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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和陈违之间的平淡日益明显。
原定三月的婚期一拖再拖。他的应酬没完没了，常常只有我一个人，独自横穿大半个上海去看房、买房和监督装修。
七月的时候他出差，一去就是很长时间。上海的夏季炎热漫长，我每天都疲于奔命。从市西租住的房子去市中的公司上班，下班后再赶到市东。陈违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都在路上。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问房子的事，我惯常地报喜不报忧。然后无话，他收线。道别的时候没有甜言蜜语，只是平平淡淡的“再见”，然后我听见他挂机清晰的咯喇声。
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总是恍然。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平淡。并且，将要把这种平淡继续一辈子。有时候想想，心底莫名地震颤。
28岁的女子，已经不再年轻。也许，每段爱情到最后，都是一样的平淡。我早已过了挥霍激情的年纪，开始营营役役。与此同时变得世俗，也包括我和陈违已经维持了三年的爱情。
于是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结婚，可以安心做一个凡俗的女子。相夫教子，柴米油盐。年轻的时候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是可怕，但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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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听雨是新来的助手。办公桌在我的对面，低头不见抬头见。
很干净的男人。衬衫领子永远硬挺雪白，说话的时候温文有礼。会在例会开始之前为每个人泡好红茶，离开公司的时候把住旋转门。笑起来眉眼弯弯，不露牙齿。
他的工作是协助我做好每个月的销售计划。我们的工作节奏很是合拍，林听雨常常笑着说，他好像天生就应该是我的助手，只要我一举手一抬眼，不用说他都知道我想要什么。
林听雨是一个非常体贴的男人。公司里的同事都这么评价，他喜欢的女孩子一定幸福。
转眼就到了夏季业务最为繁忙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我们俩都几乎是连续彻夜地加班。每次加班，林听雨都会在晚上七点钟之前叫好我爱吃的东西，从比萨到竹筒饭足，花样不断翻新，而且总记得带一杯冰澄汁。他来的时间不长，但已经对我的喜好了若指掌。
午夜的时候他会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来各种零食。嗜好零食是女人的天性。当他体贴地递过来撕好了袋口的话梅时，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恋爱时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时光。于是有些脸红，幸好灯光并不明亮，他从未发觉。
某个深夜，看着这个男人，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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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违在一起之前，我经历了三次爱情。每次维持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年，其间还有很多空白。我一直记得，和初恋的男孩子分手时，他说，齐雅，你总是心比天高。
我不以为然。我是双鱼座女子，对自己的爱情和未来总是有太多的憧憬，我想这并没有错。我希望的爱情，要像高岗上的风呼啸着扑面而来，激烈而窒息。我那么渴望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我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但是没有。我遇到的爱情即使最初怦然心动，也会很快冰凉下来，变得平凡。
和陈违初见，是父母的意思，买了两张票去看电影。中场他出去买了一袋话梅和一听可乐，递给我的时候，是撕开了口的话梅袋子。然后他在黑暗中帮我启开可乐的拉环，结果却被锋锐的拉环划伤了手指。
是一场俗气的爱情文艺片。男人已经重伤，但信念不息，挣扎着回来。女人还在痴痴地等，她背对着他对镜梳妆，她要把最完美的自己给他。男人倒在门口，他的右手徒劳地向前探出，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他发不出声音，女人毫不知晓。
那个男人的右手终于软软垂下的时候，陈违一直握着我的手却突然紧了紧。
我的心突然柔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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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和一个客户谈判，忍受着她的刁钻和无礼。合同签订之后还是被老板训斥，说我办事不力，这个月的奖金将被扣除一半。
我疲惫地听他讲，并不为自己多加辩解。下班后匆匆忙忙赶去市东检查房子装修的情况，挤公交车的时候被踩伤了脚。勉强走到楼上，发现袜子上有暗红色的血迹。
陈违逾期未归，打来电话说因为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工程被暂时搁置，可能要再等半年。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说“半年”的时候声音很轻，几乎就听不见。
我们定好三月的婚期，已经拖了将近半年。
然后陈违说，齐雅，对不起。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没有谁对不起谁。我只不过是要嫁给一个男人，为什么这样难？
陈违在那头沉默，然后他岔开话题，房子开始装修了吗？主卧室设计成你喜欢的丁香色吧。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很卡通的环形灯，将来装在孩子的卧室里，他一定会喜欢。
我站在装修了一半的房间里，嘈杂的声音强烈地震击着耳膜，脚伤疼痛难忍。他不会听见我隐忍的哭声。
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然后递过来一张手绢。
林听雨说，我家就在附近，刚才看见你上来，所以来看看。他说着环视四周，这是你新买的房子吧，很大呢，窗户朝南，阳光充足。
