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生记

情感故事 2007-6-13 5:1

二十一岁那年,我对命运彻底失去了敬畏。
大学里我读的是医科,枯燥而凛冽的学问。老师们的脸孔和大量的参考书一样,总是郑重死板,紧绷得教人心寒。常有脸色苍白的女生在解剖课上偷偷溜出去呕吐。
那时我是个只穿白衣的男生。对那种单纯冼净的色彩近乎依赖,仿佛在那漫不经心的空白当中,可以找到一些莫名的安心。
医,从来都是亵神的罪。我如此以为。从医的人,对于生命,似乎都抱着一种离世的坦然和冷淡。
我是个淡然的男生。我很少参加学校里的活动。生性不爱热闹,又不曾交女友卿卿我我。偶尔会写一些诗,并非爱好,充其量也不过涂抹自己倏然的灵感。无聊时我会把它们贴一些到学校的 上,得来的些许问候和评论,但我从来不会回复。
学校里有几支自组的乐队十分招摇,一种美妙的年少痴狂。我不好音乐,故此也不甚了解。只是那支叫做“分野”的乐队太著名,室友们屡屡挂在嘴边,不由得我不晓得。
有一日,上完专业课,我在手机里发现一个未接听电话,是陌生号码。回拨过去,那端是一缕低柔明润的男声,仍然陌生。
“我姓韩,是‘分野’的人,我在 上看到你的诗。”他言辞简洁。“我很喜欢,能否请你为我们填几首词?”
我毫不考虑,说:“不。”然后反问,“你从哪里得来我的号码?”
对方显然出乎意料,被我的强硬和凛冽逼问弄得手足无措,沉默,半晌,忽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想知道的话,下午来我们的排练场地。也许你会重新考虑。”
我一怔。那是女孩声音。清细飘忽,柔亮如银。刹那间仿佛一痕血丝嵌入我心头,竟有微微细密痛楚。
只是那一句啊。
鬼使神差地,我答应去看他们的排练。
光阴辗转,宿梦留连。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秋雨微凉的午后。那间光线细微的陈旧教室。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那个怀抱吉他斜坐在窗台上的女孩。秋雨滴落,窗子半开,她的长发有一半微微飘落在外,被雨丝淋得湿透。漆黑细碎的长刘海下隐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出奇的苍白和娟秀,眉目清冷如洗。
我的目光凝在了那个女孩身上。我甚至没有注意到给我开门的娇小女孩,还有她身边的高挑男孩,直到他向我介绍:“我是韩雪生, BA 。这是米沁,我们的VOCAL,我的A-na-ta。”他亲热地揽了一下那娇小甜美的女孩——就算不懂日语的人也看得出他们的交情,然后指了指那正专心致志调弦的她。
“我姐姐,冰生。GUITAR。”
她终于抬起了头。漆黑长发自肩头洒下,衬托了她那种惊人的苍白和秀美。而她的眼睛,无疑是飞花残月下两泓瑟瑟轻寒的潭。
她终于注视我。韩冰生。这个美丽又冷漠得近乎诡异的女子。她的声音习习洒入我耳中,我的手指,那一瞬间微微发抖。
是我听到过电话里的清丽声音,再次地,刺入我心头。
她问,“你不想听点什么吗?”
我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我自己。我走过去,握住她飘垂在雨中的发丝。瞬间仿佛掌心流过一道冰水。我无法离开她的眼睛,那一天一地的眼神,清凉诡魅。她定定地凝视我,忽然扯出一丝淡漠笑意,扬起手,她冰冷的指尖自我的眉棱轻轻抹过。
是同样的一只手吗?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揉动琴弦,荡出一串轻盈古怪的韵律,伴着她轻灵的声音,仿佛歌吟。
她说,“罗致,来加入我们。”
我沉默。
冰生轻轻地挑起眉,手指拨出一个悠长的颤音。
她笔直地看进我心底。
我轻轻地垂下头。听见她突然的笑声,清亮玲珑,突如其来的娇媚夺人。雪生意味深长地同米沁对视一眼,然后,看着我微笑。
如果没有韩冰生,就不会有“分野”。
键盘手Abe这样对我说过。这个女孩是可以不休不眠连续练琴练上十二个钟头的人,直到十指血色淋漓。
“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女孩子。”Abe摇着头说,“没见过。她就像是想把十年要做的事一夜做全,她好像在赶着路地活着。她到底在急什么呢?”
