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同事,同学,伙伴……整日沉溺于香烟,摇滚音乐和文字中。不断地给杯子里续水,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干燥。我在自己营造的孤独氛围中倔强的沉沦。我需要用静默地空间去回忆一些什么。一些人,一些事。他们在流逝的时光里黯然失色,直至消失不见。那些发生过的事,印在苍白的纸张上,逐渐变黄,最终化为灰烬。只留得某一刻温存的景象,烘暖我寒冷的回忆。
我记得他的眼神,在离去之前仍是纯粹。干净的如同幻觉中的湖水,带着幻灭的蓝。一点一点牵引着我,走向最深处。那里有柔和的风,被吹落的花。抬头,只见湖面上映着点点星光,似破碎的钻石。
我记得他。一直记得。日后的某一处生活,他亦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那是3月,春天。我在北京。日子过得疾速而缓慢。有时给电台写稿,有时什么都不做。阅读大量的书籍,听各种音乐。在暧昧的深夜写下只言片语。那是感觉孤独的时刻,孤独至极。但不愿逃离。
你知道,当你感觉孤独的时候,你的灵魂亦是没有任何牵绊。所以,孤独是意味着自由。你在幻觉中自由的翱翔,穿过苍茫的天地,感受着呼啸的风。你洁白的衬衣被风吹起,长发随着风变换着各种姿式,你用力的挥动翅膀,想要到达彼岸。但是,没有尽头。那一刻,只有你自己。与自己交谈,与自己恋爱。
你要把这幻觉记下来。用音乐,用文字,用一种可以穿越永远的方式,将它刻在你的灵魂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它会日夜伴随着你,无论是你醒着还是睡着,无论是清醒还是迷乱,无论是平淡还是疯狂。它始终都在那里。它存在于空气中,飘流悬浮在你的周围,你的上空。你呼吸着,亦能感觉它的存在。所以,你是孤独的,始终是孤独的。因为,你已生活在幻觉中。以沦陷的姿式存在于幻觉中。无论身边是世界是喧嚣还是寂静,你感觉不到。你能看见的,是带着幻灭的蓝的湖水,是吹落的花瓣,是映在湖面上的破碎钻石。你能听见的是你们初见时他说的话,是来自他同样的孤独的音乐。在某一时刻,你需要用同样孤独的声音陪伴。于是,你选择了更加孤独的方式善待自己或摧毁自己。
你要把它记下来,不会忘记。
遇见丁生,始终是我措手不及的事情。恍惚中,我似乎再次看到他,浅褐色粗布衬衣,黑色仔裤,长发及肩。尽管我醉意甚浓,仍看清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我微笑地向他走去,说,你真是好看。这并未惊动他,他只是问我,你是谁,你有什么事?淡漠礼貌。前一刻,我刚在洗手间吐的一塌糊涂,只觉得胃里有疼痛的烧灼感。我说,我进错房间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睡一会儿。没等他回答,我便自顾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我确信,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也是最美丽的相遇。我从未象那晚一样,睡得香甜且无梦。人潮涌动,我听不到世界的喧嚣。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丁生的腿上,身上盖了一件他的外衣。他说,你醒了。我说,是,不好意思。他有些无奈的笑笑,我送你回家吧。
他开车的时候,我说,我是第一次坐这种车。他问,那你以前坐什么车?公共汽车。我回答。他说,我这车和公共汽车差不多,就是不用买票。我笑得不可抑制,他也笑。我知他是靠音乐为生,做的不是主流。收入大部分都用来购置乐器和设备。有车开已是奢侈。我想起一个歌手迪辰,亦不算太红,音乐也差强人意。但是,他开的是奔驰。那种很贵族,很张扬,很装腔作势的车。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西瞳被邀请到他家做客。那时正值初冬,北京的风干燥强劲,嘶咬着我疼痛难忍。路上西瞳买了两个菠萝圣代,我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吃完了就急忙赶地铁。走到他住的小区门口,突然想起,西瞳爱的男人与他同住一个小区。我知道西瞳早就想到,她亦不动声色。只是,脚步有些迟缓。我轻轻牵起她的手,随她一起放慢脚步。西瞳说,木迟,如果我能做方其家的保姆,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他,不必找寻的这样辛苦。我笑笑的说,傻子。西瞳也笑,笑得酸涩。我转过脸,险些落泪。
西瞳是我认识的所有女孩中,最为与众不同的一个。事实上,我并未遇到很多有趣的女子。我的周围都是一些妆容精致,用高级化妆品,穿名牌时装,频繁出入美容院,眼神得失分明的女子。她们喝卡布奇诺,看村上春树,谈论最时尚的消息。
