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来这间教室上口语培训课的时候,201和202的座位都空着。
我熟门熟路地走到201坐下。手指拂过那三个数字,感觉得到微微突起。拉开桌子左边的抽屉,还看得见木板有一条狭窄的裂缝。旁边202的桌子右侧白漆掉落得不多不少,刚好是一朵梅花的形状。
一切都和一年前一般无二。
我已经决定再考英文。事实上我已经考了三次,前前后后浪费了不少钱,当然,还有时间。一个27岁的男人,辞去了薪资丰厚的工作,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做这样一件事。我低头看自己的书,书脊磨得发白,书页都已经卷边,还有好几页破损,里面都是烟灰的痕迹。我这样一个单身。看上去有些颓废而且像是不务正业的男人,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应该是非常不合时宜的。
总是能在课堂上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同样都胸怀大志。虽然谈起英文有着格外复杂的心情,却一无例外地对将来有着远大的憧憬。有很多人如愿以偿,也还有很多人留下来继续。一次不行再来二次,二次不行再来第三次。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隐忍和无奈。我想,虽然我的目的和他们的都不同,但也许自己的脸上,也有这样的沧桑了吧。
听很多考过了的人谈经验,去买他们推荐的书、CD和资料,对着镜子练发音口型。但我始终栽在口语考试上,拿不到规定的分数就走不了。这意味着我折腾了这么长的时间,却始终毫无进展。
我常常抽着烟想,一年了,都一年了,还有多少时间能够被拿来折腾呢?
2
座位号202的是一个年轻女子。
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她迟到了半个小时。高挑瘦削的女子,肤色略黑,长发及肩,用一条淡蓝色的丝带随意地挽着。不算惊艳,但是清醇可人。她站在教室门口向老师道歉,像一个认真的小学生。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标准的语音,声音柔和而且甜美。
她走到我身边坐下的时候,我看见她黛眉如柳,脸色若潮,有种惊人的美。
那天下课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我没有伞,站在教室的檐下避雨。那个邻座女子从楼上下来,站在我身边,小声地用英文咕哝:“怎么这么大的雨?”她抬头看天,眉头微皱,有可爱的妩媚。
我微微地笑了。大凡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恶补英文,而恶补英文的人都有这样的毛病:无论是不是在上课,张口就是英文。我熄掉手里的烟,简单地说,已经下课了,还是讲中文吧。
女子转头看我,略微有些诧异,但是很快就笑了。她大方地说,我叫乔薇,你可以叫我JOVIAL。JOVIAL,在英文里是快乐的意思。我仔细地看她,她的确是快乐无忧的样子。脸庞温润,眼波潋滟。笑起来的时候轻轻抿嘴,右颊上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几绺发丝垂下来,很温情的样子。我们之间虽是初次见面,但似乎没有丝毫陌生。
我点点头,然后介绍自己,秦子惑,君子的子,疑惑的惑。
3
以后的课乔薇都和我在一起上。乔薇上课的时候很认真,我很多次转头去看她,都看见她一笔一划地专心做着记录,一句简单的英文她也会反复地揣摩和诵读。有时候我们用英文对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我在旁边抽着烟听。
我问她,你的口语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来上课?
乔薇眨了眨眼睛说,在没有考试之前,都不能太自信。她突然笑了,我是个认真的人。
课间的时候乔薇坐在我的身边来,翻看我那些旧迹斑斑的书本,然后拿着她自己的书在我眼前晃晃。她的书很新,书皮用铜版纸包得非常妥帖,四角的地方还用透明胶带仔细地贴过。她的书袋也是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里面很有顺序地放着书、笔和尺。不像我的,书、香烟、废纸,一塌糊涂。
乔薇仔细地帮我整理,把废纸清理出来,散着的香烟装回到盒子里去,书叠整齐依着大小放好。笔放在最前面的袋子里,手机贴身放好。然后一件一件地指给我看,防止我用的时候找不到。
整理当中她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我伸手帮她别到耳朵后面去。肌肤相触的刹那,我看到乔薇有微微的震动,她的脸上突然升起一抹红晕,但是稍纵即逝。然后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说,你的东西这么乱,该不会是还没有女友吧?
