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见浮生不若梦 by水天

      非天主流 2008-3-22 20:12

第一部

第一章

我叫王浮生,今年二十四岁。

我的长相如同这名字一般做作平凡,而且,没有文凭。

在这个人要衣装马要鞍的年代,以上证明我无论外在或内里都拿不出手。因此,对于能在
本城这家数一数二高级俱乐部里当上保安,我万分感激。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不算一个好工作。常无故加班。没事时站在门边作摆饰,有事了上去挨
拳头——店里有规定对客人不许还手,其实就算没这规定我也不会回击。一是我力气不大,二
是这里的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是我能开罪得起,包括他们的保镖。

既然怎样都是被打,何不做得爽快些,于是我时常带了笑容,哪怕是僵硬的微笑,同时承
受着来自肋骨或背上的猛击。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是用对了,见到我奇怪的笑容,多数人都会心
生疑惑,下意识地出手缓上一缓,然后大堂经理出头劝几下,我多数便能全身而退,当然也是
有功而返。

就为了这不算优点的优点,大堂经理很有些器重我,每月发我的薪水都是双倍,除去吃喝
租用我还能余下不少。适值经济大萧条的时节,能找到这样的好工作我简直做梦都要偷笑。

自有眼红的同事。起先是背地里腹诽,渐看我不理会,便变成了当面明嘲暗讽,同事们都
是些粗人,甚么话说不出来?我都是好脾气地忍了,太过份了便走开,总之,决不与之计较便
是。

——我又何必与他们计较?这里的员工淘汰率极高,去旧换新那是常事,不出三个月,他
们中的多数便会一个个卷起铺盖走人,我却一直在这里做了一年半,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想到此节,我甚至不愿浪费口舌和他们多说。

他们不知道,这个钢铁水泥的丛林有着比大自然更严密、更物竞天择的法则。

若是没资本怨天尤人、愤世嫉俗,那么便干脆做个哑巴,好好地学习承受之道。

灯光遥遥地映在磨砂的玻璃上,一点两点是夜的喧嚣。

今晚轮到我当班。这里是蓝夜的后门。

蓝夜,便是我供职这家高级俱乐部的名字。名字很俗,内容也一样的俗,出卖的,无非便
是从古到今一直变不了的那几种:酒,女人,男人,享受。只不过包装更华贵多变些,如此而
已。

强忍住打瞌睡的冲动,那边厢又一幕好戏上演。

“妈的,你敢背着我跟了别人,嫌我每月包你的钱不够多是么?”

一手揪住别人的衣领,醉眼通红,凶神恶煞模样的男人显然是那捉奸在床的本夫,怒火让
他华贵的领带散在一边,笔挺的西装和衬衣全都变了形,恁是可惜,“说,你倒底跟他上过几
次床?”

被他抓紧了衬衣不放的却是个清俊男孩,PUDEL ,我见过他,俱乐部里红牌男公关。本来
以他的手段,装个傻,撒个娇,甜笑两声也就过去了,可这孩子想必是当真攀上了高枝,竟分
明有恃无恐,摆出一脸我都看得出的假笑:“元哥说哪里话来,人家可怜见的只是在这里混口
饭吃,谁有钱买了我,我就跟谁——向来如此,元哥又不是不知道,元哥要是不再喜欢我,我
走就是。”

啧啧,有了新人忘旧人,变脸速度还真快。我估摸着这小子攀到的金主来头不小,显然连
元哥也惹不起,否则这小子也不会在语气里带出那么一丝骄横。我摇摇头,可怜的PUDEL ,毕
竟还小,不知道什么叫余地,什么叫后路,而且,他忘了一件事,男人喝醉酒后,所作的行为
常不能用常理来度之。

“好,”元哥不知何时从身上掏出一把光亮闪闪的匕首,狞笑着移近了PUDEL 的脸,赤红
的目光象要喷出火来,“等我划花你这张吃饭的小脸,再割掉你做男人的东西,你就知道甚么
才叫元哥。”

这显然有些过火了。我皱了皱眉,四处打量一下,搭班的小顺刚去另一面巡视,此外后厅
堂里冷冷清清,再没半个人影,而等大堂经理从监视器上看到这一幕,再吩咐人赶来,必定已
是来不及了。

没奈何,我陪着熟稔之极的讨好笑容,从暗影里迈了出来:“啊呀,这不是元哥吗?什么
事叫元哥这么生气?这孩子不懂事,元哥别跟他计较,后楼上还有好多……”

连我自已听来都象是一派青楼老鸨的口气。偏那元哥酒壮肝胆,怒火极盛,斜了眼瞧我,
口气里分明十分不屑:“你算是哪根葱?也配来拦老子?给我他妈的滚回去!

否则——“晃了晃手中的尖刀,灯光下一耀,寒浸浸地直入人心。

PUDEL 这时也总算知道不好,平时这班红牌自恃等级从来不屑正眼瞧一下我们,此刻竟也
颤了声,惊呼着往我身后直躲:“救命啊,他要杀人了!”

真是哪锅不开提哪锅,这时节,能再这样喊叫,刺激这凶性大发的醉汉么?

我才暗道不好,心中正叫苦,只见那元哥已再抑不住杀气,怒冲冲瞪大了眼,手已擎着刀
胡乱刺了过来。

原本我是躲得过的,谁知从没见过这场面的PUDEL 竟给吓软了脚,好死不死正瘫在我身后,
一时倒叫我进退失据,正要抬手去挡,咔嚓一声,迎面骤起的一道雪亮镁光灯,叫我彻底花了
眼。慌乱中本能地一侧身,左肩一痛,随即左臂便失去了知觉。

蓝夜的保全系统绝对不是盖的,只这一忽儿功夫,内部警报——一曲特殊的音乐便回响在
多个角落,听到熟悉的信号,我安心地躺在地上等待救兵来援。还好那个元哥象是已被吓醒,
没有给我再补一刀,反是任我缓缓地回过神来。

好一会儿,被耀花的眼才渐渐对过焦距来,一开眼,先见到的却不是刺我的元哥,也不是
肇事的PUDEL ,更不是应该赶到的大堂经理,反而是两男一女正在相持不下的奇特僵局。

女子一身火红衫裙,紧绷着妙曼的胴体极是耀眼,可我看得出,她的气质绝不是做皮肉生
意的那种媚俗,而是烈火般的艳和率真。她的手上拎着一件小小的事物,我眯起眼瞧了半天,
才发现那就是造成我这次眼盲事件的罪魁祸首,一只极小的像机。

“江上天,这次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你纵弟行凶,罪证确凿,我要向公众暴露你们的真正
面目!”

“叶小姐,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与那女子激动尖脆的声音相呼应的,是个极低沉,极缓慢的男音,浑厚中带了丝金属的轻
颤,正是所谓的性感那类,不做声优,实在可惜。

声音的主人也有相应的英俊面目,不,只说英俊是不够的,我在蓝夜这么久,还从没见过
这样一张充满魅惑的男性面容,尤其是那张海样深沉的眼眸,看向人时,几乎能教人眩晕——

传说中的电眼便是这样了罢。

仗着身高及臂力的优势,这个叫江上天的的男子轻易便夺过叶姓小姐手中的像机,不,他
没有拉开后盖或是抽出胶片的举动,而是直接地,将像机在有力的手掌间拧成了碎片。

叶小姐几乎是吓傻了。江上天悠然自若地看着她,唇边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叶小姐,
下回你再纠缠着我们不放,坏掉的就不止只是相机了。”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显的威吓了,可佩那叶小姐胆子竟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呆了一呆
后,立即勃然大怒:“江上天,你竟敢毁坏他人财产,还进行人身威胁!你以为你便能一手遮
天?要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公理存在!”

一眼看见正蜷缩在一角的我,象是这时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叶小姐不假思索地冲了过来,
抓住我的衣领,热切地看着我:“公民,你别怕!我是语周报的记者叶温,我会保障你的合法
权益,请你配合我及法律,向公众陈述你今天所经历的一切非人遭遇!”

“咳、咳,”我努力将我的脖子从她的手中抢救出来,狂热中的人当真不可小觑,我的小
命差点儿便送在了这两只纤纤细手上,尴尬道,“小姐,我不想……”

“我知道你有顾虑,你怕他们打击报复,不要紧,我会保护你!法律和公众也将站在正义
的这一方!现在我要对你作独家采访,公民,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女人定是看希腊史看疯了,一口一个公民,而且她家世必定显贵,否则决不会有如此充
沛到满溢的正义感,而且这样冒失做事到现在还没倒霉。

我左肩的伤口骤裂证明了这一点。被她一拉,我痛得直想昏倒,抽着冷气道:“叶小姐,
可以先放开我吗?”

“哦,对不起,对不起。”她总算发现自已的恶形,急忙松了手,秀美的脸上倒是诚挚的

歉意,“我一时激动,你的伤,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我正想回答,江上天却冷冷走了过来,凌厉慑人的眸子在我面上一扫,立刻
便看出我的角色与戏份不足引起重视,视线又回到了叶温身上:“叶小姐,他只是个小小的保
安,绝对不会跟自已的饭碗过不去,你要是真好心,就放他去包扎伤口。”

“是是,叶小姐,这位少爷说得再对也没有。”我实在怕了这场闹剧,只想急着结束这乱
七八糟的一切,一口气将我的台词全数说了出来,“我只是一个小员工,而且胆小的要死,我
舍不得这份工作,绝对不会为了受伤就胡乱指证——”

啪地一声,我的脸上着了火辣辣的一掌,美人香荑虽好,不过打起人来也一样地疼。愕然
地捂住脸,我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苦笑,因为此时这位叶温大记者,大小姐,正以一种极鄙夷,
极痛心的眼光看着我,好象我是甚么不可救药的渣滓或爬虫:“正是因为有你这样胆小怕事,
姑息养奸的人,才助长了邪恶势力的威风,这世界为何如此堕落,难道你没有扪心自问,麻木
也是责任之一么?”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的苦笑已经变成了哀鸣,一眼瞟见她又有长篇大论,正义之辞的
迹象,立刻不自禁地冲口而出:“等等,叶小姐,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私心么?

便是要论罪,刺伤我的明明是这位先生——“手一指角落里酒意已醒,正以可怜眼光望着
江上天的那个男人,顺眼瞟见PUDEL 已腻在了和江上天一起走进来的那个男人身上,撒娇弄痴
正哭得开心,不由会心一笑,继续与叶记者理论,”你为何舍他而就他?“这次我的手指向了
品貌轩昂,气势不凡的江上天。叶温或许还不自知,可我若是还看不出那便是有鬼,分明是小
姑娘已对这男人动了芳心,却别扭着非要与他作对,唉,可怜无辜的我,若真信了她,正义地
挺身而出,到最后,死的人会是谁?

叶温蓦地愣在当地。被人说中心事的滋味绝不好过,看着她红红白白的脸色,我突然有点
后悔为了一已之快揭穿人家的女儿私心。

“你胡说!”

啪地一声,我另一边脸上又着了一掌,这次,我已经连哀鸣都没有了,满心只想着伤好后
去哪个庙烧香,要不然,道观也行。

叶温捂着脸奔了出去,倒好似被打的那个人是她。

感觉到那道注视,我缓缓地回过脸去,江上天的眼光正有趣地看向我:“不错,你是第一
个能让她大败而归的人。”

只为我一句话将叶温迫退,这个男人破例地多瞧了我一眼。

该是我的荣幸。

灯光雪亮地照着,我略低了头,挤出一丝笑容,不想让眼光和那人对视——他的眼神超出
了一般花花公子应有的犀利,而我此刻正肩痛难忍:“少爷过奖,我只是粗人不会说话,叶小
姐不屑计较而已。”

难怪会觉得他眼熟。我终于还是认出了这人。不是我眼利,而是这男人委实太过有名,多
少财经杂志都曾拿他做过封面,身后更不知跌碎过多少玻璃芳心,区区一个叶温,实在又算得
了什么。

“很好。我欣赏守本份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江上天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对我的兴趣似乎还大过正在墙角处呻吟的他的亲生手足江上
元。江上元对我投来两道明明白白的怨毒目光,我苦笑,相信此时自已的面色必定已变成了苍
白,正犹豫着是否就这样报出自已的名字,头顶上方适时响起一声呵斥:“客人问话,你怎么
还愣着不答?”

后半句便放得极柔,转了个方向,陪笑道,“江大少爷,这人叫王浮生,人虽有些傻,做
事倒还踏实。”

原来是大堂经理鲁文及时带着人赶到。还好,总算我有救了。长松了口气,我安心闭嘴静
听,江上天却微皱了皱眉:“他傻么?我看未必。”

黑亮的眸子再扫视了我一眼,语气淡然而不容置疑:“鲁经理,我那层楼还差个保安,就
叫他去吧。”

“可是,他在这里工作还没满三年……”我的顶头上司一脸为难。

人群里发出小小的一阵轻叹,我也吃了一惊。这里的人,谁都明白没满三年这句话的含义。

如前所述,蓝夜是本城一间极豪华的俱乐部,中间却也分三六九等,普通会员只能出入前
厅,也就是我所在的这处;贵宾会员可进入稍后的红楼,而白楼,则是防守严密、闲人免进、
专供特殊会员使用的场所。

在红白二楼供职,薪水未必能提高多少,遇见大人物的次数却凭空增添许多,所谓好风凭
借力,布衣一语而卿相,这种好运即使放在今天还是人人向往的,退一步,就算祖辈里没积下
这福,光靠小费的数目也极为可观——仅这几点原因,已经足够红白二楼成为所有蓝夜职员心
中的圣地了,然而这两处挑选起员工来也不是一般的严格,从履历到能力再到忠诚度,在在都
须有上乘表现,白楼更是强定限制,服务三年以上的员工才许进入。鲁经理这一句没满三年,
分明表示出这男子身份不同凡响,至少也是白楼的贵客之一。

“不用了,我看我还是在这里的好——”开玩笑,我怎会喜欢那种地方,又拘束又冷清,
喝口小酒肯定是不成的,就连闲磕牙也未必能找到人。

我大力地坚辞,伤处被扯动了一下,由于疼痛,两三滴冷汗自额角滴了下来,混入了地上
的血泊。脑中突然一黑,我就此晕了过去。昏迷前的最后一眼,似乎看见迷蒙光线中,江上元
那微怒和不信的表情。

…………

……一片混沌的黑暗,无数只手,牵扯着我的衣角,肢体,颈项,要将我往下拖……地狱
……恐惧占据了全部的意识……天使银铃般的笑声……不,那不是天使,不是!

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挣扎着从梦魇中惊醒。

触目是洁白的四壁,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里照射进来,安祥得令人感动。床头一束鲜花色泽
亮丽,花叶上的露水晶莹闪烁,说不出地生机蓬勃。

这是病房,我受了伤,被安排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

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发现,我一身内衣已全被冷汗湿透。没事了,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无
人打扰和休息。

抬起头,我对闻声赶来、惊惶站在门口的护士展颜一笑:“对不起,我不小心做了个恶梦,
打扰到你了。”

那眉目清秀的护士嘴巴张大,象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过了一会儿,白晰的面庞竟然
慢慢地红了起来。

这是什么缘故?我下意识地摸摸脸,见鬼,谁帮我把头发也理了,胡子也剃了?这里的护
士,还有没有一点对别人肖像权的尊重?

在心底哀叹了一声,我默默地想,这次,最好还是等到伤口痊愈后再出院吧。

只希望医药费,不用我一个人负担全部。

江上天果然是个言而有信,出手大方的人。

我出院那天,前来为我结帐的是个温文俊雅,平易亲切的男人,他自我介绍姓柳名随风,
江上天的私人特助。

柳、随、风?我想笑却又忍住,柳随风一眼看了出来,大大方方地一笑:“我老爸常说姓
温的侵犯了他的版权,我出生在先嘛。不过朋友们都叫我柳五,你若喜欢,也可这样称呼。”

“是,柳五公子。”我终于笑了出来,对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深有好感。在他身上看不到
丝毫的盛气凌人,即便象对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保安,也同样体贴和善解人意,难怪他会做成
功江上天的特助,“不知你那位帮主,可有帮主夫人让你暗恋否?”

“很遗憾,好象暂时还没有。”柳五不象他的同名人物那般阴沉,反而很是幽默,“不过
就算有,大概也比不上你被人暗恋的多。”

“我?”我愕然。

柳五指了指我右手的一撂爱心便当,左手的大罐药材煲汤,再有衣袋中露出的一叠彩色页
角,笑吟吟道:“不要告诉我,你有这么多的女朋友。”

“你真会搞笑,”我恍然大悟,悄悄摸了一下脸,确定头发和胡子都已长到原位,安心笑
道,“那是护士们过节的义务献爱心大活动耶,只要是无亲属的病人都会有。”

“过节?”现下换成柳五茫然了。

这么精明的人,也有想不到的事啊,果然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得意地一笑:“护士节
啊。”

“……”

那晚,我和柳随风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吧,喝了个痛快。靠,想不到这小男人看上去文弱,
酒量竟丝毫不比我逊色,不敢说千杯不醉,至少放眼四周也难寻对手。拼酒拼到最后的结果,
是我掏光了口袋里的钱也付不起帐——原本我说好要请他客的嘛,只好连酒帐同回家的打车费,
都汗颜地再次仰仗柳随风。

第一部第二章

再次回到蓝夜,我的身份仍是一介小小保安,却已有些微妙的不同。跟着大堂经理走向通
往白楼的专属电梯时,我收到了众人眼中的艳羨交妒。

显然我已是本年度蓝夜最幸运奖的得主。而小人物如我,没有矫情的资格,所以,我纵想
拒绝,却什么也不再多说。

“我还以为你不愿去。”冉冉上升的电梯中,鲁文突然看了我一眼,说道。

“怎么会。”我无所谓地笑道,“原先只是怕自已太笨做不好,现在想想,人还是要往高
处走。”

鲁文深深再看了我一眼,我一如以往地恭敬笑着,等候他的指示。半晌,他叹了一声:“ 浮生,我早就觉得你这人身上有些什么,与别人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倒底,你还是被破格提拔到了白楼——那里的事可连我也做不了主,你好自为之。”

我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现在的我,已该是一支潜力股了罢,能顺手下注的,自是要尽早
下注。

“鲁经理一直以来都很关照我,浮生感激不尽,以后有不到处,也请经理多多指教。”

鲁文果然笑了起来,有些心照不宣的话,已无需再多说。剩下的时间里,他尽可能详尽地
告诉我白楼的格局分布,做事规矩,以及某些不成文的禁忌。到达白楼之前,我已对我的工作
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及至上了几天班后,才真正放下心来。这工作比起之前,真不知轻松多少倍。

拜现代科技所赐,我只要坐在独立的保安室内,盯着大大小小的监视屏幕,过滤来客,留
神有无异动即可。至于什么是异动,领我来的保安主任,一个黑得象煤炭的家伙只是耸耸肩,
叫我自已鉴别。

最大的好处是清净。这里的房客似乎十天半月也未必会来一次,偶尔入住,也是匆匆而来,
叫了想要的服务,再匆匆而走。既没我什么事,我也乐得逍遥,偷偷带了点个人嗜好品进来,
各自相安无事。

倒是PUDEL ,那个引起一切事端的男孩,来我这里来得最多。他果然是被人包了,金主就
是那天一同出现的男子,名叫石磊,听说也是个风云人物,跟江上天交情极好,有个房间在六
楼。石磊只有晚间才会过来,PUDEL 闷得慌,大约被训诫过了,不敢多出去,只好常来七楼找
我这半个故人聊天,这孩子其实还小,并不算讨厌,一来二去,倒也和我混得面熟。

这天照例PUDEL 来抢我的躺椅。我悻悻然握紧酒瓶,再也不肯让他:“要睡你回你房间睡
啦,那里又大又软,还有空气清新调节剂。”

PUDEL 咭咭地笑,伏在我的腿上,一头长发柔顺地披落下来,象只宠物猫:“不嘛,那里
太冷清,我就喜欢你这张老爷椅。”

“我管你喜欢什么,这是我的地盘,你天天来抢,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真不让?”

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可怜地望着我。我铁石心肠,毫不动心:“不让。”

“那好,看你让不让。”PUDEL 猛地跳了起来,笑着来呵我痒。真是小孩子。

我又不怕,只是装睡,动也不动,倒要看他还有什么法子。PUDEL 似乎所料不及,发了一
会愣,突然奸诈一声笑,竟然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握住我的要害:“你还不投降?”

“小心你被人抓住告通奸。”我回手敲了他一记头粟,拔开他,“我又不是GAY ,这招没
用。”

“很多来找我们的男人也不是GAY.”PUDEL 不死心,按住我,熟练地在手中揉搓,“这叫
时尚,对那些人来说,只会玩女人已经落伍了——咦,你怎么还没有反应?就算你不是,生理
反应总该有吧,或者——”眼神微微黯淡,抓住我的手也放了开来,低声道,“你瞧不起我,
是不是?”

怎么会?我又是何许人?人若要分三六九等,我必在那最下层。我苦笑,翻过身,拍了拍
PUDEL 柔弱的肩头:“好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跟别人讲,我性冷淡,天生没反应的。”

“真的?那你岂不是阳——”PUDEL 瞪大眼睛望着我,硬生生把那一个字吞回肚里。

“所以才让你不要讲嘛。”两个人挤在一张躺椅上实在有够不舒服,我动了一动,再往嘴
里灌了口酒。

“哦,那真可惜。”清秀的男孩呆呆地出了一会神,叹着气道。

我斜睨了他一眼:“有什么可惜的?莫不是你想红杏出墙,看上我了?”

“哪有。”PUDEL 回过神来,无辜地看向我,“我本来还在想,江大少爷特别调你到这里,
说不定是对你有意,想不到你是……那个,男人都不大喜欢对着没反应的木头做的啦,你大概
没指望了。”

我噗地一声将嘴里的酒全部喷了出来,呛咳了几声,恨恨地瞪着PUDEL 道:“拜托你,下
次讲笑话不要选我喝酒的时候,好么?”

PUDEL 委屈地噘起嘴:“我说的是真的嘛,江大少爷平时对人很冷淡的,最不喜欢多管闲
事,他这次突然提拔你,我们私下里都说是奇迹呢。”

我摇头,差点被他打败:“服了你了,你以为这是演电视,一见钟情啊,麻烦你向外看一
下,你可知这个时候,这世界上正有多少男人被他们的上司赏识,破格提升?

照你所说,都成居心不良了?工作就是工作,哪有你这么多情情爱爱的别扭。“

PUDEL 低下了头,轻轻道:“我没有做过别的工作。如果有选择,我也不想这样。”

我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世上有很多事,都由不得我们去选择,可是若拿这个作为借口,
自甘放弃,那么,错的就不是天,而是人。你明白么?”

PUDEL 眼神迷惘地看着我,似懂非懂,等待我继续,我却已觉说得太多,一笑带过:“就
是说,如果你想活得好,便要努力去挣钱,比如我,不勤劳工作,怎么能有钱买酒喝。”

“你很勤劳么?我看不见得罢。”

冷冷的语声,突然从门口传了过来,我和PUDEL 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
乱地跳起来,掉头望去,模样颇是狼狈。

保安室的门,不知何时变成半开,两个身长玉立,风度潇洒的男子正一前一后立在门口,
前面的人沉着脸,后面的人却微笑如春风般和煦,正是提拔我的贵人和他的特助。

想必是刚才PUDEL 和我玩闹时,他们从电梯上来的,我心中一阵懊恼,这该死的长毛地毯,
没事干嘛这么软,害我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最忐忑的是,也不知他们在门口站了多久,刚才
我和PUDEL 的对话又听去了多少。

上次病好了没去烧香,是我的错。

我在心中真诚对神憣悟,面上同时摆出最谦恭的笑容:“江总裁,柳特助,你们好。”

柳五狭长的凤眼在后面对我眨了眨,笑容中大有深意。我立刻明白,他们都听到了。

这下可好。面子,里子,一并都没有了。我无精打彩地低下头,等候发落。

“柳,这份企划你再拿回去看一下,明天八点,正式定案。”江大公子发话,却不是朝向
我。明明与我无关,森森的语气却还是令我背上一阵寒意。

果然是做贼必定心虚。

其实也不怪江总裁会如此生气,背后被人说成好色之徒,任谁也会怒,何况他这次确实冤
枉之极。

“知道了。”柳五议起公事来倒是精明果断,说完又露出盈盈笑意,向我打了个招呼,
“浮生,甚么时候有空,我们再去喝一杯,不醉不归。”

“等我有钱付得起酒帐罢。”我垂头道。还喝酒?没看见我就要被人炒鱿鱼,连饭也快没
得吃了。想起这个月的薪水都快用光,我实在心痛得很。天上诸神啊,能否给这男人片刻失忆。

可惜该来的还是要来,不会因为我的祈祷而稍搁。

“你跟我进来。”贵人向他的房间移去,那背影散发出的气势绝对算不上善意。我左右瞧

瞧,柳五已反方向进了电梯,PUDEL 早不知在什么时候溜之大吉,这一刻,无论是房间、
过道还是大厅,都是冷冷清清,除了雕像外再无人形。

即便江总裁这时要杀人灭口,分尸来吃,想必都无人注意。

换而言之,若我反过来对他做这些事,情势也自如此。

我规规矩矩地踏进房门。

“江总,叫小的来有何指示?”

半天得不到回答,我微奇,偷眼望去,见那男人正随意脱去外衣,扯下领带,在角落的吧
台调了杯酒给自已。

混合着花草,蜂蜜,橡木诸般的醇厚气息淡淡在室内回荡……好酒。干邑20年?只怕还不
止。

唉,既不让我喝到,为何要叫我遇上你。我再次垂下了头,这次垂得更深。

男人优雅的手指托着郁金香状的长杯,缓缓让金黄色的液体在杯壁游移,酒香愈发温暖:
“王浮生,你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知道。”我正色道,“我烧鱼时总会放到,绍兴黄嘛。”

对面的人好似噎了一下,突然又微笑了起来:“原来你不喜欢白兰地,本来听柳五说你好
酒量,还想与你小酌一番,现在看来,倒不必麻烦了。”

只不过是一杯酒精而已。我默默地告诉自已,平静道:“多谢江总费心。”

江上天微笑着,适才的怒意不知为何已全然不见,悠闲地呷了口酒,向后倚在吧台上,问
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调你到这里工作吗?”

“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说来听听?”

江上天眯起了眼,很有兴趣地瞧着我。我只好道来:“因为我生得国色天香,千娇百媚,
聪明伶俐,一代妖姬,江总对我正是一见钟情,难以忘怀。”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上天做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没形象的事。他不顾任何风度狂笑了起来,
笑得前俯后仰,无法遏止,最后连眼泪都笑了起来。

“好……好,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难怪柳五这么推崇你……不过,”江上天突然话锋一
转,眼神也锐利起来,“若你想转移我的注意,只靠这些法子还不够。”

我默然。是,我早该知道,一个能在残酷的商业世界拼杀出偌大帝国来的人,又怎会智商
平平。突然之间,我怀念起我做苦力时那铁皮小屋,劣质白酒,和周围直率粗野的邻居们来。

虽然辛苦,至少,不累。

“我来告诉你原因罢。”江上天又为自已倒了杯酒,却不喝,只是懒洋洋地在手中转动,
你听过一个故事么?“

我一直以为我的被提拔是贵人们特有的一时任性,倒没想到还有别的原因,闻言肃然,凝
神聆听。

“是个很无聊的故事……有一天,一个乞丐吃饱了饭,在墙根下晒太阳,他觉得很幸福,
忍不住感叹,如果每天都能有三顿饱饭,真是世上的极乐了。这话恰好被一个县官听见,于是
他将那乞丐带回县衙,每天供饭让乞丐吃饱,结果三个月以后,你猜怎么着?”

这故事我不幸正听过。本想说不知道,却有种莫名的冲动,促使我抬起头,注视着面前这
个掌着我生杀大权的男人,沉声道:“欲望并不是一种错。无论贵贱,每个人都有权追求更好
的生活。”

江上天眼里闪过一抹奇异的笑意:“你果然知道。没错,那个乞丐变得要求更多,而不只
是三顿饱饭。其实,这个故事是说人性的,而人性——不管好坏,都没法改变。”

我不置可否,也无意和他探讨学问:“这个故事和我有关系么?”

“那天看到你眼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个乞丐。”江上天微笑,潇洒地对我举了举杯,
“诚如你所说,每个人都有欲望,可是在你的眼里,我却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我就扮了一回
县官,将你带了回来。”

我无语。原来,王浮生只是一个试验品,供江大少闲情时研究人生之用。

“事实上,我更好奇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尾。故事的最后,县官大笑着将那乞丐赶了出去,
却没有说,那个乞丐重新沦落到一无所有时,心态和以前有何不同。唉,我真的很想知道。”

江上天看我的眼光完全变成了猫看老鼠的那种,既狡黠,又残酷。

他本来可以不将这些告诉我的,可是那样岂非大大无趣——这真是只贪婪的猫,既要一饱
口腹之欲,还要竭尽所能,看着老鼠如何恐惧挣扎来取乐。

可惜我王浮生,就算是只老鼠,也是只醉老鼠。世人何曾看见过醉鬼为明天担忧?

我淡淡一笑,鞠了个躬:“谢江总指点,小的明白了。现在不知江总可否允许小的回到工
作岗位上去?那里不能脱人太久。”

这种反应显然有些出乎江上天的意料,他瞪着我,终于挥了挥手。

我若无其事地退出,走到门口时江上天突然喊住我:“你……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么?”

我想了想,回过身来,郑重道:“有。”

“是什么?”

“为了弥补我的精神损失,希望江总能考虑给我加薪。”

身后一片沉寂。

我如愿加到了一倍薪水。

可那个以精明著称的男人又怎会让我白吃他的午餐。一番盘算后的现在,我成了他在蓝夜

时的兼职私人男佣,或者说,客房专用服务生。

举凡如扫地,洗衣,配餐,调酒,换床单,放洗澡水……等一切江大公子可以想出来的杂
活,全都归我做。我竟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小气起来时,也可以恐怖到这种地步。

王浮生并非超人,全速运转之下一样会累,烦,和精疲力尽。可不忍气吞声又能怎样?以
前我是余了点薪水,却绝不够跑路及至少三个月失业期的家用。住房吃饭坐车,又有哪一样不
要付钱。

从这个月开始,我厉行节约,期盼早日攒够钱脱离苦海。

幸好我不用全天侯上班,江大少也不是每天窝在蓝夜,大家将就凑合着对付几个月,日子
也算得过且过。

“什么?!他洗澡时要你给他擦背?!”

PUDEL 睁大眼睛,从柔软的沙发上跳了起来——我终于还是硬逼着他搬了张沙发过来,不
时时跟我抢躺椅,不过这小子好象很不情愿似的,一不留神便又黏到我身上来。

我甩给他一记你三八的眼神,成功地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尖叫。饶是如此,PUDEL 仍是一
脸狂震:“天啊,他竟然让你看他的裸体……”

无可理喻之极。

我闭上眼,将四肢在躺椅上尽情地舒展开来:“PUDEL ,我以为叫女人擦背才比较色情。”

“唉,先别争这个,说嘛,讲讲细节啦。”

男孩挨近我身边撒娇,不用看,我也知道此时他的眼里必定是闪闪发光。

“你想知道什么?”我反问道。

PUDEL 嘿嘿笑了两声,好不暖昧:“比如说……他的尺寸啦,你碰到他的时候,他有没有
……那个……”

好吧,江上天,看不出你还是奇货可居。

我瞄了瞄墙上的钟:“请我吃晚饭,我就告诉你。”

不是我丧尽天良,要蹭别人孩子的卖身钱,实在是人穷志短,除此再无二计,何况PUDEL
这小子善能挑食,一顿饭下来,扔掉的比吃下的还要多一倍,叫我怎能不心痛。

“没问题。”PUDEL 豪爽地拍胸保证,接着期待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是。请附耳过来。”我亦干脆利落。

男孩柔顺黑发的头从我唇边抬起时,脸上写满失望:“就这样吗?你没注意?但肯定没勃
起?”

“当然。你何曾见过男人进澡堂时会紧盯着别人的那处望。”我继续放松着浑身酸疼的肌
肉,若不是昨儿江大少兴致突发,令我替他擦完背后,又将天花板地板都一一洗净擦亮,我又
何苦在这里装死骗吃,“PUDEL ,他是变态,但不是色情变态。很抱歉这次不能满足你的好奇
心。但凡有下次,欢迎再问。”

“哦。”小男生不知是蹭饭计,还傻傻地点了点头。

终于捱到交班。将大串钥匙交给阿虎,走出门外,我呼吸一口清新空气,浑身轻松。

已是华灯初上时节,路边一家家霓虹耀眼夺目,更有美女香车,竞夸风流。

好个缤纷不夜城。

“请我去吃鸡腿杂脍饭,好不好?”此刻轮到我眼神发亮,看向身边小财主。

小财主嫌恶地皱皱鼻子:“不要,我要去吃料理。”

笨,你出钱耶。我瞪了他一眼:“不行,就吃鸡腿饭。”

“搞清楚没有,我出钱耶!我想吃点我喜欢的都不行吗?”PUDEL 同样大叫,决心毫不逊
色于我。

于是十字路口,繁华街道,便有南辕北辙的两人展开激烈拉锯战,伴以间或的大叫:“出
租车!”

“先生我们不要车……跟我走!”

“打死我也不去!”

……

我胜在力气比PUDEL 大,拎了他的衣领便要走人,PUDEL 见势不妙,干脆一把抱住我,象
只无尾熊般赖到了我身上,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呜呜……我就要去吃料理……呜……”

四周行人纷纷侧目,眼光扫视间尽是斥责,奇怪,难道我这样子看起来很象虐童吗?心中
一怒,正想丢手不管,身体却猛然被人推开,猝不及防之下我向后便倒——不是预料中的冷硬
石地,而是一个温热的怀抱,大奇睁眼,一张格外美丽的笑脸近在眼前:“浮生,我们又见面
了哦。”

雪中送炭,最是令人感激,何况这人助我不止一次,我展颜还以一笑:“柳五公子,你真
是我的福星。”

柳五呆了一呆,欲将我扶起,我却心生一计,突然捧住头,大声呻吟起来:“嗳哟,好痛
——”

边呻吟,眼角余光边斜向那个肇事者。哼,放着精明能干的柳五在这里帮我,难道还怕你
的医药费飞了不成?

眼光所及,蓦地怔住。肇事者一身名服精品,果然华贵无比,只是那脸,却是我识得的。

再看一边PUDEL 表情焦急,喋喋不休详加解释的样子——罢了,我暗叹一声,命里无财莫
强求啊。

耳边传来柳五惊疑不定的问病声,我对这好人眨了眨眼睛,利落地站起来,离开他的怀抱
:“谢谢你,柳五,改天我请你喝酒。”

“为什么不是今天?”柳五明白过来,亦自含笑。

“因为他今天已经和人有约,不过可惜,看来是约不成了。”声音冷冷如水,正是这几天
累我半死不活受尽折磨的万恶之源,“或者,你更需去医院,诊治你的突发性头痛症?”

我缓缓地回过头,再转过来,将路边这三个意气风发,矜贵潇洒,成功象征的男子一起看
在眼里。

石磊、柳五、江上天。

今天想必是黄道吉日。

而我,诸事不宜。

第一部第三章

忧凉不失温情的音乐缓缓在厅内回荡,灯光幽微数点,就算有人说话,声音也都不高。

名公子指定要来的地方,格调岂会有差。

餐桌旁,那三人姿态优雅,谈笑风生,一个时辰过去,盘中食物不过略少数分,而我纵然
尽着力配合,放慢了速度来吃,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只余下半杯开胃酒静立肘边,侧光一照,映出千般剔透橙芒。

如此诱人。却不敢再尝。

——我很饿,越来越饿。

时间在等待中愈发漫长,离晚餐结束竟仿佛遥遥无期,对面PUDEL 这小子又在卖弄风情,
整个身子都快倚进了石磊怀里,娇娇侬侬,不知有多少柔情想一并在此刻表露,桌上的食物显
然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突然记起今天应是他请我吃饭。

毫不犹豫伸手,拖过PUDEL 面前一盘主餐,利落分送入口中,仗着灯光暗昩,角落深深,
一时倒也无人察觉。盘中堪堪又空时,耳边传来柳五低低一声笑:“想吃什么?我再去叫。”

“不用。”我头也不抬,柳五便坐在我身边,会看见也不算出奇,“我只是在日行一善。”

“哦?”

我推开空盘,悄声答疑:“上帝说浪费是一种罪,我怎忍心看PUDEL 落难。”

柳五恍然,含笑再递过一盘几乎未动的菜:“那么帮我也消一下罪如何?”

这绝对是一种失礼。或者是一种唐突。

我抬眼,凝视着柳五,暗影里,那张俊颜上的笑容如此真挚,眼神里没有施舍,没有怜悯,
只有关切。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我不愿欠人帐的心事,所以,没有再为我点菜。

我对他笑了一笑,接过盘子,埋头便吃,心底依稀流过一丝久违的暖意。

我知道这世上有种人,极懂人情世故,只要他们愿意,做任何事都能妥贴温熨到你心底。

这不止是性格,更是一种技巧,非苦修而莫成。

有人肯将这技巧拿来对我,我真心感激。

“我不记得有克扣你薪水。”另两个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江上天皱起眉,冷冷看着
我道,“你不至于连饭都吃不饱吧?”

难道要我告诉你,我正在努力攒钱、以便随时走人?虽不是什么得力员工,起飞脚总是每
个老板的心头大忌,我还没傻到犯这种错误。

拉过餐巾抹抹嘴,我对答如流:“只为前日偶遇一绝色花魁,害我将千金散尽,吃饭此等
区区小事,说不得只好先放过一边。”

肚子一饿,当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得先胡乱拿卖油郎的戏文垫了过去再说。

江上天脸色微变,冷笑道:“好,真好。这么有骨气,我就成全你。”转头看向石磊怀中
的PUDEL ,疾声道,“以后不许你再请他吃饭,知道了么?”

PUDEL 显然平素有些畏惧于他,听江上天这一说,小脸微微发白,身子也向石磊怀里缩了
一缩,嗫嚅道:“我……”

石磊是个沉默的男人,进来之后说的话没超过三句,他对我大概也没什么好感,闻言冷淡
一点头,补了一句:“今天你就不该。”

PUDEL 对石磊却似极有法子,轻笑一声,搂住石磊的颈项,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

石磊的神情先是惊讶,然后是不信,最后变成强忍住笑,看看我,再看看江上天,点了点
头:“好,你爱请他就请吧。”

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江上天微眯起了眼,轻柔地道:“磊?”

连我都已经知道,这是他真正发火的前兆。一时空气都仿佛被凝结住。石磊却毫无畏色,
笑微微地看向他,吐出两个字:“值得。”

气温似乎又低了几度。

柳五终于叹了口气,出来化解僵局:“PUDEL ,你直说吧,浮生他用什么来交换你的饭?”

果然不愧是精英特助,一眼便看清问题的症结所在。

我也叹了口气。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我只不过想蹭一顿饱饭而已,难道这也有错?

柳五的问题,PUDEL 不敢说,石磊不想说,众人的目光全盯着我。

好吧,说就说,大不了一死,我现在就辞职。

“事实上,江总,这顿饭,我原本是用您的裸体资料来交换的。”

时间定格。

柳五低头佯作拭嘴,石磊微笑着倒了杯酒,PUDEL 将头整个埋到了石磊的怀里。

江上天面上一阵青,一阵黑,转瞬变换了好几种颜色,最后狠狠地将刀叉往盘中一掷,怒
火在眼中尽现:“王浮生,给你半分钟,你给我出来。”

说完,拉开餐椅向外便走,连酒杯碰翻了都没注意,那背影,竟不再象猫,而象一只狂怒
欲噬的狮子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慢慢地站起身来,拉了拉衣服,肃然看向柳五,柳王回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心中稍觉
安慰:“帮我一个忙?”

柳五点点头。

“该我的遣散费,一分钱也不能少给。”

我跨出门。

长阶清冷如水,城市的灯光被疏离地挡在暗影里,天边一弯眉月如钩,照见这繁华中的静
默。

如果没有黑色轿车旁那抹怒气腾腾的身影,这该是多安宁的一刻。

我的头突然有些痛。在我的心里,我不以为我犯下十恶不赦的错。

可是,象这样一个习惯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之骄子,商界狂
人,你如何期望他会懂得宽容和体谅?

这个世界,强者为王。

深吸了一口气,我缓缓走过去,在江上天三尺之外停住,真心地道歉:“对不起。不过江
总您放心,我还什么都没说。”

江上天瞪着我,突然冷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上车。”

那笑容阴沉可怖,配上那两道做惯总裁,凌厉无匹的眼光,我怱然觉得背上有些发寒,勉
强笑道:“不了,我现在就向您辞职,立即回去收拾东西……”

“你、给、我、上、车。”

江上天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每个字都象是一把大锤,带着千钓的怒气,敲打在寂静的深
夜里。

事态仿佛有些失控。我本能地退后一步,挤出笑容,试图缓和他的情绪:“江总,我建议
您……”

话还没说完,我的手腕便象被铁圈箍住一样,落入了逼上来的江上天右掌中。

看不出这男人俊朗的外表下竟藏着这么大的力气。我暗吃了一惊,预感到危险的迫近,再
也笑不出来:“江总……”

“闭嘴。”

成功让我闭上嘴的不是这两个字,而是这两个字之后的举动。颈项上突如其来的一痛,我
眼前一黑,立时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已坐在车上,身前横过一条安全带,手脚却还自由。

灯光如飞向后掠去,车速不问也知极快。

偷眼看了一下身旁沉着脸开车的冷峻男子,我想开口却又不敢。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
起来象濒临爆发的火山,可我还是小心地不去点燃。

揉着手腕,我悄悄打量车门,见鬼,是微电脑操控的,无隙可乘。眼光转而瞄到江上天身
上,或者,我亦可有样学样,将他打昏——“我劝你不要试。”江上天明明没有看我,不知为
何却象察觉了我心中所想,冷冷一笑,“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是空手道黑带。”

我倒吸一口凉气。此时此刻,说不紧张是假的,坐在奇怪的车上,开往不知名的地方,身
边又是一个样样都比你强上百倍,心存报复的男人。

“江总,如果你要打我一顿,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只要你说一声,我决计不会呼救的。”
我老老实实地看着他,“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你看在我曾为你做牛做马的份上,离医
院近一些。”

江上天只是冷笑,什么话也不说,光影浮闪过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帅气而危险。

多优秀的一个男人,可惜心眼却太小了一点。

我不死心,还想努力自救。只是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怎样说,江上天都象是充耳不闻一
样,理都不理。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看花了眼,那唇角微微挑起的,竟象是得意而非愤怒。

海浪声声。

在月夜下的海滩散步,绝对是人生最浪漫的事之一。但如果是被人逼着下车,偶尔还踢上
一脚,狼狈欲倒时,那情形实在与浪漫二字毫不搭调。

江上天在这种时候带我到荒无人迹的海边来干什么?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这男人,该不会是因为颜面无光,一怒之下欲杀我泄愤、
弃入海底、毁尸灭迹吧?

一片乌云恰在此时掠过天际,遮住明月——月黑风高杀人夜。这算是上天给我的神示么?

正在心慌意乱之间,身后沉声一喝:“站住。”

来了,图欲穷而匕欲现。

我站住,转身,脸上的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江总,不必为了我,而弄脏您的手吧?”

江上天分明一愣,随即大概看出我心中所想,面容似笑非笑,变得有几分古怪:“嗯,你
说的倒也不错……好吧,你自行动手,我看着就行。”

这也太狠了吧?为了一点点的小事就想杀我,还要我自已动手?我纵然再会忍耐,再逆来
顺受,也绝对做不到这么伟大的地步。

头一抬,我瞪着江上天:“我绝不会自杀。”

“自杀?你很想不开么?”江上天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淡淡看着我。

“你……你不是要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如果为了这点事就要杀人,我岂非还来不及埋尸体?”

看着江上天写满捉弄的眼神,我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觉得自已真象一个白痴。

“不过,”江上天向前迫了一步,气势之盛,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不杀你,不代表这
件事就能这样算了。看在你曾给我做牛做马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已挑。”

我回以疑问的眼神。

“一,你把衣服脱光,让我也看过,算是扯平;二,你跳到海里去,没我允许,不准上来。
两条路,随你选。”

“有没有第三条路?”我机械地,不抱希望地问道。

“没有。”回答果然如我所料,坚定而冷酷,“还有,你最好快点,说不定我马上会改变
主意,比如说要你到大街上裸奔什么的。”

没有办法了。

我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缓缓地伸手扯开领带,弯腰脱下鞋。

再拉下外衣的拉链,瞟了一眼江上天,他正紧紧盯着我,或许是我的错觉,那双眸子好象
更黝黑深沉了几分。

我蓦然对着他一笑,随手将外衣扔下:“帮我记着时间。说不定我可破吉尼斯世界纪录。”

说完,我以一种绝对称不上潇洒,但极其干脆的姿态,果断地扑入了海中。

初秋的海水微带一丝凉意,疏月清淡,为细碎的浪花镀上一层银辉。

能融入这样的美景,应是一种荣幸。无奈在水中浮沉了两三个时辰的我,实在再没有力气
感恩。

江上天不知与我有何前世恩怨,今生大仇,竟悠然地点起烟,靠在车身上,冷眼瞧我在海
中扑腾,一声不吭。

我已按着物理学所述原理,深吸气,放松肢体,尽可能自如地让身体比重等于水,就这样
半沉不浮地,在波涛间起伏。只是人力终究敌不过天意,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我的体温
连同力量,也一点一点地在海水中丧失。

看着岸上那似远还近的一点幽昩红光,我突然明白,不到昏迷的前一刻,那男人不会放我
上去。也或许,更直到死亡临近。

正如一只捉到老鼠的猫,不到老鼠挣扎够,不会吃。

今天的月色……好亮。亮到刺眼。

我淡淡地笑着,用力吸了口气,潜下了水底。冰冷绵密的海水,隔断了空气,隔断了世界,
也隔断了……屈辱。

而真正能隔断一切的只有死亡。死亡,才是这个世间真正的、最后的公平。

肺中的氧气在缓慢而持续地消耗着,我有些头昏,胸口也开始发闷,该是上浮的时候了,
可心却压制着肢体,不愿动作。

为什么要上去?细想来,这世界,竟无一王浮生可恋之物。二十四载光阴湿冷仓促,该离
去的都已离去。

心跳急剧加快,肺部象烧灼般的痛,死亡迫在眉梢。

答应我,替我看每一天的太阳。

人类求生的本能果然顽固。最后关头,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硬生生被掀起,露出一角,一句
话。

只这一句,我苦笑,挣扎,上浮。

我要那明天的阳光,还能照在我身上。

又或者,这只是我不愿死亡,所以找来别人的要求当借口。若一人真心想死,又怎会在乎
别人怎么认为。唉,人世间的事,又有什么能真正说清。

勉力浮上水面的时候,江上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海边,甚至浪花打湿他的裤管都不自
知。

见到我,他似乎松了口气,却仍是冷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定要玩出点花样来。这么
久不上来,是想装死骗我跳下去寻你罢?幸亏我早有防备。算了,今天就先饶过你,你上岸罢。”

我无力,也无意和他争辨。你见那满街的漠漠人群,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谁。

何况卑微的我,陌生的他。

第一部第四章

湿漉漉地,疲倦地攀上堤岸,江上天稍动了动,好似要伸手来拉我,却又停住。

我也无暇理会,跌跌撞撞走过去,向衣服上一倒,再也不想动弹。水下的那段险死还生,
已耗去我太多的体力。

那高贵的男人却跟了来,停在我身边,犹豫了一下,用脚踢了踢我:“起来,别装死。哪
有那么累。”

“不累。我只是想作月光浴。”

我尽力轻松地笑,声音一出口,却连自已也吓了一跳,又沙哑,又干涩,象张撕破的纸。

江上天冷哼了一声,不屑道:“真没用,这点小事都做不成。”说话间,人已蹲了下来,
扳过我的脸,对住月光察看。

他制住我下巴的手甚是有力,我极不舒服,却也知道挣不脱,只得苦笑:“是,是。”

眼光无意间触及他的,却是一怔。江上天看着我的眸子为何如此奇怪?又似惊讶,又似震
动,还似有些迷惑。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全身湿透,衣衫紧贴在身上,完全没了形状,
头发也都根根滴水,胡乱向后拂着,可,这应该不妨碍到他江大少、江总裁什么事吧?为何要
用这种仿似看蟑螂的眼光来看我?

那手指却沿着我的脸庞游走起来,划过颧骨,面颊,在唇角旁微一停留,又继续向下,经
由咽喉滑向衬衣衣领,再一转,竟然解起我的衣衫扣子来。

靠,堂堂大总裁,说话不算话啊。明明我已遵约跳下了海,为何还耿耿于怀,非要看回来?
男人这般小气,真正是无可救药。

“拜托讲点信用。”我忍耐,提醒他。

手指停了一下,又继续动作,或是海风吹多了,江上天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湿衣服
不脱下会感冒,拧干再穿吧。”

我冷笑,江上天,你几时又会如此好心了?从一开始,你提拔我,给我加薪,扔无数的事
给我做,不都是为了满足你江大少高高在上观察人生的好奇么?可惜还没到最后一步我便已先
辞职,很抱歉,你看不到赶我出去,沦落街头的那幕了。

“放手!”两个字我说来已隐带怒气。

“不放你又能怎样?”江氏语法,熟识的不可一世,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我深吸口气,突然发难。左手格绕过他右肘臂,右手托住胁腰,双膝抵住他的髂髋,顺势
一转一翻,一连串的动作迅捷无伦,转眼间,已将江上天四肢反制,面朝下紧压在沙滩上。为
防他的异动,我的右肘更卡在他的颈间,令他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相信就算是李小龙在世,被这样的手法擒住,也只有认输的份。

我不想杀他。

所以接下来,我只是一脚将他的身子踢出去,直接滚落下海。

拾起地上的衣物,我径直向江上天的轿车走去,完全不理背后传来的浪花翻腾声。

“站住……你为什么会武术?!”江上天夹在波涛里的声音,分不清是沮丧还是吃惊。

“我不会武。”想到就要离开这个令人头痛的家伙,我的心情不由大好。决定了,开他的
车回去,立即收拾细软开路,另寻地方谋生。

“不会武怎可能制得住我?”

听出他语声中的愤怒、不解,以及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我大笑,第一次在他面
前笑得如此开怀,如此爽快。拉开他的轿车车门,我回过身,斜睨着数丈外,犹在水中的男人
:“我只会三招。三招从国术必杀技里化出的防身术。”

想起那个定要我将这三招练到滚瓜烂熟的人,我的笑容不由带了些苦涩:“对不起,江先
生,游戏已然落幕,你的前猎物要先走一步,再见。”

“你以为你真能走得了么?”

江上天从水里站了起来,浑身都已湿透,却仍掩不住那股阴鸷的眼神。一瞬间,他微月下
的身影,竟是如水怪般森冷而慑人。

我弯了弯唇角,从容坐进车中,关上车门。

钥匙就插在车上,银色小巧,倒省去我扯开线板的麻烦。

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以江上天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又怎会如此大意。

踩下离合器,打火。

果然不响。确定操作无误,再试。仍静默。

试到第三次的时候,我长叹一声,放开手。江上天的身影已带着迫人的威势,沉沉地映在
车窗上。

“能知道原因吗?”

“指纹。”江上天打开车门,一手撑住,答得简洁,“在厂家定制时,多装了个指纹鉴别
器。”

刚才应该打昏他,采集指纹的。我原已够小心,却还是低估了他。

我苦笑,让出座位,向另一边车门跨下:“抱歉,将你车弄脏。”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上臂:“你要去哪里?”

他不肯就此放过我,早在意料之中。我抬眼望去,那高大男人的眸子在月色里炯然发亮,
头发衣物虽湿,威仪却不曾稍损,反倒因那紧贴身线的湿衣,更衬出男儿三分魅惑。

此时若换我是女子,只怕仅这一眼,便已可心跳身软,行动不得。

可惜,我只是一只试验用的白鼠,空辜负了这月光。

“你想怎样,说吧。”既打不过,又逃不脱,连唯命是从的伪装都已撕破,我索性放松了,
随意靠进坐椅深处。天意弄人,我为俎肉你为屠刀,请便吧。

江上天沉默了一下,坐进车内,盯着我,眼神复杂难懂:“你是谁?”充满威慑感的面庞
迫近了几分,手指缓缓挑起我的额发,“你的头发是故意留长的,”再跳到我的唇上,指尖轻
摩唇线,“胡子也是。”一手托起我的脸,“为什么?”

