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上,奈何桥旁。
  -=偶尔会记录下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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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道流莲

   奇想故事2006-11-26 5:54

清晨的时候,西泽绫乃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猛地睁开眼睛。
突如其来的清醒,还有胸腔中一阵难过的感觉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真的,措手不及。
都好久好久没有听到的,那个熟悉的名字。
浅川莲。
绫乃坐起来。
浅川莲。
已经完全淡忘掉的一个人。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几年之后,在听到他名字的一瞬间,竟会有种所有记忆都被解开了封印的感觉。


隔壁大学的操场上,正轰轰烈烈地开着运动会。
绫乃可以清楚地听到嘈杂的广播。
里面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请跳高第一名,浅川莲同学上台领奖;请跳高第一名,浅川莲同学上台领奖。
这个名字,让正在轻微酣梦中的绫乃,刹那间睡意全无。
她自嘲地想,是不是因为曾经太过于注意这两个字,所以起了条件反射。
广播又重复了一遍。
果然。似乎除了浅川莲三个字以外,其他都是模模糊糊一笔代过。
只有浅川莲,这三个字,在北海道深秋冰冷的寒风中,穿越了墙与墙的阻隔传到绫乃的耳朵里。
那么清晰,那么深刻。
浅川莲。
只是纯粹的条件反射吧,绫乃想。
毕竟这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早到自己都已经遗忘。
可还是会心痛的。
莲,你就在隔壁学校的大操场里,意气风发地站在主席台上领取属于你的优秀名次。这个场景多么地似曾相识,可那个时候我也在下面站着。穿着蓝色底子白色条纹的老土运动服。看你在台上,那么瘦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吹倒却偏偏还是运动会第一名;看你领过奖状就缅甸地笑起来,让人神经都为之舒畅的清爽笑容。
莲,如今你也在做着与当初相同的事情,可是你却不知道,一墙之隔的这边,我正在床上坐着,因为你的名字而醒来的我就这么茫然地坐着,听着广播里念出曾经如此深入骨髓的名字。
你的名字。
浅川莲君,浅川莲,莲。
这样叫的时候,似乎都可以看到你那张干净的脸庞了。
莲,我们有几年没见了。


绫乃起身,梳洗之前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结果收到了和舟的简讯。
若月和舟。
绫乃现在的男朋友。
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也不算一见钟情,只是彼此的话题很多,很快便聊到了一起。
后来,又很快地在了一起。其间没有任何的波澜,很普通,很平静。似乎本来就是该在一起的两个人,自然而然相互被吸引。
绫乃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们并不把恋爱当作生活的全部,只是恰好都彼此喜欢而已。确定关系之后,该做的事情仍然继续做着,吃饭睡觉,也都与平常一样。
绫乃不喜欢出门逛街,所以偶尔一起走走,也只是选个什么地方喝茶。反正兴趣相同,话题也就很多的。
其实和舟并没有对绫乃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但绫乃知道,和舟是很喜欢自己的。比自己付出的喜欢多很多。
绫乃感受得到。
所以说不说,也就不重要了。
绫乃很清楚自己感情的两面性,淡漠,却会念念不忘。
就像绫乃喜欢和舟,也只是一点点。当初因为比其他人更要在意一些,所以绫乃这才清楚自己对于和舟是喜欢的。
惟独莲不同。
莲在绫乃的心中留下的痕迹,是无论如何遮掩,如何撕扯,都深深烙印在那里的,无法磨灭的。
所以才以至于对和舟淡漠地喜欢着,反而对那个只存在于年幼记忆里的,苍白的莲念念不忘。
莲也只不过是一个过去。
莲与绫乃,是两个世界的,两个不同的人。


刷牙的时候,绫乃突然就想起来了。
莲那如春风一般明朗的笑脸。
那种绿色的感觉。
男孩经常安静地坐着,皮肤白皙,黑色头发碎而直,长出耳朵一点点。单眼皮和挺直的鼻梁,以及清爽的肩线。
原来一直都没有忘记。
一直都以为早已忘记。


平成13年夏末初秋。西泽绫乃十四岁。
清晨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空气不错,知了的叫声还没有弱下去。天气晴好。
绫乃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左边靠窗是个空空荡荡的位子,自从上学期森山君转走之后便再没有人坐过。
怎么说呢,好像,有些寂寞。
浑浑噩噩睡了两节课才被冷醒。绫乃钝着眼睛撑起身子,还是上课时间,班上安安静静,看向黑板的时候,眼角瞄到窗边的人影一个。
纤长的,高而瘦的男孩子。
像那天雨后清风一般干净明朗。
“耶?”绫乃小声惊呼。男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绫乃的动静,专心地看着课本。
刚想搭讪,结果班头很不识趣地点名要绫乃起立。
被问到一个什么问题,绫乃才意识到是英文课,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
“三十八页。”左边干净的声音。
绫乃一边比出个“V”的手势表示感谢,一边磕磕绊绊总还算把问题回答得比较圆满。
松了一口气坐下,发现男孩依旧专心地听讲,没有与自己攀谈的意思。不过有了契机,观察也更顺理成章地理所当然起来。
翻书的时候,瞄到他的课本。
颀长的字体。
——浅川莲。
睡莲,的莲。


逐渐打听到莲从北海道转来,那个地方,绫乃一次也没有去过,冷得不像话。但是据说冬天的时候,天地会变成一片苍茫,只有雪沫在安静地轻轻飞舞,山啊树啊房屋啊,全被白色所淹没。
“很棒。”
莲是这么说的。
于是突然地便想要去看看,看看男孩的故乡,那个让他一提起,就会温柔微笑的雪国。
不多久,与莲的话题便开始变得丰富。
“在雪地里奔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莲抬眼,“咦?你在笑什么?”
“啊,不是不是……”绫乃掩嘴隐藏自己的失态,“只是在想浅川君这么瘦弱,竟然会喜欢跑步嘛——之类的。”
“喂,你很失礼耶,”莲佯怒道,“我的体育成绩是优秀喔。”
“真的?完完全全……啧啧。”
“你后面两个语气词是什么意思啊?”
“奇怪,普通人一次就听得懂呀。啧啧。”
然后两个人就可以持续这种无意义的话题直到上课或者放学。
发现莲并不如外表般腼腆甚至于难以亲近,只要混得熟了,还是会说出诸如“以前在那边和××学校的人干架竟然完败”之类有些不良的话。
其实是个非常好玩的人。
怎么样也不会生气,大多数时候是朝你笑的。如同名字一样一尘不染的干净笑容。
浅川莲。
绫乃唇齿相咬,默默吐息。
睡莲,的莲。