而西瞳是不同的,她的散淡和无所谓让我不自觉地想跟着她走。西瞳的出现,让我知道,这苍茫天地间,有个人将与我同行,舍得将感情与我交换,并且分享。这对我极为珍贵。我亦小心地呵护着它,如同呵护着一个美梦。
迪辰的家出乎意料的整洁,还有一只猫,乖乖的趴在地上。那晚,我的话惊人的少,只是坐在地毯上不停地抽烟。倒是西瞳和迪辰聊的很愉快。迪辰问我们,听我的最新专辑了吗?我正考虑如何回答,西瞳抢先说,听了,非常不错。迪辰高兴的说,快说说,快说说。西瞳拿起放在CD架上的CD,看看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她的演讲。我先是诧异,然后忍不住想笑。其实,西瞳并未听过迪辰的专辑,只是偶尔看过他的现场演出。但是,西瞳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本来没有的,说的让你不得不相信。西瞳讲的出神入化,从迪辰的新音乐,到中国摇滚的现状,再到国外摇滚,最后又回到迪辰的音乐。只见迪辰猛点头,有道理,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迪辰去洗手间的空当,西瞳说,TMD,累死我了!我说,谁让你装的跟一大明白似的。西瞳瞪着我,那怎么办啊?木迟,你平时挺能说的,今晚怎么了?我说,我不喜欢他。西瞳不语。她是知道我的,若是不喜欢一个人,就不会理他。
那晚,西瞳和迪辰喝了很多酒,我抽很多烟。我们一起唱歌,听音乐,聊天,吃苹果。看似很愉快的夜晚,我并不觉得愉快。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总之,经常分神。迪辰突然说,丁生就住我家楼上。我突然紧张起来。没来由的心情慌乱。西瞳那时并不知我对丁生那份微妙感情。我并未打算将它说出来,它只是我心里的感觉,说出来,我怕它爆裂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破碎。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起,包括西瞳。我照常吃饭喝水抽烟写字,照常谈恋爱失恋,与陌生和熟悉的男子做爱。他们冰凉或温暖的手指抚过我的肌肤,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每次之后,我都感到绝望,绝望的以为自己可以死去。
凌晨,我们离开迪辰的家。我背着风点了一支烟。西瞳说,木迟,你不高兴。我说是的。但是,我没有说,我是因为丁生而觉得难过。那一刻,我离他这样的近,而他却不知我的存在。我觉得难过,难过极了。
西瞳亦是了解我的人,她是我的一面镜子。失去她,我便如盲人一般只看到黑暗。我说,西瞳,你是这样的好,若哪个男子能将你拥有,会是他最大的幸福。西瞳看着我,木迟,他会这么想吗?他为什么不这么想呢?我知她说的是方其。
木迟,他讨厌我,我知道他讨厌我。他听见我的名字就头疼,见到我就想逃。可是木迟,我只想让他记住我,我想让他知道我爱他。我找不到别的方式来让他注意我,我若对他客气,对他好,顺从他,他便丝毫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木迟,他是太优秀的男人。他身边的女子美丽的让我眩晕。他看不到我的。我疯狂的给他打电话,却什么都不说。我想说我爱他,很爱他。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着他在电话那头被气得焦头烂额,我就觉得好笑。可是,我又觉得难过。木迟,我只能用我的感情去换取他的愤怒,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得不到。我要他记住我,哪怕他一想起我就恶心,我也要他记住我。我一直这么想着,卑微低贱。他待我冷漠客气,冷的让我浑身发抖,如北京的风。这样也好,我能时刻感觉他的气息。我们同在一个城市呼吸,同看满天星辰。
你不会忘记他吗?
不会,我会一直记得他。用尽我毕生的力气,去记得他,并且要他记得我。
西瞳,你或许可以尝试着和别人交往。
我爱方其,虽然他有女友,虽然他不爱我。但这没关系,我爱他,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要他记得。若得不到他的爱,别人的爱又有什么意义,不爱又何妨。
丁生的车开的平稳缓慢。他一夜没睡,不敢快开。进了房间,丁生说,你家有什么吃的。我说好像只有牛奶。他打开冰箱,取出牛奶,对我说,你先等等,马上就好。我坐在床上抽烟,听到丁生在厨房忙碌的声音。丁生端来两杯牛奶,坐在床边,说,你先喝了它,然后洗个澡,睡觉。我说好的,那你呢?丁生看看我的房间,说我看你睡着我再走。你叫什么名字?