气氛有些怪异,主题也已全然偏离。

我同样平静地回瞧着他,眼神未有退让:“我记得,法律保护个人隐私权。”

“我要你说。”江上天固执地道,惯用的命令式口气又一次展露无遗。

“如果不是太了解你的专横,我会觉得,你是爱上了我。”我紧紧地盯着江上天的眼睛,
突然轻笑,“只有爱上一个人,才会对他的一切感兴趣,不是吗?”

手指突然收回,灼热的呼吸也已远离。江上天坐正身子,恢复了冷冰冰的语气:“我只是
在为我日后的安全担心。”

“哦?”我心中暗自好笑,越是骄傲自负的男人,越怕被人说及爱,江上天果然也不例外。
面上却仍淡淡的,“你会安全的,我对你的命没兴趣。”

“以后就会有了。你身手不错,我要你做我24小时的贴身保镖。”

不容置疑的口气令我失笑:“我拒绝。”

“薪水由你开。”

好诱人的条件。我似乎看见无数的钞票在面前飞舞,美好得几乎教人无法拒绝。

可惜这世上的事,越是十全完好的,越容易是圈套。正如最美的花,总是有毒。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闭起眼,叹道:“让我怎么忍心拒绝……可还是要拒绝。”

“你倒底要什么?”江上天的声音里已带了一丝怒气,“我甚至已不再计较你刚才的冒犯,
你还在跟我讨价还价?”

和这样的人沟通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我喃喃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你说什么?”江上天没听清,瞪着我问道。

“没什么。”我再次叹了口气,觉得这种对话费心费力,且无趣到底,“我怕死。保镖比
保安可危险的多。”

“你不用现在急着答我。”江上天恢复商人谈判本能,“我给你一个月时间,你慢慢考虑。
在这一个月中间,你还暂当你的保安,换取一日三餐。”

“……好吧。”我很累,很倦,海水腻在身上,说不出的腥咸刺涩,只想早早结束这场悲
喜莫名的闹剧。

黑色轿车再次如弦般射出,不过这次去处,却是那灯火阑珊的城市。东方天渐发白,红日
将升未升,又是一天来临。


第一部第五章

如果祈祷有用,我希望生活就可以这样延续,一直到老。

忙碌单调的工作,不算太差的薪水,平静无波的心情。每个人都有他的天堂,而这是我的。

PUDEL 仍时不时缠住我,有时下班后,柳五会邀我去喝两杯,男人之间的友情,酒精是最
好的催化剂,渐渐地,连石磊对我也再不如以往般冷峻。

偶尔会在他们常去的酒吧遇上江上天,但都只是微一点头,互不言语,擦身而过。那个月
夜的冲突,似乎便是一场梦,从来不曾发生。

从第二天起,江上天便在刻意避开我。我感觉得到。至于原因,我知道,却不愿去深究。

这场游戏,不再在他掌控之中,他对我,已然有些心动。

这份暧昩情绪,纵容下去,未必不会成为爱,然而爱,却也会变成强悍如他这般人的弱点
和伤害。一个理智骄傲、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又怎肯容忍自已因一时的软弱,向对方交出身心
主控权。

换作我是他,我也会一般无二,手起刀落,及时斩断危险。

悬崖勒马,这样的收梢,原是最好。

时钟打到十一点。今晚,是我的夜班。

僵硬地在转椅里活动了一下身体,不满地看着那两个一脸舒服的家伙。PUDEL 有自带的沙
发,也就算了,可恨那柳五,为何放着众多酒吧套房不去,偏也学PUDEL 常挤了来。我欠了他
那么多酒帐,怎好意思跟他争躺椅,只得每次都谦恭让位,自去屏幕前的硬椅坐,一来二去,
柳五睡躺椅的动作竟是越来越大方,直似那已成了他的专座一样。

奇怪,就算今天石磊没空陪PUDEL ,柳随风不是第一特助么,难道都不用加班?倒有闲情
在这小小保安室把酒混天明。

“你和他最近究竟怎么了?”

PUDEL 静不到五分钟,又开始三姑六婆。

“谁是他?”我端详着屏幕,稍作调整。

“还要装,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PUDEL 扔开手中的美容杂志,趴在沙发上,歪着脑
袋看我,“他好象总在躲你耶。”

“他欠了我很多钱。”

PUDEL 丢过来一个抱枕表示愤怒,我轻松地接住,顺手垫到了身下,笑道谢谢。

“说真的,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一向不参与这类话题的柳五竟也端着酒,若有所思看向
我,“他这两天心情异常烦躁,会不会和你有关?”

我瞧了柳五一眼,他冲我微笑举了举杯,面色平和,看不出是玩笑抑或认真。

“对呀对呀,你就说说嘛!”PUDEL 一见有人支持,更是来了精神,大有不缠死你誓不休
的架势。

我苦笑,看了看屏幕,突然问:“你们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王浮生!不要又转开话题!”PUDEL 忍无可忍地大叫。

“你呢?告诉我。”我不理他,正色看向柳五。

柳五目光闪动了一下,含笑道:“也许有,可是我没亲见,所以,不信。”

“如果我说,我们这栋楼里有鬼,你们信不信?”

“不信,你一定是故意吓我们。”PUDEL 嘴上说不信,身体却怕冷般地瑟缩了一下。

“真的。”我长叹一声,压低了声音,“这么阴暗寂寞的地方,怎么能不闹鬼……我可是
亲眼见到的,而且,已经一连出现了好几天。”

“不……不可能,”见我说得郑重,PUDEL 的语声已有些颤抖,却还是嘴硬,“我常和你
在一起,都没看见过。”

“那是你没注意。你要是想看,今晚我可以指给你瞧。”

PUDEL 无措地看看我,再看看柳五,柳五微笑着避开他的目光,PUDEL 不知如何是好,犹
豫着,向沙发里缩了一缩。

不得不承认,看他这般娇弱可怜的模样,确实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我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看了看墙上的钟:“还有三分钟便十二点正。PUDEL ,你若是想见,
就到我身边来,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PUDEL 既不敢,又想看,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战战兢兢来到我身边。

我含笑瞧向柳五:“你呢,来不来?”

柳五凝视着我,缓缓地漾起了一个动人的笑容:“来。”

我站在一排闪烁的监视屏前,仔细瞧着,PUDEL 挨在我身边,柳五在另一侧与我并肩而立。

我的手,指住其中右上角一格静止画面:“注意看这里。”

PUDEL 胆怯地伸头瞧了瞧:“那不是电梯门吗……关着,什么也没有。”

“现在当然没有。要等到十二点。夜半十二点,不是传说中阴气最盛的时刻么?所有的冤
魂厉鬼,都喜欢在这时出现。”我抬手看了看表,“还有半分钟,你不要眨眼,瞧着电梯口。”

“会……会有……那东西……从里面出来吗?”PUDEL 显然已是心惊胆战,悄悄地拉住了
我的衣角。

我微笑不语,从萤光屏隐约的反射上,见到柳五也已凝神。

还剩数秒。空气都仿佛死气沉沉起来。嘀哒的秒声,一步步滑向午夜深渊。

十二点正。

屏幕一闪。

原先空无一物的电梯口,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盆花。不大,是客房常用作观赏的那种,花
瓣艳红妩媚,原极美丽,只是此刻看来,却是说不出地如血可怖。

电梯门没有开。四周悄然无声,不要说人影,连只老鼠都没有。

PUDEL 已经颤抖成一团,头埋在我衣服上,死死地抱住了我。

柳五身子略略前倾,专注地瞧着那盆平空出现的鬼花。

十二点零二分。

屏幕又一闪。

小小红花蓦地消失,速度之快,有如来时一般。

“瞧见没有?那大概是哪个枉死鬼在找替身呢,PUDEL 你以后晚上可要小心,千万别从那
里走哦。”

我拍拍PUDEL 肩背,柔声安慰。谁知不说还好,一说之下,PUDEL 立时哇地哭了出来,小
小的身体也用力挤进了我的怀抱。

“唉,你啊……”柳五看着含笑抱住男孩的我,摇了摇头,“你何苦吓他?”

我眨眨眼睛,知道瞒不过他,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么?鬼故事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让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而且抱得特别紧……可惜,我原先还预备一手一个来着。”

柳五却没有笑,只是凝视着我,眼神又似温柔,又似叹息:“连花开都比不上……你该多
笑笑的……这世上有没有一种鬼故事,是可以让你扑到我怀里来的?”

语声轻柔,如水静夜里道来,别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力量。

我原该恼怒的,却没有。或是因听出那声音中真实无伪的关怀,如此亲切。

这么好的人,是我无福。

我静静与他对视,静静地笑:“有。必定有。只是,我想不会碰到。”

如魔惑般的一刻被PUDEL 的疑问打破:“喂,你们俩在说什么?还愣着干嘛,我们赶快想
法子搬出去啊!”

柳五看了看PUDEL ,再看看我,面上已露出温雅镇定的笑容:“浮生,若你也想,我明天
便可帮你办调职。”

“不用,这是我的工作,我受你们庇护已多,总不能永远白吃饭。”我叹了口气,“既碰
到,查一查也好。何况,离那部电梯不远,便是你家总裁的房间。我就算不查,你也不会放过
罢,不是么,柳五?”

柳五蓦地笑了起来,笑得爽朗如春风,一手更大力拍在我的肩上:“浮生,你为何总如此
聪明,又这样有担当……我如果有妹妹,定要将她嫁给你。”

“我怕我养不起她。”我老老实实地道,“现在,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将PUDEL 送走,开
始做事?”

“做什么?捉鬼么?”PUDEL 在我怀里,胆子倒好象大了一些。

“是,也不是。这里,有内鬼。”我淡淡地答道,在他们两人面前,不再掩饰自已的锋芒。

经此一闹,PUDEL 非但不敢独自回房,连沙发都不坐,紧紧赖在我的怀里不肯走:“我不
管是什么鬼,反正我不放开你。”

逗人会逗出这种麻烦来,倒是我始料未及,不由苦笑:“PUDEL ,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其实那也没什么稀罕,画面被人切换了两分钟而已。”

PUDEL 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我顺势拉开他的四肢,将这只八爪鱼从身上解下:“那盆花是上个月的摆设,这个月换风
格,当然没有了。”

PUDEL 睁大眼睛,还是有些不明白。我也懒得解释,直接将他塞回沙发,再拉了条被将他
连人带头盖住。

柳五递了杯酒过来,搭着我的肩,另一手指向屏幕:“这儿,还有这儿……一共九处,都
被人调过包……手法很粗糙,竟然连那盆花的镜头都没剪掉。”

“只有两分钟,很少有人会注意。”我浅饮一口,笑道,“何况,我这保安不过是个混吃
等死的酒虫。”

柳五也笑:“你本可以装作不知的……是不是因为我们每天来,你怕我们不小心遇上麻烦?”

这个柳五啊。

我将空酒杯塞还给他,微笑道:“少自作多情。我去巡逻了,你若没事,就查查总控室的
人事资料吧,那边桌上有电脑。”

白楼的人事资料是绝密,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我电脑上,不过偶尔做次黑客,想来也难不倒
精英特助柳五。

危机感淡淡升上心头。能轻而易举切换保安室监视屏幕,又有上个月内部摄像记录的,嫌
疑之最,莫过于白楼保全总控室中人。只是以那般身份地位,犹要煞费苦心,遍做手脚,其中
所藏秘密,不问也知极重要。

但愿我这次没有做错。

跨出门去,听见背后一声轻嘱:“小心。”

整整齐齐走在过道上,右手按规定拿了警棍,左手里,却是一把小小极薄的刀。

我不敢轻视那人。每天夜半潜入的不速之客。

我不明白,他如果只在夜间来,那么又是何时离开?且看这几日风平浪静,更叫人疑惑,
那人费尽心力每夜来此,倒底做了些什么?

暗杀?盗窃?都不象。

这种事,越是想不通,才越可怕。

而我,只是个小小保安。

白楼的建筑风格,似乎是揉和了古欧风味的现代,配上无微不致的华丽衬饰,倒真是个捉
迷藏的好地方。

我苦笑,眼睛有些看花。

我并非专职特工人员,如果不是那株热带植物的枝叶一闪,我想我怎么也发现不了那道匆
匆消失在转角处的身影。

那边正是摄像镜头拍不到的三处死角之一。这人对白楼内部的了解,还真不是一般的透彻。

我放松呼吸,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心中已做好对付陷阱的准备。

这世上,猎人和猎物的分野有时实在很易混淆。

斜倚墙角,微横过刀,雪亮的刀面上轻颤着映出墙那边的景况,清晰如镜。

这是……?我呆了一呆,调整刀锋。仍一样。

小心地转过头,沿着墙边看……伸出头……站了出去。最终离这入侵者不过一丈。

“可以解释一下,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小姐?”

黑木雕塑后缩着的,那道黑衣黑发,手中还提了个照像机的娇美身影,我实在是记忆深刻。

对方倒也认出了我,最初的惊慌过后,面上露出安心的微笑:“嘘,不要大声说话。”

看来我留给对方的印象甚好。

叹了口气,我放下警棍,无奈道:“叶小姐,就算你是记者,也没权私闯民宅吧。”

“是吗?我还以为这里是酒店……不好意思,我走错了房间。”女子心虚地笑着,一低头,
就想溜走,灯光下俏目秀眉分明,可不正是在蓝夜后厅初遇的叶温叶大记者。

“我找人来帮你罢。”我也不拦她,只是作势欲开步话机。

“啊,别,不用了。”叶小姐倒底没做过贼,果然中计,扑过来按住我的手,呐呐道,
“我自已可以去……”

“说吧,倒底是什么原因?”我平静地瞧着她。叶温应不至会做奸犯科,但这件事,实在
太过蹊跷。

叶温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努力露出最善良和蔼的笑容,大小姐好似有点动摇,垂下了眼:
“说了你就会放我走?”

“当然。”料你也没有再来的机会。

叶温咬着唇,看得出内心在剧烈交战,要不要相信我,终于道:“我来是为了抢新闻……”

“继续。”

“江……江上天有走私毒品,我在跟踪他……”

我一口气差点没呛住。小姑娘啊小姑娘,你为何到现在还学不乖,追男人,能用这种追法
么?

不过这女子的勇气和行动力实在可嘉。

“那么,监视屏的切换是?”

“你连这个也知道?”叶温惊异看着我,“常刚还说绝不会有人发现。”

常刚就是那个黑炭头保全主任,想不到他会监守自盗,我长叹一声,柔声道:“叶小姐,
下回你如果有兴趣前来游玩,尽管找我就好,不必费那么多事,做那么多手脚……我要求不高
的,只要有你给常刚一半的钱就好。”

“我没有给常刚钱。”叶温看我的眼神又变成了凛然,什么叫正义,这女子显然就是代名
词,“他是我父亲的老部下,出于义愤才会帮我。江上天知法犯法,我这次定要找出证据,将
他制裁。”

我摇摇头:“还没拿到证据前,你这样说,会被人告诬陷。”

“不,我亲眼瞧见的!那种白粉,就是被他手下的人带进来的!”叶温见我不信,心中甚
怒,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几度。

亲眼见的就一定是真么?何况是叶大小姐的亲见。江上天建下偌大商业帝国,若说手段完
全光明,料也不可能,但贩卖毒品——他不必沾这浑水。

我微笑着,正想劝服叶大记者回家,心中却悚然一惊,杀气!

不知从何处而来,针刺般的,虽淡而确实的杀气。

过道里,微微传来皮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响声,渐行渐近。

第一部第六章

只有高手,才能将杀气收敛到若有若无;也只有杀过人,才会在起杀意时如此从容。我,
比不上。

念及杀人灭口四字,我不由苦笑。却不知叶小姐的大嗓门,他能听去多少。

且试试运气罢。

利落拖住犹自生气中的叶温,转出死角,头上便是摄像镜头。我站定,赌那人不会为了王
浮生区区小命在这里出手。

叶大小姐不解其故,只当被我出卖,便要怒骂出声,幸亏我早有准备,一抬手捂住她口鼻,
沉声道:“想活就不要乱动。”

一般女孩子听见这种话,就算不信,也会先缓上一缓,谁料叶大小姐竟是异数中的异数,
非但不停,反而眼冒怒火,手撕脚踢反抗得更凶。

见鬼了,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吻你,即便是假作?

脚步声逼近,眼看就要在前面转弯处出现,我心中大急,再也顾不得多想,头一抬,甩去
额前乱发,对面前的女子极尽温柔地一笑:“乖,别动。”

原还忧心此时的面貌未必便能生效,叶温接下来的反应却让我大松了口气。暴躁的美女睁
大眼,又是吃惊,又是困惑,一时忘记了挣扎。我趁势将她搂进怀中,嘴唇强硬地压上了她的。

心中却在叹息,唉,这刻过后,我面上不知又要被这小野猫添上多少掌痕。

温香软玉,美人齿颊芬芳,我都顾不上品尝,眼角余光,只盯紧缓缓迫来的那道身影。

气势冷厉,面容却是随时都可融入人群中的平常,一副细长墨镜,遮去眼中所有光芒。

事到如今还有何法,他衣袋中持枪的手只要稍动,我和叶温便要双双上天堂。

索性闭上眼,专心领略唇间芳香,牡丹花下死,也算不枉。

叶大小姐于情事一途甚是生涩,被我吻上一吻,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羞是吓。我
放开她后半晌,她才醒过神来,跟着我,怔怔地道:“你要带我上哪里去?”

“保安室。”我简短地道,心中却思忖着,瞧那人去的方向,倒象是尽头的五号房,若真
如此,柳五定会知道他是谁。

我一路沉思,难得叶温却也异常地安静,毫无向我发威的迹象。

才跨进门去,PUDEL 便大叫着扑了过来:“给我看看!我要看!”

避开那两只在我面上乱摸的手,我皱眉道:“看什么?我今天没力气陪你闹。”

“看你怎样笑!”PUDEL 是打不死的蟑螂,从不知什么是罢休,脸上居然带了惊羡迷醉的
神色,“为什么我从没有发现,你笑起来会那样……勾魂!”

我还夺命呢。我冷着脸推开他,将叶温让进屋来,一抬头,却是一愣。

不止是石磊到了,连江上天也倚在稍后的桌边,眼神阴沉地瞧着我。我心中一凛。他们都
在?他们看到了多少?

原本有话想问柳五,但此时正主既到,也不必我再多嘴。我默默走向控制台,将方才的录
影带倒回。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神情激烈似在争吵。突然间,男子甩开遮住面目的长发,对女子灿
然一笑,说不出地潇洒魅惑,眼神中更似有风情万种,只轻轻一瞥,已在不经意间动人魂魄。
女子一呆,便为那男子顺势揽入怀中,四唇相接,热吻缠绵。

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戏,似乎已演过了火,弄巧成拙。

手指一动,便要按下消除,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按住。抬眼,对上柳五淡笑的容颜:“不
能抹,里面还有司徒飞的资料。”

那人便叫司徒飞么?好象听过这名字,但,这已经和我无关了。

被江上天的目光看得如芒刺在背,我实在不想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呆下去,咳了一声道:
“我去巡逻了,各位还请自便。”

“站住。”江上天终于发话,声音冷然中夹着一丝不自觉的怒气,“你是去巡逻,还是去
勾三搭四?上班的规矩都不懂了么?!”

江上天失态了。

理智如他,不该说出这番如妒夫般的话来。

石磊与柳五都在,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简单道:“是,我再不敢犯了。”

啪地一声,一只酒杯在地上摔成碎片,江上天满目怒意,紧盯着我,想要说什么,唇动了
两下,最后还是没说出来,手一挥,烦躁道:“滚……快给我滚出去,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我耸耸肩,跨出门去,心里突然莫名地有一丝辛酸,别人有矛盾挣扎,为何被迁怒、承受
过错的总是我?是因为我太清醒,太淡定,足以担得下一切委屈么?

只是,这却是我自已的选择。

深吸一口气,我大踏步向前走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房前与走道中游荡,景况堪比孤魂野鬼,背上更有莫名一丝诡
异眸光,不知从哪里射了来,只盯得我浑身有如针刺。

第二天将钥匙交予保全主任时,极想就此长笑一声,对他说辞职走人,无奈袋中空空,只
能强压下心中万般冲动。

世情冷暖不由人。平凡如我,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摇摇摆摆走出蓝夜门外,我只想回屋大睡一场,最好睡到人事不知,两眼再睁开已是世界
未日。

一道身影却无声地拦在我面前。容颜秀美,长睫微垂,看那神情,显然等我已是良久。

便再累再烦躁,我也不能对这人发火。疲倦地扯出一个笑容:“叶小姐,找我有事?”

“我……”

叶温无措地轻咬下唇,退去凶悍易怒的面具,她原只是一个纯真被宠坏的小女孩。看着她,
我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怜惜之意。

对于她而言,世界就可以永远是个花园。我亦真心希望她远离荆棘。

低喟一声,或许,我也该为昨夜的失礼作个解释。微微一笑:“可以请你吃早餐么?档次
很低的那种。”

嘈杂热闹的菜场边,一家小小的店,五六张落了漆的木桌,几条长凳。由于是清晨,人还
不多。

叶温大概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坐下好一会儿仍有些茫然,呆呆地看着我要来两碗面,四只
馒头,一碟小菜。

“这是你的,这是我的。”我伸手将早点分成两份,笑道,“虽然简陋,不过都还干净。”

“浮生,是不是你的女朋友?真漂亮,你可要好好……”端面上来的伙计赖着不走,对着
我挤眉弄眼。

我嘿嘿笑了一声,将他赶开,再向叶温谦让了一回,便开始埋头大吃起来。待到只剩下半
碗面,两只馒头都已不见之时,才满足地抬起头,正瞧见叶温蹙眉挑了一根面条往嘴里送,不
由一笑:“算了,叶小姐,吃不下别勉强。”

“还好,你可以的,我也可以。”叶温的脾气本就有些倔,被我一说,反倒更努力地吃起
来。

“关于昨天的事……”我沉吟着,想寻合适的词对她解释。

“我已经知道了。”叶温低下头,轻轻道,“柳特助昨天有对我说。说起来,还是你救了
我,谢谢你。”

“不敢当,”我心中大是一松,微笑道,“是我太粗鲁,叶小姐只要不怪就好。”

“怎么会……”

一时都有些无话可说,空气沉默。

半晌,叶温抬起头,紧盯着我:“你信不信我说的话?江上天他真的在贩毒,而且跟昨晚
那个司徒飞也有勾结。我亲眼见过他们在一起喝酒。”

我沉思倾刻,诚恳注视她的双眼:“我有个建议,你要不要听?”

“嗯,你说。”

叶温好象对我颇为相信,她向来都这么轻信么?我看得直摇头。不过这种事还是留给她未
末的老公去担心好了,我很冷静、很严肃地对她道:“古人说,擒贼先擒王,你尽管盯住江上
天,至于他的手下和司徒飞之流,你都不用再去跟踪,免得浪费精力。”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叶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我也微笑。事实上,我并不信江上天会贩毒。司徒飞倒有可能,瞧他那气势,只怕在黑道
还大有名气。叶温太过天真,不知多管黑道的闲事有何后果,我却很清楚。指点她去跟踪江上
天,是为她好,至少江上天虽凶,还不到杀人灭迹的地步。

况且叶大小姐毅力一流,江上天被她缠上,就算不至于焦头烂额,也免不了寢食难安,找
别人麻烦的机会自然也大大减少。

这一石二鸟之计,我顺手施出,自已也颇感得意。

“王浮生……我觉得……”

叶大小姐好象有话想对我说。我奇怪地瞧了她一眼,她的心直口快都到哪里去了:“你想
说什么?”

“我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而且……好象不是太喜欢现在的工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
你找一份比较轻松的……”

我失笑。近来我遇到的贵人何其多。可惜,王浮生虽爱钱,还不至于靠女人施舍。

正想婉言谢绝,桌上突然紧按来一只手,接着是身后一个冰冷威严,危险感十足的声音:
“叶小姐,他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否则,别怪我当真和你父亲翻脸。”

“奉劝江公子,现在不是奴隶时代,”叶温跳了起来,俏目圆瞪,就差指到来人鼻子上去,
“他要选什么工作,用不着向你请示!”

“他已经签了合约,黑字白纸,谁也赖不掉。”江上天唇角微撇,轻蔑地笑道。

“大不了我代他付违约金!顶多是三年的工人合同,有什么了不起,我帮他找个工作,年
薪至少十万!”

“哼,如果我说不准,只怕谁也不敢留下他。”

“……”

这两人一见面,还真象猫和狗,不吵便不罢休。我苦笑,一转眼,发现店中的每个人都已
停下了吃饭,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角。

这样破旧狭小的面店里,能出现一个衣着华美,气度不凡的人物已是反常,出现两个便是
奇迹,至于这两个人物一见便不顾风度,大吵特吵,吵架的内容却是为了旁边一个怎么看也不
起眼的落魄男子——任谁都要当成现场八点档剧集。

我匆匆站了起来,扔下饭钱,头也不回向外走出去。

那两人呆了一呆,一左一右急跟了出来,途中不忘见缝插针再互扔几句。

我的头快要爆炸了。闭了闭眼,我停住脚步,对猫露出一个微笑:“叶小姐,你和他这样
吵是浪费口舌,你的计划呢?为什么不去准备?”

叶温只是天真,并非笨,一听便即明白,想了一想,再看看我,毅然道:“好,我这就回
去进行。你且再忍耐几天,等我将这人揭穿,你就不必再受他钳制。”

说完又狠狠瞪了江上天几眼,这才要车离开。

娇美的身影不复见,我转过头,还剩一只狗却是又凶狠又狡滑,难对付得很。

“江总,我已经下班,而且不想加班,有事你请找别人。”我勉强笑道,神志实是困顿不
已。

出乎意料,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肩头圈住,耳畔传来男子低沉磁感的声音:“我不是找你
有事,我……我是想跟你道歉。昨晚,是我不好,对你乱发火,你……不要生气。”

我惊得连挣扎也忘掉。几小时前,还摔碎杯子叫我滚,几小时后,却拥住我柔声细语,这
翻天覆地的变化,究竟是如何发生?

“江总,你认错人了,医院请向那边走。”我木然地道出一句。

拥住我肩头的手臂紧了一紧,江上天的声音微带不悦:“不要再叫我江总,叫我天。”

那你头上的那个该叫什么?察觉到他的脸颊有越来越靠近的趋势,我蓦然一惊,天啊,这
是在大街上。

用力推开江上天,他未及提防,一下被我推出很远,我向前急跑几步,跳上一辆公交,在
车门关前最后大喊了一声:“江总,我只喜欢女人,男人再好,比如你,我也不要!”

相信此刻大街上所有人的眼光都会紧盯着江上天。

我微微一笑。心高气傲的男人,谁都受不了这决然无情的一招,以后,我的日子大概不会
再有来自他的麻烦。

心中一安,我在座位上沉沉睡去。

第一部第七章

闷头大睡两天,真正是与世隔绝,足不出户。一番充养生息下来,到了第三天上班时,果
又神清气爽,耐心一流。

白班上得顺手之极,因此,当晚班的阿虎打电话来请我多代一会儿时,我很爽快地一口应
承。这小子多半又是被女友绊住,脱不开身,看在他答应夜宵的份上,我成全他便是。

这一成全便成全到夜半,眼看十二点便要敲响,阿虎还不见身影,夜宵自然更没着落,我
腹中饥饿,呵欠连天,心里早将这惯会放飞鸽的小子骂了十七八遍,无奈他不来你也没法,只
好恨恨地用冷水冲了把脸,这才稍稍振奋。

十二点正。习惯性地向屏幕扫视一眼,我的不快达到顶点。电梯口,那盆鬼花居然又再度
出现,要命,这叶温叶大小姐倒底在搞什么飞机?不是告诉过她,想进来就说一声,只要我有
钱拿,难道还会为难于你,怎地又玩起这种破绽百出的午夜游戏?

有钱人家大小姐的心思,真正难以理喻。

我低咒一声,冲出门去。心中已暗自决定,这次非扮鬼吓她个半死不可。瞧她以后还敢不
敢骇人。却不知叶大小姐的胆量,是不是也象她会闯祸的本事一样高明?

电梯门便在面前。静悄悄地一无声息。

半夜三更,这气氛未免诡异。如果不是我素不信鬼神,说不定早已胆战心惊。

正沉吟间,眼角余光突然扫到左侧转角处,粉墙绿叶间红衣一闪,格外醒目。我精神一振,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起来,叶温是要跟我玩上捉迷藏的游戏了。

索性狞笑一声,作出电视剧中坏人的神情:“想逃?没那么容易——”

紧追了上去,匆忙间也未及留神脚下,才过转角,便被不知什么事物一绊,眼前一花,身
子重重摔了下去,头更先撞到了墙上,嗡地一声,就此两眼金星闪烁,脑中转个不停。

碰见叶温,当真是从来没什么好事。

头晕稍复,我定了定神,憋着气,正想撑起,手一伸却是温软细腻,滑不溜手,绝非长毛
地毯的厚实。见鬼,这分明是——我急低了头,果然,紧贴我身旁,横过的臂弯之下,一具女
体半俯侧卧,秀发如云,裙艳红如火,可不正是我追的那位。

算你狠,这种招数也能想得出来,我没好气地摇摇她:“起来啦,再装我也没医药费赔。”

女子嘤咛一声,不退反进,竟顺势偎进了我怀中,一双绵白柔荑,更紧紧抓住我的前襟。

鼻端幽香阵阵,中人欲醉,我却心中一凛,这矫娆做作的女子,绝非叶温!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急欲起身,却已是晚了。

女子头略转过,黑发泻下,现出一张妖艳治人的面孔,笑容极是媚然,叫出来的话却全然
相反:“来人啊,有人要强暴我,救命!”

又惶急又惊恐,难为她怎么配这一口好音。我冷笑,反而镇静了下来。衣衫被她撕扯,一
时也解不开,干脆不动,耳边只听四周脚步声纷起,才一刻功夫,已有十数个人围住了我们。

分明是圈套了。

那女子见有人来,立时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身前衣裙,自然早就从外到内都已扯了开
来,露出雪玉般的丰胸,狼狈中不失香艳,果然诱人。

人声纷杂,语气呼喝,身上的衣物半零半落,我都全不在意,心中只苦苦地思着一件事,
是谁?

“怎么回事?”

一道声音排众而来,并不尖利,却自有种冷酷慑人的气势,将四周嘈杂都一并压了下去。
即便不抬头,我也知道来者何人了。

那晚浑身杀气的高手。司徒飞。

“飞哥,这人欺负我,你可要为人家作主——”女人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花容失色,柔弱
可怜地奔入了司徒飞的怀抱。

黑道大哥的女人。布下陷阱的这人,竟是想要我死。

我缓缓抬起头,微微扫视过周围众人。七八个保安部的同事,另外几个身着黑衣,枪口隐
现的,应是司徒飞的下属。

目光对上了保全主任常刚的。一双细长如鹰隼的锐眼。凝视着他,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是了,是他,就是他!

“是你。”不理会那些投在我身上的鄙夷视线,我冷静地看向常刚,“从头到尾都是你。”

常刚目光一闪,冷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做下这种事,谁也救不了你。”

手一挥,已有几个保安涌上来将我手臂反扭,紧紧制住。

我毫不反抗,只是看住不远处的司徒飞,扬起头,一字一句:“请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司徒飞深沉森寒的眸光紧盯住我,我坦然接受他的审视,不曾稍避。

一时空气中寂静如死。

“好,你说。”司徒飞终于淡淡道出三个字。

“飞哥,何必浪费时间听这小子胡说,”常刚神情倒还镇定,“录影带上什么都有,拿来
一看便知。”

司徒飞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便将常刚看得再也不敢出声。

“谢谢。”我简洁地对司徒飞点点头,接着转向常刚,“勾结司徒飞手下,贩卖毒品的人
是你,对么?”

常刚的面色微微苍白,却仍只是冷笑:“你还想编什么?放火?杀人?”

“如果你今晚的计划成功,我就会是一个死人。”我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道细微的神情,
“你想杀我灭口,因为我发现了鬼花的秘密,是么?”

“什么鬼花?”开口相询的却是的司徒飞。

“是一盘用来掩饰有人进入七楼的伪造录影带。”我简单地将那夜的事道了一遍,又重述
了一遍叶温关于江上天贩毒的话,“常刚身为保全主任,要带叶温进楼,至少有七八种法子,
他却选了最麻烦的一种,替换录影带。为什么?因为只有一个解释,在被鬼花替换下的那两分
钟内,除了叶温进楼,还有个人,也跟在后面,溜了进来。他身上带着的,却是白粉。”

常刚的面色已明显发白,大喝道:“胡说八道!”

“是否胡说,你自已最清楚。”我步步紧逼,“其实叶温说的话,我们谁都没有相信,偏
你做贼心虚,以为我们会追查下去,所以先下手为强,布下了这圈套想杀我,却不料套住的是
自已。”

“证据呢?”常刚突然冷静下来,阴阴一笑,“没有证据,你再编什么都没用。我却有录
影为证,是你追赶那个女子,扑到她身上去的。”

“江,你看如何?”司徒飞突然问。

我微一惊,转眼瞧去,不知什么时候,江上天竟已站在远远一角。

我心中一松。那夜的事,别人不知,江上天却是知的,以他的头脑,真相转瞬即出。

“我不知道。”江上天开口,答得云淡风清,我却在那眼神里看出一丝阴鸷,“这人无所
不能,自然会找出证据来给你。”

我全身一僵。我并非期盼他援手,早在三年之前,王浮生就学会了自救。只是心底竟还会
有一丝期望。期望一丝本不会存在的温暖。

江上天恨我。我能感觉到。为什么?为了我那天的当众拒绝么?

还是因为——嫉妒?即使明知我不会做出这种事,却还是嫉恨我碰那个女人?

因爱不成反成仇。这种事岂非自古便多。

“叶小姐那里,保存有详尽的资料,她跟踪过贩毒的人很多次。”就算心中翻涌,我仍答
得从容,“其中还应有你的手下。”

“为什么不是我?”司徒飞突然问了一句,眼光犀利如刀,“我才是这里的大哥,你怎不
猜贩毒是我的指使?”

“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一笑,“从未见把赃物往自已住所里搬的人。何况,这种小钱,
我料你不会稀罕。”

司徒飞久久地瞪着我,如瞪妖怪。

“飞哥,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他轻薄我,我一定要……”那女子又开始娇啼不依,想必是
仗着方才之事,死无对证,大可哭之闹之。

“她是我的女人。你是外人。何况事实俱在,我不可能信你而不信她。”司徒飞恢复冷漠,
“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不会跟我要什么公平……你听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能证明
你的清白,我就放过你,并出手处理掉这件毒品的事;如果你找不出证据,我不但要杀你,还
要杀掉那个多管闲事的女人。听明白了么?”

我不由愕然。这条件也太过严苛,不错,我们的一切都有摄像记录,可是,从那么高的角
度拍下来,我和这女人间只能见到纠结,却分不清是谁强迫谁,这物证等于没有。

“司徒,算了。”江上天突然咳了一声,也不看我,插口道,“放过他罢。”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心中莫名一阵怒火上冲。

江上天,请你,走开。

抛开一切顾虑,我静静地立在灯光下,众人的视线中:“我有证据。”

四个字,在秋凉风寒里说来,竟无限寂寥。

第一部第八章

我只说出这四字,江上天便已微变了面色,怒道:“住嘴!你……你怎么可以……”

他猜到了。总裁究竟是总裁,智力几时有过退化。

我淡淡一笑,不愿再多说。

宽宏如你,又可曾留给我别的选择。

转头看向司徒飞,平静地道:“司徒先生,医学上有种病,叫性功能障碍,而我,不幸正
是。”

四周的空气突然沉寂了下来。

吃惊当以那女子最甚,虽竭力维持镇定,仍掩不住眼中的一丝恐惧。常刚较她深沉,眉梢
眼角,却也带出了仓皇不安。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心中突然一阵快意。你们千算万算,却终究没算到,被逼上悬崖的人,
也有反噬的机会。

只不过这种机会,却要以极难堪的代价换得。

司徒飞就算惊讶,也未在脸上显出,淡然道:“你想拿医学诊断书给我看么?”

“当然不是。”我回看着他,简单地道,“一张纸,你也不会信。”

“那么?”

他在明知故问了。我不用回头,已知身后再无退路。只是既早已料到,为何此时说来仍微
微凄凉:“给我一间房,一张床,一个女人,我给你明证。”

“胡闹!”江上天似有些烦躁,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一步:“你先跟我回去,这些事,日后
再说,不必用这么无聊的法子证明。”

司徒飞一挑眉,象是要说话,却被我冷淡的声音打断:“我的命,我自已来赌。司徒先生,
记住你的承诺。我给你证据,你给我交代。”

单以语气而言,我此时已可算得冒犯,四下众人都已听得目瞪口呆,司徒飞却不动声色,
凝目瞧了我半晌,突然微微一笑:“好,我会给你叫来蓝夜最好的女人,这样你不论是死是活,
都不会再有遗憾。”

江上天的脸色在瞬间又黑了几分,其实我又何尝能快乐得起来,然而人生如梦,自当及时
行乐,我终于还是勉强挤出一笑:“请不要让我买单。”

夜色温柔。

那样美的眼波,竟似可将一切都化成水。

我背枕厚垫,苦笑看向面前这个千娇百媚,比玉生香的女子,司徒飞没有骗我,他找来的
果然是蓝夜最出众的美人,较之方才那名陷害我的女子,好象还要清艳过三分。

“我叫小玉,哥哥你呢?”美人自解云裳,只余两截小衣,袅袅娜娜地偎了过来,柔柔在
我耳边吹着气。

“我叫苍蝇。”我转了转脖子,很不舒服。寻常男子,只怕到这一步便已情生欲动了,司
徒飞还当真是看得起我。

“苍蝇?”小玉微怔,水汪汪的大眼中露出茫然之色,看了令人好不心疼。

我动了动被缚紧在床头的双腕,叹道:“你觉得不象么?”

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馊主意,竟说怕我会逃跑,不如绑上比较安全,司徒飞竟也欣
然允准,一根绳索三下五除二,倾刻便将我系牢在床间,动弹不得。

可不正象被粘在蜘蛛网上,等待被蜘蛛女吃掉的苍蝇。

小玉呆了一呆,突然一扫适才的清纯容色,妩媚笑了起来:“你说话真是有趣……放心吧,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有姐姐在,绝对不叫你吃亏,哼,那只死狐狸精平时仗着飞哥宠爱,见谁
都不理,这次我非帮着你,剥掉她一层狐狸皮不可。”

美人变脸如翻书,速度之快令人瞠目,还好她已明白表示与我同一战线,我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紧张起来:“你……不是不做吗,为何还脱我衣服?”

“样子总要做的吧,”小玉手法熟练,三两下便已将我的外衣退去,开始剥除内衣,娇笑
道,“飞哥眼最毒了,想骗他可不容易。”

我闭上眼,美人纵再漂亮,被人强迫的感觉总是屈辱。

修长纤掌不住在我躯体上游移,耳畔只听小玉赞叹:“你的身线真好,皮肤也细……”不
一会儿,面颊也贴了上来,却又在瞬间离开,抱怨道,“你没事留这么长胡子干嘛,好扎人!”
我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多说,小玉眼珠一转,竟娇笑着跳下床去,不多时回转来,手上已多
了一只电动剃须刀。

我瞪着她:“计划里没有这一条,你要敢乱来,我就叫人了。”

“是么?”小玉丝毫不以我的威胁为念,笑靥如花,顺手扯起条手帕塞进我嘴里,“有本
事你再叫给我听听啊。”

“唔唔唔……”我被堵得气都透不过来,手腕越挣扎越紧,绳索深深勒到了肌肉内,痛得
象要断开一样,胡须什么时候被剃光再没注意。

好象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接着,一双柔荑迟疑半晌,抚上了我的面颊,最后,整个身
子竟都揉了上来,吐气如兰,喃喃在我耳边道:“你好美……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我不
和他们说就是。”

我就算想抗议也没法说话。

幸好,我还没忘记我是为了什么被关进这间房的。

温香软玉一阵厮磨……再一阵……最终……

没有任何动静。

“不可能……绝不可能!”小玉无法置信地看着我,咬牙切齿,“你休想骗我,你不是那
种不举的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好,你等着。”

我只有等着。双手紧缚,衣衫尽解,难道还能有别的法子。

灯光清晰地洒落下来,犀利如欲剥去尊严的刀。

我不由苦笑。

这原是我自找,若能柔顺接受江上天庇护,此刻必不至再受屈辱,舒适地坐了,醇酒开怀,
岂不是世间极乐。

原来岁月的砥砺中,我仍未学得圆通。

也许永不能学得圆通。若真有一只上帝之手,将今日事再倒流,我知王浮生一般会站立在
江上天面前,对他说,不。

所以无需怨。羞辱或难堪,不过为一餐午饭作价,我尽可不在乎。

小玉找到了她要的事物,笑靥如花,慢慢走近:“让你久等了吧?没关系,下面的时间里,
我定会帮你补回。”

蜜般的语声,掩在暧味的空气中,听起来大有深意。我心中却是一沉。

这女子,这蓝夜最美的女子,十分钟之内换过数张面具,每张都维妙维肖的女子。若说这
是宠物,也必是最毒的那种。

毒蜘蛛。

论玩男人的手段,只怕没人能比她更丰富。

我试着转过脸看她,视线却被枕边的衣物遮住,只能瞧见那张越来越近接的花样俏容。

双腿被分开,各自系牢在床尾。小玉的手法虽比不上黑道人物,却也让我无法挣脱。

口中的手帕被抽走,换成一个内里中空的小球,拉出两道绳,结在颈后。

娇艳红唇凑下来,小玉在我唇上重重一吻,呼吸喷入我的颈中,昵声道:“你瞒不过我…
…我已经知道了,怎么样才能令你兴奋……”

我无可遏止地苍白了面色。

细细的黑鞭在空中一闪,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腰间。接着又是一道,掠过光影,掠过夜色,
用力抽落;再一道。

肌肤上不断传来热辣辣的刺痛,我却恍若未觉。

闭上眼。我以为我的伤痕已经痊愈,过往一切种种譬如昨日死,谁知不意被人再揭起时,
依然疼痛不止鲜血淋漓。

被烙在身上的反应,这一生也休想更改,他的印记,要陪着我直到死。

鞭停。

一只温润的手探到我身下,仔细在入口处抚摸,试图出入,我的身体猛然一僵。耳畔柔柔
的语声再度响起:“一定要被虐,被男人上,才能有反应,对么?调教你的那个人真是煞费苦
心,让你除了他之外,再不许有别的女人……或者男人……好狠。”

灵巧的舌舔过我的耳垂,肆意一咬,渐移向下:“他也必定很爱你,这么严酷的生理改变,
你身上竟没有一道疤痕……你被训的时间一定很长罢?五年?八年?不过,你值……”

胸前一痛,鞭痕上再被啮咬一口,血如泉渗出。

我不再挣扎,这身子已被唤醒,开始了我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心底冰寒,肌肤却慢慢滚
烫,久违的欲望如野草遇火,窜遍全身。

小玉得意的娇笑声银铃般传来,似近还远,我已晕眩无法捉摸。是我的错,一着不慎,满
盘皆输,我小看了这个女子,结果赔上了自已。

空气中交织着渐急的呼吸,喘息渐浓,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她的……终于,她将我调弄到最
坚硬,我亦无比急切地想要发泄,被迫结合的一刻,便要来临。

砰地一声,坚实的胡桃木镶银房门被重重撞开,我本能地转头看去,尚未来得细辨,身上
的女人已被人大力掀开,滚落一角。

一件外套随即盖在我颤抖欲望的身躯上,犹带微温体热。我痛苦地闭上了眼。

江上天还是来了。在这千钓一发的时刻。

不会是巧合。

监视器。

原来最笨的人还是我。

“江总,你……”小玉在墙角里缩成一团,又惧又气。

“不想死,就快给我滚!”这一刻的江上天,比平日更多几分暴戾,是因为我么?何必,
这般的结果,我身后的秘密,难道不正是他想要。

双手被轻柔地解开,接着是下肢,口中之物取出,最后我的身子被当成瓷器般小心翼翼地
搂入怀抱。

“浮生,你……你没事吧?”

急切关心的语声从我头顶上方传来。我勉强动了动唇,被压制到麻木的舌却一时转动不能。
见状江上天将头低了下来,耳朵贴近我的唇:“别急,你想要说什么?我在这里呢,你慢慢说。”

“找个没有监视器的房间……”我哑着嗓子,一字一字道得辛苦。

江上天一愣,随即苦笑:“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对不起,我只是不放心……至于司徒,
他是主人。”

我象是没听到他的话:“抱我……”

搂着我的高大身躯果然明显一僵。

三年未生的欲火正在我体内熊熊燃烧,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欲望,这一刻,我急切渴望
着江上天有力的拥抱。

不管性格如何恶劣,床第间他应是最好的情人。我沉迷地伏在他温暖而强悍的胸膛,期待
他用双臂将我一片片撕碎,再一分分焚化成灰。

我的呼吸渗入了他的衣内,随即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体温也越发蒸腾。

——你分明也要我。江上天,何不爽快。

拥住我的胸膛一动,江上天微探了身,抓起床头一只花瓶,向正对着床的落地镜砸了过去。
一刹间,当地一声,花瓶与镜面纷纷裂成碎片,散落在地。和它们一起掉下的还有一样东西:
摄像监视器。

等不及换房间了么?好身手。

我轻咬了他的肩膀一口,以示赞赏,还有催促。他与我只隔薄薄一层衣,一口下去,他男
性反应瞬间坚硬,再瞒不过我。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到这地步,干柴已遇烈火,更有何说,我放松四肢,任君
享用。

孰料世上事果然多反复,如火如荼的一刻,江上天竟拑住了我的双手,沉声问道:“你可
喜欢我?”

欲火焚身的我完全没有兴致陪他玩问答,双手既不能动,便改以口,留恋地在他的胸前噬
咬吮吸,不意外地听到一声惊喘。

下一刻,我的身子被粗暴推开,江上天紧制住我的下巴,逼我看进他仿若有簇怒火在跳动
的眼里:“你要的究竟是我,还是此刻进门来的任何一个男人?”

何时他做起主持人,编了三流智力题,答对才能给奖品。

无奈,我抬起迷蒙的眼,看向他:“你再去叫两个男人进来,不必我答你也可知道。”

“你——”

欲潮如涌,我无心听他多说,定定看向他,简洁一句,打断他所有欲说未说的话语:“我
要你,你为何不肯给我?”

江上天神色阴晴不定,突然抱起我,狠狠对准我的唇吻了下去,但只一下,便又沾了毒药
般的迅速扔开:“我不陪你玩一夜情……你敢说你过了今夜后还会留在我身边?”

声音里竟似有一丝期望。

我二话没说,推开他,伸手穿衣,却被他一下拉住:“你要干什么?”

“散步。”答得言简意赅。

“休想。”江上天眼中闪出一丝凶狠的光芒,语声反而变得轻柔:“除了我,你不要妄想
再去找别的男人。”

我停下动作,冷冷地看着他,到了这光景,纵有再大的欲火都已被压住。与他的过往恩怨,
也一并涌上心头。好,你既喜欢说,就说个明白。

我听见自已的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表情地在室内回荡:“你第一次提拔我,是因为你要
做人生测试;你给我加过一次薪,代价是多少恶作剧似的指令;在海边差点淹死我的人是你,
叫我滚开再也不想见到的也是你;最后,就连我站在这里,多少也是拜你所赐……当真是你贵
人多忘事,这些都不记得了么?”

江上天的脸上微现尴尬,口唇动了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我从容地拾起衣服。

“连带这一次,你们想看的,也都看到了……我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你找回来的这乞丐
已经穷到一无所有,县官的目的岂非已达到,为何还不将他赶走?”

江上天瞪着我,面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在恼怒。

“为什么……你不知道么?”

“不知。”我冷淡地扣起衬衫钮扣,却因手腕淤伤,一直轻颤着无法对准。

江上天一伸臂抓住我,再度将我拉入怀中。不顾我的反抗,吻如暴风雨般落到我颊上唇边,
半晌,两人都被折腾得气息紊乱,呼吸急促时,他才从我的颈间抬起头,两眼闪闪发光,意犹
未尽:“这就是答案。”

我默然。不是不懂,只是身心俱疲,不愿去懂。

耳畔传来江上天叹息般的轻语:“浮生,以后……不会了。我知道我曾经很差劲,总惹你
生气……我也在挣扎……也不知从哪一天起,每天每夜,面前都是你的影子,象是疯了一样,
我好害怕,可越是想忘,就越是将你刻在了心里……”

他的唇轻柔如花蝶,点过我的耳际:“我恨你……浮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恨为何
一见了你,我就再也不是自已,你不在意我,我会心痛,你和别人亲热,我会难受,这种感觉,”
江上天的双臂缓缓收紧,将我牢牢固定在怀里,“这种软弱的感觉,让我恐慌无极。我跟自已
说,我是不可以有弱点的,所以,我故意不见你,却又不舍得当真不见你……你以为我为何也
要去那个PUB ?还不是因为你时常被他们拉到那里……”

我面无表情,垂头听着他的绵绵细语,心中暗惊。江上天,何是会变成这样,初见他时,
他如是狂傲,洒脱不羁,纵有些目空一切眼高于顶,也好过这时幽怨的伤感缠绵。

是什么力量,竟能让江上天这样的人进退难决,举动失措——情感是一株猪笼草。

而我,却再也不想碰到。

第一部第九章

作为男人,又从业保安,我的体力就算不是最好,也还撑得住几个千米长跑。然而今夜这
连番折腾下来,只怕铁铸的人也要累倒。

我漫不经心地倚着墙,任鞭伤和未散的欲望同时在体内叫嚣,面上是再带不出笑了,只剩
一派无动于衷的漠然:“江上天?”

“什么事?”江上天虽然拥着我,担忧的神情却象是不能确定我仍在他怀中,手臂又紧了
一紧,箍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也不挣扎,只是淡淡一问:“你真的不给我?”

江上天的身体蓦然一僵,紧接着,抓住我肩臂的那只手突然收紧,用力得几乎象要将我捏
碎,声音更是沉冷得怕人:“你……是故意气我?刚才我跟你说的话,难道你一个字都没听见?”

“我听见。”我平静注视江上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才发现他果然有风靡众生的
本钱,全然一个绝佳情人的典范,“只是我现在当真很想要。每个人肚子饿了都要吃饭,这种
事来了也是一样。”

江上天显然有些迷惑,分不清我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可是,你的表现……”

“很冷静,不象欲火中烧的人,是么?”我轻轻一勾唇,漾起一抹清冷的微笑,“如果你
被人用尽手段,无时无刻不盯紧地当玩物折腾了几年,你也会变成这样。”

我牵起他的手,隔着衣物,放到我的欲望之上,他的手攸忽轻颤:“懂了么?我说过,我
不是正常的男人,我在这方面的忍耐力,要远超出任何人。所以,我的欲望也很难抒解。比如
这时,如果没人帮我,我会持续坚硬好几天。”

我放开江上天的手,看着他呆住的面色,不无恶意地再对他一笑:“真疯狂,是么?这世
上当真是什么事都会有……现在,你可以知道我是怎样一个怪物了。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想陪
着欲望过完接下去的几天,这种噩梦,我一分钟也不想多要。你若不屑碰我,还请放开我,天
还没亮,我还能趁早去找个男人……”

抬手摸摸被小玉那女人剃光胡须,光洁清爽的脸,我若有所思:“也不知现在这张脸,是
否还能吸引住别人……”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脆响,面上已重重地被人掴了一记。好大的力。我捂着脸,眼前一阵
眩晕,行凶之人却还不肯放过我,抓住我的肩膀便是一阵摇撼,厉声道:“你再敢给我胡说八
道试试看!”

这人好大的醋劲。我只料到他会生气,却想不到我承受到的怒气会有这般大。被他摇得头
昏眼花,七晕八素,我再听不清他接下去说了什么,等总算回过神来时,他已将我一把抱起,
再度扔回床上,双手正大力撕扯着我的衣物,神情之愤怒阴戾,前所未见。

这原是我要的,可不知为何,瞧着失控中的江上天,我却突然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推拒着
他:“不,我不要了,你走开……”

“现在才说,不嫌太晚了么?”江上天冷笑,那面容里竟有些什么是我所不熟悉的,让人
不寒而粟,“欲火焚身,不能抒解,是么?没有男人,就不行,是么?还有你是怪物?”