进入秋天之后,天气有了凉意。
不过变冷的气温和加厚的衣服并不能阻止学生们对于运动大会的热情。
班长不由分说地给绫乃布置下了跳高和骑马打仗的任务,这让女孩极为忿忿。
回座位后问到莲,竟然主动包揽了几乎所有项目。
“没问题吧?”有些吃惊。
“我体育是优秀嘛。”莲不以为然。
“骑马打仗可不可以和我们一组?”
“可是我已经和翔太君他们约好了……”
“是吗……残念……”女孩敲敲头,然后笑道,“其实是被女生邀请的吧?”
“啊,看出来啦。”男孩也笑起来。
后来找了随便一个同学勉强凑齐三人,总觉得这样毫无默契可言的团队真的就只是用于敷衍而已。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的邀约提得太迟。
这样的心情一直到运动大会开始,然后很光荣地跳了个全年级最后一名的高后,才渐渐挥发掉。
与其说是挥发,不如说,是被转移了注意力。
因为看到了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景象。
运动大会第一天的下午,男子600米田径。
原本还有点带着看莲笑话的心情去参观的。看到男孩穿运动服的样子,短袖短裤,瘦得像根竹竿,还大叫着名字笑他。
莲听到了,也只是转过头来朝绫乃笑笑,然后继续做准备活动。
直到他站到起跑线上时,都不曾想过指望得到什么好的名次。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重在参与嘛,浅川君。”
结果起跑的瞬间,不得不说,是震惊了。
漂亮而标准的姿势。
被骗了啊,竟然是专业的。
看到莲长手长脚,快速地跨着步子,瞬间超越了所有班级,很轻松,甚至还有些惬意地跑着。黑色短发被全数吹起来,随着运动缠绕在风里,短袖的运动衫也被风鼓起。很精悍,很清爽,很恣意。风行万里。
冲线,举手,缓跑。
听到女生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绫乃才意识到一件事情。
浅川莲,极帅。
想要换了台词过去寒暄,却被奔涌上前的花痴们堵了个结实。莲站在人群中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男生们挽着他的脖子,说着“看不出来啊!你这么厉害!”“小子竟然深藏不露!”什么的,女生们拿了毛巾纯净水等能用于讨好的一切东西,轮番地想递给英雄。
绫乃在人群外围看了一会,然后转身离开了。
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听到广播说请骑马打仗的同学做好准备而已。
仅此而已。
“如果这次再被一击杀,可能会变成拖全班后腿的罪魁祸首了,”绫乃一边这么喃喃,一边把领到的红色帽子往头上扣,“到时候就算是浅川君也补不上缺分了吧。”
“我怎么?”突然响起的干净声音。
“啊?!”绫乃惨叫一声,“别突然出现在人家背后好不好!吓死我了!”
“是你自己心不在焉吧。”莲收回拍绫乃肩膀的手。
“现在准备下一轮比赛了,你怎么还不回去你的小组?”
“因为我换来你们组了。”
“……哈啊?”
“我换来你们组了,”莲又重复了一遍,补充道,“听他们说你今天的状态似乎不太好,要我过来帮忙。”
“啊哦,谢谢喔。”
“嗯。”
简单的交谈后,莲开始分配起任务。
“我和南君负责防御工作,然后找机会绕到对手后面,你配合好时机夺取帽子。”莲右手在空气中划圈圈,比划着“绕”的路线。
比普通人要白上一些的皮肤,还有纤长的手指,指甲饱满地铺在前端。手掌面积意料之外地大。男生特有的筋骨随着动作的变化若隐若现。
“西泽同学?”漂亮的手突然被放大到模糊并且在眼前晃了晃,绫乃才意识到莲在叫自己。
“啊、什么?”脱口问道。
“你的特长是走神吗……”莲叹了口气,“从转来第一天开始就看到你在不停地走神。”
男孩把战术简单地重述了一遍后,比赛到了开始时间。
有了莲的加入,首先士气上就大增了不少,再加上三个人虽然没有练习过但却还算默契的配合,西泽组节节连胜。
最后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收尾。
“可恶啊!为什么不是第一名啊啊啊!!!”绫乃接过莲递来的可乐,狠狠地拉开,于是发出惊人的声响。
“没关系,”莲拍拍眼前搭档的脑袋,“我们是第一次合作嘛,下次会是第一名的。”
“下次一定要拿第一名!”绫乃猛灌一口,又被气泡呛得咳了好几声。
“一定。”莲淡淡说着,喝完最后一口可乐,转身随意瞄了瞄,然后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罐子掉进垃圾桶里。
这个动作引得旁边女生阵营一片骚乱。
最后,运动大会在班级全年级第三和莲单人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中降了帷幕。
两个奖项的奖状都是莲上台去领的,绫乃在台下看着,男孩因为刚比赛完最后一个项目,还没有来得及穿上蓝底白边的运动服,就那么赤着胳膊和腿三两步跳到台上。接过奖状时礼节性点点头,又腼腆地笑了。单眼皮,眼睛细细的,却泛出夺人的光彩。
把奖状举过头顶时,班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莲似乎朝这边挤了一下眼睛。
又似乎没有。


