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BY 河童D

      非天主流 2007-3-1 8:44

   
 
  

第一章

5:50分

不必抬頭,我也知道那男人仍然站在那裏。

西服筆挺,背靠那輛寶藍色BMW,似笑非笑的看著這邊,慢慢優雅的吞雲吐舞。

好一個成功人士的典範。

只是此時此地他的存在未免格格不入的有些可笑了──混亂喧鬧的建築工地忽然出現這麼一號人物,無異於珍奇動物展覽──而他顯然不介意做一回大熊貓,神情自若悠閑自得。

而我懶得轉動眼球耗費不必要不精力,於是低頭專心和水泥,聽那團半固體發出類似呻吟的聲音。

5:59分

還剩一分鍾放工。

我似乎可以聞到對面馬路200米處街邊大排擋裏飄出的香味──那裏有此工地免費提供的盒飯分量十足味道也無可挑剔──支撐我整個下午的精神食糧在一分鍾後將化做物質食糧撫慰我可憐的胃部。

四周因為過勞而導致卡路裏嚴重缺乏的工友們早已化為一群野獸個個兩眼發紅目露凶光對我的精神以及未來的物質食糧虎視耽耽。

這個臨時工地臨時工一百多號,每天都有人因搶不到免費盒飯而忍痛挨餓的慘劇發生。

而我,至今還不想變身為慘劇主角。

“放工──”

如聞天籟。

我立即如離弦之箭彈射而出。

嘖嘖,幾乎忘記前方有價值百萬的名車所設的路障。

我視而不見繞跑。

可恨這世上還有一種人叫做“不識時務”。阻礙化為阻力,有人捉住我的手臂讓我不得前進。

“安寧,我已經等你七天。”

是是,我是否應該跪地感激他大人招搖的寶馬映得工地金碧輝煌?

“你可否給我答複?”

嘖嘖,我欠你百萬啊?你是不是要提把菜刀抵住我的脖子要我給你一個答複?──好,答複我有,三個字:“饒命啊……”

可惜我沒有骨氣敢對一個在商界呼風喚雨的男人吃釘子,我生怕他老人家一個不高興讓我連臨時工也做不成,於是我賠笑道:

“是是,等我吃過飯便給你答複。”

“你又騙我,過去六天你都用同一招也不閑煩?”他目光如刀狀似要剖開我的胸膛,“今天,現在,我只要你一句話。”

果然不是呆瓜,知道我要食遁。我戀戀不舍的望了一眼已被工人圍滿的大排擋,默默祈禱\盒飯會如望夫石癡癡等我。

“安寧!”

那個不識時務的男人還在大吼,我歎氣。

“歐陽樾先生 ,你可記得,是你親口對我說你希望我們不再相見。我識趣謹守諾言,而你卻突然跑來煩我?”

“我以為我不會再遇到你……”他焦躁,狠吸了一口香煙。

我冷笑看著如小山的白胖飯盒漸漸縮小,速度驚人,心中痛苦無邊。

好好,一切過錯都是我,我准備快刀斬亂麻。

“好,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全部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不經大人同意擅自到這個城市不該隨意外出不該上星期三上午9點45分38秒經過你家公司門口被你看門惡犬咬導致你大少爺十二萬個不小心看到我──我是禍首我保證以後絕對藏頭露尾出門前一定查黃曆看是否適宜外出並在過馬路時前眺100米後觀1000米絕對避免與大少爺你再碰面──你可以放過我了嗎?”

我要吃飯我要吃飯不吃飯會死人啊老大!

“你又在開玩笑,安寧,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恕小人愚昧,一個五年不見的舊情人突然跑來要求重修舊好,你預期我會有什麼反應?我是否應該抱住大人你高貴的褲管三呼萬歲然後吻遍你每一根腳趾頭?

“安寧!”

又在河東獅吼,我只能裝做耳聾不置可否。

天降救星,路旁一女子妖嬈走過,旁經歐陽身邊速度明顯放緩並更顯弱不禁風。

我盯住她約分米厚的鞋跟,大呼一聲:“那位小姐,小心腳下!”

聲若青天霹靂,她果然應聲倒地,右手抱胸,左手撫腳,美麗臉上浮現痛苦神色,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憐香惜玉之心人皆有之,我抓住時機,一把將歐陽樾推到她跟前:“啊啊,真是不幸,不過不必擔心,這位先生自會帶你上醫院看跌打科。”

女子喜形於色,兩眼濕潤期艾艾的望向歐陽先生。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女子與我皆是懂得把握時機之人。

她用眼神拖住心中那只金龜婿。

而我──
以每小時一百碼的速度沖過馬路溜之大吉。

我幾乎可以想象歐陽扭曲的臉,實在不宜於臉部護養,而這又關我何事?

重要的是我的精神物質食糧──而可愛如他們,卻早被眾多仰慕者搶之一空。

我心中大聲痛哭,無比痛苦。

──真是人倫慘劇。

* * * * * * * * * * * * * * * *

人偶爾也應懂得感恩──如我現在這般,萬分感激上帝賜我的一副好臉孔。

我不僅知道自己有一張清秀的臉並且懂得善加利用,實在是一種很聰明的做法。

譬如現在,即使因為某無聊人士的關系導致我沒有搶到免費盒飯,但空腹厄運\仍與我無緣。提供盒飯的那可愛中年老板娘早對我青睞有加,原因是我長期如貧血兒一般的蒼白臉蛋似乎可引起她無限母性──所以現在,一碗鮮美多汁飽含老板娘母愛的肉醬面成了我的營養晚餐救命糧食。

她眼含溫柔看我埋頭苦吃定是想起她那肥碩可愛如進口奶牛的小兒,內心柔軟無比。

我則曖昧微笑──

感謝四方神靈,我一定上香回禮。


* * * * * * * * * * * *

晚上7點15分。

頂著一張貧血兒的臉,我終於站到這棟大樓下。

莊嚴肅穆,無比神聖。我膜拜穿梭於其間的翩翩白衣天使──如此高尚的處所,確實不枉我每日步行5個站台。

往來人流如織,可見今天也生意興隆,我淡淡微笑,看著路經之人紛紛投以安寧的同情憐憫目光,屢有善心的人士給我指明急診\室之方位,要我速速就醫。

我撫摸自己定是蒼白如鬼的臉,均回以禮貌微笑告之本人已身患絕症,醫治無效,不久於人世,所以不必麻煩。

於是眾人七嘴八舌概歎可惜英年早逝。

我笑,然後深深歎氣道可憐一失足成千古恨,於200*年*月*日*時*分*秒大意失身於某風月場所並擠出數滴眼淚以示真誠\。

眾惑。

我痛苦道可恨當今醫學落後A字頭的世紀難題仍一直無法攻破。

靜寂。

眾人轟然退後數米。

我受傷之情溢於言表:
“那個,請問,還有人要乘電梯嗎?”

沒有。

於是我悠然按鍵,關上電梯門。

感謝上帝。

誰叫這醫院只有2部電梯,而且其中一部還是工作人員專用?

而我,不想將老板娘施舍的卡路裏隨意揮霍在爬樓梯上。


* * * * * * * * *

“阿寧!”

今天果然奇怪不知是否風水不順不宜出門,一進門她居然叫我名字而且叫得如此親密,害我下意識退後一步看那美麗女人笑的燦爛無比天真動人。

“什麼事,媽?”

“今天下午阿然有打電話給我,他說……”

如同8點檔的肥皂劇,一聽開頭便知結局,我立即接口:

“──他說最近很忙,接了一個大企劃,老板似乎越來越欣賞他,看來升遷有望──那他有沒有說會多寄些錢來?”

那男人千篇一律的台詞我早已爛熟於心於是脫口而出語帶嘲諷──他果然忙得厲害連故事都懶得重編。

“安寧!”

嘖嘖,終於恢複正常喚我全名,我長舒一口氣。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哥哥?你知道你哥哥每月給媽媽多少錢嗎?若沒有你哥哥你要你媽媽指望誰依靠誰───難道靠你到那肮髒工地打工掙錢養我?”

她如往常般吼我,只是毫無氣魄,氣若遊絲。

可憐。

我懶得回嘴坐下來給她削蘋果,心中冷笑。

這女人可知道她心目中的乖兒子寄的那點錢連兩個星期的醫藥費都維持不了而且常常拖欠?她可知道她患病以來是誰將她每日探望她護理她掙錢養她?

她不知道──因為這些都不重要,高傲如她,需要的不過是她的兒子不能丟了她的臉得有一份體面的工作──而我,顯然讓她深深失望。

可憐。

我一邊削皮一邊聽她絮絮不休的誇贊她的大兒子,心靜如水。

我微微抬眼看她──美麗的女子,即使已經中年仍然如此動人。

作為女人她是尤物,而作為母親,她給予我的只有這個名字。

我無聲的冷笑。

安寧──我渴望卻無法得到。

安然──我親愛的兄長,正如他的名字,無論什麼時候都可舍棄良心安然自得。


毫無新意的無聊劇情。

次日,歐陽樾先生依然不辭辛勞為工地增添亮色。只是遠遠看去他老人家臉色明顯不善,不似往日的悠閑。

嘖嘖,不得不承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他都可算難得一見的英俊男人,若是放著欣賞,絕對有利眼部健康。

不過現在,再具觀賞價值的東西都比不上我手中的便當。

看這肉排色澤──實在容易讓人失去理智──可愛老板娘憐我弱質不堪不僅手制便當給我還饋贈如此好菜,真是讓人感動。

於是我免去同一群野獸共爭食物的辛勞,得以慰勞胃部保養眼睛。

呵呵。

忍不住微笑,心情愉快。

那男人仍在四周張望──可惜一切不過是徒勞,他欲找尋的目標早已脫離他的視線範圍並拿他做眼部保健──看他一臉氣急敗壞,我不禁搖頭歎氣同情不已,然後吞下最後一口飯轉身離去。

可憐的男人。

我此地工作已經結束,這城市人流如織,瞬息萬變,他要到何處尋我?

也或許我太過自戀多慮,歐陽少爺時間何其珍貴,一星期已是極限,他可能會迅速忘記我,如同撣掉身上的灰塵一般容易。

──而我,也不過只是這城市的一粒塵土。


* * * * *


接下來的工作早在幾天前便以聯系好,托我還算不錯的外皮之福,我得以在一家星級餐廳裏做短期侍應,時薪百元──這實在要比臨時工要輕松得多。不過這種好差並非時時都有而且也沒有時間可供我休息。上午餐廳工作結束,我須步行7個站台趕到醫院再步行4個站點去赴一美麗女生的約會。

那女子年方二八,活潑可愛甜美動人且仿佛對我一見傾心,時時皆在努力縮短與我之間直線距離──從她日漸清涼的著裝明顯可以看出。

而我誠\惶誠\恐,步步小心.

實在無福消受美人恩──至少在我還是她家教的時候我得演活再世柳下惠──待家教結束我必得逃逸無蹤,否則第2天報紙頭版必會出現我的美麗臉龐標題則是《奸淫幼女之色魔安*落網》──而我還想靠我親愛的大學證書在家教這一行安安穩穩的混下去。

“安老師……”

她在耳邊輕聲嬌喚,害我耳朵一麻,背脊發寒。

“是,你有什麼問題?”

我假笑提醒自己她還未成年歲,連嫩草也算不上,只可稱做嫩芽,此時決不可亂啃。

“我有一個問題。”她不願看題反而向我靠來:“老師你可有喜歡的人?”

“沒有。”

我不動聲色閃身躲過。

“那老師可喜歡我?”她亦步亦趨越加靠近。

“喜歡。”我繼續假笑,狀甚溫柔,“你是我的學生,我自然喜歡。”

她不依不饒步步緊逼。

“不是這種,你愛我嗎?”

我心中歎氣,煩惱無比,只想逃開。

“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學生,沒有其他,所以讓你誤會是我的過錯。”

無論什麼時候,率先低頭籠\統溫柔總是不錯的。

她瞪我半晌,卻沒有一絲悲傷神色,只是撅了撅嘴,失望道:“既然目前沒有喜歡的人,我還以為一定得手。”

嘖嘖,好厲害的小妞,如此年紀竟已在練習怎樣掌握男人,實在是後生可畏,前途不可限量。

“抱歉讓你失望。”

我長舒一口氣,只望下次豔遇不要再遇到不可啃的嫩草。然後將注意力迅速轉移到試題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講解。

而那小女子並未將心放在我的苦勞上,她仔細端詳我良久,非常疑惑地問道:
“安老師,你有戀愛過嗎?”

歐陽樾的臉瞬間閃過腦海。

於是那一瞬間我下定決心,下次選擇家教對象時,切記注明限男性。

 

第二章


“抱歉,安先生,但是我不得不告訴您,您醫院帳號上的錢已經用完而且今天的藥費已經拖欠,如果您明天無法補上的話……”
我透過冰冷的玻璃窗看著他機械蠕動的嘴,分外平靜。

是,我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只不過稍稍過快。

於是我一邊微笑一邊點頭連連回答:“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笑容燦爛到連收費處的醫師也抬起頭古怪的看我,將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後遲疑的提醒道:“安先生,我想你應該知道你母親不僅需要基本治療,若三個月內不做手術的話……”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馬上便去籌錢。”

我點頭如啄米,迅速告退,笑嫣如花。

他訝異的目送我離去,定已將我看做十惡不赦棄母於不顧的逆子,連目光都透著鄙視。

而我坦然穿過走廊迅速閃到洗手間將門反鎖,然後搜遍全身上下連鞋底也不放過。

一百八十六元七毛五分──可憐我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完全是擔心收費處那老頭若看到我身上只有這點油水定會立刻將我丟出去。

明天,明天,明天我所有時薪加在一起也不過五百余元,而現在卻已負債一千六百。

現實如此,雖也算不得殘酷,但我每天拼命的工作卻仍然失去了意義。

茫然呆立半晌。

門外有人將門拍得震耳欲聾,罵遍我十八代祖宗。

我理解。

人有三急,他與我面臨的是同樣痛苦的時刻。

於是我不緊不慢反複洗手,來來回回度步,在洗手間苦思直到有人撞門──在門撞開之前我緩緩的開門,沐浴眾人憤怒目光從容走開。

口袋裏的電話卡只剩三塊四毛,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決定犧牲它。

僅響了三聲,對方便接聽了。

“喂,我是安然。”

那聲音聽起來分外高貴。

“哥,是我。”我盡量做到心平氣和溫柔動人,“……媽媽的藥費……是否可以請你多彙一些過來?”

“……”

良久的沈默。

“要多少?這個月我已經給你彙了三千塊,你還想要多少?我已經盡了義務剩下的本不幹我的事還有我也不是富翁你不要一天到晚向乞丐一樣的想我伸手要錢──算了,看在媽的面子上,偶會再彙一千給你──只有這次,你不要再來煩我。”

電話挂得幹脆,容不得我多說。

我握著電話心想不知這算不算意外之財,因為他居然會賞我一千塊還真是意料之外。

一千塊。

至少明天還能維持。

我微微松了一口七,轉身走回病房。

不料裏面正在上演全武行,美麗護士眼淚汪汪一見我來便倉皇而逃,而我反應敏捷向右一側避過水壺一只。

好險便是腦震蕩。

“滾!“

我那美麗母親又在哭鬧,看見安寧這不孝子罵得愈加厲害,於是我悠然負手靠在門邊看她發瘋。

明知道她放療後身體不適卻無絲毫憐惜。

“滾!都給我出去!”

她沒有回頭看我卻將頭埋在枕頭裏嚶嚶哭泣如同三歲小孩。

我只得識趣的關門告退。

“阿然……”

門後傳來她喃喃的低語如同念大慈大悲咒一萬遍便可消她痛苦。

我微笑。

心中無比煩悶。


* * * * * * * *

 

他看著我,一臉高深莫測。

討厭的時間和討厭的地點意料之外的看到他讓他也變成分外討厭的男人。

“安寧。”

他開口喚我,我不做聲透過他看向醫院出口處。

現在我心情不甚愉快,所以不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打探到這家醫院──反正他手腕高明只要他大少爺希望沒有什麼做不到──我只是不想見他──至少此時此地。

他見我目光閃爍看他如看陌生人,便向我走來。

我臉色不變猛然繞過他狂奔而去。

煩躁煩躁煩躁煩躁煩躁煩躁煩躁……

“安寧!”

他在身後大喊,似乎追了上來。

好玩。

我加快速度風一般的沖上人行道,他在身後窮追不舍大喊大叫。四周行人皆驚疑躲避,定是認為我借債不還,被黑社會人士追殺。

呵呵。

也對,只不過我欠他的並非金錢罷了。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我恍惚中似化做一片羽毛,隨風而逝,仿佛不知疲累。

真是精彩的追逐戰,我們瘋子一般穿過七條街道。

要知道大學時1500米長跑,我若摘得魁首,他必是第二名。

他的叫喊聲越來越近,我驚奇他何時變強,不過沒有關系,這場追逐戰已接近尾聲──我的窩居就在前方。

沒有回頭一直沖過小巷沖上破敗的樓梯打開房門閃身而入轉而欲關門。

“安寧!你到底在幹什麼?”

他居然追到門外,氣喘籲籲伸手擋住讓我不得關門。

“你瘋了?”

是,我瘋了。我甜甜一笑,奮力關門,他慘叫一聲,擋門的左手青紫立現。

“安寧!!”

他仿佛被安寧激怒,在門外奮力一踢,可憐的中古木門搖搖欲墜被他暴力踢開,我也站立不穩跌坐於地。

他立即閃身進來將門關上。

我木然看他半晌,他臉色發青,可見心情並不美麗,於是我嫣然微笑道:“先生慢坐,我給您泡茶去。”
然後我爬起來到廚房在我品種繁多的劣質茶中翻找一番後給他泡了最劣質的一杯。

回來時他已經端坐沙發上,定定的看著我。

“先生請用。”

我假笑將茶放在他面前,可惜他看也不看一眼只顧拿眼瞪我,真是白費我一番良苦用心。

“為何要逃?”

他似乎不想與我閑話家常於是直接切入主題,來勢洶洶咄咄逼人。

“哎呀呀,先生遠道而來,一路奔波,先放松一下,聽小的講個故事可好?”