他问一句,便撕开一件衣衫,我身上衣物本就不多,被他几句问下来,就算还没有脱下的
也都成了碎片。灯光流泻,一夜中第二次洒落我的肌肤、我的全身,只是这次却和小玉挑逗又
有不同,江上天的目光,象最炙热的火,落到我身上,便似是要将我彻底燃烧,碎裂成灰,配
上那张英俊怒气的面容,既恐怖,却又说不出地迷人。

好热……我闭起眼,不自禁地轻轻呻吟了一声。

江上天震颤了一下。

“你这个妖怪……”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江上天猛地低头,在我胸前咬了一下,手更
故意拂过我的欲望顶端。只是待到我要去迎合,他却又收回手,跳下了床。

我听见衣物悉索之声。是了,精英总裁的衣服自然远比我要正经整齐。我无意识地轻笑,
耐心地等待他解去衣衫,上来抱我。

他很热,而我不讨厌体温。

一阵寂静。

他穿了多少?这么难解?

我疑惑地睁开眼,床前却是空荡荡一无人影。一怔,还未来得及转头,另一侧已传来沉沉
一声:“你有没有试过这个?”

话音才落,眼前白光一闪,一大桶清澈晶亮,寒凉透骨的冰水迎头倒了下来,我在床上难
以闪避,事先又绝计没料到,竟准准被淋个正着,呆在当场,活脱脱一个落汤鸡惨况。

好,够狠。江上天你果然是个狠角。

我渐渐回过神。全身的冰寒颤抖虽然难耐,却还比不上心中感受的千分之一。

这也是你试验的一部分么?江上天,我料不到,你会选在这个时刻出手,用这种方式,在
我最无防备的时候,折辱于我。

一想到方才我的话,我的挑逗,在这盆冷水下都将成笑话一场,空为他茶余饭后添谈资,
我就忍不住想笑。

也当真笑了起来。

忘了你们之间主仆关系、试验关系的人是你,不是他。

他才是真正的冷漠,这种关头也毫不动心,空留你自取其辱,罔作聪明。

“好。浇得好。”我就差鼓掌以示赞赏他的演技,“这么潇洒,不上电视当真可惜。”

缓缓站起,不顾犹在轻颤的身躯,我顺手拉过一条床单,随意裹在身上,向外走去。这个
房间,我再呆在这里也已无益。就象这个人,我和他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或是我眼里的神情太过冰寒绝决,江上天面上竟似露出一丝骇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浮
生,听我解释。”

今夜何其漫长。

戏一出出地上演,我纵想喊停也不可得,眼见主角又一声指令,我虽已精疲力竭,也只有
陪练到底。

手腕被他握住,横竖也逃不脱,我没有费心挣扎,更不会多话,只是静静站定。

扮个木乃伊,或许会比较不累。

只是木乃伊的头发却沾了水,一滴坠下,颈间便是一点轻寒,我毫不在意,耳畔反听人低
叹一声,下一刻,身子已被温柔地揽进一个怀抱里。

烦是不烦。我闭上眼,得装死时且装死。

额角一暖,江上天将头支上了我的,低沉的声音似带了些痛苦:“浮生,我以为你该明白
的,我为何要这样做……你从来都是那么理智,从来最看得清人心……为甚么却不肯朝我的心
看上一看?”

他的语声太近太清晰,我想不听都不行。只好冷笑。世界上最不能解决问题的就是语言,
我从来只信事实。有人若伤害了我,我不会好心到替他想伤害我的理由。

“我知道你不信。浮生,你的心太冷,不许任何人接近,而我……不是太懂……”江上天
将头埋进了我的颈间,语声有些模糊,“你不要怪我,你这样的人,我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
感情,也是第一次而生,既无先例,你叫我如何懂得讨你欢心?”

你爱演独角戏便自演去,我才懒得插嘴,无奈这男人霸道的天性重又抬头,摇着我,不让
我睡,还逼我看向他的眼睛,神情极是认真:“忘了那个该死的故事,也忘了你的从前,我们
可以重新开始。我保证,我会好好对你。”

大概是他温暖的怀抱多少让我恢复了一点元气,我居然有力气失笑,当真是太阳一样的人
……极度自我中心。不知他如果杀了人,还会不会对那人的家属说,忘了这件事,一切可以重
新开始。

当然,我不会傻到将这些话都说出来,此时此地,论权论势论力气,我没一样及得过他,
便是要吵架,他的中气也比我足上一百倍,我何必去自找那麻烦。只是不答却又似乎不行,那
双眼正炯然盯在我脸上,带着期待的紧张。

“重新开始?”我敷衍地一问。

“是。”江上天眼神陡然发亮,“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我一口应承,重又闭上眼,“在这之前,让我睡觉。”

他的怀抱很舒适,而且他对我没性趣这点让我在大失颜面的同时,也很觉安心。既他还没
玩够,那么,在他没将我扔出去之前,免费床垫,我大可安然享之。

骨气我有。不过若非必要,我不会跟自已过不去。

“浮生?”听到我利落允可,江上天反而一愣,试探道:“你当真答应了?和我在一起,
不离开?”

“是。请你快快去准备金屋,将我贮起。记着月月要往我户口上填薪水,行情至少不低于
PUDEL 两倍,还有,吃饭着装出游陪请……另外加费。”

江上天就算再呆,也能听得出不对了,何况他原是这样一个运筹帷幄聪明人。

我已经做好他发怒的准备,以江上天那种多变的性子,即便此刻他将我一把拎起,再踢出
门外,我都不会感觉讶异。

“唉,你……你莫非还在生气?”江上天却只是一声苦笑,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

又要来了?无聊的对白还要继续多久?

可惜生活中的戏,容不得弱者请假告退。我被他一次次从梦的边缘叫醒,此刻已迹近抓狂,
索性冷笑一声:“我自然要答应——你能准许我不答应?我说过放开我,你可曾放?我现在想
出去,你能允许?我说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你是否便会永远自我面前消失?”

沉默。怪异的气氛。

江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凝视着我,最后轻轻一叹:“你太累了,先睡吧。终
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意。”

能睡就好。我什么也不及多想,立即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睡前最后一丝意识,似乎听到有
人在叹息,这样也敢睡着,真不知是不是故意……

天终于放亮。

醒来时,我发现自已睡在沙发上,身上干爽洁净,衣衫柔软整齐,却肯定不是我的,我的
那套,早在昨天就扯成碎片,寿终正寝了。

江上天远远地坐在房间的另一边,一手端着咖啡,一手翻阅着桌上几撂文件,见我醒来,
微微一笑:“你饿不饿?快去洗漱,我叫人煮了点粥,等会就送来。”

云淡风清,神清气爽,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一样。我呆了一呆,
有些疑惑是否还在梦中。

门在此时被敲响。

却只是意思了一下,等不到回答就已被推开,一个男人若无其事走了进来,坦然之程度,
有如在自已家中。

不注意便不会察觉到的森冷气息,扑克脸千年不变,这男人除了司徒飞还能有谁。

他身后跟着的却是餐车。

第一部第十章

宽大的落地窗内,明净的阳光洒满餐桌。桌上林林总总,却不是常见的西点,而是样式颇
为精致的糕粥细点之类,对我这个累极才醒的人来说,口感实在不错。

江公子自然是照例吃了两口便优雅放下,司徒飞不一会儿也放下筷子,两人的眼光,不约
而同落在我的身上。

我保持很正常的仪态进餐,既不太慢,也不太快,筷子伸出去的角度和咀嚼食物的声音都
控制得恰到好处,简而言之,就是街头饭馆里最常见的那种,可对面江上天和司徒飞紧盯着我
的眼光,仍让我觉得自已是外星怪物。

吃饭时被人这样瞧着,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尤其是这两个男子的眼神太过深沉锐利。

只是美食当前,岂可浪费,我若不吃饱,又哪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布局。江上天想必是暂
不肯放过我,瞧司徒飞的眼光,也象是别有所思。

“江,他究竟是不是你的人?”正在我吃完第三只象眼馒首,挟着金丝细卷往嘴里送时,
司徒飞突然一语惊人。

我的动作顿了一顿。

“你看呢?”江上天微笑瞧着我,神情颇似狐狸,不答反问。

“如果他不是你的人,我就要了。”司徒飞一手抚着下巴,沉吟打量我,说得却是轻描淡
写。

我差点被食物噎住,江上天及时推了杯水过来,无暇多想,我伸手去接,却被他的指尖在
掌背上轻点了点,愕然抬头,正对上那张笑得有些可恶的俊脸:“那好,浮生,你自已来说,
你是不是我的人?”

心中早将这二人的祖宗暗骂了七八十代。多少关于人权、人身自由与正义的言辞在我胸间
翻腾,却终究还是咽了下去。我当然可以义正辞言地宣布,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就是我自已,
可我也知道,在这两个所谓特权阶层的男人面前,这种话不会比一阵风更引人注意。

谦恭地笑,我放下水杯:“司徒先生,不知成为你的人要做什么?如果条件优厚,我很愿
意考虑。”

如果我以为这样就能逼退司徒飞的话,显然我是要失望了。司徒飞的脸皮比我想象的还厚,
竟笑道:“你害我损失了一个情妇,可惜了小宣那身媚骨……当然是要你来替补。”

原来那个和常刚串通,陷害我的女人叫小宣?真奇怪,她自已芳心寂寞,在外面勾三搭四,
难道不是你为人情夫的错,还是我的错?不过既说到这儿,我倒很想知道常刚现在怎样,忍不
住问道:“那么那个……”

我还没说完,司徒飞已知其意,冷哼一声:“没这么容易就让他死,这件事他一个人办不
成,偏偏嘴倒硬,甚么也不肯说……哼,我倒要瞧他能撑到几时。”

最后一句话说得杀气森森,冷酷无比,我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黑道上的手段,能有什么
客气的?常刚那倒霉蛋,此时怕不知在受什么毒刑了,同情之下,心中对他的恨意倒也减了许
多。

江上天却毫不在意,悠然倒了三杯酒,递了杯给司徒飞,笑道:“这件事岂不正合你意?
你不是一直都抱怨不干净的人太多,要对组织来番大清洗?”

“那自然。否则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有人背着我,勾结我的情妇,在我眼皮底下搞鬼?”
司徒飞接过酒,懒洋洋地靠在椅中,象一只不发威的豹,“白粉的味道,我十岁就会鉴别了,
这些笨蛋,居然还敢藏在我的房里,真正是找死。”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你早就知道……”

“是啊,那又怎地?”司徒飞似笑非笑,斜睨了我一眼,“不过我可不知道他的同伙有多
少,也不想轻举妄动,你自已跳出来指证,那是最好了,正给我一个整肃的理由。”

我管你什么理由!

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我坐在椅中,头昏目眩。原来他们都早就知道……知道常刚贩毒!
那我昨晚,那么冲动、那么悲壮、那么慷慨激昂地站出来,以身作证……究竟算什么?我被又
是女人又是男人又是冷水折腾得要死要活,无论面子里子都已荡然无存,原来到最后只是一场
……一场笑话?!

一杯酒适时递到我手中。我抓起,一饮而尽,却立即被酒液辛辣无匹的气味呛得猛咳起来,
弯下腰,泪流不止,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话:“这……这是什么?”

“ABSOLUT 伏特加,七五年瑞典极品。”轻柔的语声一本正经在耳畔响起,一双手臂将我
拥入怀中,安慰地轻拍我背,“是好酒哦。”

“我知道,可为什么……是纯的?!”我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会喝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你一定喝不死。”江上天温柔地笑着,抬起我的脸,“再说,我也没让你一口气喝光啊,
都怪你自已不好。”

最后几个字消失在我的唇间,同时也堵住了我暴怒之下,冲口欲出的一大串国骂。

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还未平复,伏特加之烈火仍在口到胃一路燃烧,此刻的我,可谓外疲内
倦,眼花耳鸣,被江上天强势地一抱一勒,更晕到不辨东西南北,因此上,江上天吻上来时,
几乎都未遭到什么抵抗。

江上天似乎极满意这种状况,灵活的舌在我口中游走了一遍又一遍,不住纠缠着我的,直
到见我快因缺氧昏迷,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我脑中象有十数个大锤一起在砸,鸣响起伏,痛苦不堪,只能无力地靠在身边那散发着热
力的物体上,依稀听到这物体似乎还传来些声音:“……他是不是我的人……你看到了……这
就是明证……”

接着好象是谁的一阵轻笑,伴着不知说着什么的声音。

半晌,我渐渐回过神来。我酒量甚宏,一杯伏特加还不至于让我醉,只不过是一时刺激而
已。

转念想及今日所吃之亏,一个比一个来得大,心中不禁又是愤怒,又是恼恨,又是懊悔。

那边厢,司徒飞已经站起身,看情形象是要离开,见我眯了眼瞧他,不禁微微一笑:“好
媚人的眼神……江,看好你的宠物,我是说真的,如果他落到我手上,我定要一口将他吞掉。”

感觉腰间围着的手紧了一紧,似是在宣告所有权一样,江上天亦神定气闲地微笑:“管好
你自已的事吧,别来烦我,我永远也不会给你机会。”

司徒飞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只是一笑,想了想,又回头叹道:“好吧,你既真想要他,那
我就告诉你好了……你最好小心……我瞧他的模样,有点象一个失踪了三年,仍在被家族内悬
赏辑拿的人……如果他当真是那个人,他的身价……唉,基迪。伊波顿。克劳尔家族在亚洲的
所有生意代理权……无可估量啊。”

细碎冰块在晶莹杯中轻撞,更衬出那只手的悠闲沉稳,有如它的主人。

阳光寂寂,司徒飞离去,室内又只余我和他两人。江上天不动声色,只把玩着掌中的酒,
这份奇异的平静,让我莫名有些不安。

这男人竟象是有些变了。望着他深沉莫测的眸光,我知道我再无法一语将他激怒。这就是
精英总裁的本来面目?抑或,是他已知已知彼,找到了对付我的法子?这般的自信稳稳,从容
不迫,竟令我的笑容越来越难展开。

他的心理气势,已渐渐压过我。

我不喜欢。

正如,我不喜欢,有人侵入我心底的平静。

“浮生,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沙发上的男人终于发话,面上带着笑,却只让人觉出危
险。

看着他的眼神,我决定实话实说。

“是。我背叛了我的家族。现在,我是个被追杀的逃亡者。”

“哦?”仅这句话显然不能满足江上天,他继续给我一个猫对老鼠的笑容。

我想着三年前。

风云乍起,天地变色,曾那样惊心动魄的往事,原来,也会被淡忘在岁月里,今日想来,
竟已心平气和,云淡风清。

“基迪。伊波顿。克劳尔。一个古老的意大利家族。我是长子,却不是嫡子。我的顺位继
承权,是第二。”

“所以……你发动夺权?不过,在你身上看不出外国血统。”江上天注视着我,眼光未免
仔细过份。

我简洁地点了点头,既要说,便大方说个干净。

“本来就没有。我是母亲带过去的前夫之子。给我第二继承权,是酬谢我流血流汗,空手
为家族打出更多江山。在他们看来,给一个无血缘的外人继承权名份,那已是了不得,前无先
例的光荣,可是,对我来说,却远远不够。”

“然后,你怎么做?”江上天颇有兴味地瞧着我,“买凶杀掉第一继承人?”

“就算我想,也没人敢下手。”我淡淡一笑,“我那位弟弟,和黑手党很有些渊源,如果
我不是在台面上赢了他,只怕接下来死的人就是我。”

江上天瞪了我半晌:“可惜,你输了。”

我耸耸肩,不欲多谈:“是。自古成王败寇,输便输了,那也没什么好说。”

日光静静在室内流转。眸光相对,他的探究,我的自若。

我说的都是事实。却远不是全部事实。这点,我知他也知。接下来,我以为江上天要问到
我奇异性癖的由来,至少是旁敲侧击,谁知他只是瞧着我,突然道:“一个月了。”

我一愕:“什么?”

“做我的贴身保镖。我说过给你一个月时间考虑的。今天正是第三十天。”

我本能地便想拒绝,一转念话又咽入喉中。我的伪装已去,行囊又是空空,除了托庇于江
上天的保护,否则,天下之大,当真无我可去之地。

至于他这样做是何动机,我原以为我很清楚,无非是对我有兴趣,想要我这个人,但经昨
夜那盆冷水之后——显然不是。

或许他另有所图?这世上人心的欲望千千万万,我怎猜得出他的隐秘心事。

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论应变,我王浮生前半世还未曾怕过谁。

抬起头,我故意不看江上天面上的可恶笑容:“先试用我一个月。还有,有话在前,我的
工作范畴,可不包括帮你挡子弹。”

再出现在蓝夜时,我已焕然一新。

羊毛织物柔软地贴合出我修长的身线,外衣长裤均如为我量身订做,洒脱又舒适,长发仍
是四散,却已打理得黑亮笔直。穿衣镜中自照,这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英气男人,可就是原先
那平凡畏缩的小保安?

我本无意,命运却又将我推了一步,这步是好是坏,今日你我,又有谁人能知。

跟在江上天身后,走出大厅。鲁文当值,殷勤抢前为我们引路。习惯性地一句多谢,却是
浮生原有嗓音。眼见鲁文的面色倾刻变成震惊,同事们下巴个个掉落,我只有匆匆低头前行。

知道蓝夜自此又多一则五花十色的饭后谈资。抑或是麻雀高枝变凤凰的传奇。

人间的故事,岂非便是这样被制造出无数。

第一部第十一章

我不知别的保镖工作有否我这般轻松。

江大公子的总裁室高在三十八层,保全设备无论光控声线均是一流,以我这不算专家的眼
光瞧下来,除非不巧赶上有人驾机撞楼,否则实是看不出桌前的男人有何需要保护。

或是前来向他报告事宜的那位胖经理,会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柄枪,指住江上天要求提高退
休金?当然也不排除屋外一窗之隔的那位娇美女秘书,会因苦恋帅气上司不成,浇一身汽油扑
进来以死殉情——上帝他老人家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么?

我懒懒散散倒在一侧的长沙发中,双腿搁在案几上,不是我没学过基本礼仪,实是大半日
就这样冷眼瞧着忙碌中的江上天,睡又不许睡,走又不准走,已快无聊得发霉。

目送走第四位高级主管,我在心中计算下一位踏进来的间隔。

长身玉立,潇洒可爱的柳五在第四十八分钟三十二秒末敲门进入。

我眼睛一亮,差点便要欢呼出声,终于忍住,静静地看着柳总管柳特助递上文件,指指划
划,讨论,点头,转身,似要离去。

一张纸团抛过去,砸在他头上。柳五愕然抬头,向盆景后,快要沉进沙发中的我看来,怔
了一怔。

我笑得不怀好意,伸出食指向他勾了勾,示意过来。

柳五的目光渐渐由疑惑转为惊讶,最后是好笑,当真顺从地走近我身边。

“你是浮生?怎么会变成这般鬼样子?”

这是一个未为我惊艳,反而笑骂我象鬼的人。我大笑,心中极是畅快,一跃而起,伸手抱
住了他:“柳五,我加了薪,晚上有事么?还你酒帐去。”

柳五笑着回拍我肩:“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是不把你一个月薪水喝光,岂非对不起你。”

再次看到柳五的感觉实在很好。商战无情,我知道高位如他,必定也有酷寒的一面,可是,
他从来只将温和如暖阳的笑容对我。

我痴痴看着这男子含笑的眉目,叹道:“柳五……”

“嗯?怎么?”

“如果你是女子,我一定要骗你嫁给我。”

柳五失笑:“可惜我……”

“可惜他不是。”江上天不知何时已来到我们身后,微笑搭住柳五右肩,“柳五,我来给
你介绍,这位是我新雇用的贴身保镖,24小时工作的那种。”

“24小时么?”柳五看着我悲悯摇头:“可怜的浮生……”

偶尔被人同情一下的感觉也很好,我大力点头,自觉如期待宠爱的小狗。

“如果我一个人能喝掉你一个月的薪水,不知再加一个人能喝掉多少?”

我一愣。柳五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看到我不懂的神情,柳五瞟了一眼江上天,后者的面色已有些发青,见状柳五笑意更深:
“咳,浮生,如果你不连江总一起请的话,我猜,你今晚多半要跟他回公寓啃冷饭了。”

……

我终于有了身为别人贴身保镖的觉悟。

一个人是喝,两个人也是喝,横竖要千金散尽,我也不介意多请一个。

仍是常去的那家PUB.夜色稍深,灯红酒绿,华彩依旧,人来人往中似乎只有我已不同。

物是人非,岂非最是令人惆怅。我默不作声,坐在吧台前,仰头又灌下一口酒。

“心情不好?”柳五就在我身旁,我们喝酒的时候都不喜欢说话,他这时开口已是难得之
极。

“当然。”我闷闷不乐,“他为什么要这样能喝?”

柳五看向不远处独坐的江上天,不由莞尔:“他不是能喝,他是在帮你用钱。”

我当然知道。

江上天分明是故意。他面前桌上,只有两杯酒。但这两杯的价钱,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已
抵得上我和柳五的全部。

偏偏他又不象要喝的样子,只是放在手中转动,一双眸子在暗影中亮光闪闪,不知在想些
什么。

“他对你很好。”柳五突然道。

“是很好,”我想起他阴晴不定的古怪行径,懒懒道,“好到我承受不了。柳五,没人喜
欢被人象一件器物,或一只宠物那样对待。”

“因为他不知道对待喜欢的人还有别的方式吧。”柳五看着我,柔声道,“他并不是个慈
善家,却愿意将你24小时纳入羽翼保护下,你这么聪明,不觉得奇怪么?”

“也许我还有别的利用价值吧。”侍者无声送来杯暗红色的烈酒,我端起,却不喝,只是
定定凝视着杯中醇厚如血的液体,“柳五,你为甚么要替他说话?我很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么?”

有很多话,平时我也许永不会说,但此刻,在深夜,在人群喧嚣的落寞里,在燃烧的酒精
取代了脉管内冰凉的血液时,我随意道来。

“当然喜欢。”柳五瞧向我的眼光温柔之极,“你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将我推向他?他只会伤害我,而你不会。”语音未落我便后悔。说出这
样的话来,我定是疯了。

柳五深深地凝视着我,眸子里有一丝奇异的亮光:“浮生,想一想再告诉我,你当真象情
人那样喜欢我么?”

我瞪着他,沉寂半晌,突然跳起:“你跟我来。”

很多繁华之地都会有一个冷清的后门,这里也不例外。我三两下将柳五扯到门外的深巷中,
灯光黯淡,勉强才能看得出人影,正是做非法之事的好地方。

“和我做。”我简洁地道。

柳五有些发呆:“什么?”

我不耐烦地扑入他的怀中:“是不是情人那种喜欢,做一做不就知道了。”

柳五的手臂围紧了我,温柔而有力,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的语声从我头顶上方传来,
有种让人安定的错觉:“浮生,你在害怕些什么?有事,为甚么不说出来?”

爱怜的手掌轻抚过我的肩背,“身体这般冷硬,分明是不想要,你却宁愿躲在性爱之中,
也不肯对人直说。唉,浮生,需要帮助,就真的这么困难吗?”

我的身躯蓦然僵住。

我不喜欢别人的窥探,何况已如此之深。

有些事,我连自已都不愿再想起。

“那杯酒,是不是?”

柳五的声音仍是那般温和,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殛,我仓惶抬头,望进他的眼中:“你…
…你怎么知道?”

柳五看着我,摇头叹息:“浮生,你的心当真是乱了,这么简单的推理都想不出么?我从
来没见过这里有那种酒,就算有,我们三人谁也没要过,你却自然而然地端了起来,杯里的酒,
还抖了一下,然后就是心神不宁……你当我们都是傻的么?”

“你们?”我下意识地重复。

“江去查那杯酒的来历了。他做事总比我快一步。”柳五的声音中象是有些感慨。

“可是,可是他怎会看见……”我心乱初定,却仍有疑惑。

“他的眼光何曾离开过你,”柳五叹了口气,“也只有你才不知道——”

“柳五,你何时变得这么罗嗦?”一道声音突然冷冷地插进来,循声望去,江上天出现在
不远处的巷口,眼光有意无意,象是盯在我和柳五拥抱的肢体上,面色不善,“上车吧。王浮
生,你好似还欠我一个交代。”

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欠谁交代。我和江上天,不过萍水相逢,暧味纠缠三分,他肯问,是
他好意,愿不愿说,却在我自已。

夜已深,柳五临走时只柔声对我说了一句:“浮生,你不记得了么,不管你想逃避的是什
么,最好的防御是攻击。”

我正惘然,已有人强硬拖住我手臂,将我塞进车里。揉着被抓疼的肘臂,我苦笑:“江总,
你可以先下命令,我自会听。”

江上天没有说话,点火,发动,车平稳疾速地在黑夜里驶了出去,这才淡淡地在后视镜里
看了我一眼:“我命令过你不要叫我江总。”

他一定忘了,他还曾命令过我不要在他面前出现。不过这话现在说来,未免象小孩拌嘴。
我叹了口气,不欲和他在这上面纠缠:“是,我知道了,老板。”

沉寂了片刻。

开车的男人啪地一声,点着了根烟,又扔了包给我:“浮生,你是披着羊皮的刺猬,温顺
下面,总藏着锋锐。”

“如果我是女人,这种情况通常可比作玫瑰。”我也点起根烟,深吸了口,又吐出,听见
空气过滤器开始工作,“其实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失败者而已,你若还想发现别的什么,
只怕是要大失所望。”

江上天不置可否,转了个弯,将车驶入向上行的山道。这不是往蓝夜的路,倒象是通往某
个高级住宅区。想必是江上天的住处。

“那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江上天平静的声音下似是压抑住某种怒气。

“谁?”我明知故问。

江上天深深在镜内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车内异常的安静。安静到我能清楚地听见汽车各大部件运转的嗡嗡声。我心中突然有些愧
疚。别人只是想帮你,你却做得象他要来杀你。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深夜的寂静里格外清晰,江上天看我一眼:“你的。”

我一怔,手机我虽有,却极少用,莫怪连铃声也不熟悉。匆匆掏出手机,果然是我的,来
电号码却不认识,自忖我认识的朋友五个手指可数完,这三更半夜的,谁又来找我有事。

还是按下键,我“喂”了一声,对方却不再有任何回音,话机中只剩下电流的丝丝声。

“打错电话。”我关机。主动向江上天报备。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巨响,自车下发出,随即车身一震,停了下来。

我愣愣看向江上天,江上天皱了皱眉:“我下去看看,你别动。”

见江上天的手就要触及车门,我突然拉住他。江上天回过头,眼神中写着询问。

我犹豫了一下:“小心。”

江上天笑了起来,神情里有一丝欣然:“怎么,这么快就舍不得我了?”

这自作多情的混蛋。我什么也没说,一脚将他从正缓缓打开的车门里踢了出去,动作之果
断利落,相信就算他这空手道高手也要叫一声好。

耳听这男人在车外不住抱怨什么过河拆桥,落井下石,我的唇边微微漾出一丝笑意,待看
到手机时,却又笑不出来。

但愿只是个巧合。

深秋的夜里,月色清寒,树木苍郁,寒蛩幽幽在石缝里发出鸣响。

能在这样优美的山居夜景里漫步,实在应是赏心悦目,人生一大快事。

如果路不要那么远,手不要被人强握得这么紧,那就更是完美之极。我叹了口气,看向身
边的男子:“还有多久才能到?”

事实上,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双腿又酸又重,就算我想装出神行侠的威风模样来都不
可得。身侧这男子明明和我一般的走,却仍是精神奕奕,眼睛闪亮,真不知同为人类,倒底相
差在哪里。

“就快到了。怎么,你走不动了?”江上天的唇边弯起一缕戏谑,“要不要我背你?”

我差点没吐,懒得看他:“先生,这里并非高老庄,要找高小姐请到前面。还有,你既这
么有力气,何不大喊几声救命,或许能引来好心人。”

江上天只是笑,神情颇为愉悦,我讽了他也不生气。他当真是变了,我暗忖着初见他时的
模样,换作以前那个高傲冷漠的江上天,必不容旁人挑战他的威严。

“想什么呢,生?”

低沉磁性的嗓音将我从胡思乱想中唤醒,这男人当真是极品,连平常说话的声音都自然带
出一股魅惑,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愧疚。这样意气风发,前程大好的男子,不该被
我拖进这场浑水。

“你……为什么不再问我了?”我目注着天边渐柔和的云彩。

没头没尾的话,江上天却听得懂。抓住我的手紧了一紧:“我不想逼你。何况,”一笑如
许自信,“你不说,我自会去查,不会太难的。”

他在试图保护我。而我却连对他下手的人是谁都不肯告诉他。

我突然不再很抗拒说多一些。

“那杯酒的名字,翻成中文,叫做复仇的伤感和美丽。是格雷的最爱。”我垂下眼眸,
“格雷就是我的弟弟。他高傲,有一些洁癖,性子极端,绝对容不了别人的背叛,尤其是他所
信任的人。”

江上天静静地看着我:“所以,就算你已经出逃多年,一无所有,他也不肯放过你?”

是这样吧。应该……就是这样。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这次来的就是他吗?送酒给你,还在我们车上放微型炸弹,引爆车胎,以示警告?”

“你已经知道了?或许是他,或许是他派出的人。”我苦涩地笑,“格雷执掌家族生意,
理应没空亲来亚洲才对。不过,谁又知呢,象我这种家族的耻辱和败类,是绝不能容许存在世
上,为古老的家族名声抹黑的。他前来亲手捉我,那也是族长理应所为。”

“不要这么快给自已判刑。”江上天眉宇紧皱,声音也有些冷然,“夺位有什么稀罕的,
皇帝尚且要轮流来坐坐,一个家族又算得了什么。是男人,有点野心又怎样。”

“没怎样。”我一叹,“只不过我败了而已。这是最重要的事实。今晚遇到的这些,不是
格雷的警告,只是他的通知。他要告诉我,我的噩梦来了。格雷也是一只猫呢,”我转过头凝
视身侧男人,露出一丝微笑,“和你这只猫不同,你最多不过要见我潦倒,捉弄我取乐,他却
是想真真正正地拆解我入腹……不过,不管你们谁能成功,我这只老鼠,却是死定了的。”

江上天看着我,缓缓摇头:“你错了。”

我眉一扬,有些讶异:“哦?”

下一瞬间身子蓦地被搂入某个怀抱,一个温热的声音带着笑,在我耳边低语:“我这只猫,
也是想将你这只老鼠,吃下肚去的。”

第一部第十二章

所谓的吃,有很多种含义。而无论哪种,都不可能在我们终于走完全程,累得浑身都象要
散架时进行。

江上天的屋子是大是小,是豪华是古朴,我再也注意不到,全部的心神,都已被热气腾腾
的浴水,柔软舒适的大床吸引了去。

江上天就在我身边我不是不知。可是管他呢,反正我那般诱惑他都无动于衷,此刻两人俱
是精疲力尽,我不认为他还能有何异动。

事实证明我的推测略有偏差。

醒来时我正在江上天怀中,阳光自窗棂间照下来,正映上那张沉睡俊朗的面容,而他那只
无意中搁在我身上某处的手,正是惊醒我的罪魁祸首。

我轻轻将他的手自我胯间移开,下一秒,那男人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四肢大张,死死地
将我压住。

是巧合,还是故意?我皱眉端详着他,江上天雕塑般的面容安详宁静,唇边还似带了一丝
笑意,实在难以分清。

我叹了口气。我有办法轻松对付活着的江上天,却实在有些发怵这睡死过去的男人躯体,
原因无它,只因我此刻全身肌肉都在酸痛与叫嚣着罢工,若没有必要,根本一动都不想再动。

“老板,醒醒。”

没人理。

“江上天,起来了。”

……

“失火了。”

最后一招都告失败,看来当真是什么声音都传不进这男人的耳朵里去。我心中不悦,突然
张嘴,撕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啪地一声,江上天的手象赶苍蝇似的挥过来,盖到我脸上,差点没让我窒息。

这睡相竟不象是猪,是死猪了。

我吐出一口气,认命。闭上双眼,尽力匆略胸口被压的沉闷,继续睡。但愿江上天醒来时,
不会发现自已身下压了一具因缺氧而致死的尸体。

似梦非梦的当儿,唇突然被人吻住,初还温柔,随着舌的纠缠深入,越来越咄咄逼人,睡
衣的襟带,也被人解去两根,湿润的触感,由颈肩一路往下。

空中的情欲气息渐渐浓重。因为出自这强悍英俊,对我还有几分真心的男人之手,我并不
讨厌,却也不想深入。

懒懒地睁开双眼:“江上天,你喜欢奸尸?”

一刹间,身上这男人所有的动作都顿了一顿。不知过了几秒,或是几分,胸前传来泄忿般
的刺痛一咬,痛中又杂了几分快感,耳畔只听江上天恨恨的声音:“浮生,你这样会害死我。”

欲求不满的痛苦,我又不是不曾有过。我哼了一声:“总还比不上你那盆冷水。”

江上天将头埋入我的肩颈,这动作竟有几分孩子气,半晌才闷闷地道:“谁让你当时只想
要个泄欲的工具。”

拜托!这种事,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岂非早已成流行默契。我翻了翻白眼:“这话从一
个花花公子的口中说出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江上天的面色变得有些恼怒:“反正,你心里只能想着我,做的时候,也只能要我一个。”

废话,我又不喜欢3P,我没好气地道:“那天我也没说要别人。”

“不,你有。”江上天温暖有力的手掌掩上了我的心窝处,“用鞭子抽出来的欲望,只会
让你想到调教你的那个人——告诉我,那个硬将你生理扭曲的人是谁?”

他的声音里潜伏着一丝杀气,可是我却再不留意。被人刺中最隐秘的伤口,那滋味绝不好
受。往事如快镜头迅速闪过,我再坚强,此刻也不由微微苍白,闭上了眼。

一片沉默。江上天竟也未再追问。是了,他允诺过我,不会逼我,若我不想说,他会自已
去查。

从来没有一刻,我象现在这般感激过他。

“浮生,忘了那些过去,我要你,和我重新开始。”

江上天低沉的嗓音在午后的阳光里流动,竟象是,某种誓言。

这日过后,江上天合着柳五他们,将各处都加强了戒备,我的周围,更是看得密不透风。
着实可笑,明明我才是江上天的保镖,谁知反过来,倒要江上天重新派人来保护我。说不感动
是假的,只是我心里也越发沉重。

江上天与我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不会将这看作理所当然,但若说他是
看中了我这张容貌,他却直到现在,还未真正碰过我。

一连这几日来,江上天都与我同床而睡,每每还要将我紧拥在怀中,我可以感觉出他迫切
的欲望,他的手也时常的不规矩,一有隙就对我施展开他的挑情大法。花花公子的本事自然一
流,但我的反应确确实实是被改造过了,根深蒂固一样,就算我也被他挑起欲火,也有些想要,
无奈就是不能坚硬,不能自行快乐。其实我倒还罢了,这点不适,还未放在心上,辛苦的人反
是江上天。很有几次,我见他忍得难受,低声叫他不要管我,直接对我施暴,江上天偏就是不
肯,只肯要我用手帮他解决,再拥我入眠。

这男人,唉,我当真不明白,这算不算是对我的一时迷惑。这迷惑,又不知能持续多久。

几天严阵以待,格雷却反而没有任何动静。他是一个高明的猎手,我早就知道,这分明是
用心理战术,来引诱我们心浮气躁,忙中出错了。

输赢有何在乎,至多将我命一条还他,如此而已。想至此处,我也淡然。

石磊和PUDEL 也知道了这件事,PUDEL 知我无聊,仗着石磊宠爱,时不时会来公司看我,
石磊本就和江上天柳五是好友,这下过来的更是频繁,三个男人一空下来就在一起对着日渐增
厚的资料指指点点,不知在计划些什么。我,没有去参加。

江上天已有意无意在他们面前表露了对我的占有权,柳五在场时更为明显,非要搂着我,
时不时亲一下,调戏一个,这举动象极儿童争抢玩具,我看了只有摇头。柳五是最镇静如常的
那个,似乎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面上的笑容,对我仍是那般关怀体谅,得友能如此,此生何虚。

两周就此过去。这日,天气有些许阴沉,窗外欲雨未雨,湿意已先弥漫了开来。

我百无聊赖,坐在无人的茶水间里喝咖啡,心情抑郁。

“怎么,戒酒了?”

我回头,柳五走了进来,眼光落在我手中的饮料上。

我笑了一笑:“这时我不想让神经麻醉。咖啡提神,你要不要来一杯?”

“谢了。我不用那个。”柳五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很闷?”

“还好,”我漫不经心晃了晃手中的杯,“能天天做米虫,是件幸福的事。”

“你自已想逃,谁也没有法子。”柳五微微一笑,“若论到做事……又有几人能及得上当
年吒咤风云的大太子。”

多么久远的名词。记忆的尘沙仿佛被人轻轻拂落一层,现出隐约光影。

我苦笑,倒也并未吃惊。这几人若立意要查,世上又有多少事是秘密。眼见这十数日来各
地资料如潮水一般涌入高层办公室,我早有心理预备。

若无其事再饮一口咖啡:“柳五,你当真这样看我?”

柳五凝视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浮生,当年倒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你会变得这样……
令人心疼。”

我微微震动,抬眼与他对视,柳五的神色里没有同情,只有关心。

我垂下头去。

“你知道了多少?”

柳五沉吟了一下:“不多。看起来,很多资料,都已被人有意毁去。我只知道你两岁丧父,
五岁随母远嫁,十八岁进入家族企业,立下汗马功劳无数,从而被克劳尔家族破格承认,拥有
第二继承权。之后,便是二十岁时,格雷正式入主克劳尔家族不久,你叛变失败,从此流落不
知所踪。”笑了一笑,“这些都对不对?”

“对。多么枯躁无聊的故事,是不是?”我无奈一笑,“柳五,人算不如天算,我现在只
想以浮生的身份活下去,忘了我是甚么家族,太子,好么?”

柳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再开口时果然换了话题:“你和江,已经在一起了么?”

我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要我告诉他,我和江上天还是半主半仆,已经同床,但
行房仍是不畅?这种话,即便对温和如柳五,我也说不出。

柳五将我的反应全都瞧在眼里,淡淡一笑:“那就好。你有人照顾,我也能放心一些。”
笑容中竟似有几分苦涩,与平时的亘定如常不太一样。

这种事,没法解释,越描就会越黑。不过我从来都不曾想到,向来温柔、不动声色的柳五,
也会有失态的时刻。

“柳五,你跟江上天很熟么?”胡乱问了一个我也不知是什么的问题,只是平常就觉得柳
五和江上天的熟稔,超过了老板和职员的关系。

柳五的神情已然恢复平静,笑道:“何止是熟。我、江上天还有石磊都是世交,又是同班
同学,当年人还称三剑客的。只不过他们家里都有生意,我家却是行医的,若不是他们两个硬
拉我去读管理,我现在只怕正拿着手术刀呢。”

“那你怎么没去帮石磊?”

我纯然好奇,却不想一问之下,柳五面上微微泛出尴尬,言语也有些支吾:“这个……”

“什么?”我恶劣,大是好奇,追问不放。

“我当时正在狂追江上天的表妹,自然要……谁想那女孩很快嫁人了。”柳五说得轻描淡
写,却止不住我笑咪咪望着他的神情。

想不到从来镇静不惊的柳五也有这一面,机会难得,我正想出言调侃他几句,却听柳五别
在衣襟上的微型通话器响了起来,传来江上天沉稳的声音:“柳五,有人寄了两盒录影带过来,
标签上画着一杯酒和一把剑,不知有些什么,你过来一起看看。”

“好,我就来。”柳五关上通话器,笑着转过身,“浮生,我去一下,你要不要——”话
音未落,他的笑容已经凝结在面上,几步冲了过来,扶住我,慌乱道:“浮生,你怎么啦?脸
色这么难看?”

“那是……他……我……”我一阵头晕,再也说不下去,只隐约知道柳五已将我扶坐在沙
发中,又拿了杯水递到我唇边。

“喝点水。”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情绪算是稳定下来,全身却依然软弱:“那两盘带子……是我,
是当年我被……”

虽然我说得语焉不详,柳五稍一想,已经明白,声音里陡增怒意:“是你被虐待的镜头?”

我闭上眼,无力地点了点头:“酒和剑……是标记……”

以为已能忘却,原来,那些痛苦和屈辱还沉积在心底,从不曾离去。

“我这就去告诉江。你在这里不要动。”柳五的语声前所未有的冷峻。

我仓促伸手,拉住他的衣角,眼中不自觉地满是求恳:“别看……那是我的噩梦……一辈
子的……”

下一刻,我的身子已被紧紧搂住,温暖的胸膛,平稳的心跳,传递给我最有力的安慰,一
张唇柔柔地落到我的眉梢,眼角,面颊,最后停在我的唇上……柳五没有说话,只选了这种最
直接的方式,给我承诺,让我安心。

呯地一声,门被突然推开,一个人闯了进来:“柳五,我到处找你——”

语声突然中止。

紧接着,是隐隐怒意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竟然是这数日来常在此地出没不定的石磊。

我稍稍有些放心。虽然问心无愧,但若来者是江上天,看见这一幕,只怕话都不用说,我
便会直接被丢下楼去。

柳五神态安静,语气平和,丝毫没有被人发现抓住的害怕:“我们在做什么,正如你所见。”

“他是江的人。”石磊瞪着柳五,眼里闪动着怒气,“你明知道,江是真的喜欢他。”

“我也喜欢他。”柳五断然道。

我当然知道柳五所说的喜欢是何意,可是石磊并不知道,此刻听来,更是象极暧味。

石磊本就不擅言辞,被柳五正色一回,已说不出话来,眼光突然又转向我,充满厌恶和鄙
视:“你以前就靠这套做成家族生意的吧,妖怪,要找男人出去找,别让我再看见你离间我们
兄弟感情!”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我的心微微收紧。

以前不是没有人骂过我,激烈恶毒程度,或还有过之,但那些,我都可以不去理会。他们
是谁?只不过一群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既不知我,被他们骂骂,我自一笑,有何要紧。

石磊不是。虽然我和他并无深交,但出于江上天和柳五的关系,我早在不知不觉中,也将
他视作伙伴的一份子。他,是江和柳五重视的好友,是PUDEL 的情人,是一个,值得我尊重意
见的硬朗男人。

受得了世人千百句诅咒中伤,未必能受得了这一抹轻视眼神。何况,这般苛责,已超过轻
视远甚。

我的脸色必定有变,不然柳五搂在我腰间的手不会更紧,耳畔只听他沉声道:“这件事跟
浮生没有关系,你有什么话要说,都冲着我来好了。要是瞧我也不顺眼,我随时都可以辞职。”

寻常的一句话,从素日温和的柳五口中说出,已是决绝无比。

石磊面色大变,眼中阴郁愤怒,似要喷出火焰来:“你……你竟然肯为了他辞职?我们十
来年的交情,在你心里,难道还比不上这才认识的小子?”

柳五正要答话,我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别开口,一切让我自已来。

上帝说,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要将左脸再送上去。

可惜我并不是善男信女。

冷冷一瞥石磊:“即便我是祸国殃民的杨太真,也轮不到你来做清君侧的大将军。你那点
心事,我要是说出来,反而是帮了你。就让你闷到死,这滋味也算是不错了罢。”

江湖走过,情场历过,若论人心,还有多少人能比我知的更多。如果说以前是我还从未留
意到,那么方才,便在石磊冲口而出的那几句话里,我看得分明。

江和柳一般样是他的朋友,如若当真同时喜欢上我,石磊为何想也不想,便坚决要柳五退
出?我不信石磊是那种趋炎附势、急于讨好位高者之辈,那么,剩下的解释已经没几个。

而我,相信最后一个。

石磊脸色铁青,早已失去喜怒不形于色的风度,冷笑:“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已吧,没有我
们的保护,你只怕走出这大楼一步都难,光嘴硬有什么用!”

——是。

原本便寄人篱下,我又有何资格论人长短,挑剔心事。枉我还自负聪明,怎地便恃宠而骄,
忘了这一桩头等大事。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对不起,我有些头昏,失陪一步。”

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柳五的呼唤,大概见我笑得异样,想追出来,却被石磊拦
住,隐约听见几句对话:“别拦着我……我去找他回来……”

“你放心……他不敢走远的……他是江的人,你不会是当真喜欢他吧……以前你说过你只
喜欢女孩的,为什么……”

“那也用不着你来管……”

“……”

出了空旷的办公区,转过走廊,身后的语声越来越低,渐至及几不可闻。

石磊暗恋柳五,毫无疑问。

只是这一切已都和我没有关系。虽然我的生理已经不太象个男人,心却未变,骨子里终究
有份骄傲,终究,不屑于依赖别的男人庇护。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这回,我不再逃避。

在接待小姐和十数个江氏员工的注视下,我自若穿过一楼大厅,走出大门,知道这一举动,
必定正通过头顶的监控器传向安全中心,再出现在江他们的屏幕上。

微笑回头,在走出门外的一刹那,我无声地对摄像器作了个再见的唇形。

再见。

诸位。永不再见。

门外乌云四合,细雨较方才更加浓密,离了空调的温暖,寒意骤然侵上身来。人世多风雨,
前途自珍重。站在空阔的楼前,我无意识地念出这两句话,有些想笑。

菲儿,纵你用尽了一切方法,想要我离开,逃脱那恶魔般的生活,怎奈何天意弄人,到了
这刻,我仍是沉不住气,为了一点愚蠢的气节,自动再送上门去。

不过,这次,我不再容让。就算明知还是要败给他,就算生机只有一线,我仍会,放手一
搏。

菲儿,我的天使,请你在云层上,好好看着我。

一辆银色的平治无声无息、水波不惊地驶了过来,停在我身前,车门打开。

“罗觉少爷,主人正在等你。”

我点点头,收起微笑,和无害的面具,换上旧日那张冷漠威严。

关上车门的瞬间,我听见一声撕裂般的大喊:“浮生,回来!”声音中,竟似含痛苦绝望
无限。

眼角余光掠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已冲出大门,在雨里直扑了过来,来势如箭,同一时间,车
却已启动,稳稳开了出去。

我合上眼,默默在心中道:“江上天,有你这一声喊,我今生可无憾。谢谢你。愿你平安。”

(第一部完)

第二部

第一章

雨越来越大,最后便如瓢沷般倾泻下来,风借机肆虐,将树木摧折成东歪西倒。明明是深
秋的季节,寒意凛冽却象已到冬天。

汽车似茫茫天地中的一叶孤舟,冲破水帘向前疾驰。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气氛有如漫不经心,但我知道,在他们的西服口袋
中,至少有四枝枪的枪口正对准了我。

这才是行家风范。三年前守卫若有这般森严,我未必便能逃得出。

对坐在我右侧、为首模样的棕发男子点了点头,我简单问道:“有烟么?”

这男子似没料到我这阶下囚会主动开口,微微一愣,随即象是想到我的身份,勉强从怀里
掏出包烟,弹出一支,神情间却全是警觉。

我接过烟,淡淡一笑:“别紧张,我若想逃,方才就不会跟你们上车。”

棕发男子并未因我的话而放松,态度尚算有礼,声音却很冷淡:“少爷肯合作那是最好,
我们接到指令,不许伤害少爷的性命,但必要时,断手断足也无所谓。”

对这隐含煞气的威胁我不置可否,自顾伸手到内衣袋掏打火机:“阁下面生得很,怎么称
呼?”

下一刻,伸进衣内的手腕被铁钳般扼住,棕发男子冷冷地看着我,另一手已叮地一声,将
吐出银蓝火焰的打火机递到我面前:“少爷想找熟人?只怕要让你失望了,凡和三年前少爷逃
脱有关的人,都已被按家规处置……我是后来的,三号,这里有火。”

我默默地燃着了烟,不再多话。真正想要知道的,都已清楚——我本就只想知他们是受雇
的佣军,还是格雷的手下,棕发男子一句家规处置,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当然不是普通世家的家规,若我猜得不错,十有九成与黑手党这三个字脱不了关系。

意大利是黑手党的天下,多少年开枝散叶下来早已根深蒂固,象克劳尔这种古老家族会和
它有关系也不算稀奇,但我没想到这关系竟会如此之深。

以前只当格雷和黑手党的某个支派有些渊源,今日方知他也是成员之一。

我的胜算,眼见又少一分。

苦涩一笑,形势比人强,或许我更该考虑格雷想要什么,乖乖献俘才对。

大雨如注。沉思中未曾留意方向,汽车不知何时已偏离大道,驶入荒野。暮色中,一幢灰
褐高大的建筑突地闯入眼帘,说不出地阴森,直如欲择人而噬的野兽。

果然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只是我不过一失势叛徒,又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被引入一道又一道折廊,最后在一扇黑色门前停下。我站住,微微犹豫了一下。

决定面对恶梦,和当真面对恶梦,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些不同。我不是英雄,虽然早有心
理准备,想到要重见他时,还是会——害怕。

“亲爱的哥哥,你还在等什么?”

优美的语声从门内传来,字正腔圆的中文,清脆,熟悉,如丝缎在空气中滑过,动人处尤
胜当年几分。

三年的时光究竟没有白过,再听他的声音时,我已无往日般的惊悸激愤,反倒定下心来,
推开门,跨了进去。

屋内没开灯,光线有些黯淡,家具的阴影深深浅浅,一时难以分清,却没有看见如期中的
那道人影。

又在玩什么花样?

我正暗自警惕,脑后突然一道劲风袭来,我本能地侧头一让,堪堪让开,还未及转身,肩
已被人狠狠箍住,再不思索,我双手自然而然地搭住来人手腕,以肩为支点,练到纯熟已极的
国术陡然展开,眼看就要将那人重重地甩落在地——耳畔有人轻笑一声:“哥哥,这招还是当
初我教给你的吧,拿来对付我,怎么成呢?”

我心中一凛,却已是反应不及,双手被如铁般的力量反制住,膝盖遭人一踢一撞,疼痛钻
心外,更不由自主跌落在地,一只冰冷的手掌迅速抬起我的脸,绿宝石般鲜亮的眸子居高临下
望入我的眼中,语声虽带笑,神色却酷寒无比:“罗觉哥哥,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三年的岁月,能够改变多少事物?我的容貌,应已在风雪里增多沧桑,而他,却更为高贵
俊美,强健茁壮。

唯一没变的,可能便是他那与众不同的恶劣嗜好。

格雷。克劳尔,这个与我十多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异父异母的弟弟,为何世人都未发觉,
他实是一个隐匿的性虐待狂,一个有着优雅外表的疯子?

坐在屋内一张宽大的椅中,我的双腕被牢牢缚住,高悬拉直在头顶,一道铁链自腰间横过,
将身躯密密固定在椅背上,动弹不得。

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开端。我努力镇定心神,向前望去。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在我对面
三步处,笑容虽美,却令人不寒而粟。

“格雷,我并不是为做你奴隶而来。”我只能尽力冷静,“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有件事,
我想用正常的方式跟你谈。”

“这样说就可以。我甚至没有堵住你的嘴,没有剥光你的衣服,再叫十几个男人来做你—
—对于背叛者本应该这样,不是吗?”

格雷从绘壁的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窗外柔和的光线微微映衬出他的侧脸,线条优美分明,
神情象一个王子般高傲冷漠,却又夹杂着某种天真似的无邪,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揉合在一起,
为他的面容带来一种克劳尔家族独有的,魔魅般的吸引力。

三年前的格雷已经是倾倒众生的美少年,三年后的他只有更出色。我静静地从近处审视他。
他的个子也长高了些,或许还超过了我。

格雷同样也在打量着我,眼神是不可测的幽深:“东方的水土,看来很适合你啊,哥哥。
你竟然比以前更迷人……或者,是受到男人滋润的结果?比如说,那个江上天,你教会他怎样
满足你了?”