学校给了整个下午的时间让各班收拾和表扬,天擦黑后,大会的余兴篝火晚会便正式开始。
绫乃借口崴了脚躲到体育馆旁的水池边,觉得要和不知道哪个班的陌生男生一个一个跳舞,牵着手彼此还要客气地不好意思笑一下,好傻的。
女孩看着不远处的柴火被大家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瞬间熊熊,很热闹的样子。不过有大操场的网子隔着,就仿佛被阻挡成了两个世界。
那边是莺歌燕舞的同学们,这边只是清凉静谧的水和夜色。
突然就想得多了起来。
想象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压力比现在更大吧,毕竟是应考生。自己这种岌岌可危的成绩,到底能坚持到什么程度呢?又不像莲那样的怪物,什么事都顺手得很。
所以,不可能会考上和他同样优秀的高中了吧。
所以,明年过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啊……
绫乃仰头看颜色渐渐深下去的天空,开始一个一个细数起国小时同学们的名字。脖子酸了又低下头。
……果然,都不怎么记得清了。
等现在的大家去了不同的学校,时间久一点,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吧?曾经视为珍贵的朋友,慢慢地便不再关心。
那么浅川君,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是否仍能记得你,仍能记得,你的样子。
你的名字。
浅川,莲。
睡莲,的莲。


“西泽同学?是西泽同学吗?”黑暗中传来男孩独一无二的声音。
“啊,嗯。”
“听说你脚崴了,有些担心,就过来找找。”莲说着,递上了在旁边自动贩售机买的汽水。
“谢谢。可惜那是借口。”绫乃很自然地接了。
莲在绫乃身旁坐下,一时间没有找到什么共同话题,就都沉默着。
夜凉如水。秋天的夜晚晴朗得不像话,暗蓝的云在透净的天空中轻轻流溢。
有些微妙的花香若隐若现着,夜虫开始静静唱晚。
“西泽同学。”莲先开口。
“哦,叫我绫乃就好啦,隔壁这么久,没什么好顾忌的。浅川君。”绫乃沉浸入四周的气氛当中,对于和莲的对话有些漫不经心。
感觉到莲在旁边笑了:“那么,你也应该叫我莲才公平啊。”
“嘿嘿,那我不客气了,”绫乃贼笑,“莲君。”
“嗯。什么事?绫乃同学。”
“莲君,还记得以前那些同学们的名字吗?”
“一点点。”
“我几乎都记不得了啊……不过,我保证即使过了很久很久,我还是会记得莲君的。所以请莲君也记住我吧。”
“好啊。”
“西——泽——绫——乃——”绫乃拖长了声音,“记住哦。虽然是很普通的名字。”
“虽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莲顿了顿,“但也是无可取代的,不是吗?”
是啊,就像浅川莲,无人可取代一样。
“莲君真会说话。”绫乃灌下一口汽水。
“谢啦。”


那一夜,一直被绫乃珍藏在记忆中,很久。
很久很久。
一些细微而暧昧的东西,在心底蓦地恣意生长开来。


期末考试过后,寒假接踵而至。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像每天见不到莲了,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
因为知道,总是知道的。在开学的时候,又能够见到他。
本来这么认为,结果在某天采购生活用品回家的路上,还真就遇到上了。
少年穿了颜色厚重的衣服,围巾是格子花纹的,头发理短了些,依然很细碎。很黑。于是皮肤愈发地白皙下去。
正站在街边随意地翻看着书店摆在街边的杂志。
“莲君。”很自然地就叫出了声。
“啊,绫乃同学。”莲转眼看了看,露出个友好的神色,又继续翻看手中的纸页。
走得近了一点,竟然是一本运动杂志。
“诶——没想到莲君喜欢看运动类的书喔。”
“……不然你认为该看什么?”
绫乃歪头想想:“文学……或者干脆烹饪好了。”
莲失笑;“喂喂——什么叫‘好了’?”
两人轻浅地笑了一会,绫乃把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地上,也随手找了本书翻着,话有一句没一句地搭。最后在莲说我们换个地方吧要不然书店老板要出来赶人了之后,才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莲到个什么快餐店坐坐。
到什么地方坐坐呢——这个问题谁也没有认真去思考。只是就这么沿着街道伸展的方向走下去,只是做着这样简单的事情而已。
勒得手心生痛的袋子被男孩分去一大半,于是轻松了下来。闲暇的时候,就偷偷打量一下身边的这个同学。
好奇怪的感觉。
才同桌一个学期而已。
就这么熟悉了啊。
或者说,其实并不是太熟悉。
熟悉的部分,是他在学校的时候。莲,浅川莲。喜欢用手支着头听课或者做笔记;课间喜欢把肩膀靠在窗沿边,侧头看外面的风景;转头的时候,大多数是在与自己搭话,总是说些有的没的,但还是可以说很久;不带便当,吃学校食堂的面包,小麦面包和易拉罐绿茶;成绩很好,体育也出乎意料地好,甚至可以说是优秀,与竹竿似的身材很不相称的优秀;拒绝担任任何干部职位,字体如同人一般颀长纤细,不骑自行车上下学。
然后,就是不熟悉的部分。莲的家,家在哪里,公寓还是祖屋,家里有几口人,房间是怎样的摆设,周末一般会在哪里,会干些什么。
再详细一点,还有很多。比如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拉面,喜欢看些什么类型的节目,洗澡喜欢淋浴还是浴缸……
绫乃拍拍自己的脸,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是这么多这么多,都不可能像在讨论某部动画片喜欢什么角色那样,很自然就问出口。
“啊,这里竟然有个神社。”一旁莲终于逐渐在自己耳边清晰起来的声音,才让绫乃多少回到了现实中。
“这个神社,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喔——里面有棵千年古树,很漂亮。”
“诶——”莲仰头,似乎是想望穿层层叠叠的鸟居般朝更里面看去。
“一起去看看吧?”绫乃提议。
“嗯。”很自然地应允。