然后他转头看着我说，不要哭，房子对相爱的人来说是家，你应该觉得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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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继续。
仍旧是没日没夜地加班，没完没了地谈判。我对着各种各样的人程式化地说话，介绍产品，回答问题，忍受刁难。
公司分配的销售任务在这个夏季增加了百分之二十。老板一脸严霜，只有做和不做，没有为什么和不为什么。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如果达不到销售指标，这个月只能拿八百块的基本工资。
我必须完成这个季度的指标。因为我需要很多钱，供房、购物、结婚、日常花销。这意味着我要天天加班，要不断地去开发新客户、讨好老客户，费尽唇舌地去游说更多潜在的客户。没有办法，生活如此迫人。
我总是很累，原本每天下午上班时喝的红茶换成了极浓极苦的咖啡，我不得不依靠它来提神。林听雨看在眼里，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后来每天的咖啡都是他冲调好给我的，里面加了奶和糖，变得香醇可口。
加班总是很晚，我们在天色微亮的时候离开公司。两个人都疲倦得不想说话，然后林听雨招手帮我叫车。我坐进去的时候仰头看他，他对我温和地笑，肩膀微耸，那一瞬间我突然有靠着他的肩大哭一场的冲动。但是他挥手向我道别，然后车子开动，他英俊的脸一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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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林听雨陪我一起去和一个客户应酬吃饭，商谈的合同是很关键的一笔。一旦我和他签下了合同，就意味着有望及时完成这个季度的销售指标。
一个有着大大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满脸堆笑。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说原来齐小姐的人比电话里的声音还要迷人啊。
林听雨急忙拉着他落座，及时解了我的围。席间那个男人兴致高涨，不仅爽快地答应签下这笔数额极高的合同，还承诺说以后每年都会定时续约。林听雨转过头来对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那个男人越说越是高兴，不停地劝酒。林听雨爽快地酒到杯干，我出于礼貌也喝了一些，到后来酒酣耳热，那个男人坐到我旁边，满身酒气，一把抓过我的手打着嗝说，我已经在宾馆里开好了房间，齐小姐过来陪我吧。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眼泪热热地划过脸颊。那个男人在背后大声嚷嚷，装什么装，大家都是出来混的，谁还不知道？我听见林听雨愤怒的声音，你有种再说一遍。那个男人还要再说，然后我听见一记沉闷的声音，中间夹杂着玻璃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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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听雨追出来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发抖。
　　我边哭边打电话给陈违，但双手颤抖得连手机都拿不住。拨号拨错了好几次，始终拨不出去。林听雨不发一语，他从我手中接过手机帮我拨号，然后他把手机递给我，接通的时候那头却是机器女声，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无法接通。
　　我终于崩溃，蹲下身来哭泣，我哭的时候发不出声音。我最无助的时候，我要嫁的男人不在身边。林听雨把我拉起来，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我再也忍不住，俯在他的肩头痛哭失声，林听雨的双手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了我。
　　他的声音糯软，他说，明天别上班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我去游泳。他说，我一旦情绪不好，就来游泳。水是很好的东西，可以缓解所有的紧张和迷茫。
　　然后他教我，抱膝，屏息，吐气，沉到水底，睁开眼睛。他说，你听你听，水的声音。
　　我把头埋到水里，下沉的时候我听见了水的声音，清晰的，甚至让我觉得明快。然后我睁开眼睛，看见林听雨眼神明亮，正对着我微笑，我们之间是清澈浅蓝的池水。
　　他的眼神温柔，然后游过来，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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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违打来电话，我说陈违你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陈违愣了愣，如果工程进度快的话，只要三四个月。我说那我们的婚期呢，他说，等我回来再商量吧，应该很快的，估计半年以后。你有没有去看过准备婚宴的地方，那里的菜式好不好，价钱贵不贵？有没有去挑婚纱，上次你看中的那款有没有去试过？
　　然后他转移话题，他说他费了三天去和客户交涉，他说武汉的天气比上海闷热多了，他说他的工程终于可以在下个星期开工。
　　他说他说，一直都是他在说。我终于忍不住，我大声说陈违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问我上班累不累，有没有被人欺负，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你为什么不问问，现在我是不是还要嫁你？
　　我不再说话，陈违在那边叫我的名字，齐雅齐雅。我一直不答，然后挂上了电话。
　　周末的时候陈违的母亲叫我陪她去买东西，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话。陈违从小体质就不好，要定时给他炖补品，还要逼着他吃才行。他吃东西口味重，但一定不能迁就，盐吃多了不好。她唠唠叨叨地，齐雅呀，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啦。你这个女孩子我一看就喜欢，又踏实又心细，会是个顾家的好媳妇。