我厌恶地皱起眉头:“不必提醒我你曾对我做过什么。也不要叫我哥哥,我配不上。”

“那就用做的?这三年来,我可是很想念,很想念罗觉哥哥你呢……”格雷听若未闻,拎
起我的衣领,嘶地一声,从上到下扯成两半,再俯下头,炙热的呼吸已到了我的颈中,动作看
似急色,不能错认的,却是那双冰绿眼眸中,几近满而溢的冷酷。

看似亲蜜如情人的拥抱,背后却是无可错认的恨意。

毋须更多的提示,格雷全身散出的阴冷气息似要将我冻结,撕碎,再拖下地狱,激烈处,
竟较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说时间能冲淡一切?至少有些事就不能。我眼前这男子便是最好的明证。

“家族的权力,我已全交了出去,我们都要的菲儿……也已经死了,”我垂下眼眸,不想
让其中的波动外泄,“无论是谁的错,都已落幕……现在的我,再也不可能和你争任何事物,
求你放手。”

“求我?”我的头发被人猛地揪向后,颈项脆弱地暴露在空气中,瞬间的痛苦让我几乎呻
吟出声,耳边传来的是格雷一个字一个字的语声,轻柔得令人发瘆,“当年,菲儿被你迷住,
我警告你时,你为什么不肯求我?我不准你跟菲儿见面,你为什么又不肯认输,非要不自量力,
动用手中的权力想推倒我?”

“菲儿不是你的……”头极度后仰,令我的呼吸也有些困难,挣扎着迸出几个字,还没说
完便被一阵更锐的疼痛打断。

头发必定有几绺扯落下来,颈间肌肤真切地感觉到利齿噬入的痛楚,格雷不怒反笑:“你
还是学不乖,到现在还这么说,菲儿自然是我的,当我看中她那一刻起……倒是你,我亲爱的
哥哥,你明明知道,我最痛恨别人的背叛,却还敢跟我抢。”

倒底是谁跟谁抢?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不愿再看见这个阳差阳错,毁去我一生的男人。

如果我有错,就错在不该爱上那个邂逅的温婉女子,不该将她带回家,引起格雷的兴趣,
更——要命的是,当克劳尔家两公子抢女人的新闻炒得惊天动地,养父派去调查的手下,却带
回令所有人瞠目的消息:菲儿,竟是格雷同父异母、流落在外的、亲生妹妹。

养父一生风流成性,在外的私生子不知几何,因都不准进门,家族内外自是谁也没有在意,
哪料到三流肥皂剧的情节竟有一天也会变成现实。

戏演至此,结局只能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我,抱得美人归。

是老天有意,要帮我赢格雷。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真相的那一刻,却是我噩梦的开始。

——我从不知道,格雷对于得失会如此偏执。

他以菲儿为挟,逼我俯首受他折磨。开头我并不知道他要拿我怎样,以为只要忍他一忍,
等他的少爷脾气过掉后,一切自会云开月明。

当我惊觉这不再是个玩笑时,什么都已来不及。

人类真是很脆弱的生物,蓝夜的小玉曾猜出我的扭曲,只是她猜对了结局却猜错了过程。
她太低估了欧洲心理专家的实力。

真的不要太多,只要按部就班,轻轻一击,人心便可崩溃。至于肉体,那反是未节旁枝。

格雷的唇柔柔地掠过我的眉梢,停留在我闭起的眼上,似咬非咬。其实他就算当真咬下去
我也不会觉得出奇。三年前,我几度以为我就要被他活生生地吃下去,能完好留到今日,连我
自已也觉是奇迹。

“罗觉,小时候你一直对我很好,百依百顺,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沉寂的空气中,格
雷悠悠的语声从上方传来,平静有如怀旧,“为什么长大了,你反倒不服从我的命令,处处跟
我作对?难道贱民真的是贱民,永远也学不会什么叫安份?”

颈部的疼痛让我无法再说话,就算可以开口,我也不会反驳。天地都是他的,而我早就学
会不在别人的地盘上寻求公道。

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格雷,你倒底想要拿我怎样?”

第二部第二章

沉默如欲令人窒息。

直到一声冷冰冰的回答划破空气:“看来时间是隔得太久,你已经忘了什么叫做主人,我
不介意再给你一遍提示。”

格雷尖利的牙齿啮住了我胸膛上一侧突起,以此昭告游戏正式开始。

没有再咬伤我,但格雷的每一次抚触,都伴着一丝激痛,渐渐遍及全身。我知道我的衣衫
已裂成碎片,皮肤上也已布满唇齿与手指肆虐的瘀痕,可更该死的,体内的情欲竟在慢慢地苏
醒蔓延。如同火星,就要开始燎原之势。

格雷,这个面目俊美内心变态的男人,纵我再怎样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我身体的
每一寸肌肤,每一种细微反应,都比我自已来得更熟悉。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下体被人恶意玩弄的滋味并不好受,而这还只是个开头。

猎物的表现令格雷满意地轻笑,修长的手指已进入我体内,随意在那一点上按压,再观看
我挣扎如热锅上的鱼。

我只能默默承受着被挑起情欲却无法抒解的痛苦,欲望如狂潮在体内一遍遍奔腾,我的理
智,被噬咬得还只剩下最后一丝,几欲断去。

我不要它断。

人和兽的分别就在这里。

我知道性的力量有多强大,可我不甘心认输。我不是别人的玩物,我不必如别人的意,以
前种种,为了菲儿,为了一个诺言,我不得不承担,可现在,我的心已自由。自由到可以反抗。

格雷似乎也发现了我的改变。他的双眼一直冷静地注视着我的表情。随着我的不妥协,那
双碧绿的双眸里渐盈怒气,手下的花样也更多翻新……我虽然无法真正释放,但有好几次,我
差点都要在大脑的一片空白中昏过去。

“格雷,你为什么总不肯放过我……”我的唇间,忍耐不住地逸出呻吟,喘息着,叫出雷
的名字,想责问他,声音一出口却变得无力,反蒙上了一层煽情。

格雷眸中的绿色骤然变深,吐出的话语却依然残酷如冰:“看来你这三年碰到了不少好老
师啊,贱货女人生的种果然也都是些贱货,只配拿来当奴隶……”

身体的火热和心头的冰寒,同时翻涌升腾,强烈的冲突刺激得我紧紧地蜷起身体,好想有
个地方能藏身……

最后一丝自我,仍在夹缝里挣扎不肯死去。它在计数。

“二十,十九,十八……”

数到五的时候,格雷正试图撬开我的下巴,我紧闭着,怎么也不肯张开,这时,门被匆促
地敲了数十下。

“什么事?不是说除非大事不要来喊我么?”

格雷的声音明显不悦。

“是……是大事……纽约来的电话……我们的股票,正在莫名地狂崩中……”

被压在格雷身下的我,微微地在暗影里露出一丝笑意。

坐下来谈判罢,格雷。

这个世界,制衡为要。商界之多端,谁也未可一手遮天。

格雷疑心地看了我一眼,快步走去书房另一侧的电脑前。我不动声色瞧着他十指如飞,流
水般地在键盘上起落,如若不是敌人,倒真想为他的沉着喝一声采。

一分钟、两分钟……

“是你?!”格雷霍然转身向我,一双绿眸写满怒意、杀机和不信。

果真噬血如豹。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五分钟。格雷,你进步了。”

上一次称赞他还是在十年之前,我们偶尔联手为克劳尔家族并肩作战,格雷对于商业的敏
锐让人印象深刻,我脱口夸了一句,却惹得少年面露怒色拂袖而去。自那以后,我便自知身份
卑微,再也没对格雷说过任何类似的话。

格雷明显一怔,面色有些古怪,却并未如我预料中那般发火:“除了你,没人熟知我们的
核心……但你不可能调动到资金。”

早在三年前,格雷便以克劳尔家主的身份冻结了我名下的全部产业,没有钱,给我的逃亡
生涯添了很多麻烦,可一弊必有一利,至少它成功地松懈了所有人的防范心。

我当然不会笨到将自已的底牌揭开,淡淡一笑:“解开我,格雷,我说过要正式和你谈谈。
记住,现在是你在求我。”

如果还有一线的生机,格雷必不会任由我命令。可是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看出来
了。股市的一时崩溃虽然严重,却还不至于消灭克劳尔家族,真正危险的,是一股神秘势力的
介入,如深水下的大鱼,正在悄悄地吞吃着克劳尔大大小小的各路股权。

若真能实现,加上我手上拥有的那份,要颠覆克劳尔家族,也只在指掌间。

格雷大概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惨败,一张脸被怒气涨得通红,整个神情如欲择人而噬的
野兽,凶狠地瞪着我。

我也看着他,却是悠然地等待。

克劳尔的家主毕竟不是意气用事之辈。只不过僵持了数分钟,始作俑的那双手便为我解开
铁链,放下束缚。

我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我身上的衣物都已碎成褴褛,格雷又正在怒火中,否则,他定会发
现,什么叫做汗透重衣。

“不要太嚣张,罗觉,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上。”

格雷的声音布满前所未有的冷狠,盯着我的眼光更是噬血无比,我装作不觉,心中却知道
他现在定是恨不能扑上来将我撕碎。

若无其事地答他:“我在三年前就已安排好今天。我死了,对局势并无影响,白白便宜了
他人;我不死,尚还有谈判可能。你可以自已选择。”

其实这道理格雷又何尝不知,若不是他一眼看穿所有利害关系,又焉得容我放肆。

格雷的眸子凝结成两汪阴冷的潭水,忍住怒意:“好,你说,你要什么?”

“我?”我抬头瞧了格雷一眼,那被我逼到进退两难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虽竭力
维持镇定,眉宇间仍不自主流露出三分恼怒,好似还夹了一份隐约的焦躁。

是见到手的猎物又要飞走了,心情不好罢?我讥讽地一笑,你现在急了么?我可不急。

懒懒地靠在椅中:“我要一套衣服,一间带热水的上好客房,一份法国大餐,对了,还要
一个强壮听话的男人……在正式和你谈判前,就先这些吧。”

格雷眼光闪出阴鸷:“男人?”

“当然。”我反而奇道,“我的身体,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么?要是不找个男人替我去火,
我岂非还要难受上好几天?”

“我这里不是色情夜总会,”格雷的声音如从齿缝里迸出来,阴沉无比,“不许你弄脏我
的地方。”

我扬眉,傲然一笑:“我从没当你这里是夜总会,你住的地方,只有比夜总会更脏。另外,
你搞清楚,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否则,就不要拒绝我的要求。”

格雷目光闪动,我立时知他所想,冷冷一笑:“我承认我抵受不过痛苦,你的严刑拷打对
我一定有用。但提醒你注意时间,你可来得及在股市崩溃前逼出我的口供?”

房间很大,浴缸也是。我愉悦地在柴可夫斯基弦乐小夜曲中泡了个澡,舒服到不想起来。

外面桌上有银烛台,烛光下无论酒或菜都份外诱人。我不用怀疑这些食物是否精美,对于
格雷的口味,即使是伯爵也无法挑剔。

看上去我象是占了绝对上风。

氤氲气雾中,我的唇角挑起一丝笑意,却不是为了胜利。

有人在外敲门。声音不疾不慢,沉稳有力,显示出良好的风度。

我的另一份大餐来了。随意披上浴巾,走向房门,对侧的镜面中映出一道慵懒魅惑的身影。

拉开门,却微微一怔。

知道格雷必会派份量级人物出马,却没料到会是他。

三号。

牛腰肉很嫩,牡蛎鲜美多汁,Highland Park 醇厚而完美。一个极品之夜。

何况我的桌伴如此具有沉默之美德。

慢条斯理地用完餐,放下刀叉,我取过雪白的餐巾拭嘴,打量着坐在对侧的三号。

面容端正,皮肤虽嫌粗糙了些,肌肉却很结实,肩背宽阔,双腿匀称修长,加上敏锐的反
应和精练的眼神,如果说男人也有品级之分,这个该可划到中上。

他的神情也很镇静,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心中所想。

我微微一笑:“不来杯酒么?你什么都没吃。”

“不了。谢谢。”三号的回答极其简洁。

“不用谢,我是怕等会你体力透支。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吗?”

三号沉默更久,终于缓缓点头。烛光下看得分明,他面色虽未变,额角的青筋却急遽地跳
了两跳。

我不由失笑:“你不要太紧张……你在怕我,还是怕房内的监视器?或者格雷?他在你临
来前,向你交待过什么?不许和我多说话,也是其中之一罢?”

三号目光一闪,似是有些惊异,却还是没有开口。

看来我是猜对了。

“真是无趣……幸好有些事,不用说话,也可以照做。”我叹息着站起身来,游戏规则既
已都知,那我也不必再浪费时间,“顺便问一句,你之前有和男人做过吗?”

“没有。”答得如此僵硬厌恶。

答案在我预料之中。我早知格雷不会顺当让我如意。不过这有什么要紧。

“没关系。”我淡淡转过身,走入卧室,“进来吧,只要你听话就行。”

窗外的雨还没有息,沥沥敲在砖石上,隐隐有沧桑的味道。我将主灯熄去,只留一排壁灯,
转回头,三号已立在房门口,衬出利落黑色剪影。

“你知道,世上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吗?”我寻了根白色丝带,将长发紧紧地在脑后束起,
“最难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空茫。”

三号仍站在原地,什么话也不说,我也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曾经我被人蒙上眼睛,
塞住耳朵,身上缠满最细腻的蚕丝,最后,包入一只特制的气囊里,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没有感觉。”

我咬住丝带的一端,在发尾系结,语声因而有些许模糊:“没有视觉,没有听觉,没有嗅
觉,味觉和触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这种空白,几乎要将人逼得发疯……不,我说
错了,事实上,这种方法确实能让人迅速崩溃,而且永远无法恢复。”

长发总算被打理成一整束,我满意地将它拉到胸前,开始解浴衣衣带,门口的男人不知何
时已进来,冷冷地抱着双臂,倚在墙上注视着我,我投以一笑,继续道:“连昏过去都不能,
因为早已被人注射了提神剂。到了最后,脑中只剩下一根细线,我能清楚地听到它越拉越紧,
濒临崩断……就在这时我被放了出来,迎接我的,是一顿鞭打……你没法想象到我有多欢迎那
种痛苦。因为痛,所以知道自已存在,知道自已还活着,没有发疯。”

甩去白色长衣,我大半个身子已赤裸在空气中,空调虽然开着,我还是微微起了战粟,灯
光下,晶莹的肌肤上爆满一粒粒玉色细疹,我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意识在这雨夜中似也有
些恍惚,仿佛回到了那段不愿忆起,却注定终生被烙印的过去:“痛和性爱……每次被从气囊
中放出来之后,便是一次鞭打,或是一双有力的手,不断挑逗我,却始终不给我满足……直到
我被他强暴。空茫之后的痛,痛之后的满足,医学上所谓建立在条件反射基础上的意识控制…
…我的身子就此彻底被改变。”

被格雷挑起而未能平熄的欲望自深处全面崩散,我的眼波已朦朦胧胧,面上和身上都烫得
怕人,我需要,极需要释放。

颤抖着自床边抓出一样事物,走近墙边的男人,为什么他好象有些发呆……甩了甩头,管
这些作甚,现在他必须听命于我。

来到三号面前,我迷迷蒙蒙,隔了层水雾般地微笑,按住他的肩臂,将手中之物递给他:
“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在下手时更痛快一些,好充分满足我的需要……好了,来吧。”

我伏卧在大床上等待。背后却迟迟没有动静,三号的语声似有些吃惊:“你……你要我用
鞭子打你?”

“是啊,快一些……”我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这白痴,不是都跟他解释得很清楚了
么?

“你不是要我做那个?”三号的声音充满古怪。

我几乎有些暴怒了:“比起被男人强暴,我宁可选用鞭子!怎么,你是不是害怕,下不了
手?下不了手就换人!找个象男人的家伙来!”

我的手伸到床头去拉叫人铃,就在这时,第一道鞭影挟着风声狠狠地抽落,我浑身都震了
一震,久违的,混合着痛苦与极致期盼的快感如触电般传过全身,如浪涛般裹住每根神经和细
胞,第二道,第三道……我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抖破碎的呻吟,开初还心存控制之念,到得几十
鞭后,我彻底放开了顾忌,脑中再也不想别的,只知尽情地喘息曼吟,手也下意识地伸到早已
坚硬的分身处,依着本能大力揉弄,几近灭顶的疯狂快感快要将我沉溺。

落在身上的鞭印一道比一道更重,三号的呼吸似也开始粗重,窗外疾风骤雨,屋内的风雨
只有比屋外更狂更猛,不知何时,一只火热的手掌已退去我的内裤,直接握在我揉弄分身的手
上,忽深忽浅地逗弄,我本已即将爆发,被这一逼,体内滚滚的浪潮再也无可阻挡,全身一颤,
猛地呻吟一声,欲望之液全数喷泻了出来。

脑中因巅峰的快感而呈现停顿,昏沉中,只觉有双手轻轻分开我的臀部,伸指在那处入口
试探,动作虽柔和却坚定,不顾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挣扎,硬是塞了进去。

我的每块肌肉都处在极乐后的放松之中,连声音都有些嘶哑,本想斥令他住手,张开嘴,
一时却只能发出几个喑哑的音节,正心中大急,无计可施之际,天花板上突然传来格雷低沉冷
厉的语声,字字清晰:“三号,回来。”

身下的那只手一顿,最终还是服从命令,抽了出来,接着脚步数声,便要离开。

我终于能说出话来,虽然沙哑,倒也还听得懂:“等等……三号,走之前帮我将灯关掉,
有光我睡不好。”

略一沉静,接着四壁的灯果然一盏接一盏地灭了,连同所有曾发生和不曾发生的事,一切
都笼罩在了深浓的黑暗中。

房门口传来一瞬的光亮,三号的身影闪出门外,房门再度合拢,将整间屋子还回黑暗。

我微微动了动手臂,肩背处立即传来火烙般的牵痛,我的心却放了下来,行家出手倒底与
众不同,三号果然是好手,虽打得我血痕交错,疼痛不止,却没有一处真正伤到我筋骨。

我闭着眼,算是小憇,意识却集中到全身的肌肉上。

我要尽快地恢复行动力。留给我的时间,只怕不多。

第二部第三章

柔软的床褥散着阳光的芬芳,黑暗中,我静静地躺着,等待着体力的恢复。背上的伤痕不
时传来刺痛,提醒我刚才曾经历过怎样的激狂。

凡发生过的,必留下印记。我的人生,自格雷将我软禁之日起,就再也不能回到原位。

菲儿是死在病床上的。她得了骨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我得知消息后,只来得及见她最后
一面。雪白的床褥上,她的美丽并未因病痛而消失,苍白着一双手,拉住我,泪光微闪,含笑
要我代她活下去。

会这样说,分明是格雷已将对我所做的一切告诉了她,十有九还让她看了那些不堪入目的
带子,可她再见到我时,神情依旧恬静,投向我的眼光中,依旧充满了爱,和信心。

她是真正的天使,给深渊中的我送来最后一线光明。因为她,我没有彻底迷失成欲望的奴
隶。

菲儿下葬的那日,我趁乱逃了出来,防范出乎意料地松,或许是所有的守卫都认为我已丧
失行为力,连格雷也不例外。

动用最后一点人脉,我离开了意大利。没有想要回去报复谁,无论是格雷,还是出卖我的
经理,过往的岁月都被我斩断在大洋那端,自此后,我只想如答应菲儿的那样,好好地,平静
地生活下去。

谁能料,竟有一天,我还要回来面对这一切。

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凌晨三四点时分,就算没有睡熟的人,反应也必比平时差些,
何况经方才鞭打那幕,只怕没人会想到我还能起床。

束紧衣物,悄悄地穿上鞋,我摸到了房门口。黑暗中行动固然不便,却有效地瞒过了监视
器,这是三号的疏忽了。

三号显然有些心乱了,否则以他这种行家,不会犯这种错。事实上,我的运气实在不错。

拉开房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将点燃的打火机丢在房中的地毯上,望着蓝色火苗迅速在地
面上窜起,我微微一笑,闪身出门。

来时便已发现,我的卧室就在格雷的左近。虽不明白格雷是何用意,或他只是想方便随时
虐我,却不料正为我提供可乘之机。

逃亡的经验对我而言已经有过几次,知道越是危急,越需要冷静。走廊两侧,守卫的身影
隐约可见,幸好,我房间的灯都已熄灭,面前这一段路都笼罩在浓浓的黑暗中。

敌在明,我在暗。这便是我要三号关灯的又一个好处。

稍走几步,我紧贴在墙角饰壁里,屏住呼吸,注视着咫尺外的动静。

我的房间内,火灾警报的尖利鸣声突然响起,凄厉划过静夜。

两个黑衣人自走廊的尽头急速奔出,一眼看到大开着的房门,面色剧变,扑了进去。

紧邻的门打开,格雷头发微乱,俊脸紧沉,素来讲求风度的身形竟似有一丝仓促,毫不犹
豫冲入我的房间。

楼梯口传来纷沓的大群人的脚步声。

就是现在。

我轻巧向前一窜,闪进了格雷的房门。

站定,这才发觉一颗心怦怦地激跳,似要冲出体外。今天,果然是我的幸运日。

门外的声响越来越杂乱,一些冲往楼下,一些搭电梯向上,另一些似是在院中发动了汽车,
轰隆隆地好不热闹。这些想必都是去追击我的,却没一个想到进格雷的房间来看一看。

怪只怪格雷的洁癖太重,做下人的自然是能避则避。驭下太严,也有它的坏处。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手提电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半小时。

半掩的房门微微一动,格雷神情似有些烦躁,边扯着颈间的领结,边跨了进来。

总算等到了。我无声松了口气,从房门后转出,一柄银光闪亮的左轮在三步外对准他:
“格雷,别动,我真的会开枪。”

格雷的反应大出乎我意料。并非一般人该有的僵硬或警戒,而是猛地转过身,直直地看向
我,声音里似有一丝微颤:“你……没走?”

我不得不扬了扬左轮,提示他身为阶下囚的现实:“我会走,不过不是现在。这之前,先
借你的电脑一用。”

格雷恢复了镇定,一瞥我手中枪,淡淡道:“原来你还没忘记我会在枕下藏枪的习惯。”

“那是我的运气,也是你的不幸,”我反手推上门,冷冷道,“快些,不要逼我杀你。”

或许是我的杀意确实凛厉分明,格雷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顺从地走到电脑前,输入密
码,接通网络。

“很好,现在,我说,你做。只要有一处不对,我就开枪。”格雷意外的服从令我有些忐
忑,面上却不敢稍露,“听清楚了,凌庄A 股……”

格雷的手指噼啪敲击着键盘,越敲面色越惊讶:“你……你被冻结的产业什么时候恢复了?”

“昨天。”我一边要留意屏幕上的字是否敲错,一边还要分出七分精神来提防格雷的异动,
实在辛苦,“你是用家族名义冻结我产业的,可惜你大概忘了一条,若族中有三个长老以上联
名签印拒绝,这份命令就会无效。”

“三个长老?”格雷想了一想,终于明白,面色也跟着阴沉下来,“你怎么会有他们的签
名?”

我耸了耸肩:“他们不是欠我人情,就是有把柄落在我手,怎敢不签。”

“那你为何……”

“为何不早点回来抢这份家产是么?”我猜到他要说什么,不由冷冷一笑,“格雷,你已
将我逼得生不如死,真以为我还会想回来么?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想再遇见你。既已说
到这里,我不妨都告诉你,昨天的股市操控,全是我一手所为。”

格雷眯起眼,阴鸷地看着我:“不可能。就算你名下股权都已解冻,就算你已安排好代理,
可你的资金还是不足——”突然愣了一愣,呆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报复的滋味实在不错。我笑得有一些愉悦:“想通了是么?不错,我哪有那么多资金可用,
一日的争夺,已是快耗尽家底……强弩之末而已,最多只能维持到今天上午,午时必会全线撤
出……可惜,这把梭哈,你没敢跟。”

“那你现在想怎样?”

格雷沉默半晌,居然未曾发怒。

这样的格雷,怎么看,怎么令人心寒。

我再错不起第二次。

夜风从青石屋顶上呼啸而过,更衬出屋内的死寂。

格雷无声地和我对视,灯光下,他粟色的头发如丝一般浓密,脸部轮廓峻岸分明,衬上深
邃的碧眸,挺拔的身形,贵族特有的风度淋漓尽致,怎样看都是一个完美无缺、不可多得的好
男子。

正是这好男子,将我的身心一一蹂躏过去,将我的尊严踩成碎片,将我原本只手可及的幸
福,永远地打落成灰。

“我现在想怎样?”面对格雷的凝视,我蓦地笑了起来,笑容无意中带了几分凄凉,这个
冬夜之清冷,宛如我的人生,永不可复原,“我又能怎样?我是很想杀你,想到铭心刻骨,撕
心裂肺,可是杀了你,一切就都会重头开始么?”

格雷眉也不动,看着我:“你怕杀人?”

我摇了摇头,恢复镇静:“你我共事过,我的手段狠不狠,你该知道。我没有杀过人,不
是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不必。”

“包括我?”

“不包括你。”我定定地看着格雷,柔声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个人是我想亲手去杀,
那个人就是你。”

格雷丝毫不见惧意,嘴角反倒挑起一丝嘲讽:“那你为何还不动手,是不会用枪?”

扬了扬眉,我以实际行动回答他的挑衅。

呯地一声闷响,硝烟袅袅,从我手中的枪口飘散开去。格雷左手捂住右肩,紧退了两步,
触目的红色自他指间蜿蜓而下,却居然还笑得出来:“你……打偏了……”

他很希望我杀他么?为什么?我绝不会相信他是良心发现,要以死谢罪,多半又是在想什
么古怪的花样。

可惜枪在我手,他又受了伤,以我之行事缜密,我实在想不出他还有何方法可反占上风。

将心中的疑虑甩去,我不欲再与他多纠缠,直截了当将枪指在他头上:“格雷,你是父亲
的儿子,菲儿的弟弟,克劳尔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为了他们,我不会杀你。但我要我的自由。”

格雷面容镇定,抬头看我,却不小心牵动伤口,闷哼了一声:“原来你是为这个……你不
怕我出尔反尔?”

他汉文进步了,竟连成语都会用。我笑了一笑,想到当年教他说第一句中文的人还是我:
“你不会。我太知道你,你骄傲得连别人的夸奖都不屑要,又怎会说谎骗人。说吧,只要你说
一句还我自由,我立刻放下枪就走。”

“你名下的股权……”格雷似在沉吟。

我心下一松,笑道:“我不要了。克劳尔家的什么东西,都还给你,钱,不动产,还有名
字,你只当世上再没我这个人,我自会走得远远,从此我与克劳尔家族恩怨两断,再不相干。”

“你要回那个江上天身边去?”格雷的语声有些奇特,注视我的暗绿色双眸中仿佛有什么
在跳动。

虽然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还是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借他的势力来对付
你……我只是冷了太久,需要一点温暖,而他象是正能给我。”

“你相信他会爱你一生一世?”格雷执拗看着我,神情又象回到孩提时。

我失笑:“格雷,你的毛病就是太极端,太要求完美……你可知,这世上除了上帝,谁也
不能承诺永远,我又怎会要求他一生一世……能多久便是多久罢,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
么好失去了。”

格雷垂下眼眸,沉默半晌,才轻轻道:“哥哥,走之前,再抱一抱我好吗?”

灯光柔和,面前的男子低着头,肩头因受伤而微微瑟缩,平素的高傲全似化作了乖顺,依
稀中,又似变成了童年时那个缠着我说故事要抱要闹的小男孩。

我瞧着这样的格雷,缓缓摇了摇头,握住枪的手不曾稍松:“我不能信你。世情我已历得
太多,知道什么时候该抓紧剑……你要是还念着一丝兄弟情份,就快些给我承诺。”

格雷的身子微微一颤,头仍未抬,语声更轻:“我不怪你……那么,可以再叫我一声弟弟
吗?只要一声就好……”

儿时那些已被尘封的往事似又在眼前,那时的格雷,虽然倔强任性,却很可爱,又喜欢粘
人,追着我身后紧紧地叫哥哥……直到我被养父送去寄宿学校,接受严酷的英才教育,这情景
才不复在。

我心中一软,再怎么样,总是兄弟一场,明日就要各自天涯,罢了,就再唤他一声也无妨。
叹了口气,我柔声道:“格雷弟弟——”

胸腹间遽然传来被铁拳击中的剧痛,打断了所有未出口的话。我眼前一黑,心中却知不好,
急欲扣下板机,腕间又是一痛,伴随着咯嚓一声,右手手骨已被人折断,再也握不住枪枝,当
地一声,任由左轮坠地。

腰肢紧紧地被一条刚硬的手臂禁锢住,背上密贴着温热的身躯,我虽已痛得满头冷汗,几
欲昏去,却还能清晰地听到那恶魔般的男人在我耳边讥嘲:“罗觉哥哥,你还真是纯情呢,让
你喊你便喊了……不过就算你不喊,以你那种拿枪的别扭姿势,居然也敢在我这玩枪玩了二十
年的人面前晃,真正是笑话了。”

功败垂成,夫复何言。

无力地任由他拑制住,我断断续续地道:“你……赢了,杀了我吧……”

“怎么会,我亲爱的哥哥,”身后的男人在我耳垂上一舔,狎玩之意十足,“我被你打中,
流了这么多血,可都要你十倍偿回,”右膝顶了顶我的股间,低笑道,“就用这里的血来还如
何……”

“我后悔……为什么……要跟你谈条件,”以格雷严格训练过的劲力,没有被他一拳打死,
是他手下留情,我却只觉痛恨,勉强压住泛上喉的血腥,“你根本……不可信任……下回……
我会一枪杀了你……”

“等你下次能拿稳枪再说吧。”格雷炙烫的呼吸已到了我的颈间,叹息着道,“哥哥,你
不该将我的欲望都挑了起来,我现在想要你,想得发疯。你知不知道,先前你在鞭子下呻吟时,
我就想冲进去上你了。”

虽知道他早在监视器里看清一切,仍是厌恶这种被窥看的感觉。

“你这变态……”一是疼痛,一是懊悔,我只能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为什么我会忘了他
是个疯子?他整洁高贵的外表下,藏的是嗜血疯狂的心?是我笨,笨到将他当人来看,笨到无
话可说,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的姿态所骗。

“我是变态,可都是哥哥你先不好,如果你乖乖地做我的宠物,不要一再想着离开我,我
怎么会这样对你?”不知是谁的血迹,有几分沾到了格雷的面颊上,衬着他亢奋如火的眼神,
灯光下望去更形恐怖,“你说世上没有永远……我告诉你,有。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奴隶,永远
逃不开我的掌心……”

嗤地一声,我本就薄的衣衫已被撕成两半,格雷再一脚,用力踢中我腿弯,将我踢得摇摆
不稳,向前倒在地毯上。被凌辱的恐惧充塞心头,我无意识地翻身想逃,却在瞬间被压住,格
雷健壮的躯体已结结实实盖了上来,笑着一口咬住我的下巴,含糊道:“下次问到你为什么不
想杀我,你要回答,因为我是你的主人,可不要再说什么为了我的父亲这种烂理由……”

这男人疯了。

我也快被他逼疯了。

我竟不知这世界是怎么了。菲儿,这样子,你让我如何再活下去?允许我来跟你团聚,可
好?

我慢慢闭上眼。

扑地一声,极轻极轻。若非压在身上的躯体突然僵硬,我一定不会留意。

“还真是惊心动魄……”斜倚在门边的黑衣男人轻轻吹去枪口的热气,睨着我,“难怪你
怕他,这么疯狂的做爱方式,啧啧……”

纵我平日再能言善道,此刻也只有苦笑:“司徒飞,为什么来的人是你?”

第二部第四章

司徒飞微微一笑:“若你想在这里听,我可以告诉你。”

“我宁愿先出去。”忍住痛,我试图用完好的左手推开身上的格雷,无奈这男人实在太过
高大,我不但未能推开,反将自已的伤口震出了几丝鲜血。

一只手适时伸了过来,戴着细腻的小山羊皮黑手套,司徒飞的眼神满含戏谑:“走吧,美
人。”

我将左手交给他,借力站起,叹道:“司徒先生,我原先以为你是黑道高手。”

“现在呢?”司徒飞一手握枪,一手搭住我腰,将我的份量都揽在了他的肩臂上,“黑道
色狼?”

“不是,”我将身体稍稍移远,不太习惯与人靠贴得这么紧密,只是腿才着力便又一软,
重新倚回司徒飞身上,苦笑,“你是黑道英雄呢。”

“讽刺?”司徒飞哼了一声,半扶着我跨出房门,出乎意料,走廊上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想必是早被司徒飞不知用什么方法打发。

“哪敢,”我诚恳地笑,心中倒也有些佩服他行事的周详,“既有美人,怎可缺少英雄来
救,你若不是英雄,谁是。”

搂着我腰肢的手紧了一紧,司徒飞晒然一笑,意态有些莫测:“浮生,由来祸从口出,小
心。”

眼前一黑,突然间,别墅内所有的灯光全都熄灭。

这变故突如其来,我正跨下石阶,一脚踏下去差点踩空,又是司徒飞从容不迫地自旁揽住
我,令我想不汗颜也不成。直起腰长叹一声:“谢你的金玉良言,竟连灯都会被我说断……我
再不敢乱说话了。”

“这倒跟你无关。你就算不说话,灯还是会熄,”司徒飞夜间视物有如白昼,带着我左弯
右转,一刻不停,“因为那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方便救人。”

我不禁肃然起敬:“想不到你竟会有夜眼……原先我还以为那只不过是武侠小说家的杜撰。”

司徒飞似在黑暗中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你怎么突然变呆了?看来这地方的风水果然不
好——能在夜间视物的红外线眼罩,黑市上要多少没有?”

惭愧。我咳了一声:“不如也给我一个?”

“抱歉,我只带了一个。”司徒飞象是皱了皱眉,“你的伤很痛?”

——我和他斗嘴到现在,他知我也知,不仅仅是为了无聊,而是因为我的伤口实在痛楚,
若不找些事来分心,只怕在半路上就会支撑不住。

“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反正也瞒不过司徒飞的锐眼,“不过你放心,从这里到大门
口,我还走得下来。”

话音未落,身子一轻,竟已被人货物样俯扛在肩上,耳畔传来司徒飞不耐烦的声音:“你
还真是麻烦。早说了不是都省事?”

我脑袋朝下,好一阵气血翻涌,兼之腕伤疼痛,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早说了我只
怕会死得更快……”

突然间,司徒飞的身躯微微绷紧,似野兽般的警戒和杀意自然流露。我心中一凛,不意外
地听到身后传来冷冷一声喝令:“站住。再不停,枪可不长眼睛。”

司徒飞脚步一顿,我还以为他要说话,谁知他如豹般向前低低一窜,倾刻间已跃过转角,
脱离了背后枪械的危胁,看也不看,反手向后就是一枪。

一声模糊的闷哼。

我心中一动:“他不会死吧?”

“你担心他?”司徒飞步伐加快,出口处似可已见有微光,“说来也怪,看气势这人倒也
象行家,怎么做起事这样傻——这时候能用喊的么?早该暗暗一枪先递了过来——我没杀他,
见他呆得有趣。”

那人只怕不是呆。我暗暗叹了口气。三号,你是不想在黑夜里误伤了我罢?

不愿多想,强打精神微笑:“你车上有绷带么?”

车上不仅有绷带,连消毒药水镊子剪刀都一并齐全,司徒飞俨然变成了半个医师,煞有介
事地在我左手上涂涂抹抹,最后扎牢束住,拍胸脯向我保证绝不比医院里治得差。我半信半疑,
只是此时人在刀板,又有何法子,只得任他试验,内心祈祷便了。

江上天和柳五还没露面。司徒飞开着车,车灯雪亮,照出两抹雨线,在荒野里疾驰,也不
知要开往何处去。

我昏昏沉沉蜷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皮椅已经放平,倦意一波接一波涌来,我几乎便要睡去,
心底却隐约仍有不安:“他们人呢?不会出事吧?”

司徒飞笑了笑,看了眼我,突然一叹道:“浮生,我总算知道你当年为何会输给你弟弟的
原因,你并不是手段不如他,而是没他狠,没他舍得下手。”

我动了动嘴角,算是笑容:“何以见得?”

“我虽去晚了一步,不过就看现场,当时的情景也能想出来,定是你先用枪胁住他,是么?”
司徒飞唇边多了丝冷峻的线条,“妇人之仁……就算你不愿杀格雷,要留他的命谈判,至少也
该先确定他已丧失反击力——枪在你手上,断他两条臂,不费事罢?”

虽然不知司徒飞为何突然要苦心教导我,也不认为我所做之事需要经他认可,雨夜漫长,
百无聊赖,我还是闭了眼,舒服陷在软椅中,叹道:“你不知道,格雷的性子太过高傲,又激
烈无比,若我将他逼到死角,他非但不会降,而且会与我同归于尽——何必呢。”

“你不恨他?不想报复他?”司徒飞挑起眉,不以为然,“还是不敢?他对你做的那些事,
换了我,早将他剐了。”

我哼了一声:“孔子以仁治天下。”

司徒飞对我的话嗤之以鼻:“别装大尾巴狼。都只当我们黑道会杀人,其实你们这些从商
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方百计逼人破产,吞并企业,股市动一次不知有多少人跟着跳楼,
哪里又少了?我就不信当日你为你的家族打天下时,心会不狠,手会不辣。”

我懒得理他这番讥世大论,翻了个身,调整到更舒适的体位:“你偏激。这可不是好事。
我实告诉你吧,我倒没那么多想法,我只是太累,负担不起更多激烈情绪,不想一辈子负着枷
锁,所以统统放弃——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了,你既这么果断绝决,为什么没有一枪击毙格雷,
斩草除根?纵虎归山只怕无论到哪里都是大忌吧?”

司徒飞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你真想知道?”

心中的不安阴影愈重,却还是点了点头:“当然。”

哧地一声,轿车猛然刹住,在雨地里划出两道长长的印痕。

司徒飞转过身,双臂撑在我头两侧,居高临下俯视我:“我若了杀了他,克劳尔家族派来
的人就会追杀我;我若不杀他,他只会去找江上天算帐。你这么聪明,懂不懂我这两句话的意
思?”

望着司徒飞近在咫尺,咄咄逼人的冷硬面庞,我慢慢地变了脸色。

不敢信,又不能不信。

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喉咙干的有如烟熏一般,我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艰难道:“你——
和江上天有仇?”

答复我的是一个凶猛、狂野、不容拒绝的吻。

我一生所经风浪也算不少,自觉镇定功夫已是一流,却仍是被司徒飞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吓
住。

下颌被他用力捏住,炎热呼吸连同独特的男人气息,毫无预兆地随滑溜的舌尖灌进我口中,
下一刻,他的唇更蛮横地压过来,不容分说夺过我的舌肆意挑弄,津液流动,炙烈有如火焰处
处点燃。

我的双臂全被困在他的怀抱中,动弹不得。大脑因缺氧而渐呈空白,模糊中只听到喘息声
越来越重,不知是我的或是他的,暖昩塞满了狭小的空间。

就在意识缓缓流失,即将昏迷过去的刹那,唇舌间的所有压迫突然一松,司徒飞猛地坐回
原位,大力扯开颈间的衣扣,狠狠骂了一句英文:“Shit!”

我如同劫后余生,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胸膛剧烈起伏。

一时车中再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沉重的喘促。

“给你,将血擦掉。”司徒飞从前座抓起块消毒纱布,看也不看扔到我脸上,回过身,啪
地一声,点着了根烟。

我下意识地接过纱布,这才觉出唇间的疼痛,原来已是被他咬伤。

——短短的一晚间,我接连经过鞭打的性爱盛宴,格雷血淋淋的爱抚,才以为逃脱成功,
心中稍安,却又骤逢司徒飞猎食般的袭击。

这份经历,不可谓不刺激,不可谓不传奇。

擦去唇间血渍,随手扔掉纱布,我沉默着,不想说谢谢。

烟雾腾腾,很快就弥满整个空间。

“为什么?”我终于淡淡地问道,强忍住烟味的呛人。

再转过身来时,司徒飞已恢复了镇定,神情自若看向我:“你知道你藏身江氏集团的消息
是谁泄露出去的么?”

“你?”我迅速搜寻了一遍回忆,确定没有与他结过怨,“我不明白。你确定你得利?”

“我派去的人拿到了克劳尔家族今年在亚洲市场的全部代理。”司徒飞微微一笑,“当然,
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我有些烦恼,不客气地拿了根烟,就着司徒飞递过来的火点上,忍痛吐出一口烟圈:“不
要说你的目的是为了我。”

司徒飞笑了起来:“我说过想要你的,还让江上天小心看住你……你忘了么?我从不开玩
笑的。”

轮到我想骂Shit. 烟雾的飘忽中继续传来司徒飞低沉的嗓音:“你比我想象中更诱人,只
不过一吻,居然就引得我想在这里要了你。若不是时候不对……”

我打断他的白痴说话,冷冷道:“那江上天呢?他今天有没有来?知不知这件事?”

“他会知道的,不过要比你晚一个小时。”司徒飞低头看了看表,“那时,我们也该上飞
机了。”

从腰间拔出柄枪,却不是方才那把,司徒飞摇下车窗,伸出手去,伴随啾地一声尖啸,三
枚红蓝黄的光团直冲天空,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竟在雨夜里也灿烂不熄,嵌在黑暗中异样夺
目。

“还要感谢你弟弟,将别墅安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司徒飞重新发动车,若无其事地辨认
方向,开了出去,“岔道这么多,谁想追踪都不容易。”

我满腹疑虑,欲言又止,司徒飞虽在驾车中,仍一眼瞧见我的神情:“想问我对江上天做
了什么,是吗?”

正是此意。我绝不怀疑江上天想在第一时间内见到我,救出我。司徒飞若能得到我被关押
的消息,他不可能不得知。

“若不是我在他车上动了点手脚,以他得知消息后狂飙而来的速度,我未必能在他前面赶
及。”司徒飞的声音似有丝感慨,“我还从没见他这样失态过,不眠不休,调用了多少人力来
疯狂寻你,可惜关心则乱,反疏了身边的人事。”在斜后镜里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想知
道我和他是怎么结识的么?”

我心中急速盘算脱身之计,顺口道:“哦,是什么?”

“争一个女人,打出来的交情。”司徒飞耸了耸肩,“真奇怪,我们总是看中同一样东西。”

“这次是我?不胜荣幸。”我嘲讽地弯了一下嘴角。

司徒飞也不理会:“后来我们干脆说好,谁先到先得,不伤和气。不过你……你实在挑起
了我的猎食欲。”

为何每个人都当我是一只白鼠?

我实在无话可说,只有苦笑:“我能不能提醒你注意一句谚语,强扭的瓜不甜?”

司徒飞瞥了我一眼,语气有些认真:“你为何不考虑考虑我?浮生,就算在古代,你也不
会是三贞九烈的女子。”

废话!我当然不是女子。我已经懒得再和这男人纠缠不清,自顾将头转向另一边。

一只手伸过来,拎起我的衣领,硬将我拽回。司徒飞仗着车技精良,竟然一手开车,另一
手固定住我:“你我都知道,你不是真爱江上天,只不过想从他那里得到点体温。他能给你的,
我也能给。我同样有能力护住你,不用面对过去。”

好象每个人都能了解我透彻。

“那你想得到什么?”我反问,并不以为司徒飞会突然纯情。

司徒飞有些无奈:“我们都是男人,还要说出来吗?”

我用眼光督促他往下说。

司徒飞叹了口气,手指轻弹了一下我的面颊,眼光中的含义,是男人都看得出来:“别这
样勾引我……你这么风情,和你作爱的滋味,必定绝妙;就算不作爱,有你这样头脑在身边陪
着说话,也是人生一乐。”

“听起来象是不错,”我懒懒地要求,“给我一段考虑的时间。当然,这期间,你不能强
迫我。”

“缓兵之计?”司徒飞笑了笑,“行,就由得你,不过不能太久——”

车载电话突然惊天动地响起,打断司徒飞的谈兴。

我心里已有丝预感,待电话接通,那头果然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是江大少爷还有
谁。明明是司徒飞的电话,第一句却是冲着我说的:“浮生,你千万照顾好自已,别和他正面
冲突,我很快就会接你回去。”

这个白痴。

我的唇边不自觉泛起了一丝笑意。

司徒飞瞥了我一眼,也不生气,笑着同电话那边打了个招呼:“江,你来得真快。”

江上天哼了一声,象是想开骂,却又忍住:“你倒底想要怎样?如果是为了那个赌注,你
把浮生留下,我认输。”

什么赌注?我不免有些好奇,询问地看向司徒飞,司徒飞微微一笑:“浮生,你知道我和
江的身边都有很多女人。”

“那是你,我早就不正眼看她们了,”江上天的声音适时传出,带着一丝急迫,“浮生,
自从遇到了你,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这句话为何这么耳熟?恍惚象是八点档剧集里常用。我正疑惑,司徒飞已是笑了起来:
“我说江,你的台词就不能稍改一改?每次追女人都用这套话,你不腻我都腻了。”

“一时说成习惯,刹不住车,”江上天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不过这次这句话是真的。”

“是么?”司徒飞只是微笑。

“赌注。”我不理会这两人的无聊对答,提醒身边的男子。

“你不生气?他对你说这种话,”司徒飞含笑的眼神中隐藏锐利,只在我面上一掠,却仿
佛要看穿到我心底去,“或是不在乎?”

“我说在乎你会将我放下车?”

我冷冷回看着他,对视不多久,司徒飞的目光先挪开去,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车窗外,象
是在确定方位:“浮生,你真是……少年时你有没有跟同伴打过这样一种赌,看谁能先将某个
校花追上,输的人,请赢的人吃顿大餐?”

“没有。”我摇了摇头。少年时,我基本是个孤僻、独来独往、一心念书的学生,“从我
八岁开始,我一下课就要到养父那里帮忙,学着参与决策,很少有时间分心。”

“可怜的浮生。”司徒飞感慨地踩下刹车,“你都不明白什么叫男人的乐趣。我和江上天
每年都要来这么一下,找个都喜欢的人来打赌,看谁先能上手,谁输了,就负责对方这一年追
女人的花费。今年……看来就是你了。”

“不是。”电话那头,江上天的声音反而变得沉稳,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浮生……他是
我要陪伴一生的人,不是赌注。你若一定要赌,我认输认罚都可以,但,你先放开浮生。”

天边的云层里隐隐传来嗡嗡的轰鸣声,越飞越近。司徒飞的车早已在一片旷地旁停下,车
灯未灭,雪亮的两束光照出去,将前面照成一块空降平台。

“江,未必我不是认真。”司徒飞终于也收起笑容,伸手来抱我,“人生就是一场游戏,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到最后,谁也不能说清。你不妨仍将这当作一场赌,我在德国等你三
个月,过期不候。”

“等等。”我有些吃惊,面上却未显露。人虽在司徒飞怀中,手已及时拉住座上的保险带,
不肯便被他抱出去,“我还有两句话要和江上天说。”

司徒飞面色一沉,我只作未见,大声道:“江上天,柳五最近可好?”

电话那端片刻沉默,而后才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浮生,我在这里,我很好,只是见不
到你,想念得紧。”

我差点跳了起来:“柳五,你也在?你方才为什么没说话——”话才出口,便想到定是江
上天的吩咐,不由心中有气,怒道,“江上天,你搞什么鬼?”

“浮生,我是个男人。”顿了一顿,江上天才闷闷地开口,语声在雨夜里听来竟有些寂寥,
“这点私心,我不能没有。柳五对你很好,自你走后,他还没合过眼,一直在全速工作,我看
了,有些怕——怕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在场人却谁都已听懂。

他是怕我会选择柳五。

然而这句话竟从目空一切、自负狂傲如许的江上天口中说出,实是让人有些惊异,又有些
苦涩,或者,还有一丝感动。

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司徒飞的脸上已难看到底,推开车门,抱了我就往外走,我蓦地惊醒,虽然抵不过他铁般
的臂力,仍是挣扎着,匆匆道出最后一句话:“江上天,你说来接我的,可不要骗人!”

天地间雨急风骤,司徒飞宽阔的肩头虽已为我遮去大半风雨,仍有许多打到我脸上身上,
如水注般下滴。模糊中已听不清身后的通话器里传来些什么,却依稀能感到那声音的急切与坚
定,我心中一松,再也承受不住这连续多番的奔波折磨,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好些了么?”

再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司徒飞有些温柔的眼神,我怔了一怔,才恍然这男人除了黑
道大哥的身份外,也是花丛中的一流好手,会在冷酷外出现别的表情,倒也是理所当然。

“头昏,手痛,想喝水。”我如实地报告我此刻的状况,顺便打量一下四周,金属特有的
光泽充斥各处,柔和的一盏壁内灯莹莹地在我头顶处闪烁,床很软,却不大,而且有些摇摆不
定——我已是在飞机上了。

这么利落周全的计划,绝非一时半时能完成。我暗自沉吟,正揣测着司徒飞去德国的用意,
一只手已有力地揽起我的肩,另一手递了杯水到我唇边,司徒飞笑道:“头昏,就休息罢,想
得太多可是会加重。”

无可不可地任由他搂着,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我推开司徒飞的手臂,合衣向内躺下。
原先的湿衣早已被人换下,换成棉质睡衣,皮肤温暖干燥,极是舒适,最适宜入梦。

司徒飞笑吟吟的声音自后传来:“浮生,你体质不错,手腕骨折,又淋了这么大的雨,居
然连发热都没有出现。”

被格雷那般虐过之后,我的躯体对些许创伤已无反应,恢复力较常人要快得多,这或许也
算得不幸中之幸。

我以轻哼一声作答,闭目欲睡。

司徒飞象是不懂我的无声抗拒,竟手一伸,掀开我身上的毛毯,也躺了进来,笑道:“浮
生,我向来信奉手快有手慢无的原则,想要的,就立刻去拿,绝不错过,给自已空留遗憾,所
以——”

一只手自后方潜进我的衣领,滑至我的胸膛,搜寻到其中一点揉搓,呼吸已到了我的颈间
:“这里的门只能从里间打开,数百英尺的高空,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来救你,浮生,你乖乖的,
给了我吧——”

第二部第五章

我试着闪开,却在他怀里陷得更深,司徒飞的一双手顺势由肩而下,抚向我的臀间。

还真是急色。

我深觉头昏,无力地抵住他双掌,叹道:“这位大哥,拜托说话算数,你答应过不逼我的。”

“你犯规在先,浮生。”司徒飞要制住疲倦的我原是轻而易举,三两下剥落我的睡衣,远
远甩到地上,“我给你时间,不是为了让你等待江上天来接。你既允了他,我们的承诺还有何
意义。”

早知便不说这句话了。不过冷眼瞧司徒飞此刻欲火如炽、迫不及待扑上来的模样,就算我
不说,只怕他也能找出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司徒飞,你还是放开,让我睡觉的好。”我被司徒飞半压在身下动弹不得,索性放弃了
抵抗,苦笑道,“你做不下去的。”

“为什么?”司徒飞摆明了不信,伸手轻抚过我肩背上一道道血痕,“是为这个么?”俯
首重重吻上其中一处,含糊道,“虽然我不好这个,不过若这样才能给你带来快感,我也不介
意对着它作。”

“不是。”

我只勉力答了两个字,脑中的昏眩已越来越重,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向床边吐了出来。

耳边传来司徒飞微微慌乱的声音,再不见暖昧,一手在我背部轻拍:“浮生,你受内伤了
吗?”

我想回答,胃中又是一层翻腾,这一吐便直吐到天昏地暗,连胃中最后一丝清水都绞了出
来。勉强睁开眼,看着司徒飞的面容已有些模糊,喘息道:“不,我只是……晕机。”

“晕机?”司徒飞怔了一怔,象是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是啊,我从小……就……晕机,长大了……一直……没有改过来,看不出吧?”我断断
续续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说话,甚至还笑了一笑,“司徒飞,若这样你……还能……上我,我
也佩服你。”

话音未落,身子又是一颤,我趴在床边继续干呕。

司徒飞覆盖在我身上的躯体已然僵硬,半晌终于一叹,披起衣,轻柔地将我还给被褥:
“你先休息吧。我去找药。”

这话一出口,我心中顿如一块大石落地,微笑道:“多谢你手下留情。我先睡了。”

身边最大的危机既去,精疲力尽的我立刻沉入了梦乡之中,至于司徒飞会想些什么——那
只好请这位运气不佳的老兄自求多福了。

在飞机上的时间颇为漫长,我醒了约有三四次,每次睁眼见仍是一灯如豆,司徒飞倚在床
边若有所思,便快快不动声色地又睡过去。

晕机是真的,却未必便如我表现出的那般严重。只不过,世上强暴病人的事固多,强暴一
个正在剧烈呕吐中的病人——料也没几个男人愿意做。

何况司徒飞虽不算什么好人,却绝不下作。终究不是天下每个男人都象格雷那般疯狂。

念及格雷这两字,我心中又是一层阴影。他是死是生,日后手段又会如何——我行踪已露,
难不成当真要托庇于别的男人,如女子一般以色事人,委屈过活?