我笑得燦爛。他一臉驚疑,似乎懷疑我的精神狀態。我也樂於裝傻,悠閑的給小孩講童話。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小王子和小男孩相臨而居,他們青梅竹馬親密無間……”

“安寧!”

大少爺顯然已經過了聽童話的年紀,很是不耐,坐立難安。

我瞥他一眼,只做沒看見,繼續我的童話故事。

“……他們很快長大,有一天,王子對男孩說,我喜歡你,男孩只以為自己是灰姑娘,心中甜蜜。於是他們相親相愛幸福無比──直到有一天王子遇見了公主,這荒唐的戀情才終於有了一個結局。王子說他將要離去和公主一起且永不再回,男孩才明白自己原來不是灰姑娘,因為灰姑娘的王子沒有公主而他的王子卻只能和公主相攜一起……”

說到這裏我略略停下,淡淡看他,他已不再焦躁而帶著奇異的目光定定看著我,我微微一笑。

“……於是王子對男孩說,希望他們永不相見,男孩默然。其實他何需如此,王子將住在遙遠的宮殿裏,那是另一個世界,男孩無法進去。”

我住了口,深吸一口氣,心中暗暗祈禱\他聽完故事趕快喝光那杯苦茶識趣的退出去,而他卻僵若化石穩如泰山。

良久的沈默。

他有了耐心,我卻沒時間與他幹耗,見他已經石化,我懶得再費口舌,便起身向廚房走去──但願還有泡面在。

他忽然跳起來一把捉住我的手,力氣之大抓得我暗暗叫痛。

“先生還有何貴幹?我家糧食有限且都是不宜先生食用的低檔食品就不留大人用晚餐了。”

我一臉吃驚,聲音虛假──泡面尚不夠我吃,怎可浪費。

“安寧……對不起……我,我……”他握我更緊,深深看著我似有千言萬語。

“晚上我有班,先生該不會想賴在這裏?!”

我驚慌大叫,他縱有千言萬語可惜我已不想再聽。

“……寧……可否給我一次機會?……”

他壓低聲音,言語微弱氣若遊絲。

“機會?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抱歉小的記憶力不大好,以前的很多事情都已忘掉,先生所指何事我實在是不明白。”

我聲冷如冰,臉色定也好不到哪裏去,實在是因為今日心情不佳,不宜娛樂。

他神情一暗,捉我的手也失去了力氣。我不動聲色甩開他,自顧到廚房翻找泡面,回來是他已不在,我捧著面碗從窗角向下看去,已沒有他的蹤影。

歐陽,不是我不給你機會,只是連你或許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而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著愛你。


* * * * * * * * * * *


早晨下著微雨,我昨夜在某酒吧工作到淩晨四點而且還要抵禦無數中年歐巴桑的魔手,心神疲憊。

只想長睡不起。

早飯省略,振作精神到銀行取出哥哥大人賞給我的一千塊,然後慢慢步行到醫院獻給白衣天使。

只剩一天的時間賺取金錢。

而現在,我這不孝子卻狀似悠閑的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因為實在已沒有退路。

或許我應該向歐陽樾索取青春補償費,他少爺視金錢如糞土般揮霍,決不在意賜我一點。

──希望我們不再相見──

多麼可笑。

這城市很大而這世界卻如此之小,我們不過是有兩個交點的曲線。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們未曾遇見過。

往來人流穿行不息,人人看起來似乎都幸福無比。

而我,冷眼旁觀如看另一個世界。

對面街口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衣冠楚楚,儒雅風度。

我心中冷笑,起身欲走,他卻似乎看到了我,橫穿馬路向這邊飛奔而來。


* * * * * * * * * * * * *

第三章

“阿寧!”

不料他一把年紀跑得倒是不慢,居然截住了我。

“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老眼昏花……”

果然是上了年紀,他喘得不行,卻是一臉笑意。

“有何貴幹?”

我訝異道,一臉莫名其妙。

他笑臉一僵,伸向我的手頓時無力垂下。

“阿寧,你還在怪我。”

我目光淡淡掃過他筆挺的西裝,似笑非笑。

“沒有啊。你想太多了──爸爸。”

是啊,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你,不想見的人太多,而這世界卻小如鴿籠\,實在讓人厭倦。

他惶恐的抬頭看我,戰戰兢兢的觀察我的表情──他何時變成這樣的?

“阿寧,你總是這樣,終究不肯原諒我。”

我目光飄向遠方,煩躁不堪。

你實在太多心,爸爸。我從未怪過你,從未。即使你拋下病重的母親,即使你不願賣掉家鄉的房子給她治病,我都從未怪過你──你既然無法放棄,我又怎能勉強?──我只是羨慕你,如此而已。

見我良久不語,他終於失望。深深歎氣後低頭翻找手中的提包──那包我記得,他還是教授時常用的那個──已經很舊了。

“這給你媽媽……”

他遞給我一張提款卡以及寫著密碼的紙條。

你媽媽?這麼見外,仿佛那女人只是我母親而非他老婆。

我木然的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和卑屈的笑臉,與記憶中如此不同。

“不必了。”

我擋了回去,滿臉冷漠。

“阿寧……”

他不知如何是好,聲音顫抖,滿眼乞求。

要我給他一個安撫良心的機會?可惜他兒子早已心如死灰,自顧不暇又怎有閑情逸致幫助他人。

於是我轉身便走,仿佛未曾遇到過這個人。

他沒有追上來,我也沒有回頭。

但是我知道他一直站在原地看我,不知心情如何。

而這又關我何事?即使他年近半百,即使他背井離鄉孤單漂泊在這城市,這又關我何事?他現在住在哪裏在做什麼都與我無關,因為他最初他的不願意放棄讓他已放棄一切。

我不怪他。

冷冷的微笑,一刻不停。


* * * * * * * * * * * * *


記憶中他和她是極其相稱的一對佳偶──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如同無數老套的童話,她美麗如花而他英俊不凡。只可惜她確是出身名門的公主,他卻僅僅是平民家庭的百姓。他們相戀然後合演了一出經典肥皂劇──公主不顧一切拋卻家族和地位委身於平民。

童話到這裏總會說:“……然後他們幸福的在一起……”

於是圓滿大結局。

只是生活沒有結局,他們的劇集被迫演下去。

到後來公主漸漸無法忍受枯燥的生活,懷念她的水晶鞋,而她選擇的騎士此時卻變得如同榆木絲毫不解風情。

她後悔不已卻無法回頭,只望有一天能重返她的宮殿,於是將一切希望寄予兒女。

於是我記憶中的生活便是在母親的鞭達下如噩夢般的上流生活演習。

而演習終究只是演習,現在我一無所有與天下所有窮人毫無二致。狀似悠閑遊蕩在這城市,口袋裏只有三塊四毛,電話卡上沒有錢。

還有四個打工要做,我模糊的想。

然而慢慢遊蕩,直到深夜。

茫然的想起歐陽樾。

如果母親大人早知道這一號大人物,不知會不會把他兒子嫁過去。

我微微一笑。

有可能。

不過一切都已來不及,明天,她將因為拖欠醫藥費被送出那美麗高貴救死扶傷的白房子。

我已經盡力,所以不必愧疚。

走累,於是席地而坐。

明天會怎麼樣我懶得去想,只想休息。

來來回回的鞋子,在我數到第一千零四十二的時候有一雙停在我面前,那鞋質地高貴,是膜拜的上品。

忽然有種模糊的期待從心中湧起,於是我想,若是你,我給你一次機會。

只此一次。

“請問……我好象在哪裏見過你……”

我抬頭,一張陌生的面孔。

心中一冷。

好老套的搭訕方式。

於是我嫣然一笑:

“是啊,先生,我們真有緣分。”


* * * * * * * * * * * * * * * * *


“來杯酒?”

男人微笑,氣質不凡。

“不必。”

我也笑,忙著擦幹頭發。

“也好,有些事情還是清醒的時候做比較好。”

他說得粗俗,我卻毫不介意,看著他放下酒杯走向我,不禁感謝上天賜我一條生路。

搭訕方式確實很拙,但他沒有騙我,我們確有一面之緣──我曾做過他女兒的家教,似乎曾匆匆擦肩而過。

“我以為你不屑於這種交易。”

他輕吻我的唇角,感歎不已。

我則曖昧微笑,意義不明。

呵呵,你實在太抬舉我。安寧不是一個有骨氣的男人,為五鬥米而折腰是我常做的事──更何況堂堂李氏企業的總裁價值絕不止區區五鬥米。

“安寧,我真的很喜歡你這一型的。”

是,是,我知道我被眾多變態窺視。

“被先生喜歡,是安寧的榮幸。”

“明天你到公司找我,我給你安排程式設計師的工作,按你的要求,每天工作4小時,月薪10萬。”

我笑得甜蜜,看這男人也分外順眼。

“多謝先生照顧。”

他看我如此柔順如同貓咪,十分滿意。

“其實你已有學士學位,原本不必……”

他只說一半,我卻已知道他的意思。

──不必如此這般出賣肉體?是啊,他先生位高權重呼風喚雨哪裏知道經濟危機。我每天需分身幾個小時照顧那女人,有哪家大企業願意雇用一個時時曠工的人?

所以肉體只是媒介和誘餌,來釣你這條大魚。

所以我並不反駁僅僅微笑而已。

然後他伸手握住我的浴衣帶子,慢慢拉開。

然後是單調枯燥毫無新意千篇一律的情事。

親吻,愛撫,糾纏。

呻吟,喘息。

如同網中被縛的白魚。

而我需要做的,

只是張開雙腿而已。

* * * * * * * * * * * * * * * * *

第二天早上,我如願拿到了30萬作為一夜春宵的報酬。

然後我一刻不停趕往醫院,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幾欲昏睡。

結果收費處那老頭居然笑得花枝招展的告訴我早已有人將百萬巨款劃入醫院的帳號。

那一刻我只能想到一個人。


* * * * * * * * * * * * * *


我引誘了服務台的小姐,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順利見到了歐陽樾。

他居然沒有辦工,在總裁室裏泡茶。

見我闖入,他竟也沒有絲毫驚訝,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我討厭他這樣的態度。

“要喝嗎?”

他微笑遞給我一杯香氣四溢的紅茶。

我掃了一眼,發現有不錯的茶點,便不客氣的坐下來品茶。

他卻沒有喝茶,只是看我。

我也沒有抬頭。

餐畢,耗掉不少時間,於是我懶得廢話,開門見山。

“給我一個理由。”

“什麼?”

他一臉無辜如同三歲孩童。

“你無故送我的一百萬──若是你給我的青春補償費,我收下。若是其他原因,你給我一個解釋,”

“呵呵……”他居然笑得開心,“安寧,我以為你會拿來還我。”

“我為什麼要做那種蠢事?”我冷笑,“我可沒有先生所想的那般高尚,既然有人白送巨款,我自然不會客氣。”

他深深的看著我,歎氣。

同情?也好,他要做上帝我也樂得順水推舟。

“我想了很久,安寧,我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

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真是奇怪,聽到他這般言語,心中竟無絲毫波瀾。

歐陽,你可知道,我已給過你一次機會。

只是你已經錯過。

於是我微笑:

“太晚了。”

他不可置信。

“什麼叫做太晚?安寧,不要用這種話來敷衍我。”

我看他焦急神色,並不言語。目光透過他看著他身後的玻璃牆,外面高樓林立,卻不見藍天。

“歐陽,你可知我僅僅昨夜便賺了30萬?實在是輕松容易的生財之道,可憐安寧以前竟沒有發現。”我淡淡笑道,“當初你可沒有他那般大方,所以那一百萬即使你不給我理由我也不會退還。”

他手一抖,猛的站了起來,打翻身前已冷的紅茶。

“是誰?”

好猙獰的一張臉──此時他目露凶光居高臨下的看著我,我疑心他一時激動會失手掐死我,於是後退。

“安寧,你對我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你知道我會怎麼做──我會殺了他。安寧,你早應知道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敢動我東西的人。”

是,我相信他會殺人,但若是為了我實在讓我受寵若驚。

“不要做不智的事,歐陽,這一向不是你的風格。”我冷靜的提醒他,“……況且,我也不是閣下的東西。”

我不是沒有看見他額角的青筋,所以我祈禱\能全身而退。

他注視我良久,目光瘋狂,仿佛我是個怪物。

然後,如同忽然泄了氣的球,他長歎一聲頹然跌坐。

“安寧,你到底要我如何是好?”

我冷笑。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切已無法回頭。

“太晚了,歐陽,太晚了。”

既然已經無法回頭,我便不會再做無謂的停留。機會只有一次,若你還未厭倦這遊戲,只能追上我。

而我,絕不等待。

* * * * * * * * * * * * * * * *

 

一直以為,他是愛我的。

從未懷疑過。

在校園的各個角落相擁,那時的感覺,或許算得上是幸福的。

一直以來,他從未說過愛我。從來沒有。

我仍未懷疑過。

那時候害羞如同少女,我連‘喜歡’也不曾說過。所以總帶著天真的想法,以為心意相通,不必拘於言辭。

於是,當他對我說,希望我們永不相見。

那一瞬間,我只以為是玩笑。

於是,我等著他說,開玩笑的。

然而,他見我沈默,如釋重負,轉身匆匆而去。

我自然沒有等到他的解釋,我甚至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

那時的我尚有骨氣,強忍這莫名其妙的溫柔一刀,連痛也不叫。

後來,在校園裏不可避免的遇見他,我面無表情。

後來,聽說他與一溫柔美麗的富家千金訂婚,我,居然已能微笑。

後來的的後來,大學畢業。

他離開了這城市。

而我,謹守承諾,留在原地。

以為永不再見。


* * * * * * * * * * *


一切似乎都出現了轉機。

那男人沒有食言,我大學四年也沒有白混,於是如魚得水,我大展拳腳,令他刮目。

“安寧,我沒有錯看你。”

他無比欣慰的對我說。

我暗笑,不知他當初是如何看我。口中卻恭恭敬敬的拍馬道都是李總提拔安寧才有今天願為大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他不再言語意味深長的看著我。

不可大意,李牧不是個無能的男人,我已見識過他在商場果斷狠辣的手腕。

於是我柔順的微笑,任他吻上我的唇角。


* * * * * * * * * * * * * * * * *

自我把百萬巨款當作青春補償費收下之後,歐陽樾便沒有再出現。

我不知道他是否厭倦了這遊戲。

畢竟他大少爺自出生起便站在高處俯視眾生,從來只有別人追他,他卻未嘗試過追趕別人。

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成為曆史第一人。

我淡淡的想。

然後淡淡的忘記。


* * * * * * * * * * * * * * * * * * *


醫院方通知我一切已經准備就緒,只等我母親身體好轉便可轉入無菌室等待手術。

原來有了金錢,事情不過如此簡單。

收費處那老頭一見我便笑嫣如花,仿佛我是財神,只差沒有上香膜拜。

母親仍一無所知,沒有好臉色給我。我也懶得告訴她我已經躋身金領一族。只是趁她心情不錯要我扶她下樓曬太陽的時候淡淡的對她說,下個月手術。

她優雅的點頭,然後說,她終於可以離開這鬼地方,上帝保佑。

我沒有說什麼,她相信上帝,卻不知上帝不會賜她錢財保她平安。過了這麼多年的貧民生活,我都奇怪她為什麼還如此天真。

但我沒有言語,看著她,冷笑。

其間我給安然打了個電話,他認定我是要錢的瘟神,沒等我說完一句話便匆匆挂斷。

於是我只得告訴院方,我母親的配型骨髓由我提供。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李牧確實是個有手腕的男人,令人敬佩。

李氏企業由他一手創立,不過短短二十年,已在這城市複雜的商界獨當一面。

狡猾,狠辣,不折不扣的,奸商。

歐陽的家族企業在進駐這城市時曾遭到李氏企業的沈重打擊,幾乎退出市場。好在歐陽樾大學畢業接手後力挽狂瀾,終究在這裏站穩腳跟,與李牧對恃。

──真是一批有為青年。

我一邊翻看李氏企業曆史,一邊冷笑。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只是小職員一個,唯一特殊的身份背景不過是這兩大商業巨子的舊情人和現任床伴。

現在我要做的,只是做好本職工作。

而且,最好不要讓李牧知道我過去的豔史。

沒有原因,只是常識.

* * * * * * * * * * * * * * * * * * * * * *

天色微暗,我醒過來,渾身粘膩。

5:03分的淩晨。

我沒有驚動身邊仍然沈睡的男人,輕輕翻身下床。

洗淨身體,換上幹爽的衣服,然後獨自坐在空曠奢華的客廳裏,慢慢品嘗咖啡。

心情愉快。

李牧的家果然是符合他身份的有品位的華麗。他說他妻子出國旅遊,女兒外宿,果然如此──拜此所賜,現在我才有幸坐在這裏品味如此高貴的咖啡。

5:30分。

喝完最後一口香醇的液體,本想給李牧留一張紙條,再想想又罷了。

罪證,若是讓人看到,倒黴的是我。

於是開門幹脆的走掉。

──“終於出來了。”

──居然有一妙齡少女坐在門邊挑著眼睛看我,狀似百無聊賴,害我吃驚不小。

捉奸在床。

我想。

雖未在‘床’,不過意義一樣,只是不知道這小孩是否會替母行道除了我這狐狸精。

於是,我微微一笑:

“早上好。”

她瞥我一眼,懶懶道:“早上好。托你的福,害我在門外等了4個小時。”

“抱歉。”我微笑,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提早回家,不過這個時候道歉總是沒錯的。

“哼,”她似乎很是不滿,“居然被我老爸捷足先登,老師,我原以為你是正人君子,你究竟對我有什麼不滿意?”

呵呵,好一個伶牙利齒的小女子。

我微笑道:“完全沒有。”

只可惜你還是嫩芽一株。安寧雖不是有道德心的好男人,起碼也明白祖國未來不可褻瀆。

她看著我,歎氣。

“老師,我曾問過你可曾戀愛,你沒有回答我。那現在我問你,你可愛我老爸?”

