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找一个字来说孟三白,那就是:俗。如果非要在这个字前面再加上一个形容词,那就是:恶俗。
在梅清的记忆中,同学在一起点评人物,说到孟三白,基本就这么盖棺论定了。
那时候在课下交流思想,找谁都行,万不可找孟三白。他的成名作是这样的,一女生和一男生讨论崇高的爱情问题,女生认为缘分天注定,一切乃是必然;男生坚持爱情随机,三分人事七分偶然。有好事者去问孟三白,他想也未想,张口就来: 什么偶然性必然性,我看只有性!
这话曾经传到梅清的耳中,她当时只是矜持地笑笑,心想那样委琐的一个男生,说出这等话也是理所当然。坦白地说,梅清对这样的男生没有半点好感,如果不是同学,恐怕连认识的兴趣都没有。梅清欣赏的,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才思绝代的人物。早些时候她读《西厢记》,读到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的句子,她就忍不住激动,想自己就是那衾寒梦冷的莺莺,为着高尚忠贞的爱情歌唱,或者如《诗经》里头讲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和自己心仪的人绝倒一世,是何等快活的事情。梅清心中充满了这样高洁的设想,像孟三白那样的俗物,在她的世界,除了能凭添一点笑料,她是连理一下也要皱眉头的。
没想到毕业五年后梅清又见到了俗物孟三白。
五年来梅清的生活可用一个字来说,那就是:淡。这个字是有深意的,梅清发自心底的喜欢:斯人如水,淡淡如菊,她都快把这个字当成生活的写照了。这淡中还暗藏着幸福:她遇上了高嘉伟,不紧不慢两年的交往,大约离修成正果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高嘉伟是母校的讲师,博士在读,讲授的是 中国文学史 。梅清喜欢听他谈明末的清流,桐城的小品,或者甚而扯到文学的精神,灵魂的出路,总之这样的生活与梅清早年的设计毫无出入:虽然两人的收入不算太高,然而都是精神的贵族,只要两心相依,爱情的高洁就在彼此心灵的慰藉里,舍此别无它求。
本来老同学聚会,梅清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一帮人无非是吃一顿,玩一场,之后作鸟兽散。但大学的室友打电话来,道是五年来最隆重的聚会,节目都安排好了,不去不行。末了还郑重声明:结了婚的带上另一半,没有来得及结婚的带男女朋友,坚决打击带情人。这样一说,梅清也只好笑着答允了。然而嘉伟对这号事情更加没有兴趣,只是不屑地说了声:庸俗,便低头看书,算是表态。
梅清只好一个人去。 到了才发现人来的很 茂盛 ,一茬一茬的,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免不了一阵或冷或热的寒暄。梅清和以前的室友扎了堆,叙着。这时候有人打趣说:到如今还舍不得带老公来见我们,怕被人看上是不是?梅清只得再三声明:还没有呢,不是不想带。正说着,一个穿红西装打黑领结的男人过来,端着酒杯,笑吟吟地露出一嘴包谷米般稀朗的牙齿,说:是谁还没嫁啊?
梅清正眼看他,猛然记不起此人是谁。旁边有人说:做了几年书商,孟三白真变了。梅清这才反映过来,礼节性地非常克制地笑了,说你好。再打量他一眼,梅清就觉得滑稽,心想此人俗到骨了,红西装黑领结,不土不洋,暴发户一般。哪知孟三白却就此坐下了,正对着梅清,说真是有缘啊,你没嫁我没娶,今晚的节目有人和我配对了。
大家过来打趣孟三白:你小子混得这么好,有房有车了,怎么还没娶?小妾吧?
