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凌云吃毕饭，安顿完家务，跟着父亲去了塑料厂。
光滑平整的水泥路，如蛇似绳般穿过村庄，一直向前延伸。两旁的风景树傲然挺立。隔五十米处，还可看见高如云天的路灯杆，像驼背的老头疲乏的弯下腰来。稍远一些，就是两旁整齐的二层楼。家家门楼雄壮若狮，威武似将。旁边还安装着自来水龙头，那滴嗒滴嗒的落水声，仿佛一
位正人君子被迫进行尿崩试演。晨光旖旎，照得家家彩砖光光灿灿，亮亮堂堂。宛若窈窕俊秀的少女涂上浓香的脂粉。嫣然一笑，给那迷恋的晨曦倍添几份魅力。
李凌云怦然心动，触景感慨。
“家乡的变化真大呵！”
心里的喜悦升腾起来，不觉想起昨夜弟弟的笑话，便暗自改动。
“家乡呵！你变吧，你变吧，变啊变,冷熊的变,冷熊冷熊的变吧！”
果然，家乡就变了。
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塑料厂大门的两侧，还安装着两台IC卡电话机，活像风流倜傥的绅士配上了闪亮的钻坠。
凌云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和父亲进了厂。
水泥车还没到，他便悄悄的钻进车间里遛达。看见村里的婶婶姨姨，大哥大姐们正满怀兴喜地工作着。心里甭提是多么的激动和亢奋。
约摸一株香功夫，父亲在门外唤他。
几声刺耳的喇叭过后，卡车安稳地停在库房边，司机刚跳下来，父亲便迎了上去。
“哎哟，师傅你辛苦啦！”
“老李，又是你下水泥呀？”
“嗯，今天还是我下水泥。”
“哟，把娃也带来了，不让考大学啦？”
“哪里的话，今天是礼拜六，娃没事，引出来跟我锻炼锻炼。”父亲满脸堆笑地说。
“好，有出息。”
“黑记也累了，到后勤科歇歇脚，剩下的由我们爷俩拾掇吧!”
“那也行，我两小时以后再来。”
送走了司机，父亲立即就忙碌开了。
“快来呀，还愣着干啥？”
“嗳！”
“哐”的一声震响，俩人一齐打开车门。顿时四周灰尘飘飞，污浊眯眼，二百袋水泥如巨石般躺在车厢里，等待着他们爷俩抬体收尸。
“你上去提，爸来背。”
“爸，我都这么大了，我来背吧！你上去提。”
“去，你知道个啥！那水泥袋要一百斤重哩！把你挣撅了咋办？”
“爸……我能行。”
“别啰嗦，快上车。”
“爸，你不是常说儿长十二夺父志吗？我都十八了。”
“平日跟你闹着玩的，咋能当真，你还小。”
“爸……”
“唉！你咋不听话哩，快上车。”父亲的脸立即变的严肃而冷峻，似乎要视儿子为日本贼寇或美国间谍。
凌云无奈，消消停停地上车。
“这就对哩！”父亲的脸上微微出现几丝笑意，继而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来，朝爸正背上放。”
凌云轻轻地将水泥袋放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父亲一步步地走远，心中如磐石压坎般沉痛起来。
一袋，两袋……
车上的水泥渐渐地少了。可是，他心中的悲痛却愈加地剧烈起来。
父亲迈着艰难的步履蹒跚地来回。可憎的灰尘粘在父亲的背上，脸上，甚至连眉毛和胡茬上都染盖了一层灰粉，魔鬼般缠绕着父亲。急促的喘气弓弦般紧揪着凌云的心，他真想冲过去换下父亲。可是，那冷峻的脸己不再允许他这样草率。
凌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这一切啊！究竟该怎么办？
他很清楚，也很明白。只有加劲的学习，努力的学习，才能发泄他的仇恨。
终于，父亲的手失去了原有的耐力，一袋水泥“嗵”地一下掉在地上，象猪屙稀屎般瘫软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凌云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沉痛，急切地跳下车，抓住父亲的手，恳求道：
“爸，让我来吧？”
父亲的喘气完全占据着喉道，连最后一丝空隙也未能留下。
他摇摇头，用胳膊肘支开儿子。
“爸，我能行。”凌云噙着泪，努力地去提那袋该死的家伙。
父亲又支开了他。
“爸，你……”他己酸楚的不能言语。
“咱们……歇会吧。”
“嗯……”
不争气的泪水雨珠般滚落下来。他怕尴尬，更怕父亲伤心，小跑着去后勤科倒水。走到半路却撤身去了厕所。他想狠狠地哭一通。可惜他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仿佛小偷窃了钞票却没地方数钱。一位厂领导因为屙不下屎而憋的满脸彤红，朝他微笑，他胡乱地揩了两把泪，然后才去后勤科倒水。
当凌云端着水过来的时候，父亲正脱了鞋，往脚上撒土粉。
“爸，你脚怎么啦？”
