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到震天,桔子才从往事的纠缠中清醒。
这之前刚刚接到张昕的电话,张昕问:“你好吗?”
桔子微微笑,明知对方看不到,仍然要把笑容挂起来:“好。” 他不知道,其实好字前面她已经省去了一个“还”。
张昕的电话仿佛是春风,一下子吹醒她记忆的种子,有嫩芽长出,开始着手亭亭的姿态。现在她接过电话:喂。
“你是桔子。”那头是一个清脆声音的女孩子。
会是谁呢?自从婚后辞职出来,安分地做她的主妇,与外面的联络就已省略许多。这也正是丈夫定恒对她的要求。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清脆声音强悍,有力,好似有盔甲防身,盾牌在手,是势不可挡一触即发的状态。“你只要知道,定恒。”
定恒。是的。她怎么会不知道。三年前,她已经把手郑重地交付予他。她怎么会不知道,最近大半年,定恒的夜夜笙歌,夜夜,不归。也许这样一个电话,让她一直忐忑的心反而终于可以落到实处,不再悬在半空没着没落。
“你知道吗?定恒最喜欢吃什么水果?”那个声音不容她怯场,桔子便说:“可是再喜欢吃的水果吃得多了,也会倒掉胃口。”
比如,她就是一种水果,好比桔子。
对方是开门见山、长驱而入的架势。而桔子这头,是猝不及防的失措。
自从婚后半年,听从定恒的建议,也听够了定恒的抱怨,不该有太多的应酬――“女人最多的应酬该是自己的老公。”
桔子结婚前,张昕说他痛失一臂。张昕就是桔子原来的老板,刚刚打来电话向她表示问候,问候之余,婉转询问,是否愿意重出江湖。
江湖?早已不再是桔子原来的天下。如今的江湖新人辈出,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都可以对她穷追猛打,不容她有片刻的喘息。
他对桔子说:“婚姻只是一张床。”多么伶牙利齿的一个女孩子。
“我只想说,你放过他,你还可以换一张更好的床。比如,你原来的老板。”又说:“可对定恒来说,婚姻就不过是一种水果。你这种口味他早生厌。”
她实在是低估了女孩脆生生的年纪,竟有着与年纪和声音绝不类似的盛勇。。
人人都说婚姻只是一张纸。可是这个女孩说,婚姻只是一张床。定恒不过是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
那个女孩有长矛利刃,而她根本没有战场,即使想要坚守,又何来阵地,从何而守。
弹尽粮绝,回头一望,才发现婚姻早就已是一座空城。
吴定恒,吴定恒,原来你真的是没有定性,没有永恒。
桔子茫茫然挂掉电话。觉得自己恰如一张纸,任何人都可以在上面浓墨重彩,借题发挥后力透纸背,而疼痛得自己来忍。
她的隐忍,换来的只是定恒的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阳光照进房,线条流转在百叶窗的缝隙间,仿佛一条条撕破的金丝线。她想,张昕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老板,他也会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吗?也许要经过,才会懂得。
放手的总是最美。可是如果当初她能够对定恒放手,换一个结婚的对象,会不会是今天同样的局面?
如果为了定恒,她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现在为什么不为了自己脱胎换骨。
桔子拨张昕的手机。
像卒子过河,只许前进,不许后退。既然当年可以应付自如,收放有致,现在为什么不敢去粉身碎骨?