我思考一秒,然後回答:

“不。”

那小女子略略一呆,然後甜甜的笑了:

“你真是個冷酷的人,老師。”

“過獎。”

我也笑,對這贊賞卻之不恭。

其實冷酷的豈止我一個,這世界一切豈非都是如此。

而她不知為何忽然間恢複了好心情,跳起來拍身上的塵土,笑容甜美動人。

“那麼,我還有機會對不對?”

我只是笑,看她可愛,並不反駁。

過分複雜和單純的小孩,太過聰明懂得太多想要太多卻終究沒有成熟的小孩,總是惹人憐愛的。


* * * * * * * * * * * * * * * * * *

那輛車十分面熟,停在路中,更是分外招搖。

我低頭看表,6:02分。

看來補眠已成為不可能,歎一口氣,我繞過這輛面熟的名車慢慢走開,並祝它早日被識貨的高手偷掉。

結果剛走到它旁邊便有一人打開車門跳了出來擋在面前。

喝,沒想到開得起百萬名車的人居然也做強盜。

於是我毫無新意的問道:

“先生有何貴幹?”

我細細打量,只見來人臉色鐵青帶有殺氣,不由後退一步提高警惕。

他沒有說話,卻似有千言萬語,且神情變化萬千如同川劇變臉讓人嘖嘖稱奇。

不知他跟蹤我多久看到了什麼,以至於這番模樣。

最後他終於擠出符合他英俊臉蛋的微笑:

“安寧,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有些骨氣的人,沒想到不過幾天不見,你竟為了區區一點錢一點小小施舍便心甘情願的爬到那老男人的床上去?”

區區一點錢?是啊,大少爺向來對金錢毫無概念,可以原諒。

於是我懶得開口,轉身便走,他卻仗著人高馬大,再度將我擋住。

“心虛?”

心虛?我冷笑,安寧從不做虧心事也從來不知心虛二字如何寫。

我已經失去耐心,冷道:

“我願意爬男人的床幹大人何事?你上我,給我錢,我收下。他給我難道我就不可收?大人和小的什麼關系,居然有閑心管理小的床上事務?”

我說得低俗,言語更可稱做下流,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我,仿佛未曾見過。而我心情不爽,趁他震驚中,奪路而逃。

忽然出現,只是因為玩具被搶──重要的是被對手所搶──而覺不甘心?不然他早已知道我和別人上床卻為何此時才來發難?──知道對方是李牧,便有不同?

我不清楚,不過沒有關系,我向來就不懂他。

譏諷我?無用的。

若覺得不甘心,只能追上我。


* * * * * * * * * * * * * * *

 

我步步小心,卻仍難免小小失誤。

李牧交給我的一個重要企劃我不小心做得過分成功,於是擊敗歐陽樾的同類產品搶占了大部分市場。

對於我來說,這不是個好消息。我知道自己制造了麻煩。

只是,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麻煩,竟不止一個。

* * * * * * * * * * * * * * * * * *

因為這次勝利,李牧召集公司同仁為我開慶功會──本無可厚非。

而後酒過三巡。

他似乎微醉,居然不顧有他人在場伸手來攬我。

我暗暗吃驚,閃身躲過,他竟不肯放手,再次伸手將我牢牢擁進他懷裏。

察覺不妙,我低聲提醒他:

“李總,你醉了。”

他不回話,卻死死的盯住我的臉。

我不由想起被蛇盯住的青蛙,發覺情況有些不對,竟已失去控制。

然後他微笑。

“安寧……”

他叫得溫柔,我不能動彈,直覺危險。

“……真是奇怪……我想……我是不是快要愛上你了……”

那時我右手尚握著酒杯,聽他噴著酒氣如斯說道,全身一僵,酒杯應聲落地。

然後他向後一倒呼呼睡去。

周圍同仁個個早已狀似瘋子,沈醉與做各種妨害風華的舉動,沒有人注意到這裏。

而我呆坐半晌,愁腸百結,煩悶無比。

不知他開玩笑還是酒後吐真言,抑或這只是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情愫?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危機。

我和他,除了床伴以外,不需要更進一步的曖昧關系。

這是遊戲的條件,系於一線的微弱的平衡……而這平衡一旦打破,麻煩無窮無盡──我,最憎麻煩。

所以,這突發事件,我只做沒發生過。

* * * * * * * * * * * * * * * * * * *

結果第二天居然一切如常。

李牧仍舊是那副工作用臉,而昨晚大跳脫衣舞的一群野獸今天也怡然恢複翩翩君子窈窕淑女風采。

我想自己或許多慮了,不由暗自松了口氣。縮回自己的辦公室,對付如山工作。

不得不承認,這工作很是適合我──無須過多交際無須過多體力只用每天活動大腦四小時便可得如此高薪,實在難能可貴。

所以我當這工作為難得的休息,十分珍惜。

不料今天甜蜜時間如此之短,我剛剛泡好茶不過幾分鍾,便有不識時務之人前來敲門。

“安先生。”

美麗女人風情萬種的倚在我門邊,聲音甜膩。

“總裁有找。”

她態度恰倒好處,我抬頭微笑道:

“安寧知道了,麻煩轉告。”

人事部的部花,據說她對我坐領高薪十分不滿已多次進見李大人,也有傳聞她想泡我已經很久,看她態度,不知哪一個是真的……也或許兩個都是──因她不滿我日進鬥金便計劃傍上我這金龜婿坐享其成豈不快哉?

不過,無論如何,我對一個用上萬元皮包且酒後脫衣的女人實在是提不起絲毫興趣。

她見我溫柔,嫵媚一笑,說,不謝,轉身離去。

我低頭喝茶,發現聽過她的聲音居然膩得不用再加糖,不禁大歎神奇。

* * * * * * * * * * * * * * * * * * *

李牧找我,與私事無關,卻讓我頭痛無比。

他說,安寧,鑒於你在公司出色的表現,這一次和另一公司的軟件合作開發,我希望你能再助我一臂之力。

這是升遷的前兆,若對方不是歐陽企業,我會十分高興。

有苦難言,我還得微笑,說,是,多謝李總提攜。

只恨不能裝病請假半年。

李先生完全沒有發現異樣,說,實在奇怪,歐陽企業與李氏向來不和,此次我們公司的產品搶占市場,歐陽理應反擊──不料他竟提出合作,實在讓人費解,不過我們百利而無一害,何樂而不為?

他十分興奮。

而我,只好陪笑。

歐陽,你究竟要如何?

* * * * * * * * * * * * * * * * *
第四章


安寧,不要怨我。

他說。

唯一的一次解釋,他反複說,不要怨他,他情非得已。

我相信是真的。

他說,若你是女孩,或者他更加有權力……

然而我終究只是個男人,終究只是個同性戀,終究只是社會的殘渣。

無法改變,無可改變。

而你,也終究只是父母手中的魍魎。

所以你與那美麗公主訂婚,實在合情合理。

所以你必須放棄我,我明白。

──永不相見──如此冷酷,斬斷我一切妄念使我早得救贖。

安寧,不要怨我。

你如此反複說,如同咒語。

何必。

安寧是一個容易遺忘的人,若你不再出現,我根本不會想起你。

* * * * * * * * * * * * * * * * * *

無聊的對白,虛偽的客套,笑裏藏刀滴水不漏。

這就是所謂慶祝兩大企業合作的酒會。

好在我早有自知之明,裝頭痛躲到陰暗角落,只待有侍者經過再大肆搶奪一番。

所以現在我面前食物以及美酒堆積已如小山,得以悠閑的欣賞紳士淑女媲美一線影星的演技。

李牧不愧是商場老狐狸,風度翩翩左右逢迎遊刃有余。

我觀察良久,幾乎要起立拍手叫好,他不去做演員實在是演藝界一大損失。

有此上司,衣食無虞。

於是我安心低頭享受美食──四周音樂高雅,情調不凡,實在適於用餐。

可恨有人視線聚焦於此,其效果有若凸透鏡,我只感覺臉上焦點處發燙,讓人食欲大減。

不知何人如此不識時務?

我抬頭,竟看見十幾米外歐陽樾先生攜一美人與人相談甚歡,只是目光掃向此處,灼灼然。

心中默默哀歎,我知道今天這場盛宴終得不了了之。

然後我向歐陽樾假笑一秒,迅速跳起,跌跌撞撞撥開人群沖到李牧身邊,捧著蒼白若鬼的臉虛弱無力,道,小的頭痛欲裂,只怕撐不到酒會結束,先行告退。

李牧十分擔心,伸手撫我額頭,說:

“可要我送你?”

我芒刺在背,假笑:

“不必不必,安寧自會打車回去。”

說完奪路而逃。

──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是我二十年來稟持的信念,十分好用,屢試不爽。

所以與歐陽樾的正面交鋒能免則免,我並不介意做一只安全的縮頭烏龜。

* * * * * * * * * * * * * * * * * * * *

不知歐陽先生耍了何種神通,當我沖到樓下時他竟先我一步擋住去路。

“晚上好啊,安先生。”

嘖嘖,居然叫我安先生,多麼見外。

我假笑。

“哎呀呀,這莫不是歐陽大人今夜良辰美景,美酒佳人,先生怎會到此地吹冷風?”

他神情自若,右手尚持著半杯美酒,狀似十分愜意:

“等你而已。”

是啊是啊,屈指一算,歐陽大人攔截小人已不止一次,果然神出鬼沒,若生在古代,必然是一代綠林英豪。

“是麼?”我一臉受寵若驚,“安寧頭痛欲裂,只想早早回家休息。先生有話請速速講來。”

“我們需要好好的談一談,安寧,我們已經有太多誤會。”

誤會?我冷笑。

談?談什麼?若是講故事,安寧樂於奉陪──我尚有一大堆勞燕分飛的故事只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他見我不語,似笑非笑。

“明天上午,希望你能來找我。”

又來了又來了,最討厭的命令語氣,仿佛天下都是他的地球得照他少爺的意志運\行。

“是是是……安寧若是有空的話……”

多說無益,顧左右而言他,我捧著腦袋迅速撤離。

明天?

明天安寧將會告假休息,原因是頭痛眩暈全身無力。

他並不阻攔,只是微笑,笑得我提高警惕。

* * * * * * * * * *

一夜好夢。

次日清晨8點,電話猛響。

半夢半醒抓起電話,模模糊糊聽到李牧溫柔的道早安,昏昏欲睡。

…………安寧…………你今天不必到公司…………

如此好命?不必裝病也可休假?

…………對方需要一些技術指導…………歐陽樾說…………希望你去…………

聽到意料之外的名字,我忽然清醒,失聲大叫。

“要我去歐陽企業?!”

似乎被我的河東獅吼嚇了一跳,沈默2秒,李牧笑了起來:

“看來你的頭痛已經好了。”

糟了,一時情急忘形竟忘了裝病,現在他聽我如此中氣十足,要再要做虛弱狀也未免太假了些。

於是我只得慘白著一張臉幹笑。

“只有三天而已,安寧,你是最理想的人選,我原本還擔心你的身體狀況,現在聽你如此精神,我也放心。”

我只能繼續幹笑。

待放下電話,我才真的開始頭痛無比。

* * * * * * * * * * * * * * * * *

陰雨。偏頭痛。

心情惡劣到極點。

然而李牧大人的話又不得不遵從,我需得保住這上等飯碗供養老母。

於是我只得很沒有骨氣的在遲到一小時三分鍾之後還是乖乖趕到了歐陽企業,痛苦萬分。

接待處的美麗小姐果然也非等閑人物,竟慧眼識玉,一見到我便微笑道,可是安寧先生?歐陽先生已在總裁室等您。

是是是,我假笑,一邊迅速閃入電梯。

技術指導卻在總裁室?

真是不死心。

──歐陽大人的皇帝寶座在第四十七層──高層人士必得站在高處,多麼明白,鳥瞰眾生的感覺必定妙不可言。

電梯緩緩上升,外面風光無限,只可惜我罹患懼高症多年,無心欣賞美景。

歐陽果然是假公濟私的典範,我瞥了一眼尚冒著熱氣的大吉領紅茶,看著他微笑。

“我竟不知道堂堂歐陽企業的當家,電子信息工程研究生居然需要區區在下的技術指導。”

他並不理我的挑釁,微微笑道:

“安寧,我說過我們需要時間好好談談,你卻總是不給我機會。”

言下之意似乎我才是一切的禍首。

“歐陽先生,我覺得我們之間並不存在磋商的空間,安寧只是李氏的小職員,大人最好與我上司直接交流。”

他看著我,淡淡的,說:

“安寧,我知道你很會開玩笑。”

玩笑?安寧做事無比認真,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怎會有美國時間開玩笑?

我懶得理他,慢慢啜飲紅茶。

既然不必工作,我也有的是時間同他少爺談情說愛。

他說,安寧,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你又何苦如此固執?

我好笑,既然已經過去,你又何必糾纏不休?我想要忘記,你卻不願放過。

他歎氣,竟仿佛有一絲憤怒。

“李牧真的有那麼好?你寧願選擇他而非我?”

我淡淡看他一眼,並不言語。呵呵。選擇?這並非選擇,只是一種需求。

因此我只是微微一笑。

而這似乎笑得很不是時候,我看到歐陽樾額角隱現的青筋。

沈默。

不知道他何時會爆發。而我已厭倦了這種無聊的對恃,5年的時間,從某一方面來看,他似乎仍未成長,我失望。

“歐陽。”

我知道必得有一個突破,無論是由誰來做。

“你並不愛我,你可知道?”

他猛然一震,抬頭死死的盯住我。

心中微痛,但不得不說,不可不說。

“……也許5年前,你是真的愛我……”

所以我原諒你。

“……而現在,你我相遇只是偶然,你見到我,雖然已與以前不同,但或許仍觸動了你保存的某個回憶……那回憶因為種種關系並不完美,當時你無力改變。而如今已然不同,你有了掌控一切的能力,所以你需要一次彌補,所以你需要我的存在,所以你並不知道,這不是愛只是一種遺憾的需要……”

嘴裏一絲苦澀,然而平靜的不可思議,原來揭開舊瘡疤的痛苦也不過如此。

我淡淡的笑了。

“如你所說,一切都已過去。歐陽,5年並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都已過去,我已和當初有很大的不同,你也要明白,你並不愛我。”

其實早就知道,不過當作一場美夢。所以安寧,你終究還是如此不幹脆的人。總要等到末路,才肯醒來。

他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或許他只是在思考。是。你需要一點時間。

你是如此聰明的人,歐陽,你需得明白這一切不過只是幻影。明白這一切不過只是自己對自己的欺騙。

冷掉的茶,如此苦澀,如此苦澀。

我在短暫的靜寂中平靜的等待結束。

然後,他低低的笑聲慢慢響起,聲音愈來愈大,最後變得幾近瘋狂的振耳欲聾。

他似乎笑得喘不過氣來,搖搖晃晃的扶著桌子。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竟有一絲惶然。

“原來,你一直是這樣想的……我不愛你我不愛你……真是奇怪,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你竟能如此了解如此肯定?”

他忽然抬起頭來,雙目血紅表情可怖。

“安寧,你是預言家你知道我不愛你,那我問你,你可還愛我?!”

我一愣,看著他步步逼近,頭腦竟化做一片空白。

沒有料到他如此反應。

你可還愛我你可還愛我你可還愛我你可還愛我你可還愛我……

事情已經失控。

我只愣了半秒,轉身便逃──

然而僅僅邁了一步,便被人從背後大力擁住。

掙紮

被抱得更緊

反手用力一揮

被牢牢抓住

接著天旋地轉,被強力壓在辦公桌上。

掙紮

撕咬

如山的文件坍塌,崩潰。

滾到地上。

壓著的溫暖的人體。

如此沈重。

如此可怕。

居於弱勢的恐懼,很久沒有感覺,竟如此陌生。

那人從高處看著自己,似乎中了咒術,喃喃不停。

安寧安寧安寧安寧安寧安寧安寧安寧安寧安寧安寧……

那人是誰?

一片空白。

然後,聽見衣服撕裂的聲音,清晰無比。

一片空白。

濕熱柔軟的物體占據了口腔。

糾纏

廝磨

血的腥味。

一片空白。

然後,聽見他低低的歎息。

安寧

我愛你

安寧

腦海中有什麼東西瞬間暴裂。

飛速旋轉的世界瞬間凝固。

歐陽

是你。

目光相對,看見情欲。

微微笑了。

然後用盡全身力氣一腳踹向他的腹部。

他一愣。

然後壓在身上的身體便失去了力氣。

我推開他,翻身爬起,近乎瘋狂的沖向門邊。

開門。

關門。

隔開。

一片空白。

兩腳竟已失去力氣。

很冷麼?