“让鞋膀蹭破了。”
“来，我看看。”
“没事，撒点面面土就好了！”父亲显的不屑一顾。
凌云仔细瞧去，那干瘦的脚板上骨骼突隆，青筋高绽。深深地印着一圈鞋迹，就在那半圆的最高端，露着一片灰色，上面厚厚地粘着一层土粉，而且连土沫也快要溻透。
“爸，回家后我用热酒给你洗洗。”
“没事，你爸又不是头一回卸水泥。”
“最好还是洗洗，不然水泥跟肌肉长在一起就麻烦咧。”他极为认真地劝道。
“去，你知道个啥。”
是的，他连个啥也不知道，因为他还未长大。仅仅是个学生，一个学生而己。
但是，他知道这其中的根源。这其中的一切苦楚与艰辛。
凌云枉然，低头看那脚趾间红肿的癣团。
父亲喝完水，又连抽了两支“平猴”呆滞地望着那半车水泥，叹口气说：
“娃呀！挣钱不容易啊！”
“嗯”他点头会意。
“就为那二十块钱，你看爸吃的啥力，受的啥罪，可结果呢？”坐学校赶紧把书念，争取进个好单位，咱家就靠你撑门户哩！”
“嗯，”他再度点头。
“自古挣钱不吃力，吃力不挣钱，真是一点不假。”父亲极有体会地感叹着。
凌云句句铭记于心。
“走，咱俩歇阵子，再慢慢拾掇吧！世事就这样喽！”父亲放下杯子，重新穿上鞋。似乎一点也不顾及那份伤痛。
走到卡车前，凌云说什么也不上去。父亲执拗不过，就只得决定两人抬着走。
又是一次真正的自我抗争。
又是一回汹涌的心潮拍腹。
父亲明显地吃不消，明显地蹒跚下来。几次都没抓紧袋子。但还在硬撑着去移动，那虚弱的喘气声似刀戳般刺痛着他的心尖。
父亲老了，那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正是他饱经风霜的印证。
仿佛抬过一个世纪，俩人才抬完最后一袋水泥。凌云刚直起腰。想美美地歇会，父亲忙又找来扫帚，去扫车厢里的灰粉。凌云跑过去一把接过，说：
“爸，我来拾掇，你先歇会吧！”
“也好，我去给司机说一声，别让人家误了点。”父亲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下车。
当父亲颤微微地接过那二十元钱的时候，凌云的心底里泛起一股强大的愧感。我敢保证，从来都没有人体会过，包括希特勒在内。
他很清楚。
他的念书，建立在全家人的痛苦之上。
但是，他同样清楚。只有念书，才能给家里带来希望，才能改变这一切。
前几年，凌云家光景还滋润，多少也有积蓄。那是父亲同李凯他爸合伙的时候。只因两家父辈为兄。父亲轻信了李凯他爸的花言巧语，憨实地带上家中的积蓄，而且还外借亲戚五千多，两人去深圳做买卖。不料，路途被劫。父亲一下子就卧床不起，而且明显地衰老大半，仿佛果硕叶茂的黄瓜被一夜之间掐断蔓茎，变的枯萎难堪。自那时起，父亲再没露过一次笑脸，只是常常莫名地自悔，无望地感叹：
“世事就这样喽！”
全家吃中午饭的时候，屋外来了一个叫花子。衣衫褴褛，模样脏兮。叽哩咕噜的仿佛老外。凌虹很天真地想将自己的半块馍给他，却让父亲瞥见。
“去，另拿块好的给他。”
那人又叽咕几句，就转身走掉。最后出门的那一瞬间，却让凌云想起了父亲的蹒跚。悠忽间，心中油发了一种怜悯，思潮又溢满脑海。怕家人瞧见，端着碗踱到院外来吃。
父亲吃完饭，连炕沿都没沾，就燃了一支烟，匆匆的拉着铁钴轮架子车去承包破烂。
凌云喂了猪，拿着锄头去了地里。
晚上回家，又走进了那一片“废墟”。黑咕隆咚，凄暗无限。母亲仍蜷睡在炕头，父亲正在收拾破烂中的破烂，凌云又成了机械化的按部就班。吃毕饭，一天的匆忙才算告终。全家人又聚在了一个炕上。
“妈，你今天好点吗？”凌虹一脸认真。
“嗯！好多了。”
“噢！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我把隔壁李乐擂了一拳。”妹子说的盛气凛然。
“干嘛要打人家？”父亲投来责备的目光。
“你们不知道，他今天又到咱家的鸡窝里掏蛋啦！”妹妹瞪大眼睛，显的极度不满。
“原因何在？”凌云问。
母亲欠了欠身，准备听听她的见解。
“今后晌，你们都出去了，我在家里做作业。李乐跑到咱家鸡窝里掏了两个蛋，连声都没吭就往外走。我心里气愤，大人欺负我们本就不该，竟然连小孩也来欺负，我二话没说，在门口挡住他擂了一拳。当时李乐还挺凶，说他拿的是他家的鸡蛋。我就问他，难道你家鸡下了白皮蛋，还要再下红皮蛋，是不是鸡喝醉酒了，连蛋也屙红的。”
全家人喜不自禁。
“我再问他，你家的螺丝鸡是不是吃了啥药，一次能屙两个蛋。李乐说，如果你家以后把鸡窝塞了我就不来掏蛋。你们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咱家？他家的人不管鸡，允许对外开放，满院跑着糟蹋人。不知把蛋下到哪了，却到咱家鸡窝里来收，还让咱家把鸡窝塞了，你们说，天底下哪有此种道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问他，你家鸡在哪里？找出来呀，看我不把它踏死才怪！李乐瞪了我几眼，憋着满肚子气往出走，我一把夺过鸡蛋，说以后再不允许到我家来收蛋。”