石阶青绿,称得本来是橘红的鸟居变成了极妖艳的红色。
走完不长不短的一截之后,就看到了一方玲珑的神社。院落南侧一棵黄得迟了的银杏树,树冠大得遮天挡地。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金灿灿的一片。粗条神经树。”绫乃走过去拍了拍树干,几片本就摇摇欲坠的叶子经受不住震动掉了下来,粘到头顶上。
抬手拍掉,又转头问站在不远处的莲:“既然来了,不如参拜一下?”
“唔,好啊。”莲走出几步,把手中大的小的袋子放到手水舍的石台上,然后用木勺舀起水洗手。绫乃也走过去,和莲肩并着,等莲洗完了,接过木勺。
“好冷——!!!”一个激灵,勺子“啵”的一声掉到水里。
“……咦?很冷吗?”莲甩甩手上的水。
“莲君!水很冷!你还洗得若无其事!……怎么做到的?!”绫乃看着莲完全没有冷意的脸。
“我觉得还好啊,”莲转过身朝着绫乃,“可能是因为这里再冷也比家乡暖和的缘故吧。”
“……啊,对喔,莲君是从北海道来的。”绫乃用木勺钩起一点点水朝手上泼了两下,又把双手来回相互擦了擦,算是进行完了净手的工作。想起什么,又接着问道:“那里比这里冷很多很多吗?”
“是啊,很多。”
“听说一到冬天,雪就下不停,直到春天开樱花的时候,偶尔还能够看到樱吹雪是吗?”
“啊啊。”
“莲君见过吗?”
“什么?”
“樱吹雪啊,樱吹雪。”
“见过喔。”
“哇啊啊啊啊啊——”少女发出惊叹的大叫,“怎样的怎样的?樱吹雪啊!什么时候看到的?什么感觉?”
“最近的一次……”莲很配合地回想着,“就是在转来之前那个春天吧。大清早的,很冷。我在刚入学一年的那个学校操场里晨跑。其实雪也不是特别大啦——零零星星,但是樱花就像要把人都裹住似的往死里落。然后我就一直跑一直跑,觉得跑得越快,人就越发与天地融为一体……很棒的感觉。”
绫乃的眼睛泛出了光:“那么,漂亮吗?当时的场景?”
“嗯,”莲轻轻点头,眼神游离在没有确切定点的虚无远方,“美得像在做梦一样。”然后笑了。
莲的笑容,迎在冬日冷冽干爽的风中,在一片金色树叶的背景下柔和地凸显出来。少年独有的干净气息,挡都挡不住的美好感觉,直朝绫乃飞扑过来。
于是,心里有一块小小的地方塌陷了。
因为这样的情境,配合着这样的表情。
溃不成军。
“……”轻声吐息,字轻得一出口就化作白色的蒸气从唇边消散开去。
“嗯?”莲下意识地想要听清楚绫乃在说些什么。
“……好想去。”完整的,几个字,一个短暂的句子。
一瞬间风有些猖狂。整树夕阳色的叶子卷得漫天漫天飞了起来,从莲深色的发梢边擦肩而过,继续被送至远方。
那些叶子会飞到什么地方,会不会,飞到眼前这个男孩子的家乡。那个冬天只要一睁眼,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雪白的苍茫国度。
因为他的言语,而被幻想得美丽到不真实的地方。
莲顿顿,微笑变成一个有些怀疑的俏皮表情,亦真亦幻。他用手摸摸鼻尖:“好啊。”
“诶?”这是因为惊讶而发出的声音。
“好啊。”
“什么?”这是为了确认而问出的话语。
“绫乃同学想去的话,”男孩的指尖在皮肤上停了一下,印出一小爿阴影,“找个时间,就一起去吧。”
女孩一时间沉默了,气氛微妙。
男孩小侧一点脸:“有些东西,说出来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所以其实也很期待绫乃同学去北海道,在一片樱吹雪中奔跑看看……一定会很难忘。唔……”
“那个……莲君。”细致的声线。
“哦、啊?”为了掩饰而断句奇怪的回应。
“时间不早了,我得先回家了。”


一路上都没有回头。
没有敢看男孩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没有敢让他看见,自己快要红到耳根的脸和努力控制住怒放心情的窘迫样子。
不是故意要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
而是一瞬间大脑清晰地做出了反应。
清晰地断定出一点。
——已经不用参拜了。
还参拜什么呀。
想要的愿望,实现了啊。


当天就失眠了一整宿。白天的情景像电影过胶片一样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循环播放。放到最后定格,再倒带,回放。
就算把脸深深地埋进冰冷的被褥,也仍旧烫得让人无法相信。就算努力深呼吸,还是可以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激烈地荡漾着,随时都像要从哪里跳出来般。
诚惶诚恐。
惊慌失措。
在这种庞大而又真实的心情下,突然觉得自己无限渺小和卑微起来。
这种心情。
又无助。
又欣喜。


一整个寒假没有再跟莲联系过。
新年参拜。在汹涌的人潮里,其实有那么一点在试图寻找着那个淡漠的身影。
也只是想想,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岔了过去。
一整个寒假没有联系。当然,也没有再在那个十字路口的,那家书店,再遇到过。
偶尔会去看看书,其实也并不是为了看书。
想要见他,又害怕见他。
这种反复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新学期开学。
早上去的时候,还惴惴地想着一会见到莲,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招呼。果然还是自然一点比较好吧,像上个学期的每天早晨一样。
然后女孩敲敲自己的头。怎么搞的,又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平常不会在学校里说起的话而已。
只是这样。
而已啊。
心里精细的盘算,在之后就被班导给了当头一棒。
换座位,快得都来不及细想。绫乃上去抽签的时候莲恰好走进来,就这么错过了说早上好机会。
女孩手伸进盒子里掏了掏,那瞬间有点像电影被放了慢镜头,脑袋里是空白一片的。不是不想去祈祷抽到一个幸运号码,而是,实在太快了,还没有反应过来。
就像某天,神社里的某番对话一样,实在太快了,过了一个寒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靠门的最后一排。多少松了口气,至少是个可以一眼就能看到全班背影的位置。
装作平静地回到座位上,转头对旁边的男生点了点头,还故意抱怨了一句:“好惨咧,是最后一排。”
男生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
“不要紧张啦,抽到第一排的话,大不了我就和你换嘛。”绫乃安慰说。
“你说的喔。”