我低頭看著破碎的襯衣,奇怪的發覺自己竟在發抖,無法停止。

呵呵

我笑了。

只可惜沒有鏡子,不然我必然發現,我笑得有多麼難看。

* * * * * * * * * * * * * * * * * *

兩腳虛浮。

好在電梯裏只有我一人,否則對方定會認為我是七七回魂日。

樓下大廳居然也在爭執,幾個保全人員架著一中年男人,而那接待處的美麗小姐哭得是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我站在原地看這場好戲,那背影居然有幾分眼熟。

中年男人似乎進行了一番爭辯。無果。英俊的保安先生已經架著他向門外走去,那模樣很有些滑稽。

最後那男人忽然回過頭來。

真是出乎意料,我居然認得他。

“──爸爸──”

* * * * * * * * * * * * * * * * *

那天晚上我發了高燒,夢魘不斷痛苦無比。

第二天醒來時竟看見父親坐在床前一臉憔悴。我才模糊憶起自己昨天曾見過他。

阿寧,你醒了,感覺怎麼樣?他說,昨天你一回家就倒下真把我嚇壞了。

是麼?沒有印象.我扯掉額頭上已經變溫的毛巾,只感到疲倦。

他看我皺著眉頭並不言語,慌忙遞過放在一旁的稀粥,吶吶道,你累了,喝點東西暖暖腸胃再睡一會感覺會好些。

我奇異的看著手中還冒著熱氣的液體食物,竟不知道他居然也會做飯而且還能做出外表如此正常安全的東西,實在讓人感動。

於是我毫不客氣的喝掉它後繼續安然的睡眠。

既然我現在是病人,蹺班理所當然。而且以我現在不甚爽快的身體和心情,實在不宜面對歐陽樾。

* * * * *

再次醒來天色昏暗,不知何時何日。

感覺舒服很多,翻身下床,竟看見父親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宛如化石。

我倚門看他,並不言語,昨天發生太多事。疲倦。實在懶得思考。

他應該聽到我起床的響動,卻沒有抬頭,只是死死盯著地板,說,昨天你都看到了……

看到?看到什麼?我只看到他與保安爭執,我自顧不暇,其他一概不知,但我並不辯解,聽他繼續說下去。

他說,阿寧,不知道是否丟了你的臉,我,我實在不知道你在那裏……我只是,我只是想請那位小姐看一下傳單,希望能給一些援助……我沒想到她的反應那麼大……我,我……我……

然後他埋下頭,默默的,流淚。

我嚇了很大一跳。我從未見父親在我面前哭過,從小到大,從來沒有。

桌上放著他的舊提包和一疊印刷品,光線昏暗,我僅能模糊看到‘愛心’二字。

忽然明白,我微微一笑。

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在這瞬息萬變的城市的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畢竟他在記憶中是如此高傲和自尊的人,即使上次見他,也是一副無可挑剔的模樣。我忘記他一輩子都是母親口中不解風情的書呆子,因此也從未想過一個年近半百的幾近迂腐的中年男人在這城市裏會有什麼好的生存手段。

所以知道事實竟感覺如此虛假,看過無數乞憐的貧窮的臉,竟無法將他們與父親聯系起來。

所以我忘了,無論多麼繁華美麗靡亂的城市──乞丐──無論是何種形式的乞丐,總是存在的。

太過驚訝,以至於無法言語。

他的頭越埋越低,直至沒入膝蓋。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給你媽媽籌些錢。我太對不起她。阿寧,你太累了,我知道,我知道。

累?我木然。

不,爸爸,你可知道,安寧如今日進鬥金,有足夠的金錢供我揮霍,又怎會累?

我看著他,從未這樣仔細和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發現他竟已變得如此矮小和蒼白無力。

他說,阿寧,老家的房子我一直堅持不肯賣掉,我只是想,我們終有一天會回去,即使我和你媽媽無法回去,你也可以……所以一切都可以舍棄,只有它不能。阿寧,我們已經虧欠你太多,我知道,我知道,阿寧,你終究有一天會疲倦,我只希望,即使一切都失去,也必須留下一個可讓你休息的家……對不起,我這個個無用的丈夫和父親,什麼都無法給你們……原諒我,阿寧,原諒我……

我看著他,聽著他無力低語,心中一片麻木。

這是誰?

如此孱弱不堪的老人,我竟從不認識。

然後我聽見自己輕聲道:

“──要不要去看看媽媽……”

* * * * * * * * * * * * * * * * *

沒有刀鞘赤裸裸的利刃。

我把它丟到歐陽樾面前時,他略微詫異的抬起頭來,我一臉假笑,說,歐陽先生,你可知道此物所為何用?看你一臉茫然想也以為它只可用來削蘋果,大謬也,倘在古代,女子可用他防禦惡狼相夫教子男人用它銖殺惡賊\替天行道實在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基礎和動力。當然現代人類講究文明反對暴力,而我通常也喜歡用文明的方法解決問題,不過某些特殊時候這東西還是必不可少,為保自身安全而很不小心誤殺對方這種行為,法律稱之為正當防衛。

我滔滔不絕,他瞪著我,良久,然後說:

“安寧,我很抱歉,但你也無須如此誇張。”

冷笑。

“是麼?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不知這位少爺有否聽過。”

尤其是與一匹惡狼共處一室,自然得倍加小心。

我笑得開心,他卻表情複雜目光灼灼,歎氣,你以為我在騙你,總是不願相信,安寧,你難道不覺得累?你要明白,那三個字,我從未對別人說過,也絕不會再說第二次。

他聲音低沈,恍如夢話。

我一直微笑,直到麻木。

 

* * * * * * * * * * * * * * * * * *

我大發善心。於是他終於得以與她重逢。

我以為會有爭吵,甚至仇恨。

然而沒有。

他們不過長談了四個小時,然後,他對我說,她想和我談談。

那天光線恬淡,慵懶而舒適。

她坐在窗邊,臉色蒼白卻依舊美麗如昔。然後她看見我時居然微微一笑,說,阿寧,你瘦了。

我盯著她,十分驚訝以至表情古怪。

她依然微笑,如同聖母。

她似乎寬恕了一切,連同我。然而我卻不記得自己曾經有罪。

他在一旁,握著她纖細優美潔白的手指,神情無奈。

我看著他們,如此高雅的一對璧人,我竟曾以為他們之間已沒有愛情,真是可笑。

於是我也只是淡淡一笑,無話可說。

* * * * * * * * * * * * *

三天之後她進了無菌室,一切順利。

因為我曾生病告假一天,因此歐陽順理成章的要求技術指導時間向後順延,好在此次終於可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工作──不知是他良心有愧還是我的威脅起了作用,他沒有再對我性騷擾,實在是大幸。

然後回到李氏,一切恢複正常。

我依然悠閑的工作然後在李牧有需要的時候做一個體貼的床伴。

李牧是個溫柔的情人,一向如此,只是最近無微不至得有些異常,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奇怪,若有所思遊移不定。

所以當他提出晚上共進晚餐時,我已有不妙的預感但是不可回避。

燭光昏暗,音樂柔和。

氣氛好得有些詭異。

李牧居然只是喝酒,我忽略他凝視的目光專注於與盤中的食物廝殺。

良久的沈默。

──以前從未如此過,李牧很懂得把握分寸調動氣氛,因此與他相處還算得上愉快。

而現在這沈澱的空氣讓人窒息。

於是等待,等待他開口。

然後,他終於喚我,安寧,你和我一起可還快樂?

我笑道,當然,若有不快我絕不會委屈自己。

他展顏,看著我,似乎很是欣慰,他緩緩的說,安寧,我會和妻子離婚。

我一愣。

他接著說──為了你。

空白。

什麼意思?離婚?和我有何關系?什麼叫做為了我?

“李牧,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竟有一絲憤怒。

“你懂的,安寧,我已經說過,你只是不相信。”

他曾經在那次慶功宴上對我說,他快要愛上我,我以為他醉了,而他之後也沒有再提,所以幾乎快要忘記。

“我沒有醉,只是需要一個借口。”李牧苦笑,“而且,那時我尚不能下一個決定。”

然後?你的決定是什麼?

“……我仔細整理了自己的情緒,在你去歐陽企業的幾天裏,然後我終於知道,我是愛你的,安寧。”

我看著他,看著他,他一副釋然的樣子。

多麼榮幸,我是否應該感到高興?我以為自己再也承受不起‘愛’這個字,所以一直極力逃避,沒想到自己魅力無邊,竟擋也擋不住。

“……我知道無法給你一個名分,但我絕不會讓你感到委屈,所以我會和她離婚,安寧,我會好好愛你……”

他一字一句的說,狀似十分認真。

我相信。所以我在想一個盡量不讓他受傷的拒絕方法。

他見我不語,頓了一頓,然後輕輕的說,安寧,過去,你是否已經忘記?

我一驚抬頭,他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洞悉一切。

──我希望你能忘記,安寧,那只是舊傷,你卻不肯放過而任它潰爛蔓延,所以終究無法愈合。

你知道?李牧,你早已知道竟能如此坦然?

忘記?要我忘記?我已經忘記。已經。你為何又要提起?

無法言語。

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心情惡劣想來臉色定也好不到哪裏去。

對視半晌,我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李牧,人人都給我負擔,我以為你不同,我們各取所需多麼輕松,然而你卻破壞了規則,所以這遊戲已經結束。你既已知道我的過去,就該明白,在那之後,我可以進行一切有益的遊戲,卻絕不接受束縛,絕不。

* * * * * * * * * * * * * * * * *

注入致命藥物,慢慢殺死病變的骨髓細胞。只留一具空殼。然後。重生。真是奇妙。置諸死地而後生。

這美人剃掉的頭發後的美麗的臉,看起來有些滑稽,透過無菌室冰冷的玻璃,我看著她低低呻吟。

父親僅通過可視電話和她說了幾句話便掩面走開,我看著他踉踉蹌蹌的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喃喃的說,阿寧,只不過一個星期,只有這點時間……等你媽媽的病好了,我們就回去……回去……好麼?

他眼裏滿是血絲目光卻亮得驚人。

回去?

離開這城市?

我呼吸著這沈重的空氣,手心冰冷。

回家,

是麼?


* * * * * * * * * * * * * * * * *

車水馬龍毫無秩序,我百無聊賴的等著紅燈並很有責任心的擔憂這城市的交通狀況。

然後便看見了坐在路邊狀甚無聊的她,目光甫一相交,她便手舞足蹈大聲尖叫道:

“──安老師!!”

可愛的小孩,情人的女兒。

我走過去,她挑著眼睛看我,嘻嘻一笑。

那笑容看起來天真爛漫,我也不由得微笑:

“你在等人?”

“是啊,無聊的要死……”她扁了扁嘴,隨即又笑了,“不過也算幸運\,居然遇到老師。”

言語無害卻目光狡黠,不愧是李牧的女兒,我還沒有忘記她曾說不會放棄我。

我笑,真是可愛的年紀──無論如何,聰明的小孩總是討人喜歡的。

然後想起李牧對我的諾言,看來她似乎仍一無所知。

呵呵,有趣。

於是我看著她那與李牧有幾分相似的漂亮臉蛋,邪邪笑道:可想要一個新媽媽?

我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定如同誘拐白雪公主的巫婆,表情猙獰可怖,不過李牧,這也是迫不得已,聽說要溶入一個家庭必先收買對方子女,你既已向我求婚,我又怎能不有所表示?

她一楞,莫名其妙──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沒什麼……我笑得不動聲色。

看吧,李牧,不是我不接受你,而是現實的障礙使然──這是天意,真是讓人無奈。

她茫然的看著我,表情很是不滿。

然後她目光一轉,忽然跳起來向我身後招手。

“──爸,媽媽,這邊啦!”

我回頭,只看見李牧與一女子相攜而來,看起來親密無間且畫面賞心悅目。

那女子似乎聽見了叫聲,露出微笑加快腳步向這邊走過來。李牧卻臉色一白,幾乎僵在原地。

呵呵,這城市實在太小。

我惡質的欣賞他慌亂的神情,心中冷笑。

這豈非是天賜良機?

於是我立刻收拾微笑沈下臉來,露出哀怨神色,而後滿意的看見他的臉色由白轉青。

“這位是……?”

女子走近,才發現我這個陌生人,於是禮貌的詢問身旁的女兒。

“──你好,在下曾是令媛的家庭教師,敝姓安。”

她微笑顎首,溫柔而優雅,說,原來是安先生,幸會,小女平常承蒙你的照顧。既然今天這麼巧遇到,安先生可願賞面與我們共進晚餐?

完美的客套,真是上流人士。

於是我道,實在抱歉,安寧晚上已有約會,恐怕要辜負夫人美意。

她也適時的露出惋惜的表情,說,真是遺憾,希望下次有機會與安先生一敘。

下次……

若是我接受你先生的厚愛,只怕下次見面,你已恨不得殺了我。

目光轉向遙遙處的李牧,做出一臉哀怨,只見他臉色越發陰沈,恐怕今天的家庭晚餐也不會愉快。

我歎氣。

李牧,你實在不夠聰明,有了美麗夫人可愛女兒溫馨家庭還不滿足,竟還奢望愛情,你實在太過貪心。

──你有實力擁有一切,安寧卻無,我只求事事平安。

我站在原地,看著李牧偕同妻兒駕車離去。

冷笑。

* * * * * * * * * * * * * * * *

在街上遊蕩數小時,回到家時已是深夜。

泡一杯咖啡,拿一片面包,然後坐下來,打開電話留言。

意料之中的李牧的聲音,意料之中,他的聲音有些慌亂不似平常優雅,他說,安寧,你應該會明白,不要誤會,我並沒有騙你,只是今天本就是休息日,她要求我陪她購物沒有理由拒絕,安寧,我說離婚並非信口開河,現在我只是在等你的回答……

我漫不經心的聽著,慢慢啜飲咖啡。

接下來的幾個留言都是千篇一律,他拼命解釋,卻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在意。

厭倦,正要關掉,卻忽然聽到了意料之外的聲音。

──安寧,是我……

是你?呵呵,你是誰?我心裏一沈。

──對不起,安寧,那天是我太過激動,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一切並非你想象的那樣。如果可以,我們需要一次真正平靜的交談,而非逃避……我等你,安寧,你需要時間冷靜。

逃避?冷靜?

歐陽,歐陽!!

我非常的冷靜,從來都是,從來。我一個人,走了這麼久,也從未逃避過!若非你拼命追趕我又怎會逃避?!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永遠也不會明白。

幾乎握碎手中的杯子,呼吸困難煩躁欲死。

為什麼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而當我只渴望平靜休息的時候所有人都不肯放過?你們從未問過我的感受,現在我已經不想要施舍的愛情難道你們不懂?你們說愛我,說得如此真實動人,卻只會一再的給我負擔,這就是所謂的愛情?真是可笑。

厭倦。

這個城市讓人厭倦。

我到底為了什麼來到這裏?治病?賺錢?

現在這些都將結束,我也無須留下。

結束,

這是一個契機。

* * * * * * * * * * * * * * *

銀行帳戶上的金額是117萬。

真是讓人安心是數字。

沒有後顧之優。

然後第二天上班李牧大人召見我並責問我昨夜為何不接電話時,我說,小的昨天眼見你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心中傷痛借酒澆愁於是醉得人事不醒以致於沒有聽到電話鈴聲。

這個理由應該十分充分並且可以大大滿足他大人的自尊心。

不想他一臉嚴肅的看著我,說,不要開玩笑,安寧,你不是這種人。

嘖嘖,真了解我,我歎氣。

不如相信,謊話總比現實動聽些。

不過李牧顯然是個腳踏實地的人,因此他將話題重新切回實際,咄咄逼人,安寧,回答我,你考慮得如何?我是真心的想要好好愛你,我希望你也認真對我。

考慮?

我已經考慮充分,所以一心一意的在做舉家逃逸的准備。

只是我很聰明的沒有說出口。

我要逃,必然要做得滴水不漏,我知道失敗的下場,李牧絕不會原諒背叛他的人,現在他愛我,所以包容我。但我沒有忘記他是一個多麼成功的商人,狡猾,狠辣,我一旦背叛,他絕不會手軟。

這是奸商的生存手段,切莫忘記。

於是我微笑,說,現在安寧十分混亂,無法思考,我母親即將手術,你給我一段時間,等手術結束後再給你答複,好麼?

他不再言語,目光焦慮──或許他是真的愛我。

真是可憐。

或許我應該正式的拒絕他。

然而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我已經沒有時間同他糾纏,既然決定離開,就必須快刀斬亂麻──即使有人會受傷。

離開,這是唯一的契機。

* * * * * * * * * * * * * * * *

她進入無菌室的第五天。

一切正常。

父親日夜在醫院陪她,所以滿目血絲精神委頓。

真是奇跡,只剩一副空殼的她居然沒有像以前那般無理哭鬧,實在讓我驚訝。

她最近沒有再提安然,而且見到我時居然也會微笑,一副小女人的樣子。

我只能將這詭異的情形想象成父親的魔法,除此以外毫無解釋。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這般說,也像是祈禱\。

然後我憎恨的發現自己居然也開始想象,無法停止。

離開。

重新開始。

他說,讓我們重新開始。

我想起柔和恬淡的光線,有些恍惚。

以前,似乎也曾有過快樂的,只是早已忘記。

重新開始?

那將有多麼輕松。

* * * * * * * * * * * * * * * *

第六天。

我躺到冰冷的手術台上,頭頂眩目的燈光。

特殊體質,麻醉對我沒有效力,於是有幸體驗了真正的椎心刺骨之痛。

然後我看見我暗紅色的骨髓,

脫離。

* * * * * * * * * * * * * * * *

第七天。

她被推進手術室,似乎十分平靜。

十個小時之後,有人對我說,恭喜,手術很成功,只要沒有感染,她一個月內便可康複。

父親長籲一聲老淚縱橫,他似乎一下子站不住,扶著我號啕大哭。

我微笑。

三十萬元的生命。

我們重新開始的契機。

* * * * * * * * * * * * * * * *

我開始做逃逸的准備。

現在窩居的地方屬於一位年過四十如虎狼般的女子,我對她說,我只租到這個月底時,她很是不滿,嘮叨不休。

辭職信早已寫好,此月下旬李牧將要離開三天同外商談判,我只需將它交給人事部經理即可。

行李少得可憐,無需操心。

呵呵,第一次發現我適合做小人,因為我居然十分開心。

其間我意外的接到那可愛小女孩的電話,她說,她已有一個母親,不再需要新的做候補。不過,若是她老爸需要一個新老婆,她倒是不會介意。

然後她咯咯的笑了起來,聲若銀鈴。

我也笑──真是個聰明得讓人心驚的小孩。

可惜她的好意我只能心領,箭在鉉上,不得不發。

我的離開,已成定局。

* * * * * * * * * * * * * * * *

我記得那天是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四,陰。

早晨起床時,四壁空蕩。

我發了幾秒的呆,然後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急燥了些,現在居然連果腹的食物也顆粒無存的被我打包空運\。十幾平米的房間只剩被褥和一台電話,實在貧瘠得有些可憐。事實上我幾乎連電話也打算變賣,然而這絕非明智之舉,李牧或歐陽若打電話尋我,豈非露出馬腳?