“以后尽量把咱家鸡圈牢，别跟人家吵嘴，妈已经受够了。”母亲告诫道。
“妈，他是欺负咱哩！”
“那你不会躲远点？”
“今天是他到咱家来收蛋的。”
“他要收就给他。”
“妈，那你不是……”
“好了好了，你年龄小，不懂事，以后别招惹了李乐家，妈前几年已经让人家欺负够了。现如今再不想招惹那气，能忍咱尽量忍忍也便过去。”母亲深感体会地劝道。
“妈，你……”
“别烦了，总之以后别惹人家，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母亲心里难受，又想起前几年的冤枉事。不觉眼圈湿润，怕全家人看见，就转了头，侧着身睡下。
父亲没有发话，深邃地望着母亲的睡影，慢悠悠地抽着烟。
凌云依稀知道前几年的事情，心底里油然产生一种愤恨。随想，只有光大门户才是给他们最好的回击。
李乐是李凯的弟弟，同样又是个蛮恨无理，游手好闲的家伙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他爸的奸诈，愣高的个子才上小学四年级。去年考试又缺勤，他爸好说歹说送进五年级。可李乐又溜进四年级。他爸问儿子，人家往上爬，你咋往下遛哩，他回答是我照样还做老大。气的他爸直喊白亏了二百元的礼。
李乐家养了一只螺丝鸡，是专下白皮蛋的，而且瘦小可怜。凌虹家的母鸡也怪，一只下白蛋，一只下红蛋。所谓“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鸡鸡相往，就形成了当今的互联网络。况且李乐家根本就没有鸡圈，螺丝鸡便经常过来串门，也稍带着吃一些食料。偶尔为了方便，只好将蛋下在这边窝里。有一次，螺丝鸡刚下完蛋，就“咯咯咯”地叫着过去。恰巧让李乐他妈胡氏看见，胡氏怀疑鸡蛋在凌虹家还热着，就差李乐查探。李乐果然摸出一个带体温的蛋来。自那时起，胡氏便隔三岔五的差李乐过来收蛋，而且不管白皮或红皮。凌云妈知道胡氏泼辣，只得含泪忍了。谁料胡氏变本加利，左邻右舍中扭曲事实，胡搅蛮缠。说凌云妈将她家的鸡圈到窝里硬让下蛋，而且是胡氏亲眼所见。要邻里人给捎话，再不许圈她家的鸡，若被发现，其后果自负。胡氏似乎对鸡也要列出法律条规，以显“胡”立鸡群。
诚然，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事实在不讲理的人面前常常会扭曲，而且比麻花更具说服力。
其实，母亲与胡氏之间不知多少次地含辱忍欺，有言难辩。但母亲都忍了，母亲只能默默地忍受这其中的一切痛苦。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根源在那里，那就是，钱。
凌云深知母亲的艰辛。
第二天大清早，母亲在厨房做饭。
突然，从隔壁传来“嘎”的一声鸡叫，紧紧接着就是五雷轰顶般的咒骂声。
“卖了pī的骚货，人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把屁股撅到人家窝里下。不争气的东西，看我非杀了你不可。让你屁股往外撅，往外撅呀！”
又是“嘎”的一声惨叫。
“遗了臭蛋还要害我儿，让人家骑在头上欺负，不知廉耻的东西，要你干什么？哼！有本事就摆明了来，别隔三岔五的在背后折腾人。大人占了便宜倒罢，还指使碎崽子打我娃，欺负人不是装的，人老了心里却毒的想给人下刀。恨不能让你早早死了给她腾宽展。让她过安宁日子呀！告诉你，咱也不是省油的灯……”
听，真正的泼妇原来在此。
母亲一阵惊悸，想还她几句。却又开不出口，怕人家骂的更凶，就咬咬牙。假装没听见，将一股愤怒硬压进肚腹。
凌云被那疯叉般的吼骂声吵醒之后，就开始神思迷乱，心魂不定。难道母亲定要生活在这种唾骂声中？不，母亲是对的，母亲并没有错，那为什么还要受骂？唉！暂时先忍忍吧！等自己毕了业，找个好单位，挣了钱，看她还敢蛮恨无理！”
对，这样做才是上策，家里的一切苦难和艰辛，都在于自己去改变了。好好学习吧！为自己争气，更为家人争气。
母亲做好饭。连锅板都没揭，匆匆的吩咐几句，准备去上班。
“妈，你咋不吃饭？”
“妈心里实，不想吃。”
凌云知道母亲的心思，明白此时的沉默是给她最好的安慰。
“噢！你吃完饭了去和你爸粜上两袋玉米，下午等妈回来再走。记住，要粜下边两袋最好的。”
“嗯。”
一股浑魔在血液里刹那间窜通开来。
母亲走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一片茫然。
吃完饭，凌云和父亲拉着两袋玉米怅怅的往街上去粜。熟人遇见，就只得舌根僵硬地说要磨面罢了。