桔子走进浴室放水,水声里,她惊异自己的平静。雾气氤氲,她把脸淋湿,如此就没人看到脸上是否有泪,包括她自己。
一切其实早已了然的,不是吗?对定恒的所作所为,她毕竟有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大敌当前,她不想作无用的负隅顽抗,既然无路可退,不若丢下一切从头再来。输掉感情的同时,不必再去输掉尊严,不必为一份徒有虚名的感情背负着太多。
和定恒的手续很快就办妥了。既然对方已无意经营这段曾经美好的婚姻,既然他们已经作好了打仗的准备,既然,婚姻只是一种容易吃腻的水果。
吴定恒说把房子留给她,她婉言说不如折兑现金。爱人已经没有,又何苦守着空巢,想念那不切实际的呢喃。
即便是输,也要输得干净利落。桔子的风格,向来不喜拖泥带水。
当然桔子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者,她开出必不可少的条件,而吴定恒现在只求脱身,况且,他也给得起。
桔子变得现实,这段婚姻留给她的不光有伤怀的记忆,面对现实的心态,还有一份不菲的资金。她想凭借自己原有的资历,打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她已经输了一回,希望在事业上能够有不同的结局。
张昕曾经邀她共同进退,当初她谢绝了,现在也不会再想挽回。
她创建了一家公司,做生不如做熟,她曾经在这一行业创下年销量五百万的个人业绩,谋生应该不成问题。再说,张昕也会帮她一把,对这个男子,除了感情,其它的她不想再拒绝。
单枪匹马的生涯,桔子总不肯轻易叫人看轻。人在世间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不仅仅宣告个体的存在,还要表示一种无声的抵抗。这个世界,又不是谁一定离不开谁。
所幸,公司的业绩很好,日高日上。像桔子姣好的面容,日复一日,新鲜如昨。
看到员工们一派繁忙景象,她想,女人孤注一掷的时候,真的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
中午,刚签好一份订单,桔子的手机响起,是张昕,邀她去茶室。她踌躇,转念又想,公司的业务还亏了他的大力引荐。毕竟人家并没有帮忙的义务,想到此便还是答应了。
桔子驱车前往。进门前,见张昕的银灰色“奔驰”已在停车场静候着。
入座时,张昕帮她拉开座椅,在照顾女人方面,他是一个专家,举手投足间全部恰到好处。桔子跟他相交甚久,喜欢的也正是他那一点恰到好处。
有人在演奏古琴。这种古老的器乐,使得两人的清茶都带上一些曼妙的味道。此刻,乐声仿佛只是一种点缀。而心情才最要紧。
张昕忽然说:桔子,你有没有想过――
桔子收回向外的视线,眉眼盈盈,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定恒会离开。
桔子也不觉突兀,只淡淡说,走都走了,想它作什么。
其实之前他给过我电话,也许是我的存在使得他心有芥蒂。
吴定恒这么跟你说的吗?桔子笑了。笑容分外地明朗,是看清世事之后的一种超然。这就是男人!明明自己有所负疚,却不肯去担当。其实事到如今,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分别。
没有吧!总是他厌了,腻了,想换新鲜的口味。我想,我自己也许要作一点检讨。
张昕问,为什么?
桔子说,因为距离吧。当时定恒的追求,你跟我一样清楚。可是为什么短短三年,我们竟然如同陌路,我想其中不光是钱的因素,经济的增长超过一个人能够想像的限度,往往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自己,可是――最大程度上我想还是我自己的不思进取。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劝告,不挂着全职太太的名目,不有求必应,不至事事无主张,或许,仍能保住这段婚姻。
一件东西,要求之又求,或许才是最好。求之不得,更显其贵。特别是当这件东西日日摆在家中赏玩,完全没有自我,也便失却了当初的美好。
张昕默默地看她。桔子你变多了。
很多事实撕开了真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婚姻是一所好学校,可惜我跟吴定恒并没有考到好成绩。
可是桔子,有些人并不会这样。张昕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你有这份自信吗?我并不认为。桔子轻笑。我给感情下的定论是四个字:镜花水月。
曾经沧海的爱恋,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厌倦,那么所有的良辰美景,其实也不过是偶然虚设。
古琴铮然一响,张昕轻轻握住桔子手:也许,我可以――
桔子静静地回望他,眼神清澈。
他看着她,许久,轻轻放手。他知道,这个女人,从此,不复可求。
既然距离可以造就爱情,没有距离也会抹杀爱情,抹杀的同时,也许就把曾有的默契一并轻轻抹去。
在行业年度酒会的签到册上,桔子看到了吴定恒的名字。
世界并不太大。每个人都在自己应在的地方。
她长裙曳地,衣袂飘飘,酒杯在手中轻晃,一漾一漾的不只是酒,还有吴定恒看到她的辗转心情。他朝她走来。
桔子自然地向他身后一望,并没有,那个青葱年纪的女孩子。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解释道,我一个人。
未必他还指望她有所期待。
你好吗?
好。桔子粲然一笑。
她向来吝于用这个“好”字。可是从今往后,她再不会对自己吝啬。既然没有人真心来爱,就自己爱惜自己,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离开自己。这是她在离婚书上签字时想到的,从此她再不会为着任何的别人轻易放弃,牺牲。所有的牺牲、放弃,说到底,都要有人懂得和珍惜。
定恒过来挽她的手。她也任由他挽着,并不挣脱。而她手心的温度迫使他终于放开了牵她的手。
桔子,我知道了。定恒说:“她并不是我理想的人。她自私,从来不为我和公司考虑……其实我还是想你。”
桔子听着。
听着,是一个很好的姿态。可是听着并不表示认同,允诺,或者要鸳梦重温。
末了,她淡然一笑,终于可以翩然转身。精致的背影分分寸寸拿捏得当,曼妙多姿。背影后的人,心里不得一叹。
因为距离,所以美丽。
他追着低问:你还……爱我不爱?
爱我不爱。
桔子浅笑。
有些距离,是因为爱。
有些距离,是因为――不爱。
而他和她,只事关距离,并非爱与不爱的问题。
他又如何了解。
数尺之内,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可是他的距离又何止一丈,简直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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