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永

艺术与流浪

在街头草坪上站着一个吹长笛的人，一个流浪汉，他胡须长长，头发长长，衣衫不整，正旁若无人的吹奏，他的身旁会有一顶仰放着的礼帽或音乐盒，那里面有行人抛下的几枚硬币。

他不停的吹奏，很长时间里一直闭着眼睛，他完全沉浸进去了，几个过路人在观赏，面无笑容。他们大概被眼前这个流浪汉，这个不知名的艺术家给打动了，但也就是一瞬间，后来他们还是走开了。他也许没有发现自己的听众已经离去，也许早被这往往来来的脚步声给弄疲沓了，他只是闭着眼睛吹奏。

有时，他的听众只有一个，有时一个也没有，他在演奏给空旷的街道，假设的知音。他自己已沉迷在乐声里，自我陶醉。这是真正的陶醉——有谁会将乞讨和陶醉连在一起呢？可这是真的，一个流浪的艺术家。

在欧洲，在美洲，不知看过多少个这样的乞讨者，他们的艺术往往换来的只是一把硬币，很少的纸币。在地铁入口、站台上，甚至在曼哈顿百老汇剧院售票点，到处都能看到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大都是一个人，有时也有三五成群的，还有的是七八个人组成了一定规模的乐队：围成一圈，做一个手势然后一齐演奏起来。那种齐心协力，那种投入，那种感染力，简直有点罕见，行人为之动容，越来越多的人为之驻足，纷纷掏出馈赠，放在仰放着的礼帽或乐器盒中……

我看到这样一群艺术家，他们从一个国家的南部起步，一边流浪一边演奏，一边乞讨一边陶醉，向着这个国家的北部一路游走下去。游历了这个国家再去另外一个国家，他们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的。

他们究竟是热爱乞讨还是热爱艺术？究竟是在追逐自由还是追逐生活？我不知道。

在一片广场上，一些流浪画家蹲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在水泥地上作画。他们用彩笔为行人画像，画好之后行人就拿出自己的酬谢。可惜这都是不能经久的艺术，因为作者离开之后，这些作品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被践踏，或被风雨摧毁……我们不明白这种精心的制作，这些压根就不准备耐久的创造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我看到，即使没有一个施舍者，他们也仍然一丝不苟的工作。他们在街头画出了绚丽的图画，我在其间徜徉，相信看到过绝美的作品。毫不夸张地讲，那种放松和自由，那种极度的浪漫，深深的浸透在流浪艺术家的作品中，它们打动了我，我的视觉和听觉被流浪艺术家所感染，无法忘怀。

可惜我手中没有那么多的钱币，但总是尽自己所能酬谢了，表达了，我所给予的，比起他们交付的心灵的犒赏，太微不足道了。

他们当中的确不乏真正的天才，因为耳朵和眼睛不可能一直蒙骗我，我不知艺术和流浪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们的连接是一种偶然还是一种必然。

在欧洲和美洲，还有其他地方，我看到的流浪艺术家太多了，这使我心生疑窦，难道一个货真价实的艺术家离一个真正的流浪汉只有一步之遥?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在我心头划过，使我不禁一阵战栗。

看着眼前绚丽的图画——这又是一个艺术家在出神入化的描绘，色彩多么鲜艳——可是不巧，刚画了一半，天空就滴起雨来，一滴，两滴，许多雨点落在他的作品上，我为他惋惜，可是艺术家头也不抬，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在继续他的创作。雨点比刚才更密集了，他画的也更快，他简直是飞速的、倾尽全力的画着他的作品，他跪在那里，用身躯遮住了他的作品，雨点落在他的背上，就这样许久，雨终于更大了，游人都呼叫着撑开雨伞，没带雨具的就四散逃开。

我陪着这个流浪的艺术家，始终和他在一块，雨水把我们周身淋湿了。我们眼睁睁的看着地上的作品被雨水冲了，冲的面目全非，雨水从他芜乱的头发上流下，流过他的眼睛、鼻子，大滴大滴的垂落，这里面会有眼泪吗？

后来我想，他不会流泪，因为经历这种场合，实在太多了。他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的艺术交给瞬息万变的自然，可以让水冲走，让风吹走。

是的，美好的歌声不也是在一瞬间被吹得无影无踪吗?

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有时的确是一个流浪者，它不是形式在流浪就是精神在流浪。他难以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居所，他走啊，走啊，用完美的脚步，用精神的触角，游遍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到处都没有这样的居所，世界之大，竟然没有一个落脚可以托付他们特异的思维，耿直秉性，真正的勇敢，他们所拥有的，是那种决不甘于平庸的人的力量。

除了流浪的艺术家，我们还可以看到家徒四壁的艺术家，走入绝境的艺术家，不必列出他们的名字，因为走在任何一个被商业气流磨得滚烫的街巷上，如果要寻找他们都不难，正像寻找一个流浪艺术家并不难一样，他们真正贫穷，而贫穷却是艺术的孪生兄弟，他们是人类最敏感的器官，我们只能为他们自豪，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否为、怎样为他们苦楚的一生给予一些援助？

那么有一天，当一个人在某一个博物馆里看到那些已经被损的各种各样的乐器和画笔，满是灰尘的陈旧纸卷，密密麻麻的歪扭字迹，必会发出心底的感慨：当年，有一些人，就试图用这些描绘出人类精神的历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