上午7點25分。

我到醫院看她──她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意識似乎十分清醒,我告訴她,等她恢複,我們便回家時,她看著我,眼角隱隱有一絲淚光,她說,阿寧,對不起對不起……

我記不得她有何原因要對我說這三個字,然而她含淚的樣子如此美麗,於是我淡淡一笑,說,沒關系,一切都已過去。

於是她微微的笑了,溫柔而甜蜜。

──那動人容顏,讓人無法忘記。

離開醫院時,天上下起微雨。

我坐在搖搖晃晃的電車裏,車窗一片模糊,外面恍如幻境。

8:03分。

我抵達公司,已然遲到。

那時一切如常。

和歐陽企業的合作項目預計在一個星期內結束,我畢竟做賊\心虛,於是投入大量心血完成這個項目,以期逃脫李牧未來的制裁──這當然只是妄想,不過求得良心安寧。

直至下午兩點三十四分,一切都在預定的軌道上運\行。

那時我以為所有都在掌握之中,只到兩點三十五分電話響起為止。

我記得那聲音陌生遙遠而虛假,甚至在我聽到時有一瞬間的恍惚。

──那聲音說,安先生,實在遺憾的通知您,您的母親剛剛在醫院逝世……

* * * * * * * * * * * * * * * *

以為可以逃離,以為無論如何總有一線生機。

然而我實在太過天真。

我竟忘了所謂命運\──不相信,卻不得不服從。

於是我一敗塗地,心服口服。

於是我現在站在她面前時,竟平靜無比。

──這是命運\,母親,我們終究無法回去。

耳邊有人喋喋不休──是,我已知道,不是你們的過失,只是不幸的那千分之一的感染機率導致突發性休克死亡──我知道我知道我已沒有精力追究所謂責任你們不必一再重複──讓人厭倦。

空氣中漂浮的隱隱的消毒水味道。

讓人想吐。

父親跪在床邊,似乎已沒有力氣站立,蜷做一團。

我走近他身旁,看見他顫抖的背部,如此蒼老。他沒有抬頭,卻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的,幾乎嵌進我的肉裏。

──阿寧阿寧阿寧阿寧阿寧阿寧阿寧阿寧阿寧阿寧……

他如同被詛咒般反反複複的叫著我的名字,一刻不停,似乎這樣便可以讓他得到救孰。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靜靜躺在床在床上仿佛安睡的人,如此蒼白卻驚人的美麗──讓人憎恨。

然後我輕輕的笑了。

母親。

我還沒來得及問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原諒一個人。

* * * * * * * * * * * * * * * *

真是可惜。如此淒涼悲慘情節所需的所謂淒風苦雨原來只是虛有其表──並不很冷──叫人厭倦的綿長,甚至在落到身上時也毫無感覺,實在很不符合現在悲涼的現實的無奈。

渾身潮濕,粘膩的不快。

懶懶的坐在醫院的露天長椅上,看著單一而無聊的景色,感歎。

然後模糊的看見那有些熟悉的身影,遠遠的站著──似乎是撐著傘的──真是辜負這難得的天氣。

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遊移,卻並不在意。

然後,他似乎慢慢的走近。

我笑,招手。

然後是溫暖而幹燥的懷抱。

如此之緊。

簡直讓人窒息。

──跟我走,安寧。

呵呵,你果然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你究竟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實在讓人吃驚。

我微笑。

看著腳邊被他拋棄的還兀自旋轉的潔白的,傘。

笑。

他的氣息炙熱。

但我已沒有力氣擁住這幹燥的懷抱。

他在我耳邊,不停低喃:

──安寧,你累了你累了你累了……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停下來……

原來如此。

我以為你在追趕,所以一刻也不敢停留,卻忘了地球是圓的,你僅是站在原地休息。

而我,只是繞了一個大圈,最終回到的,還是最初的地方。

* * * * * * * * * * * * * * * *

我低下頭,看著他的頭頂。

他跪在我面前,正細細的替我擦拭滴水的頭發,神色自然動作熟練。

為何會在這裏的?

疑惑的打量著陌生的環境,高雅而華麗的裝潢,充滿這個男人的氣息。

歪了歪頭,那男人便微微的笑了,安寧,不要這樣看我,這裏是我家。

是麼?但這和我有什麼關系?

於是我聽見自己說,我要回去。

回去。

這一念頭甫一出現便不可抑止。

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回去……

我要回去。

他依然微笑,說,不行,你得留下,你必須留下。

有些熟悉的命令式的語氣──令人厭惡。

有一絲怒氣,我重複,我要回去。

──不行。

──我要回去讓我回去。

──不行不行不行……

他握住我冰冷的手,溫和的說,不行。

為什麼?你有什麼權力?

我感覺到自己在掙紮,然後他壓制。再掙紮。再次壓制。最後,一把擁住我──你累了,不要鬧,你需要休息。

累?

我不知道。

那懷抱讓人急躁,但力量微弱無法掙脫,十分不快,十分。

歐陽歐陽歐陽歐陽……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但是那懷抱如此之緊,幾乎要將我嵌入他身體的力量──無法逃脫。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我頭昏腦脹,四周充滿他的氣息。

──快把我逼瘋的味道。

然後我看到他裸露的頸項,如此,誘人。

然後我聽到他悶哼一聲,抬頭看著我,目光驚異。

我感覺到,滿嘴的血腥。

他看著我,死死的盯著。血,沿著他的脖子,流淌。


* * * * * * * * * * * * * * *
第五章


他說:

你累了。

他如此輕描淡寫的說。

然後他起身走開,關上房門。

他的身影離開視線後,我竟然發現自己近乎虛脫,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已失去。

於是我倒下,迷迷糊糊的睡去。

* * * * * * * * * * * * * *

高三那一年,突然發覺自己與眾不同的性向,甚至來不及驚恐,他便忽然向我表白:

──安寧,我們交往看看吧。

我能做何反應?我只是張口結舌。

十幾年的青梅竹馬,在當時的我眼中那般優秀的男人,居然在我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第二天提出交往,簡直是個奇跡。

而且無可否認,我是喜歡他的──即使還未達到愛的程度。

於是我也只是淡淡的笑,做出不甚在意的神情,說,好啊。

那天天氣極好,陽光透過頭頂的綠葉如水一般傾瀉於地。

然後心情便不可抑止的飛揚起來。

這是個好的開始,

我以為。

* * * * * * * *

手腳冰冷,忽然驚醒過來。

房間仍舊是昏暗,我盯著陌生的天花板,微微翻身,卻不小心觸到溫熱的物體。

歐陽樾?

他何時潛入的?我瞪著他沈沈的睡臉,良久。

然後終是覺得冷的快要麻木,低歎一聲,蜷起身子窩向他懷裏。

如此溫暖,如此溫暖。

於是更覺寒意侵蝕骨髓。

* * * * * * * * * * * * * *

半夢半醒,再清醒時光線刺目。

我略略皺了皺眉頭,一時竟搞不清身在何處,然而終究是想了起來──我拋下悲痛欲絕的父親跟這個男人到了他家。

不禁冷冷的笑。

現在她的情形是否就叫做‘屍骨未寒’?還好安家親戚老死不相往來,否則我必定是眾人口中的‘逆子’應當被雷劈死。

呵呵。

然後我習慣性的想起床,不料全身居然酸軟無力,支撐重量的手一麻,便向床下倒去──心中慘呼,卻已無力回天,只得閉上眼睛任它自由落體。

重物墜地聲響巨大,驚動了屋主,歐陽立即推門而入。

我一只腳尚挂在床沿,只能吊著眼睛看他的腳尖。

他低歎一聲,快步走過來將我抱起放回床上,動作輕柔如同照顧小孩一般密不透風的給我蓋好被子,甚至撫摸我的額頭,然後說,不要亂動,你已睡了一天一夜,還在發燒。

原來如此,他這般溫柔,只是因為我病了。

於是我不再看他,閉上眼睛似乎又要睡去。

聽到刻意放輕的關門聲,我微笑。

* * * * * * * * * * * * * *

結果不知不覺又昏昏睡著,直到有人輕輕喚我名字。

歐陽就站在床邊,一臉溫和。

我卻在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幾乎要笑出來──這英俊優雅自命不凡的男人,竟然穿著一條圍裙──簡直是世紀怪談。

然而我卻笑不出來,因為聲帶似乎麻木,疼痛不堪。

所以當他把一碗仍有熱氣的稀粥遞到我面前時,我只疑心他要溫柔的毒死我。

而我,寧可吞毒藥,也不願吃這來曆不明的東西。

他見我久久不動,無奈歎氣,道,放心,這不是我煮的。

言下之意,這是外賣。他少爺做的應該還躺在廚房裏,可能外型過分恐怖羞於見人。

而我是真的有些餓,於是不再客氣。

他竟也沒有動,只是站著看我。

我沒有抬頭。

* * * * * * * * * * * * * *

她絕對算不得絕色美女,甚至連上等姿色也不算,充其量不過是隨處可見的中等美人罷了。

然而她卻格外的招人喜歡,一點也沒有富家千金的嬌縱貴氣,一顰一笑,與眾不同。

因此她登上校花寶座也在情理之中──這個女人,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並毫不吝惜的將其發揮到最大限度,實在是很聰明的做法。

這一點是我後來才明白的,無比欽佩。

而在當時,她的存在只不過讓我自卑。

歐陽也曾看著她的背影笑道:她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人。

我知道,所以無法否認,只是曖昧微笑。

是,我並不可愛,畢竟要一個男人可愛太過困難,而且我也知道無法改變自己,更無力改變其他任何東西。

* * * * * * * * * * * * * * *

早些回來,阿寧。

電話那邊的聲音蒼老無力,仿佛巍巍系於一線隨時可能斷裂。

我說,好。然後邊挂斷。

或許有些殘酷,我明明知道他已只剩我一個依靠和安慰。

但還不行,我仍在恢複自己──泥足深陷,卻不知縛住自己的究竟是什麼──而且,我甚至沒有可以依靠的事物。

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然後我打電話給李牧,告訴他我要請假,假期長短不知,所有工作我會在家完成。

這是無理要求,他卻沒有阻攔,只是輕輕歎氣,說,你好好休息。

我笑。

好在我還未將辭職信送出,否則如今計劃失敗,我也不會再有像這般體貼的搖錢樹。

一切事情完成。

我搖了搖微微眩暈的頭,似乎還有低燒,不過這已不能限制我的行動。

於是我第三次撥電話,給歐陽。

我只是說,我想出去,來接我。不聽他回答便挂斷。

然後我坐了下來,開始數1,2,3……數到第427時,他果然回來,似乎趕得很急仍在氣喘籲籲,一進門便吼道,安寧,你知道我在工作!

是,我沒有睡昏頭,當然知道今天是星期二上午9點40分,普通人此時都應在辦公室。

而我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說,我睡得頭痛,只想出去走一走。

他瞪著我,仿佛我是怪物,半晌,終於無奈的垂下肩膀,歎氣:我的車就在樓下。

於是我嫣然一笑。

* * * * * * * * * * * * * * *

不過幾日,外面竟已變做冬天光景。車內溫暖如春,而我穿著苯如狗熊,鬱悶無比。

歐陽似乎專注於開車,一言不發,甚至不問我想到哪裏,實在不夠紳士。

於是我只得開口,告訴他大人我要到李牧的公司。

沒料到這句話反響強烈,那男人突然倒轉方向盤猛踩剎車,速度驚人幾乎一頭撞到牆上去。然後他轉過頭時已是面目猙獰。

──安寧,你如此著急喚我回來,只是為了要我送你到情人身邊去?

我還對險些發生的交通事故心有余悸,自然臉色不佳,冷笑道,歐陽先生原來不願意?

他臉色一白,隨即更加凶惡。

我預感不妙,轉身欲開車門逃逸。

誰知他眼疾手快,一手撈我的腰,另一手掐住我的頸子將我生生拖了回去。

──你想當街行凶?!

我被迫仰頭看他,大吼道。

他居高臨下,臉色陰晴不定。

然後。

忽然扭過我的頭,一手握住我的下巴,於是我只能睜大眼睛看著他的臉步步逼近,只到濕熱的物體貼上我的唇。

溫柔的舔弄,溫潤的觸感。

我心中一震,開始奮力掙紮。

開玩笑,這男人以為他是誰?

結果適得其反,他居然只用一只手便鎮壓了我的反抗,然後溫軟的東西長驅直入──粗暴,狂野,瘋狂的狁吸和糾纏──直到他充滿他口中獨特品牌的煙草味道。

簡直想要吞噬一切的凶猛。

似乎糾纏了一個世紀,他終於慢慢退出,舔盡我唇邊的津液。

狂暴之氣仿佛潮水褪盡,他似乎恢複了常態,目光溫和的看著我,說,下次記得把眼睛閉上,安寧,你會讓我瘋狂。

難道你剛剛不是在發瘋?

我抬手狠狠的擦拭嘴唇,盯著微笑的他,一字一句──我要去李牧的公司,馬上。

然後我又看到他眼裏的凶光。

於是我淡淡接道,我工作用的文件還放在那裏。

他似乎微微一楞,然後微笑:我說過,不要那樣看我,安寧,不要那樣看我,我不敢保證是否能控制自己。

那目光竟似有一絲悲哀。

我看見,又仿佛看不見。

* * * * * * * * * * * * * * *

我進去時李牧正在開會,實在萬幸。

只用了五分鍾便打包好所需的東西,然後片刻也不再停留──不得不如此,我不想被李先生遇上糾纏不清──更何況樓下還有一頭凶猛無比喜怒不定的野獸。

十分鍾後我把這堆東西丟到歐陽臉上,然後說,載我去書局。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忽然發動車子且時速驚人一路發出刺耳的聲音在馬路上橫沖直撞。

而我甚至沒來得及系安全帶,只能看著他在快車道逆行並一路闖紅燈而去。

然後我淡淡說道,這不是去書局的路,歐陽,你要帶我到哪裏?

他似乎專注於開車,沒有聽見。

於是我閉上眼睛准備好好休息並不忘提醒他到了叫醒我。

大局已定,掙紮也是無用。

所以我悠閑的睡去。

* * * * * * * * * * * * * * *

他的確可算是無可挑剔的戀人。

溫柔,體貼,浪漫的雙魚座男人。

所以我只是沈默,安靜的看著他將浪漫博愛的分發給每一個美麗的可愛的女人。

還有什麼可以奢求的,我只能珍惜在他身邊的每一分鍾的溫暖,然後在他需要時微笑和奉獻。

然後繼續沈默。

* * * * * * * * * * * * * * *

“你綁架我到此,就只是為了讓我看這個?”

鹹澀而潮濕的風,面對藍得讓人心動的海面,我冷笑。

歐陽居然沒有叫醒我,而我做了一個不太愉快的夢,醒來又看到不甚愉快的人,已無心欣賞美景。

“還是說先生想在這裏殺人滅口,拋屍海中?”

他沒有回答,卻似乎在微笑。

我仿佛發現,最近想要激怒他已越來越難,實在讓人灰心。

短暫的沈默,他終於開口:

“安寧,你可願意聽一個故事?”

呵呵,學我?我笑。好啊,洗耳恭聽,我且看你有什麼花招。

他沒有回頭,只輕輕的道:

“……從前,有一個出身富家的小孩,受盡父母寵愛和家族的期待,他慢慢長大,然後有一天他忽然發覺,原來一切都如此無聊,財富,名譽,權力甚至美麗的女人,人生所追求的所有他早已擁有。於是難免恐懼,萬分擔心今後的生活也如這般一帆風順的平淡。於是他開始尋找不同尋常的刺激,如同尋找新奇的獵物……”

他停了下來,卻依然沒有回頭。

無聊的故事,老套的情節。

我冷笑,結局我已經猜到,不過既然歐陽大人難得有如此雅興,我自然得做好聽眾本分。

“……安寧,你猜那個孩子會如何?”

嘖嘖,莫非你江郎才盡,連故事也編不出來?也好,待我點化你。

於是我冷冷道,不必再猜,大人若不介意,不妨由小的說給你聽,那小孩人生空虛無聊得緊,對投懷送抱的女人早已厭煩急切想嘗新品,於是引誘一青梅竹馬的無辜小男生,玩弄過後再將其拋棄,真是狼子野心怎麼不被雷劈死?

歐陽居然毫不反駁,只是轉身深深的看我一眼,目光複雜,然後說,不錯……

我譏諷的撇起唇角,也不知是笑他還是笑我。

或許我們都很可笑,物是人?

 

何謂原諒。如何原諒。

我似乎從來都不甚明白。傷害既已造成,補救也必然會留下疤痕。失去了愛而沒有憎恨,又何需原諒?

所以,一直很想問你,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看待那個在最初棄你而去而最終又回到你身邊陪你走過最後一段路的男人的,媽媽。

手中是尚有余溫的骨灰。

生前那般美麗與驕傲的女人,死後也不過如此。

身旁的父親面色灰黃,我看著他獨自垂淚,心中似乎竟無一絲哀傷。

她死了。

記憶中她似乎只在最後對我微笑軟語。也許她是真的想要重新開始,而我也是真的打算回去。

但是她死了。所以一切都成泡影。

不能怨我。

不能。

於是我只能漠視父親無助與期待的目光,告訴他,她的骨灰,只能讓他送回故鄉。而我,必須留下。

* * * * * * * *

殘陽。我仰起頭深吸一口氣,咽下最後一滴苦澀的液體。

然後冷笑面對。

* * * * * * * *

他常常微笑看著我,說,安寧,我真的很喜歡你。

那一刻我感到陶醉的幸福。

在那之前的十八年裏,沒有人用這樣溫和的口吻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所以那時我近乎饑渴。

喜歡,或許只是愛的委婉說法。

因此當他一面溫柔的對我告白一面迫不及待的吻我時,我只是略微掙紮,便張開了身體。

他的手冰冷,覆上我灼熱肌膚的時候,我總忍不住眼眶濕潤。

請愛我,

歐陽,

請愛我。

* * * * * * * * * * * * * *

最近似乎經常做夢,然而醒來卻全都忘記。很不愉快。

我坐起來,丟開他蓋在我身上的衣服看車窗外流虹般的燈光。忽然有享受美食的強烈欲望。

於是幾分鍾後我已經如願坐在一家路邊小吃店,歐陽在我身邊,一臉擔憂之色。

我在大嚼烤肉的空隙瞥了他一眼,卻見這男人神情凝重,美食當前居然坐懷不亂,實在讓人痛心。

──先生不用?既然如此小就卻之不恭了。

我眼疾手快奪過他的餐盤風卷殘雲。

──安寧……

他欲言又止。

我只做沒聽見奮力與手中食物廝殺。

呵呵,他定以為我痛失慈母悲傷過度以致行為異常,因此高度戒備以防我一時想不開去玩自殺遊戲。

我也懶得解釋。

今天我已回原來小窩一次並找到那年過四十的虎狼房東厚顏提起續租問題。不料美男計對怨婦無效她僅僅用眼角掃視我一番然後冷笑道,我以為安先生飛黃騰達不願再住我這小小狗窩便已將它轉租他人,如今安先生居然回來,房滿這該如何是好?