我不语。那个女孩子,从第一眼见到她我便察觉,那张惊人苍白的美貌下,暗含着某种谨慎的惊惶和恐惧。
她到底在恐惧什么呢?
我疑心“分野”的成员,除了韩雪生和米沁外,怕都是为了冰生而来。键盘Abe,鼓手江,还有另一把吉他手慕容。他们对这个乐队的执著迷恋,除了对音乐的热爱外,很难说同那个美丽,冷冽的女孩没有关联。
我为他们的原创曲子填了许多的词。如此尽心竭力,令我自己也吃惊。且“分野”的每次演出我都会到场。为此甚至逃课——罗致也会逃课,天大的惊奇。
站在台角,注视那个修长俊俏的女孩冷冷地垂下眼帘,妩媚的手指拨动琴弦,刹那已经夺人。欢呼喝彩愈是炽烈,那张冰雪容颜,愈是落寞。
只有在落雨的窗下,细细地拨弄着琴弦品某一句歌词时,她的笑意才会若有若无地氤氲开来。
为了这样的笑意。我放任自己在“分野”中纠缠下去。
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同她双胞胎的弟弟雪生,早已是传奇。爱上她,毫无困难。况我知道,她并无男友。“分野”里,江和慕容待她都如珠似玉,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出现令天平倾斜。
那又怎样。我喜欢她啊。
是的。我的确是爱上了她。
我走去排练的教室。推开门,就见她坐在那里,一个人,修长单薄的身形,长发漆黑浓郁,,益发衬得她出奇纤弱。每一次见她,我都觉得她仿佛比上一次更清瘦一些。她背对我,正慢慢地拨着弦,恍惚中,是在哼着一首歌。
如果我爱你又会怎样,就像在明亮房间里点燃烛光。
如果我恨你又会怎样,就像泪水在滂沱大雨里冰凉。
那是我填的一首词。我盯着她的背影,无法动弹。 
她忽然俯下身,伏在桌上,肩头缓慢细微地抽动。我看着她,慢慢地走过去,扳起她,她丝毫没有抗拒,仿佛早有预料。
窗外,骤然的雨丝如风,细密悠然地滑落。林叶清香甘洌,沁人心胸。
我握紧她的肩头,同她沉静地对视。我们努力地,镇定地,想在彼此的眼眸深处寻觅到某种无可名状的东西。
眼神交织,心绪纠缠。
我们在昏暗幽沉的角落里接吻。光线里隐约浮动着微风一样的浮尘。清楚地感到手臂在我肩颈上紧紧的环绕,我犹豫着,终于抱紧怀中这个女孩。
我爱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她。我只知道,这一刻,比这一刻更长远的永久,也许是终生终世,我不想放开怀中的这个女孩。
她清瘦的身体在我怀中轻轻颤抖,像受惊的小兽,在黑暗和寒冷尽头突然闯进陌生的温暖。既想依托,却又不安地企图挣脱。我用力抱住她,感觉她不安,我心头微微痛楚。
在我抱着书本走出教学楼时,被人叫住。
竟是米沁。纤细的女孩,容颜无限艳丽,惹来无数回眸顾盼。她却笔直地走来,拦住了我。
“我们去喝点东西好吗?”她细声问。我看着这个同我并无深交的女孩,思索三秒钟,然后同意。她是雪生的女友,我知道。
米沁的笑容,温柔淡漠。她轻轻搅动着菠萝沙冰,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安静地等待她。
“姐姐已经足够幸福。”她无头无尾地来上这么一句。我不解,保持镇静看她。
她说,“姐姐不需要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看着她,“你,站在怎样立场来对我说这些?”
米沁突然怔住。这冰雪聪明的女孩,她终于说,“我只是担心。”
她的眼睛明亮地注视着我,“姐姐对我们而言,很重要。对每一个人都是。”我不明白。
“罗致,请放手。”她微微低下头。
“拜托!”
