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电视台当编导,开“沙漠牛仔”,粗犷牛仔型的车,破,脏,旧,处处擦伤,掉漆,但生命力很强,次次劫后余生似的。第一眼看车,第二眼和驾驶座里的人看个正对,她的眼光电光火石一跳,又一跳——奇怪,这毫不搭界的人跟这车怎么奇怪地像。
世界上什么东西最神奇?直觉。女人的。
电视台采风,出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外景,原始森林风光旖旎,但记忆里一片模糊,但记忆里一片模糊,清晰的是两天后回城,她刚拐过街角,“咭——”刺耳的轮胎磨檫声拐弯地冲出来,“沙漠王子”晃晃,贴身停了。车窗摇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探出张脸。老熊,矜持而又腼腆地望着她,他的笑容像一朵阳光下开得有点软的花,轻轻地,颤。
“到哪儿?我送你。”
脚下一滑,她险些滑倒。一个看来那么老实的人,突然明目张胆献殷勤,你如何?镇定如大家闺秀?
可是,她只是小家碧玉。
后来,她问老熊,怎么就那么大胆?理由居然是:你面善,所以——我想——你拒绝大概也不会很凶。
当她那样问老熊时,已和他出去吃过几回饭。老熊善谈,幽默,但话题干净,从不冒犯。她们笑语嫣嫣,宾宾有礼,像多年就认识的朋友。
他做朋友,简直无可挑剔。当然,如果只做朋友。
很快就知道,老熊没有结过婚,有个女朋友,但为了什么理想远度重洋。许诺是三年后回来。她呢?相恋五年的男友刚提出分手。分就分,她甩甩头就走,多一个字也不问。这硬骨气,九头牛加三只老虎也拉不回来,倒有一点——像老熊。他说。
他寂寞,她孤独,都想找个不讨厌的人打打擦边球。人生原本就只有两极,无聊和空虚,生命不外就是在两极之间来回摆渡的时间,大片大片的空白。而她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她当然不会爱他,她想,他应该也绝对不爱她。五年的恋已焚心似灰,再离经叛道追求所谓的爱情?得了吧,死过一次,她不想再自找麻烦。
这样,各取所需,多好。她想。
她爱开玩笑。老熊,有过不少桃花劫的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
她不信。老熊事业有成,家道小康,人不丑,又天生对女孩好脾气,成熟通达,前景浩浩而负累渺渺。
“所以,现在来者不拒吗?包括我”她话题一转冷冷地问。
老熊还是无奈地笑笑,顾左右而言它。
这时候,她已经习惯下班后坐“沙漠王子”,习惯老熊在一侧小心翼翼地笑,习惯他不着边际的废话,如“今天累了么”,“最近乖不乖啊”,此类,然后把“沙漠王子”开得飞快。她心情好,就和他吃晚饭;心情不好,立马下车回家,头都懒得回……她渐渐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他没脾气不生气,连厌倦也没有。无与伦比的好。
偶尔,从前的影子浮上来,山崩地裂的吵,从前的男友,气泡般轻轻地,被老熊一挤,飞快地下沉,没在水下不见了。
星期天,楼下喇叭响,一长两短。她下楼,他笑吟吟开车门,“才睡醒?小懒猪。”递上温热的牛奶,肉松面包,“不是想去爬山么?走啊,今天天气好。”
这般成熟体贴的呵护,是他的强项,却是她享受的弱项。以前,对每一份感情都抱满幻想和憧憬的她,只知道默默爱那个人,所以,受伤的总是她。
她想,放心,老熊,不会让你受伤的。永远不会。
当然,也伤不了他。
踏上那五千英尺的高峰,她双脚有点抖。凌空的山下,遥遥眩晕的水雾,面临悬崖,如有来生,只等纵身一迈。心跳不可抑制要透胸而出,她掏出手机,抖索拨那一个烂熟的号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生留待你听。
“有事吗?我很忙——”火柴头般的声音亮光儿一闪,不及燃就熄灭了。
霎时,三伏天的山顶有冰气袭来,寒风刺骨。
……山顶,无人,只看她如何投死。人生,本来就是热闹中的孤独,喧嚣中的寂寞,茕茕独行,又会真的有谁关心谁?……
这时,一个人冲了出来——是老熊!