好不容易拉到收玉米的铺子，谁料原价又跃五分。父亲气的嘴脸紫青，连声唉叹。那掌柜的却不屑一顾。斜眼瞅了他们，没好气地督促道：
“唉！你们到底粜不粜，不粜了拉倒，我还忙着哩，没那闲功夫等你们磨蹭。”
没办法，家里还等钱用。父亲只好缴了玉米，磨磨蹭蹭装进库里。掌柜的却将两个空袋子除去四斤毛皮，而且按乙等收帐。这不是明摆着往人眼里揉沙子吗？父亲气拗不过，就驳斥道：
“两个袋子就除四斤皮？你是不是搞错了。”
“这是一惯常例，你咋唬个啥？”
“我咋唬啥，你这是明摆着吭人。”
“我就吭你哩，不粜了拉倒。”
“我……”
两人正驳的面红耳赤，却进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凌云举目触及。天啦！竟是胡氏。
胡氏看见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又故装镇静，用傲慢的神态问掌柜：
“菜油咋卖哩？”
“三块八一斤。”
“倒十斤算了。”
“哎。”
掌柜的似乎看见了财神爷，阴冷的脸立即变的晴朗起来，像羊屎蛋上衬了点亮光。
父亲早己羞窘的无处藏身。
穷人在很多处事上常
常会受窘。
为了赶忙避开这种氛围，父亲只好受辱忍欺。
“算了算了，就按你的来，快开帐。”
“就是”掌柜显的很得意。“给，两袋玉米一百七拾六斤合计一百零七块三毛六，算了，给你个整毛，点好噢！”
听到这句话，凌云的内心如残刀般直刺要害，绝对不含半点迟疑与虚伪。
人，没有了钱，就得时时碰壁，处处受辱。甚至趋向于人格和尊严。
明明白白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人，应该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下午，凌云洗了头，穿上妹子整好的衣服，准备去学校。
“云啊！妈把馍烙好了，你拿背包来装。”母亲在厨房喊。
凌云拿着包，刚跨进厨房，内心又一次绝情地跳进无底深渊。
厨房里的浓烟妖魔似的封弥着整个空间，连一丝一微喘息的余地也未留下。母亲两眼挂泪，正猫着腰蹒跚地抹着陈旧的餐具。没用，刚抹过的地方又钉上了糟糕的灰尘。唉！厨房里到处都是尘沫，怎么会有干净的空间呢？
凌云思绪零乱。喑想，母亲在这厨房里整日整夜的劳作，不知要流下多少泪，淌出多少汗。为了他们姊妹三人上学，母亲总是勤俭持家，节约了再节约，省俭了再省俭。恨不能把每一分钱都扳开掂量着用。
凌云切开香喷喷的锅盔馍，顿时醇香扑鼻，诱人无比，连克林顿闻见都会垂涎三尺。母亲取出中间一块最厚的，用手一挤，看了会成色，说：
“没问题，熟透啦！”
“咱家的馍就是实惠，一个顶一个。我们学校的蒸馍虚的要命，而且特贵。许多同学常常是吃上两个，连感觉都没饱，又不忍心花钱。所以就吃那么一点点，一天里肚子总是饿着。”
“所以呀，吃自家的馍最实惠，来，把这些全装上。”
“够啦 ，给咱家留点吧！”
“留什么，你走了妈再烙。”
“嗯。”
凌云装上馍，封好包，提在手里掂几下，说：
“绝对够我吃它两个星期的。”
“这样最好。走，妈给你取钱。”
凌云跟在母亲后面，有点惭愧又无可奈何地走进房里。
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凌云知道那是放家中积蓄的地方，却只剩下五十块钱。
“给，这是五张十块，作为你这两星期的生活费。你先拿上，妈再给你取那八十块钱书费。”
母亲从衣钩上取下父亲的衣服，掏出了早上粜玉米的一百来块钱。数了八十，替他卷起来，说：
“给，这是八十块钱书费，装在内衣里，当心丢了。”
“妈，咱家咋办呀？”
“咱家不是还有吗？”
“就这二十来块钱，还要给猪娃买料。”
“你真傻，你爸下水泥发过钱的，你忘了？”
“可是……”
“哎呀！你另啰嗦个啥。”
“妈，两周最多四十块钱，把这十块钱留在家里吧！”
“咱家好说，你在外边没钱咋行？”
“这就够咧，多了没用，再说这一周学校还要发十六块钱助学金的。”
“那你就改善改善伙食吧，钱拿上又不烫手，只要你不抽烟喝酒的乱花，光吃饭能花几个钱，把肚子往饱里吃，咱不腾省那钱。”
“妈……”
“听见没？”
“嗯。”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收拾收拾就走吧！”
“我再拿上几本书，下周可能要开新课！”
他箭步跨出房门，趁母亲没有提防，再溜进厨房，极快地取出那十块钱，放在碗柜里。用一只碗盖了，方才去屋里取书。
“妈，我走呀！”
“路上小心点，到学校赶紧给人家把书费缴了，自己装上不方便。”
“噢！”
“别腾省钱，一定把肚子吃饱。”
“哎！”
“好好念书，把手艺往精里学，将来就不愁找工作了。”
“嗯。”