　　她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看着我，我却把眼睛转了开去。我对陈违的感情已经开始改变，这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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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公司见到林听雨，有些尴尬。只好拼命用工作来掩饰，一整天和他说的话不超过五句。林听雨明显察觉了我的异样，但他依然默默地帮我调好香浓的咖啡，帮我拿要查阅的文件，帮我打印和传真。
　　一起加班。他照常地叫我爱吃的东西，不忘加上冰橙汁。离开公司的时候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我自己叫了车。他突然拽住我，他说，齐雅，为什么你不给我这个机会？你并没有嫁给陈违，我有权争取我爱的女人。
　　他紧紧拥抱我，他的唇粗暴地落下来，我闭上眼睛，他的爱情让我窒息。但这才是我想要的爱情啊，如高岗上的风，激烈、义无反顾。我的心突然尖锐地疼了起来，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舍弃一切跟他去。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同，已经没有足够用来豪赌一场的青春。
我用尽力气推开他，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开车。林听雨追了上来，他用力地拍打着车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齐雅齐雅，你下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是知道的。
　　一场暴雨突然毫无预兆地下起来，雨水打在车窗上，很快就模糊了他的脸。车越开越快，我回头去看，已经看不见林听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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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违打来电话，他很安静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工作不顺心？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他很艰难地问出最后一句话。我在电话这头沉默，陈违终于缓缓说，齐雅，我不怪你。如果你现在悔婚，我都可以接受。我们约定三天时间，你可以好好想想，如果在这三天之后你仍是决定跟别人走，我绝无怨言。
　　我的眼泪掉下来，我低声问他，陈违，你怎么可以这么洒脱？
陈违叹了口气，他说，还有比这更好的解决办法吗？齐雅，感情不能自欺欺人。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彼此为难？
　　我一回公司就见林听雨递了辞职报告。他安静地收拾东西，然后公式化地跟我交接工作。销售分析报告放在左边文件柜的第一层，各种资料放在右边的文件柜里，我已经整理好了，你可以很方便地查阅。还有，打印机没墨了，我已经叫人来换墨盒了。记得给要打印的文件加页码，不然你总是弄混。
　　我问他，你要去哪里？还回不回来？
　　林听雨突然笑起来，他说，我只是去散心，这段时间情绪不好，无法专心工作。他的眼神突然迷离，我想我离开一段时间会比较好，给你足够的空间，我不想逼你。
　　林听雨不再说话，毅然转身离开。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11
　　陈违和林听雨都没有打来电话。
　　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关于这两个人的记忆却一直纠缠在我的心底深处。两个都是爱我的男人，而我已经不清楚自己的感情，究竟陷入了怎样的一个漩涡。
　　我终于想得头都痛起来。
　　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以前恋爱时陈违送给我的东西。一些我曾经喜欢过的别致礼物，其中有一个他手制的风铃。我把风铃挂起来，才发现风铃的挂钩是一个可乐拉环，拉环的边缘有淡红的痕迹。
　　这个拉环，是我们初遇看电影时划伤了他手指的那个拉环。原来在那个昏暗的影院，他一只手握着我，另一只受伤的手却紧紧握着这个拉环，他从那时就不曾想过要放弃。
　　我突然哭了。这个男人用情极深，他从来不说，我却以为我们的感情已经趋于平淡。
　　打电话给陈违，离我们的约定只剩下一个小时八分钟。
　　我是齐雅。我说，陈违，我只要问你一个问题。
　　陈违说，问吧。
　　我说，你还爱我吗？
　　陈违没有停顿，他说，当然。
　　半夜的时候林听雨打电话过来，电话里是嘈杂的雨的声音。他说，齐雅，我离开了上海。可是我那么想你，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我艰难地开口，林听雨，你忘记吧，忘掉我和你说过的话，忘掉我们之间的事情。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还可以从头开始。
　　林听雨在那边沉默，听筒里是雨点急促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了他沉闷的哭声，他说，齐雅，我那么爱你。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好像是话筒滑在了一边。我叫他，林听雨，林听雨你怎么了。可是他始终没有回答。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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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岁的时候，我终于嫁给了陈违。新房装修得很漂亮，主卧室是我喜欢的丁香色，小卧室里装了一个很卡通的环形灯。陈违在婚宴上被灌得酩酊大醉。
　　九月的时候，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我展开来看，是林听雨的笔迹。
　　齐雅，离开你之后我就开始后悔。我突然想知道，如果那天我坚持，你会不会跟我走？可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假设啊，你已经另嫁他人，而我输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我记得曾经跟你说过，水是很好的东西，可以缓解所有的紧张、迷茫和痛苦。听见水的声音，会觉得整个人都干净了，无欲无求。可是我一次次地把自己沉下去沉下去，想着也许可以减轻没有你的痛楚。水的声音就在耳边，可我心里还有那么深那么深的痛。
　　齐雅，我决定不再回去上海。因为我无法忍受我们同在一个城市，而我却看不到你。
　　林听雨一直没有再回来。
　　这封信是他的遗物，他每天都去海边游泳，在八月初的某一天因为腿部抽筋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