我看着她的座位笑而不答。202,那里有我一个小小的秘密。但字迹依旧,人已全非。
4
莫雅离开,也已经一年。
之前我们在一起七年,我是一个不拘小节的男人,而莫雅细心温柔。从年少轻狂的时候开始,直到过了挥霍激情的年纪。我一直相信,感情虽然由浓转淡了,但是踏实可靠。
我们在一起同居了四年。虽然四处租房,有流离的感觉,却也有难得的幸福。我小心地经营着我们还没有确定名分的家,因为我从未怀疑过,我是夫,她是妻。
莫雅上英文培训课的时间是在每天下班后,我不放心她下课后一个人回家,所以也陪着她去。虽然大多数时间,我都趴在座位上睡觉。
我以为一切都会按照意想中继续。工作、存钱、买房买车,然后结婚生子,终其一生。爱情到了如今,也已经变得实际。
我很努力地工作,我早已想好,要给莫雅一个固定的家,我们自己的家,从此不再流离失所。我买好了戒指,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在空旷的新房里向她求婚。
我们看房的那天,莫雅却异常平静。她只是四处看了看,提了些装修意见。我一直把戒指握在手心,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然后她突然对我说,我已经决定下个月去澳洲。
我愕然。一直以来,我以为她学英文是工作需要。却不知道在她心里,原来还有别的想法。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已经有了充裕的经济条件,一切都指日可待。
可是莫雅坚持离开,一去就是三年。她说,我们的想法差得太远。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申请来澳洲。如果你不愿意来,我也不勉强。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只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骤然一空,那枚戒指从盒子里跌落出来,掉在地上折射出了刺眼的光芒。
5
我讲这个故事给乔薇听,中途一直在抽烟。一个27岁依然单身,被女友抛弃、连自己前途都把握不住的男人,应该是被鄙夷的。但我的眼睛在烟雾中迷离,已经看不清楚乔薇的神情。我诉说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说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的痛楚。
但事实上莫雅走后的三天,我没有去上班,蜷在家里抽掉了所有的烟。然后辞职,上培训课,没日没夜地看那些枯燥的书,听磁带、CD,看英语节目,考试屡战屡败,却一直坚持。如果不是莫雅离开,我想也许这辈子自己都不会去做这些事,我从小就对英语科目极度反感,除了英文字母有26个之外对英文几乎再无印象。
一直以为自己会很平淡地生活下去,却没有想到自己会为了这份前途未卜的爱情拼尽全力。我只知道,我爱莫雅,我不会放弃。原来心里还残存着如许激情,能够义无反顾。
我低下头去,狠狠地扯着脖子上的领带,想要平复心头深刻的伤。但是用力太猛,以至于扯掉了衬衫上的一颗纽扣,再也找不到。
乔薇安静地听我诉说往事,她神色平和。我们相处已久,我第一次对她讲起这些。这个女子聪慧宽厚,给了我倾诉的欲望。我不奢望她能懂得,但起码,找到了一个出口。
乔薇的眼睛闪烁出迷离的光芒,她低声说,总有一些人是你留不住的。
然后她不再说话,伸手轻轻蒙住我的眼睛。她的手心柔软温暖,我的泪水从她的手心里猛地涌了出来。
6
周末的时候乔薇过来看我。
我的房间很乱。废弃的塑料袋和纸屑到处都是,书摊开着,扔了满地,还有面包和薯片的碎屑,一片狼籍。乔薇买来了扫帚和拖把,一声不响地开始打扫。
我蜷着身体躺在床上,自从莫雅离开,我就习惯了这样的睡姿。莫雅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枕边似乎还有她发丝的清香。
乔薇进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我想她一定是看到了墙上莫雅的照片。整个卧室的墙上都是莫雅的照片,我花了两天时间,把她所有的照片找出来贴上。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她还在身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多少时间来相信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然后我听见乔薇走过来,她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把我的身体扳平。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很快地把整个房间打扫干净,然后去买了一大堆蔬菜和肉。我听见她在厨房里烧水和切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声音。我起身走到厨房去看她,她穿着围裙背对我,像极了莫雅。
我突然走过去,从身后拥抱她。我把头埋在她的长发间,辗转着吻她的颈。乔薇闭上眼睛,任我拥抱和亲吻,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她的唇饱满盈润,在明亮的灯光下有着致命的诱惑。
我低下头狠狠地吻她,眼前的人似乎就是莫雅,她身上有我深爱着女子的气息。乔薇在那一瞬间突然激情全无,她一把推开我,背过身去。她的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她说,你还爱莫雅吗?