我汗如雨下,啞口無言。

人情冷暖,真是教人傷心。

所以我已無處可去,所以歐陽又成為一種必需。

* * * * * * * * * * * * * *

冷風。

從小店出來已是淩晨三點,寒氣入骨,我僅著單薄襯衣,不禁微微縮起脖子。

然後溫暖忽然覆上身,我我轉頭看正把外套披到我肩上的歐陽,甜甜一笑。

心情愉快。

夜半的城市褪盡繁華,靜謐得讓人心動。

腳下延伸的路面,空曠而誘惑。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盡情奔跑。

奔跑。

夜色中仿佛沒有盡頭。

沒有人,沒有束縛。

屬於我的,屬於我的。

我瘋了一般的跑了很遠,直到氣喘。然後我回頭,拼命招手。歐陽慢慢走過來,眼神複雜,我卻毫不在意。

──歐陽歐陽歐陽歐陽歐陽歐陽……

我大叫他的名字,一刻不停。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看……

這個我存在而現在屬於我的城市。

單純的世界,如此美麗,簡直讓人瘋狂。

我跌坐在地上,笑。

胸口滿溢的情感讓我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背後感到溫暖的沈重。歐陽的外套在剛才的奔跑中早已不知被拋到哪裏,於是我感受著他肌膚直接的暖意,微笑。

──我不冷。

他卻不動,依然固執的擁緊我,聲音低啞。

──我可以把這個城市送給你,安寧,只要你開口。

我淡淡的笑,並不言語。

他有這個能力,我知道。而他現在或許愛我,我也知道。所以即使我要求整個世界,也許他也會為我爭取,更何況這一座小小的城市。

但是我卻忽然失去了興趣,而且,我自知自己並非傾城美人。

所以我沈默。

他更用力的擁緊了我。

──安寧,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背部的重壓,生澀的疼痛。

我抬頭仰望低垂的星空,說,不能。

歐陽,你明明知道回憶無法挽回也不可抹殺,竟還如此天真。

歐陽沒有再追問,只輕輕的道,不要動,安寧,不要動,就這樣……讓我靠一會……我需要,一點時間……

然後他將頭深深的埋入我的肩。

然後我感到肩頭微微濕潤。

我微笑,心中居然有陌生的刺痛。

──也許這就是一切的結束。

* * * * * * * * * * * * * *

她的皮膚雪白溫潤,光澤動人。據說有這樣好肌膚的女人必定溫柔絕倫。

所以她也溫和的微笑看著我,說,安同學,你是樾最好的朋友,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

她的聲音柔和若水,簡直令人如沐春風。

但我只感到惶恐,看不清他眼底的深意。好好相處?何種情形下的‘相處’?她已經確定自己是歐陽的女人?她何時可以如此坦然的呢稱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的確什麼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歐陽與她到底是什麼關系。

所以我只是含混其詞唯唯諾諾。預感。只是不願確定。

──我喜歡你。

我堅信這一句,歐陽沒有騙我。我也只能相信。

* * * * * * * * * * * * * * * * * *

早餐是幹面包,單身男人的最愛,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雖然還不足以與一個擅長廚藝的女人相比,但絕對可靠並且沒有束縛,豈非完美?

只可惜我低燒不退,吃這種東西如同嚼蠟,痛苦無比。

歐陽早已上班去。留下厚顏無恥的寄生蟲安寧我,依然獨占他家大床──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自從我拒絕他之後,這男人一直心甘情願睡地板。

平常的中午和晚上他會回來,附帶外賣。然後在餐桌上有的沒的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他常常深夜回家,確切有多晚我卻不知道,因為那時我早已夢遊周公幾回合。

其他的時間,我獨自一人,悠然打發時間──工作早已完成,所以分外無聊。

微妙的平衡。

我並不介意這種奇妙的氣氛。他既然願意遵守規則,我當然也沒理由拒絕這種平和淡然的關系。

如此輕松,簡直不可思議。而我現在迫切需要的,也只是一點時間和輕松的休息,然後,把一切導入正軌。

然後,我在這美其名曰‘反思’的時間裏,充分發揮寄生蟲的妙用,制造大量垃圾並在歐陽數度抗議後仍然毫無悔意。

而他終於忍無可忍,今日下了最後通牒,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否則……’後飄然離去。

所以我只得在啃完面包以後,看著滿地狼籍,裝做良心發現,與之奮戰數小時,得到三大袋垃圾作為戰利。

真是令人欣慰的成果。

我不無得意的端詳這堆可愛的東西,幾乎被他們迷住。

而門鈴在這刻適時響起。

推銷?送報?

也好,正好和它們一起掃地出門,於是我不加思索拖著三袋垃圾前去開門──後來的事實證明,在這件事上我完全缺乏清醒的判斷──歐陽所在的高級住宅區,推銷員不可能突破保全人員入內,而歐陽也從未定過報紙。

所以開門的瞬間我幾乎張口結舌石化當地──想來當時的表情必定可笑至極,我瞪著來人,竟不知道做何言語。

早上好。見到您很高興。請多關照還是歡迎光臨?

我思索良久,終於選擇在這種情況下最為正常的一句──請進,李先生。

然後我們面面相覷對坐無語,老天保佑我還沒有忘記待客之道──盡管只是速溶咖啡。

真是頭痛,我以為將要離開這城市一了百了,卻不料計劃夭折一團混亂以致於幾乎將這男人忘記,現在生出如此麻煩──我還未忘他曾經似乎很認真的向我求婚,而我現在卻與另一男人同居。

我不由低頭看自己身上還未來得及換掉的睡衣──歐陽鍾愛的絲綢,冰涼柔滑一流觸感,若非過分暴露,我或許會把它穿上街去。

歎氣,尷尬。

安寧啊安寧,你雖不是女人,卻也可算禍水,我無比感歎。罪過罪過。

李牧目光犀利如刀,我心虛不已,甜甜一笑。

“李先生怎麼會想到探望安寧?”

我記得早已申請長假,而這期間他不應該出現。

他盯著我的眼睛,仿佛看到我靈魂深處,然後說,安寧,昨天,我已經離婚。

心中一沈,終究還是不能躲過。

我臉色微變,他卻似乎沒有在意,淡淡道,我打電話找你,但沒有人接聽,所以我按地址找去,房東卻說你早已經搬走。

原來如此。我一時大意留給那房東給我父親的聯絡地址卻被李牧得去,實在讓人扼腕。

他說,安寧,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我對你一無所知。

看著他慘白的臉色,我忽然察覺原來這是天賜良機。

於是我笑,目光挑釁,說,所以李牧,你應該明白了。

呵呵,現在他思緒混亂,必定胡思亂想,我只需順水推舟他自然方寸大亂。

他果然一震抬頭,不可思議的看著我:

──你難道沒有絲毫解釋?

我不語,低頭攪拌咖啡,淡然微笑。

解釋?李牧,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樣看我又如何解釋?

所以我沈默。

他死死的盯著我,仿佛從未見過,一臉不可置信。

──所以安寧,你到李氏並非巧合只是為了替歐陽獲取商業情報你精心布局只是為了引我上!?!若是這樣,那麼你贏了,安寧,這次可笑的合作李氏將將虧損數億,你做得真漂亮,安寧。

* * * * * * * * * * * * * * * * * *

第六章


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我掌握之中。我喜歡這種感覺,遊刃有余讓人心安。所以精心布局,將未知制成環環相扣的鎖鏈,以為萬無一失。

而她的突然去世終於切斷了這之間不可或缺的聯系。崩潰。如同沙灘上的城堡。我只能修養生息,等待補救的機會。

但我還是太過天真。有些東西,崩壞便不可修補,失去也不能再回。

所以我一手制造的玻璃王國終於美麗的破碎。

* * * * * * * * * * * * * * *

──不是我。

我看著他,神情坦然。

以為只是不幸被捉奸在‘房’,不料居然暗含陰謀\。我心痛無比,數億資產眼看將化做一江春水東流去,更不幸的是,這江春水裏還有一兩勺我的私人財產。

──不是?

李牧的聲音聽來依然沈穩,仿佛那座金山並非他的。

──不是。

我淡淡道。

沒有辯解,因為明白解釋也是枉然。何況我現在根本不知道實情也無從解釋。

他臉色微變,盯著我的眼睛,道,安寧,你是一個出色的程式設計師,精通電腦,並且與我關系親密。從你進公司到現在,一共參與了四件大企劃。熟知李氏內部事務。而現在,李氏內部情報被盜,你請長假不知所蹤──卻在李氏的最強對手歐陽樾家裏。

並且,我還是歐陽的前情人。我冷笑。

是。一切證據都指向我,百口莫辯那又如何?事實上我懶惰成性,也絕對沒有挖一個公司幕後黑幕作為娛樂的不良嗜好──一個如李氏這搬規模的大企業,背後流淌的壞血我早已聞到腐爛的味道,不過覺得些些惡心罷了。安寧雖然算不上純良之輩,但也從來只拿讓自己用的心安理得的銀子,絕不願招惹麻煩──不料我不犯人人卻犯我,也不知是那位沒有公德心的蠢笨小人,手段如此低劣。

若真的是我,必然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露絕不可能讓人捉住把柄。

但這也只是假設。如今我沒有證據,無可反駁。如果李牧執意認為是我做的,我也只能乖乖做待宰羔羊。

辯解,在別人看來或許就是心虛的表現。

所以面對李牧仿佛無懈可擊的逼人言詞,我只是冷笑。

──不是我,李牧。給我一點時間,我自會證明給你看。

犯罪嫌疑人的首腦現在正和我同居,豈非天時地利助我當福爾摩斯?

李牧目光複雜的看我良久,說,安寧,我相信你。我很願意相信相信你。若現在,你不在此地。即使真的是你做的,或許我也不會計較……

我淡淡微笑看著他,仿佛聽不懂。

裂痕,一旦產生便不可抹去。這個道理我很早便已懂得。

而李牧愛我。所以我的所作所為已帶給了他傷害──我知道──但那又如何?或許我是一個殘酷的人。傷害他人不過是習慣。雖然並不快樂,然而傷害仍得持續。因為我。需要溫暖。

所以我能做的,也僅僅是一些微弱的補救而已。

──十天,安寧,在合作產品上市之前,在歐陽企業還沒有以手中資料做要挾之前,我等你。

等我?還是等我的好消息?或者我們相攜私奔,拋下一切到世外桃源去?多麼浪漫感人的故事,必定賺得大批眼淚。

呵呵。

我微笑,說,好。十天,已經足夠。

* * * * * * * * * * * * * * * * * * *

握砂,過緊,砂粒反會從指縫滑落。

我以為這是真理,因此從不敢給他束縛──並且,也沒有能力給他束縛。

然後才明白,原來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謂真理。

一切只是幻覺。

所以那天的情形仿佛夢境。

光線恬淡,從葉間泄落。

他說,希望我們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莫名其妙做了替罪羔羊,不知道這是否算得上是背叛。

畢竟嚴格來說,所謂背叛必然得有期待。而我,對他從來沒有奢侈的期望,所以或許也算不得背叛。

* * * * * * * * * * * * * * *

──這是什麼?

歐陽大人一臉驚訝。

嘖嘖,面對滿漢全席不跪地感激便罷,居然還擺臉色給我看,實在任性。

──難道先生看不出此乃安寧精心准備的愛心早餐?

內心有鬼的小人,在做虧心事之前,倘若都像安寧這般良善,必然得事先做些補償以撫慰良心。

歐陽狐疑的看著滿臉假笑的我半晌,終於忍不住道,安寧,我從來不知道你會做飯。

呵呵。該怎麼說才好。你知道的安寧已不是安寧,你不知道的太多。而我,如今也對你一無所知。所以我們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也許只可算是陌生人。所以在兩個陌生人之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值得驚訝──當然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罪惡感。

多麼輕松。

我心情愉快的吃著還算可口的早餐,心情愉快的構思我的小人陰謀\──預想中陰謀\的主角卻是一臉古怪神色。

──真是讓人感動的世界和平的早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不是天使,更非上帝。我只是在某些時候信佛教的小心眼中國人。相信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只不過懶得等待,所以更願意做伸張正義劊子手。

我盯著閃爍的電腦屏幕,微笑。

呵呵,勿犯小人。這是真理。可惜總是有人不明白這一點。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晚餐的時候,歐陽忽然說,安寧,你的臉色不是很好。

我一怔。作賊\心虛,含糊其詞。

低燒似乎一直不退。

李牧沒有再聯絡,看來他是真的相信我,竟毫不擔心我會卷款外逃。

而我這個犯罪嫌疑人,依然在睡前看流行的韓國悲情肥皂劇,驚歎原來世間最賺人熱淚的事居然可以發生在同一個人身上並且如此千篇一律。一邊吃泡面一邊看那美麗女主角頂著三千塊的人造臉面化著最慘淡的妝容哭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掬一把同情之淚。

揮霍掉積攢的同情心,然後在感謝自己如此幸運\之余開始策劃將來。

還有九天。

歐陽必定與我反目成仇──意味著從此絕不會有這般舒適的大床可睡。

或者可以投奔李牧──倘若他沒有離婚這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英俊溫柔並且對你一心一意的搖錢樹,真是讓人難以割舍。

所以如今我似乎正在做最不智的事,沒有出路連退路也被一手切斷。懸崖。

然而比起蒙昧不明的束縛,我寧願如此。

* * * * * * * * * * 

所謂生活,只是一部缺乏創意的肥皂劇──這是我聽過最沒有內涵也最有哲理的一句話。

情節跌宕起伏,然後峰回路轉,最後柳暗花明,圓滿大結局。屢試不爽的經典套路。

所以現在我應該正處於此劇峰回路轉的高潮處──面臨有情人必經之磨練──只可惜飾演的乃是反面角色並且對自己一躍成為主角之一頗不適應。

所以我只能拎著垃圾袋張口結舌看著門口那對男女唇舌交纏激情無比。

而那男人不久之前還口口聲聲對我傾訴真情真誠\至極。

有幸能在中國看到西洋交頸禮,真是讓人感動。

只可惜我出現得似乎很不是時候,歐陽立即推開那女子,她轉頭看我一臉陰鬱。

罪過。

我雙手合十祈求主的寬恕,希望不會被驢子踢死。

願這對有情人白首到老,永結同心。

阿門。

然後我識趣後退,迅速消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第三者。

也不知道誰才是第三者。

若歐陽愛我,或者那女人可算做第三者。但是很不幸,我還記得她,氣質非凡的美麗女人,讓人難忘。何況她與歐陽曾有婚約且這婚約也許仍是現在進行時──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之於他們,或許才是真正的第三者。

不了解歐陽,並且從來不妄想去了解一個人。我對於非血緣的未知生物,一直保有適度的敬畏。

所以我才能活得如此輕松。

所以我面對歐陽的逼視,恬然微笑。

是,你一直在極力解釋,從剛才到現在,居然不累?你說與她已經過去,你說只是她回國的普通相聚,你說只是她忽然吻你,你無法反應……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所以選擇不信。

其實這已經不重要,歐陽,我們的時間只剩七天。我可以原諒一個人無數次的反複和背叛,因為我一無所有。然而你不能。我知道。你永遠站在頂端,絕不允許絲毫陰影──所以你對我如此執著,我知道。

* * * * * * * * * * * * * *

微微低燒。

* * * * * * * * * * * * * *

快速躍動流過的數字,機械的冰冷。

我抱一杯香氣四溢的咖啡,淡淡看它發出的微光。

真是,美麗。

* * * * * * * * * * * * * * * * *

歐陽氏桃色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打電話給李牧,請他放心,一切都在順利進行中。他短暫沈默,然後低聲說,好,我等你。

風平浪靜。

我驚異於自己的冷淡,面對歐陽的解釋,按照劇情發展,我是應該尖刻的諷刺道:何必解釋,安寧算先生的什麼人?

然而沒有,我居然一句話也不想說。

可以平靜如斯,難道我對歐陽,真的已成死灰?

果真如此,實在是一種解脫。

和歐陽的糾纏依然持續下去。他對於我的沈默,僅僅回應以複雜的目光,若我沒有看錯,竟有一絲痛苦神色。

所以我又不明所以的變成了加害者。

可憐的人。

* * * * * * * * * * * * * * * * *

纖細華麗的脖頸。

數年不見,沒料到她居然也記得我,於是同學相聚便成了最好借口。

早已料到的浪漫相會。

歐陽和她後來的浪漫發展以及糾葛都已不是重點。女人,若對一個男人余情未了,就絕不會放過。因此對於我這個不幸成為無辜標靶的情敵,她總會有話要說。

然而上流社會的女子氣質自是不同。

從剛才到現在,她始終不發一言,目光飄向窗外,慢慢攪拌咖啡。

我只也好沈默,實在是無話可說。

“安先生。”

良久,她終於輕聲開口,視線卻並不落在我身上。

“希望我們可以好好相處。”

聲淡,迅速融化。

我已准備好數千句尖銳台詞以備不時之需,哪怕做個惡劣的小人。聽到她如此說,倒是微愕。

並不陌生的一句話。

多年以前,同樣的人,同樣的話。只是那時的高傲,已不複。

我看著她優美側面略微扭曲的唇角,無話可說。

“抱歉。”

我只能道歉。

與歐陽即將失去交集,與她,自然也不可能‘好好相處。’

女子纖細的指尖有瞬間痙攣,然後微笑。

“是嗎?”