或是思得出神,一时忘了掩藏形迹,等反应过来时,司徒飞的脸庞已凑到了我面前,我吓
了一跳,急急闭眼,装睡或是装死,听天由命。

出乎意料,司徒飞并未再纠缠我,只是悠悠叹了一声:“浮生,要拿你怎么样才好,我竟
自已也不知了。”

下飞机的时候,我坚持要自已走,司徒飞拗不过我,只得半搂着我的腰,在旁边伴着。相
信以我俩现在形态之亲密,任何人见了都不会以为我是被绑票而来。

踏上坚实的土地,第一眼就让我微微一惊。我曾以这里会是机场,至少也是繁华都市,夜
夜笙歌,谁知入目所及,竟是一大片微峦起伏的辽阔平原,点缀着丛丛茂密树林。

几处檐壁远远地自右前方枝叶间映出,虽无法看清轮廓,却可料那必是极大的一处建筑。
早有两个荷枪实弹的黑衣人迎了上来,默不作声地接过司徒飞递去的纸柬,看了一下,带领我
们往内走。

“这是哪里?”再隐约见树丛里乌光微闪,这是何等所在,我大致也能猜出几分,却实是
不敢肯定。

“你别管这是哪里。”司徒飞手臂一伸,将我揽得更紧,也不知是否必要,语声如气流只
在我耳边徘徊,“以后也什么都不要多问,我应邀来谈笔生意,这期间,你切记莫和旁人说话,
莫惹事生非。”

“毒品?”我哼了一声。

“不,军火。”司徒飞知我心中所思,淡淡一笑,“我是做什么行当的你又不是不知。”

林间小道越行越近,转过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夕阳中,一座古堡逆光耸立,穹门拱顶,
斑驳的石墙与草本植物交相递盖,无声以对。

再前行数十步,一条宽阔护城河静静横亘过脚下,河水深蓝如镜,映见角楼巍峨,雕缕细
腻,隐约露出往昔壮阔繁华。

若非身边是司徒飞,楼墙间更有点点枪口反亮,我几乎要以为我们是来旅游观光。

带路的两人遥遥地向城楼做了个手势,数分钟后,护城河上的吊桥开始下放,沉重铁链伴
随巨木桥身的震动,在空中发出吱呀的响声,一瞬间竟有身在历史的错觉。

早知德国古堡甚多,这般完整原味的,却还从未见过。

不由轻赞了一句:“好大的手笔。”

“你若喜欢,我原样建一座送给你。”司徒飞揽住我腰轻笑,柔情蜜意做得十足,“不如
你跟了我?”

桥已落岸,异域的风从身畔吹过,令人心情颇佳。我也微笑:“你可以原样建得起屋子,
你可能原样建得起这一草一木后的历史?”

空中隐隐流转着沉淀百年的气息。司徒飞自若看着我:“历史可以创造……比如我们的历
史。”

好一个花花公子。

我唇角微勾,不动声色走上桥,借机错开司徒飞三步:“相信那会是一部战史。”

“也许。”落日里,并肩而行的男人笑得悠然,转了话题,“不管怎样,我瞧这些房子还
是破了些,那边的洞又多了两个,也不叫工人来修,真不知他们下雨天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只是简单填上那还叫修缮么?那叫砌墙,随便来个人都会。”

“那要怎样?”

“补上去不见新痕,那才叫复原。”随着脚步接近,眼前的城堡轮廓越发清晰,我细细打
量,“这里的主人,必是个完美主义者。你瞧那些房屋,本是已经塌掉的,年代久远图样散失,
他将之重建时竟还能保持原先的洛可可风格,却又不肯用半块新砖,还有,”说得兴起,我随
手指住前方城堡门外的一座骑士雕像,“多巧妙的构思,那样维妙维肖,又出乎意料地放在大
门外,本是犯规,却予人一种极和谐威武之感,当真是——”

感叹地回过头去,却见司徒飞并未看向我手指的方向,只是笑吟吟望着我,眼神中,竟象
有一丝喜悦。

我怔了一怔,突然明白过来,司徒飞来这里并非一次,怎可能不知这些,方才所说,只不
过故意逗我开口罢了。

“你——”

我瞪着他,还没说话,眼角余光中,我一手指住的那座雕像却突然动了起来,向已走到桥
尾的我们行了个中古世纪的击剑礼:“欢迎各位光临海德夫城堡。”

我愕然呆在当地,少有的无言以对。

司徒飞转过头,装作没看见,三秒钟后却再也忍不住,狂笑出声:“咳咳……洛可可风格,
果真……果真维妙维肖得很……”

……为什么我突然有踹人下桥的冲动。

“他说得不错,这具雕像,确实是为了迎合古堡的洛可可风格而设计,至于为何用真人,
那就算我一点小小的嗜好罢。”

礼貌而优雅的语声从台阶上传出,伴随语声缓缓走下的,是一个风度无懈可击,相貌斯文
的青年男子。我没见过他是谁,然而第一眼,却已肯定,这便是正宗古堡主人。

和格雷一样,也是个真正的贵族。只不过,格雷就算性格变态,外表仍如阳光般翩翩动人,
而这男子,却似一抹破落的月光,美虽美,却带了层阴寒气息。

无论行路或微笑的分寸,都带着种独特的、高高在上的冷淡。唯一不完美的,可能便是他
的右足,竟微有些跛,虽不明显,放在他身上,便极不搭调。

司徒飞给了我一个眼神,阻止我再盯着那人的右足瞧,微微一笑:“多谢你的解说,路德
维希。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从不知道司徒飞还会说德文,也觉察出他全身的警戒,我便再呆也知道这路德维希定不是
好相与,当下半垂眸,默默扮消失。

“今日等同昨日,明日又会等同今日。”路德维希吟咏般地答了一句,碧蓝色眼珠冷淡地
扫过我,“司徒,你知道规矩,谁都不许带外人。”

“他不是外人,是我的护卫。规矩上允许每人带一个卫士进入。”

路德维希又瞧了我两眼,终于什么都没说,做了个请入的手势:“南美的人今晚才到,你
先休息吧,老规矩,明天开始交易。”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日本方面派出的是山口组阪
亘,听说他和你结过仇,没有问题罢?”

“我没问题。”司徒飞懒懒地笑,象一只觅完食的黑豹,不紧不慢走在路德维希身边,
“就算有,头痛的也是他,不是我。”

“安全区内谁也不许动手,”路德维希淡黄麻质的袍角拖过庭院石道,声音虽轻,却无疑
暗含某种警告,“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规矩就是规矩。”

“你放心,先出手的那人一定不会是我。”司徒飞用来作面具的笑容更盛,“至于正当防
卫,牧师大人,相信就算是你的上帝也不会阻止吧?”

路德维希摇了摇头,领我们穿过两座喷泉,转了个弯,在一座独立的石屋前停下:“挑衅
有时未必是攻击。亲爱的司徒,你是我最好的主顾,我不想跟你讨论细节,只想提醒你注意后
果。你自重。这是大门钥匙。”

司徒飞接过钥匙,在手里抛了抛,笑道:“谢谢。”

路德维希转身欲去,临行前又意味深长瞧了我一眼:“别忘记晚宴。另外,我猜,你这位
护卫身上,连枪都没有。司徒,一次错误,就是全部。”

司徒飞不动声色,目送他远去。

屋子不大,家具多数以木制成,摆放得错落有致,均沿袭了中古世纪的风格,却绝不令人
觉得僵硬沉重。

如果卧室能有两间,那就更好了。

司徒飞一边生着壁炉,一边笑道:“这里没装电路,你先将就着,很快就暖和了……都是
那疯子,说甚么这屋每块砖的价值都高于千金,动也不能动,又不许仆人进屋,害我每次来都
要做苦工。”转过身,微微一怔,“浮生,你为何这样看我?”

“我在想——”我收回盯着他的目光,突然一笑,“还是不说了,以免被责。”

司徒飞哼了一声,坐到我身边,习惯性地欲来揽我的腰:“以退为进么?浮生,为何你总
要对我用手段?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我闪过他的手臂,手却还是被他抓了去,牢牢地握在坚实的双掌中。我笑了笑,不再挣扎
:“我在想那位牧师先生。”

握住我的双手紧了几分,司徒飞危险地眯起眼:“你看上他了?”

“是啊,我看上他了,我正在想,用什么办法,能令他再安排我一间屋,避开你今晚的搅
扰。”我含笑无惧与他对视,唯觉手腕伤处越发疼痛。

明知我是开玩笑,司徒飞仍是沉了脸,阴沉气势稍张:“不要逼我现在就扔你上床,做得
你一个月都直不起身,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耸耸肩,决心要将今后的睡眠问题一并解决,“这里是
别人的地盘,连你也必得入乡随俗。你信不信,就算我只能躺在床上,我也定有法子生出点事
来?”

司徒飞瞪着我,终于一叹:“浮生,你真是能全面激起男人的征服欲……你这样没用的,
只有令我越来越不想放手——好吧,要你乖顺安份的条件是什么?可别说是要我不碰你,男人
的欲望你也知的,火一烧上身来,能不能控制住,实在很难说。”

我未免有些失望,想了一想,叹道:“好吧,能令你这样的人让步,已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也不必贪心,这样罢,以后晚上,你睡里间的床,我便睡外面这地上,为你守夜,也算尽
尽护卫的本份,可好?”

眼光与眼光对视,都藏满男人的自信。我不以为我会输,而他也是。

司徒飞蓦然一笑:“我手下的军师,要能有你一半聪明多好——好,就先依你,不过,”
倾低了身,目光炯炯,直看进我的双目里来,“浮生,你要知道,我之所以答应,并非我怕你,
而是因我喜欢你,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你明白么?”

我岂有不明白之理。若非司徒飞对我还有耐心,以他之剽悍冷酷,还有什么能约束得住这
头猛兽。

微笑着抬起眼:“其实,我刚才是在想,你和那位牧师先生,有没有一腿。”

就算明知我在转移话题,司徒飞还是不得不上当,叹道:“老天,你真当我是色狼,是男
人就要么?”

“你不是色狼么?”我笑吟吟地示意他看又爬到我肩上的手,“他对你很好,你不觉得么?”

“他当然对我不错,”司徒飞弯了弯唇角,本想再说下去,不知何故突又停住,一声轻笑,
“你究竟是想套我的话,还是吃醋?若是后者,我不介意你多吃一点。”

……真不知是谁爱吃醋。

 

第二部第六章

烛影明耀,舞曲悠扬。中世纪冰冷优美的宽阔穹顶下,小提琴手们拉出浪漫深情的曲调,
更衬出礼服的华彩,美酒的醇香。

只不过乍一看衣香鬓影如王公贵族,细瞧去谁不是刀枪鲜明百般戒防。真正算来,这容纳
百十来人的大厅里,最无威胁性的便是我。

我右腕业已骨折,虽蒙司徒飞大人多方精心救治,倒底不是三两天便好,身上带不带刀枪,
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就算手腕不折,我难不成还能和那些精英中的精英杀手比枪法?

到了这里,想不混吃等死都难。

司徒飞自有他的圈子要应酬,他不愿别人瞧见我,我也正乐得躲在食物区大吃大喝。这里
的主餐倒还罢了,酒却不可不提,无论白兰地或是威士忌,亦或是日本的清酒,当真都香味纯
正,口感绵长地道,我既有千杯不醉的量,说不得要多喝它几杯。

唉,若是柳五也能在此,两人默默把酒而饮,相对天明,不知可有多好。念及柳五,我心
中又是一阵黯然。当日虽非他直接逼走我,起因却也与他有关,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以他的
性子,却不知会有多伤心难过,无怪那日江上天会说他为了寻我,眼都没有合。

只不过想寻一处安静地度余生,怎奈阴差阳错,辗转竟来至此。放眼四望,所及尽是黑道
大檠顶级高手,稍一行差踏错便是风云变色血流成河,叫人不由不叹造化弄人,天命难捉摸。

一道黑影静静出现在我身旁。我抬眼,微微吃了一惊。路德维希,这个身份神秘,却有着
莫测势力,人称牧师的古堡主人,竟不带任何随丛,无声无息来到我这暗影中的角落。

不知是否有意,我扫了一眼四周,近十数丈内竟连一个人影都无。

“你叫什么名字?”仍是那般冷冷淡淡的疏离语声。

“王浮生。”

我简单报出三个字,静候下文。

“我想包养你。要多少价钱,你可以自已开。”

既不询问,也不试探,一眼便瞧出了我不是司徒飞的护卫,而是男宠。

如果说男人也有桃花运的话,我现在无疑走到极致。竟是人见人要,连才一面的黑道贵族
都降尊纡贵来跟我谈价。

凝望那双眼,阴影里闪闪明亮,却是无波无动,不带任何情感。我不信任他的动机。

我听见自已的声音镇静地传出:“我的价钱,一,你包养我的理由。”

沉默半晌。

“二和三呢?”路德维希的脸隐在暗影里,语声仍是淡淡无起伏,我却不会错认那一丝杀
气。

想来这世上敢和他谈条件,讨价还价的人,到今天为止只怕还不多。

何况他是主宰,我是男宠,其间身份便相差十万八千里,哪有平等对坐谈判的资格。相信
仅我没有立即跪倒,诚惶诚恐回话这点,已是弥天大罪一条。

“二么?当然是钱。很多钱。”我笑得开心,索性狮子大开口,“如您所说,请由我自已
来填空白支票。”

“三呢?”

“三——”他竟还能不动声色,大人物果然与众不同。我长长叹了口气,“钱再多,没命
花又有何用,这第三,自然是要请您保障我的生命,让我安安全全贻养天年。”

“你——很聪明。”路德维希的声音微微起了一丝波动,却不知是在惊异我的大胆,还是
同情我的无知,眼光深深,“但是你可知道,聪明人一般都死得比较早。”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这样说,就会死得更早。”我苦笑,反问道,“您杀我不比杀一只
蚂蚁更困难,为什么这时反倒要用钱来收买我?”

路德维希没有说话,黑暗中的那双眼眸,却不觉察地闪过一抹寒芒。

没人理睬,我只好继续自问自答,大胆道出我的猜想:“司徒飞,对么?正因您不想让他
知道,所以才不愿对我使用暴力,我只不过是您的一步棋。其实做棋也没什么不好,”瞧了一
眼暗影里那男人,更加肯定心中想法,“但做一颗利用完了就死,年寿不永的棋子,却是另一
回事。”

桌上最近的一支烛光跳了一跳,被风刮得有些飘怱. 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丝丝雾般的杀气。

“我从不受人威胁,也最恨有人自作聪明。”路德维希的语声第一次露出淡漠以外的情绪,
冰寒无匹,“多有打扰,再见。”

黑衣黑袍的人影转过身,竟当真说走就走。我不由大急:“等等,你回来。”

身影毫不理睬,径直前行。

“请你回来。”

没有任何改变。我叹了口气:“求你回来。仁慈的牧师先生,上帝一定有叫你帮助迷途的
羔羊。”

路德维希终于停下脚步,漠然转过身:“你有什么事要对上帝说?”

真以为这是在演舞台剧吗?我心中暗骂一声,对这矫揉做作的黑衣家伙没有任何好感,无
奈人在屋檐下,我既有求于他,自然只能乖顺低头:“是这样的,牧师先生。蒙上帝恩宠,我
爱上了一个人,而他也爱上了我。”

路德维希的眼神微亮:“我们应该把一切的爱都献给主——然后呢?”

看他扮得高兴,我也只得奉陪。

“然后,您的朋友司徒先生强行将我带到了这里,当然,我并不敢说您的朋友是坏人——
但您看,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违反了上帝关于自由相爱的旨意,对么?”

“哦,爱是神圣的。不过司徒是我所尊重的朋友,他做的事,我不愿干涉。”

靠,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这种明明杀人无数,却偏要装得清白纯正的王八蛋。

我忍气吞声:“希望您看在我们都是上帝子民,都要接受最后审判的份上,帮我一下,权
当行一次善。”

路德维希自然也不是真想拒绝,否则他何必在此听我废话。架子摆完,面子要足后,这原
本看起来象贵族,现在看起来象国王的男人才轻描淡写问了一句:“你那爱人是谁?”

我略一斟酌,还是说出了三个字:“江上天。”

路德维希微露出讶意:“就是那个昨天才和克劳尔家族正式宣战,再度掀起金融圈动荡风
暴的江氏总裁?”

我心中一跳,失声道:“什么?他们当真打起来了?谁先动的手?”

“各大报都已炒得纷纷扬扬,你不知么?”路德维希深沉的蓝眸盯住我,似想从我面上看
出端倪。

天啊,我究竟在飞机上过了多少小时?昏昏沉沉中,不觉世事已生波澜。

“帮我尽快联络上他,然后想法子让他带我走。条件你开。”事出仓促,我再也顾不得谈
判时必须不动声色,深显莫测的教导,直接丧权辱国,割地赔款。

路德维希本就有意要赶我离开,此时更有大礼进帐,不想也知道他必定喜出望外,满心得
意。

“好。我答应让他带走你。不过不是现在。”路德维希对我微微一笑,“一周后我们会有
一场庆典,届时你要帮我做一件事,做完后便可走。”

想问什么事,话到嘴边却又咽回。瞧他那神情,定是不肯先说的,问也无益,我倒想起了
另一件事:“牧师先生,你不想给我另外安排一间屋吗?我怕我和您的朋友住在一起后,会对
那间文物级屋舍造成损害。”

“为了计划,你现在不能走。至于屋子么,唉——”提起他心爱的收藏,路德维希痛苦地
摇了摇头,“任何事物,最后总要付出代价。”

匆匆地向我身后瞥了一眼:“当然我也希望能完善解决这个问题。这个给你,你好自为之。”

一把乌黑精致、超小型的雷鸣二号塞入我手中,不愧是军火商巨头,连一把防身用枪也选
得这么优雅。

路德维希黑衣的身影迅速消失,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头,蛮横地将我转过去,司徒飞微带
酒意,盯视着我:“你们两个谈了些什么?我一直想过来,却总有人缠住了说话,到现在才脱
身——”

“我们在聊世界经济。”我不觉得我在说谎,不过司徒飞能不能理解,那是另一回事。

“胡说,”司徒飞狐疑地看着我,面庞几乎要凑到我的上,拜角落暗影所赐,此时厅中人
应该全不注意我们,正由得司徒飞放肆,“方才你们两个人笑得便象两只奸诈的狐狸,叫我想
不注意也不成。”

“加上你,就是第三只狐狸。”我大方地将枪放入衣袋,退后两步,避开司徒飞有意无意
靠过来的身体,“真要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你为何不去问他?”

司徒飞望着我,眼神里竟有一丝忧虑:“浮生,听我一次,别和这个人打交道。”

我露出询问的眼神。

面前的男人摇了摇头,不肯再多说,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暧味:“时候不早了,走吧浮生,
我们回去度良宵。”

壁炉里余烬未灭,我挑了几根木柴丢下去,看火苗轰地窜成一片。

司徒飞在屋中察看了一圈,确定走前的暗记未变,放下心来,笑吟吟地踱到我身边:“浮
生,要不要一起泡个澡?这里的水,是花了大力气从山中引来的温泉。”

我回以他一笑,站起身,点燃根烛台:“你先洗吧,我去给你放水。”

“放多一点,否则怎够我们两人用。”司徒飞跟了过来,倚在门边,笑得不怀好意。

我低头做事,调节热水缓缓流入池中,只作未闻。

猛地身子一震,按在调节伐上的左手瞬间僵住。

司徒飞还在身后喋喋不休:“……不如就让我代劳可好——怎么了?”

我不答,额汗却已微微渗出。

司徒飞随我的眼光看去,也蓦地呆住。

一条红黑相间,色彩斑斓的小蛇,正准准地盘在水管之上,昂首瞪着我们,所居之处,离
我的肌肤不到三寸。

我一动也不敢动。虽未熟知蛇的种类,但眼前这条,无疑是极毒,咬上一口,只怕数秒钟
便能定死生。

装了消音器的沉闷枪声终于传出,司徒飞果然弹无虚发,只一枪,便擦过我的肩头,直射
中蛇的头部。

我大大松了口气,至今方觉自已脚软手软,竟再也站不起来。

司徒飞伸手过来,将我一把拉起,拖入他怀中:“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半闭着眼,平衡自已失惊的心情,好半晌,才问道:“这里的蛇很多?”

“不是。”司徒飞顿了一顿,“这条蛇,大概是我仇家送的,十有九便是那个板亘——不
小心却连累了你。”

抱我的双臂更紧,似是害怕我突然消失一般,最后将我轻轻安放在唯一的床上,自已也坐
了下来。

我看了看自已,再看了看司徒飞。

“当然也是睡这里。”司徒飞毫不犹疑俯下身,在我面上亲了一亲,随即合衣躺在外侧,
“不用怕,我只是防着他们还有何种花招,不会对你怎样。”

我突然有些惭愧,低声道:“司徒,你不必如此,我并非弱不经风。”

“我知道。”司徒飞面色沉静,双目已合了起来,神气凝集,“浮生,你是我见过最强悍
的男人,当然不会弱不经风。”

强悍?我苦笑,我还不够柔顺,不够随遇而安么?

“若我当真强悍,又怎会容忍你对我又亲又抱?”

“过刚易折。”司徒飞叹了一声,睁开双眼,深深凝视着我,“无论怎样,什么事也摧毁
不了你的意志,什么人也动摇不了你的心,是么?”

“不是。”我简单答了两字,想起了格雷的手段,“我是凡夫俗子,我害怕很多事,很多
人。”

“那你为何还不屈服?”烛光点点,浮缀在房间的四角,光晕中的一切事物都象不真实,
司徒飞的声音有些异样,“是不是在你心底,永远都有一处,狂傲不羁,自由自在,不许任何
人触摸?”

“写诗么?这倒真是个出灵感的好地方——”我微笑,正想赞扬一下这古堡的历史渊源流
长,却被人突然打断。

并非话语,而是动作。一个吻。

不再狂暴强迫,一双手抚上我的脸庞,随即一张炙热的唇有力而不失温柔地覆住我的,舌
尖耐心地在我唇间嬉弄,有点痒,又有点麻,渐渐麻痒都化作一股令人晕眩的力量,诱惑我不
由自主地张开口,与他回应。呼吸渐渐变得缠绵,甜腻的鼻息交织在一处,这男人的吻功果然
高明到可怕,只细细地在我口内游走了一遍,就已将我吻得欲罢不能。

两个人的呼吸都快断绝时结束了这个吻,我睁开眼,淡金色的烛光中,司徒飞的眼神竟有
些奇异,我心中一阵莫名悸动,随即暗惊,难怪所有的爱情顾问都强调气氛必不可少,这种人
为营造出的、千百年的历史感,竟能令身在其中的人也继承到那份深情浪漫。

然而再迷人也只不过今夜一梦,明日天明,当阳光照入窗棂,魔力便又恢复原状。

想至此处,心中重又淡然,微微一笑,就着依偎在司徒飞怀中的姿势,无言合上双眼。

然而我原以为,司徒飞这男人欲重于情,我既送上门去,他必不肯放过,谁知这一吻过后,
他竟未再纠缠上来,只是半靠坐着,在木柴的毕啪声中凝神搂住我。

第二部第七章

第二日醒来,一片阳光过眼,映得窗棂都泛起柔和的暖意。

晨钟声里,司徒飞正在桌上摆放餐具,见我醒来,笑着招呼:“过来吃饭。”

竟是一副若无其事模样。

我心一松,啧啧称奇:“瞧不出你还有这般手艺,就这煎蛋一样,已是专业水准。”

“当然是专业水准。”司徒飞拉开餐椅就坐,坦然笑了起来,“瞧见那边一根唤人铃没有?
只要轻轻一拉,自会有佣人前来询问你需要什么,叫份早餐,自然不是难事。”

我摇摇头:“想奉承你一下都不能。算了,你先用罢,别管我,我就来。”

说话间我闪身进了里屋,自去晨间洗漱。

镜子里看到那张脸,仍是旧时不俗容颜,肌肤丰泽丝毫未减,唯有眼角眉梢处,昔日自信
已化作淡淡几分倦怠。

不经心看来,却更多几分慵懒的诱人。连眼光素来挑剔的我,都不得不承认,褪去了少年
青涩后的我,只有比以前更迷人,更——艳。

我深恨这个字,却不得不承认。

这就是他们爱我的原因么?

至少是第一眼爱我的原因。

突然自失一笑,有爱么?或许,对于他们,该把爱,改成要。

热水气雾弥漫了上来,门外传来司徒飞提醒时间的语声,我回过神,匆匆整理一番,出去
吃饭。

言笑晏晏,一餐饭吃得心平气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不明白司徒飞用意何在,但这场景应令双方都松了口气。我更不敢想象,这冷酷老练男
子,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我,对我说爱是何模样。

少年时演来可激动心魄,为之生死的戏本,时至沧桑翻覆后的今日,只能成一场笑话。

谁能有长久不炽,历经痛苦仍不减的热情;谁能全心全意爱人,在识透世事冷眼,穷途末
路之后。

可有人知。

护卫理应是贴身跟随主人,时刻准备扫清障碍,必要时扑上去用身体代挡子弹的那个。我
这护卫却是又一次失职。司徒飞怎样也不要我陪同出席会议,我本还想客套客套,他一句话便
说得我无从辩驳:“你去做什么?手伤未愈,枪都拿不稳,空做别人的活靶,快休息吧。”

这便是为何日上三竿,我仍独自留在屋中的缘故。

远远地衣角一闪,一个人自花径间走了过来。我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散步?”

路德维希黑衣黑袍,连阳光也消散不了的阴暗,细长的双目只是冷冷地望着我,一句话也
没多说。

我微微觉出怪异,试探着问:“不是说五天后么?或者,是你先有了江上天的消息?”

“不是。”

正待再说,背上突然升起股寒意,慢慢回头,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手中,漆黑的枪口正对
准了我。

场景倒反象是不太真实。

“为什么?”转回看向路德维希,我用眼睛询问出这三个字。

路德维希缓慢而冷淡地点了点头:“司徒来找我,要我为你们证婚。”

背上火灼般地一辣,我被冲力推得向前一扑,同时听见那道命运般无情的声音:“最简单
的方法,有时才最有效。”

血色鲜艳,缓缓自我口角溢出,肺部定然受损,每说一字便带出一阵急喘,我费力地看向
面前的男人:“他……司徒……要和我……证婚?”

路德维希淡淡瞧着我:“以前或许是,不过现在……谁也不能和死人证婚。”

我突然有想笑的冲动,而且当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出不绝如缕的血沫:“只……
可惜……我已见不到……他……向我求婚……”

世上的情杀案不在少数,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不过,我这一个,实在
象极恶劣玩笑。

路德维希皱了皱眉:“怪只怪,你对司徒的影响力太强。若不是他执意要与你证婚,我尚
有法子将你送走,现在,却是说不得了。”

无话可说,也无力再说。

背痛如火灼般向全身扩展开来,意识也开始渐渐涣散。模糊中,好象有人将我拖去角落,
路德维希不时纠正方向:“这里……就放这里……板亘就快到了……”

板亘?我勉强挣扎着睁开眼,正对上路德维希冰蓝色的双眸,或是我眼中的疑惑委实太多,
路德维希破天荒地一晒:“想知道原因?之所以留你一口气,就是要你支持到板亘来了再死…
…这才令板亘象真正凶手,就算法医验尸也查不出端倪。”

为何嫁祸?莫非这男人想独坐笑收渔翁之利?

我心中一寒,想象不出两个帮派互相残杀时血流成河的场景。

路德维希似看出我心中所思,微微一笑:“你在担心司徒?大可不必,我怎会对我未来的
妹夫下手。帮他趁机扫平板亘是真。”

“妹夫?”太过震惊,我张开嘴,喉间适时又涌上一口腥甜,堵住了声音。

“不错。”路德维希眼中掠过一丝愉悦,“经过三年考察,我决定选中他做我妹妹的丈夫,
自然,他也将是我们在亚洲最好的合作伙伴。联姻,本就是家族交往间,一种极古老与有用的
法子。能用在司徒身上,我很欣慰。”

难怪先利诱后威胁,最后枪击,原来我的存在这么碍眼,这么引人除之而后快。

我苦笑,一张帆布突然迎头罩下,眼前一黑,顿时光亮全无。帆布外传来路德维希彬彬有
礼的告别:“我先告退,祝你一路顺风,先生。”

他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叫出来,因为我实在是一句声音都发不出,兼之帆布厚实,我没有被
立时闷死已是万幸。

大概会流血而死。

为了一个男人的求婚。

而且死后要挑起亚洲两个大帮派的火并。

若一定要死,死到这个份上,也算我这趟红尘不枉。

时间缓缓流去,我的体温越发低了,痛苦反倒不再剧烈,代之的是空白的微茫。死亡的羽
翼,这次当真是密密地盖了上来。我几乎便要沉入了永不会再醒的梦乡。

一阵不甚明显的脚步声迅速自石道拐角处行近。轻咦一声,脚步声突然停止,来人显然也
极敏锐发觉不对,这种直觉,几乎便是每个黑道高手必备。

沉默片刻,想来那人正驻足观望。只是我藏身之处委实太好,竟连这人一时也发现不了。

发现我,及时送我去医治,说不定我尚有救,当然更可能是来人先补一枪,将我这祸源彻
底解决,但若不发现我,我便死定。

我自是想活。

虽然不知为何而活、为谁而活。

为了一个诺言?而这诺言却在岁月里倦怠,越来越无法支撑我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漠漠
人生。

为了爱?人皆说要我,却未见有谁能真正予我一个深信不疑的答案。

我曾将自已隐藏,那时节虽清寒,却随意安然,冷眼看红尘里恩怨爱恨,来去洒脱;此刻
身份重现,不知要比之前矜贵多少倍,却只作了一件战利品,任各路诸候争来夺去,链子那端
牵予谁尚不可知,我身上的桎梏却已是牢牢戴定。

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在这逼迫重重中,用尽心机手段地支撑延续?或是满足于男人的宠
爱,柔情万种奉献身心?

极累。

左掌早已艰难摸出衣袋中的雷鸣二号,此时枪体坚冷正静躺在掌心,只要扣动扳机,便可
发出足够求救的声音。

我握紧,扣住,却又缓缓松开。

生命如此艰难,世事更无足够留恋,我为何?

肢体一分分僵硬下去,再过片刻,纵我有心自救,也要回天无力。

终于还是扣动。

呯地一声,子弹呼啸,直击出去,在低空中划过一道不可见的弧痕。如同,我对世间,留
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死亡固然解脱,却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一个男人箭般窜了过来,一脚挑起将我盖得密不透缝的帆布,枪口自然先对准我,大声喝
问:“你是谁——”

见到我的惨状,声音一顿,变得和缓,却未减威胁:“怎么回事?”

两句话用的皆是日文。

我已经猜到来者是谁。路德维希当真好手段,好面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板亘单
刀赴会,闯入这明显属于司徒飞的领域。

我笑了起来,不出意料地,眼角余光瞥见数十条从四面八方同时窜出的身影。声音是再发
不出了,我只有用沾满血的唇,对板亘做了几个字的口型:是、你、杀、了、我。

路德维希再能算,也算错了几件事。第一,我的神经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坚韧,放在别人早
就昏了过去,自也不可能再醒过来,我却是个例外;第二,他怎可以忘了他亲手送给我的枪,
虽我不太会用枪,可枪的作用未必便是杀人,报警有何不可?

如今一下惊动如许人,我偏是唯一受害者兼现场见证人,别的不说,就板亘自已,为了洗
清嫌疑,定要大力救我。

那就看要我生要我死的你们,究竟谁能赢过谁。

我唇边含着笑意,心中一松,终于昏了过去。

仿佛做了一场最深最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奔跑,风里传来
绿叶和母亲唤我归家吃饭的气息。

如此安静恬然,深似接近天堂的美丽。

而现实却是如此残酷生硬。

只是若不死,就还要坚持下去。

我缓缓睁开双眼,随着意识的清醒,全身百骸的痛楚也一起跟着恢复。真的——好痛!

躯体忍不住轻颤一下,床边立即传来嘈杂的,小声的惊呼:“啊,他醒了……”

“……快去报告……”

“可是要先报告谁……”

“分头……”

……

脚步声仓促远去,完全失去合格护士应有的水准,我苦笑一下,想来,在我昏迷这段时间
里,她们是被人恐吓得够了,说不定还有象“他若不醒你就也去死”的这类狠话说。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不但无力,而且四肢静脉都被插满了输液皮管,动也动不得
;再看四周,一层半透明的球体将我连床笼罩在中间,几十根黄红蓝黑的导线直连到我全身各
部位,也不知都有何作用。球体外是一间大屋,墙色雪白,间或嵌着荧光闪动的屏幕,各种样
式古怪的仪器整齐排列——瞧这番气势,竟象是到了科学怪人的影片中。

为了抢回我这条命,倒还真叫他们费心了。

我心中无端起了报复的微微快意。路德维希,纵你手腕通天,权掌生死,我的命,却还由
不得你来控制。

“浮生,你觉得怎样?”

隔离球体上显然装有通话设备,我可清晰听到那端传来略沙哑的语声。司徒飞大概就在门
外,才会来得如此之快。

我想对他展开一个笑容,却被鼻中所通软管限制,欲待说话,口一开,又是一阵急喘,害
得才冲进来的医生剧变了面色,慌张地扑过来调整仪器。“浮生,你快别动,只要你醒了就好
……”司徒飞的声音不再如往日般平稳,竟象是有一丝惊惶。

一定是我听错了。他就算对我再好,也应知道分寸,在人前流露真实情感可是黑道大忌。

只不过他身旁那男人的口气却比他更烦躁:“说一句话死不了。快说,究竟是谁对你下的
手?”

司徒飞怒目而视:“板亘,你是不是存心想逼死他?告诉你,他要是死了,我杀光你全家!”

“司徒飞,你这头驴子,你以为我怕你?”板亘怒极反笑,就差扑过去揪住司徒飞衣领:
“要不是我想知道那个布圈套的人是谁,我才不耐烦在这里跟你空耗。”

“焉知不是你贼喊捉贼?你当时不去开会,到我房间干什么?”

“我说过多少遍了!有个人假冒牧师的名义,要我去看一样东西!”

“他要你去你就去啊?你这头蠢猪!有本事你把那人找出来啊!”

“……”

空旷的屋中央,司徒飞与板亘恶狠狠瞪视彼此,象足两只好战的猛兽,气焰之怒烈狂杀,
吓得旁边众人都缩在墙角,不敢稍动。

我看了却只想吐血。这两人再怎么说都是一方霸主,平日里不知有多深沉阴鸷,此刻怎地
闹得象街头三姑六婆?司徒飞啊司徒飞,你的头脑呢?你的冷静呢?麻烦你拿出来用一用。

“你们都给我安静。”随着淡漠语声的响起,一道长袍人影缓步入屋,见到对峙如兽的双
方,不觉察地皱了皱眉,“吵闹对病人没有任何好处。他既醒了,你们也不用操之过急,那人
是谁,终会问出的。”又转向司徒飞,叹了一声,“司徒,你也该歇息了,这十几日来你每天
都守在他床前,还没好好睡过,你可知,你不去睡,板亘怕你做手脚,也必得在旁看住你,何
苦呢?”

果真是牧师关爱世人。若不是我背上还在痛,几乎便要以为那日是一场梦,想杀我的另有
其人——路德维希不去做演员,我着实在心里替他可惜。

“可是……”司徒飞看了看我,有些犹豫。

“去吧,顺便修理一下脸面,你总不想这样见他吧?”牧师含笑,一语攻心。

“好,我去去就来。”司徒飞被他说动,不自禁抚了抚脸,隔着朦胧的球体,我蓦然发现
他头发凌乱,面容隐透憔悴,这头黑豹,果然是为我累惨了。

眼见这两人就要离开,对面迎视上路德维希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心中一凛。

“……等等……”再怎么艰难,我还是挣扎出两个字。

那两人蓦地回头,司徒飞更是两三步跨了过来:“浮生,什么事?”

“杀我的人……不是……板亘……”

再怎么样,这句最紧要的话,不可不说。

虽已醒,我却不知自已还能活几时。路德维希一次杀我不成,必在找机会做第二次,之前
多亏有司徒飞和板亘时刻紧守,他才未能如愿,此刻他们一走,路德维希会对我做出什么事,
那真是天才会知道。

板亘的脸色明显一松,路德维希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只不过眼光中,却象有寒气一掠。

“是谁?你说,我定不要他好过!”

我略抬眼,越过司徒飞,凝视他身后的路德维希。

牧师宽大的长袍直垂地面,双手互笼,安详地摆放前胸,却有银光,在那只右手里微妙地
一闪,正好能让我看见。

对准的却不是我,而是我身前的司徒飞。

——只要我口中路德维希这四字一说,他和司徒飞立刻算是成了仇人,先下手为强这句话,
以牧师先生的心狠手辣,自是时时紧记。

“我没看清。”这个答案,对每个人都有利。

“你们先去吧。这里有我。”

司徒飞又嘱了我几句,方依依地离去,眼色中盛满的不舍与焦急,竟令我也为之心惊。

“你看见了罢?你激出了他所有的弱点。”待两人走远,旁人都被挥令下去后,路德维希
俯下身,右手漫不经心地按住氧流管,却未使力,“做我们这行,是不能有弱点的,一旦有,
必死无疑。”

第二部第八章

透过半朦胧的壁罩,我静静看着路德维希,目光在空气与固体中交撞,闪出无声的火花。

论情论势我都处在极劣下风,非但身受重伤,连命都被他握在手上。

“要我说恭喜吗?”我淡淡问了一句。

“恭喜什么?”此时路德维希的眼光象一条蛇,阴冷而残酷。

恭喜你又有一次机会杀我,消灭前进路上的障碍,大获全胜。

却没有说出来。此际喉中干涩如烟熏火扰,全身七七八八插满管线,就算有一丝力气,也
不愿用在聊天上。

片刻沉默。

“为什么不求饶?你不信我会当真杀你?”路德维希紧盯着我的眼眸,“还是以为我不敢?”

我缓缓摇了摇头:“不。不过,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赌。若路德维希性格冲动,稍缺两分深思远虑,再恨我恨到不共戴天,手腕只要轻轻
一转,关闭密封舱内的供氧,我立时便会窒息而亡。

可这男人如此高贵谨慎,爱惜身份,这种显而易见的破绽、不用追查也能猜到的事,怎肯
去做。微微一笑,路德维希收回搭在氧流表上的右手:“王浮生,我总算有些明白,司徒为什
么会迷上你。”

是恭维么?我瞪着这笑吟吟的男人,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

“罗觉,细算起来,我们还算有点亲戚关系。”路德维希悠然后退两步,意态优雅迷人,
“你应该叫我一声远房表哥,或是其他。”

“你——”我本就苍白的面色在瞬间转成惨淡,“你该不会是——”

路德维希含笑点了点头:“没错,正如你想象。自从得知了你和格雷小表弟的关系,我自
然有义务将你的行踪通知他。”眼见他轻轻拍了拍掌,角门处的一盏绿灯迅速亮起,我几乎可
以听到格雷呼啸而来的风声,“说真的,格雷为了你,竟肯将在德国的产业全都出让,这份痴
心,连我也佩服得很。”

我微微失神。格雷对我是仇恨抑或痴心,我自比旁人更清楚。有过上一次前车之鉴,我再
要想从他手中逃脱,只怕比登天还难。

路德维希难得愉悦地露出一丝笑意,俯下身来,盯着我象盯着不能动弹的猎物:“不过,
上帝赞美有情人,我记得你,亲爱的浮生,你自已选中的可是江,江上天,对么?”

我慌乱地启唇,却欲言又止。路德维希想要做什么,我几乎已可隐隐猜出。

见到我的窘迫艰难,牧师般的男子笑得更加愉悦:“所以,我也一并通知了他。按时间算,
他应该比格雷晚一步到来才对……当然,只晚一步。”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男人好毒,竟毒到要令他们相互残杀,连同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我,三人一同丧命于此。
就算我们还有一分理智,不肯相斗,相信路德维希也必早在暗中伏下人手,以他之能耐,乘乱
要造个声势,实是易如反掌。

江上天,你莫要来。我只有在心中,一遍遍地如此默默祈求。

角门呯地一声被凶猛撞开。一道凌厉的、散发着地狱般熊熊气焰的身影立在门口,我看不
清他的面目,却已猜出他是谁。

格雷,倒底,还是先至了。

路德维希轻笑转头:“格雷小表弟,这么多年未见,你还好吗?你要的人,在这里……只
不过,我倒有些担心,你怎样将他连这些仪器一起带走呢?”

路德维希原不是这样啰嗦的男人,他——在拖延时间。

我苦于无力多言,但即便能言,大抵也无人会听,只得眼睁睁看着命运化作格雷的身影,
一步步走来。

格雷冷冷瞥一眼路德维希,对于这位远房表亲的殷勤,只简短答了两个冰霜般的字:“出
去。”

路德维希一愣,却也不动怒,好脾气地微微一笑:“好,那你请自便罢。”说完,竟当真
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为我们将门关起。

我竭力镇定心神,但直觉却告诉我,这次的格雷,已不再是我所能控制。

格雷一步步向我走近,每一步,都予人更沉重的压力。不多一时,我已能半清晰地看出他
的俊美轮廓。或许是赶路匆忙,格雷的头发微有些凌乱,衣领一半竖立一半翻落,却丝毫无损
于他的潇洒风度与狂霸气势。

只是那双绿眸,也不知是否我身在罩内看不清,竟是深沉得看不见底,与他激狂的外表实
是难与相称。

“格雷——”我沙哑着嗓子,试图唤他,与他讲理。

回答我的是轰然一声巨响。

特制半球罩的碎片纷乱地散了满地,格雷握紧拳,冷笑与我对视,中间再无任何阻隔。

罢了,你念念不忘,不过是如何折磨我至死,这次,定让你如愿就是。我闭上眼,不再作
任何挣扎。

“睁开你的眼睛!”

格雷的声音已到了我的咫尺,再粗暴地一阵乱扯,我身上横七竖八的导线输液管全都变成
了一堆杂物,瘫在床下。

我偏不睁眼。要杀我,你杀好了,何必管我是否清醒。

格雷冷笑了一声,更不多说,双手两下一分,我柔薄的病服已变成零落的两片。我大骇睁
眼,却正对上格雷绿光流转,平静中似藏着千般惊涛骇浪的眸子。他——他还是那般疯狂,不
曾稍改啊。我悲哀地得出结论。

“你不需要这些。罗觉哥哥,你别装,象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人,又怎么会死。”

伴随着这荒缪不合逻辑的论断,格雷的躯体已毫不保留地压了上来,一手压住我头,重重
地吻上我的唇,另一手已如往常般肆无忌惮地抚摸过我的肌肤。

甜腥味在口内泛起,也不知是喉间咳出,还是嘴唇被急切咬破,我已分不清更多,只知胸
间有如火烧般地痛,脑中浑浑噩噩,直欲在格雷的臂弯间昏去。

那双手却仍在渴求般地探摸我全身,连同唇齿不时的凶猛啃啮,我的前胸,小腹乃至下肢,
处处都烙满了疼痛的印痕。

不似性爱,倒更似一头猛兽在咆哮着标记它的所有物。

模糊中双腿已被分开,被迫扭曲成屈辱的承受姿势,象要急于证明什么,火热的凶器紧紧
抵住股间,一个穿刺,强硬地冲入我的体内。

痛到太多反而已成麻木,腰仿佛断了开来,下半身再不是自已所有。我的意识渐半涣散,
任你去罢,格雷,你要怎样凌辱我都由得你,只是这次,总算已到最终回。

颈项无力地垂落下去,呼吸微弱如游丝,我再不作抗争,因四肢疲软,已无动弹的力气。

不知格雷终于得到了我的柔顺,可会满意。

唇间突然一松,我本能地大口吸气,尚未分清是何回事,肩臂已遭人铁箍般制住,大力摇
晃着,格雷的怒吼声近在耳畔响起:“回来!不许在这时候装死,听到了没有!”

格雷,我竟不知道,你有本事喝令人的生死。我断断续续地笑,声音象磨坏的沙纸:“…
…好……我不装……你来吧……”

没有预想中的疯狂进击,格雷突然抽身,换了个姿势,将我紧拥在怀里,语声僵硬:“说
你是我的,我救你。”

虽奄奄一息,我却只是笑。

一个生硬的吻落在我唇角,格雷抱住我,似有些烦躁:“不要再玩花招了,罗觉,我——”
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不打你了,你醒过来,跟我说话。”

只怕我不能说遵命了。我想笑,又笑不动,胸中一窒,差点又咯出一口血:“……幸好…
…这个……由不得我……”

“不会。”格雷搂紧我的力道象是要将我嵌进他身体中,恨道,“你每次都是这样,装出
各种样子来骗我,我才不上你当。”

背上的伤口受震,似有些裂了开来,我眼前一黑,才要昏过去,胸前一阵尖锐刺痛,又将
我拉回,却是格雷低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吧。只不知这法子还能灵几回。失血加上呼吸不畅,我几乎是面无表情,淡漠地任他摆
布。

正僵持间,厅门突然撞开,一个男人急急冲了进来:“少爷,有一帮人想闯进来,已经交
上了火——”一眼看见我的惨状,蓦地怔住。

格雷不动声色以身体遮住我,拉过衣物,将我抱到窗边,居高临下,面色恢复从容,冷冷
向外看去:“那是江上天。路德维希这只狐狸,又在玩花样了。”

“那个……”冲进来的男子吞吞吐吐,被格雷一瞪,才说了下去,“罗觉少爷……是不是
需要吸点氧,躺下休息休息……”

“二号,你懂医?”格雷面色阴沉,目光锐如刀锋,扫过男子脸上。

被称作二号的男子有些犹豫:“不敢说精通,集训时学过一些。”

“那好,你留在这里照看他。”格雷将我放回床上,手劲竟是奇异地轻柔,回过头,脸色
冷如冰,“规矩不用我说罢?不能让他死,也不许让他逃走,若有差错——”

二号的身子微微颤了颤,还是大声道:“知道,家法处置。”

格雷淡淡点了点头,束紧衣袖上的银扣,反手从怀里掏出把枪,冷冷一笑,我在这个角度
看得分明,那双美丽的绿眸中,竟盛满了不可错认的嗜血之色。

门再度打开,格雷的身影如旋风般掠了出去,我知他要去做什么,却苦于四肢无力,无法
阻止,只得在心中暗暗为江上天祝祷。

二号的手法比他说的要好,重寻了绷带将我伤口扎住,又找出注射器为我推了一针,接通
氧气面罩,盖住我的口鼻,一系列处理下来,我平静了许多。

正闭目养神,试图积蓄力量,一道脚步声轻巧走入房内:“二号,少爷有事找你,叫我来
换你。”

二号应了一声,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匆匆地走出房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来到我的床前。我下意识地睁开眼,不由一愕:“三号,是你?”

棕发男子三号勉强笑了一笑,伸手解开急救用品:“我骗他的。你想不想走?”

我怔住,试探地问:“你是说,你带我逃走?”

三号点了点头,神色虽有些迟疑,手下却不慢,一会儿功夫已将我连同必备药品准备得妥
妥当当。

我反而有些不安,虽明知不该问,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何要救我?”

三号苦笑了一下,素来精干的目光有些惘然:“我不知道。格雷少爷这次带你回去,都已
经安排好了,预备一到就将你用脚链钉上,锁在屋里,还有几种极能令人成瘾的药物,就算你
以后被人再救出来,也是非要再回到他身边去不可,我看了,有些……”声音顿了顿,微微低
沉,“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被——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复苦涩一笑,自嘲道,“很傻,
是么?若是三个月前,有人跟我说我会这样,我绝不会相信。可是,不知为何……”

摇了摇头,抱起我,不看我的眼睛,问道:“你若愿意,我这就带你离开,无论你想到哪
里,我都可以送你去。”

我还会有别的选择么?

只是,莫名地,心中却有着无比的沉重。我,真的还该活下去么?空自牵累如许人奔忙。
我的存在,似除了灾祸不幸外,什么也不能为别人带来。

第二部第九章

推开后窗下望,一辆越野车静静地停驻在转角的阴影里,车旁一条碎石路,远远地延伸至
夕阳下。

“趁他们都在前面,我们由这条路转出去。”三号指点给我看,面容冷静,“唯一的阻碍
是护城河,幸好来之前我已经向守卫报备过,说要出门公干,现在我们快些去,应该还没问题。”

残阳的余辉洒在砖石墙上,明晃晃地耀人眼。我被三号半抱在怀中,沉吟了一下:“三号
……不,你叫什么名字?”

棕发男子微一愣:“戴维。我母亲喜欢这样叫我。”

“好,那我也这样叫你。”我真心地微笑着,“戴维,我怕我支撑不住,你去找找那边药
柜,看有没有兴奋剂。”

戴维迟疑了一下:“如果是为了暂时刺激提神……我这里有种药,效果很好,不过——”

“是毒品罢?”我笑了起来,看了看天色,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用得好,也是良药。
送我几粒如何?”

“只有四粒了。”戴维从怀中掏出只密封袋,袋中四粒蓝色小药丸清晰可见,犹豫着不知
是否应当给我,“这是欧洲的最新产品,上次试货时剩下的,可你的身体……”

我顺手接了过来,随即取出一粒,因肢体乏力之故,差点将药掉落在地,幸而戴维眼疾手
快,一把托住我,帮我送进口中。我咽下,喟道:“戴维,如果不是我以前受惯虐,体质比旁
人更强韧,只怕撑到现在,不要说站,就连醒过来也不能——这药也不知管不管用,我的用药
量,可是要高出旁人几倍。”

戴维微微一笑:“这是特极品,不同的。光这一粒,我们手上的出货价就是——”他随意
比划了个数字,我看了却是一怔,“七千?不会是美金罢?”

戴维半搂着我往外走,笑而不语。

不多一会便在车门旁站定。我转头瞧他,这男人肤色微黑,侧脸在晚霞里说不出的利落英
气,忍不住轻轻一叹:“戴维,谢谢你。你定是上帝派来的。”

戴维凝注我一眼,面色稍红:“你才是天使……折翼的那种……我第一眼见你,就、就—
—”

“就喜欢上我了,是么?”我含笑站住,温柔地搂抱了他一下,“你是个很好的人,至少
对我很好……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

戴维想说什么,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我右手按住他脊椎,膝盖顶住他的,微微一旋,
左手一记手刀迅速往他颈间砍落,下一刻,戴维敌不过我练到滚瓜烂熟的这三招防身术之一,
闷哼一声瘫倒在地。

出手虽然无力,却还到位。体内有股莫名的燥热滚滚如流,冲刷过每丝神经,令我暂忘一
切病痛。

七千美金的药倒底不同凡响,可惜这种一时的刺激提神,必以牺牲身体为代价。

我俯下身,在戴维光洁的额头亲了一亲,低声道:“对不起,跟我在一起的人,都没有好
下场。愿你忘了我。”

说完,勉力将他半拖至一边的角落中,浓重的阴影将他密密地掩去,料一时也无人觉察。
何况,他至多不过三五分钟便会醒来,而我——总能令他们在这三五个小时内,无暇顾及其它。

一路驶去,果真轻轻松松,没遇到任何阻拦。耳听远处庭院中枪声四作,战况似甚激烈,
心中不由也有些好奇,他们那几方势力,此刻到底是谁打谁,打得怎样了。

最好,哼,都一并打死了干净。

只不过,口中虽如此说,心底仍是升起一阵凄然。该死的,应是这世事,这欲望本身,而
不是他们,也不是我。

转眼护城桥已在面前。戴维的办事能力确实一流,也不知和守卫如何报备,远远见到我车
来,桥头堡里的守卫们便已开始按动电钮,放下吊桥。

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我面上虽微笑得平和,心中却很是不安,胸口复又隐隐
作痛,几欲咳血,急又服了粒蓝色药丸,才好过许多。

笨重的木桥总算完全降下,我的车顿如箭般射出,直驶向对岸,车轮才一接触对岸地面,
身后隆隆声不绝于耳,却是吊桥再度拉上。

我车速减慢,半转头,沿着护城河河岸来回逡巡了几圈,终于确定。

将车开到我需要的地方,停住。正对着将逝残阳,点点映在微漾的水上,泛出道道金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我缓步走下车,远处桥头堡的守卫似乎也发现了不对,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过来。

我对他们微笑,声音不大,却相信他们都听得到:“将你们的老大喊来。快些,不然我又
要走了。”

立刻见到高高的窗户内一道道身影纷纭乱转,不知是打电话还是拔内部警讯器,枪口是一
根根伸了出来,对准了我,泛起一片乌黑森冷的光。最后还有一道身影飞奔而下,往内而去,
去得匆忙,连踪迹都忘了掩藏。

阳光在河水里黯淡下去。我负手,等待着最后的晚宴。

一个人太过理智究竟是好还是坏?商战时曾有敌人痛斥过我手段狠辣,无所不用其极,我
今天的沦落,倒真象是应了他们的诅咒,报应一场。

然而反观我自已,财势被夺,身无长物,此刻更加上重伤处处,除了永远清醒的判断外,
我实在不知我还能倚仗什么。

对岸人影闪动,高手果然便是高手,只不过一忽儿功夫,除了主人外,连厮杀中的客人都
各各放下手中的争斗,纷纷带了人赶到河边,与我对视。

吊桥开始吱呀下放,只是碍于笨重,一时倒也不是说放就能放下来。

有风迎面吹来,衣袂响动。我的目光淡淡扫视过对岸这四人,一张张脸或熟悉或生疏,无
论各自背景如何,乍看来却全都玉树临风,潇洒不群。

路德维希微眯着眼,不动声色地瞧住我,脑中不知又在沉思什么诡计;格雷眼眸如凝固的
祖母绿,毫无表情,只在寒光一闪间,才看得出潜越的嗜杀与愤怒;司徒飞站在路德维希稍前
一些,面容虽似有打理过,却仍掩不了骨子里一丝憔悴,见到我,眼中一亮,大声道:“浮生,
你要做什么?快回来!”