孟三白笑了,说:没办法啊,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不懂什么叫做爱。他故意把重音放在 做 字上,一群人呵呵地笑了。
晚饭后的节目其实很简单,也不知是哪位高人设计的,叫挑八对夫妻上前来,女的站到屏后去,只许伸出一根食指,而后叫各自的夫君蒙着眼前来辨认,错了的要罚酒。这游戏一看就是从电视里的速配节目化来的,但大家很有兴致,陆续有五六对上了台。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请梅清同学上场。大家便一同鼓掌。梅清忙辩解说自己今天是独身,不料孟三白钻出来,说没关系,我和你配对就是。
人群又是一阵掌声。连拉带哄,梅清面子薄,上去了。在屏风后面伸出食指,心想蒙上眼睛你孟三白还真能辨出我么?
然而鬼使神差,孟三白偏偏一下就抓了她的手指,给辩出来了。台上顿时响起暧昧的掌声。梅清红着脸出来,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孟三白,笑得无比灿烂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指通啊。
聚会很晚才散,孟三白要送,梅清拒绝了。打的回高嘉伟的住处。坐在车上,大约是晚上喝了酒的缘故,心头忽地泛起涟漪:那些大学同学,曾经同处一室的女子,个个都嫁了人,有着安稳的依托。自己呢?呵!嘉伟到底还要她等多久呢?
等他读完博士,方才有房子,有安稳的工作。想到这里,梅清有点慌。甚至连坐的的士,她也嫌开得慢了。
嘉伟住着学校给他的一个单间。梅清开了门,进去,嘉伟还在,灯亮着。
高嘉伟从书桌前抬起头来:玩得很尽兴啊。
梅清没看到高嘉伟的脸色。她倒了一杯水,端着,靠嘉伟坐了,倚头在他的肩上。
嘉伟,我们结婚吧。
高嘉伟没有反应。
我们结婚吧。梅清加大了嗓音说。
这次高嘉伟应该是听见了。他放下书,把肩膀撤开:你吃什么药了,突然提这事?
梅清转过脸来,正眼看着他:我现在突然想结婚。
嘉伟说:什么时候沾上小女人心态了?不要这么庸俗好不好?
梅清无话可说。
三天后,梅清第二次见到了孟三白。
孟三白敲开门后,梅清很意外。三白也很意外:老同学,你怎么在这里?
我男朋友住这里,不行么?梅清依旧是不冷不热。
高嘉伟过来,很客气地请孟三白坐了。三白说,没想到梅清是你女朋友啊。
高嘉伟也很意外,只说:没想到她是你同学。
之后梅清总算弄清楚了:嘉伟为拿学位,赶着出书,文学评论方面的,然而现在这种书不好出,只好托关系,找到孟三白。他是专业做书的。
孟三白说:既然有这重关系在里头,这事就好弄了,这个忙我一定帮的。
嘉伟忙谢过,说书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您先看看,书名就暂定为 将错就错 ?
孟三白说好,书名起得也妙,高博士大学问,难怪梅清看中你哩。
高嘉伟只是淡淡地笑笑。
孟三白走后,梅清问嘉伟,怎么找这种途径出书呢?嘉伟懒懒地答:书不出来,拿什么挣学位?大家不都这样么。梅清沉默了。她只道嘉伟是清高的人,和自己一样,然而他向来指责别人庸俗,事到临头,也会这般行事。
不想麻烦在后头。这一日孟三白打了电话来,道是书稿缺了几页。嘉伟找齐了,给梅清,说你们是老同学,你送去,也好让他专心出。梅清不想和孟三白打交道,然而事关嘉伟,便去了。
孟三白显然没想到梅清来,说早知道是你,我开车接你好了。梅清说不必的,你给嘉伟帮忙,我当感激才是。三白找了临街的一家咖啡屋,请梅清吃点心。想想不算太大的客套,梅清去了。坐下来说到毕业五年的生活,梅清客气地说:你混得不错啊。孟三白笑道没有办法,和大家一样,只为一口饭吃。梅清说你若只是吃饭,拿我们吃的是什么呢。三白说这一行你们不清楚,辛苦得紧。梅清说挣钱多啊。孟三白就叹了一口气,饱经沧桑的样子,说挣了钱又能怎样?有房有车又怎样?还不是孤单一个人,比不得你们。梅清听了这话,感觉孟三白吐的大约是真心,心头便有了一点理解的同情;又想到前些日子嘉伟对结婚的冷漠,心头竟有一点伤感了。