他走了，带着全家人的希望踏上了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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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滑平整的水泥路，如蛇似绳般穿过村庄，一直向前延伸。两旁的风景树傲然挺立。隔五十米处，还可看见高如云天的路灯杆，像驼背的老头疲乏的弯下腰来。稍远一些，就是两旁整齐的二层楼。家家门楼雄壮若狮，威武似将。旁边还安装着自来水龙头，那滴嗒滴嗒的落水声，仿佛一
位正人君子被迫进行尿崩试演。晨光旖旎，照得家家彩砖光光灿灿，亮亮堂堂。宛若窈窕俊秀的少女涂上浓香的脂粉。嫣然一笑，给那迷恋的晨曦倍添几份魅力。
李凌云怦然心动，触景感慨。
“家乡的变化真大呵！”
心里的喜悦升腾起来，不觉想起昨夜弟弟的笑话，便暗自改动。
“家乡呵！你变吧，你变吧，变啊变,冷熊的变,冷熊冷熊的变吧！”
果然，家乡就变了。
装修的富丽堂皇的塑料厂大门的两侧，还安装着两台IC卡电话机，活像风流倜傥的绅士配上了闪亮的钻坠。
凌云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和父亲进了厂。
水泥车还没到，他便悄悄的钻进车间里遛达。看见村里的婶婶姨姨，大哥大姐们正满怀兴喜地工作着。心里甭提是多么的激动和亢奋。
约摸一株香功夫，父亲在门外唤他。
几声刺耳的喇叭过后，卡车安稳地停在库房边，司机刚跳下来，父亲便迎了上去。
“哎哟，师傅你辛苦啦！”
“老李，又是你下水泥呀？”
“嗯，今天还是我下水泥。”
“哟，把娃也带来了，不让考大学啦？”
“哪里的话，今天是礼拜六，娃没事，引出来跟我锻炼锻炼。”父亲满脸堆笑地说。
“好，有出息。”
“黑记也累了，到后勤科歇歇脚，剩下的由我们爷俩拾掇吧!”
“那也行，我两小时以后再来。”
送走了司机，父亲立即就忙碌开了。
“快来呀，还愣着干啥？”
“嗳！”
“哐”的一声震响，俩人一齐打开车门。顿时四周灰尘飘飞，污浊眯眼，二百袋水泥如巨石般躺在车厢里，等待着他们爷俩抬体收尸。
“你上去提，爸来背。”
“爸，我都这么大了，我来背吧！你上去提。”
“去，你知道个啥！那水泥袋要一百斤重哩！把你挣撅了咋办？”
“爸……我能行。”
“别啰嗦，快上车。”
“爸，你不是常说儿长十二夺父志吗？我都十八了。”
“平日跟你闹着玩的，咋能当真，你还小。”
“爸……”
“唉！你咋不听话哩，快上车。”父亲的脸立即变的严肃而冷峻，似乎要视儿子为日本贼寇或美国间谍。
凌云无奈，消消停停地上车。
“这就对哩！”父亲的脸上微微出现几丝笑意，继而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来，朝爸正背上放。”
凌云轻轻地将水泥袋放在父亲的背上，看着父亲一步步地走远，心中如磐石压坎般沉痛起来。
一袋，两袋……
车上的水泥渐渐地少了。可是，他心中的悲痛却愈加地剧烈起来。
父亲迈着艰难的步履蹒跚地来回。可憎的灰尘粘在父亲的背上，脸上，甚至连眉毛和胡茬上都染盖了一层灰粉，魔鬼般缠绕着父亲。急促的喘气弓弦般紧揪着凌云的心，他真想冲过去换下父亲。可是，那冷峻的脸己不再允许他这样草率。
凌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这一切啊！究竟该怎么办？
他很清楚，也很明白。只有加劲的学习，努力的学习，才能发泄他的仇恨。
终于，父亲的手失去了原有的耐力，一袋水泥“嗵”地一下掉在地上，象猪屙稀屎般瘫软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凌云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沉痛，急切地跳下车，抓住父亲的手，恳求道：
“爸，让我来吧？”
父亲的喘气完全占据着喉道，连最后一丝空隙也未能留下。
他摇摇头，用胳膊肘支开儿子。
“爸，我能行。”凌云噙着泪，努力地去提那袋该死的家伙。
父亲又支开了他。
“爸，你……”他己酸楚的不能言语。
“咱们……歇会吧。”
“嗯……”
不争气的泪水雨珠般滚落下来。他怕尴尬，更怕父亲伤心，小跑着去后勤科倒水。走到半路却撤身去了厕所。他想狠狠地哭一通。可惜他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仿佛小偷窃了钞票却没地方数钱。一位厂领导因为屙不下屎而憋的满脸彤红，朝他微笑，他胡乱地揩了两把泪，然后才去后勤科倒水。
当凌云端着水过来的时候，父亲正脱了鞋，往脚上撒土粉。
“爸，你脚怎么啦？”
“让鞋膀蹭破了。”
“来，我看看。”
