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春寒料峭。
我坐在暖融融的屋里，火炉里的火劈啪作响，榉木地板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像极了东方古老温润的熏香。
温暖的空气阻隔了外面的寒潮，我把腿上的毛毯又往上挪了挪，摇椅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我现在正在给我的两个孙子——彼得和琼妮，我正在给他们讲我年轻时候的故事，因为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接下来的故事也许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我这一生最珍贵，最难忘的经历。


事情发生在我12岁的夏天。
那个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但却人小鬼大，也像大多数孩子一般小小地叛逆着。
仲夏夜，潮湿而微热的空气让我辗转难眠。
四周寂静一片，我有些苦恼地胡思乱想着。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进入了休眠状态，只有时钟滴滴答答跳动的声音。
滴滴答，滴滴答，滴答答答，滴答。
我暗暗吃了一惊，傻子也知道，这是哪门子的钟声？！
屏住呼吸仔细听，才发现这种声音，更像是水滴滴落到屋檐的碰撞声。
……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滴——答答答答，滴答——滴答——
对了！这滴水的声音，有节奏得太突兀了！
我倒吸了口气——天气预报说过，这几天不下雨的。
滴答答——滴答答——滴——答——
这神奇的声音在寂静的四周显得格外清晰，且欢快。
反正也百无聊赖，我索性就这样仔细听下去了。
根据微薄的钢琴基础，我渐渐发现这是首曲子，然后，又渐渐地发现这是德朗伦舞曲，又渐渐地发现这是第三大段……又渐渐地发现这是第6小节……
我的天！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已经无聊到把滴水的声音当成舞曲来听了么？！可是它的确很像德朗伦舞曲，你瞧，下面应该是滴滴滴答，滴——滴答答，滴滴滴——答。
滴滴滴答，滴——滴答答，滴滴滴——答。
…………
——这，这分明是有人在我的屋檐上跳舞！！！
我忽悠一声坐起来。
对，对，那声音虽然和滴水声很像，但却是很细小的跳跃声，听上去大概有2、3、4……6个人。
6个人在我的屋檐上跳德朗伦舞曲？！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愣一愣——我家的屋檐连我弟弟都容不了！！！
不行，冷静，冷静。我轻轻打开窗户探出头去，一股温湿的夜风吹来，穿过我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凉爽而舒适。
组织了一下句子后，我试探性地开了口：“那个……请问上面，有……人吗？”
脚步声在一瞬间嘎然而止，我甚至都可以想象“他们”有些吃惊的神情。
“啊，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舞会……我是说……那是德朗伦舞曲吧？呃……”我努力搜索着不会惊扰到“他们”的话语，可脑海里偏偏空白一片，搞得我说出的东西全部语无伦次。
一阵沉默之后，上面传来了响动，一张小小的脸倒挂着伸了出来。就着月光，我看清“他”应该是雄性，而且如果按照9倍比例扩大的话，绝对是一只面容清秀的雄性。
“他”有着亚麻金色的头发，以及我至今为止见过蓝得最纯最透彻的眼睛，细白的皮肤在月光下闪耀着有如东方玉器一般的华光。
“抱歉，请问我们搅了您的睡眠吗？”“他”礼貌地问到。声音轻柔而温润，像春天涓细的融化的雪水。
“如果是的话，”“他”继续说着，“请允许我代替我的同伴们向您道歉。您瞧，我们是月光和露水的精灵，今日刚好在此区工作，不曾想到会打扰了您。为了表示歉意，请让我们实现您的一个愿望吧。”
精灵？！我张大了嘴巴——他说他是精精精精……灵？！
“无论是要钱、权、或者是寿命，我们都可以办到喔！”另一只倒挂着的头也伸了出来，但棕红色的脸上表现出很明显的轻蔑态度。
“强尼！”白皮肤的精灵转过脸口气生硬地警告了一声。
“不是吗？莱尔，人类要的不都是这些吗？”叫强尼的精灵毫不客气地反驳着。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的谈话……”他们亢长的对话让我从惊异中渐渐缓过神来，“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的这个夜晚不要这么无聊吧。先生们。”
两只精灵瞪大了眼睛望了我一眼，又瞪大了眼睛对望了一眼，又同时用纤细的小手指掏了掏耳洞。
“你是说——你不要钱？！”