“回来?为什么?”我反问了一句,眼光穿越过粼粼河面,最后停在江上天的脸庞。

轮廓依旧,眉宇间却多了几份落寞清减,适才激烈的枪战令一头黑发稍乱,更显不羁。若
论神态,江上天反倒是这几人中,最不安的那个。

我也曾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料不到是在此时此地,如此境况。

“你——还好吗?”我听见自已的声音,慢慢地道。

“没你在身边,怎么会好。”江上天凝视着我的双眼,对答如流,“你现在这样,倒底是
想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不信这几个人会看不出。轻轻一笑:“两个字,自由。”

子弹呼啸声自我身边掠过,射入越野车前轮,出奇的威力竟令特制的车胎都裂开口。抬眼
望去,格雷手中的枪口袅袅飘散出白烟,眼神布满阴霾:“你休想。”

吊桥已放到近一半,好几个身手敏捷的男儿,也不知是谁的属下,已争相攀上桥身,等待
下落的那一刻。若不是护城河太过宽广,游过来比桥上走要慢得多,此时水下怕不已布满了人。

“浮生,别赌气,”司徒飞赶在我有所动作前,急急道:“这里的水直接引自外面的大河,
看上去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得很。你伤那么重,受不住的。”

“那便直沉落底也好。”我灿然一笑,“我想过了,凭我自已,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想捉我,
我都逃不脱,所以,我不逃,就让一切都结束罢,无论恩,抑或怨。”抬起眼,很多年以来第
一次平和地、不带多少情绪地注视格雷,“弟弟,我们之间的仇恨,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枷锁,
你放不开,我来。愿我的死,能带给你解脱。”

风里传来谁的声音,是怒吼还是惊呼我已不得而知,只不过朝前跨一步,我便深深地坠入
了冰冷刺骨,暗浪激荡,血色一般的河水中。

心中一刹间涌起的,竟是莫名的喜悦。第一次,象风一般轻松。

虽然痛,却自由。

(第二部 完)

第三部

第一章

“您好,请往这边走……欢迎下月再来。”娴熟地操着德语,我重复着标准的服务对话,
其实这番话我一个月也未必能用上几趟,说得更多的,反倒是节哀顺变,上帝会与您同在这一
类劝慰词。我说时自然是真心的,但顾客们从中得到多少安慰,却不由我能作主。

现在的我是一个偏僻公墓的管理员。实则也就三个字:看墓人。光滑的大理石照壁隐约映
出我的身影,腰身不再挺直,左臂有些微弯,永无法伸直,如果将大理石换成镜面,还可以看
到我右侧面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痕,虽时日颇久已褪成了浅白,但伤便是伤,乍一看去,
无论如何都只得狰狞二字。

浪潮有将物品冲上岸的习性,对我也是一样。仗着下水之前最后两粒蓝色药丸的支撑,我
居然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虽然心中原计划如此,但这究竟是在与上天赌命,成与不成,老天
知道。

结果上天让我活了下来,却彻底夺去了我的外貌,还有一部分的健康。

一个老人在河岸边救起了昏迷不醒的我。迪尔。卡特因,他虽然穷,却是个极好心的人。
见我溺水失忆,身上没有任何证件,长相不堪,仍是大度地相信了我,收留我一阵后又介绍到
他老友这里来做看墓员。

第一个月我每夜都在做噩梦,梦见不知被谁又找到,绑起,然后是不见天日的束缚。每次
吓醒后,都再不能入睡,只得闭目等待天明。

第二个月渐次好些,到了这第八个月,我连白日里都能放下心来。不必再担心有谁会随时
出现,他们若能找到我,不会再等到此时。毕竟我现在仍是黑户,而每个见过我的人,都信了
我已四十岁开外的年龄报告。

便找了来,我也不再害怕。

爱情,微微一笑,那至少要建立在相看两相悦的基础上,而我,里里外外,已成残缺。当
日他们为我疯狂的原因,大多数已不复在。

身外之物,换我平静一生,实在,还是我赚到。

守墓人住的小屋冷清而贫寒。过了夏日,转眼已是深秋,天气也一天天地凉起来,没有暖
气的屋子,每天我都必须劈些柴以供炉火,幸好屋子四周都是树林,柴木来得极为方便,也节
省掉我不少开支。

这日黄昏,我正吃力地劈开第十块粗木,直起腰以衣袖擦汗,门外突然克嗒克嗒传来一阵
混和着金属撞击的声音。我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丢下手中的砍斧,走去开门。

黄色快要散架的甲壳车喷着粗气停在台阶前,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却健旺的老人跳下车,
悻悻地捶了后车箱两下,这才笑着看向我,伸开手臂:“王,两个月不见,你好吗?”

我同样张开臂,接受我这救命恩人,一个极好心老头的拥抱,笑道:“我很好,除了你都
不来看我。迪尔,你这样忘记我,我是会伤心的。”

迪尔笑得眼眯成一条缝:“王,你还是这么会说话啊,我正有件事要告诉你,进屋谈。”
回身从车里拎出一大袋食物,当先向我的小屋走去。

我忙抱起劈细的柴木追了上去,不知迪尔这次来找我又有何事。该不会还象上次那样,硬
要给我介绍个女人罢?

壁炉虽然破旧,燃起的火却一般温暖明亮。我坐下时,充作餐桌的简陋巨木上已摆满了菜,
迪尔正从纸袋里掏出两瓶酒,如怀至宝地对我炫耀:“看,你们中国的酒,我特地给你带的!”

我愕然,又有些好笑,接过酒一看,不过是普通二锅头,但老人好意,心中很是感动,微
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值得你这样庆祝?”

迪尔哈哈一笑:“先吃先吃,等会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欣然倒满酒,举起餐叉,面前虽只是些卤肉红肠,配汤不过一样,两人
说说笑笑,却也满室融融,不觉寂寞。

不多时一瓶酒已经见底。自那次变故后,随着身体变差,我的酒量也大不如前,还落下个
咳嗽的病根,只不过我从不理会。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习惯性地咳了两声:“现在可以说了吧?”

迪尔突然有些忸怩,推过一张纸:“这是给你的。”

那是一张两百元的支票。我奇道:“为什么?”

“多谢你那次告诉我买什么股票。”迪尔真诚地瞧着我,“我让我孙子试了,果然赚了几
倍,可惜我们股本太少,利润不大,只能给你这么多。”

“别给我,就放你那儿,当日后买酒吧。”我打开另一瓶酒。

“还有……嗯,还有件事……”迪尔欲言又止,大约是很少向人请求这个,竟有些困窘。

我已大致猜出他要说什么,虽不太愿管,却又怎忍心令他为难,笑道:“说吧。要我做什
么?”

“我想请你继续指点我的孙子,”迪尔似是下定决心,一口气说了出来,“我老啦,有没
有钱都无所谓,可是我孙儿他——他很聪明的,王,请你帮帮他。”

我叹了口气,放下酒杯,看向老人:“迪尔,不是我不帮他,实在是没有这能力。”

迪尔固执地看着我:“你可以。上次你就说得比什么都准。”

“那是上次。”我摇了摇头,不便告诉他那几支股票曾就是由我操纵,“那时还知道点行
情,现下这大半年都泡在墓园时,外界事不闻不问,迪尔,我不是神,股市千变万化,我离了
这么久,怎还能有正确判断?”

“是这样吗,”迪尔的眼神蓦然黯淡了下去,强笑道,“那就算了,我孙子一定很失望。”

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火中的木段,偶尔发出轻微的啪声。

迪尔的白发在火光中微微闪动,瞧去有说不出的孤单失落。

我心中一软,沉吟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迪尔抬起头。

“如果他有一笔资金,可以注册个小公司……你要是信得过我,我会帮他出出主意。”

“资金,他有。”迪尔重又兴奋起来,“他母亲去世时给他留下一笔保险金。”

“我要看看你孙子。”我直截了当地道。

“可以。”迪尔笑得比我还狡黠,推开窗,声音陡然增大,“贝克,过来,你叔叔要见你。”

什么时候我竟成叔叔了?正苦笑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已腼腆地站在我面前,个子颇
高,脸廓与迪尔极为相似,眼神澄澈明净,一望而知是个未受世间太多污染,仍保有真诚的孩
子。

“好吧。”我注目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这两个字一出口,便是我又往自已的脖子上
加了一道锁,“只要你信得过叔叔我就成。”

事实证明这主意确是一样麻烦。每个公司才起步都会遇到的困难,我们一个都不漏,场地
紧张,人手不足——最要命的是这个进出口公司委实太小,但凡出去签合约谈生意,人每每不
以正眼相瞧,幸而贝克做的很好,这小伙子极有韧劲,再苦再累,受了多大委屈也不抱怨,仍
按着我的计划一处处地跑,试,倒也令我有几分感动,真正定下心来为他出谋划策。

我当年所学,俱是大企业大组织的管理运作,一入公司,举手间便是百万生意来去,虽也
有独立打天下的时日,终究还是有资金有实力在手,象今日这般白手起家的滋味,却还是第一
次尝见,其中苦乐纷纭,自不必多说。

日子一长,我竟渐渐全心地投入进去,脑中时时琢磨的,便是怎样令公司的代理更广,运
营更紧凑。成千上万种迅息过目,各种产品的利弊一一在心中筛过,择其中安全而厚利为之,
虽然辛苦,一年下来,倒也有了十数万的利润。

这数字在当年的我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然而此时此地,我却同样分享着迪尔和贝克的狂
欢。认真做事,而后成功的滋味如此美妙,恍惚间,我似又回到当日意气风发少年时。

“叔叔,为什么我觉得你越来越……”

难得一个休闲午后,我倚在窗前边看杂志,边享受微风花香,身后的贝克突然愣愣地冒出
了一句。我笑笑,不以为然:“嗯?”

敢在陌生的商业巨头面前侃侃而谈的贝克难得地脸微红:“……迷人……”

这个词我倒有好久没听说过。自忖如今面目全非,贝克这小子定是哪根神经搭错才有这怪
念头。我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你闷在商业文件时太久了,该出去玩玩啦,年轻人么,别把
生命都埋葬在工作里。”

“不是。”德国人特有的认真劲儿发作,贝克执意说下去,“我有很多女同学,她们笑起
来没一个及得上叔叔这样动人。”见我脸一沉要训斥,忙闭了嘴,我转过身去,却又继续在背
后嘀咕,“是真的啊……那样自信和成熟的魅力……为什么不相信我……”

下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因为我已经走开,去花园浇水。

忙碌而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非常之快,细算来离那日变故已有两年多。转眼间冬日再度来
临,公司业务固然蒸蒸日上,我的咳嗽却也是一天重过一天,全身关节,尤其是左臂,更是隐
隐酸痛不止。

无论迪尔或贝克都已多少次劝过我,要我去医院作全面检查,他们说以前穷,看不起病,
那是没有法子,现在公司赚了数十万,怎么样都要把我的病治好。他们的真诚关心,我自是感
激,却都是当面笑着应承,私下里仍随便找个药房,买点非处方药,将就着应付过去。

我的病痛是一种烙印,世上的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而我为自由付出的代价就是它。虽明
知这样的推论很可笑,很无意义,我在潜意识中,却仍这样固执地认定。

“叔叔,你到底去不去?”

“什么去不去?”

我无奈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望着这一大早就风风火火撞开门,闯进我办公室的年轻人,
明知故问。

贝克双手撑住桌面,咬牙切齿地俯下身,瞪住我:“去、医、院、看、病!”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举起手,试图安抚这个脾气越来越坏的小孩,“我做完这份报
告就去,还不成吗?”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上上次也是!”贝克不为所动,冒着怒气的面庞越迫越近,大吼道,
“为什么我帮你预约了六次医生,你每一次都会爽约不去?”

我皱眉,很想捂住耳朵,免受他的高音萘毒,可惜双手又要先压住文件,以免被敲飞:
“这阵子公司很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人不能沦为工作的机器,这也是你说的,叔叔!”又是一声大吼,近在咫尺的爆发音震
得我头昏眼花,尚未反应过怎么一回事,人已被从真皮椅中拉起,包上大衣,推出门去,“今
天我用拖也要将你拖去……你要是半路上敢溜,我爷爷说他就要亲自来捉人!”

怎么惹得起这如熊似虎般壮实的爷孙俩个,我苦笑,只祈盼今天的医生手下留情,开点药
给我就好。

从东到西,跌跌撞撞,又是抽血又是拍片,还任那个医生拿了听诊器和小锤子在我身上敲
了半天,眼见着医生的脸色越来越严肃,我忍不住叹道:“请问,我几时可以回去?”

医生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身后善尽监视职责的贝克,沉吟道:“你是他的亲人吗?”

“不是。”

“是。”

我和贝克异口同声地答了一声。贝克瞪了我一眼,眼光中的哀怨成功令我禁声,转过头,
贝克重复道:“我是他的亲人,怎么,有事吗?”

“他的病,没有及时就诊,拖延时间太长,以至全身情况都很差。”医生站起,走到影灯
前,指住X 光片示意,“你们瞧,这处肺叶,是早年被什么击穿过的,我个人估测那是子弹—
—治疗不彻底,病灶一直未能痊愈,还有这张左臂骨片,骨折后对位不良,导致现在的畸形—
—”

“那要怎么治疗?”

贝克好象听得心惊胆战,急急打断医生的话抢问,连面色都有些发了白,真是小孩。我哼
了一声,局外人一般无事地看着他们讨论。

“也不很难,肺部只要禁烟禁酒,按期服用我开的药物即可,至于骨折,建议住院手术,
将畸形处分离,再行正确对合。”医生郑重地看着我,大概是鼓励之意,“王先生你不用怕,
象你这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骨骼生长起来都会很快——”

“二十来岁?”又是一声冒失的声音,贝克很不高兴地看向医生,“你没搞错病人吧,我
叔叔他四十多了。”

我咳了一声,有点想悄悄溜走。

这位医生年岁颇长,涵养到家,也不生气,又拿起X 片看了几眼,肯定道:“根据骨骺线
来看,是这样。除非他还有其它病,但他的血化验证明,他的病并不算太多。”

住院我是不肯的,难得贝克沉默着也没大力劝,便带了大包小包的药走出医院,化去大半
天时间,这次看病任务算是完成了。

“你当真只有二十多岁?为什么骗我喊你叔叔?”

街角的僻静处,贝克突然停下脚步,紧盯着我,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我骗了吗?顶多顺水推舟而已,居然这样冤枉我,当真是无语问苍天。不过此刻贝克定是
恼羞成怒,我这话就算说出来,也只怕听不进去。

叹了口气,我慨然道:“难道以我的见识,阅历,做不得你叔叔?”

事实上,若医生不说,这孩子只怕要尊敬我到死。

“也不是这样说,”贝克顿了一顿,似有些烦躁,“你不该——不该瞒着我。”

我笑了笑:“快回去吧,我们两点钟还要与翁氏谈判,我连资料都没备齐。”

贝克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终究听话已听成习惯,当下什么也不再多说,自去开车。

从那之后贝克再也未喊过我叔叔二字,我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幸好公司的业务一日忙过一
日,我和贝克两人分头行动,各自忙得昏天黑地,连在一起吃个饭的时间都少,这件尴尬事自
然也无从提起,时日一长,终能淡忘。

其实公司最危险的时刻就是现在。商场上流行的是大鱼吃小鱼,原先我们公司过小,引不
起人注意,现在可是够格做条小鱼,引动大鱼来吃。怎样不被吃掉,在垄断的夹缝中成长,那
才真正是件费心的事。

做生意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除了头脑要清醒外,人脉也是极重要的一方面。我一心隐藏,
从不与外人打交道,贝克倒底还小,经验不足,在这上面吃过好几次暗亏,要不是有贝克的一
个新朋友及时授助,只怕这公司早就名存实亡了。

说起贝克的这朋友,却连我都没有见过,只知他人时常在海外,留了个企业在此,正是我
们公司最大和最好的客户。

第三部第二章

“成功了!”

“太好了!……我要假期!……”

“香槟呢?快找香槟……”

“……”

我坐在内间办公室里,微笑听着外面十数职员的尽情欢呼。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中洒落进
来,似乎也带了说不出的清爽喜气。

两个多月的努力,我们总算接到了以严苛出名的国际品牌VIEA在本地的时装销售代理,这
张单子一签,本年度的生计乃至奖金都不用再担心了。

“王,你……”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贝克走了进来,想要说什么,一眼看见我手中的烟,
脸色立刻沉落,“你又犯规了!”

可怜我不过才点燃。我苦笑,顺从地任贝克将烟夺走,扔进烟缸:“合约也签了,你就不
能让我高兴一下?”

“你现在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刺激品,”贝克走到我身后,习惯性地为我按揉肩背,语气
间满是埋怨,“医生跟你说多少次了,你这病,绝对禁烟禁酒,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不知从何时起,贝克跟医生学了套推拿手法,一有空就在我身上施展,虽然还没看得出明
显效果,技巧倒真是越来越好了。我放松地眯起眼,舒展开肢体,享受这乖侄子的孝心:“这
样不许,那样不许,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我这种身体,莫非还想活到一百岁么?能抽就抽罢…
…呀,轻一些啊你——”

贝克手劲突然加重,害得我痛呼了一声。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枉我还夸他乖。身后传
来强压着恼怒的嗓音:“王,你只不过比我大几岁,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我是不会笨到跟一个认真的德国人去争辨的,只得叹息:“好好,我不说……你来找我,
有什么事?”

“荷氏公司成立二十周年庆,邀请我们公司全体成员参加他们的酒会,时间是明晚八点。”

荷氏公司的总裁便是贝克的那位新朋友,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恩人和最大客户。不过这跟
我有什么关系。谁都清楚,我从不见外人。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商业请柬,很平常的公式化样函:“告诉我干什么,你们去吧。你又不
是不知道我的习性。”

“对方指定要你出席,他们非常钦佩你的商业才华呢。”贝克轻笑,大有以我为傲之意,
“而且他们的总裁,也就是我的朋友,会专门从欧洲赶回来,想与你结识。”

“定是你又为了拖我散心,想出来的花样吧?”我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我从不出面,
谁会知道我。不去,有那空,我不如补眠。”

“业内只要有点见识的人,谁不知道你呢?传说中,从不露面,只在幕后策划,点铁可成
金的神秘东方王——”贝克骄傲的语声中带有些梦幻般的向往,听得我浑身有如虫爬,这小子,
八成是喝多了。不过,我心中仍是一凛——“是真的么?别人都知道我?”

“真的。很多人都来向我打听你,不过我遵从你的话,什么都没有透露。”贝克听不出我
话语中的紧张,仍说的轻松。

那还算好。我吁了口气。其实,若他们真发现了我,哪怕只有一个,便断容不得我还在此
地逍遥,不知是枪还是锁链地早就会上来了。

当务之急,不可让这怪诞的外号,什么神秘的东方王越传越开。人类的好奇不过来源于神
秘,当层层面纱掀去,他们见到我不过是这样一个衰弱容毁的平常男子时,传言自会停止。

适当露露面,打消一下人们的猜疑心,看来还是有必要的。

心念一定,我拿起请柬又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就去看看,不过,我长得这么吓人,
若是惊到哪位小姐,贝克,可要你负责啊。”

“王!为什么你总不信,你是最漂亮的!”贝克每次谈到这话题便会激动,“你可不可以
不要对外貌这么自卑?你的眼睛象天上最亮的星星……”

“行了,我还月亮呢,”我赶快打断贝克的呓语大发作,“公司的事就交给你了,今天我
要偷一下懒,回家睡觉。”

“嗯,你快去休息吧,这几天确实累坏你了。要我开车送你吗?”

每次我说到累,贝克就会安静下来,变得特别乖,百试百灵,这次也不例外。嘴角挂起了
一丝笑,我站起身拿外衣:“不用,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打车回去好了。”

这地方的治安实在算不上严密,我至今仍是黑户一个,居然也能自在过到今天。虽说平时
都深居简出,不过这里的警察,也太摆设了点吧。

贝克替我披上大衣,裹起围巾,送到大门口,最后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路上小心。晚上
我会带吃的回去,你不用下厨了,多睡会儿吧。”

“知道。你进去吧。”虽然入乡随俗,我还是不习惯这种吻别礼,匆匆地挣脱开来,挥手
拦车。或许是天气不好,坐进车门的一刹,背后竟莫名地一阵寒意。

房内有人。

回到位于郊区的清静寓所内,我倒头便睡,几日蓄积的疲劳在这时完全释放,午饭也没顾
得上吃,终于在黄昏时饿醒了过来。

然而醒来第一感觉,便是对面沙发上,一股强烈存在、微微逼人的气势。

不是身经百战,叱咤风云,养不出这种炽烈的气焰。

我慢慢地冷静下来。

他们终于来了。只是,会是谁?

“你再不醒,我就要考虑上前吻醒你了,睡美人。”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戏谑语气,虽经两年而未忘记,还是那般的嚣张,岁月竟似在这一语
里如梦无痕……我叹了一声,坐起来:“英雄还是当年的英雄,只是美人却变成了丑八怪……
司徒飞,你又擅闯民宅,这习惯很不好。”

天色有些阴,电台原说今晚有雨,我早早地将屋内的灯都打开,稍稍驱去些寒意。

蓝格白花布巾铺就的餐桌上,绿的是莴苣,白的是鸡丝,黑的是笋干,一碗清淡小粥闪着
温润的光华,边上还搁了几块烙成金黄的蛋饼。

想我在德国二年,冰箱里塞满的不过是面包熏肠啤酒,每日匆匆填饱肚子便去工作,几曾
见过这般道地的中式家常小菜,胃中会因此发出抗议的咕咕声,也在所难免。

“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吃这些,所以特地要我的厨师做了来,你尝尝看,口味如何。”

司徒飞居然笑得温柔,我怀疑地瞧了他一眼,猜不出他的用心,索性坐下提筷,边吃边道
:“代我谢你的厨师,顺便问一句,你这菜里,没加料罢?”

“加什么料?盐还是味精?”司徒飞已经拖过张椅子坐到我身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眼
中却盈满笑意。

“毒药,春药,安眠药,都行。”我若无其事地又挟了一筷,送进嘴中,“一样都没有的
话,接下来只怕很难如你愿啊。”

“如我什么愿?”司徒飞不怀好意地笑,凑近我的脸。

我一筷子推开他,正色看向他:“那就要问你了……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司徒飞明如朗星的目中闪过一丝黯淡,随即恢复,笑道:“相思成狂,来看看你,不成?”

“还有呢?”

我斜睨着司徒飞,预备他只要一说带你走、要你之类的话,就将手中的粥沷到他脸上去。
孰料司徒飞的回答大出人意料。

“还有……我下个月要结婚了,来通知你一声啊。”

我怔了怔,看向司徒飞,看不出说笑的意思,不由道:“恭喜你……顺带同情那位新娘。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司徒飞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不是姑娘。”

我吃了一惊,连吃饭也忘了:“是……是男人?”

司徒飞居然点了点头。

剩下的饭已经凉了,我也再无心吃,随意收拾起碗筷,泡了两杯茶,陪司徒飞在客厅里坐
下。

“怎么回事?你好象不太满意?”既知司徒飞不是有意来找我麻烦,我心便也放下一半,
反而有些关心起他来。

“说来话长。”司徒飞苦笑。屋外传来了隐隐约约几声雷,衬得他的语声甚是低郁。

“闲来无事,只当叙旧也罢。”

我递了杯热茶给司徒飞,司徒飞手腕一翻,将我的手连同茶杯一起握住,叹道:“就这样,
别动,浮生,陪我一会儿……要说,得从你那天不要命地跳河说起。”

我凝神聆听。

“那天,看到你倦怠地一笑,随后跳下水时,我的心……很痛……我枉居大哥,居然没能
保护好你……”司徒飞低下眼,紧覆住我的手,象是再不肯放,“格雷是第一个跟着你跳下去
的,我也想跳,却被身后的路德维希抓住,打昏了过去……醒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驾机离开,
从亚洲调集人手过来……我再也不信路德维希了,当时我想,只要有证据是他对你下的手,我
就立刻废了他,无论怎样困难。”

我冷哼了一声:“然后呢?”

“我刚调集起人手,江上天就来找我了。”司徒飞眼神有些惘然,“说实话,当时我很有
些看不起他——你跳下水,他竟站在那里动都不动,这样贪生怕死,怎配得上爱你——江上天
任我冷笑,也不分辩,只是默默地瞧着我,最后求我给你自由。”

“我大奇,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带去的人,两天后就查出了你的下落,可江上天除了趁你
昏迷,偷偷喂你吃药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做。我痛骂他是个白痴,说这样会害死你,他却说,
浮生是宁愿死,也不愿做宠物的男人,江上天从来没求过人,这是今生第一次。他还说,他可
以退出,可以不和我争,只求我不要逼你做任何事。”

雷电自窗帘间轰然击来,雨声急得如瓢沷一般。我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杯身,掌心中全是
汗。江上天,知我的,果真是你,只是你这却又何必。

我听见自已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生涩地吐出:“所以你就退让了?那么,这两年,你
们其实都在看着我?”

司徒飞一伸手,丢开茶杯,将我紧紧揽到了怀中,低喟道:“我怎么甘心放手?只为你动
过心啊……我答应了江上天,保证不会逼你,然后,要了你的地址就直飞过来了,心中还想,
江上天真傻……然后我见到了你。在树林中,你的伤大概才好,正在散步。”顿了顿,低头亲
了亲我的面颊,“我竟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第一眼看到你受伤的脸,我的心都要碎了,
当时就想冲出来,抱紧你,用尽一切法子也要让你恢复——可是这时,你突然停下来,对着一
只落到你身边枝上的小鸟,笑了一笑,那笑容、那笑容……我从来没见你笑得那么美过,那样
灿烂,就象所有的阳光都一起照在你脸上,明亮了起来……那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江上天的话。”

“浮生,你是最强悍的,被我们逼迫,关在笼子里,你永远都不会开心。”司徒飞抬起我
的脸,这快要结婚的男人,竟然目中柔情万种,“我犹豫了,最后终于决定,先给你一段快乐
的时间,等我实在忍不住了,再去找你。”

果然是黑道老大,就算感动,也永不愿退让,永不愿放开他的猎物。我弯了弯嘴角,似笑
非笑:“色狼就是色狼,我都变得这样难看了,还不肯放过我——可不是恶有恶报,被人逼婚
了罢?”

司徒飞恨恨地拧了一下我的腰,我笑着闪开,却被他搂得更紧,哼了一声:“谁说你变难
看了?脸上这些伤有什么打紧?随便找家医院就能去掉,你要不要现在就去?”不等我回答,
唇已凑到了我耳边,悄声道,“其实你的腰比以前细了很多,腿也结实了些,性感得要命,做
起来一定更爽……”

我又好气又好笑,一掌推开他的脸:“你要结婚倒底是真是假?再胡说,我可不奉陪了。”

提到结婚二字,司徒飞的面色立刻黯淡起来,撇了撇唇:“这两年你过得开心,我们可为
你吃了多少苦——明里,我们要联手压制格雷的企业,将他的势力逼回意大利;暗里,我们要
肃清这边的黑道,打通官方,不然,你以为你什么都没有,就能平安住到现在?浮生,你这绝
顶聪明的人,竟也有糊涂的时候,或者,你是根本在逃避,不愿去想?”

当然是后者。我承认我是怕了他们的纠缠,潜意识中想都不愿往这上面想。不过这话不能
说。突然心中一动,我盯住司徒飞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接管这边的黑道,
答应娶路德维希罢?”

“当然不是。”司徒飞淡淡一笑,神情闪过一丝阴冷,“我最讨厌被人威胁。路德维希他
要和我联姻,要我娶他的妹妹,不然就要与格雷联手将我剿灭,好,可以,当天我就带人住了
进去。”

“然后?”我谨慎地措词,隐约觉出了杀气。

“然后没了。”司徒飞耸耸肩,不肯再说下去,“总而言之,那天晚上,路德维希的四肢
被我废掉了,也算给你出了口气。”

说一半留一半,这是吊我胃口么?我凝视司徒飞的双眼:“所以你就良心发现,决定娶他?
我倒不知道本年度还有这种笑话。”

司徒飞苦笑:“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种血腥的事,你听了没好处。”

“我也不想听。”我一叹,窗外的雨好大,原来我还生活在风暴中,从来不曾真正平静,
“只是我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欠人情而不自知。说吧,就算我还不起,至少让我知道欠了
什么。”

司徒飞蓦然笑起来,笑得邪气:“我就在等你说这句话呢。浮生,你记住,我从不做亏本
买卖,你欠了我的,一辈子都要想法还过来,还要加上利息。”

“快说吧。”我不理他的话。

“那晚我先找上路德维希的妹妹——为了增进感情,她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方便下手的很,
本来我只想问她路德维希住在哪里,她居然对我投怀送抱,这种事,我自然不会客气,”见我
怀疑地看着他,司徒飞不由有些尴尬,“呃,做得她糊涂时才好问嘛。”

“美男计。”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下次记得要随身携带安全用品,以防染病——问
出了什么?”

“正做到一半,还没来得及问,路德维希就冲进来了。”司徒飞神情有些古怪,说话也顿
了一顿,“他拿枪指着我,那个,要我……”

“要你和他做?”我强忍住笑意。我早就疑心路德维希对司徒飞有不正之念,一而再再而
三地要除我而后快,却想不到激烈至此,竟连自已的亲生妹妹也不容许。

司徒飞这头色狼的脸也居然红了一红:“他将他妹妹赶走,用领带将我绑了起来,之后…
…我用尽全部本事,好不容易才做得他要死要活,防备稍松……想那领带怎么能绑得住我,我
看准机会,迅速夺过枪,什么话都没说先断了他两只手。哼,他竟然敢逼我……再想到你的事
十有九也是他所为,我心中恨极,偏不肯给他痛快,又断了他两条腿,然后问他想怎么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大为摇头,“他建起这么大基业,怎会没有保命的法子……
至少也可拉得你同归于尽。”

司徒飞叹了一声:“不是和我同归于尽,是和我还有你,三个人一起死。他在城堡里布下
自毁炸药,那也没什么稀罕,要命的是路德维希在你身边也暗布了杀手,专为了防我,只要路
德维希一死,你立刻也会被杀。”

我默然半晌:“这才是你会娶他的原因?你不是最讨厌被人威胁的么?”

“算起来是我赚,名义上娶路德维希的妹妹,实际上是娶他,外带接管他的一部分地盘,”
司徒飞目光炯然,“等我架空了他的势力,婚姻不婚姻,还不是都由我说了算?”

但愿如此。我微微一笑:“是,世上原没有什么能羁绊住你。”

第三部第三章

一夕长谈,竟从黄昏直谈到午夜。

茶是早就凉透了,司徒飞看了看表,不胜惋惜:“我三点要去接批货,该动身了。”

我站起身,送他出门,门外雨势已小,风依旧狂肆,立在台阶上,屋内灯光闪烁,照出两
人的双眼,俱不知是何滋味。

“枪弹无眼,你小心。”我简短地说了一句。

“枪弹无眼……”司徒飞笑了一笑,声音在风里有些飘摇,“若不是为了这四个字,我怎
会轻易放手……”

最后几个字我没听清,因司徒飞已将我拉近,温热的唇压上了我的。察觉到他吻中的离别
之意,我也未曾挣扎,反而与之回应。司徒飞似是震了一震,唇舌辗转得更深,依恋缠绵,竟
不肯给我呼吸的机会。

我又一次领教了色狼的看家本事,差点没在他怀中窒息,正昏沉之际,身子突然被人大力
拉开,耳畔一个声音挟着十万怒火,没头没脑倾了过来:“你们……你们两个大男人,这是在
外面干什么?”

我愕然,好不容易才定下神,看清那是曾做过我侄子的贝克,不由脸一沉:“我做什么用
得着你来管教?我就是喜欢男人,你若是瞧不起,现在我就搬走。”

“不是!”贝克大吼一声,脸涨得通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司徒飞冷眼旁观,笑了笑,也不去理他,俯首在我耳边道:“浮生,别再躲起来骗小孩了。
你可知柳五为了争取到石氏企业的助力,现在正兼职石磊的私人秘书?你两年的自由,可全是
别人委屈了自已换回来的啊。”

柳五——我心中一阵绞痛。当真如此么?我所谓的自由,竟全是旁人不动声色,暗里为我
撑起一片天地?

不过片刻,司徒飞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雨夜中,我犹自怔怔出神,身体被人粗暴一拉,拉
回了门内:“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小心又着凉感冒。”

我心乱如麻,挣开贝克的手,往里走去。虽知贝克定然极想问缘故,却还是装作没看见,
将自已深深关进了卧室。

一夜未眠。第二日近午时,贝克终于忍不住来敲门。我懒懒地出去应门,门刚开,贝克就
差点被满屋的烟气熏倒,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习惯性地数落。我情绪低落,什么话也不回,倒
令得贝克也疑惑着,不再多说,最后欲言又止,默默地端了午餐上桌。

不觉又是近夜。风雨稍息,点点灯光在黑暗里折射出璀璨五彩,映着水色,望之有如幻梦。

贝克知道我心情不好,不敢再提参加酒会之事,七点刚过,我却自动走出房间,衣服也应
景地换成了我平素不喜的礼服,淡淡道:“走吧。不管怎么样,该做的还是要去做。”

或许我是有预感,但这份预感并不强烈。否则,我自已都不能肯定,没作好心理准备之前,
我是否愿意遇见他。

酒会在一家饭店里举行,规格中等,场地和布景都尚算不错。我第一次在正式场合露面,
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目光中情绪纷纭,有同情,有惋惜,有原来如此的轻视,有幸灾乐
祸的诅咒,我都淡然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我的外貌我深知,却乐得如此。做一个叫人害怕的男子,总好过让所有人惊艳。

司仪在遥遥前台上用德文说了几句话。贝克推了推我:“你去吧,对方总裁要代表公司向
我们一年来的努力致谢。”

这是见惯的形式,贝克存心要让我在今夜出尽风头,把台前的事都留给了我,我眉头一皱,
虽然并不喜欢,仍是平静地走上前去。

越走越近,心突然莫名地悸动起来,好似有什么事正要发生。

司仪身边,一个深色礼服,挺拔利落的身影蓦然转过身,正对着我。今晚我还没见过这个
男人,可毫无疑问,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台下的噪杂声都化作了静默的背景,耀眼的灯光中江上天向我走近,似乎说了些什么,声
音极轻,有若耳语,却一字字都清晰地传到我心上:“你可知,为了这一天,为了能和你以同
伴身份,并肩站在这里的一天,我已苦等了多少个日夜。”

我与面前的男人对视,岁月如雾纱一般,在我们的目光里缓缓退去,千言万语同时涌上心
头,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

时光在我身上刻下的是沧桑,到他身上却成了更内敛的成熟。江上天,这男人过了两年,
竟还是那般的魅惑英俊。我终于微微一笑,云淡风清伸出手:“江总,我们又见面了,你好。”

如果说我的语声有些不稳,江上天的反应只有较我更甚。他颤抖着抬起手,似是想抚摸我
右面上的伤痕,半途又放下,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我。

这个礼节的时间未免稍长。然而江上天不在乎,我也差点忘记,直到司仪咳嗽着过来提醒
:“两位,是不是该发表讲话了?”

江上天象任何一个男人会对亲密同伴做的那样,搭住我的肩,笑着看向台下:“我很高兴
我能在两年前及时买下荷氏股权,这将是我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能与王合作,是我最大的荣
幸。”

台下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惊讶、怀疑、羡慕……种种视线纷纭而来,俱集中到我身上。

我只有苦笑。若是当年全盛时,这样的话我自可傲然受之,但在眼下——“江总对于合作
伙伴的热情,我代敝公司表示感谢。希望能以此作为良好开端,与在座各位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一句话轻轻一转,化解去江上天对我的过誉,不卑不亢,赢得一阵礼貌掌声,也赢得江上
天爱慕一瞥。

不出所料,江上天出席这个酒会的目的只是为了我。开始不多一会儿,江上天就借故商谈
公事,将我拉离了人群,来到楼上的某个房间。

“让我好生看看你。”一关起门,江上天便急切地抬起我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浮生,
你瘦了。”

我唇上浮起了一丝安祥的笑意:“最大的改变只怕不是这个。”

江上天的指尖轻抚过我面上的伤处,低声道:“这个么?勇士的伤口是他的勋章,浮生,
你的勇气,我很敬佩。”

“谢谢。”我压住他的手腕,不欲令这暧味的气氛继续,含笑道,“你也变了。要在早年
间,你就算心服谁,也不会放在嘴上说出来。”

“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不能再错第二次。”江上天索性将我拉到怀里,眼神中有一丝
压抑的震颤,“早就被你吸引,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等到想承认时却已来不及,浮生,”喑
哑着凑近我的脸,“直到你跳下水去那瞬间,我才真正明白,若没了你,我今后再不会开心。”

这算告白么?我虽也有些感动,却委实不习惯这种场面,身体稍稍后移:“这两年你一直
在看着我,是么?为什么选在这时出现?”

“再不出现,等司徒飞先将你抢走么?”江上天哼了一声,“这家伙操行太坏,结婚说不
定只是个幌子,不可不防。”

果然是好友,江上天对司徒飞的了解不可谓不深。我淡淡一笑,反问:“那就是你要先抢
了?”

“是啊,我抢,”江上天明亮的目中盈满情意,调侃道,“我要抢走你的心,成不成?”

才走掉一匹色狼,又来个能说会道、巧舌如簧的花花公子,我实是有点哭笑不得,本想挣
开他,身子才一动,便被江上天反射似地紧紧抱住:“别走,浮生,不要再离开我……”话还
未说完,他的唇已习惯性地压了过来,熟练地寻到我的,诱惑似地试探。

不似早先那般强硬,若一定要用力推开,并无疑问,我会成功。然而无意中眼光过处,江
上天目中似有什么阻住了我的抗拒。是恐惧抑或惶惑?那样深,深到近似绝望,细心地埋藏在
寻常调笑之下,一闪而没,却无端地令我胸口也跟着一窒。

一迟疑,便被这精明的男人趁虚而入,轻松占据了我的唇舌,积蓄了两年多的如火情潮,
漫天席卷而来,令立在岸上的我都几乎要晕眩得站不住足。

我们都是极警醒的人,但这不知多久的时刻,却是谁也没听到房门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钥匙的悉索声,以及门被轻轻推开。

“王!江!”

一道语声,充满怒气、愤懑,还有某些我不熟悉的情绪夹杂在其中。

我立刻听出了来人是谁,心中不免叫苦,更有些尴尬。虽然我做事无需对旁人交代,但两
天之内被这人撞见两次,而且每次都是与男人吻到如火如荼时,最要命的还是两次对象都不同
——我用了两年时间在这小子心中堆积起的清白形象,大概在瞬间就崩溃得不成形了。

谁料来人第一句话并不是责问我,而是紧盯着江上天,眼里压抑的怒气不容错认,声音反
倒平静下来:“江,你早就认识他,对吗?你和我结识,支持我们公司,也只不过是为了他,
对吗?”

江上天一愣,转而恢复了在外人面前的自若,却先俯在我耳边暧味道了句:“将你的衣扣
扣好。”才看向来人:“贝克,抱歉,但事实正是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我这才发现我外衣的衣扣不知何时已全数解开,衬衣扣也散开了两三粒,露出隐约浅色肌
肤,饶我再镇静,此刻也不由面红过耳,一边祈祷贝克没有发觉,一边手忙脚乱扣起衣服,耳
中只听贝克越发阴郁的声音:“……那么,我们这两年的辛苦,究竟算什么?我们每次忐忑地
去报价,去谈判,事实上却全在你掌握中……在你眼中,我一定很可笑吧?自以为是地当你是
朋友……”

江上天冷冷一笑:“小子,不要抱怨,这就是现实。你应该感谢我,我对你,并无恶意,
若换作我想对你下手,不知有几百次机会能打到你永不翻身,你还不知足?既要出来从商,你
怎可不处处提防?都怪浮生将你保护得太好,一切决策都是他做——我问你,你跟了他两年,
究竟学到了什么?”

贝克身子晃了晃,好似有些站立不稳,眼神痛苦,黯淡看向我:“王,他说的,是真的么?
你也在骗我?”

我瞪了江上天一眼,试图放柔声音:“贝克,我不想骗你,江说的,虽然残酷,却都是事
实,你迟早要独自面对这世界,早点知道也好。但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我,从没骗过你。
想想看,贝克,我们这两年来昼夜不眠的辛苦,是假的么?我们搜集成千上万资料,找出对手
的弱点,是假的么?荷氏只不过在某些时候,给了我们及时的援手,大部分工作,还是我们自
已做——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为什么不看?”

贝克一脸茫然,神情有些委顿,最后,什么话也不说,默默转身,走出了房间。看到那孤
单绝望的身影,想起这两年他如何细心照顾我,我心中一软,几乎要追上前去,却被江上天拉
住:“小孩子总要学会长大,他还算聪明,让他自已去想想吧。”复又低声笑道,“我知道他
对你也有些意思,不早些让他认清你我的真面目,怎么能成?”

我冷冷甩开江上天的手:“其实他刚才说的话,也是我想说的。你以为,我会喜欢有人施
舍么?”

“我只是选择能力最强的人合伙做生意,不成么?”江上天的神情有些委屈,拉住我不放,
“再说,难道你要我对你不闻不问?叫我怎么能做得到——”

“那也不能……算了。”江上天哀怨的面色就在近前,明知至少有一半是装出来,我仍是
叹了口气,再也说不下去。

我王浮生便再忘恩负义,无心无肺,也不能对着默默助我两年的人发火,何况这人助我助
得如此辛苦,处处都要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只怕被我发觉,惹我生气。

这般用心,纵我心中再不快,又怎能出言相责。然而要我感激,却也实在不能。唉,这世
事……最后还是无言的好。看了看表,我站起身:“我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别回去了,就睡在这里,你我二人正好联床夜话,把酒天明,岂不痛快。”江上天一本
正经地拦住我。

“罢了,”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英俊挺拔的男人,“痛快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只
怕当不起。我也没有外宿的习惯,这就告辞罢。”

“等等,”江上天迅速从沙发上弹起,随手拿了件大衣,追上我,“你没车,我送你。”

黑色的轿车在夜色里平稳飞驰,两侧路灯疾速掠过,光影投进车内,一波波闪烁不定。

加上专心开车的江,被按在副座的我,这情景似曾相识。

江上天已笑了起来:“浮生,还记得我带你去看海的那天吗?那晚的风也很大。”

他带我去看过海吗?我疑惑道:“为什么我记得那次是你赶我下水?”

往事如烟,一一自心中现过,想起曾将江上天踢落海底,我唇边微微泛出一丝笑意。

“不如我们再去看海?我带了大衣,一定不会冻着你。”江上天兴致勃勃,装着没听见我
的话,“我知道这里有片沙滩,也还不错。”

我懒懒靠在座位上,倦意渐渐袭上身来:“你是铁打的,我却不是。对我来说,睡眠比甚
么沙滩都要紧。”

江上天也不生气,只是笑:“那就下次罢,我等你。”

等我再踢你一次么?这倒奇了。我微微一笑,闭上双眼。

不到半小时,江上天已将车停在我住所的台阶前,我掏出钥匙开门,江上天也随后闪入。

“没有茶,没有咖啡,没有酒。”我干脆地告诉这不愿走的男人,“所以,没法招待。你
还是在贝克回来之前走罢。”

江上天目中冷光一闪:“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我无心与他纠缠,索性沉了脸,冷笑:“你想怎样?直说罢,横竖我也斗不过你,无论你
要什么,还怕我不从么?”

江上天吃了一惊,直觉地拉住我,颤声道:“浮生,我绝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我只
是想多和你在一起,你若讨厌,我……”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我就坐在这里,不打扰到你,
成不成?”

他的强硬我有办法,这么软语低声恳求,我实是有些发愣。这次重逢,江上天似看准了我
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一反以前霸道独断的作风,变得温情体贴,有如牛皮糖般粘人,转变之剧,
当真令人大跌眼镜。

“你在这里,我休息不好。”我终于说了实话,语气也不再咄咄逼人,“给我一点空间,
可好?”

江上天深深凝视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紧了一下,随即放开:“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说完,长身而立,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的掌心尤留有他的体温,风一吹,竟有几
分空空落落。

第三部第四章

当晚,贝克没有回家。而在之前,除非他出差不得已,否则加班加到再晚都会回来,说是
怕我一个人在家太冷清。

想必是认为现在用不着了。清晨独自面对餐桌吃饭时,我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受刺激
之下,不知会去哪里,虽不至于出事,总有些担心。

本以为在出门时会看见江上天的身影,谁知直到上班,这推想也没变成现实。我神色平静,
如常工作,心里却未免有些奇异的不适。

或许这就是聪明人的缺陷,当一件事超出了自已的预料,便会不安以及好奇。然而事已至
此,究竟这是江上天的新手段,抑或只是我自已多疑,那要再看才知。

反正我不着急。

快下班的时候,秘书小姐拔进电话:“外线有位姓江的先生找您,要不要接进来?”

我这才想起今早走得忙,手机忘了带,应了一声:“接进来吧。”

“浮生,中午有空么?”

话筒那端,传来江上天浑厚充满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

我瞄了一眼备忘录,本来今天中午该陪IEBDLE公司的总监工作餐,半小时前那总监亲自打
电话,说有事来不了,中午这段时间倒正好空下:“暂时没事,怎么了?”

“一起吃饭吧。我过五分钟来接你。”江上天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要不要我手拿鲜花,
上楼来请驾?”

“你拿张巨额支票吧,”我哼了一声,“保证围观者更多,更称你意。”

“浮生……”

“嗯?”

“你挑起眉毛的样子很好看,嘴唇也很迷人,还有眼睛……”

我微愕,随即抬眼,透过身边的玻璃窗望下去,街对面,气宇轩昂,高大挺拔的男子正倚
在车旁,含笑瞧着我,阳光般灿烂的气息已将满街人的眼光都吸了去。

真会拉风。

我认真地考虑是否要去找付墨镜。

午饭是在一家小小的中国餐馆吃的,难为那么深的小巷,江上天是怎么找到路。

口味倒当真道地得很,一粥一菜,无不见清爽功力。我暗暗记下方位,预备以后再行光顾,
却一眼被江上天看破,微笑道:“这样的餐馆,我还知道好几个,你若喜欢,改天我们一间间
吃过去可好?”

我不置可否,忙着用中国菜将自已喂饱。江上天仍是老习惯,几乎没有怎么动筷,从头到
尾只以一种宠溺的眼光看我,之强之烈,令我想装不知都不可得。

除了这一点,这顿饭下来,可说吃得神清气爽,以至坐上车后我心情仍然很好。

直到看见车如箭,去的方向却不是我的办公室,才皱眉道:“你迷路了?”

“没有,”江上天稳稳地持住方向盘,从容不迫地在车海里穿行:“我想带你去看医生,
已经和几位伤科权威预约过了。”

沉默半晌。我冷漠的语气在狭小的空间响起:“我已经看过了,不劳你费心——江上天,
你又要开始自作主张?”

江上天注视着前方的车辆,声音和缓,却透着坚定:“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是你的骨伤不
能等。如果你一定要我用强才能配合,那么,我……我只能如此。”

“江上天,我以为你会尊重我的意志。”我甩甩头发,有些烦恼,“公司不能现在缺了我。
我没空。”

“文件我会让人每天拿到医院,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帮你处理。”

“我怕痛。”

“有麻醉可打。实在痛,我抱紧你。”

……

我终于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怅惘:“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我不想再恢复原样,无论是
外貌,还是生活。”

“这才是你的症结所在,浮生。”江上天右手不知何时已离开方向盘,移下来握住我的,
温暖而干燥,“你在害怕,还有逃避。”

他或许说得对,但,也只有正确的话才会伤人。我的脸色已阴沉到底:“又在研究我了?
祝愿你顺利,”

江上天顿了一顿,随即叹了口气,更紧地抓住我:“你知不知道,每次被人逼近真心的时
候,你都会自我保护地竖起最尖锐的刺。浮生,给我一个机会。或许你不信我的承诺,可是如
果你不试,你永远无法验证它的对错。”

我眯起眼,让眸光如刀,缓缓道:“我不懂这么多。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试图掌控我。
江上天,停车,不要逼我做不愿做的事。”

“不行。”江上天同样缓缓地摇头,眼神有些悲哀,“我可以等,十年八年,或者更长,
等你足够接纳我。可是你的伤不成,拖得越久,越难恢复。”

你以为你是谁?我生命中的上帝?我冷笑,念及往事纷乱,一时只觉胸中怒气不可抑地爆
发,想也不想,拔开保险带,抬手就去拉车门。

“危险!”江上天大吼一声,一只手硬生生将我拽了回来,车身失控地在路上扭过两个八
字,幸而江上天车技高明,没有撞上人,却已惹得左近的司机纷纷降下车窗大骂。

我被按到江上天的怀里,伏在他膝上动弹不得。虽见不到江上天此刻的脸色,从那过份拑
制的手劲上看,想必已全成铁青。

怒了么?怒的好。我几乎有些幸灾乐祸,却等不到接下来的雷霆怒骂。不知过了多久,我
肢体都快被压麻了,才听得耳边悠悠一声,竟有些无奈:“真是连一眼都松不得……你啊,几
时才能不吓坏别人心脏……”

面对这样温柔却固执的江上天,急切间竟连我也想不出应对妙法,半用强地被押上手术台,
几位据称是骨伤权威的医生围着我一阵忙碌,大抵是解开生长畸形的骨骼,再重新对位。医生
的手法不可谓不高妙,唯有一点,他们用的麻醉药偏在我身上就是无效,开初数分钟尚未觉察,
越至后来疼痛便越是清晰,直至我痛得面色苍白,浑身震颤不已。

“你们搞什么?!没见他疼成这个样子吗?快些加药!”江上天果然如约抱紧我,对着医
生们怒吼。

“可是,给他用的麻醉药量已达到了极致……再用下去,生命就有危险了。”其中之一尚
算沉稳,如实地报告。

“你忘了……我是千杯不醉的量……”越是痛,我越是想笑,瞧着江上天惊慌无措的脸色,
竟有一丝快意,你不是可掌控一切的么,为何还有事出乎你意料,“你可知我为何会不醉……
很久前……有一段时日,我每天都会被人大量用药……什么药都有……到现在,寻常麻醉药…
…就当喝糖水吧……”

手术已经进行了一半,最是尴尬时机,几个医生面面相觑,决定还是继续手术下去,只不
过这后半台手术,无论病人或医生,连同江上天这个陪护,竟都是满头大汗,面色难看之极。
当最后一针缝完之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长出一口气,庆祝这次痛苦手术的结束。

生病住院我不是第一次,住院时有个男人以爱人自居,服侍你到无微不至,却是新鲜经验
之一。

或许是为了弥补手术给我带来的痛苦,术后的一切事务,江上天都以十二分的精心来打理,
大到伤口的复原,小到饮食的营养,气温的高低……无不讲究得近乎严苛。

很多病人都会请特护,江上天却执意要亲自陪住我。

当你才想喝水时,便有杯子送到嘴边;稍觉疼痛,立刻被人问长问短,软语呵护——这份
细致休贴,真要做到也算不容易。

我并非得了便宜还卖乖之人,好处既领,自也不会摆出不屑或理所应当的清高架子。

有这番照料,加上我原就是易痊愈的体质,伤口生长得非常快,每日清晨里揽镜自照,脸
色也是一日润泽过一日,合着清亮双眸,沉凝神色,伤痕虽仍在,却已依稀另有一种成熟风采。

不知别人看了作何念,我却无端有些怅惘,岁月流转,当年我怎知今日事,为何总在回首
时,才发现路不觉已两样。

第四天清晨,贝克带著鲜花到医院来看我。大概是见来得晚了,神情有些羞愧,不大敢正
眼瞧我。

我收下花,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这两天你都住在哪里?”