“没事，撒点面面土就好了！”父亲显的不屑一顾。
凌云仔细瞧去，那干瘦的脚板上骨骼突隆，青筋高绽。深深地印着一圈鞋迹，就在那半圆的最高端，露着一片灰色，上面厚厚地粘着一层土粉，而且连土沫也快要溻透。
“爸，回家后我用热酒给你洗洗。”
“没事，你爸又不是头一回卸水泥。”
“最好还是洗洗，不然水泥跟肌肉长在一起就麻烦咧。”他极为认真地劝道。
“去，你知道个啥。”
是的，他连个啥也不知道，因为他还未长大。仅仅是个学生，一个学生而己。
但是，他知道这其中的根源。这其中的一切苦楚与艰辛。
凌云枉然，低头看那脚趾间红肿的癣团。
父亲喝完水，又连抽了两支“平猴”呆滞地望着那半车水泥，叹口气说：
“娃呀！挣钱不容易啊！”
“嗯”他点头会意。
“就为那二十块钱，你看爸吃的啥力，受的啥罪，可结果呢？”坐学校赶紧把书念，争取进个好单位，咱家就靠你撑门户哩！”
“嗯，”他再度点头。
“自古挣钱不吃力，吃力不挣钱，真是一点不假。”父亲极有体会地感叹着。
凌云句句铭记于心。
“走，咱俩歇阵子，再慢慢拾掇吧！世事就这样喽！”父亲放下杯子，重新穿上鞋。似乎一点也不顾及那份伤痛。
走到卡车前，凌云说什么也不上去。父亲执拗不过，就只得决定两人抬着走。
又是一次真正的自我抗争。
又是一回汹涌的心潮拍腹。
父亲明显地吃不消，明显地蹒跚下来。几次都没抓紧袋子。但还在硬撑着去移动，那虚弱的喘气声似刀戳般刺痛着他的心尖。
父亲老了，那头上的白发，脸上的皱纹。正是他饱经风霜的印证。
仿佛抬过一个世纪，俩人才抬完最后一袋水泥。凌云刚直起腰。想美美地歇会，父亲忙又找来扫帚，去扫车厢里的灰粉。凌云跑过去一把接过，说：
“爸，我来拾掇，你先歇会吧！”
“也好，我去给司机说一声，别让人家误了点。”父亲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下车。
当父亲颤微微地接过那二十元钱的时候，凌云的心底里泛起一股强大的愧感。我敢保证，从来都没有人体会过，包括希特勒在内。
他很清楚。
他的念书，建立在全家人的痛苦之上。
但是，他同样清楚。只有念书，才能给家里带来希望，才能改变这一切。
前几年，凌云家光景还滋润，多少也有积蓄。那是父亲同李凯他爸合伙的时候。只因两家父辈为兄。父亲轻信了李凯他爸的花言巧语，憨实地带上家中的积蓄，而且还外借亲戚五千多，两人去深圳做买卖。不料，路途被劫。父亲一下子就卧床不起，而且明显地衰老大半，仿佛果硕叶茂的黄瓜被一夜之间掐断蔓茎，变的枯萎难堪。自那时起，父亲再没露过一次笑脸，只是常常莫名地自悔，无望地感叹：
“世事就这样喽！”
全家吃中午饭的时候，屋外来了一个叫花子。衣衫褴褛，模样脏兮。叽哩咕噜的仿佛老外。凌虹很天真地想将自己的半块馍给他，却让父亲瞥见。
“去，另拿块好的给他。”
那人又叽咕几句，就转身走掉。最后出门的那一瞬间，却让凌云想起了父亲的蹒跚。悠忽间，心中油发了一种怜悯，思潮又溢满脑海。怕家人瞧见，端着碗踱到院外来吃。
父亲吃完饭，连炕沿都没沾，就燃了一支烟，匆匆的拉着铁钴轮架子车去承包破烂。
凌云喂了猪，拿着锄头去了地里。
晚上回家，又走进了那一片“废墟”。黑咕隆咚，凄暗无限。母亲仍蜷睡在炕头，父亲正在收拾破烂中的破烂，凌云又成了机械化的按部就班。吃毕饭，一天的匆忙才算告终。全家人又聚在了一个炕上。
“妈，你今天好点吗？”凌虹一脸认真。
“嗯！好多了。”
“噢！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我把隔壁李乐擂了一拳。”妹子说的盛气凛然。
“干嘛要打人家？”父亲投来责备的目光。
“你们不知道，他今天又到咱家的鸡窝里掏蛋啦！”妹妹瞪大眼睛，显的极度不满。
“原因何在？”凌云问。
母亲欠了欠身，准备听听她的见解。
“今后晌，你们都出去了，我在家里做作业。李乐跑到咱家鸡窝里掏了两个蛋，连声都没吭就往外走。我心里气愤，大人欺负我们本就不该，竟然连小孩也来欺负，我二话没说，在门口挡住他擂了一拳。当时李乐还挺凶，说他拿的是他家的鸡蛋。我就问他，难道你家鸡下了白皮蛋，还要再下红皮蛋，是不是鸡喝醉酒了，连蛋也屙红的。”
全家人喜不自禁。
“我再问他，你家的螺丝鸡是不是吃了啥药，一次能屙两个蛋。李乐说，如果你家以后把鸡窝塞了我就不来掏蛋。你们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咱家？他家的人不管鸡，允许对外开放，满院跑着糟蹋人。不知把蛋下到哪了，却到咱家鸡窝里来收，还让咱家把鸡窝塞了，你们说，天底下哪有此种道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问他，你家鸡在哪里？找出来呀，看我不把它踏死才怪！李乐瞪了我几眼，憋着满肚子气往出走，我一把夺过鸡蛋，说以后再不允许到我家来收蛋。”