风在耳旁顺滑地流动，白色床单被灌出列列的声响。空气里混着浓浓的清香以及甜腻。我赤脚跪在枕头旁边像个好奇宝宝似的张望四周，枕头上是1、2、3、4……6只精灵。
飞舞，我的床在夜空中，在月色下尽情地飞舞。
这是那七只精灵的杰作。当时，强尼和莱尔把其余四只同伴都召集到我的床边，魔棒挥一挥，我的床脚就离开了地面；再挥一挥，就载着我浮了起来。他们唱着欢快的咒，手中荧光的小棍子旋转着到处指指点点：

来，来，与我一同飞，
飞在月光下沐浴露水；
来，来，与我一同飞，
围绕世界一周再安静入睡。

于是我的床就这样乖乖地飞出了窗外。
而现在，已经看不见我的家了。
我兴奋地看到自己的床飞上了森林上空，月光投下床的阴影，在那些高大的黑绿色杉树顶上一一滑过。
我手舞足蹈，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欢呼。天晓得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所有的事物都在月光下宁静地沉睡，只有我在高声歌唱，仿佛整个世界空无一人，只有我，和我的床。
这时候床已经到达了一个大湖，整个湖面就像镀了水银的镜子，平静而优美。我探出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有在我头顶上方那枚明晃晃的大月亮。
小精灵们开始在我的枕头上莺歌燕舞，他们何时何地都可以如此的快乐。他们排成一串在我的床上开火车，摇摇晃晃的，又可爱又优雅。我们在湖上做了短暂的停留，聊了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以后，继续出发。
然后是一座巨大的城市，街道在我看来细小得像一缕缕头发，有一只黑色的猫首先发现了我，它开始追逐我的床的影子。小精灵们被这种灵巧的生物吓得不轻，他们想用咒语阻止它，但是都没有成功，它的行动太迅速了。猫咪一直追了我们很久很久，直到被铁丝的栅栏档住了去路。我还发现，原来也有一些孩子跟我一样难以入睡，他们大多数都看见了我，无不例外地张大了嘴巴，然后用手揉眼睛。可惜等他们揉完眼睛之后，我的床已经飞出了他们的视野。
接下来路过一个游民部落。他们正燃放篝火在通宵达旦地庆祝丰收，烤全羊不停地冒着香气，溢出的油水与红色的火焰相互舞蹈。月朗星稀，浮云在月的脚下，我的头顶静谧地游走。精灵们轻声吟唱起故乡的歌谣，歌声纤细而悠远，仿佛在耳畔呢喃般不停回旋。我想是苹果酒的香味让我有些熏熏欲醉了。
后面的记忆像被水浸染般变得模糊不真切，依稀记得最后是飞翔在一片花园的上空。那些五彩斑斓的各色花朵散发出安稳的香气，花的精灵们全都入睡了，可爱的娇小的脸。
朦胧中我看到了昙花，那种只在夜晚才愿意盛开的花朵。原来它比妈妈讲述的还要美，瓷器般晶莹剔透的花瓣，有一些高傲但也寂寥地张开着。
我开心地笑了，但眼睛瑟瑟的，旅行的终点总是让人感觉有一些落寞。白色床单有规律地晃动着，启明星也渐渐升起，我知道我的梦快要结束了。
“呐，谢谢你们，谢谢……”我用残存的意识不停地道谢，精灵们已经飞过了我的头顶准备回到月亮的身边。他们的脸逆着光，让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只是一对眼睛还荧荧地闪耀着。
他们是月光和露水的精灵，现在天快亮了，他们就应该消失了。
而我，区区一个人类，是不能与他们一起这样一直快乐下去的。
“莱尔……谢谢你能给我这么棒的夜晚。我是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在床即将要停泊的时候，我问莱尔。
莱尔绅士地笑了：“等到下一次我轮到负责这一区的时候，我就来找你。”
“好，那我们就此约定……”我一边笑着，一边渐渐睡去了。
全世界那么大，要负责完一个轮回……那需要多久呢？