7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从来不会轻易去想。每一次想,心里都有尖锐的痛。我和莫雅之间,爱情和决绝是同样的,我不知道究竟孰多孰少。
乔薇叹了口气,她幽幽地说,但是她已经不爱你了。
我突然发狂,用力拽着乔薇的手臂。我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用力摇晃着她,指甲在她的手臂上印出了深深的痕迹。乔薇疼得皱起了眉,但她紧紧咬着嘴唇,脸上的神情倔强而顽固。她昂着头,一字一句地说,她已经不爱你了!如果她还爱你,就不会自做打算;如果她还爱你,就不会独自离开;如果她还爱你,更不会一年里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乔薇没有再说下去,她低下头来说,子惑,你何必苦了自己?然后她转身离开。
在关上房门的刹那,她停住了脚步,她说,子惑,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把你和莫雅的往事当作纯粹的故事来听,里面所有的爱和恨都与我无关。
但是我失败了。我一直生活在莫雅和你们往事的阴影里,我无法看着你为一个已经离开的女子伤神伤心,我甚至无法让自己置身事外。
因为子惑,我爱你。
8
再考英文,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分数。而乔薇成绩优异,去英国念书绰绰有余。
我们约好在外滩见面。一路上乔薇都在沉默,我侧眼看她,她的神色中有微微的凄伤。如今都已如愿以偿,但我却没有意想中的喜悦。即来的分别令人觉得伤感。
我们沿着外滩沉默着一直走,然后一场暴雨毫无预兆地下起来。我拉起乔薇开始奔跑,想要找个地方避雨。但她甩开了我的手,站在雨中静静地看着我。
她大声地说,如果我对你说不要走,你会不会留下来?
我看着她,我已经分不清楚她脸上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乔薇的脸在雨水中渐渐开始模糊,但她眼神中的固执那么深刻。
我终于摇了摇头。
乔薇微微地笑了。她说,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知道,你心里的坚持和我一样。她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不怪你,也没有怨恨谁。以前我觉得这场爱情是不公平的。现在我知道,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只有谁更爱谁多一点。
如此而已。
我向她走过去,乔薇很快地别过头去,她不想让我看见她眼里的泪水。我紧紧地拥抱她,这一刻我不知道我爱的究竟是谁,我只知道她的眼泪让我觉得疼。
我低下头去吻她。这一次,她不是莫雅的影子。雨水流进我的嘴里,有微咸的味道。而乔薇一直紧紧握着拳头的右手始终不曾松开。
子惑,我已经知道了你在202座位的秘密,我把我的秘密也留在了那里。我会去英国三年。我们约定,如果三年后你还是孤身一人,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9
乔薇离开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我们除了三年后的约定,没有给彼此留下任何一点联络的方式。
七月的时候,我去了澳洲。莫雅来接机,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我觉得恍惚。一年半未见她,相见时却异常平静,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没过多久莫雅向我摊牌,她刚到澳洲的第三个月,就重新开始了一段爱情。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从前,如今的她亦与往日不同。
我很平静地听她说,她的离去一直是我心底最深的伤。这一年来我拼尽了全力,只是为了与她相见。我仔细地看莫雅,突然觉得她很是陌生,已经与我曾经深爱的女子截然不同。我觉得自己应该愤怒的,但事实上我竟然在笑,坚持了这么多年的爱情,原来不过如此。
和莫雅的男友见面。一个笑容阳光的澳洲男子,很疼爱她,每个周末都会开车载她去他家乡的葡萄园。有时候也邀我同去,我可以很平静地和他们相处。
去澳洲不到半年,我毅然回国。飞机起飞的刹那,我觉得自己彻底干净了。
回到上海的第一天下午,我去了培训班的教室。
一切都没有变。201桌子左边的抽屉木板依然有一条狭窄的裂缝,202桌子右侧的白漆掉落成一朵梅花的形状。在202抽屉的最里面我看到了一行字:我爱你,子惑。
“我爱你”是我写给莫雅的,我陪她来上课的时候,我们的座位号就是201和202。“子惑”两个字是后面添上去的,是晶莹的玫瑰色。
那是乔薇唇膏的颜色。
10
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状态。
我换掉了莫雅的照片,把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开始很努力地工作,学着收拾房间和给自己做饭。我想乔薇回来的时候,一定喜欢看到已经彻底改头换面的秦子惑。
很想乔薇。每次下雨的天气,就不可遏制地想念她。想念乔薇黛眉如柳、脸色若潮的样子,乔薇炫耀她新书时得意洋洋的样子,乔薇帮我整理书袋时郑重其事的样子,乔薇昂着头不肯妥协倔强顽固的样子,乔薇脸生红晕吹气如兰的样子。
我终于知道,爱上乔薇是很久以前就发生了的事情。
迎面走来一个高挑纤细的女子,手里牵着幼稚的两岁孩童。她戴着墨镜,很像乔薇。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那个小小的小男孩蹒跚着过来,他轻轻扯我的裤脚问:“你找乔薇吗?”我心里咯噔一下,但是马上蹲下来拍这个小家伙的脸蛋:“是啊,你是她的侄子?”小家伙坏坏地笑:“不是的啦,乔薇是我的——小姨。”我抱住这个小男孩,高兴过度甚至箍疼了他。
乔薇过来,伸开她细长手臂将我连同她的外甥一起拥紧:“我知道我等得到的,我一直都知道。”如此真实地被这个心心相念的女子拥在怀里,我知道我拥有了真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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