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问
序：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此词为金代元好问所做，曩者愚读而为之气折，今读之再三，仍心酸不已，其词教人荡气百回肠，其事令余清泪湿重衫。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若汾水之情雁，化蝶之梁祝，皆情深而以生死许者。然情是何物，使世间有此痴而不惜死之精灵耶？想来非关心则难以明了个中滋味，愚以为凡此情雁情人之生于世间，必集天地之精气，采山水之菁华，钟灵毓秀，故生而有情，一生以爱侣间之情为生之大义，生死反在其次。其以彼之生命为己之生命，相融而不可割分，一旦不能比翼，则莫如相随而去。是以其之感人万千者，在于情其所情者，生死而不渝。
愚每读此词皆感慨万千，不胜嘘唏。因反思余向来之所历经，不觉太息而长涕，推而及所闻所见之世事，愈悲而不能止，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几欲号啕。
余所悲者，或出于己，或为时人。为己者：盖思及己夙夕之所痛也，余亦尝有所情，然伊人别去，情不得以终，遂引以为生平之大憾事，情无以终，此悲一也；一雁尚有情而不惜死者，何余却无相许者，无有俦者，此悲二也；余所情者，不得以终，芸芸之众，未遇可赋深情者，惘惘然不知将所寄，只影向谁去？此悲之三也。为时人者：盖方今男女间，多有非为情而相交，大抵为消遣寂寞之春心，或为渔猎彼此之财色，龌龊而无半丝之情可言，虚情不知情之贵，此一悲也；今之所谓爱恋者，或有视情如儿戏，琵琶别抱似家常者，或有假言情难以抑，合则来，不合则去者，或有所遇非人，空将有意落花付无情之流水者，此等种种皆不知真情而率意践辱人己之情者，不知所情而空付，不知惜情滥情，此二悲也；又有虽彼此爱恋，而或困于生离长别之相思苦，或迷于声色犬马之所诱，或惑于他人一时蜜语之所蛊，而终于好事难谐，情而不坚者，此三悲也；至于难能而两情相悦，彼此心无所碍者，而迫于如家庭等种种之难以谐和之因素而终不得不别离者，是谓有情人难成眷属，此四悲也。
痴情历千百年而未有稍减，忧伤起万千重而不可骤歇。哀情雁之情深而不惜死兮，伤时人之不如彼；叹词客之词绝犹难胜记兮，感古人之多情。往事未必总云烟，来日偏却多惘然。空问世间，不知情者何物；惋伤汾水，可见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几曾双飞？寒来暑往，老翅几回？想当年欢乐趣，杳无所踪；哀今日别离苦，绵延不绝。人物已非昔时样，痴人犹然抱梦幻。情向谁语，渺万里层云；人在何处，只影可向谁？横汾绝路，斯情不见；当年萧鼓，寂寞如初。心如槁木兮何处可招魂，情成死烬兮山鬼啼风雨。天何妒兮不信与，情何堪兮无可俦。莺儿燕子，俱归黄土；词人吊客，伤怀万古。狂歌痛饮容易事，生死相许难为情。雁丘还在当年处，痴人难寻今日情。词句动人，已勾神伤，孤人夜读，又添断肠。深夜长坐，无红袖之添香；影只形单，乏小鸟之依人。鸡鸣五更，白露为霜，所谓伊人，不知何方。
——丁亥霜降九月十四夜再读《雁丘词》不眠至天明.三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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