笑容看起來從容無比,顫抖的指尖卻是無法掩飾。

“到最後,安先生還是不肯放過。”

聲音有些尖刻,她忽然起身,手中咖啡杯一斜,香醇的褐色液體瞬時濺我滿身。

她卻仿佛被自己的舉動嚇到,連聲道歉手足無措。

我抬頭看他,心中竟無絲毫憤怒。不知她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也不想深究。我看著她華麗的白頸,平靜無比。

──沒有勝利者,你早已知道,何必勉強。

我淡淡道。

她一僵,定定的看著我,良久,閉上眼睛,一滴淚水從眼角眨落。

──是,我知道。抱歉,安寧。

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無論是安同學或者安先生,都只不過是隱沒於歐陽身後的敵人。而安寧,卻是可憐的,同伴而已。

我低頭慢慢脫下弄髒的外套。

真是教養極好的小孩,放下自尊的委曲求全卻遭無情拒絕,也許這種程度的攻擊,於她而言已是極至。

呵呵。歐陽,你的確是個幸運\的男人。

* * * * * * * * * * * * * * *

拎著濕潤的外套悠悠的走在路上,忽然憶起歐陽大人臨走時說中午不會回來,於是轉身走進最近的一家餐廳。

不過是小餐廳,布置卻極有品位,溫馨動人。所以放眼望去,附近都是成雙情侶,氣氛甜蜜之極。可憐安寧,呆呆盯著眼前大盤炒飯,心中羨慕無比。

倘若可以相信,那將是怎樣的輕松?

我笑。

安寧,你在發夢,若能夠相信,又豈會有今天?

對面一對小情人,高中生模樣,男女小孩稚氣未脫,沒有點菜,桌上只放著大杯鮮橙,斜放的吸管,交叉做心形,兩小孩靦腆微笑,各咬著一頭,相互凝望。

瞬間想起交杯酒。沒想到這小店還保持著幾年前的流行。雖然俗氣,卻也可愛。我側目偷窺,也不怕被當作變態歐吉桑,看著這對小情侶青澀純淨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真是可愛之極。

無心吃飯,於是抬頭看餐廳上方電視,剛好是本地經濟頻道,不幸看到熟悉的臉,虛偽的假笑。似乎是幾天前的一個訪談節目,屏幕上那人談吐從容氣質優雅,真真一個上流社會成功人士的典範。

被問及與李氏的此次合作,這男人也只是微微一笑,道,幾日後自見分曉。

那美麗女主持似被他假笑迷了心智,竟忘記追問如何如何,很快便被這狡猾男人轉移話題而去。

我冷笑。

是,幾日後自見分曉。

* * * * * * * * * * * * * * * *

 

他微笑,說,安寧,我愛你,你要相信。

瞬時一片光明。

感動無比,仿佛就要向他懷中撲去。原來你說永不相見只是玩笑,怎能不信?

想喚他告訴他我信,竟發現無法發聲,駭然。

而那微笑的男人卻忽然翻臉,伸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

他念著這咒語,手中慢慢收緊。仰頭模糊看他,卻是一臉猙獰。

──歐陽?!

* * * * * * * * * * * * * * * *

驚醒過來,已是冷汗滿身。

轉頭看床前熒光表,只不過半夜三點。歎一口氣,冷然道:

歐陽先生,夜闌人靜,你為何會在安寧床頭?

難怪噩夢,原來是鬼壓床。

這男人毫無愧意,俯視我,良久,說,你臉色不好,剛剛我聽到你呻吟,是做了噩夢?

嘖嘖,溫柔如此,可誰又知道你何時翻臉?我只得提醒他,歐陽先生已將此溫柔大床讓與安寧,是否想反悔?

他無奈道,不要這樣,我只是擔心你。

我看他一臉憂慮,仿佛疲憊不堪,而真真假假,他人豈能得知?

多說無益,我索性拿被蒙了臉,翻身睡去。

黑暗中感覺有人沈沈的壓了下來。我一驚,渾身僵硬蜷一團。

以為他是君子,難道卻要霸王硬上弓?

然而沒有其他動作,似乎只是把我連被子抱在懷裏,輕聲在耳邊說:

安寧,你這麼聰明,見過她,不是什麼都該明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半夜好眠。

早餐依舊是面包咖啡,精神不錯,吃來也分外美味。細嚼慢咽,悠閑看對面男人兩眼青黑。

淡淡一笑:

──歐陽先生何時有空,陪安寧一杯交杯酒?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捫心自問,我實在算不得一個可愛的人。

歐陽大人當然沒有空閑,他老人家日理萬機辛苦無比,卻被不識時務的安寧拖來玩這家家酒遊戲。二十四小時,不知損失多少金錢。更何況現在情形,似乎很有損於歐陽完美形象,恐怕大批狗仔隊已埋伏以久恃機而動。

而我竟仍然毫無愧意。

四周目光如針,根根釘在背脊,我卻愈笑愈甜,看對面男人眉頭緊皺。

安寧,他終於開口,你要我陪的只是這個?

嘖嘖,不愧為尚界王者,竟不見絲毫慌亂之色,可惜。

難道歐陽先生不喜歡?我驚訝道,如此品位高尚溫馨動人的餐廳,我以為十分適合制造浪漫回憶。

更妙的是還附贈這心型吸管的大杯鮮橙。

安寧心血推薦,對方卻似乎並不領情,叫人傷心。

歐陽先生低頭看一眼裝飾美麗的橙汁,再抬頭時已綻出一絲微笑,說,不錯,很可愛的地方,不過安寧,長長一天,該不會只要陪你在這裏度過?

我也笑,當然不會,我自有安排,你只需聽話便是。

然後仿佛心有靈犀,相視而笑。

然後惘顧旁人驚訝目光,兩人悠然喝起杯中橙汁,狀甚甜蜜無比。

看,安寧從不寂寞,總算一償心願扳回一城。不過我抬頭看那美麗女侍應張口結舌花容失色,難免悲觀想到恐怕這餐廳老板已將安寧列為拒絕來往客戶,今後再也進不得半步。

可惜。

* * * * * * * * * * * *

漫無目的的閑逛,遊走於各高級商店低等路邊攤,興起時便善加利用身邊的活動錢包,刷卡現金,源源不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買下大堆也許一輩子也用不到的東西,甘之如飴的抱著蹣跚而行。

而歐陽先生面不改色,仿佛安寧花的是別人金錢,居然毫不痛心。

不停遊走。

以前從未有如此閑情仔細觀察這城市。

飛速旋轉,冷情成敗,瞬息萬變的神話。不是早已知道?然而慢慢深入,終於還有半絲溫情。

問題只不過是這絲溫情是否足夠支持一個人活下去。

不停遊走。

沒有回頭。

這城市不敗的帝王,現在,目光只追尋我一人,如此浪漫,簡直讓人感動。

不停遊走。

冷風中發須蓬亂的中年男人,倚著廣場的雕塑,如癡如醉的拉著小提琴。

纖細優雅的琴聲。音色算不得極美,那破舊的琴能發出聲音便仿佛是奇跡。

我停下,癡癡的聽著,這樣輕松的聲音,這樣自由的聲音。

想要微笑。

於是將手中剛剛購的的一堆東西統統丟到這男人面前,他只微微抬頭看了一眼他倒扣於地被壓扁的帽子,便再不理睬。

流浪者,毫無羈絆。誰知道何時安寧會變做和他一樣。誰知道何時安寧才能變得和他一樣?

然後我回頭,看向遠處的歐陽。

他優雅的抬手,遙遙一招。

廣場兩端,如此遙遠。

我微微一笑,喊道:

“歐陽先生可願意隨我走?”

* * * * * * * * * * * * *

安寧並非吹魔笛的異人,歐陽卻果真尾隨而至。

鐵皮樓梯,踩起來聲音清脆。

旋轉木馬,蹺板以及滑梯,小小樂園。

“我本以為找不到,畢竟城市不同,沒想到原來是一樣的。是不是?”

站在商場樓頂,興奮無比。

忽然湧現的童年記憶。我,以及歐陽,曾經共有的聖地,今天卻忽然想起。

“是,我記得。”歐陽遠遠的站著,看不清表情如何,“我當然沒有忘記。”

我笑。

──歐陽,小時候我們常常玩的,是不是?

──安寧……

──歐陽,你知道那時我最希望的是什麼?呵呵……那時我從這裏眺望,很高,看得很遠,只不過是衷心希望離開那裏,你想不到我有多麼期待……

──安寧……

──歐陽,你看,現在我真的如願離開,卻是被迫離開,一無所有,到現在,居然又希望能夠回去,很可笑不是?……

──安寧!

他忽然大吼,竟截斷我難能可貴的美好回憶,實在是不解風情。

“安寧……”他忽然又放軟語氣,輕聲道,“我從不知道你的希望。”

是,這不奇怪,安寧也不懂你。

我冷冷看他,並不言語。

他慢慢走近,我仰頭看他,他卻忽然握住我肩膀將我輕輕擁進懷裏。

──我不懂你,安寧,我只希望,你莫再傷害自己……

* * * * * * * * * * * * *


我以為自己渾身利器,只會刺傷他人而已。

疼痛。永不願再嘗的滋味。所以我豎起尖刺,也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

怎樣捕獲,怎樣逃避,怎樣才能不受傷害?沒有人比我更明白。

一手導演,一手結局。

* * * * * * * * * * * * *

我沒有掙紮,聽歐陽在耳邊軟語。

冷笑三聲。

看,到如今,傷害我的,卻是我自己。

可笑我現在才明白。

不再掙紮,眼前慢慢黑暗,慢慢昏去。


* * * * * * * * * * * * *


第七章


原來任何事都無法預知結果。事在人為,千回百轉,常常只是玩笑。

若有一個人深情款款對你說,我愛你。你信是不信?信。也許他只是騙你,結果遍體鱗傷。不信。也許便是錯過一段好因緣,傷害對方真心而自己也終不得安生。

所以事事都可看做一場賭局,只需勇氣和祈禱\運\氣。最後輸贏,全憑天意。

最可恨只是那手握籌碼卻遲遲不敢下注的人。瞻前顧後。永遠沒有結局。

* * * * * * * *

而安寧,你的籌碼在賭桌上,還是手中?

* * * * * * * *

嘴裏淡淡苦澀的鐵鏽味道。

腿上不適的重壓。我醒來,看見歐陽趴在床邊沈沈睡去,眼下兩團青黑愈加明顯。然後想起昨日似乎昏倒在此人懷中。

看床邊日曆,居然已是星期四,我竟昏睡一天兩夜。

被壓住的右腿有些酸麻,微微一動,歐陽立即驚醒,看到我,似乎欣喜不已。

安寧,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左右活動一番,並無絲毫不適,於是道,安寧冬眠一日,神清氣爽。多謝先生關心,此乃美容良方,不妨一試?

意指他兩眼青黑,有礙觀瞻。

歐陽苦笑:只怕我沒有時間。

然後他起身穿衣,拿起車鑰匙便要開門出去。

──可憐的有錢人,永遠沒有時間。

我暗歎,又要倒回被窩繼續美夢,歐陽卻又似想起什麼,回頭道,安寧,你病得奇怪,我已替你約了醫生做檢查。今天下午兩點。

然後他關門離去。

我盯著冰冷門板,只覺頭痛萬分。

歐陽大人向來言出必行,對他人要求更是嚴苛。他既已為我安排好行程計劃,我幾乎肯定他今天下午即使不能脫身回來也必定打電話查房,實在逃脫不得。

所以我只得懶懶起身。

看牆上挂鍾,上午九點四十三分。

時間足夠充分。稍做梳洗,然後約見李牧。

電話裏李牧聲音並不見焦急,讓人敬佩。

仿佛有些寒意,於是加上一件大衣。低頭扣扣子時,幾點液體滴落手背。

鮮豔奪目,血如緋花。

* * * * * * * * * * *

李牧瘦了很多。短短幾日。

想來也是自然。自己一手建立的公司面臨重大危機,怎能不倍感壓力?

我看著他,頭腦昏沈。

相對無言。然後李牧低聲說,安寧,你穿得太少,當心感冒。然後他脫下外套,輕輕披到我肩上。

我沒有拒絕。

呵呵,安寧僅有一件大衣,只可惜剛剛弄髒。李先生溫柔細心至此,竟不問攸關他身家性命的計劃進行如何反來關心他人身體,實在讓人感動。

於是我微笑,看著李牧憔悴臉色,說,放心,安寧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一切順利。

我言之鑿鑿,李牧凝重神情卻不見松懈半分。輕聲歎息。

──我並不是要你報恩,安寧。

我驚訝,道,那麼先生要我如何?

然後恍然:是,忽然想起,原來安寧仍是待罪之身,所做一切不過為了還自身清白,又何來報恩之說。

李牧看我冷笑,沈默片刻,無奈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安寧,你究竟何時變得如此尖刻而不留余地。

尖刻而不留余地?

我一愕,然後發現自己竟無法反駁。

呵呵,從未發現,安寧居然是這樣惡毒的人。渾身是刺,遍體是毒,難道時時傷害他人?

而自己又能否保得平安?

口裏苦澀的鐵鏽味絲絲蔓延。

不再言語,只怕張嘴一口鮮血就要噴出去。

我微微一笑。然後轉身離開。

* * * * * * * * * * *

原來自己才是那最可恨之人。永遠在原地觀望,永遠不敢下注,永遠永遠沒有結局。

* * * * * * * * * * *

冰冷機械儀器。

反反複複,逃不過這難聞氣息。

手中這紙診\斷結果,龍飛鳳舞實在是一手好字。

看。果然如此。肥皂劇之經典。英雄永生,而壞人的下場,永遠是不得好死。

* * * * * * * * * * *

到廚房轉一圈,又是一桌美食。

歐陽先生回得家來,見我殷勤微笑,居然絲毫不動聲色。也許有早餐的前車之鑒,只當我是心血來潮。

席間我絮絮不休,他卻只是沈默。氣氛一時曖昧無比。

且看安寧,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若是女人,簡直就是千載難逢的完美老婆,這木頭人居然不放在眼裏。

懷著陰謀\而來。言語,神色,散發的氣息。無一不是刺激歐陽感官的手段。最後伎窮,只好說,好熱,然後開始脫衣。

屈尊至此,你還不動心?

然後果見歐陽先生有所動作,他慢慢放下筷子,說,不要胡鬧,安寧。

義正詞嚴。柳下惠再世。

我碰得一鼻子灰,臉色一變,迅速穿回衣服埋頭扒飯。

不解風情。安寧難得有此雅興。

沈默半晌。然後歐陽柔聲道,今天可有去看醫生?

我頭也不抬,狠咬飯菜如嚼歐陽骨頭。

──先生不是早已知道?

一天二十七個電話,只恨沒有追蹤器。

──檢查結果如何?可有大礙?

我看他關切神色,冷笑道,多謝先生費心,只可惜安寧身患絕症命不久矣難報先生大恩。

我說得惡狠狠,歐陽臉色一白,輕聲道,安寧,你在開玩笑。

變臉如此之快,竟似連聲音也開始顫抖。

於是我微微一笑:是。玩笑而已。

只是上天開安寧的玩笑。拼命掙紮。結果也只是鏡花水月。

我笑得輕松,歐陽先生卻是一臉僵硬。仿佛打擊過大以至於魂魄出竅,良久,方緩緩道,不要開這種玩笑,安寧,我經不起。

──好一個經不起。真是讓人感動。當年他一腳踢開我時,可曾想過我是否經得起?好在安寧懂得進退,不去糾纏歐陽先生,否則你可會找個槍手一顆子彈送我歸西好安心與你美人風流?好一個經不起。如今一臉無辜,真真一個受害者的可憐模樣,安寧才是那千古罪人。

呵呵。功力深厚,甘拜下風。

看著滿桌美食,忽然失去食欲。

頭痛欲裂,疲累無比。

我懶得言語,起身想要回房休息。莆一動,便被一雙大手樓入懷裏。

安寧……

這男人將頭靠在我肩上,吻我頸子。力氣之大,幾乎讓我窒息。

我害怕……我怕你不願相信我怕你不肯原諒我更怕你一聲不響離我而去……

反複呢喃。恐懼如同孩子。

我不動,靜靜聽他夢囈。

不願相信不肯原諒。是。我是。然而我更憎恨聽到你親口說時竟不再掙紮的自己。

你怎麼不怕我恨你?或者你太過自信,知道我根本無法恨你。

歐陽。歐陽。

我微笑,右手輕輕撫過他下體,感覺他微微一震,然後擁我更緊。

是。歐陽。你很聰明。由始至終,安寧從未恨過你。每分每秒。

只是無法原諒。自己。和你。我心地險惡,所以必定讓你痛苦一生,一生無法忘記。那一個名叫安寧的小人。

轉頭輕吻他發白的唇。慢慢舔拭。

抱我。

這是魔咒,足可迷惑眾生。沒有例外。

看著漸漸滑落的衣物。我笑。看,如同預期,一切盡在我掌控。

* * * * * * * * * * * * * * *

靜寂。

仿佛漂浮在羊水中的舒適。

張開眼時歐陽已不在。疲累。近乎虛脫。不想動彈。鐵鏽味道。嘴裏漫溢的苦澀液體。一點一點,用力吞下去。灼燒咽喉。

明白所有。只是幻覺。

* * * * * * * * * * * * * * *

電話響到第四十三聲時,我剛好把行李打包完畢。搜刮一切可利用的財物,不知是是否就是所謂監守自盜家賊\難防?不過想來歐陽先生也不會在意這一點小錢,更何況他昨夜還曾與我春風一度?