木迟,江木迟。我说。
木迟,我叫丁生。
我说,我知道。
我的房间狭小零乱。一台电脑用来上网写字。一张大床,桌子上堆着书和CD,烟灰缸,水杯,一组音响,一架电子琴,一个大衣柜。他没看到我放在抽屉里的照片,都是他的。在他的演出中,我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听,悄悄地看,悄悄地拍照。他的眼光掠过我的头顶,落到别处。
我说,要不你在这儿休息吧,一夜未睡,开车很危险。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他简单的将我的房间收拾了一下,对我说,木迟,我想洗澡。我说好,我去放水。丁生点了一支烟,翻着杂志。尽管他不动声色,我仍能看得出他紧张。他在极力掩饰。洗过澡,他躺在我的旁边,两个人同盖一条被子。这是我期望已久的时刻,到来的时候,只觉得心里寂静,没有声音。他摸到我的手,握的如此用力,然后将我揽入怀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始终没问我前一晚的事情,他是淡定的人,淡的让我恐惧。
他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想起西瞳,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
离开北京的时候,西瞳说,这里多好,木迟,这里有你,有方其。我舍不得离开你们,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会觉得难过。木迟,不要忘记我。但愿他也不会忘记。
你还会给他打电话吗?
会,这似乎是我们之间的一个游戏。叫人难受,又无法停止。木迟,我会想你。
丁生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他说,你没睡啊?我说睡不着。他抱着我,说,木迟,我想照顾你。
第二天,他打来电话,约我见面。在一家咖啡厅,音乐悠扬,空气飘着咖啡香气。他说,我想一晚,木迟,我想照顾你。
我说,丁生,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个陌生的女子。只是酒后误闯入你的房间的莽撞女孩。你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同样,我也不了解你。
他沉默一会儿,说,你可以搬来和我一起住。
不相信我的耳朵,只迷信美丽的传说,不顾一切坠落……
丁生,长发,久居北京,摩羯座,音乐人,曾有糜乱的私生活,沉溺于性和毒品。戒毒后一直洁身自好。偶尔和女人做爱,却从不带回家过夜。眼神犀利,内心坚定。是个英俊的男人。
有时,丁生弹琴,我在电脑前写字。他走来从后面抱住我,看着显示器上的文字,笑着说,你又编造悲惨故事赚取别人的眼泪了。其实,我并不想让丁生看到我的文字,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如此阴暗晦涩。只可惜,他见到我的时候就知我不是内心单纯美好的女子。他知道我一直过着不稳定的生活,有时把自己关在房里半个月都不会出门,吸烟很凶,有时在酒吧里喝酒,凌晨醉醺醺的回家。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西瞳说,这样更像是某种动物。
丁生说,那天我见到你,你的长发乱乱的散着,穿着宽大的毛衣,肥肥的粗布裤子,你笑得肆无忌惮,倒在沙发上就睡了。我只是觉得心疼。似乎是看到一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看到你的房间,更是难过。我不知你有怎样的往事,有过怎样的男人,你不说,我也不问。你的生活,你的文字,都让我觉得心疼。你的笑,你的茫然,你在深夜里独自抽烟,看着远方不发一言,你在音乐里黯然流泪,你的瘦削,你的苍白……
木迟,你让我觉得难过,从未有过一个女子让我如此想要去照顾。或许你是不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对我来说,你如同一场暴雨,未来得及过多思考,却已将我淋湿。木迟,我想知道,你是否爱我。
我说,我爱你,我爱了你很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时常想念你,醒着的时候,或者梦里,我始终逃离不了。可是,我不敢靠近你。我怕我的平凡粗糙让你厌烦。