在我爱上她的那一瞬,就已经恍惚预料到了我们的结局。
一切在发生中,雪生都保持沉默。他比他的小女友要冷静得多。然而慕容并非如此。
那个午后,我和冰生并肩走进教室,他正在越俎代庖,疯狂地敲打着鼓,一边的江神情无奈。
冰生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慕容慢慢抬起头,鬓发被汗水粘在脸庞上,眼神放纵而疲惫。他突然扔下鼓棒走过来,“我们谈谈?”
我沉默三秒钟。“我不认为有此必要。”
慕容劈手扯住我衣领,下一秒钟,他的手被人果断打开。冰生沉默地看着他,舌尖在苍白嘴唇上轻轻滑过。她优雅地替我整好衣领。
江的神色忧郁而担心。他走过来拉慕容,被他一拳挥开。
“你别在这时候装白脸。”他指着江,“有胆量你也对冰生说出来啊。”
冰生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拉着我离开。慕容在身后大叫一声, “冰生!”她脚步不停。“别丢你自己的体面。”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从前,我们说过什么?”
慕容沉默下来。
“你会后悔的。”他喃喃地说。
冰生猛然转头,眼神里微微闪烁着冷漠,目光出奇明亮。她短促地笑了一声。
“即使是威胁,也是我比较有资本啊。”
一走出教室,她便紧紧抱住我。我情不自禁地府下头去吻她的眼睛,她的皮肤每一寸都冰冷,整个人仿佛冰雕雪塑。她抱得我那么紧那么紧,无视走廊里时时穿梭的人们。
“我不想失去你。”我抢先说。冰生一震,半晌才说,“我也是。”
然后她的手机尖叫,她看了一眼,接起,然后脸色大变。
“是慕容。”她匆匆地说。
“他要干什么?”
冰生咬紧嘴唇。“他在天台上。”
我勉强按捺住愤怒,拉起她向楼顶奔去。
楼下围观的人已经让一条马路水泄不通。
慕容懒懒地坐在天台围栏上,看着冲上来的人,嘴角甚至有笑。直到看到我们才收敛起来。
“冰生。”他轻声地叫她。
“你是故意的。”冰生冲他喊。
“我是。”他冷笑。
“你想毁了我们的梦想吗?”
“我不介意。反正那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冰生点头,再点头。
“有种你就跳下去。”
“本来我不敢。”慕容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但我你叫我跳!”
冰生突然笑起来。
“Hide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意外?”
这种时候,她居然会同他讨论这个。前日本最传奇摇滚乐队X-JAPAN吉他手Hide的身亡,一直是谜。
因为没有理由。
“本来我不知道,坐在这里我才知道。”慕容居然笑得很超然。
“他应该也不过是没办法忍受,Yoshiki的未来里,不再有他。”
“如果你跌下去,那么只是个意外。”
“答对。”慕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然后连我一起毁掉。一如Hidej教Yo心灰意冷。”她忽然冷笑,“你有这样的自信吗?”
“不妨试试。”慕容微笑,他转身跨出围栏。
冰生冷冷地看着他。“Please.”她轻轻地说。
我震惊地看着她,下一秒钟,她突然无声无息地倒在我怀里。
慕容被细碎声响惊动,转过身来,看到冰生,他猛然跳下围栏,冲过来,一把从我怀中夺过她,惊恐地大叫她的名字。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臂被牢牢抓住。冰生在他怀中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然后她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
“你要死,也别想抢在我前头。”
慕容呆呆地看着她,忽然转过头,轻轻地啜泣起来。那一刻他仿佛一个受惊的孩子。
冰生看着被校警和辅导员带走的他,突然低声说,“Hide又得到了什么?”
“如果我是Yo,我会怨恨他一辈子。难道爱就可以宽恕不负责任地离开?”
我无言地抱住她,轻轻地说,“那么你千万不要离开。”
“否则?”