梅清回了高嘉伟的住处,门似掩未掩地合着。推开门,见一个小女生转过头来,眼神里有被惊醒的慌。坐在对面的嘉伟见了她,也没问事情的进展,只是叫那个小女生继续朗诵手中的书。那女生看看梅清,再看看嘉伟,鼓了劲勇敢地读道: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 然而读了两句,终于放弃了,说高老师,你们有事,不打搅了。高嘉伟也不挽留,自顾自地翻书。梅清拿过刚才女生读过的书,是一本沈复的《浮生六记》,心中禁不住有一股无名的火,说:学生在老师家里朗诵前人的婚姻片段,倒是浪漫得紧咧。嘉伟说,你不要乱讲,她是本科系的学生,要做季度论文,让我指点罢了。梅清哼了一声,说希望只是点到为止。嘉伟说我们是在谈文学,是高雅的事,请你不要这么庸俗好不好?梅清习惯了听这两个字,然而今天却觉得异常刺耳,喃喃地说:我庸俗了?嘉伟不依不饶:也不看看你周围都是些什么人?看你的那位书贩子同学吧。梅清说书贩子同学怎么了?嘉伟说一身铜臭,庸俗!梅清说不出话来了:是你找的别人,原来你这样看为你帮忙的人。嘉伟说是,不是为出书谁找他们?
听了这话,梅清感觉自己和孟三白忽地近了:他孟三白为你帮忙也只落个庸俗的评价,我为你洗衣做饭,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些,梅清只感到心头阵阵的冷。
梅清从未想过会与嘉伟吵架,而且吵得如此激烈。两年了,他们都是不温不火地过着。梅清想不明白,他们居然也会吵架。然而事情究竟在怎样发展呢?同学聚会,让她想到结婚,嘉伟拒绝了,甚至都谈不上拒绝,仅仅是冷漠;尔后找孟三白出书;尔后莫名其妙掺进来一个小女生。庸俗!这就是嘉伟对这一切的评价。
梅清突然想给孟三白打个电话。
约了孟三白出来,梅清才发觉其实并没有多少话可以讲,换句话说,她怀疑自己是否找对了倾诉的对象。一段沉默。
看得出来你过得并不快乐。三白打破了寂静。
梅清应着,忽地就有泪上眼角。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脆弱,要轮到往日瞧不上的孟三白来安慰。
是为情么?三白问。
梅清低了头,踩脚下的树叶。
我们上车罢,带你去一个地方。
坐在车上,梅清很困惑,不知孟三白要开往何处。车子过了栖凤园,往左拐,曲曲折折一路是静默的山野,低矮的茶林;再往前,过了灵隐寺前那块有 咫尺西天 的照壁,入天竺,梅清就知道到了哪了。两人下车,过了路边的石桥,由小路上山,五六分钟,看见了那块石头。梅清知道这便是 三生石 的所在了,却不明白三白的用意。
正是薄暮,有微风吹来,四处形状各异的大石散落在绿色里。梅清想起那句话: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又想到三生石畔开始的宝黛的爱情,半是困惑,半是忧伤。
三白开了口,说:我不知你们到底在怎样过,只知道你过得并不快乐,我是俗人,不敢谈爱情的,此处有 海枯石烂 ,又有前世今生 ,你可知它们究竟能带给人什么么?
梅清只说不知。三白说,不知道就是了。我料想你从未知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对。梅清说。
房子你要么?三白问。
要的。
车子呢?
要的,如果能的话。梅清笑了。
那么安稳的生活呢?
那是当然。梅清说。
这就是了,孟三白道。人们在这里私订终身,指誓为盟的时候,往往是不想这些的,他们不 去想钱,或去说想现实中的房子,车子和婚姻,只顾着去想纯粹的幸福了。
梅清问:你呢?要的是什么?