於是心安理得。小心關門離去。

辛苦數日,成果皆已傳真與李牧,再無牽挂。

電話依然固執不停,只可惜已無人接聽。

* * * * * * * * * * * * * * *

可愛小男生。神色怪異。頻頻回頭。看我。

我無奈。低頭繼續看手中報紙,只是從經濟版跳到娛樂版。

不要怪我,安寧也不想令你難做。歎氣。再象征性的喝一口早已冷透的咖啡。愜意之至。

聽得那小孩倒抽一口冷氣,臉色愈加慘白。可憐他不過初出茅廬,體驗社會生活便遇上我這種無賴客人,實在教人同情。

從早晨到現在,已過十個小時。為今後生活著想,我在這路邊小咖啡店,要一杯曼特寧,拿一份報紙,就此坐定。暖氣。舒適坐椅。還提供免費閱讀。所費不過十幾元,如此慈善之地,簡直上天恩賜。

怎能不讓人感激涕零。

所以無視老板青黑臉色和一旁瑟瑟發抖的可愛小侍應,安寧慢慢從背包裏掏出幹面包一塊,悠然啃食。

看。雪中送炭,世間溫情,動人至極。

* * * * * * * * * * * *

溫暖。太過舒適以至昏昏睡去。

夢中那男人依然站在遙遙彼端,微笑不語。如此迷人笑容。幾乎令人想要不顧一切,飛蛾撲火。我癡癡的看著他笑,忍不住靠近。只是微微一動,竟發現自己早已深陷泥沼不可自拔。慢慢下沈。無法掙紮。男人一直微笑一直微笑。溫柔無比。

然後美夢到此為止。

我終於被連人帶行李掃出門去。身後可愛小侍應仿佛甚是快意清脆說道,今日營業時間結束,明天請早。

低頭看表,晚上十一點四十七分。

後悔沒有找一家通宵營業的餐廳。可憐安寧。沒有人憐香惜玉。

於是只得抱著行李去看午夜場電影。韓國熱門影片。裏面美麗女主角甜蜜微笑一掌一掌打得男主角眼冒金星,依然愛她死去活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原來先愛上的總是最可憐。卑微屈尊只為求得對方的些許施舍。同情或者愛情。

沒有看到結局便已睡去。座椅太小。蜷做一團痛苦無比。

迷迷糊糊。一夜再無夢。

* * * * * * * * * * * *

電話那頭,沈默三秒鍾,然後說,阿寧,我可以給你一筆錢,只求你不要再回來。

驚奇之極。難道祖宗顯靈,安家鹹魚翻身,連這男人也財大氣粗到可以毫不猶豫的說出‘我給錢’這三個字來?

倒也懶得深究,我冷笑道,本人回家只不過想見見老父,絕不會打擾兄長大人你。

不料他淡淡道,爸爸身體不好,我已送他去另一城市療養,不必擔心。錢我自會彙給你,只要你不再回來,永遠不要回來。

不容分說便已挂斷。

我看著話筒,甚至來不及開玩笑──若安寧身患絕症急需社會援助,親愛的哥哥,你可願貢獻你的骨髓與你唯一的弟弟?──只可惜他逃得太快,以致無福聽到我難得的幽默。實在可惜。

於是只得退掉手中機票,重新背上行李,施施然往回去。

* * * * * * * * * * * * * * *

呵呵。

早知結局,連掙紮都懶得繼續。

* * * * * * * * * * * * * * *

優雅高貴的微笑。虛以委蛇的言辭。

鮮花。掌聲。鎂光燈。

路邊商店屏幕中談笑風聲的男人們。我停下腳步。

歐陽,和李牧。

然後忽然想起,原來今天便是兩大企業合作產品推出市場的日子。

仿佛風平浪靜。看來我給李牧的東西他已收到並且善加利用。歐陽企業內部黑幕,即使只是一點點,便已足夠。如此也不枉我辛苦數日。

於是兩個男人手持酒杯狀似親密無間惺惺相惜。外人眼中真真如同多年摯友,令人感動。

完美的貴族。

李牧臉色仍略帶蒼白,不過已是神采飛揚。逃脫壓力。終得解脫,也不知他是否還會想起我這再造恩人。

微微一笑。

不如忘記。互不相欠。心安理得。況且彼此已無價值。

相較於李牧的略微蒼白,歐陽先生自然更加奪目。英俊臉孔,優雅風度,讓人傾倒的男人。看來安寧的夾帶私逃對他並無太大影響。我失望。

安寧身旁一雙妙齡少女,停下看這對金龜婿,俏紅臉頰,可愛無比。兩人小小爭吵一番,最後將目標鎖定未婚歐陽,輕聲歎息,不知他心屬是誰?

呵呵。

實在榮幸。這兩個十佳男人都曾聲情並茂,對安寧許下真心。情真意切,石頭人也難免動心。只可惜安寧不識抬舉,實在浪費好男人情意。我只知人心最不可捉摸,外人豈敢妄加揣測?如何親密,終究探不到真實。

不如相信,不如不信。自己選擇。不若平淡。安全無虞。

所以如今這盛大慶典,已與我這幕後英雄毫無幹系。我原以為歐陽先生不肯放過,必定出動大批私人保鏢或偵探二十四小時內將安寧捉拿歸案,或者至少也應到警察局報失蹤以表心意。豈料如今這般平靜。人情冷暖,叫人傷心。

我歎氣。

既然歐陽大人寬宏大量不計較小人背叛,我自當感恩於心識時務的默默消失。

永不相見。

這世界太小。不過有限的只是時間。

看著屏幕上虛假微笑的男人,重新拖起手中行李。慢慢走開。

微雨,化雪。些些寒意。

永不相見。到頭來我們也不過如此。希望能夠。倘若兩人有心,冥冥中自會有奇跡。然後永不再見。

雙手合十,誠\心祈禱\。

阿門。

* * * * * * * * * * * * * *

紛紛揚揚的大雪。安寧呆呆站在侯機大廳。欲哭無淚。

原來倒黴至此,連上天都不肯放過。跑道積雪,航班取消。我這賊\人想要迅速逃離出境的願望又告破滅。

諸事不順且身患絕症,人生最慘也不過如此。

出得侯機室,已是萬家燈火。冷風撲面,再低頭看身上單薄衣衫,昏昏沈沈,幾乎看不清前路。

然後出現幻覺。

仿佛歐陽先生。三米開外。臉色鐵青。

呵呵。安寧落魄此時得見故人,倍感溫馨,於是忍不住微笑招手道晚安。

幻覺自然不會回答,只是越變越大仿佛慢慢靠近。我疑心自己神志不清,拼命搖頭。而下一秒卻被生生抱住。

溫暖體溫。熟悉氣味。竟不似幻覺。

“歐陽?”

不是幻影,又怎會是真實?我不信。

這東西抱得我全身發痛,熱氣噴在耳邊,於是輕微掙紮,這觸感便消失。

看。海市蜃樓而已。

我癡癡看著眼前男人,看不清神情。微笑。

然後便聽到清脆聲響。沖擊力之大,讓我幾乎站不住踉蹌向後退去。我撫著滾燙臉頰,腦中一片嗡鳴,方才明白,原來不是幻覺。

如此疼痛。鮮活生動。又怎會是幻覺。

於是看著面前男人,慢慢清晰,冷冷道:

“你打我?”

呵呵,你終於動手,你竟敢動手?歐陽,歐陽,你要知道,你可以殺了我,但你不該碰我一根指頭。

紛然雪花。寒氣逼人。這般浪漫場景中,兩個男人,相互瞪視,仿佛多年仇人,眼紅無比。

如此僵立半晌,這男人用力扯下外套丟到我身上,然後一言不發扭住我的右手,當街綁架,強行將安寧丟入一輛出租車。

私報公仇。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我感覺到這現行犯身上騰騰殺氣,欲垂死掙紮,不料救命二字尚未出口便渾身無力,隨即不甘昏迷。

實在太過天真。竟以為歐陽先生寬宏大量會好心放過安寧,如今這般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模糊中微微溫暖,有人靠在耳邊輕聲低語。腦中嗡鳴,無力辨識,只感覺有人喚安寧名字,反複不停。

* * * * * * * * * * * *

安寧。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太久以前的誓言。太久。漸漸褪色。以致於蒼白無力。

* * * * * * * * * * * *

我張開眼睛,發覺環境熟悉,竟不是天堂。側頭一看,歐陽站在窗邊,光線燦爛,仿佛天使。

感謝上帝,這人並沒有失去理智,而安寧也得以苟活幾日。

房間靜謐,此情此景,恍如夢境。

於是我微笑道,天使先生,安寧一生所犯罪孽,應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我喜歡地獄,只願永不得超生。

這英俊天使沒有回頭,似一夜不得好眠,聲音沙啞,道,你真的這樣愛他?

原來不是天使。我失望。不過是人間法官,只知追繳過錯,並且毫無益處。

“……你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明知道……而為了李牧,你居然忍心背叛,拋棄一切,到如今,你得到什麼?安寧,我給過你機會,我一直在告訴自己原諒你,所以給你無數機會,你為他竊取情報,我早已知道,只望你回頭。你一直騙我,而我這傻子,卻不願分辨,安寧,你告訴我,到底何時,你才是真的?”

回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原來你不是凡人竟是佛祖?

真的?安寧一直都是真的,忠於自己,從無虛假。

看著歐陽背影,我無聲冷笑,你要真實,我就給你真實,無論如何,總會結局。

“歐陽,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是你眼中幻覺,我一直是我,你看不透,卻怪我欺騙?”

第33章

聲聲無情。歐陽終於回頭。怔怔盯著我,仿佛一世紀。

“安寧,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凝視的目光。癡情的言語。沒有疑問。只是肯定。

瞬間千回百轉,紛繁複雜,塵埃落定,一切歸零。

猶如醍醐灌頂。我看著歐陽痛苦神色,良久,大笑三聲。

大徹大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事到如今,歐陽樾,你居然問我這個問題。

我可曾愛過你我可曾愛過你……

問得實在太妙,聰明如我,也無法回答。只感激大人一語驚醒夢中人。渾渾噩噩。八年時光。作繭自縛。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歐陽。歐陽。

只記得溫柔言語,魂牽夢縈。

只記得溫暖懷抱,甘之如飴。

只記得虛假諾言,隨風而逝。

只記得,夏日午後,葉間光線,傾泄於地。流動。消逝。

昨日黃花。永不再現。

只是一場遊戲。

從不玩遊戲,因為玩不起,以為這是真理。到最後,才發現,原來拼命一生,痛苦掙紮,也不過只是區區一場遊戲。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歐陽。你想要真實。我想要給你真實。

可惜結果,你是真的,永生。我是假的,永逝。

這場我投注全部心血的遊戲,你是玩家,掌控一切,呼風喚雨為所欲為。而安寧,不過是一枚小小棋子。走過。拼搏。自以為是主宰。然後失敗。淘汰出局。

到終盤,你再輕聲歎道,可惜,我只是用錯了棋子。

如此。而已。全盤否定。有趣的結局。

所以歐陽,安寧可曾愛過你,一分一秒?

我 看著他,定定的看著他,看著他痛苦的看著我,剎那或者永遠,然後微微一笑。

“是。歐陽,我原來,從未,愛過你。”

笑嫣如花。萬般糾葛。一刀斬斷。心如止水。

這樣輕松容易。帶走所有,只留軀殼。如釋重負。一片空白。再無其他。

於是淡淡的看著他,一臉不信的男人,開始慢慢顫抖,然後扭曲。

知道真實,知道虛假,滋味如何?

我笑。笑得爛漫,笑得放肆,笑到一個巴掌重重甩到臉上,依然無法停止。

一掌一掌。沈重壓力。直到天昏地暗,口鼻流血。

只是含著滿嘴血腥。大笑。大笑。大笑。

直到冰冷大手掐住脖子,依然無法停止。

一生最可笑的事。

艱難喘息。癡癡看著身上沈沈的男人,扭曲的臉,猙獰表情。

是誰?他是誰?

感覺到有人拉開雙腿,灼熱鍥子刺入體內。瘋狂和疼痛。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冰冷嘴唇。

微笑。昏迷。

* * * * * * * * * * * *

你到底在想什麼……

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安寧。安寧。

你到底是否有心?

* * * * * * * * * * * *

模糊視野。耳邊低喃。反複。

是。人本無心。奈何相互糾纏。想要拋棄。想要結束。想要解脫。然而只要有絲絲雜念,便永無休止。掙紮。愈縛愈緊。窒息。致死。方休。

不得救孰。

口中淡淡腥澀。

網中之魚。安寧。你要明白。不過如此。所以,無法自救。所以,只望救孰他人。

……李牧……

* * * * * * * * * * * *

憔悴不堪的男人。幾乎可見青色胡渣。互望的瞬間。誰也沒有動。

人來人往。靜默。

然後他輕聲喚道,安寧。

我嫣然一笑,說,好久不見。

赤腳。睡衣。滿身傷痕。出現在這華麗的公司大樓,實在格格不入。而李先生竟仿佛毫不吃驚,慢慢走近,眾目睽睽,輕輕將安寧擁入懷裏。

“你終於來了。”

聲淡如水,動人心魄。

我靠在他肩頭,緩緩閉上眼睛。

“是。我來了。我馬上就要走。”

翻窗跳樓。畏罪潛逃。不宜久留。

感覺他微微一僵,手臂愈緊。

“我等你。”

不願放棄。不得不放棄。有時是一種解脫。

“我不會再回來。”

善意謊言。終是罪孽。李牧,由始至終,你都沒有過錯,我虧欠你太多,所以不願再欺騙。

“李牧,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這是真的。倘若我死了。

“我等你。安寧。不管你如何,我等你。”

溫柔懷抱。纏綿動人。

我抬頭看他,他淡淡一笑,說,我從不逼你。

是。你只是給我壓力,以及罪過。李牧,你在我的網中,我想給你自由,你卻不願離去。

我看著他溫和面容,幾乎忍不住發抖。

“求你……李牧……求你放手……”

如此虛弱言語,連自己也幾乎不信。李牧定定的看著我,然後苦笑。

“安寧,你就這樣愛他,為了他,什麼都可以不顧?”

似曾相識的對白。我一怔。寒氣從赤裸腳下升起。

我愛他?我愛他?

他是誰?

歐陽口中的李牧抑或李牧口中的歐陽?

是 誰?

肯定語氣。一句話決定安寧終生。仿佛洞悉一切的上帝,我必得坦程相見方得寬恕。

我愛誰?

誰是誰?

呵呵。原來最不清楚的竟是自己。而如今,還在糾纏不清。

快刀亂麻。我只知這一件事。

奮力推開這溫柔男人懷抱。後退。看著他癡癡的看著自己。微笑。

“李牧,你聽好,我只說一次,我不會回來。不是為了誰,不是為了其他,只是因為,我,不愛你。分毫。“

平靜。冰冷。如刀。

李牧的臉慢慢蒼白。蒼白。仿佛開始顫抖。

伸出的手終究無力垂下。

人來人往。

短短距離,已恍如隔世。

人來人往。

淡淡曲線,失去交集。

我退後。轉身。

他在身後,輕聲說,安寧,從你一聲不響的消失,從我在歐陽家看到你,從你剛才來到這裏,我便早已知道結局。安寧,冷酷如你。我這傻子,竟也不願分辨,竟也不能憎恨。我還能如何?安寧。安寧。你到底是否有心?

聲淡。迅速融化。

沒有回頭。

* * * * * * * * * * * *

呵呵。

兩個情真意切的男人。相同的感情。相似的言語。受害者。

罪人是安寧。

是。人本無心。奈何相互糾纏。想要拋棄。想要結束。想要解脫。然而只要有絲絲雜念,便永無休止。掙紮。愈縛愈緊。窒息。致死。方休。

無心之罪。

* * * * * * * * * * * *

紛紛雪花。無暇純淨。晶瑩剔透。美麗無比。

瞬間。覆蓋。安寧。一片空白。輕輕咳嗽,咳到喘不過氣來。一片空白。看著滿手暖熱鮮紅。一片空白。然後微笑。

“歐陽。不會有結果。我會死。”

他在身後,不知多久。輕聲道,我不會讓你死。

你想違抗天意?莫非你真的是神?彈指之間,改變凡人生命。

或許。你一直是安寧的上帝。否定所有,只留軀殼,再無其他。所以若你眷戀這無用身體,便拿去。

回頭。看他平靜神色。不見溫柔。不見憎恨。毫無波瀾。

些些疑惑。

“歐陽。歐陽。你可曾愛過我,一絲一毫?”

一直都不明白。

無法窺視人心。所以相信。所以不信。所以幸福。所以不幸。

或許不知道真實,才能繼續。而我已無法繼續。

眼前漫天雪屑,這純粹空間,太過清醒,以致於對面的人模糊不清。

他淡淡道,是,你一直知道,所以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安寧,你要我說多少次──我愛你,每分每秒。

毫不猶豫。

……夏日午後,葉間光線,傾泄於地。流動。消逝……

我看著他。良久。笑。

這三個字。曾癡癡等待。沒有結果。

這三個字。在以為能夠放下時,讓人惘然,心醉神迷。

這三個字。這一刻。聽到耳中。是何感覺?

心如。止水。

剛才剎那。我竟妄想你能好好想想再回答。切莫太快。

然而你毫不猶豫。

“安寧……我愛你。我說過無數次。所以,你不可能逃離。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死。你的所有,都是我的,全是 我的……”

他如此宣布,原來並非毫無道理。我親愛的兄長,由於母親家族的忽然事故,繼承了大筆遺產。天降之財。兩千八百萬。自然不願與我我這無用弟弟分享。所以他大度賜我一筆錢,希望我老死他鄉。所以他急急與父親劃清界限,將這老頭送到溫馨養老院。所以父親酒精中毒,暴死房中,三天,才被發現。

所以我親愛的兄長,原本不可能大發仁慈救我這敵人。

所以歐陽送他三千七百萬,買我一條性命。

呵呵。

何其榮幸。我的天使。我的上帝。我的再造恩公。

倘若手術成功,我何以為報?

靜靜聽他說完一切。微微一笑。我凝視著他,溫柔無比。

“歐陽。我太感動。你這樣愛我,我怎會舍得離開?”

他看我如花笑臉,終於放松神情,輕輕伸出右手。

伸手。被他一把抓住。永遠壓力。讓人疼痛。

然後。將我緊緊擁入懷裏。

手中鮮血。慢慢滴落。鮮豔奪目。血似緋花。

沒有溫暖。不再寒冷。還有什麼?

若我自殺。這男人會如何?想想便覺得有趣。只可惜我太愛惜生命。貪生怕死。毫無骨氣。

還有什麼?

微微發抖。無可遏止。慢慢抬頭。看著他溫柔滿足神情。

笑。

──呵呵。我的主人。請疼安寧。請抱安寧。永遠。不要放開安寧。即使。不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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