丁生牵起我的手,轻轻的说,木迟,你不平凡,对我来说,你是不平凡的。只是,我遗憾没有早点遇到你,我大你将近20岁。有时感觉自己已经老了。经历了爱恨离别,心里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泛起涟漪。但是,木迟,你终究是不同的。
西瞳,若你爱上了一个大你近20岁的男子。你会觉得伤感。他有近20年的悲喜与你无关。如同大海,深不可测,无力探寻。这20年的经历只会在他的灵魂里汹涌澎湃。但是,你爱他,你想知道他的所有往事,想占有他的现在,并且奢望他的未来。西瞳,若是爱了,就会变得自私贪婪且不可理喻。这份爱,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不知是该紧紧的抓住,还是放手离去。如果这爱在我紧握的手里枯萎窒息直至死去,是否就该远远的躲开,看着它蔓延或者荒芜。若仅仅是因为寂寞,这么多年的爱,是否一直在寂寞中滋生。
西瞳,我终究是个不会爱的女子。
西瞳离开北京后,我们很少联系。尽管极为思念她,却不想打电话。她与我一样,情感浓烈,亦不轻易表现出来。除了方其。那天,我打电话找到西瞳,我说我恋爱了。和丁生。西瞳说,没想到居然是他。怎么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事情来的太快。总之他是个可以爱的男人。她说,这样就好,你是该有个人照顾,是他我也放心些。他似乎是个成熟可以依赖的男人。也许他会停止你暗无天日的生活。
放下电话,心里觉得空落。丁生和西瞳亦是我深爱和深爱我的人。我总是不知道该任何把握这其中的分寸,让我好好的呵护这感情,不让它死去。
丁生喜欢听我唱王菲的《感情生活》,他说,这歌似乎在写我们。那天我们在酒吧里,你站在中间,唱的专注认真,唱的扑朔迷离。我总想为你写一首歌,又觉得矫情。其实无非是想表达自己的感受。这首歌很好。再合适不过。
你很爱我,你只爱我
听得不好意思寂寞
你想什么,你要什么
恨不得就这样赤裸
不相信我的耳朵
却迷信美丽的传说
不顾一切坠落
再小心翼翼抚摸
这天花乱坠的泡沫
这感情生活
我不假思索,你不劳而获
宁可爱得这样浅薄
怕夜长梦多,要惊心动魄
终于让我神经脆弱
丁生是懂得我的人。也懂得我们之间的感情。他从来都是理性与感性兼备。如他的房间,黑白背景,却用红色系家具。看过去热烈沉静。丁生做得一手好菜,他总是想法设法满足我胃里的需求。我不知该如何回报这爱。它太过浓重。
丁生是如此善待我,肯与我做朋友已是足够,何况是爱情。我想起曾经暗自喜欢他的时候。用西瞳的话来说,就是平静,并且水深火热。每天中午起床,起来后也不知做些什么,便放方其或者丁生的音乐,写字,或者洗澡,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抽烟。这爱在我心里埋藏太久。压得我透不过气。每次听到西瞳讲起她和方其的故事,我总会想起丁生。听到别人无意提到丁生的名字,我便紧张。他们是不知我喜欢丁生,喜欢的让我疼痛,感觉难熬。有人说西瞳这样爱着方其,或许,只是因为是方其。我想我这样爱着丁生,是否也只是因为他是丁生。若我真的得到丁生的爱,我该如何去做。这问题,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年。
和丁生的生活,并未与其他相爱的男女不同。他有时会出去排练,演出,有时在家里写歌,或者仅仅是为了陪我。他在郊区有一个工作室,在遇到我之前,他一直住在那里。有时我们去昂贵的餐厅奢侈一次,便觉得欢喜。我知道丁生的收入并不丰厚,所以我尽量节俭,并提出晚上我可以去酒吧唱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只需要我乖乖的待在家里,写写字,听听音乐,无聊的时候出去逛逛街。然后等他回来,睡觉的时候,可以抱着我。他是需要我做他安静美好的妻子。有几次,他提出要结婚。我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事实上,我觉得恐惧,并未做好心里准备。我无法想像婚后的生活是如何。他的爱让我感觉浑身潮湿。
染染出生在7月,巨蟹座,这是个倔强且孤傲的孩子。怀孕的时候,医生告知我严重贫血,血小板低的惊人。如果不赶快调养,临产时非常危险,容易大出血。丁生甚为紧张,每天强迫我吃各种可以补充体能的食物。我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有时候吃一口就会到洗手间呕吐。丁生心疼的说,木迟,我们不生了,好不好?我说,丁生,我要这个孩子,我要。