莲那张诡计得逞表情的脸,让绫乃一时气结。男生刚坐下就一个笔记本甩了过去。
“——我没有叫你故意去抽第一排的吧!!!”
“你说的嘛,”一个无辜的表情,末了还加一句,“嘿嘿。”


与莲之间的距离,现在很远。很远很远。
隔了足足有整个教室那么多。
有些时候,绫乃会不自觉地突然挺一挺因为坐太久而驼下去的背,因为好像总觉得后面有什么在看着自己。
磨蹭一下,再装个轻描淡写的动作朝后面瞄上几眼。
大家都在埋头做着笔记,或者埋头大睡,谁也没空理会这边。
矫情的错觉。
谈话次数开始徒然下跌。绫乃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很自然地过去和莲说些有的没的,当然,莲也没有。于是就都这么沉默了,绫乃越发地害怕起来。
怕这么坐得久了,就会失了之前丝丝入扣的默契。


天气很快变得暖和,在室内体育馆的体育课也改到了操场上。
男生和女生是分开上的,一堂课的教学任务达到之后,就各自领自己中意的体育用品自由活动。
男生那边很快就完成,迅速霸占了操场中央打篮球。女生却被多加了个定时跑。
一大群女孩子唧唧喳喳地抱怨着做热身活动,然后在跑道上站定,摆好姿势。
人要倒起霉来,喝凉水还真就可以塞牙。
起跑不多久都算是顺利,盘算着即使调匀一下呼吸和脚步也不会落后太多,绫乃跑得轻松甚至是有些雀跃。
下一秒,视线里只剩下一个被快速无限放大的橘黄色物体。
然后就满眼金星。
回过神的时候,听到四周嘈杂地问着“西泽同学没事吧?”“老师!西泽同学被篮球砸到了!”“呀!流鼻血了!”和谁在有些急促地说着“对不起”。
有些急促地,不是平常的语调。
不是那缕略带清透感的声线,不是朗月清辉的浅笑。
可又的确是他的声音。
睁开眼睛,看到一块巨大的阴影。对了对焦距,才看清那是莲俯下来的脸。
比往常都要近,比往常都要来得清晰和真切。
有一秒傻了。希望就这样停止,时间不要再流动下去。
因为大家全穿着运动服,所以四周的同学开始奔走着问“谁带了纸巾?”。然后,莲就一把撩起衣服下摆朝绫乃的鼻子上捂了过去。
“你把头朝上仰啊。”男生这么说着,左手去换牵着衣摆捂住绫乃鼻子的右手,于是左边手掌覆住女生一半的脸,布料被扭得纠结一团,撤下来的右手钩了女生的双腿腿弯,踉跄地一把抱起。
水流中的红色终于被渐渐冲淡直至全数消失,绫乃抹抹鼻子,这才抬眼望了望一旁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狼狈的莲。
“谢谢哦。”“抱歉。”
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
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关系啦。”“没什么。”
于是戏剧性地沉默了。
看到莲有些不知所措地用手指扯平运动衫上衣的衣摆,上面一滩殷红的血迹,凌乱地摊在那里。用水冲也冲不掉。绫乃不自觉地吐吐舌头,恶,真是,又狰狞又恶心。
怎么都会不好意思,何况那团又狰狞又恶心的东西还是自己亲自噌到别人衣服上的。
绫乃伸手:“莲君不介意的话,让我把衣服洗干净吧。”
“不用不用,”莲摆手,“这是我的过失造成的。”
“还客气什么,现在我就去老师宿舍借盆和洗涤剂。”绫乃说着要跑开。
“喂!”莲一把抓住女生细致的手腕,“刚流了血,头晕就糟糕了,你好好呆着,我去。”
也不等回答,就一溜烟跑走了。
绫乃呆呆站着没动。
……动不了了。
刚才被抓的地方,莲太急,力道没有掌握好,有点痛。一小会儿,就泛起淡红色的印记。
那么真实和鲜明的,印记。


低头给莲洗衣服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脸红了。
不是因为有衣服的主人在旁边看着,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只是单纯为自己的失礼和丢脸敢到难为情罢了。
这是,莲上体育课的时候,穿的衣服。
干净的袖口和领子。揉拢在指间,能感受到绵软的触感。这是他会罩在身上的衣服,手臂和脖子,也会感受与自己此刻相同的感觉。
有些恍神。
因为太过于真实,而恍了神。
想要仔仔细细替人家把衣服洗干净,又有点不想要洗得彻底干净。
不知道这种心理算不算是变态,只是无论如何,都会有这么个小奢望。就算是这么狰狞和恶心的东西,也是自己身上的血液。在他的衣服上,在他会穿在身上的衣服上,想要留下一点点,哪怕只是这么小的一点点。
淡淡的迹象。
衣服最终被绫乃洗得铅尘不染,挂到老师的宿舍里,迎着春寒料峭的风,花枝招展地摆动着。
干净到几近透明。
绫乃突然觉得穿越衣服的阳光好刺眼,她翘起手指挡在睫毛上面,笑嘻嘻地拍拍莲的背:“看到没!我的杰作!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的料!”
莲轻声说着,谢谢。
声音依然平缓干净,清冽柔和。


之后,没有再发生过如此轰轰烈烈的事情。一学期波澜不惊地渡过,绫乃和莲偶尔也会搭几句话。只几句。
比如,早上好。啊,又吃面包么。我先走了,你记得关灯关门啊。
没了多余的言语。
绫乃几次几次都以为自己是不是记忆跳格了,其实自己与莲本来就是陌生人,两个完全没有联系的个体。想多了,就逐渐觉得麻木。
运动会夜晚递过饮料的莲,金澄色银杏树底下的莲,还有前不久,抱着自己飞奔到水龙头旁边的莲。
似有若无地浅淡微笑着的莲,回忆起家乡因而觉得幸福的莲,紧张得变了音调的莲。
冬天的莲,夏天的莲。
一年四季都盛放不败的莲。
浅川,莲。
睡莲,的莲。