他从底下一直跑上来,仰头,擦汗,喘息,不停挥手:“我在这里,你不要怕!”盛夏烈阳下他温柔的声音变得沙哑深沉,颤颤地戳向天空,傻傻的影子,跌跌撞撞地飘。遍地寂静,只他一个动影,拼了命要把她拉回红尘。
她扑向老熊,死死地,紧紧地抓住他不放。生怕什么时候会不见了。这是她阳间唯一的依靠了吧?那一刻,她异常清醒。老熊喃喃地吐出了一句“又说自己想一个人上来看风景的”似乎在责怪自己。然后,什么都懂似的不再说话,任凭她拽着走。他总能这样。封口,恰到好处。
只有人生阅历的修养才能修成的宽容。经久旎香。
晚上,老熊亲手做饭给她吃。她第一次给老熊讲她的爱的故事,曾经以为天长地久,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她像果子一样让人随手仍了。夜里,常常惊醒。
老熊只痴痴地笑,说,不知道——现代都市的爱情都得天崩地裂最后呼啦一声像水泼掉,爱情影子都找不到了,这就叫做“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她顶喜欢他的幽默,笑。
声音渐渐低下去,黑暗中,泪光闪烁。
她们的故事会开始吗?她不知道,她也不去想。
老熊?他应该会想吧。或许不会。
算了,不过是因为太过寂寞,大把大把的空虚,无聊的时间,除了这,还有什么?
她与前男友的分手,很简单。退还所有的东西,像册,笔记本,领带,书……满满五年的爱情,打包奉还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记得刘青云有部电影,女朋友跟他分手,刘青云说:“你怎么舍得?我们在一起五年了!”那女的话更绝,“五年,我已经给了你五年还不够?女人有多少个五年?!”说得真好,女人有几个五年?可惜,舍不得却是她。
手机响,老熊问到哪儿吃饭。
“吃饭,吃饭,你就知道吃饭。我是陪你吃饭的么?”她劈头盖脸地任性地吵,受的气像脏水一样泼给他。
老熊一声不吭。等她吵完,他的车远远开过来,老熊头很低,斜斜地偷偷看她,像做错事的小孩。脸色暗淡成一大块硬硬的云,忧郁伤感的雨前云。她知道她是替她心痛。是的,她的心痛,可是谁又可以代替她心痛。
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她们不碰杯,不说话。她气塞,委屈,翻来覆去地难过。只是喝。老熊对她,从来没有显示过冷漠和疲惫。她喝酒,很凶。他抽烟,抽得很凶,一支接一支地抽,没有停下来过,看着她,一眼又一眼。她害怕,心里隐隐刺痛,她知道,老熊是在掩饰他心中的痛,心疼她的痛!她却无法言语,没有理他。
他起身往外走,她仍旧没有理他。
酒吧终于只剩下她一个,她摇晃出来,模糊中,走廊四壁空空,墙壁齐齐伸向无边的尽头,被黑暗吞没的尽头,像永远不可预知的命运。
是,每个人都有属于她自己的命运。只是,当时,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任凭自己一路懵懂,歪斜地走,走向未知的所在。当时间沉淀,岁月枯萎,才转身回顾幡然,原来,那时的我只要轻轻一拐弯,就能在墙角遇到一生心爱的那人……可是,还有用吗?当一切已经错过……
一拐弯,墙角赫然立着一个人!
是老熊!他仰着头,手甩在背后,一动不动看着墙上的装饰画!
原来他竟担心她一直没走!一直在门外守侯,为的是给她一个独立,自由,不受侵犯的空间!
叫一声老熊,她的声就堵了。
转过头来看见她,恍然一笑,瞬息,他脸上小心翼翼的,水草般飘起柔软的笑。和往昔一模一样,熟悉的笑容。
轻轻叹气,摇头,“小傻瓜,你没事,就好。”
这笑,这话,呼的一声——走廊空气被抽空了。
第二天,老熊没有打电话给她。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
她想,或许,他得不到所要的东西,所以要离去。何许约定?都是自由。
一年后,她在网络上看到他发给她的电邮和他发表的小说。
“如果没有遇到你,不会没有缘由地无法自拔。顺从,卑微,低声下气,心甘情愿对一个人好,原来,爱情就是这样身不由己的。只是,知道你爱的始终不会是我,而我自己,自不量力……也许你跟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寂寞。爱和寂寞,究竟谁更像谁?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像一只又丑又老的熊,可以随便你怎么样……就算是,我这只熊,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会。”
她的心紧紧拧了起来,酸,疼。
感觉到自己的苍凉,她想找个人告诉她,这个她在拐角遇上的人,是不是,命运里注定不该错过的,真正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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