“除非你想要我没有未来。”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掌心。
“可是我不会活很久,你看,我的命纹天生如此的短。”
我握住她的手。那只手纤细冰冷。我努力地想温暖她。
“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
她笑,“你是学医的人,该知道,生如寄,死如归。”
我心头一阵阴冷,肆无忌惮地抱紧她。“说出这话的人是个疯子。要么,他就是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说什么?”她居然无比诧异。
我看着她的眼睛。“想再听一次,就做我的未婚妻。”
冰生怔了半晌,突然细碎地笑起来。笑声诡异。我不解地看她, 她突然握紧我的手,不等我作出反应,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次,是真的失去知觉。
雪生赶到医院时,我已经知道了事实。
他看着我的表情,便明白了一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垂下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雪生摇头。“不,我姐姐的病,除了我和米沁,‘分野’里没第三个人知道。”
我想起米沁温柔惨淡的笑容,想起她无头无尾的话语。那是对我的警告吗?
冰生坐在病床上,一身病号的白衣,长发漆黑。天知道,她如此美丽,然而那神情深处萦绕的绝望,为什么我发觉了却无法改变呢?
我一直期望奇迹。她的出现已是奇迹,为什么不能够再多一次。
然而她的病到底是熬到了尽头。又昏迷过一次,便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飞扬跳跃了。
她的病古怪,除了剧痛,还有眩晕,一旦失去知觉便很难醒来。 我和雪生轮番守着她。她不敢睡,无论我如何柔声安慰,终是不敢,整个人迅速枯萎下去。好容易忍不住合眼,不到片刻便忽一下惊醒过来。那神情,憔悴恐惧得教人恨不得将整颗心掏出 来,再换她装进去。
室友打电话来说老师查我查得紧,怕是应付不过去。我突然愤怒,对着手机喊,我什么都不要了行不行?我不回去。
雪生来换我看护,我在走廊里徘徊,迎面竟撞上慕容。
他看了我的模样,什么都不问,转身便走。
我叫住他,“你如果还想去跳楼,不如直接拿刀杀掉她。”
慕容握紧手指,肩头不住颤抖。
雪生突然出来,看到慕容,愣了一下,喃喃道,“果然是真的。”
“姐姐问我是不是慕容来了。我还不信。”
慕容冲过来,声音颤抖,“她还说什么?”
“她说。”雪生重复,“慕容你连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
慕容怔了半晌,突然蹲下身,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毫不顾忌地痛哭起来。
冰生的情况每况愈下。时值期末,辅导员辗转听说我的事,亲自跑来医院要我回去。
我怕冰生担心,勉强跟他回去应付考试。仗着平时功底,虽然一塌糊涂,倒也不至于不及格。考完前两科便又跑去医院,却是人去房空。我手脚冰冷,半晌才颤抖着拨通雪生的手机。
冰生的情况突然转坏,极严重,痛苦加剧。既是如此,仍然记挂着怕我再来看她,一意孤行地转了院。
我疯狂地求雪生,“告诉我。告诉我她在哪里。”
雪生的声音已经嘶哑,纵然依旧平静。
“等她走了我总会通知你的。”他说,然后飞快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话筒,心头一片茫然。
她死在一个星期后。
我没有见到我心爱的女子最后一面。
我甚至连她的葬礼都没有被允许赶上。
雪生带我到他家里,我头一次见到他们的父母,他们看上去很平静。冰生的病已经很久,也许这个结局他们早已可以接受。雪生带我去冰生从前的房间,我注视着印满她成长痕迹的房间,泪流满面。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雪生把一些CD给我,是冰生留下来的。她喜欢的乐队。他们有一首很有名的歌。Forever Love.
当沉郁清朗的声线穿越脑海,有一种冰冷温柔的触感滑过我的眉棱,朦胧之中仿佛有一丝刺痛稍纵即逝。
是你的指尖吗?
我抬起头,泪光中的世界,是一片似雪的荒芜。她来过。我明白。
而她已经不在。
我的二十一岁,就这样无声流逝。伴着一个如冰生,又如雪落的女孩。
我再也没有写过诗。茫茫人海中,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孩轻拨着琴弦,问我,如果我爱上你又会怎样。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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