春假过后有一项重要事情。
那就是每年一次的排班。
看班次的时候,其实也没有怎么紧张,觉得不是一起也就算了,反正都是同一个年级,总不可能就此见不了面了吧。
虽然之前都一直认为自己的心情很淡定,但在看到西泽绫乃和浅川莲这两个名字出现在同一个班级下面的时候,却又过分地高兴起来。
新的和老的面孔们,又汇聚成一个新的集体。
有些变了,但有些,绫乃坚信。
没有变。
也许是上半年倒了一学期的霉,三年级开头就捡了好运——莲坐到了绫乃前面。
正前面,不偏不倚,男生一个弧度优美的后背毫无遮挡地呈现在眼前。
绫乃偷偷乐。
这样,无论是在莲君的衬衫上画adidas或者nike,或者乌龟和王八,都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是这样的事情,让自己在欢欣鼓舞的。
是吧。
话又多了起来,默契像是被冷藏了一段时间,遇到温度融化了,很快就进入状态。


暑假来临的时候,也迎来了修学旅行。
绫乃一直都期待地想着如果是北海道的话该有多好啊。结果果然事与愿违,而且违出很远。
冲绳。
与最想去的至北,恰恰相反。
坐了两个小时左右的飞机,脚底再次踏上地面时,之前的坚石已经被柔软的细沙所取代。
眼前就是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很剔透,很纯粹,很美。
但再美,也不是心中的那块圣地。
学校预定的旅馆不算豪华,但挺干净,推窗见海,风景和空气都好得不得了。
总算是,打心底里也很喜欢这里的。
晚上是海鲜大餐,绫乃吃得很高兴。吃完大伙儿就疯了似的往海边冲,游泳是没有力气了,玩玩水和找点贝壳什么的文静活动还是能干的。天全黑之后,也不知道是谁搞了一堆烟火,一会儿海滩边就开始乱哄哄地响。
记得最深的,还是最后,大家一起点燃仙女棒的那一刻。
哪个女生坚决地建议了要大家同时点燃,难得的都觉着这个主意不错,就纷纷应允了。
每人三支,没有多。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生怕掉了一支就跟不上大家的进度。谁先带头数了个一,接着的二和三就有了很多声音在附和,声源虽多,却都是轻轻地出口。
一。
二。
三。
小棍子的底端燃了起来,开始喷溅四射出火的花朵。一支一支,被庞大的班级体汇聚成了一条流萤的长河。
这么一瞬。
每个人的心里都蓦地变得寂静。
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这一条小小的橘色河。
最喧闹的同学也好,嘈杂的心情也好。
都没有了声响。
包括心中最柔软,最深刻,最不愿去拿给别人分享的那一部分,都被轻轻地剥了开来。
轻得不露痕迹。
浅川莲。
你现在在这条光河的哪里,里面哪一个分子是属于你的。
没有关系,绫乃垂下睫毛。没有关系了,已经。
现在,此时,此刻,已经不用去计较和猜测哪一个是你。
因为哪一个都是你。
哪一个都是我。
我们在这里,是做为一条完整的,烟花的河在奔流着。
不能分离。


一周目的修学旅行,很快乐。
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的傍晚。
导游大姐说着既然都到最后了就送你们一点饯别礼,于是拿了把三味线出来,拨在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撩动出怪异的音符。
大姐的声音是南方人特有的厚实,唱得忽明忽暗,调子随时都拐着奇怪的弯。
听上去,竟也颇为悦耳。
绫乃朝着夕阳沉下去的方向散步般挪动着步子,走得较为远了些,大姐的声音便没有那么清晰了。绫乃也不在意,理开手边两片巨大的植物叶子。
然后。
少年染了夕阳色的背影。
一个人坐在海边,看上去又单薄又寂寥,满是心痛却好似乐在其中的背影。
就这么落入女孩眼中。
感觉到身边的沙有滚动,莲抬眼,看到穿着宽大T恤的绫乃。
笑笑,又转头继续看夕阳。
绫乃径直走过去坐下。坐在莲身边,隔了两个巴掌左右的位置。
“最后一天了啊。”绫乃找个白水话题。
“嗯。”
“有点舍不得的说……”
“确实,蛮漂亮的。”
“其实刚刚来的时候,还挺不高兴的。心里头。”
“怎么?”
“我更想去北海道的嘛,”又补充解释道,“夏天就应该去凉凉的地方啊。”
“可是,现在去的话也没有雪可以看喔。”
“因为无法预料。”话到一半就停了。
莲等很久,都没有感觉到绫乃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只好冒出一个“哈啊?”的疑问式语气词。
“……无法预料到毕业的时候,是不是有时间去……应该会很忙吧,那个时候。”隔了一小会儿,终于把后面半句补齐。
“这样喔……”波澜不惊地点头。
“我说!你好歹也装得很遗憾或者怂恿我一下啊!”
“可是,总不能耽搁你考试的吧。”
绫乃直起的腰垮了下去。
说得对。莲君,不愧是理智的人。我们的约定,又不是坚决到非要兑现的地步。对于我们来说,去哪里哪里玩,怎么会有升学考,选学校来得重要。
或者,一直都不理智的人,其实只有自己而已。
一下子涌出来的,太过于现实的现实们,把所有矫情的痛苦和怅然都逼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里。
微不足道的。


