龍龖龘

　　小可从远处的芙蓉树下走向我们教室的时候，数学老师正转身回去写那道奥数题目。背后虚空。所以大家的眼睛有了肆无忌惮地看小可。很短的时间，足够看见小可一头乌黑垂直的头发和一双清凉无比的眼睛。一点点轰动在班级里面宛若暗涌，数学老师警觉的回过头来。小可安静地站在教室的门口，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那是小可转学来的第一天，天气很热的初夏。我记得，因为那一天,我爱上了小可。
　　爱上小可的第一天，我把一盆仙人球丢在了隔壁王大牙的头上。我见不得王大牙露着大牙评论小可的裙子。小可白色的裙子上有一圈蓝色的牵牛花。很清雅的淡蓝色。王大牙说，那叫狗尾巴花。最适合长在瘦骨嶙峋的女生屁股上。没等这句话落地，王大牙的头上，就开了一朵红色的“花”。王大牙哀叫着倒地的时候，小可越过长廊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没有表情。她转身走开，长长的柔顺的头发撩起一团空气，远远地荡过来，在我心里，慢慢成就一个风暴。喜欢，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我喜欢这个女生，她的头发，和清凉的双眸。
　　我讨厌王大牙，王大牙的哥哥，是学校东面那个臭名昭著的小区里最有名的流氓。王大牙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流氓。说他是流氓，是不是有一点委屈了流氓这个词？流氓尚可以不顾生死的打斗，王大牙除了跟在漂亮女生的身后说一些骚扰的话，几乎没有其他的流氓行径。他甚至不敢跟人打架，只会在放学以后，跟在哥哥身后，指给他哥哥看那个跟他有争执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算是流氓，只能算是败类。
　　我把班主任养的那盆仙人球丢在他脑袋上以后，王大牙满腔悲愤的倒地，然后喋喋不休地让我等着他哥哥。我索性再给王大牙几脚。然后坐在他对面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他哥哥，他的头上还会再开一朵“花”。这件事情理所应当的不了了之。王大牙从此之后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我喜欢小可这件事情，随之成了全年级公开的秘密。
　　我不是好学生。自从母亲去世老爸娶了那个唱豫剧的妖媚女人，我就再也不愿意做他的骄傲了。所以功课，只要及格就行。剩下的时间，我用来学习怎么让人伤心。我知道老爸最不愿意看见的是我的颓废。所以我把颓废写在脸上展览。那个女戏子说我，已经废了。她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诱惑老爸再生一个精英分子取代我的地位。老爸问我，可不可以让家里多一个人。我笑着说：“你想，就生，我给你们腾房间。需要的话，他可以是独生子。”从那以后，老爸再也没有说起这件事情，戏子女人看我的眼睛更多了一些怨恨。我不要什么兄弟姐妹，他们只会让我失去父亲母亲的爱，不仅仅是分享，是失去。再也不能得到，永远不能安享。我宁愿一个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爱的小可。
　　我去接近小可，用尽一切招数。参加小可参加的课后兴趣班，去有小可出现的场合逡巡。找话题跟小可聊天。可是小可，对我视而不见。倒是我讨厌的王大牙，颇得小可青睐。小可甚至在一帮一的结对中，自己选了王大牙作对子。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活动。班主任老眼昏花地看着小可，感动的几乎哭出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肯接受王大牙作对子的傻瓜。而我亲爱的小可。从此挂上了红色的A字。
　　班里的女生，再也没有人肯跟小可说话。小可的课桌周围，每到下课就成了一个真空地带。除了王大牙，没有人往前。我不能坐视小可堕落，所以我等在小可放学回家的路上。小可推开我的时候像推开一团空气一样轻松。她说：“不要以为你做的就都是正确的，我就是喜欢王大牙。至少，他努力地生活着。”
　　我想，小可是恨我的，要不然，为什么会拒绝我的接近？我不懂。我以为爱一个人，一直坚持，那她一定也会爱上你，因为感动。那时候我小，不懂得爱情与怨恨，于某些人，都是不能强求的。会刻骨铭心。即使过了去了，也会残存一些细节，在心的最深处。