“好了，故事讲完了——彼得，琼妮，你们快去把桌上的牛奶喝了。”我拍拍正听得出神的两个小家伙的头。
“那，奶奶，莱尔最后来过了吗？”彼得仍然不甘心地抓住我的衣角。
我摇了摇头：“没有哟，直到现在都没有——我曾在非常想念他的时候给他写信，但是写好之后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投……我想也许是因为搬家的缘故吧……又或者我逐渐长大，心被太多的事情占满——不是说只有心地纯真的孩子才能看到精灵吗？总之——我想他可能已经把我忘了吧……对于精灵来说，人类的寿命短暂得就如同我小时候亲眼所见的昙花那么一现；而且我到现在还在猜想，这到底会不会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呢……”
琼妮用大大的眼睛瞪着我：“奶奶，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您现在知道了莱尔住在哪里，您会去见他吗？”
“不会的，”我温和地笑着，“他现在一定还是当初那个美丽的少年精灵，我不想因为看到他的美貌而嫌弃自己的老迈龙钟，亦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老态——我希望在他的记忆里，在那个仲夏有些闷热的夜晚，他探出头看到的，永远是那个正因为失眠而焦虑不安的12岁小女孩，披散着一头杂黄色的长发，用最最纯真的笑容向他问安——”
我幸福地微笑了，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在那个连心都被偷走的神奇的夜晚，从屋檐上伸出小小脑袋的那只优美精灵，是我心中永远美丽天真，不会长大的彼得·潘。他带着我和我的床去到了传说中的永无乡，香甜得就像一场完美的梦境。
——我的仲夏夜之梦。永远都醒不过来的美梦——


尾。

时光飞逝。
如今，我已经从那个连喝牛奶都会忘记的小孩子渐渐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少年。
在奶奶举行葬礼后，已经过了十多个年头了。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她在去世的时候，脸上一直都挂着安详而平和的笑容，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跟莱尔有关。
但我想，至少，奶奶是幸福的。
那个时候，小小的我看着她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牧师在一旁轻声念颂经文。我突然就开始想象奶奶年轻时候的样子，一定像夏夜的繁星一样璀璨而亮丽。
琼妮哭得整个脸都通红通红，我却一滴泪水也没有。我就这么一直静静地伫立着，直到一位先生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旁。
这是在我听到衣服摩擦的声音以后才注意到的，我有些惊异地转头，正好迎上了他的眼睛。
——莱尔。
这是我的大脑在一瞬之间所作出的反应。
与奶奶描述中一样洁白的肌肤，纯净的海蓝色双眼，以及绅士般的微笑。
只不过，现在我眼前的他与正常人同等大小。
“你好，小家伙。”他抢先开了口。
“请问您是莱尔先生么？”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答案一致。我看到莱尔的眼睛里先是滑过一丝轻微的惊讶，随即被优雅的笑容覆盖。
“是的，我就是莱尔。你是玛朵拉的……”
玛朵拉是奶奶的名字。
“我是她的孙子，我叫彼得。莱尔先生，奶奶她非常想念您，她直到去世的时候想的仍然是您，可是为什么您到现在才来看她呢？”
莱尔拿下头顶上黑色的礼帽，一头亚麻金色的美丽头发。他叹了口气，长长的金色睫毛耷拉下去覆盖住了眼睛。
“对不起。我直到今天才轮换到负责这一块地区……”他很诚恳地道着歉，向我解释道。
看着莱尔一脸颓伤的表情，我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责怪他才好。他是一只每天都需要完成很多任务的精灵，也许工作做完一个轮回的时间对他来说并不长，但他却没有意识到，这已经用去了一个人类的一生。
于是我给出一个笑容：“我代替奶奶谢谢您遵守了和她的约定，莱尔先生，奶奶她很幸福。”
莱尔重新扣好帽子，礼貌地微笑过后，转身朝远方走去。
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呈现出华美的淡紫色，最后，与阳光一起消失得了无踪影。
草长莺飞。
春天柔软的阳光温暖了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都从沉睡中苏醒，那个宝石般的梦境，也在我以及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们心中，渐渐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