夕阳很快没了踪影。
月亮异常明朗,把黑色天空分成了有层次的蓝。流云轻柔地掠过,在海上,树丛里,还有手脚皮肤上染出淡淡的暗影。
“其实,”莲开口,也许是夜色的关系让声音带了点虚无和魔幻,“真的很想让绫乃同学看到的。”
绫乃没有说话。
四周又安静下来。
在绫乃已经认为会这么一直安静下去的时候,听到了男孩补充的一句。
与先前一样,极轻,有些虚无。
“很想让你也去感受,我感受过的东西。”
刹那有些什么要夺眶而出的冲击感,绫乃伸手拧了一把鼻子。
“冷吗?还是回旅店去吧。收拾收拾就差不多该睡了。”
“不是,莲君能再陪我坐一会么。”
“哦,好。”简单地回答着。
绫乃蜷起膝盖把双臂围成个圈,头侧着枕上去,把脸移向离莲远一点的地方。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因为今夜星稀月朗,云淡风清。
这样美好的夜晚,仿若没有了尽头。
莲,好想就这样和你一直坐到天亮。
可是,夜如此长。


暑假结束之后,大家无一例外地都变成了应考生。
功课紧张得不象话,下午放学之后,不得不去图书馆蹲着,运气好有一起蹲着的同学,就交换作业相互抄,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得自己一本一本翻书求来答案。
做得烦躁了,就抬起头愤世嫉俗一番,虽然知道这根本起不了作用,但心里多少要好受一些。
为什么同样是人,自己和莲君就可以相差得千山万水。长相平凡,上了中学之后从来没被人告白过;成绩普通,总是在前后不沾边的尴尬位置;体育说起来应该是好那么一点点,可是真的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往死里想,也找不出个优点。做饭也普通,身材也普通,又不太均匀又不修长的,发质也不好,皮肤也不水灵,手指甲也……
越想越烦。
可是,莲君就可以做到。可以不费多大力气就学得很好,可以随便理个发型都让很多女生觉得帅,可以轻易拿到运动会的个人第一名,可以在情人节的时候用傲然的目光审视鞋柜里的巧克力,可以随意用手支着下巴都像是一幅画。
有多好?
就是这么好。
就是可以做到,这么这么的好。
浅川莲,随便怎样,都是最好。


图书馆的桌子。木头做的,上面是深色漆,隐约有一点旧书页的味道。
冬天却出了大太阳,依然很冷但是光线充足。甚至可以看到灰尘在明亮的空气中安静地舞蹈。
夕阳西下,一切都变成温暖的橘色。
于是绫乃迷迷糊糊地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做梦,梦到许许多多细碎的事情,或者干脆就是几个仓促的片段。
梦到纤长的脖颈,隐在黑色发尾呼之欲出。
梦到下过小雨的天空,身边隔了一个座位的窗口本来是完全没有遮挡地呈现在自己面前,画面摇曳一下,就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完整的光线。
梦到谁用漂亮的姿势在操场上一圈圈跑过,所过之处,整片整片扬起樱吹雪。
粉色花瓣和素白雪沫铺天盖地降临。淹没了大操场,淹没了教学楼,淹没了宿舍。淹没了整个世界。
整片梦境。
类似的梦,还有很多很多,不过都记不清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昏暗。
抬眼看到一只手。骨节细腻但是脉络分明。男生的手。
再往上看去,干净的单眼皮。
“醒了?”同长相一样干净的声音。
“唔……我这是、啊?图书馆……”绫乃舌头打结地一边说着,一边想起来自己是不小心睡着了。
“幸好今天轮我值班。”
“咦?今天……你吗?我记得是小西君啊?”
“小西君临时有事,放学的时候和我换了,”莲起身收拾着摊在桌上的作业和书本,“走吧,去吃点热东西。”
“嗯?”
“这个天气了还在图书馆里睡觉,不冷死你。”


热茶捧在手心之后,冰冷的皮肤慢慢有了温度,掌上的毛细血管在暖意下轻微地张开来。
街边的关东煮,一串串热气腾腾地浸在汤汁里,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不再寒冷了。绫乃抬眼看看坐在一旁的莲,漫上来的热气把他的脸氤氲开一团小光晕,有些不真切,但又非常地真实。
“傻笑什么?”莲淡淡地看着身旁的女孩,把几串螺肉递到她面前。
“莲君请客。”绫乃也不客气,接过食物,裹了生姜豆瓣酱就往嘴里塞。
“我可没说过啊。”
“就这么定啦,顺便把你写完的作业也给我抄一下吧。”
“……”
“什么?大声一点。”
“我说,真该把你锁在图书馆里!!!”
“哦,可惜事已至此,想反悔也没用啦。”绫乃笑起来,因为看到莲也在笑。从头到尾,都没有要生自己气的意思。
好脾气的男生。怎么就遇到了这么好脾气的一个人。
吃完了东西,两个人就这么并肩像散步一样地慢慢走。时间其实并不算太晚,所以谁也没有要着急回家的意思。
路线是寒假参拜时一起走的那条路,时隔将近一年,又一起走在了这条路上。
路过那间神社,都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绫乃刚刚想起自己当初窘迫的模样,还没来得及害羞就听到了莲的笑声。
“说起来,上次本来都说好要参拜的,结果你跑掉了。”
“哎呀哎呀……突然想起来妈妈叮嘱要早点回去……”底气不足地解释。
“本来想问反正都走到这里来了,要不要顺便进去再参拜一下……可是看到里面乌漆抹黑一坨,又觉得很危险。”
“怎么?莲君怕天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说最近有一伙人,专门喜欢挑高中女生下手。如果目标看起来比较好欺负的话,就悄悄躲到暗处,等女生靠近然后——”莲猛地转头,“——哇!!!”
“——啊!!!!!!!!!”因为完全没有料到莲会突然开玩笑,所以毫无防备的绫乃从心脏到每一丝头发都狠狠来了一阵颤栗。等大脑反应过来时,眼前浮现男孩洋洋得意的一张脸。
“浅川莲!!!”气急败坏地大叫出来。
“哦啊……没想到这么过时的笑话也可以吓到你。”莲忍俊不禁。
“我以为你是很认真在说的嘛!!!亏我还听得很严肃!”轮起包就砸了过去。
是有点生气,不过又很开心。因为觉得,有点看到了不一样的莲。不是平时那个与世无争的样子,不是像漫画男主角一样又美好又遥不可即的样子。而是活生生地,就在面前,开了大众玩笑以后又笑着躲开书包攻击的人。
很多个微小的细节,就像拼图,各种各样的动作、表情、言语,在心中慢慢被合到一起,形成了一个鲜明而立体的莲。
他可以倾听你的诉说,可以因为你做出的动作而有所反应,只要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他一张嘴声音就传到你耳边。
就是这么地,近在眼前。