“以后尽量把咱家鸡圈牢，别跟人家吵嘴，妈已经受够了。”母亲告诫道。
“妈，他是欺负咱哩！”
“那你不会躲远点？”
“今天是他到咱家来收蛋的。”
“他要收就给他。”
“妈，那你不是……”
“好了好了，你年龄小，不懂事，以后别招惹了李乐家，妈前几年已经让人家欺负够了。现如今再不想招惹那气，能忍咱尽量忍忍也便过去。”母亲深感体会地劝道。
“妈，你……”
“别烦了，总之以后别惹人家，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母亲心里难受，又想起前几年的冤枉事。不觉眼圈湿润，怕全家人看见，就转了头，侧着身睡下。
父亲没有发话，深邃地望着母亲的睡影，慢悠悠地抽着烟。
凌云依稀知道前几年的事情，心底里油然产生一种愤恨。随想，只有光大门户才是给他们最好的回击。
李乐是李凯的弟弟，同样又是个蛮恨无理，游手好闲的家伙 。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他爸的奸诈，愣高的个子才上小学四年级。去年考试又缺勤，他爸好说歹说送进五年级。可李乐又溜进四年级。他爸问儿子，人家往上爬，你咋往下遛哩，他回答是我照样还做老大。气的他爸直喊白亏了二百元的礼。
李乐家养了一只螺丝鸡，是专下白皮蛋的，而且瘦小可怜。凌虹家的母鸡也怪，一只下白蛋，一只下红蛋。所谓“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鸡鸡相往，就形成了当今的互联网络。况且李乐家根本就没有鸡圈，螺丝鸡便经常过来串门，也稍带着吃一些食料。偶尔为了方便，只好将蛋下在这边窝里。有一次，螺丝鸡刚下完蛋，就“咯咯咯”地叫着过去。恰巧让李乐他妈胡氏看见，胡氏怀疑鸡蛋在凌虹家还热着，就差李乐查探。李乐果然摸出一个带体温的蛋来。自那时起，胡氏便隔三岔五的差李乐过来收蛋，而且不管白皮或红皮。凌云妈知道胡氏泼辣，只得含泪忍了。谁料胡氏变本加利，左邻右舍中扭曲事实，胡搅蛮缠。说凌云妈将她家的鸡圈到窝里硬让下蛋，而且是胡氏亲眼所见。要邻里人给捎话，再不许圈她家的鸡，若被发现，其后果自负。胡氏似乎对鸡也要列出法律条规，以显“胡”立鸡群。
诚然，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事实在不讲理的人面前常常会扭曲，而且比麻花更具说服力。
其实，母亲与胡氏之间不知多少次地含辱忍欺，有言难辩。但母亲都忍了，母亲只能默默地忍受这其中的一切痛苦。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根源在那里，那就是，钱。
凌云深知母亲的艰辛。
第二天大清早，母亲在厨房做饭。
突然，从隔壁传来“嘎”的一声鸡叫，紧紧接着就是五雷轰顶般的咒骂声。
“卖了pī的骚货，人家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把屁股撅到人家窝里下。不争气的东西，看我非杀了你不可。让你屁股往外撅，往外撅呀！”
又是“嘎”的一声惨叫。
“遗了臭蛋还要害我儿，让人家骑在头上欺负，不知廉耻的东西，要你干什么？哼！有本事就摆明了来，别隔三岔五的在背后折腾人。大人占了便宜倒罢，还指使碎崽子打我娃，欺负人不是装的，人老了心里却毒的想给人下刀。恨不能让你早早死了给她腾宽展。让她过安宁日子呀！告诉你，咱也不是省油的灯……”
听，真正的泼妇原来在此。
母亲一阵惊悸，想还她几句。却又开不出口，怕人家骂的更凶，就咬咬牙。假装没听见，将一股愤怒硬压进肚腹。
凌云被那疯叉般的吼骂声吵醒之后，就开始神思迷乱，心魂不定。难道母亲定要生活在这种唾骂声中？不，母亲是对的，母亲并没有错，那为什么还要受骂？唉！暂时先忍忍吧！等自己毕了业，找个好单位，挣了钱，看她还敢蛮恨无理！”
对，这样做才是上策，家里的一切苦难和艰辛，都在于自己去改变了。好好学习吧！为自己争气，更为家人争气。
母亲做好饭。连锅板都没揭，匆匆的吩咐几句，准备去上班。
“妈，你咋不吃饭？”
“妈心里实，不想吃。”
凌云知道母亲的心思，明白此时的沉默是给她最好的安慰。
“噢！你吃完饭了去和你爸粜上两袋玉米，下午等妈回来再走。记住，要粜下边两袋最好的。”
“嗯。”
一股浑魔在血液里刹那间窜通开来。
母亲走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一片茫然。
吃完饭，凌云和父亲拉着两袋玉米怅怅的往街上去粜。熟人遇见，就只得舌根僵硬地说要磨面罢了。
好不容易拉到收玉米的铺子，谁料原价又跃五分。父亲气的嘴脸紫青，连声唉叹。那掌柜的却不屑一顾。斜眼瞅了他们，没好气地督促道：