我还是不知节制的吸烟,熬夜。丁生说,木迟,你要毁了这个孩子的,孩子出世之后你再吸烟,好吗?怀孕之后,丁生渐渐减少了应酬,只是在家里陪我,阳光充沛,带我到外面散步。
睡觉的时候,只要我一有动静,他就紧张的不得了。他显然是在乎这个孩子。分娩还算顺利,只是疼痛难忍,从半夜3点钟开始断续的疼痛,直到晚上11点孩子才生出来。是个好看的女孩,很像丁生。丁生在床边拉着我的手说,木迟,我爱你。然后,他流下泪。
丁生给孩子取名为染染。
染染一岁的时候,丁生出车祸,身亡。正值染染呀呀学语的时候,她已会叫爸爸。
我的睡眠被黑夜扼杀。白天是我的黑夜,黑衣是我的白天。我在显示器前不停地敲击键盘,在纸张上用力的书写。我是要记住些什么的。这让我感到恐惧,前所未有的害怕。我将自己置于那恍惚凛冽的过去,那痛心疾首的8年。我的丁生,在我即将耗尽一生的爱情的时候,倏然向我靠近。于是,我仅剩的一点爱情,全部交付于他。最终一无所有。
丁生,我的丁生。我害怕极了。我怕我记得所有人,却单单把你忘了。
我抚摸着他的躯体,一遍又一遍。我是要把这一辈子的抚摸全部汇在这一时刻。我知道他即将离我而去。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不停地呼唤他,幻想他能忽然醒来,如往常一样,微笑的,牵起我的手,在我的额头印上轻轻一吻。我想告诉他,我再也不会逃离,再也不会。我们的染染,会和他一样的优秀。我又知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已再也不会醒来。只留下无穷无尽的幻觉,让我在无眠的深夜独自黯然。
他说,木迟,你看到了吗?我们在海边,你看着大海,一望无尽。时而有浪,时而平静。你望不到尽头,也不能看到它的最深处。当你站在它的面前,置身于它,你亦觉得心潮澎湃,你只想感受这给你带来的震撼。
木迟,这如同我们的爱。
白天,我将染染寄养在楼上的阿姨家里,晚上下班接回来。我必须赚钱供养我们的生活,我要为染染的将来打算。我强忍住心里的悲伤,一如往常的生活。染染有时自己叫,爸爸,爸爸。我是无比难过。孩子是这样的美好,她亦不知人世的悲喜,不知爱恨别离的苦涩。在她长大以后,懂得承受的时候,我会将这一切都告诉她。我只希望她有一颗纯真的心灵,坚强,并且善良。
随着年岁的增长,染染愈发地漂亮,像极了丁生。很小就隐隐透出叛逆的气息,我开始害怕她会离我而去。一天,染染放学回来,说,妈妈,我想知道我爸爸的事情,你不必再瞒我,你告诉我怎样的结果,我都可以接受,我保证不会哭。我回过头看着她,觉得惊奇,并且不敢相信。那时染染不过5岁。而她完全是用一种成人的方式在我交谈。她的眼神透着坚定和出乎意料的成熟。我蹲下来,说,染染,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会告诉你,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染染说,不用再长大了,我现在就要知道。
我开始沉默,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早熟的孩子。她血液里孤独野性的天分让我措手不及。她说,妈妈,你生气了吗?我说没有。只是你不该知道这么早。
染染微笑地说,妈妈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你不该对我隐瞒。
那天的谈话,似乎很长。总之,我把丁生的事情告诉了染染。说的时候,我在心里盘算如果染染哭闹,我该怎么哄她。
只是,我没想到,说完以后我自己流下泪来。而染染出奇的平静。她走过来,用她小小的手擦干我的泪。说,妈妈,你还有我,我也有你。不是吗?我说是,是。她抱住我的头轻轻的吻了一下。她说,妈妈,我想睡了,我有点累,而且明天还要上学。我说好的,你去睡吧。她笑了一下,走回她的房间。
染染很小的时候,我就让她独自睡觉。不依赖任何人是我一直以来对她的要求。她也是遇到事情都尽量自己做,只有实在做不了的,才会找我帮忙。我想这对她是好的,以后就算遇到伤害,也会自己抚平伤口。过度依赖,只会迷失自己。而染染的独立是超乎我的意料。她迟早要离开我,飞的远远的。