　　之后的每天，放学以后小可不肯放王大牙离开教室。不仅仅要做完老师留的作业，还要做完小可留的习题。可怕的是王大牙竟然满足于这种虐待，他心甘情愿地摆出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姿态。甘心放弃作流氓的理想，跟在小可的身后。小可和王大牙，在那年仲夏，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我恨不得撕碎的风景。
　　小可说：“阿呜你这个人，一无是处。”小可还说：“王大牙可以用一个月时间把名次提前数十名。我觉得，他就是男人。”小可还说：“阿呜，你不要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我厌恶没有自信心的人。”
　　小可把我的游离视为没有自信。她不知道我的生活其实真的一团糟。她不知道我每天要面对一双怎样怨毒的眼睛，戏子女人的眼睛。那个女人，在老爸去加班的每一个深夜哼唱她的拿手好戏《绝杀》——天昏暗，枯叶纷飞，绝了情，杀灭了爱，从此离断。我看着她鬼魅一样在我的房间门口走来走去，想起小可说我的话：“你是个没有前途的人。这辈子，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吗？我似乎能看到我的未来，惨淡在这间充满了灰尘气息的三室两厅里面。慢慢变老。慢慢失去黑色的头发和紧绷的肌肉。慢慢散淡成尘埃一般的。和那个戏子女人一起衰老。而小可，永远在我的世界之外了。多么可怕的未来。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小可改变自己，是不是感觉有一点虚伪？我想应该不是为了小可。我应该是为了自己。遇见小可之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阴暗的房子，去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怨恨的地方，在那里长大。好像没有往事。当然，最好有小可跟我一起。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小可看我的眼睛里面全是冷漠。我多想，可以熔化小可眼睛里的冰冷。哪怕一天也好。
　　我把自己最喜欢的磁带带去给小可，小可丢在我的课桌上。我把自己做的装饰画带去给小可，小可看也不看。我把自己最喜欢的小新贴纸送给小可，小可转身送给了王大牙。她只会跟王大牙一起作那些无聊的习题。王大牙看着我的眼神里面全是骄傲。他的成绩倒是一日千里。我发誓要给这只猪一点颜色看看。
　　不过，我没有机会给这只猪颜色看了。就在我发誓的那天下午，王大牙那个怪物哥哥的仇家来学校寻仇。一只沉重的本来应该给王大牙使用的酒瓶子准确的落在了小可的头上。在医院里，小可告诉我：“阿呜，我喜欢的是你，你不要再自暴自弃了。一定要考上大学。”小可还说：“对王大牙好，只是为了刺激你。”然后小可睡了，她眼睛闭起来的样子像个天使。。
　　17岁，失去小可，永远。我再也没有机会让小可看到我的努力。小的时候，我以为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一个愿望，总有机会去达到。因为有的是时间。失去小可那天，我终于知道，时间是吹过前额的风。等你感觉到的时候，早已找不到一点痕迹。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等你的。
　　比如时间，比如你以为可能等你的人，比如你想做而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情。
　　心如刀割以后，我开始另一种生活。只是因为小可说，“阿呜，你不要再自暴自弃了。”如果我不曾告诉小可的那些经历带给我的颓废是她眼中的堕落。那么，我改变。有一种人，可以为某些人，某些事情改变自己，彻底的，没有原因的。我就是那种人。我想改变自己，没有原因，没有理由的改变。作小可喜欢的那种人。阳光，积极，友善，快乐。
　　除了快乐，我几乎没有费力气就做到。我可以做成绩优异的学生，可以对每一个人微笑。可以在听到戏子女人唱戏的时候不再怨毒地看着她。唯独，不能很轻易的快乐。每次每次，想起小可走向我的那天，心就会有一丝一丝的绞痛，缠绵数年．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工作，忙碌生活。看过很多人，历经很多事，惟有那个夏天清晰如昨，爱上小可的那个夏天，小可的长发，小可的微笑，小可裙摆上蓝色的花瓣．那么清晰，那么真切的刻在我的眼睛里。宛若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