孟三白说:我庸俗,不用多说了,前面的我都要,尔后还要一个老婆,仅仅是一个老婆,不谈爱情的,就这些。
你的要求并不高啊。
是的,不高。两个人忽然一齐笑起来。笑过之后,梅清暗想,嘉伟看到这样的景况会怎样说呢? 庸俗! 然而在三生石前,他们的确是笑得那样纯真。
回家的路上,梅清想着孟三白问过的话。想着自己往日梦想的爱情,和嘉伟的爱情。生当同衾,死当同穴,何其地贞烈!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何其的美好啊!
然而那一切,怎么看都像个梦想,想到现在的嘉伟,自己知道那梦想越发地远了。原来我骨子里本就是庸俗的!她说,其实又何止是房子与车呢?还有玫瑰,还有戒指,还有缠绵的情话,我原来都是何其向往!
嘉伟还没睡,依旧在看书。梅清进门,便看到桌上摊开的《浮生六记》,料想那个小女生又来接受过辅导了。正想揶揄他,不料嘉伟竟先开了口:玩得尽兴么?
梅清很吃惊:你知道我去哪里了?
找孟三白嘛,还能和谁呢?高嘉伟阴阴地说。
是啊,那便怎样?
不怎么样啊,嘉伟说:有句话说得好, 找情人太累,找小姐太贵,找同学最好,三句两句上床便睡哩 。
梅清不料高嘉伟竟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怔怔地望着他,看他还有怎样的污蔑。
高嘉伟大约意识到话说得过分了,低头伪装看书,不言语。
梅清忽然抬高了嗓音:高嘉伟!
嘉伟抬起头来。
你看着我。今日我第一次问你:你爱过我么?
高嘉伟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梅清分明从口型中读到了 庸俗 二字。
你真爱过我么?她再问。
嘉伟软了,说是的,爱。
梅清猛地抓起那本《浮生六记》朝他扔去。扑的一声,书页里掉下几只彩笺折成的纸鹤。
梅清冷笑:你爱的不是我。你爱全人类,爱所有的女人,但不是我。梅清说完,走出了房间。
此后的两个月,她一直惊讶于自己当天的刻薄,细想当初兀自吟哦 斯人如水,人淡如菊 的时候,该是充满着怎样的幻想啊。已是三月,苏堤的柳抽条发丝,已然壮观。梅清抽空,独自去踏了苏堤的夜色。华灯初上的时候,堤的西侧,夜幕中群山间灯火闪烁,淡如那些逝去的青春;堤的东面,是璀璨的城市的流光,热闹的,繁复而庸俗的世界。梅清突然发现,自己原是喜欢坐在堤东的。
孟三白大约已经知道了梅清和高嘉伟的事。一天他打了电话来,问梅清是否赏光,共进晚餐。梅清开玩笑说是最后的晚餐么?三白说应该不是罢,而且还有礼物奉送的。梅清去了。孟三白坐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他问梅清,还记得聚会时辨手指的事么?梅清说记得啊,只是不明白你怎有那样的本事,一下便认出我来?孟三白说,我以前就喜欢你啊,有第六感的。
梅清扑哧一声笑了,她知道这种话可真可假,甚至根本就是假的,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话,高嘉伟也从未说过,他会说庸俗,不屑于编这种低等的谎言。然而奇怪,这庸俗的谎言,竟让她感到离幸福是如此之近了。孟三白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是一枚戒指,拿给梅清看。你若是戴上,以后不用第六感,我也能辨认出你了,孟三白说。梅清接过,放在面前,却没有戴,只是看着。桌上另有一本书,白色的封面,正是高嘉伟的评论《将错就错》。那封面的底部,用鲜明的红色印着一句话,道是:
人生本无对与错,权且是将错就错。
梅清始终没有打开那本书。面前戒指的钻石闪着美丽的光,那光似乎正彪炳着幸福,仿佛要告诉她:离庸俗越近,离幸福也就越近。然而到底有多近呢?梅清不知道。
回复Comments
{commenttime}{commentauthor}
{CommentUrl}
{commentcont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