“唉！你们到底粜不粜，不粜了拉倒，我还忙着哩，没那闲功夫等你们磨蹭。”
没办法，家里还等钱用。父亲只好缴了玉米，磨磨蹭蹭装进库里。掌柜的却将两个空袋子除去四斤毛皮，而且按乙等收帐。这不是明摆着往人眼里揉沙子吗？父亲气拗不过，就驳斥道：
“两个袋子就除四斤皮？你是不是搞错了。”
“这是一惯常例，你咋唬个啥？”
“我咋唬啥，你这是明摆着吭人。”
“我就吭你哩，不粜了拉倒。”
“我……”
两人正驳的面红耳赤，却进来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凌云举目触及。天啦！竟是胡氏。
胡氏看见他们，先是一愣，随即又故装镇静，用傲慢的神态问掌柜：
“菜油咋卖哩？”
“三块八一斤。”
“倒十斤算了。”
“哎。”
掌柜的似乎看见了财神爷，阴冷的脸立即变的晴朗起来，像羊屎蛋上衬了点亮光。
父亲早己羞窘的无处藏身。
穷人在很多处事上常
常会受窘。
为了赶忙避开这种氛围，父亲只好受辱忍欺。
“算了算了，就按你的来，快开帐。”
“就是”掌柜显的很得意。“给，两袋玉米一百七拾六斤合计一百零七块三毛六，算了，给你个整毛，点好噢！”
听到这句话，凌云的内心如残刀般直刺要害，绝对不含半点迟疑与虚伪。
人，没有了钱，就得时时碰壁，处处受辱。甚至趋向于人格和尊严。
明明白白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人，应该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下午，凌云洗了头，穿上妹子整好的衣服，准备去学校。
“云啊！妈把馍烙好了，你拿背包来装。”母亲在厨房喊。
凌云拿着包，刚跨进厨房，内心又一次绝情地跳进无底深渊。
厨房里的浓烟妖魔似的封弥着整个空间，连一丝一微喘息的余地也未留下。母亲两眼挂泪，正猫着腰蹒跚地抹着陈旧的餐具。没用，刚抹过的地方又钉上了糟糕的灰尘。唉！厨房里到处都是尘沫，怎么会有干净的空间呢？
凌云思绪零乱。喑想，母亲在这厨房里整日整夜的劳作，不知要流下多少泪，淌出多少汗。为了他们姊妹三人上学，母亲总是勤俭持家，节约了再节约，省俭了再省俭。恨不能把每一分钱都扳开掂量着用。
凌云切开香喷喷的锅盔馍，顿时醇香扑鼻，诱人无比，连克林顿闻见都会垂涎三尺。母亲取出中间一块最厚的，用手一挤，看了会成色，说：
“没问题，熟透啦！”
“咱家的馍就是实惠，一个顶一个。我们学校的蒸馍虚的要命，而且特贵。许多同学常常是吃上两个，连感觉都没饱，又不忍心花钱。所以就吃那么一点点，一天里肚子总是饿着。”
“所以呀，吃自家的馍最实惠，来，把这些全装上。”
“够啦 ，给咱家留点吧！”
“留什么，你走了妈再烙。”
“嗯。”
凌云装上馍，封好包，提在手里掂几下，说：
“绝对够我吃它两个星期的。”
“这样最好。走，妈给你取钱。”
凌云跟在母亲后面，有点惭愧又无可奈何地走进房里。
母亲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凌云知道那是放家中积蓄的地方，却只剩下五十块钱。
“给，这是五张十块，作为你这两星期的生活费。你先拿上，妈再给你取那八十块钱书费。”
母亲从衣钩上取下父亲的衣服，掏出了早上粜玉米的一百来块钱。数了八十，替他卷起来，说：
“给，这是八十块钱书费，装在内衣里，当心丢了。”
“妈，咱家咋办呀？”
“咱家不是还有吗？”
“就这二十来块钱，还要给猪娃买料。”
“你真傻，你爸下水泥发过钱的，你忘了？”
“可是……”
“哎呀！你另啰嗦个啥。”
“妈，两周最多四十块钱，把这十块钱留在家里吧！”
“咱家好说，你在外边没钱咋行？”
“这就够咧，多了没用，再说这一周学校还要发十六块钱助学金的。”
“那你就改善改善伙食吧，钱拿上又不烫手，只要你不抽烟喝酒的乱花，光吃饭能花几个钱，把肚子往饱里吃，咱不腾省那钱。”
“妈……”
“听见没？”
“嗯。”
“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你收拾收拾就走吧！”
“我再拿上几本书，下周可能要开新课！”
他箭步跨出房门，趁母亲没有提防，再溜进厨房，极快地取出那十块钱，放在碗柜里。用一只碗盖了，方才去屋里取书。
“妈，我走呀！”
“路上小心点，到学校赶紧给人家把书费缴了，自己装上不方便。”
“噢！”
“别腾省钱，一定把肚子吃饱。”
“哎！”
“好好念书，把手艺往精里学，将来就不愁找工作了。”
“嗯。”
他走了，带着全家人的希望踏上了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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