染染回到房间以后,关上门。就传来她大声哭的声音。我有几次走到她的门口,想敲门进去,又害怕。我也不知道害怕什么。丁生去世以后,我很久没有这样难过。染染刚出生的时候,丁生总是要抱孩子。可是染染一到他的怀里就哭闹不止。我说你抱的太紧了。丁生呵呵地笑,我怕她掉了,我手抖。丁生喜欢亲吻染染的下巴和小脚丫。对于染染先学会叫妈妈这件事,他始终忿忿不平。没事就冲着染染说,爸爸,爸爸。我笑着问他,你是让她叫你爸爸呢,还是你叫她爸爸呢?丁生回头瞪着我,说,要不你替她叫。我说那你也教我呀,他说好啊,爸爸,爸爸。我说哎。然后,他就满屋子追着我跑,并且对着染染认真的说,宝贝,你妈妈不是好人。
想到这些,我又无法抑制的悲伤。而那晚之后,染染还是和平时一样,只是隐约中透露的桀骜更加明显。我们的日子很平静,她对她的爸爸始终只字不提。直到染染上中学,她开始写日记,诗歌和散文。一天,她拿来她写的东西给我看。
这孩子已经看出世界的肮脏丑陋,并且她的不屑一顾的姿态让我想到了西瞳。我已经很久没有很西瞳联系。我不知道她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悲喜。她和方其之间的游戏是否在继续。
我说,染染,我有点担心你。这些想法是不该这么早就有的,等你长大了,经历了一些事情,你自然会明白,这个世界,你的人生。
她说,妈妈,早知道和晚知道,都是要知道的,这个世界怎样,瞒不了任何人。只是,有的人不说,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已是足够。但是我不要这样,我不能作出一副盲目快乐的样子,我根本欺骗不了我自己。
染染,我想让你快乐。我只希望你是个善良快乐的人。
染染说,妈妈,我记得你说爸爸是个音乐家,我想听他的音乐。
自从丁生去世以后,我把他的唱片都锁起来。我是不敢听。是该让染染听的时候了,她有权利清楚她的父亲是怎样的人,做过什么事。
音乐响起,我好像又回到那个让我痴迷的年代。我的孤独,我的丁生。染染听的入神,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想,我不懂这个孩子。虽然她是我的宝贝。
她说,妈妈,爸爸是个伟大的人,他让我骄傲。你听他的音乐,他还活着。只要你在他的音乐里去回忆,时间就会为你停下来。妈妈,有人说,只有回忆是自己的,可是,当我们都死去的时候,回忆还是不在了。我想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死去能够带走的,它会一直伴随你。
我说,什么东西死后都不能带走。只有现在,你珍惜身边的一切。在你有生之年好好珍惜。
一直以来,我都在遗忘和被遗忘。遗忘一些人,遗忘一些事。被别人遗忘,也被自己遗忘。直到自己无论是面容和灵魂都是苍白的。所以,我要记得一些事情。用决绝惨烈的方式要自己记得。他们存在于回忆中,幻觉中。在思念他们的时候,感觉寂寞。
温暖的床,笔,纸,水杯,咖啡,香烟,电脑,音乐,文字……你知道自己是存在的。刺眼的阳光,寒冷的黑夜。你记住了每一时刻交替的变化。关掉手机,拔下电话线。不想与任何人联系,不想让他们找到你。
你看到他,一如往常。浅褐色粗布衬衣,棱角分明的五官。你看到他站在路边,眯着眼睛,阳光照耀着他,一身明媚。你听到他说,木迟,我想照顾你。你感觉到他的手指抚过你的肌肤,那是你需求的温度。你听到他在最后一刻喉咙里寂寞的声音。你看到自己决然地离开他,他亦如此不舍。你看到你们的孩子,那个像极了他的宝贝。你听到他温暖的声音,染染,染染。
于是,你悲伤的不能自已。久久无法入睡。
7月,染染的生日。我和她走在街边,看着满天星辰。染染已经长大,美丽,孤傲。她亦懂得用自己的方式去看待她的周围,去怀念她的死去的父亲。
我对染染说起西瞳。说她是如何与众不同,说她和方其的故事。我想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有着怎么样的爱,无论你是否得到回报,都要独自承担。
染染回头看着我,认真的说,妈妈,若有可能,你该恋爱了。你很漂亮。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欢你。
我笑。抬头看见我的记忆。
我看到他。他躺在那里,在一片血红中蜷缩成一个句号。
西瞳,我是如此思念他。
那日他对我说,你是谁,你有什么事。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我说话,我亦觉得欢喜。我在心里说,我是木迟,江木迟。我来爱你,用一生的时间。
他微笑地向我走来。摊开双手,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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