贝克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地道:“我一个同学家。今天想回来拿点衣服,听到电话里留
言,才知道你住院了。”

我瞟了一眼窗前的江上天,知定是他所为。难得他连这些琐事都替我想到,思虑慎密之外,
更见用心良苦,不由人不感动。

“你要住同学家,也好,”我沈吟了一下,“记著不可太麻烦别人。公事也别忘记了。”

不知不觉俨然带出一丝叔叔的口气,贝克听惯,还不怎样,江上天在旁却是似笑非笑,挑
起了一抹唇角。贝克也象觉察,脸微微一红:“王,有什麽需要我帮忙的麽?”

几日不见,语气也生疏许多,是缘份真正将尽了罢?暗叹了一声,我微笑道:“贝克,我
没什麽事,你去忙吧,有空再来看我也不迟。”

贝克应了一声,默默地往房门走去,手才触及门把,却又迟疑地停了下来,转过身:“王。”

我挑眉:“什麽?”

“我知道不应该说……可是……我猜,你要走了。”贝克深吸了口气,眼睛望向地上,
“我爱你,王。”

我一愕,一时不能反应,江上天不知何时倒了杯咖啡,随意地坐在我身旁啜饮:“年轻真
好,能将这个字说得这麽理直气壮。”

贝克也不理他,只是抬起头,凝视著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我不如你们,不如他。
我也不求你的回应,只是想这份心意,让你知道。我爱你。真心的。”

我原可以分析说,这不过是种雏鸟本能,或恋父情结,但看著贝克朴实诚挚的模样,所有
的话都咽了下去。

室内一时陷入难言的沈默。

不多一会,贝克平静地向我们点点头:“我先走了,王,如果有事,你知道怎样找我。”

病房门轻轻地被转开,再轻轻地被带上。

贝克的身影消失了许久,江上天才苦笑道:“我竟有些佩服这小子。”

“我们都太老了。”我低喟道。

接下来的半个月过得平静无波。病房里永远是清清净净的白色,衬著药瓶的冷漠,江上天
带来的每日一束花是唯一的鲜豔. 由於封锁消息,没人知道我在这里动手术住院,自也谈不上
看望,倒是司徒飞匆匆来看过我一次,留下点药,又匆匆离去。他最近忙於接手及清理新地盘,
自然恨不能一天多出四十八小时。

江上天对我仍然体贴。从他的眼光里我看得出坚持。但我却始终报以沈默。

有件事我要去做。不做到,这辈子我都要活在被追杀,被通辑,不得不仰仗别人过活的阴
影和痛苦中。

没有自由,没有对等,不谈爱。

而那道我此生最大的枷锁,如果不能用我的死亡来解开,那麽……就用他的罢。

第三部第五章

是夜,我邀江上天对饮。异国的月色透过白色纱帘映下来,一般的清辉寂寂。

“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笑吟吟举起茶杯,自从入院后,我便再没见过酒的模样,说不得,只好以红茶代替。江
上天被我拉坐下,分明有些诧异,却未多问,含笑举杯相应:“请。”

“有件事,想求你。”我道得直接。

江上天瞧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罢。”

我沉吟措词:“我想去了结一些事。”

“格雷么?”江上天立刻会意。

“是。”

这就是男人间说话的好处,简明,直接,无须纠缠。

“要我做什么?”江上天目中闪过一线光芒,兴趣颇足。

我犹豫了一下:“这两年来他怎样?”

“格雷么?深居简出,行事低调。”江上天耸耸肩,“那次之后,他的防范更加严密,我
们至多只能查出他住在哪里,却查不出内里情况。”

我下定了决心:“好,我去找他。”

“叙旧?”江上天懒散地把玩着杯盏,明知故问。

“去看看……”

我终于还是把杀他这两个字吞进肚中,江上天却似从我的话语中听出杀气,淡淡一笑:
“一起去罢。”

当夜,特级病房里传来如下对话。

“……你的床在那边……”

“……我知道……明天要走了,让我抱抱你……”

“……不要乱动,我还是病人……”

“……”

最后的结果是一声重响,某人不小心跌落到地上。至于是床太小不够空间,还是被人踹落,
那却是不可得知的事。

江上天只送我到宅院的入口。是我的坚持。无论怎样,我希望由自已的手来解决。

决心一旦确定,真要行动,实在是很快的事。这一路辗转,由飞机而汽车,万里风尘仆仆,
终于来到意大利南部这座名为绿地的庄园。

根据情报,格雷两年来便一直隐居于此。事实上,当我瞧见便想起,这原是他母亲留给他
的产业,我儿时也曾去过数次,对内中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我凝视半晌,正想走过去,江上天突然拉住我,欲言又止,终于道:“小心……格雷绝不
会杀你,所以我担心的反是你会自伤——答应我,无论怎样,都不可轻生。”

为什么他会说格雷不会杀我?我有些奇怪,却已无暇理会,扫一眼庄园四周埋伏满的人手,
笑道:“你放心,我自会照顾自已。”

江上天又一次检查过我内衣袋中的微型发送器。这个小玩意儿能让我全球定位,叹道:
“去吧。记着每隔半小时发一次迅息,半小时之外,”顿了一顿,看向四周,“这些人,就该
派上用场了。”

我点了点头,心中原应欣慰,却不觉微夹了些苦涩,这情形,倒象是某幕惊险剧,只是结
果却未知。

然而无论我怎样猜想,却未猜到,等待我的会是这样一幕。

“什么?!他不见我,要我回去?!”

我自客厅的沙发内霍然而起,瞪着眼前恭敬传话的仆人。十分钟前我直接敲庄园大门,自
报身分,求见格雷——我的名字在这里应是无人不知,当即便有守卫半监视,半礼貌地将我直
领入内——谁也不知,入内通禀的结果会是如此。

这原是好事。可万里迢迢,飞山度水地来了,我怎肯就这样敷衍回转了事?微扫一眼四周,
守卫都远散在台阶下,心中已有了计较。

“别动,带我去格雷的房间。”以枪发话,效用总是其灵无比。一把极小的掌心雷,便已
够叫仆人白了脸色,乖乖听话从命。

花木扶疏,院落层层叠叠,转过弯,一幢独立起居,红砖白瓦的古式房屋已近在眼前。我
悠闲自若,枪掩在腕底,四周守卫虽多,我与仆人一前一后走去,却无半个人怀疑。

“他走了么?”

仆人敲门时,里面冷冷传来一句问话,隐隐透出烦躁几许。

若说我原先还有些疑心,听了这句话后,再无怀疑。

这声音,不是格雷还会有谁。

阳光透过旧式庭院的窗棂映了进来,古老沉重的桧木桌上随意散着几卷文帧,空气里弥漫
着微尘和恍惚的气息,衬得窗前软榻上,午睡才醒的那个男人,表情格外幽暗。

我推开仆人,踏进房门,心中虽已有准备,却仍是一愣,第二眼才能确定,这才坐起,光
影里微微落寞的男子,便是格雷。

面容仍是那般绝美,绿眸金发的璀璨即使在暗中也湮灭不了,气息却从狂嚣换成了阴郁,
隐约夹杂着一股绝望,触目惊心。

若说以前的格雷是一只优雅凶残的猛兽,那么此时这只兽,无疑已落到四面刀枪的陷阱中。

想必是江和司徒,他们所有人的联手,已将他逼到江河日下,对于自尊心极高的格雷来说,
这显然是最好的惩罚。

“为什么不肯见我?怕我瞧见你的失败?”我淡淡前行了两步,好整以暇参观着敌人的宭
态。

格雷乍见我,先是惊愕,眸光迅速一亮,转瞬却全又黯淡,语气冷漠:“出去。罗觉,我
对你已经没兴趣,你不必再自送上门。”

我从容亮出枪,示意格雷将双手背到脑后:“抱歉,这次说话的人是我。在我背后,是一
队强到足以毁灭你全部庄园的枪手。你不想认输吗?”

格雷瞪了我半晌,突然狂笑起来,笑得连身躯都微微颤抖,右手却不经意地垂到了我看不
见的身侧。我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扣下板机,装有消音器的枪管轻嗡一声,格雷的右肩已开
出一片血色鲜艳。

应是剧痛的,格雷分明脸色已成了苍白,却仍在笑,盯着我的眼光如讥如刺:“亲爱的哥
哥,这些枪手,是你用身体作代价换来的罢?啧啧,平时装得那么清高,最后还不是一样被男
人压?让我猜猜是谁,江上天,还是司徒飞?不过我怀疑这些男人是否能满足你那变态的欲望
——”

“住口!”我的声音陡然拔高。格雷的话,说中我心内的虚弱处。我虽未象格雷说的那样,
和江他们上过床,但能在今天卷土重来,借助他们的势力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一直执意强调自由,平等,不愿接受他们的任何好意,甚至做得近乎矫情,正是隐隐约
约,害怕会落到这种下场:象一个以色事人的女子那样,以美色换取权势,换取想要的一切。

想不到、最终却还是、如此。

格雷的声音仍在残酷地继续:“怎么,怕我说了么?我就算失败,也败得心安,好过你用
身子换来的胜利……”

“没有!”我最后一丝冷静也被摧残殆尽,一把揪起格雷的衣领,怒道,“我不必借用他
们的人力,也能杀了你!”

“哦?”格雷的语声反变得慢条斯理,绿眸深沉,闪着我不懂的光芒,“就凭你,失势无
财,能用什么与我抗衡?”

我蓦然停住手中的动作,对视着格雷近在咫尺的面庞,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就凭这个。”

话音未完,我的唇已堵在格雷的唇上,一手固定住不让他逃脱,另一手连同枪揽上格雷结
实的腰背,深深地吻了下去。

格雷的反应并不如我想象中的愤怒抗拒,反而极轻易地,我唇一压上,他的唇便张开,自
然地容纳我的舌探入,任我四处翻卷,甚至还想夺回主控权,可惜——我冷笑着放手,离开格
雷的唇,那两片线条优美,红润性感的薄唇半开不合,闪出濡湿的光,美则美矣,却不再有知
觉。

“这是最新的强力麻醉剂,粘膜吸收,效用快而持久,局麻较好,也可用于全身麻醉的手
术。”象专业医生一般,我清晰地背出那液体的功效,适才它就藏在我口内的特制胶丸内,轻
轻一咬,便借吻度进了格雷的嘴里,“拜你所赐,我对麻醉药迟钝得紧,所以同一种药,同样
在口里,我不会有事,你却会失去知觉。”

格雷的眼神闪过一丝奇异,我也不理,只是继续道:“当然,你受过抵抗药物的训练,这
种药,寻常人能麻醉到三个小时,对你却只有五分钟——可是,五分钟,已经能做很多事,抱
括这个,不是么?”我慢慢地举起枪,对准格雷的胸膛,“一把枪,我还买得起。而你若抓住
我,一定会做方才那种事,我这计划,对旁人虽不好,对你,可算完美?”

麻醉的作用,格雷发不出声来,眼神却仍写满讥诮轻蔑,他果然是我的弟弟,清楚地知道
怎样轻易挑起我潜藏的愤怒。我咬了咬牙:“格雷,你认命吧,我不想这一生都受你控制,最
好的法子,就是杀了你。你我恩怨,此世难解,不如留到下辈子,再好好分个胜负。”

凝视着格雷的双眼,奇怪的是,那双碧如绿玉的眼里,竟看不出一丝恐惧,反似有无限欣
慰,倒象这个结局,才是他所需。

怎么可能。我甩了甩头,定是我从未杀过人,下手时不免幻觉。无毒不丈夫,我之前失败,
全败在心软迟疑上,这回,绝不能再犯。

轻轻挪动板机上的食指——“慢着!”

一声大喝,从门外传来,我心中一凛,迅速扣下,执枪的手却被飞来的黝黑一物临空击中,
手腕一震,子弹虽射出,却偏了方向,射入了地板。

紧接着,黑影一闪,如电般来到我身旁。我的右手随即落入来人的掌中,力道柔和,似是
存心不想伤我,却恰好制得我挣扎不开。

我冷冷回眸,目光接触到来人面庞的一刹,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便是我在此时看到了身披双翼的天使,或是头顶黑角的魔鬼,都不会比此时更意外。

救格雷的可以是任何人,都不该是他。

来人轻柔地取下我手中的枪,扔到一边,凝视着我,露出真心的微笑:“你还欠我四颗药
没还。”

我终于找回声音,愣愣地看着这个更加敏捷成熟的男子:“戴维?是你吗?”

莫非又是个骗局,戴维从来就不曾真正救过我,那幕舍身背叛,原来只是演给我看的一场
戏?

我心中的想法必定已流露到眼里,戴维看了出来,笑容有些苦涩:“那些都是真的,我没
有骗过你。”

怀疑一个无条件舍命救我的人,我自已的心也在抽痛。然而事实就在眼前,我不得不硬起
心肠,继续追问:“那么?”

“你问我为什么没有死,还留在他身边,对么?”戴维回视了一眼床上的格雷,叹了一声,
“这要问他自已,当日为何不杀我,还救了我一次。”

今日的格雷一点都不象我认识的那个格雷,倒好心得象个天使。我几乎疑心自已是否幻听,
终还是沉住气:“怎么回事?那日我将你打昏后,你被人发现了?”

“没有。”戴维摇摇头,“我醒来时,城堡里好象出了事,很乱,我趁机逃了出去,却还
是在两个月后,被道上的人出卖,送回了格雷少爷手上。”

“格雷没有杀你?”

我的口气满是不可置信。黑道头一条规矩,背叛者死,这是铁律,任谁也不会违抗。

“少爷对我用刑,一连三天三夜。”事隔睽久,重新提起时,戴维脸上仍掠过一丝阴影,
“少爷说,如果不是我放走你,你也不会率性跳水,死活难知,这份恨,就算杀上我一千遍,
也难以补偿。当时我浑身是血,骨架就象拆散了一样……唯一的感觉就是痛楚……我以为我就
要死了,谁知第三天夜里,少爷突然笑着进来说,太好了,罗觉没有事,真是太好了,然后解
开我的镣铐,要我趁他高兴,还没改变主意,快点滚。”

我怔怔地看着戴维,他的样子不象说谎,可格雷此举,稀奇古怪,又是何用意。

戴维的声音继续道:“我自然是走得越快越好……身体复原后,我又接了几桩生意,最后
一桩相当危险,我勉强逃了出来,无意却被格雷看见,他出手救了我。”

“为什么他会救你?”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戴维蓝色的眼眸深深凝视我,像两抹潭水,反问:“你不知道么?”

“我怎么会知道?”我愕然。

对面的男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怜悯:“格雷少爷救了我后,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三号,凭你做的事,我很想一刀一刀地剐了你,可是罗觉却对你很感激,如果我杀了你,罗觉
定会生气,会恨我入骨。”戴维侧了侧头,似在回忆当时场景,“格雷少爷没说完就离开了,
转身的时候,我好象听到他说:唉,原来我一点都不希望他恨我……”

最后一句,活脱脱便是格雷会有的语气,我再也不疑心戴维编造,却更加茫然,格雷……
格雷他为何要这样说?不是他先恨我,先逼迫我的么?

定了定神,注视戴维,露出一抹歉疚的笑容:“所以你为了报恩,就再跟了他?有恩必报,
这是好事……谢谢你,戴维,方才我怀疑过你,你能原谅我吗?”

被我专注的目光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戴维垂下眼,呐呐道:“哪里……如果轻信的话,你
就不是你了……”突又抬起眼,认真地看着我,“可是,罗觉少爷,你为什么要杀格雷?”

“别叫我少爷,叫我的名字,罗觉,”戴维的手仍制在我手腕上,我轻轻一翻掌,将他的
手握住,“我也不想杀格雷……我不喜欢杀人。可是我若不除掉他,我这辈子都会活在他的阴
影里,每日提心吊胆,怕他哪一天又会追杀过来——戴维,我想要一个正常的人生,你能明白
吗?”

戴维理解地点了点头,却道了一句:“格雷少爷他不会再追杀你了,你不知道吗?”

我的心有些迷乱,隐约觉得不该再问下去,似乎有什么正在那里等着我,答案呼之欲出,
却是我不需要知道,也不能承受的事。

“为什么?”我听见自已的声音问,很冷静,没有一丝波纹。

“因为……”戴维回头瞧了一眼格雷,欲言又止。格雷所受的麻醉药性正在松解,肢体微
动,口中一时仍说不出话,射向戴维的眸光中却全是愤怒。

我同样也不作声,只是凝视着戴维,等待他选择。

气氛如阴云密布般压抑。

戴维终于承受不住这份压力,无奈道:“我本来不该多嘴……可是我若不说,罗觉少爷…
…罗觉他永远不会知道。”转头看向我,“那日你才跳下水,格雷少爷便跟了下去。他没有找
到你,自已的一双腿却撞到了岩石上,再也不能走路了……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格雷少爷命
令严锁消息……这两年来,格雷少爷一直搜集着你的资料,却不肯再见你一面——罗觉,格雷
少爷他真的不会再打扰到你了,你放过他吧。”

我心中乱成一团,不知是何滋味。戴维没有说全,我却是知道的,以格雷心高气傲,追求
完美的性子,双腿变成残废可能比直接杀了他更痛苦。难怪他——方才他分明是故意激怒我,
一心想死在我手上啊。

更大的疑问在心中升起: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第三部第六章

“出去,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他说。”我凝视着格雷,话却是对戴维而言。戴维无声地
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了出去,还不忘体贴地为我们关上门。

“你……”我只觉手心发干,嘴里发苦,不理格雷恼怒警告的目光,一步步向前走去。

格雷见我接近,肢体更加挣扎,却终抗不过药性,被我一把掀起毛毯。

丝蓝色的床褥上,格雷的双腿自睡衣中隐约露出,线条仍然优美修长,明眼人却一眼就能
看出,那肌肉,是再不如以往结实强盛,分明是长久未用了。

我突然明白了格雷为何不愿见我的原因。一只高傲的猛兽,是不容许有人看见他软弱的,
何况是身为他敌手的我。

牛奶般的肌肤在空气里闪着柔和的光泽,却死寂着,象枯萎的花瓣般,不见一丝生气。

唯其完美,才更衬遗憾。

我手一松,毛毯从掌间滑下,重又覆回格雷身上。戴维说得对,格雷这一生,是再也不会
追杀我的了,因他的心,在腿残那一刻便已死。

我指不染血,上帝已代我复仇。世上最畅快的事莫过于此。但为什么,我的手,会在温润
的阳光下微微颤抖?

是英雄末路,原易惹人感伤罢。我缓缓直起身,不再看格雷,径自向外走去。他既再无害
我之心,我又何须杀他。

多年的恩怨,是是非非,今日都一笔勾销,旧帐归零,从此各走各路,再无相干。

指尖触及房门把手,身后突然传来费力的喘息,以及挣扎中的一道声音:“哥哥。”

麻醉药后的声带有些嘶哑,远不及平日来得清脆优美,我顿了一顿,如言停下,却不回头
:“我叫王浮生,别认错了人。”

“我肩好痛……”

我一愕,这才忆起方才我疑心他拔枪,先行动手一事。转头一瞧,格雷的右肩鲜艳夺目,
血仍在微微渗出,,将半侧白丝睡衣都印成了斑驳,一眼望去,格外惊心夺魄。

“别动。”我简短而冷淡地道。格雷在我手上微微一颤,果然不敢再退缩。

医药箱敞在一旁,这是格雷的习惯,每个卧室必备一套,我不费力便在架上找到,顺手拿
用。

枪弹贴着肩胛骨射入,想是断了根大血管,血一直没停过。我夹起纱布紧紧压上,等待伤
口止血。

格雷专注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脸上,我没有看他,可是感觉得到。不再如以前那般咄咄逼
人,却仍然让人不舒服——至少让我不舒服。

“哥哥,你这两年过得好吗?”格雷试图打破沉默的尴尬,低低问道。

“我过得怎样,你大概比我更清楚,”我淡淡瞥了格雷一眼,不意外地发现他的脸又恢复
纯真神色,“你不是一直在派人调查我么?”

“可我还是想听哥哥自已说。”

我挑了挑唇角,不欲陪他扮可爱,眼前这俊美男子,化身恶魔的样子我还见得少么?微微
一晒,“我没什么好说的。倒是你的腿,怎么回事?”

“心理性瘫痪。”格雷面上掠过一丝苦笑,“各种仪器都查过了,医生说没有损伤,之所
以不能动,是因为我不想动。”

我有些讶异:“你不想动?”

“我也不明白。”格雷垂下眼,“……心理医生说,是我潜意识中的自我惩罚,或者逃避。
天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我将他赶出去了。”

我默然,不懂,也不想懂。半晌,揭开压在格雷右肩的纱布,血已被止住。

找出绷带为他包扎,靠得太近,格雷的呼吸象要渗进我前胸的衣服里,若不是彼此对立,
我几乎要以为空气里浮动的不是氧气,而是不可解的暖昧。

隐约的枪声突然传来。我一怔,这才意会,我忘了每隔半小时就该往江上天那里发个迅息,
好让他们及时来救。不过此刻看来,那是用不着了。

随手按开微型通话器:“……是我……我很好,不,没受人威胁……你让他们住手,我就
出去。”

格雷右肩绷带已缠得齐整,雪白相叠,消毒液的味道盖过了血腥气。脸色也不再苍白如垩,
目光顾盼间,生气正一点点充盈。

“我该走了。”关掉通话器,我一抬眼正对上格雷的目光,平静点头,“祝你好运。”

“等等。”床上的男人蓦地抓住我右腕,用力之大,令我整条肩臂都隐隐生痛,“别去管
他,不要走,留下来。”

莫名其妙。我试图甩开腕上的钳制,冷冷道:“格雷,你干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掌控
住局面的人是我?”

“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不理我的挑衅,格雷一句话冲口而出,流畅已极,倒象是预演了千百遍一般。我却一呆,
好半天不能领会这几个简单音节的含义。

格雷在请求我原谅?

那看着我的恳切双眼,痛楚神色,是在诉说着期待?

我大脑一片空茫,不不,一定是我听错。高傲无双,冷酷残忍的克劳尔家族掌权人嘴里,
怎可能吐出这样软弱的两个字?就算错,这男人也会一路错到底,绝不会接受任何方式的挽回,
更不用说反省。

格雷的大力牵扯将我从机械状态中拉了回来,我未及防备,身子一个踉跄,向前倒下,被
格雷接了个正着,再轻轻一翻,我已被他压在身下。

喑哑低沉的话语随即在我耳畔响起,带着令人震颤的滚烫之意:“哥哥,为什么要到你死
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恨你,我……我爱你啊……”

第二道惊雷打得我头晕眼花,脑中嗡嗡一片,我在做一个二十多年来最荒缪的梦,梦里,
迫害我最深,将我一生摧残殆尽的敌人,正对我情意绵绵,倾诉最热烈的爱语。

炙热的一样事物封住了我的口,娴熟挑遍我的敏感,索住我的舌纠缠,等我稍清醒过来,
才发现自己正在被格雷热吻。

呼吸里渗透着丝丝绝望的气息,格雷透着疯狂的热情拥有烧毁一切理智的力量,宛如恶魔。

沉沦……

只是……沉沦得还不够么?

不管齿间是什么,我任意咬下,他的血,还有我的血,鲜花一样在我们唇间绽开,伴着疼
痛,迅速溢进双方的咽喉。

格雷仍不肯放开。受伤的唇蛮横地压在我的唇上,受伤的舌温柔轻舐我口内的伤处,直到
我再咬上第二口。

或因是一个家族培育出来的,又或天生是同一类动物,血缘虽然无关,骨子里我们都具有
一样的肉食本质,凶悍,坚定,绝不认输。王浮生可以淡泊不在乎一切,罗觉却永不甘屈服。

由此可见人是多复杂的生物。

咸涩的血腥充塞彼此口腔,空气中弥漫着岁月辛辣的气息。

格雷终于放开我,距我一尺之遥,两人定定对视。

“我原谅你,”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喘息都已平定,我的声音静静在室内回响,“也请
求你的原谅,我们都不信上帝,但我们要相信宽恕。”

“不,你明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一种,”格雷捉住我的双肩,声音急促,“哥哥,回到
我的身边来,我会对你好!”

“不能了,”我疲惫地闭上双眼,“有些事,错过了,就永不能回头。我已不是当年的罗
觉,在你面前的,是红尘里飘泊的王浮生。罗觉或许还会爱上你,但王浮生,不可能。”格雷
的脸色有些惨白,我想我的也是。没什么比看清楚一切,却无力回天更加悲哀。

格雷的手习惯性地摸到我的衣领,挑开衣扣,滑进内里。饥渴的指尖抚过我干燥的肌肤,
来到微微高起的一侧敏感,欲要揉搓,突又停止。

我转头,凝视着近在枕边的格雷,眼光交会,这张绝美的俊颜是早就看熟的,此刻却多了
陌生的慌乱和不知所措,绿眸里隐隐透出的恐惧令人心痛。

事至如此,夫复何言。当年的罗觉虽爱上菲儿,却未必不会为格雷心动,只那一段情愫,
未开展便已遭全面封杀,而后之离乱,之重生,却再也与面前这名叫格雷的男子无关。

眼波对视,一切了然。有些话,已不用再多说。

大腿处清晰传来某样坚硬触感,虽隔衣物仍觉灼热,格雷对我,仍有欲望,只是他双腿尽
废的此时,若非求欢对象配合,是再也不能自如行房了。

“你走吧。”格雷颓然松手,倒回床上。

我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格雷,起身下床。如此格局,多留也无用,我匆匆整理完衣
物,想道别,却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低低道了两个字:“保重。”

第三部第七章

冰冷的房门在身后合起,轻微咯嗒一声似如利刃,将过往一切恶梦斩断。我深吸了口气,
仰头看看天,阳光如此明亮,照得我眼都眯了起来,真正美好。

向前只行了一步,耳中突然敏锐捕捉到门后几声异响。我蓦地一惊,心念电转,再顾不上
离开,急急回头,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入眼所及,果不出我所料,格雷一手执枪,正对准自
已的额角,见我回转,也不惊慌,只是向着我惨淡一笑,扣下了板机。

“不要!”我全身的血液都象要停止,大喊一声,扑了过去,却在中途听到了一声绝望的
轻响,正是板机拉动的声音。

没有枪响,没有血,没有死亡。

我呆呆地抱住格雷,看着他完好的身躯,半天才醒悟过来,原来枪中没有装上子弹。

格雷的神情比我更惊愕,他睁开眼,看看我,再看看手中的枪,还未来得及说话,房门再
度被人冲开,进来的身影正是戴维,瞧见我们,长松了口气:“你们没事吧?”

“你动了这个?”格雷晃晃枪,随手扔了出去,面色阴沉之极。

“是。”戴维答得坦然,“听到罗觉少爷要见您,我就趁您吃药的时机,取走了枪里的子
弹。”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会。但我的命,是您救的,而罗觉少爷,”戴维深深看了我一眼,转头道,“会为您的
死而歉疚自责一生,我怕会变成这样,所以擅作了主张。少爷要怎样处罚,我都无怨。”

“你先下去吧,他不会处罚你。”我抢先回答,冷冷看着格雷,“因为说不定我会先杀掉
他。”

戴维瞧了瞧格雷,他的绿眸主人似有些烦躁,挥了挥手,示意照办。

“他确是个人才,你若不要,可以给我。”望着戴维如来时般迅速地退出,我有些感慨。

格雷闷声不答,一抬头,对上我逼视的眼光,面色突地恼怒:“你来这里干什么?走开,
回到你那个江的身边去!”

他倒提醒了我,这几番纠缠,大约半小时又要到了,若不见我回话,江上天必定忧心。

我无视格雷的目光,按开通话器:“江,是你吗?我有些事,暂时没法出去,你别担心。”

通话器中沉默良久,半晌才传来悠悠一叹:“他对你表白了,是吗?”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见过他一面……他看你的眼神,只有你和瞎子才看不出来,他……爱得你很深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让我一个人就这么来?”我忽然有些恼怒,恨恨道,“你根本都
不在乎,是么?”

又是一声长叹,我从不知如江上天者,还有这般幽怨的心事:“浮生,我是有些私心在,
我才不想你知道他……他对你的心,可我也知道瞒不了你多久……我还能怎样?我若强留住你,
难道你不会生气?我只能放手,让你去做要做的事,让你选择……我只能在这里等,你知不知
道这几小时我都怎样过来的?你居然还说我不在乎,你——”

我默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终于淡淡道:“我或许要过一会儿才能出去,不如你进来罢,
免得在外面着急。”

“不了。”江上天的声音清晰传来,有几分无奈,却全然坚定,“他的地方,我不进。我
在这里等你好了,无论你怎样决定,我……我都会尊重。浮生,我给你自由。”

格雷将头扭向一边,我关掉通话器,心情复杂地注视着他。

他为何要自杀,我多少也能了解。双腿被废,就象雄鹰断了双翼,以格雷那讲求完美的性
子,怎容得自已有如此缺陷,再加上方才那番情感惨败,会心灰意冷,了无生气也不算出奇。

细思两厢原因,最后竟全关到我,他要为此自杀,我又怎能不管不问。戴维说得对,格雷
这枪若开了下去,一辈子都会内疚的人,是我。

“你怎么样了?”我托起格雷双肩,将他在适才挣扎中歪斜的身子扶正,在床间睡定。格
雷紧紧闭起双眼,既不作答,也不看我。

我怔了一怔,欲说话又止住。语言在此时唯现苍白无力,我劝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我
不会为他留下来,这结局,我知,他也知。

雪白的枕上,格雷双眸紧合,薄唇倔强抿起,退去素日的冷厉,他的面容在此刻竟隐约有
几分稚气。

“很久以前……你还是个孩子时,每天都是要我看住才能睡着的,还记得么?”

格雷长睫微微轻颤,仍不出声。

“你说,你要做什么,是决不会放弃的,是不是?”

无言。

“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地放弃生命?你可知,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绝望?”

格雷的唇明显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沉默。

……

我突然冷冷一笑:“好吧,既这样,你不要怪我,只当你已死了罢。”

不给格雷反应的机会,我蓦地掀开他睡衣的下摆,粗暴扯去他的内裤,伸手在他的大腿间
游走。格雷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直觉地想翻身坐起,才挺身便遇上我俯盖的双唇,呼吸
被封,连一句话也未说得出来。

我学着格雷以往对待我的方式,先以舌细细扫过对方的唇间,再挑开齿列,卷缠住他的舌
尖不放,格雷的下体瞬间在我手中坚硬起来,一双手臂紧紧勾住了我的颈项,唇舌也主动迎上
前,翻卷着我的。

我一手自格雷的肩滑至胸膛,轮番在两朵突起处挑弄,另一手不紧不慢,揉搓着他的下体,
感觉出它越发膨大。不知何时屋中已布满格雷的喘息声,碧眸早已睁开,水汪汪地透出股氤氲
情欲,俊美无俦,一双手紧捉住我的双肩,用力将我拉下,放肆地重温在我身上取乐的滋味。

从未有过这般柔顺,我任由格雷的指掌插入我衣间,在我肌肤上摩娑徘徊,他的唇在我颈
肩游走,神志已以些恍惚,发出模糊的,似呓非呓的呻吟:“……快……我要……你……快些
……”

时机好象差不多了。我唇角挑起恶意一笑,置于他下体上的手突地退后,俯下身在格雷耳
畔低语:“想要么?来,挺起你的俏臀……”

格雷的脸布满嫣红,也不知是羞是热,额上碎汗晶莹,更映衬着绿眸玉肌如描如绘,这美
景,看得我也不由心中一荡,低头在格雷耳边又密语了几句,格雷的脸更红,下身却下意识地
开始了摇摆。我的手时不时抚弄他一下,随即后退,这些挑逗似快要叫他发疯,不多时,格雷
的眼神已是一片朦胧,全身肌肤都染上一层欲望的粉红,连本已瘫痪的双腿也竟颤巍巍有了些
动作,我看在眼里,心中大是安慰,手中的揉弄自然也更加高明。

“……你这里真滑……快不行了吧……”刻意在格雷耳畔细语,我的调笑制造出一波又一
波迷乱的情氛。格雷的面上密覆了层微汗,双颊因而更显艳丽,意识到我的注视,格雷的眼神
露出少见的羞赧,呻吟愈发破碎不成声:“啊……哥哥……你……”

“我怎样?”我轻笑着,右手指尖抚过格雷欲望的顶端,这具男性躯体显然快濒临崩溃的
边缘,火热的坚硬不住向我手中冲撞,渴求我的给予,甚至无须揉弄,只轻轻一按,便有液体
迫不及待地润湿我的手指,热情之极。

可惜我做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他满足。

抽回手,不意外地听到格雷失望的一声呻吟,动人之极。我深深吸了口气,镇定心神,凝
视着面前这张布满情欲的美丽容颜,突然一笑,恶意地将被体液染湿的手指送进格雷口中:
“尝尝看……你自已的味道……那时你总逼我含着你,现下也轮到你自已了……”

我的离去让格雷逐渐清醒,事实上他的自控力毫不下于我,只不过方才正值心神恍惚,又
被我突然偷袭,才轻易得手,现下一旦脱离迷茫,眼中虽情欲未退,却缓缓升起一抹愤怒,不
假思索,恨恨对着我插在他口中的手指便咬了下去。

我早有防备,迅速抽手,指尖却仍是被格雷咬到,微微有些痛楚。

哼了一声,我沉下脸色,就要站起身:“既然你不喜欢,那么……”告辞的话还未说出,
我的身子再度被一股大力抱住冲倒,被褥虽软,我仍跌得一阵晕眩,回过神来时,格雷已压在
我身上,饥渴地撕扯着我的衣服:“哥哥,别生气,我……我爱死你的挑逗……”

我按住他的双手,眼光顺手臂滑至他的腰,再下移到分跨跪坐在两侧的长腿,虽仍虚弱,
却是确确实实地支撑着,格雷的腿,所谓的心理性瘫痪,竟当真好了!

不由笑道:“恭喜你,你的腿恢复了。”

格雷不耐烦地挣脱我的手,继续与我的衣物奋斗:“管它呢,现在要紧的是你——”声音
怱然停住,格雷抬起头,瞪着我,声音里全是狐疑,“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你是为了这个,
才和我……”

知道格雷终会明白,却料不到他会在此时便明白过来,我微微一笑,伸手下拉过他的颈项,
悄声道:“你也差不多了吧?”

格雷不知是被我的笑,或是我的主动迷住,一时失神,无暇注意我说了什么,等反应过来
时已来不及,他未曾疲软过的下体再度落入我掌中,被毫不留情地揉弄,胸前的一侧娇嫩粉突,
也遭我狠狠捏住——格雷最易受到刺激的几种方式,实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格雷早已绷紧如弓的身子再经不得如此玩弄,低吼一声,颤抖着,迅速在我手中释放出快
欲的白液,人也随之伏倒在我的前胸。我感受着他在我手中的抽搐,柔声安慰:“行了,现下
没事了……”

“第一次看到你笑呢。”

“什么?”我一愣,不知他突然在说什么。

格雷抬起头,痴痴盯住我的面容:“在床上,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好看极了……”

我可以不理他的呆话,却无法不在意手中那重又昂然的器官,见鬼,格雷这么快便又有了
欲望,正在暗惊,手腕已被人握住,格雷笑吟吟地凑到我耳边,低低道:“刚才,辛苦你了,
这回,由我来罢。”腰一挺,灼热的坚挺已重重抵在我的股间,顺势摩擦了数下,俊朗的面容
现出一缕迷醉。

再纠缠下去,势必越牵越乱,我一咬牙,半式防身术就此使出,格雷猝不及防,加上双腿
才愈,肌肉无力,轻轻松松便被我制住,翻压在身下。

格雷一怔:“哥哥,你要主动?”

我哼了一声:“我什么也不动。劝你也节制一些,对身体有好处。”挣脱格雷的阻拦,跨
下床,对着衣镜,整理我被扯乱的衣物。

或许是无力追赶,或是知道现时制服不了我,格雷只是苦笑,从镜中瞧着我:“哥哥,你
好狠的心。”

你有何资格指责我。我冷冷一晒,打起领带:“你的腿已能动了,还想自杀么?”

“如果我说想,你是不是可以让我抱?”格雷倚在床头,满怀期望。

“我的枪里有子弹。”我示意他看向屋子一角,之前被击飞的掌心雷,“第一次是一时迷
惑,我可以拉你;若还有第二次,那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格雷看着我幽幽道,“你总是那样——算了,不提也罢,哥哥你
过来,领带我来替你系。”

被他控制的那一段时日,有时我被格雷折磨到人事不知,第二日的衣物便由他一手包办,
打根领带,也不算稀罕。我盯着格雷的眼眸,略一沉吟,向他走去。在床边微弯下腰,我将自
已的咽喉毫不设防地展现给他。

格雷的两只手搭在我颈项中,只要一用力,我的命就消失在他手中,当然若控制得宜,也
可只将我打晕而不伤人。

我的眼光与他的对视。

留下来,哥哥。

我不能。

我可以用强。

眼神的交会暗潮汹涌,我蓦地笑了起来,不再沉默:“是的,你可以用强,所以我给机会
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可以选择是放手,还是再次毁灭我。”

“有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比如说,让我爱你。”格雷的手指轻轻在我喉结上摩挲。

“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我淡淡道,“我的性子,你也清楚,过去的便是过去,我从
不回头,也、无法回头。”

格雷的手指一转,灵活地为我系起领带,完成后在我唇上一吻,随即放开:“如你所愿。”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令我有些狐疑,然而格雷从不说谎,我也素知,深深看了他一眼,转
身离开。

第三部第八章

夕阳淡淡,远山的轮廓缓缓融入暮色,风里有熟悉的烟草气息。

江上天正斜靠在车身上等我,望着黄昏里他坚实的身影,沉静的眼神,我突然有深深的倦
意。向他伸出手去,我简单道:“烟。”

江上天什么话都没说,将手中抽了一半的递给我。我哼了一声:“小气。”还是接过来,
深吸了一口,辛辣的气味立刻灌入肺部,充斥全身。

好劲道。可惜我这付身子,有江上天管着,以后只怕再也吸不多。

“回家吧。”江上天揽住我,拉开车门,“你该好好休息了。”

我恍惚的神情必定全落在他眼里。

“你为什么不问?不想知道格雷是死是活么?”

车队在山林间疾驰,我懒散地倚在后排座上,问身边的男人。前后车座隔音板的设计使我
无所顾忌。

江上天轻拉我肩头,让我靠在他怀中:“你回来了,不是么?至于他是死是活……你不会
杀他的。如果你下得了手,当年就不会被逼走异地。浮生,你不够绝情。”

“所以也给了你可乘之机?”我半合着眼,将坐姿调整到舒适,轻喟道,“有时我会想,
你究竟是爱上我,还只是想攻占我?”

搂住我的手臂紧了一紧:“结论是?”

我伸臂回拥住他的腰,结实的腰身予人莫名的充实:“这问题只怕你自已都不知道,我怎
想得出。不过不知也没关系,相厌时,分开便是。”

“是么?”江上天拂开垂落我眼上的长发,象是有许多话要说,却终究只是一叹,“你累
了,先睡罢。”

这一睡便直睡了十几个小时。中途有迷糊醒过数次,换车,换飞机,起起落落,一睁眼,
近在咫尺的总是江上天沉稳的身影,竟象是不知疲累似的。

踏上德国的土地,江上天并未将我送回居所,而是径直将我带到他下榻的酒店。我颇觉不
便,却也懒得多说,任他安排罢。

“浮生,明天跟我回国吗?”当晚的餐桌上只有我们二人,烛光流转,小提琴悠悠扬扬在
空气里回荡,无酒也醉人。

我想了想:“不成,公司还有很多事没交代,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再说。”

江上天面上微露失望,却不再勉强我。晚餐快结束时,他突然问了一句:“如果有一天,
我不再能照顾到你,你会怎样?”

我是第二日凌晨才真正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清晨醒来,江上天已不在身边,若非被衾犹温,昨夜真有如一梦。

我披衣下床,发现整间屋里都没有人。起居室内,咖啡还冒着热气,却冷冷清清只在桌上
摆了张晨报,还有一纸便笺。

江上天今日将动身回国我是知道的,只是眼前这般情形,却未免让人心生疑惑。我伸手拿
起晨报,隐隐有些不安。

全球财经中文版上,黑色粗体的标题大字鲜明跃入眼帘,我呆了一呆,再看一遍:“亚洲
风云再起,江氏财团一朝易主!”

“昔年无名柳姓特助,神秘获取多方支持,今日发表新总裁就职演说。”

“……”

图文并茂,闪光灯下,柳五微笑的神情一如往昔,叫人想疑心错认也不可得。我慢慢地坐
回沙发,怅然的感觉竟然大于对柳五夺权成功的惊讶。

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对所有男人来说。何况柳五是我好友,也确有过人才具。成者为王
败者寇,我理应为他一贺。

权势之争,原只有目的,没有对错。

只是,若不是江上天对他信任,或根本于公事无心,将调度大权一并交付,只怕以柳五的
实力,就算有石磊相助,也不足一夜颠覆整个江氏。

心中似有什么正在失去,一点一滴。

半晌,拿起另一张便笺缓缓展开,江上天的字迹潦草狂乱,破纸而来,显见临行匆促,情
绪起伏:

“生,原谅我最终还是骗了你。柳五之事,我昨日便知,却在今日才告诉你,不可否认,
自是我不愿错失拥有你的机会,哪怕只得一夜。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爱,对你来说或许已是禁忌,你需要的是全然的安宁。在以前,我
不介意这些,因为我给得起,且给得心甘情愿。但现下已不同。

我名下还有些产业,不属江氏集团,这是我早年间就给自已留下的退路,此时,我就要去
拿回它们,以作基石。我不怀疑我的能力,但很多事需要时间,我再无法象从前那般庇护你,
让你平静憩息。

你曾问我对你究竟是爱还是攻占,其实我都有。没有一个男人,会不渴望攻陷自已的爱人,
渴望独自占有。我用了很久才认清自已的心意,所以有三个字在我心里,一旦确定了就不会更
改。

但现在,是我将你的照顾权让出的时候。我并不是伟大,而是不愿强留你在身边,由爱生
恨,最终成怨偶。如果有一天,我回来时,你还没有爱上别人,我会再将你抢回。

你很聪明,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自已。

又及:我不信命运,但从我见到你那一眼起,我的人生确实因此而改变。

天 即日“

咖啡已凉得透了,烟蒂一支接一支,堆满了桌上的烟灰缸。

我靠在沙发中,凝望着天花壁,想了很久。有什么在胸臆间充塞,再慢慢扩展开来,我缓
缓体会这种情绪,不再压抑心底潜伏已久的悸动。

我才是那个自私的人。我害怕付出,所以无视别人的真心;我恐惧失去,所以将一切都拒
之门外,只留个空荡荡的壳。我以为这只是我个人的事,所以一直固执到底。

要靠自已争取的,并不只有幸福。我听见我的心,象破茧的蝴蝶,又一次卸落一层枷锁,
好生轻松。

微笑着站起身来,披起外衣,我得去见贝克。想找架能让我这黑户搭乘的航班,大概只有
靠他了。

贝克听完我的原由,大是不情不愿,最后还是在我答应一定时常回来后,才出去找了架朋
友的飞机。

一架憨憨的,朴实的大型农用运输机,与我要去的城市常有贸易往来。

——原来偷渡也可以这么容易。更奇怪的是,这次我居然没怎么晕机。

告别豪爽的驾驶员大叔,再次踏上久违土地的感觉无可言喻。

车水马龙中,霓虹光华已开始闪耀,不知不觉夜晚将至。漫思中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蓝夜
正在前面。

蓝夜的招牌还象过去一样低调,门前的装饰树却已换了一批。两年了,怎能期待什么事都
同昨天一样。

抱着万一的希望,我走了进去,向吧台旁的侍者打听一个人。

“PUDEL ?没听过。我们这里有更年轻漂亮的男孩,先生要不要试试?”

我摇了摇头,转身想走,却被旁边一个人叫住:“等等。你是PUDEL 的什么人?”

“我是他很久前的朋友,经过这里,想看看他。”

说话的同时我打量着对方。暗影里的脸有些模糊,却看得出轮廓英俊,眸子闪闪发光,颇
有些锐利。瞧衣装象是蓝夜的BOY ,身上却没有什么风尘味。

我端详他的时候,这大男孩也在审视着我,不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使得他表情慢慢软化,
最后露出几乎是善意的一笑:“你不是他的客人。”

“当然。”我也微笑,“是朋友。”

“我知道你是谁了。”大男孩眼中有光亮一闪,“你想见PUDEL 吗?”

“你能告诉我?”

“不能。”大男孩干脆地回答,随即狡黠一笑,“如果你买我的钟点,带我出台,我就带
你去。”

幸好这两年还赚了些身家。

一座很平常的居民小区,一间很平常,有些狭小的公寓。阳台上晒着衣物,还有两盆很普
通却开得正盛的红花。看得出主人生活得很平静,很清爽。

大男孩按门铃的刹那我甚至开始后悔,我是不是有些冒昧,只为了一时冲动,便来打扰别
人的生活。

“欣欣,你回来啦!”

脚步声伴随着欣喜的话语,一个清秀的男孩打开门,突然停止说话,惊讶地看着我。

我咳了两声,想从这尴尬的局面中撤退:“呃,不好意思,那个,我找错了人……”

“浮生!”清秀男孩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用力之大,几乎让我窒息,“真的是你!我就知
道你一定会来看我!”

“外面人多,进来说吧。”欣欣已经走进屋,开始泡茶,“今天晚饭怎么办?要不我去再
买点菜?”

“当然。要清炖排骨,白云佛手,芙蓉鸡……”PUDEL 一脸梦幻的神色,“浮生喜欢吃的。”

“我看是你想吃吧。”欣欣横了PUDEL 一眼,却还是拿起菜篮出了门。

“看来你过得很好。”我坐在PUDEL 对面,由衷地道。

PUDEL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也没什么啦。”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补充道,“刚才那是
我的同学,是为了写毕业论文才到里面去当BOY ,只陪聊,不卖身的。”

难怪没有什么风尘味。我点了点头,对PUDEL 所说起了兴趣:“你在上学吗?”

“当然在上学啊。不是你在两年前,出钱给我解除蓝夜的合约,再给我一笔生活费,还联
系了一家大学要我去读吗?我有很认真在学哦,每年都拿到奖学金的。”

两年前我还没那么多钱。

“你怎能确定是我?”我拔弄着碗里的茶叶,笑着问。

PUDE习惯性地又挤了过来,倒好象我才是主人:“汇款单上是你的名字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否认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隐隐猜到了做这件事的人,但不愿破坏
PUDEL 宁和的心境,这笔钱,就当是我出的也无妨,转念微笑道,“PUDEL ,你不要靠得我这
样近,被欣欣看到,只怕会不高兴。”

“怎么会,他听我说起过你。”PUDEL 脸红了一红,却真离我稍远了点,规规矩矩侧着脸
看我,眼中满是真挚,“浮生,我是拿你当大哥看的,那笔钱,因为是你给的我才会要。你信
不信?”

我笑着将他揽进怀里,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以作回答。

“我回来啦!”门恰在此时被推开,欣欣走了进来,一眼瞧见我们的样子,怔了一怔,神
情有些不大自然。

我暗笑,却不说破,任他们自已解决。爱情中,有时加点调味料也不错。

吃完饭,我宣布出门访友,晚上可能不回来,要他们先休息。欣欣要用机车送我,被我拒
绝了。对这男孩的好感却又增添几分。无论如何,他比PUDEL 可要成熟干练得多。

第三部第九章

下了TXIT,我站在一间酒吧的面前,灯光隐约从门中透出,丝毫未变的设计,令人恍惚有
回到昨日的错觉,我不由心潮起伏。

第一次和他拼酒是在这里,尔后又有无数个夜晚,与他在这里无言对酌,纵怀畅杯。柳五,
曾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朋友。

我曾为那份情谊心暖,却不得不在今日怀疑它的真假。

我甚至不知我到这里来找他是不是个笑话。今日之柳五,早已成功在握,意气风发,我理
应先去他的秘书处递上名片,自道身份,预约时间。

还是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也许现在的我,最需要的是一杯酒,一杯可以忘记岁月沧桑
的酒。

整间店竟然静悄悄,放眼望去,一个人也无。若非听到暗影里一个声音,我几乎要以为我
走错。

如此平缓,如此沉着,温和,又微微多了些气势:“浮生,要我陪你喝一杯么?”

酒还是过去的酒。

碧青的酒色,在白如脂玉的细瓷杯中荡漾,灯光中,散出一点一点的醇厚气息。

别人喝一杯就会醉的液体,我和柳五却拿它当水。

我坐下来,默默看着柳五的脸,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还是端起第一杯:“请。”

柳五微笑,也举起杯。

时光像在这一刻静默,空荡荡无人的大堂中,只有杯盏偶尔交碰的细碎声。数坛酒流水般
地分送到我们体内,四周的酒意一阵浓似一阵。我身体终究没有大好,虽再三隐忍,被酒气一
冲,还是低低咳了起来。

一只温柔的手臂揽过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部:“不能喝,怎不早说?”

我抬头,盯视着柳五那双微微含笑,晶莹如黑玉的双眼,心中突地一痛,卿本佳人,奈何
做贼——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今夜的重逢酒,到这里算是喝完了,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
对。

“为什么?”我静静地问出三个字。

“你指什么?”柳五放开我,又拍开一坛酒,为自已酌满,淡淡道。

“很多事。包括你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支助PUDEL 上学;为什么要做这总裁,还有……
你为什么从没来看过我……”

柳五怔了一怔,随即失笑:“浮生,你还真性急。”

我不理他的话,仍以目光催促。

柳五沉吟了一下,微笑:“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交易?”

“不,条件交换。”

我瞪了他半晌,终于冷冷道:“是什么?”

“你别生气。”柳五笑吟吟地前倾了身子,酒吧的桌面本就不大,被他这一压,面容离我
已近在咫尺,手指滑上了我的脸颊,“明日去做个手术,把这些疤痕去掉,好么?”

“难看成这样么?”我不由苦笑,下意识地伸手轻抚自已伤处,“我原还以为这比较符合
当下的审美情趣。不够酷么?”

“不关那事。浮生,你的魅力原不在外表。”柳五语声透着诚挚。

“那为何?”我举起杯,却被柳五制止。

“够了,再喝会伤身,”柳五温和地取走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不为什么。我只不
愿还见你固执于昨天的伤害中不放。你在用它惩罚每个爱你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过去。
浮生,你忘了明天是该重新开始的。”

没人可以逼得如此之近。我冷笑着,本能地想要反抗,要驳斥,甚至发怒,却在一眼触及
柳五平静容颜的那刻,全化作默然。良久,才推开柳五的手,为自已倒满一杯,仰头饮下:
“好,你说你的原因罢。”

柳五这次没有阻止,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怜惜、关切的目光看着我。我毫不退让,同样与他
对视。

错综复杂的眼光在空中交会。于无声中听见暗潮汹涌。

“PUDEL 那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柳五终于缓缓道,“你我都明白,只有这个法子,
才最能帮他。毕竟他也算你的故人。石磊……他于理无错,于情有亏。”

我一挑眉,不愿掩饰我对这个名字的冷漠:“你夺权成功,得他助力不少。”

柳五并不否认:“石氏势力,谁也不敢轻觑。”

“恭喜。”我冷淡地道贺。

柳五也不在意,仍是微笑,桌上的酒已只剩下最后一坛,且还在急剧减少中。柳五又一次
推开我的手,抢着饮下一大杯,才叹息道:“浮生,你可知,我做这些,为了什么?”