绫乃一边把护肤霜抹到脸上一边用肩膀夹着听和舟的电话。因为全天都没有课,两人就约定好半小时之后家门口见。女孩放下电话,把最后一点梳洗工作打理完毕,往镜子里照照,露出一个只能给自己看的傻笑之后,完成了起床的全部任务。
窗外运动会的音乐停止不久,就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估计是解散了让同学们好各自去找点午饭吃吧。
绫乃趴在窗边看了一会,直到打出个哈欠才把注意力转移到褥边的电视上。
没有可能在那么多人流里面看到他,因为已经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却还是忍不住去张望了一下,不过,只有一下而已。
绫乃看着飞快换动着频道的电视屏幕。
真的只有一下下而已。
就像考来北海道,也只是分数刚好够了这边的大学。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也许。


和舟准点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绫乃已经站在楼下等着他了。见到男朋友,很自然地笑着小跑过去挽了手臂。
和舟提议先去喝点热的东西,在哪个茶屋什么的坐一下。于是两人来到家附近的关东煮小店里。
点好了东西后,绫乃就由着眼睛四处张望。
夏天才开的店,桌椅墙角都还新得很,与脑海中仓促闪现出的某个画面,某个街边的小棚子完全不同的气氛。
整个店内都是刚参加完运动会的学生,三三两两聚集着,还时不时一小拨一小拨地进来。生意挺红火的样子。
东西上得很快。绫乃拿起一串鱼丸,吃了一个,抬头想向坐在对面的男友说味道不错。刚好有几个学生推门而入,叮当的开门声音引得目光很自然地投了过去。
毫无征兆。
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毫无征兆的。
也就是那么一秒不到的时间,绫乃的心脏猝然停跳。脑海中所有所有储存安置好了位置,安静地躺在记忆某个地方的那些画面开始翻天覆地地逆涌。
纤长的,高而瘦的男孩子。黑色短发,细碎的发梢,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恰倒好处地令人赏心悦目。喜欢穿格子纹样衬衫,喜欢自己家乡悄无声息的雪。会一个人安静地看着窗外,会偶尔转头说上几句玩笑话。
会在运动会的时候,以不输专业运动员的架势轻易拿到第一;会在十字路口的书店前,随手拿本运动杂志就站着翻看;会在冲绳海滩绚烂的夕阳中,露出欲言又止的羞涩表情;会在逐渐暗了光线的图书馆里,静静坐在身旁等待你的苏醒。
有这样的一个男孩子。
他叫做浅川莲。
莲,是睡莲的莲。
一种淡然而静谧的水中花。


转眼间,大家都过了青涩的年纪。记忆中那张曾经深刻的相貌像是一副被水浸染过的画,已经不再那么清晰。
就算如今成年的莲这么实打实地站在眼前,还是觉得不是真的。还是像被什么模糊过了。
那个记忆中的,少年的莲,干净得染不起一点尘埃的莲,对于绫乃来说,那才是最真实的莲。
才是最铭心的莲。


莲牵着女孩的手坐到对面桌子,笑着点了东西,并没有要打量四周的意思,注意力很快被身边的女孩子吸引过去。
绫乃吃完了一串鱼丸,喝了口茶,茶水从喉道流进胃里,似乎猛烈地烫了一下。绫乃咳嗽起来。
即便如此,坐对面桌的那个男生,还是没有抬眼看来这边。
盘里的关东煮并没有多少,很快就吃完。和舟问要不要再点时,绫乃摇摇头。
站起来,迈出几步,然后与对面桌的一对情侣擦身而过。
绫乃与莲,很简单地,就这么擦身而过。


这一瞬,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不知道你的心里是不是还会想起,在很久很久,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做过你两年的同学。你们有一起在运动会上参加过骑马打仗,虽然没有得到第一名;你们有一起去神社参拜过,虽然半途终止了;你们有一起吃过街边的关东煮,虽然那个女孩硬要你请客。
然后,莲君,你会不会想起来,你和她之间其实做过很多很多的约定,比如一起得运动会第一名,结果因为三年生不能参赛而作罢。比如一起去你的家乡看樱吹雪,结果因为拼命考学校用去了最后一个寒假的时间所以没能如愿。还有小到谁帮谁看某一集动画然后告诉对方内容,结果第二天考了整天的试,就都把这件事情忘掉了;还有谁借了谁的橡皮,弄丢了一直想买一个还回去结果不小心忘掉了……还有还有。
很多很多。


我在北海道,见过一场樱吹雪,如同当初你描述的那般,美妙绝伦。
可惜。
陪我看这场美景的人。
却不是你。


绫乃终于站在一片深秋的寒风中,把脸深深埋进和舟的怀里。
轻轻哽咽。
明明已经不喜欢了。
明明已经对这个人失去了感情。
泪水却还是抑制不住,奔涌不息。
浅川莲,就像个庞大的尖锐符号,被强硬而柔软地烙在了心底。
最深的地方。


莲。
那个时候。
我们都还太小。
还太弱小。
还什么都无法办到。
于是只能看着某些东西无疾而终,却也束手无策。
尽了最大的努力,又并没有实质性的努力。所以,终于。它自生自灭,自我死亡。
觉得已经过去了其实还是偷偷地深刻于记忆里。
深刻于,你,还有我,无力但是美好的,共同筑造的那段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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