“不要说是为了我。”我恨恨道,瞅准机会将仅余的酒夺到面前,“当了总裁就有用么?
那样不仅是小看我,也是小看你自已。”

柳五没来得及回答,因他的心神都用来跟我争夺最后一杯酒上。论腕力我原差他甚多,只
是柳五顾忌我体弱,不敢当真使力,拉扯半日,终于还是被我找准个空隙,将酒灌到口中。

酒还未来得及下咽,正得意之时,眼前突然一花,身子被人拥住,一只手有力地抬起我的
下巴,一样事物重重地压到了我的唇上,急速地试图侵夺。突如其来的袭击令我有一瞬的惊愕,
虽随即便醒过神来,口腔已被攻占,未及下咽的酒液在对方的吮吻下全数倒流过去。

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也能用?我气昏,不假思索反搂住对方颈项,大力吻回去,偏要将那杯
本属于我的酒夺过来。

来来往往,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酒已全然淡去,剩下唇舌的纠缠仍在反复,浑然忘我。

直到终于分开时,我们才各自意识到,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接了个深吻。

“见鬼。”柳五苦笑搂住我,“这算不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哼了一声,提醒他刚才没说完的话:“原因。”

“你可知,我这一生,有两个遗憾?”柳五沉吟了一下,慢慢道。

夜,静得象丝,几乎能听得清彼此呼吸的节律。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出身于医学世家。”灯光下,柳五的黑眸闪过一丝柔和,“从我曾
祖父开始,家里的院长、名医,不知出过多少。我从小的目标,就是成为一个象他们那样的好
医生。”

我默默点了点头。我记得柳五曾说过学商管是被江上天和石磊硬拖去的。

“这是我的第一个遗憾。不是后悔,只是遗憾。”柳五微微一笑,“幸好我商管学得不错,
这遗憾还不算太大,是么?”

“至少比当医生要赚钱。”我老老实实说出自已的看法,以柳五现在的财力,当几辈子医
生都做不上,“你应该庆幸自已好命,入对了行。”

柳五的眼神带着笑意,似乎看穿我的试图安慰:“说的不错。如果我只是医生,我根本没
可能买下这间酒吧,专门清了场等你来。”

买下酒吧……他果然是有钱了。我咳了一声:“第二个?”

开口之前,柳五微微踌躇:“大学时我爱上了同系的一个女生。”

“江上天的表妹?”同样,我之前听柳五说过。

“对。”

“她拒绝了你?”我有些惋惜,情之一物,真正是世上最无道理可言之事。

柳五犹豫了一下:“也不是。确切地说,是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我接近她,然后她将
我当成最亲近的朋友——不是男朋友。”

我并不算太惊奇,这确实是象柳五会给人的感觉。如兄如友,可以信赖,可以依靠,温柔
如春水,却很难燃起火一般的情绪——偏偏少年心事,多只会为爱火痴狂。尽管如此,我仍摇
了摇头:“从未表露过?你的商管算是白学了。”

柳五沉默了一下。

“她毕业后进江氏工作,不久便结婚,我用了很久才将心情调适回来,然后,在我已放开
这段感情的某一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告诉我,她并不幸福,她喜欢的人其实是我。”

“未必可信。”我简单地给出四字评语,“她或许在找救生圈,而你是最好利用的人选。”
锐利地盯住柳五,“比失恋更糟的,是找上一个有家室的情人。你不要告诉我,你当真做了。”

“没有。”柳五苦笑,“我已不再爱她,何谈情人。不过我后来会想,如果当年我抛开顾
虑,直接开口,结局是否会截然不同。然而这答案已谁也无法知晓……这是我心中的第二个遗
憾。曾经是悲伤,到现在,只是遗憾。”

时光中,谁也不能回头。所有的选择,都只能做一次。

我的手在衣袖下握住了他的。无言的安慰。

掌心相贴,体温熨流的刹那,我突然隐约明白了柳五夺权的原因。

“你……竟真是为了我?”我再镇定,也不由吃了一惊。

“你想到了?”柳五含笑瞧着我,柔声道,“和你说话,最是舒服……不过,这次不是为
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已。”我默然静听,柳五的声音柔如春风,近在咫尺,“我想给自已,一
个不留遗憾的机会。”

也是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甚至他为了怕不够公正,特意将江上天的位置夺了过来,表露他的锋芒,让我不用顾虑外
物。

柳五做事,只要他愿意,永远都是这般体贴,直入人心底。

我何其幸运。

“鬼故事……”灯光昏黄生晕,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地开口。  “嗯?”柳五温柔的
声音。

“是该你讲鬼故事的时候了……”

柳五无声一笑,张开了双臂,我毫不迟疑地投入。

温和的,某种类似酒意的情绪在四周漾开,两人都有丝奇异的微醺微醉。

良久。

“柳五,你还记得吗?”我低低地,语气轻如叹息。

“什么?”

“也是在这家酒吧,角落那边桌上,我对你说喜欢的时候,你反问我的话。”

“……你象情人那样喜欢我吗?”

“轮到我反问……你象情人那样喜欢我吗,柳五?”

柳五顿了一顿,没有及时回答。这是他向来的风格:慎重。可这思索本身,已说明问题。

我轻轻笑起来:“我们都明白的,是不是?”

一片静寂。柳五稍稍收紧了双臂,半晌,深夜里才泛起他一声叹息,“何须如此分清……
浮生,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喜欢。”我凝视着柳五,朦胧的灯光下那双眼眸如星般闪亮,映出我同样灿亮的眼神,
“正是因为太喜欢,我才不能。”

“哦?”

“你太体贴。”我尽力轻松地笑,“和我在一起,你只会为我想得更多,什么事,都要顾
虑到我的感觉——人生得一知已固然幸福,长久下去,你却太累。”

这是事实,即使如柳五也无法否认。

“你知道我并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我打断柳五的话,微仰起脸,柔声道,“难道看见你累,我还会开心么?”

柳五深深地看着我,眼光交会处,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好好,居然是因为我太体贴,才追不到你——”柳五蓦地笑了起来,音容爽朗,一扫沉
滞气氛,“浮生,你这理由,会让我吐血。”

“不会。因为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不同的。”我吻了吻柳五的面颊,心中恋恋,就势
又咬了一下,满意地留出半个印痕。

“你会害我没法出门。”柳五苦笑着,却不闪避,“浮生,既你已决定,那么,这江氏企
业我也要来无用,回头你一并带去给江罢,顺便对他说,我不道歉。”

“谁说我要去找他?难道我一人就不能过么?”我板起脸。

柳五只是笑而不语,我终于撑不住,笑叹道:“我是去,不过,这件事,只怕不成——你
也知道,以江那种性子,怎肯接受别人夺去又送回的东西?即使是你,也一样。”

柳五皱了皱眉:“也是,江必定想自已打出天下的……只好我帮他暂管了。只是这一来却
苦了你,要跟他一起经历创业艰难。”

“未尝不是好事。”我笑得轻松,“活动活动筋骨,对健康有益。”

“记着明天去医院检查。”说到健康,柳五面上立时闪过忧虑,“以后酒你绝不可再喝…
…我会看住你,直到将你交到江的手上。”

“再说罢。”我不置可否,反倒想起一事,“这次为得到石氏助力,你付出什么代价给石
磊?”

柳五淡淡一晒:“没有。”

“……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他求我让他帮忙。”

柳五言辞简短,似不愿多说。我却有些好奇:“他求你?”

柳五拗不过我的追问,勉强道:“那日他逼走你后,我就与他绝交……我说,我没有这样
不明事理,尖酸刻薄的朋友……他还是……”

“还是缠着你?而且保证一切以你的意愿为第一?”在这方面,我甚有经验,立刻就猜出
了石磊会做的事。

柳五不答,立起身,取过外衣给我披上:“夜深了,我带你回我的寓所休息吧。”微微一
笑,“要不要睡在我怀里?”

我一伸手,反将他揽在怀里,调笑道:“是我抱你才对吧。”

柳五哼了一声:“要不今晚试试?”

说话间,我们已推开屋门,走了出去,一阵风吹过,我更紧地搂住柳五的腰,继续与他开
玩笑:“试就试,今晚看谁先求饶,下不了床……”

话音骤然停止。面前的路灯下,一道寂寞的身影,静静环抱着双臂,倚在灯柱上看着我们,
眼色却是连灯光也照不进的黯淡,显然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要恭喜你们吗?”

我并不喜欢这个人,然而此情此景——还未及说话,柳五已抢先开口:“石磊,你来这里
做什么?”

“是啊,我也想问,我来这里做什么,看你们一双两好么?”石磊面色苍白,笑容比哭还
惨,摇摇摆摆走了出去,“抱歉,我多有打扰——”

“不好!”

“让开!”

我与柳五同时惊叫起来。马路中央,一辆汽车转过弯,速度不减,疾冲过来,正对准石磊
的身影。

幸好石磊听见我们呼喊,及时停住,回了下头,才逃过被车正撞的惨剧。不过饶是如此,
他的身体也被带出去,远远震出数尺,跌倒在地。

我们冲了过去。

“石磊,你没事吧?”柳五看着石磊惨白的面色,紧闭的双眼,语声有些不稳。

我比他镇定,试了试石磊的呼吸,瞧了瞧瞳孔,再听了听心跳,最后肯定石磊除了右手臂
骨折,大致没有其它问题。

肇事司机已跳下车,跑了过来。柳五抱起石磊,转头叮嘱我:“你去酒吧等我一下,我送
完他到医院就来。”

“好。”我答得爽快。眼见柳五就要上车,心念一动,追过去在他耳边低声一语,惹得柳
五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大笑,目送汽车往医院方向绝尘而去。

我在柳五耳边说的是:“如果你们有戏,你千万要做抱他的那个人,不要被他抱了去。”

柳五对石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狠心。再怎么样,这二十多年的交情,朝暮相处,不
是假的。只有关心,才会心乱,才会看不清真象。

愉快地笑着,我招手拦车,要它送我去机场。

就是这里罢?我拿着财经新闻,按图索骥,找到了这座大楼前。做名人就是有这好处,一
举一动都会被记者备份在案,现在,我只要祈祷这篇新闻没写错地名。

毫不犹豫,我走了进去。这座楼比不上原先江氏大楼的精美现代,却也朴实严谨,极具办
公风格。

经过小姐的两次通报,我终于被获准晋见。

“你来做什么?”办公桌后,江上天正在与堆积如山的档案上奋斗,提笔如飞,连正眼都
没瞧过我,语气冷淡。

“我来应征。你们这里缺人手吗?”

“不缺。你走吧。”

我不禁有些疑心江上天压根没看见是我,试探了一句:“这样对老朋友,不太好吧?”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江上天总算抬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何况,我和你,实在
算不得什么朋友。”

我不由完全怔住。他知道是我,却还这样冰冷。我胸中的冲动也缓缓降温,却仍不死心,
诚挚地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没有必要。你现在可以走了。”

依然是冰山一样的回答。

这算是报应么?我心中一阵凄苦,却不愿流露在面上,勉强笑道:“对不起,告辞。”

“慢着。”我的手就要触及门球的时候,江上天突然在身后大声道,声音颇见烦躁,“你
倒底来做什么?”

“没什么。”我淡淡回答,同时拉开了房门。现今,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

“不许走!”一条手臂横过我腰,强硬地将我拖了回去,顺便一脚将门踢上,我立刻落到
了那个散发着淡淡烟草气息,熟悉的怀抱中,“说,你来这里,为了什么?”

难道你忘了那晚我们的约定?我很想这样说,却终究还是平静一笑:“你的状态,好象不
太稳定。”

“稳定?你让我怎么稳定?”江上天的声音比我预料到的还大,几乎是贴近我的耳边怒吼,
“你跟了格雷,现在又同情我,来跟我谈生意,叫我怎么稳定?!”双臂如铁钳样将我搂得更
紧,狂怒的语声中带出一丝绝望,“我说过要尊重你的选择,可我真的不想放你走……浮生,
我爱你,很爱……”

“谁说我跟格雷了?”我的声音在一片烦杂中异常冷静。

江上天也愣了一下:“你没有?那么这份合约?”

我拿过江上天所谓的合约,扫了几眼,面色越来越阴沉。格雷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出了
这么丰厚的条件,与江上天的公司谈生意,合约中还附了我的一张照片,最后说,本公司代表
将不日前来拜访……这些实在暧味,加上我的不约而来,难怪江上天会误解。

冷冷地向桌上一掷:“这能代表什么?你宁愿信一份莫明其妙的文件,也不愿信我?”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江上天目光骤然放出狂喜的闪亮,语声也微微起了颤抖,
突然将我搂得更紧,“浮生,我好害怕……”

“放开我,我不想看到你。”我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放!”不出所料,我落在黑带的他手中,一点也讨不了好,被他制得全无还手之力,
唇舌都被狂虐地侵占过去,最后分开时,我的唇已有些刺痛,料来已红肿。

“野蛮人……你又要用强的么?”我恨恨地道。

“不敢。”江上天笑得极其开心,“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只要你不生气,要打要罚,我
都由得你。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来应征么?是应征我的……”俯下身来在我耳畔道了一个词,
“……吗?”

我有心生气,见到江上天这番模样,火实在也发不出来。瞥了一眼这笑到嘴都合不上的男
人,淡然道:“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留下来给你当特助。记住,只是特助。”

“你说。”

“一、没经我允许,不得碰我;二、公事公办,办公室内不谈私情。能做到吗?”

江上天苦着脸,迟迟不能决定,见我作势要走,方才一把拉住我,勉强同意。

日子还长得很。

人生如一部开放的书,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然而我不会放弃今天。江上天也不会。

如同不会放弃幸福的机会。

哪怕只有一丝。

三分天意,七分人力,尽人事而知天命。梦未必不可期。

怎见浮生不若梦。

-----END


番外合集

怎见浮生不若梦 番外 爱上你的可恶

今天是情人节。

江上天从前一个月就开始为今天发愁,生平第一次,他在众多礼品间踌躇,不知如何下手。
二十多年风流生涯积出来的经验,似乎到了此刻,到了那人身上,就一条也用不着。

江上天深靠在办公桌前的椅子里,手枕在头后,眼望着天花板,一脸沉思。秘书小妮抱了
叠文件进来,瞧见总裁仍是三小时前那副全神贯注的模样,连坐姿都不曾稍改,不由肃然起敬,
轻轻放下公文退了出去。一个小时候,关于江氏企业将有大动作的小道消息传遍了整幢大楼,
最后连江氏企业的对手们都开始惶惶不安,取消玩乐计划,纷纷严加范备。

江上天本人却对这件事毫无所知。他正在为要不要送鲜花而烦恼。按理说,情人节一束鲜
花点缀气氛总是必要,可是——一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脸,江上天立刻失去了尝试的勇气。虽
然在预定的餐厅中已摆满了玫瑰,他却不敢透露半句这是自已所为。

华衣美钻房子跑车,对原先的大群女友倒都很管用,唯其管用,更不能同样移来对待那人。
想那人也曾是潇洒绝伦商场悍将,当年未必不用同样的礼物派送各家红粉知已。

江上天心里突然有些酸意。

其实他最想送的是一枚戒指。可是他知道,那人必定不肯,说不定还会淡淡一笑,告诉他
世事多变,形式毫无意义。

可恶。那人说话做事,从来都是这般可恶。令人恨得牙庠庠的,直庠到心里,既想上前咬
他一口,又想将他压住,狠狠地欺负到他哭。

然而爱就爱上他的可恶。

王浮生。这三个字,江上天已不知在梦里唤了千次万次。

第一次看见浮生是在蓝夜,一个普通的小保安,肩上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淋漓。放在平时,
这种事江上天瞧都不会多瞧一眼,怎奈刺伤他的人便是自已那不成器的亲生弟弟,起因又是为
了好友石磊新纳的男宠,想不出头也不成。偏偏中间又夹了个死对头叶家三小姐叶温出来搅局,
一脸正气,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得,正烦不胜烦之际,叶温为找证人,直奔墙角默不作声的
小保安,一番大力推揉将那可怜的男人整得几欲昏去,江上天有些看不过眼,正想出言制止,
那保安想必也是忍耐力到了尽头,竟抬起头来,对叶温说了句话。只这一句,叶家有名的麻烦
精大小姐,竟然面目变色,一个耳光打过去,然后夺路而逃。

旁人没有注意,江上天却看见了。

那保安眼中的亮光一闪,瞬间竟让整张脸都生动灵活了起来。江上天还想细看,那双眸子
却又迅速恢复了淡漠。就象一颗小石粒,无声无息地扔进水中,波纹稍动,随即复平。

再随意问一句,江上天立刻发现,这保安回答的神情虽然恭敬到家,眼中却淡淡的,毫无
借机巴结、一步登天的念头。

那种过于标准的恭谨,竟象一层面具,仿佛是为了掩饰什么而生。

连带那被长发胡须遮掩的面目,都象成了一种伪装。看着这些,江上天兴趣忽生,毫不犹
豫吩咐将这小保安调拔到自已所住楼层。果然,这人的第一反应便是推辞,而后干脆昏去。

真是个有趣的人。听说他的名字叫王浮生。

江上天笑着离开,决定派自已的特助柳五去为这小子结帐,督促他早日上班。

第二次见到王浮生,却是人还未见,声音先闻。而且说的还不是什么好话,有几句连他这
个堂堂总裁也涉及。沉了脸,江上天命他跟自已进屋,原意是要好好呵斥他一顿,让他明白什
么叫分寸,谁知王浮生愕然抬头的刹那,江上天竟是一怔。

原先乱七八糟的胡须似乎已被人修过,虽然还有,却只在唇边整齐两抹,红唇柔润,唇廓
清晰,竟比多数女子更加优美;额发仍然长及双眼,却在不经意间,隐约露出眸光的深沉晶亮。

江上天突然想起柳五这几天对浮生的推崇,看来,柳五所言,未必无因。

于是江上天改变了主意,决定用对待聪明人的法子和王浮生说话。

说话说到最后的结果,竟是江上天被他啫到噎住。望着那抹从容自在,无声离去的背影,
江上天只觉这人实在可恶,叫人不甘心罢休,非要想法子折磨于他,抹去他脸上那份似乎是什
么也不在乎,什么都已看穿的笑容。

接下来的数天内,江上天故意每天留宿蓝夜,将王浮生差遣得如人形机器,眼看王浮生脸
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的倦色越来越重,江上天得意之余,竟有一丝莫名的不舍。

他在等着王浮生求饶。只要浮生开口,江上天立刻可以放弃这些恶作剧,毕竟仗着势力去
欺负一个保安,多少有点不光彩。

然而王浮生始终没有求饶。不止是这次,还有下次,以及后来的所有次。不管被压榨到怎
样累,怎样悲惨,那张脸,依然是淡淡的,有时含笑,有时微怒,江上天只觉那份神情,竟是
越来越可恶。

可恶到竟能让他忘了和女友的约会,只为了回来见到浮生,逗他说话,命他做各种琐事,
然后看到那张淡定的脸上终于被逼出一丝烦躁,心中竟是出奇地欢喜。

等到江上天惊觉自己已有两个月没碰女人,并且越来越享受浮生每天的擦浴服务,恨不能
那双手再多接触自已一些,再久一些时,江上天呆住了。

他不是笨蛋,更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这种情形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可是——为什
么会这样?

爱上一个不爱自已的人,那种下场会是什么?

江上天陷入极度的恐慌中。那日自海边回来后,他终于开始逃走。

不见他,不听他说话,不去想他。

可是人却会不由自主地一下班就往那间PUB 去,习惯地扫视一眼四周,期冀发现某道不期
而遇的身影,若没有看见,什么酒喝在嘴里都索然无趣,可若是看见了他,多半便会看见他与
柳五、PVDEL 之间超乎寻常的亲昵,有好几次,他差点想冲动地杀过去,将揽在浮生肩上或腰
上的那只手臂扔开,将浮生紧紧地锁在自已一个人的怀里。

这是江上天后来一直后悔的事。

后悔为何自已要犹豫这么久,以至当又经过了一些事,终于下定决心去要浮生时,却已是
来不及。

浮生的过往,江上天早就料到必不寻常,但没料到竟是这样的不寻常。

更没料到,被浮生魅力所惑,不顾一切想要他的人,并不只有自已一个。

越到后来,他的情途竟是越见艰险。看到浮生被一个个男人充满爱意地揽在怀里,江上天
只觉自已快要发疯。为什么,在手中时不知珍惜,等到想珍惜了却来不及?

心中千言万语,爱意如火,那人可还愿意回头一听?

幸好……自已的千万种柔情关爱,竟也博得那人微微一笑,似有似无地敞开了心怀。

却终是不肯给自已承诺。

天色已渐昏暗,江上天仍在发愣,直到电话铃响起,才如梦方醒。

进餐的时间到了,可是礼物呢?

咬了咬牙,江上天向外走去。大不了,将心掏给他看——看这里面,刻满的都是王浮生这
三个字。

但愿那人不要当真去拿手术刀就好……

江上天苦笑。谁让自已,爱上这般可恶的他。

以爱为名(怎见浮生不若梦番外江浮H )

“浮生,明天跟我回国吗?”当晚的餐桌上只有我们二人,烛光流转,小提琴悠悠扬扬在
空气里回荡,无酒也醉人。

我想了想:“不成,公司还有很多事没交代,你先回去吧,过几日再说。”

江上天面上微露失望,却不再勉强我。晚餐快结束时,他突然问了一句:“如果有一天,
我不再能照顾到你,你会怎样?”

我是第二日凌晨才真正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当时却惘然。

水声淙淙,自半闭的浴室门传出。

浴室有两套,我较江上天先一步冼完,正斜倚在床头,随手翻阅财经杂志。不可否认,听
着他洗浴的水声。我有些分神。

床头灯光一派橙色,衬得被褥越发温暖柔软。谁都没有说,可今夜要发生什么,我们都知
道。

似乎已经相识了很久呢。遥想初识至今,风雨种种,不觉有流年似水的恍惚。

“在想什么?这样出神。”不知何时江上天已坐到我身边,揉了揉我的发。

自然而然地投入他怀中,听着那具胸膛里有力的心跳,我微合上眼,有些心安:“想你。”

江上天失笑,点了点我的唇:“你这样温顺,我还真有些不惯。”

我顺势咬住他手指,体味着混合男性气息的淡淡清爽:“那这样如何?”

身子蓦然被人压住。江上天深沉眼神离我不过咫尺:“你在挑逗我?”

“嗯。”我松开牙齿,改成轻舔,意料中地看到上方男人脸色一变,“不过我不保证会奉
陪到底。”

“你敢!”

危险气息蓦地从对方身上窜起,火焰一般。我轻笑,不该忘了他本是个怎样恶质男人的。
不过——“江上天,容我提醒,那盆冷水——”一边出牌,一边抚上他的胸膛,两样都做得好
整以暇。

江上天怔了一下,苦笑道:“浮生,你一向最豁达洒脱。”

米汤来了。醇厚香浓第一碗。

“洒脱不代表别人可以随意伤我。”我漾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并不怀疑自已对他的影响力。

因他爱我。

“我有错,你怎样处罚都好。”江上天不愧商场名将,深谙能屈能伸之道,立刻知机认罪,
决不再拖泥带水。

“好,处罚开始。”我也爽利,“以彼之身,还彼之道。加上利息,请你一并付还。”

将他推倒在床,拉开浴袍,任柔软的光线在这具坚实匀停,有力修长的躯体上流泻。我赞
赏地以指尖轻拭过那抹曲线。他确是个极品男人。我不得不承认他初时的横蛮,确有他的资本。

“你是男人中的男人……”我低喃着,俯下身,从他的颈项开始,一处一处往下吻。

他的手是自由的。可他不敢动。因我的暗示。

我不算熟练的吻显然带给他极大刺激,江上天的呼吸开始喘促,额上有汗沁出,双目紧紧
闭着,意图掩盖住一切挣扎迹象,肌肉的紧绷和下部欲望的挺立却说明了一切。

我不肯就这样放过他。

“江上天,陪我说话。”在他胸膛两侧莓红色突起上轮流吮吻,手指滑过他的腰线,再若
有若无滑上来,满意地觉出他压抑的震颤,“你练空手道多少年了?”

“二……二十多年。”江上天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涩,充满情欲的沙哑,效果如此明显,倒
让我也一惊。

“难怪体格好到让我妒嫉。”我捏了捏他的臀部,换来他一声止不住的吟哦。

“浮生,饶了我……”

我叹气:“这才多久?你那引以为傲的耐力呢?”

“对你,我完全没有抵抗力……”

姑且算这是第二碗迷汤。

对于迷汤,我向来不理。

我开始以唇舌在他大腿内侧柔嫩的处所转圈打磨,他的欲望刹时涨得更大,呼吸已变成喘
息,我却偏不碰他急需的那一处:“……继续说话吧。你觉得这次全球性经济衰退几时会复苏?”

江上天好耐力,居然还能断断续续,艰难道出几个数字,我不由起敬,另眼相看:“*国
的总统要换人了,我们来分析谁接任的可能最大。”

……

如是数回,江上天终于崩溃,带着被我啃咬出艳红片片的肌肤,翻身压上了我,神色间半
是狂乱半是急迫:“求求你了浮生……给我……不要再玩了……”

我被他压得动弹不得。黑带就是黑带,即使是床第之间,也不忘施展。

江上天激烈吻住我,舌与舌相缠,几乎不给呼吸留空隙,一只手温柔探下去,握住我的欲
望。

我的身躯突然一僵。江上天立刻明显地觉出,将我搂得更紧:“浮生,害怕?”

“是。”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过去的阴影仍压在心头,不是说解就能解开。我的体质依然特殊,正常的性事仍遥遥无期,
同我无缘。

虽然没有说出,可是江上天却象是能奇妙地知道,这回换成他唇角挑起一抹笑:“浮生,
信我,将你的感觉全交给我。”

看着他满布细汗却竭力隐忍欲望的神情,我心中莫名地一暖,缓缓一笑:“好,我试试。”

再没有多话。我几乎是立即地,眩晕地被卷入暴风雨的旋涡。

或是故意,江上天也同样仿照我先前的步骤,技巧却不知比我要高上多少。他的舌温腻有
力,从我的口腔开始,一处处地占据夺取,火苗随着他的指尖抚弄,在我全身窜动,越来越高。
我的胸前两点已被他揉得嫣红微肿,微带刺痛的快感却迫使我弓起胸膛,喘息着向他要求更多。
他也不吝施舍他的热情,唇舌一路下移,最后停在我的欲望之前。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再没有理智,没有思考,我只想要他的给予,要他带来更猛烈摧毁
一切的怒涛。

江上天顿了一顿,我清楚地听到他说出一句话:“浮生,我为爱你而作。”

下一刻,我的欲望被包入温热的口中,丝绸般的内壁紧紧裹住我,温柔的律动令我无可忍
耐地呻吟出声,身体反弓,迫不及待地想得到更热,腰部却被他紧紧压住,一动也无法动,只
能任焦躁在心头越燃越高。

我是个极有耐力的人,可这时我不想忍耐。那句话,爱。他爱我,他可以信任,他值得我
将感觉全都交托。我不必再为阴影挣扎,这些,只要交付给他就好。

呻吟已不能表达出我的需要,我的双手紧紧揉住床单,语不成声地哀求:“……快……给
我……求你……”

他的汗水,他肌肉的每次跃动,都令我清楚地感觉出他也有同样越升越高的欲火。

他突然放开我,我尚未从失落中醒来,腰已被他提起,紧紧扣住,双腿被分至极处,裸露
出最隐密的处所。这是一个极羞窘的姿势,即使是在情欲迷乱中,我仍红了脸,意图合拢双腿
:“不……不要……”

江上天却毫不容情,铁般的手腕牢牢定住我,头一低,湿热舌尖探入了我的私密处,嗡地
一声,我脑中彻底失去了理智,身体里只剩下一股越燃越猛,横冲直撞,无处发泄的大火,嚣
叫着寻找出路。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千年的煎熬,江上天终于以他的欲望冲进我的体内,那一瞬间,两人
都不自禁喘息出声……炙烫的触感……再没有技巧可言,只是凭着本能狂野地律动,我全身越
来越绷紧……这次,已经没有什么再能阻挡我了,什么阴影,什么训练反射……都不能……他
爱我,那句,为爱你而作,在我脑中盘旋周转,伴着他同样节律的呻吟,共同炽烈的欲望升高
……

顶端。

尽情的渲泻释放。

多年,多年未曾有过的感受。不,似乎这一生都从未有过。压抑过久后的激情,不再需要
暴力为媒介。

以爱为名。

这个男人……我满足地叹息一声,任绝顶快感的余韵在四肢流窜,枕在他的胸怀,毫无防
备地进入梦乡。

怎见浮生不若梦番外错相逢

错相逢

世上有很多事,你未必了解,却会影响你的一生。

我记不得父亲的样貌,他在我两岁时便遇车祸身亡,剩下母亲带着我,孤零零地在茫茫都
市里求生。有时我想,如果她没遇到那个后来成为我继父的男人,是否我的生命便会完全不同,
是否我现在就会朝五晚九,跟许多小职员一样娶妻生子,忙忙碌碌。

——娶妻、生子。幸福的定义千种万种,而这种,显然我已今生无缘。

那个人,改变了我的一生。

一初遇到他的时候,他象一只小猫,躲在楼梯转角的阴影里,抱着头,碧绿的眼眸因为害
怕而睁大,满面惊恐。

屋外,雷声轰隆隆地一阵盖过一阵,伴着眩目的电光。

凌晨四点。一个怕雷雨的小孩。

我异父异母的弟弟。一个陌生人。

我端着从厨房里拿来的温牛奶,有心想不视而过,想了想,又走近。

电闪雷鸣夹着磅大雨的嘈杂,我的声音有些模糊,也许他听不见,可我不在乎。自从父亲
死了,母亲再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和满屋子的仆人以及做不完的作业为伴之后,我就什
么也不在乎。

这个小猫般的家伙该是叫格雷?

他此刻的神情让我想起我小时养过的一只流浪狗。

“给你。喝完以后去睡觉。明天早上,什么事都不会再有。”

我说得流利是因为以前妈妈也常这样安抚我。

格雷抬起头,空茫恐惧的眼神透过我,凝视空中的某一点:“魔鬼……地狱的魔鬼……要
来抓我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不过那时我只怕鬼,怕妖怪,对他嘴里说的魔鬼是什么,压根儿一无所
知。

摸了摸胸口挂的护身符,这是我出生时,妈妈特意到寺庙里请回来的,有佛光,能镇压一
切恶鬼妖物,百邪不侵。

我在格雷身边坐下,认真地看着他:“不要怕。我有符,什么鬼都不敢来。魔鬼为什么要
来抓你?”

“露西说,魔鬼会来抓走不听话的小孩,雷就是它的声音,电是它的舌头。”

格雷犹豫地看看我,再看看我颈中的符,终于慢慢地开口。

露西是格雷房中负责他起居的侍女。我记不太清她长什么样。

我的继父很有钱,我们居住的房子很大,佣人很多,我和格雷都有专人侍候。继父和母亲
时常不回来,我和格雷总是各在各的房里,连一起用餐都很少。

我不知道格雷的侍女会这样教他,我的侍女就不这样说。

“你有不听话吗?”

我下巴抵在膝盖上,侧着头问。

“我没有……我……”格雷想要哭的样子,却倔强着不让眼泪流出来,“我只是不想吃那
些讨厌的蔬菜……露西就说我不听话,说魔鬼会来抓走我……”

“不想吃,那就不吃好了。”我将我知道的事严肃地告诉格雷,“魔鬼才不会管这种事,
露西她说谎。”

“真的吗?”格雷显然迷惑了。

“真的。”我坚定地点头,又想起妈妈跟我说过的话,补充道,“如果不信,你盯着露西
的眼睛看,然后提问,如果她说谎,她就会避开你的眼神,不看你。”

“哦。”格雷似懂非懂,害怕却已经减少很多,突然咕噜一声,什么东西叫了起来。

格雷脸红了一下。真的好象我那只丢失了的小狗。

我忍不住去拉他的手:“我房里有吃的,你要不要去?”

那年,我六岁,他三岁半。

第二天,我听我的侍女玛利安说,露西被解雇了,原因是她竟然敢骗小少爷。听说还是小
少爷自已对管家要求的。

听着玛利安敬畏的语气,我知道这件事跟我也有些关系,不过我没有想到更多。

格雷开始亲近我,和我一起用餐,每晚缠着我讲神秘的东方故事,遇上雷雨夜,一定会赖
在我的怀里,要我紧紧抱住了才能入睡。

有了他,我不再那么思念我的母亲,我的朋友,和我被迫丢下的流浪狗。

孤独而庞大的庭院,象一座荒岛,我和格雷,象两只相互依偎,用体温取暖的雏鸟。

继父偶尔回来,看到这一切,总是若有所思地瞧着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我更
好。

直到十二岁那年,我要上学的前夕,继父找到我,跟我作了一次大人之间的谈话。

他用了一个时辰解释意大利基迪。伊波顿。克劳尔家族的古老,属于这家族名下商业帝国
的庞大,以及深不可测黑社会的背景,再用了一个时辰让我明白做这家族族长所必需具有的素
质:坚定,决绝,冷酷,毫不留情。

我那时已学了很多知识,也看过了很多书,继父说的,我慢慢也懂了。

“格雷将是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他样样都令我很满意,唯有一件事,你。”

我静静地看着继父,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你是他的弱点。你对他的影响,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家族不需要一个被操纵的首领,
哪怕是无意的,你明白?”

我点了点头,猜到他底下要说什么。

“如果你不是阿倩的儿子,我会杀了你……幸好现在还来得及。你是聪明孩子,该知道怎
么做,才对你,对他,对我们大家都最好吧?”

“当然……我知道。”我抬头,第一次凝视着继父的双眼,缓缓回答,“在格雷小的时候,
给他你们没时间给的温暖,让他顺利成长;在他快要长大的时候,为他让路,无论是哪一方面
……对么?”

继父在外面应该是个只手遮天,很多人惧怕的大人物,可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他眼中的
慌乱。

还不懂什么叫做藏锋的我,日后为这句话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退出门外,我去花园,格雷象往常一样向我奔来,笑着扑入我怀中。

我摸着他的头发,微笑着给他讲了最后一个童话故事,好象是关于人鱼和王子,但结局让
我改成了喜剧。

在他颊边落下柔柔的一吻,悼念我们彼此童年的结束。

二那日之后,我便飞赴亚洲,白天上课,业余时间进入公司亚洲分部观摩学习。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大太子,也都知道我是没有继承权,不受重视的庶出——一头幼兽落入
狼群中的景况,可比拟我的当初。

自然是继父的故意安排。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总算也对我有一份爱犊之情,否则,大可每月划钱给我就好,不会
给我一个契机,让我有机会去经历天堂和地狱。

十二岁那年,我正式进入亚洲公司总部,从营销员做起,逐级上升,直到十八岁,成为亚
洲公司第一执行总裁。

其中的苦与泪,血与汗,不必多说。

对格雷的牵念,被压在繁琐惊心,步步为营的商战背后,渐渐湮灭。

世界本就充满变化和无奈。活在今天,我没有闲暇想昨日。

同年,欧洲经济大幅下滑,市场萧条,危机四伏,家族最后无人可用,一纸手谕急召我回
去灭火。

我只是懒懒一笑,今日装病,明日称忙,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回去。

我已非善类。

家族中的老狐狸们终于松口,要正式列我入家族门墙,冠姓克劳尔。又暗示说,如果表现
优异,还可以获得家族第二顺位继承权。

我怎会将这些看在眼里。

不过,这本就是我的目的,既达到,那便无话。

我微笑踏上专机。突然想到小格雷。

我的弟弟,他还好吗?

事实证明,不好的人是我自已。

格雷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仍是吃了一惊。

这是个俊美宛如希腊神一般的少年,再不复当年怯生生小猫的影子。碧绿的眼眸如宝石一
样璀璨,灯光下闪射着冰冷而高傲的光芒。

优雅,冷漠,气势十足。象太阳的存在一样,即使在衣香鬓影,人影绰绰的大厅,仍是一
下就能定格住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派完美家族接班人的形象。稍嫌锋芒太过了些,不过那只是羽翼未丰,假以时日,成
就必无可限量。

我微笑,为他轻轻鼓掌。

声音虽轻,已吸引来格雷冷冷一瞥的目光。

他应该认出我了。因为那一刻,那双绿眸里迅速布满的是酷寒敌意,凛烈战芒。

格雷,你必是已知道我要胁家族长老,换来入族以及第二顺位继承权的事了罢?威胁到你
地位的人出现,难怪你会恨我如眼中刺。

童年情份犹若一梦。果然只是一场不容于现实之世的幻梦。

唇边挑起一趣味的笑,我遥遥举杯,向我异父异母的弟弟。

弟弟,你还太小。

“醒醒……”

在办公室里被人喊醒,我惊觉抬头,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格雷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绿眸
冷冰冰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坐进总裁室也有两周,最得意是看见格雷不得不服的眼神,最烦的也是看见这付虽美却永
远冷漠对敌的脸色。

长叹了口气:“亲爱的弟弟,可是关怀哥哥,来送吃的给我?”

格雷不动声色,将手中的文件向我推来。我头痛地揉了揉前额,拜托,企业需要的是良好
的沟通而非耍酷,你这样,算是对谁呢?说起来你才是正牌的太子,而我做牛做马只不过是为
你的将来奠基。

索性向后悠然一靠:“我饿了。”

“你要吃什么?”格雷眉间闪过一丝不耐,拎起桌上的电话。

我按住他的手,笑得笃定:“不要外卖。”

“那要?”

“你下厨。”

格雷瞪着我,象是从来没见过。我笑吟吟与他对看,论到情势,他现在还强不过我。

…………

“我不吃石头。”我看了一眼。

“……”

“也不喝泥汤。”再瞟一眼,继续埋头工作。

“……”

“天,你这是什么?洗锅水?”第三次,我只尝了一口,便全数喷了出来。

格雷终于忍耐不住,夺过碗一扔,怒道:“爱吃不吃,你倒底想怎样?”

自若地拔开格雷因为激动而握成拳的双手,我拍拍格雷的脸颊,噗嗤一笑:“瞧,这不是
可爱多了么?乖弟弟,难道没有人对你说过,就算生气,也比做僵尸好?”

格雷大概从没有见过这阵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我趁他下厨时已做完公
文,拿起外衣,笑着揽住格雷的肩:“走吧,陪我到外面叫些夜宵……你可得多学着点手艺,
以后加班时还得劳驾你呢。”

也许是惊呆了的缘故,格雷竟然反常地没有抗拒。

那天之后我跟格雷的关系改善了很多,如果忽略格雷眼中不时一闪而过的警觉,我们将就
着也能算是兄友弟恭。

一只想靠近人又不敢的小兽。我微笑着装作不注意,到了第二年夏天的时候,这只小兽已
偶尔能主动对我露出笑脸了。

三所有的变故就发生在这个夏天。

事情起源于一个极小的开端。为了请教一点事务,我去大学拜访一位熟悉的管理学教授,
在他家我碰到了一位女子菲儿。

第一眼见就有种莫名的亲切。菲儿有一双与格雷近似的,美丽清澈的眼眸,见识颇为不凡,
性子却温婉宜人,有如春水。我与她搭话时,她居然还会脸红。

我以前有过女人,但这是我第一个爱上的。

爱得如痴如狂,以致破天荒地平生头一回扔下堆积如山的文件翘班去约会——反正有格雷
那小子在,他的实力已越来越强,几乎要追过我。说起这个,连我也不得不佩服格雷的学习之
快,什么事只要做第一遍,他立刻就能明白关节,并且举一反三,领悟力强得吓人。

如果没碰到菲儿,也许我还会不服,会振作精神,与他一较短长,可是,当有了菲儿之后
——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决定结婚。思虑周详后,我将菲儿带回一月一度的家族例会。

每个人都吃惊地看着我,不敢相信他们面前笑得有些傻气的男人会是我。

“我反对。”格雷阴沉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趁火打劫的人来了。我转身,笑得爽快:“弟弟,代理总裁的位置,本来就是你的,现在
你也长大了,还请你收回。”

我听见所有人轻轻的吸气。含笑看向族中那几个老狐狸,果然在他们眼里看到一丝安心。

“那你呢?”格雷还是不能信我。

我坦然道:“回亚洲,或者其它地方,你来决定。”

这是自我流放。谁都听得出来。

“不行。”格雷还是冷冷淡淡,一口否决。他的眼神从我转向菲儿,渐渐炽热,“因为这
女人,我要了。”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我看着格雷认真的表情,突然觉得一个头大似两个。

我还是低估了这小子的破坏力。

会议不欢而散。吩咐司机送走菲儿,我揪住格雷的衣领,将他拖进房间,呯地关上了门。

“你搞什么飞机?要什么,直说好了。”

格雷唇边泛起一丝笑意,绝美,却看得我心中发寒:“我就要她。她长得不错,是吗?”

我以一拳代替了回答。

格雷回敬以同样的方式。

一架打完,终于精疲力尽,我倒在地板上喘息:“格雷……幸好我们不在中世纪……”

“嗯?”格雷就倒在我身边,气息也不稳定,比我却要好得多。

“不用决斗比剑嘛。”我侧过脸来看他,格雷的容颜近在咫尺,只是浅浅覆了层红晕,连
汗也没出几粒,我不能不服,“否则我一定输……格雷,为什么你定要跟我争?我说过,我可
以放弃一切的。”

格雷闭起眼,不理不睬。我索性翻过身,压在格雷胸上,摇晃着他的双肩:“说啊,你开
个价……哥哥我尽力给你拿来就是……”

或是被我摇得心烦,格雷一把攥住我的双手,扭到一边,冷笑道:“哥哥,你还真是情深
一片……怪只怪我们的眼光太相像,你要的东西,我总是也想要——我不会放弃。”

“可是你还没成年啊。”我啼笑皆非。事实上我并不以为格雷会爱上菲儿,这只小狐狸一
定是在逼试我的底线。

“我的女人不比你少。”格雷高傲地一挑眉。

看来不说个清楚是不行了。

我四肢放松,仰躺在地上,叹了口气,喃喃道:“格雷,我确实喜欢权力,因为权力可以
给人带来随心所欲,带来自由。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当年我若手中有权,又
怎会容得别人擅自更改我的命运,决定我的喜怒?只不过,都过去了……我现在才知道,原来
在生命中,还有比权力更重要的东西……爱与被爱的滋味,那样美妙……弟弟,我真的不会再
跟你争什么了。”

“一厢情愿。”格雷站起身,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语气冷漠清晰,“想让,也要看看你有
没有这个资格。菲儿我要定了。有本事,你来抢吧。”

我愣了一下,情知我刚才一时不察,所说让位的话伤了格雷的自尊。这个玩笑可开大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格雷走出门外,心中烦恼无极,不知如何才能满足这小子的求胜欲望。

两周过去了。开心的是当地所有的新闻记者,晚报杂志,头痛是我以及克劳尔家族的全体
成员。

继父专程从希腊赶回,扔出一大叠报纸,怒斥着要我和格雷看这是什么。格雷面无表情,
我只有苦笑。克劳尔家两公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我知道不好听,可这也由不得我。

继父眼光一闪,我立刻知他心意。

“随您怎样处置我,只是不要动菲儿。”我直截了当道,“您如果派人杀了她,我担保您
损失的将不止我一个儿子。”

显然我说中了他的心事,继父恨恨地挥挥手,要我们出去。看着老头子沉到不能再沉的脸
色,我颇有丝幸灾乐祸。老狐狸,这次你也遇上棘手事了吧,倒要看你怎么解决。

四结果也不知真是老狐狸棋高一着,还是天意弄人,继父派出去调查菲儿的人带回了令所
有人震惊的资料:菲儿,竟然是继父当年风流一度,遗失在外的私生女,继父甚至还拿出一份
DNA 的亲子鉴定报告,白纸黑字写的明白,菲儿果真是继父的女儿,格雷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水落石出雨过天青。我止不住笑意,管那份报告是真是假,继父既如此证明,那就是偏帮
我了。本来么,想也知道,格雷这种身份,那是要企业联姻的,怎可和菲儿这种小户人家的女
儿登对。

为防夜长梦多,我当即宣布下周闪电结婚。

当夜,送回菲儿,我吹着口哨,打开房门,一愣:“格雷,你怎么在这里?”

灯光朦胧的暗影里,格雷醉意微醺,右手一瓶酒已喝去大半,眼神古怪,盯着我只是不说
话。

知他心性高傲受不得失败,我也不以为意,脱下外衣,扯开领带,倒了杯冰水走过去,拍
拍格雷的肩:“乖弟弟,别生气了,本来你就只是和我开个玩笑么。来,喝点水。”

格雷用力拔开我的手,怒道:“不是玩笑!”

“好好,不是不是。”格雷的酒品还真是差,我安慰地摸摸他金丝一样的头发,“不过这
次已经结束了,若有下回的话再说吧。”

“谁说结束的?”格雷一把拧住我的手腕,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逼视住我。

醉鬼真是不可理喻。

我挣了挣,怎么也挣不脱格雷如铁钳般的手掌,微微心惊,还是笑道:“好弟弟,那是你
亲妹妹啊,你不结束,还想怎地?说到底又不算你输,你这倔强着跟谁闹呢?”

“我说不结束就不结束……”格雷喃喃地道,头一抬,突然眼中凶光一现,饶是我见多识
广,也被这眼光吓了一跳,正想退开,手腕已被他一拉一拧,整个身子重重地摔在床上。

头晕眼花,还没回过神,双手一痛,已被什么牢牢缚住。

完了,明日我定要戴着熊猫眼出门了。我苦笑,试图侧过身,将脸埋进床褥,却还是被格
雷硬翻转过来,面对着他。

我只有叹息:“弟弟,能不能别打脸?好歹我下周要结婚,说起来,你这伴郎走在一个猪
头旁边,也不好看是不是?”

也不知我话中什么词触动了他,格雷怒火更炽,双手一分,嘶地一声,已将我上衣拉成两
片。胸口一凉,我正要惊怒喝问,格雷猛地扑上来压住我,在我身上用力啃咬,我肌肤被他咬
得又痛又痒,兼之满头雾水,不知这又在玩什么花样,提高了声音,恼怒道:“格雷,干什么,
放开我……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胸前一侧敏感正被啮到,禁不住一颤,声音也变成了呻吟——虽然立刻
停止,却已足够我脸红,暗骂自已糊涂没出息。

格雷似乎也震了一震,却不肯放,反而固执地在那两点上辗转吮咬,象定要看我出丑一般。
我咬紧牙关,半声也不出,头脑却越来越混乱,体内越来越热——下半身一凉,我睁开眼,骇
然发现格雷已将我的长裤剥落,正在撕扯内衣,到这地步,我再迟钝也心知不对,勉力撑起上
身,凛然道:“格雷,你敢再胡闹——”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一物堵住,滑腻灵动,竟然便是格雷的唇舌,我惊得几欲昏去,茫然
间只觉下身被人熟练抚爱,欲望竟渐渐坚硬。意识到私处正在被异父异母弟弟瞧视玩弄,我说
不出心中是羞窘居多还是愤怒,用尽了所有力气挣扎反抗,却终究还是输在格雷非人的体力下
……

……下身的开口撕裂地痛……我已完全失去抵抗的力气,闭着眼,任身上的野兽粗暴地进
出……这一定是场噩梦……

后来我才知道,格雷除了继承家族企业外,也继承了家族暗中的事业,从小便受到柔道、
空手道、剑术、枪术……多般技艺的训练。我这样的常人,在他面前,算是不堪一击。

我没有结成婚。格雷动用了家族黑道的力量,软禁了菲儿,并以此来要胁我,要我乖乖为
他效命,直到他正式登基,执掌大权。

我随时被他凌辱玩弄,自然更不在话。

至此,我与格雷,兄弟情份,完全断绝。

格雷一日比一日意气风发,睥睨天下;我一日比一日苍白消瘦,沉默不语。

却再没有外人知道这段隐密。连继父在内,都只当我喜新厌旧,始乱终弃。

格雷彻彻底底胜了我。

不管用什么手段,赢就是赢。我并未怨过上天不公,却时常在内心渴望,能再见到菲儿。

这愿望,直到两年后方才实现。

“去我的车,司机会带你到医院,见你最想见的人。”那日,照例在我身上发泄完欲望后,
格雷突然扔出一张磁片,“这是钥匙。”

“菲儿?在医院?她在医院干什么?”我吃惊得忘了尊卑,紧紧抓住格雷的手。

格雷甩开我的手,转过脸,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胡乱地穿上衣服,快速奔下楼去,心头的预感越来越不安。

这回的报告单真真切切,再也假不得半分。

菲儿,得了血癌。发现的时间就在和我分手后不久。

她已经住院了两年。而我竟然毫不知情,全无知晓。我握住菲儿的手,看着她惨白而温柔
的笑容,只觉一颗心都要碎裂了开来。

“我知道,我就要走了。”菲儿轻抚着我的脸,微笑道,“我的父母用不着我操心,我最
放心不下的,还是你。”

“我很好,你不用记挂我。”我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瞧你,又憔悴,又消沉,我初见你那时可不是这样。”菲儿亲了亲我的面颊,“你那时
又自信又潇洒,浑身都散着光芒,能迷倒路边任何一个女孩,多好。”

“嗯。”我紧闭着嘴,生怕自已一开口会忍不住落泪。我要怎样对菲儿说,我这两年也曾
谋划过夺权,推倒格雷,却终究功亏一篑,还是失败?我又要怎样对菲儿说,格雷为了惩罚我,
特意请来欧洲最著名的心理专家,彻底改造了我的心理和生理,已将我变成只能被男人上,被
暴力对待才有感觉的怪物?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这两年也过得不开心。”菲儿软软的唇擦过我的耳旁,以极细微的声音道,
“逃出去,找我的好友小猫,我跟她说过了。你一定有法子的。”吻了一吻,再放开,澄澈的
眸子含着笑意,“答应我,无论如何,活下去,活着代替我看明天的太阳。”

我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入她腿上的毛毯中,湿渍缓缓濡染开来,象一朵哀悼的花。

五夕阳如血。

物是人非事事休。多少光阴在弹指中度过,人际的离合,谁也难以预料。

我还是逃走了。利用给菲儿下葬,格雷的属下心有疏忽的机会。我没有去找菲儿的好友小
猫,怕连累了她,动用了我自已最后的人脉,跨越数洲,千山万水,来到一个以前从未到过的
繁华都市。

过去种种,辟如昨日死。

我抛开以往一切,化名王浮生,披上潦倒外衣,真真正正,从头做起。出卖劳力的生活虽
然辛苦,却简单安宁。

之后遇到了一些人。爱我,我也重新学会了爱人。

有些艰苦。有时也会被人欺负。不过比起受到格雷的对待,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何况,
他们再欺负我,也终究会被我一个个再欺负回来。

唇边泛起一丝微笑。我王浮生,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呢。

格雷却出奇地执着,经过三年,还是穿越千重山水,直追捕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拿我怎样,也不知究竟这世间有多少恨,要值得一挂数年,念念不忘。

他恨我,却始终不肯杀了我。

有一次,我中了弹,重伤在床,奄奄一息,格雷冲了进来,骂我装死,又撕开我的衣服强
暴我,却在我差一点就要死去的时候停住手,抱住我,求我醒过来,不要死。

这是怎样一种激烈复杂的情感,我不懂,也无法承受。

我当着格雷的面,选择跳下激流,我笑得平静,告诉他,要以死亡来解开我们之间的枷锁。

我不知道,格雷竟然会毫不犹豫,跟着我跳落下去。

更不知,他会因此一跳,撞断双腿,从此如鹰折翼,心高气傲之人活得生不如死。

我未死。

死里逃生,也算再世为人。

再见格雷,原是为了杀他,却在惊见他双腿无力动弹的那刻,枪缓缓垂落,再也下不了手。

格雷终于对我说,他爱我。一直爱我。

从儿时到现在。

我却不是突然失踪,就是爱上别人,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他。

他不敢求我,所以只有恨我。

恨到刻骨铭心,时时要用尽手段折磨我,然后看着我越来越疏远冷漠,心中又是痛,又不
知如何是好。

直到看见我跳河求死,才明白,原来他一点也不想我死,一点也不想我恨。

我怔怔地听着格雷的叙述。

在花香的午后,他的情意象一首低徊的清歌,委婉动人,却已错过曲调。

红尘离合,辗转反复,我再不是当年的罗觉。

真相,为何总是来得太迟。

助格雷痊愈了下肢,我淡然离开,回到我选择的男子身边。

看明天的太阳又灿烂升起。

正如生命中去了又生,绵绵不绝的爱与恨,悲与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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