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人物不属于我,属于作家龙一和编剧姜伟两位先生。
鸣谢:匆匆老师的鼎力帮助和珠玉同学的大力协助,还有王者周公,蔓惠草等姐妹的支持。
邂逅·重庆
急促的敲门声将余则成从睡梦中惊醒,他立刻想到又有什么紧急任务了,马上翻身坐起,抓起睡衣匆匆套上,过去打开了房门,看到却是搭档张明义那张坏笑着的脸:“老余,三缺一,那边摊子都支上了,就等你了。”
余则成懒得再看对方一眼,径直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没看都几点了,还睡。”张明义一边说一边动手拉开窗帘,让午后的光线照进这间不大却十分整洁的寝室里,余则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用被子蒙住了头。
“快点的吧,伙计们在等着。”张明义也没有放弃的意思,拖了把椅子坐在书桌边,看到桌上放着的橘子,毫不客气的拿起一个剥开皮就吃,橘子特有的芬芳迅速房间里弥散开来:
“知道你是昨天半夜里回来的,可我们几个留在重庆的也不轻松,连着值了好几个夜班了。你起码还混了一天假,我们呐,只捞着了科长的一顿训斥。别看科长已是人到中年,精力可比你旺盛多了,你们昨天半夜一起回来的,人家可是今天一大早去就见戴老板了。哎,老余,你发现没有,这半年来,科长好像对你特别关照,什么好差事都不忘拽上你,别看他平时对你总是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
说到这里,张明义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椅子挪到床前,压低声音:“老余,我今天早上听到两个消息,都是绝密,有没有兴趣?”
“没有。”余则成不为所动,一口回绝。
“我说老余,你可够没劲的,不愿意打麻将就算了,聊聊总成吧。”
余则成无奈地长叹一声,早该知道这些招数用在张明义身上全是白搭。他掀开被角,眨眨酸涩的眼睛:“说吧,今天我要是不让你把你所谓的绝密都抖落出来,今晚你大概连晚饭都吃不下去。说吧。”
张明义嘿嘿笑了两声,回手将橘子皮准确地扔进门边的小垃圾筐,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两天前,老蒋携夫人秘密离开了重庆,去开罗了,据说是应罗斯福总统的邀请。同样收到邀请的还有邱吉尔首相。”
余则成点点头:“嗯。说第二件。”
“美国总统和英国首相的下一站是德黑兰,知道谁在哪里等着他们吗?是斯大林。几个大国的首脑们在这个时候接连会晤,太耐人寻味了。”
“说完了?”
“完了。”
“门在你身后,你现在可以走了。记得帮我锁好门。”余则成慢条斯理地说完,又用被子蒙住了头。
“老余,这么重大的消息,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看到自己带来的消息没有到达预期的效果,张明义不甘心地撇着嘴站起身:“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在军统混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一个小小的上尉,鼠目寸光呀。一个没有政治前瞻的人,注定没有前途。你接着睡吧。”
昨天半夜回来的时候,余则成感觉自己累得快要散架,非得睡上两天两夜才能解乏,可现在张明义走了,他却清醒得像永远也不需要睡觉似地。张明义那家伙一年到头秘密不断,上至军队上层的人员调动,下到电影明星的桃色新闻,虚虚实实,让人真假难辨。不过关于德黑兰会晤的传闻,他半个月出差前倒是在西方报纸上看到过,但很快被有关各方给否定了。他飞快地思考片刻,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拿起放在枕边的眼镜,转头看着贴在床头的地图,在上面很轻易地找到了开罗和德黑兰的位置,专注地看了一阵——看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是到了出现转机的时候了。
窗外天色一如既往的阴沉,重庆的冬天就是这样,不是浓雾重重就是阴云笼罩,很少能见到阳光的影子。余则成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午后两点,难怪感觉饥肠辘辘。正在洗漱的时候,楼道里传过一阵喧哗声,张明义又在鼓动别的同事一起去舞厅。赶在张明义敲自己房门前,余则成赶紧穿上风衣,围上围巾,离开了这桩公寓楼。来到街上,他差点哑然失笑,去买菜而已,怎么还提着个公文包,都是让张明义那家伙给闹腾的。
本来余则成盘算的好好的,买上一尾鱼,买点青菜,再来点四川人爱吃的腊肉,给自己做上一顿丰富的午餐。科长常常告诫,身体是党国的,这让余则成深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和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同等重要,所以学会做饭烧菜,犒劳犒劳自己被工作折磨得筋疲力尽的身体也是必须掌握的技能。可到了集市,他又忽然间没有了兴致,旋即走进路边的一家餐厅。
午餐后他来到江边,找了一家相对安静的茶馆,临江而坐。一把竹椅,一杯清茶,洁净的玻璃窗将寒风和纷杂的世界挡在了外面,一切都如此的平静——嘉陵江无声地向前奔流,一艘小小的渡轮在江中心缓慢移动,头顶的阴云一直延伸到遥远天边,如果不是河对岸的山坡上,大轰炸留下的残垣断壁依然耸立,人们或许真的会忘记战火正在他们四周蔓延。不知从什么时候,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眼前的景物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这样的安静对余则成来说太难得了,他出神地看着窗外,此刻世俗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日暮时分,茶馆的客人逐渐增多,余则成结了账起身离开。又是晚餐时间了,因为午餐吃的晚,他还没有任何食欲,便在西饼店里买了袋面包,给夜里预备着。回宿舍的路上经过清风书店,看到门口悬挂着 “新书到货”的广告牌,他又一次临时改变了主意,走了进去。
这里是余则成经常光顾的地方,坐在柜台后的老板看到他进来,冲着他熟络地点了点头。书店中最醒目的地方,摆着的还是蒋委员长的《中国之命运》,一旁放着些封面是好莱坞明星的摩登杂志,再下来就是张爱玲、张恨水、巴金、沈从文等人的新书。余则成把这几本新书粗略地翻了翻,都难以引起他的共鸣。古文书籍的书架上还是以前那些书,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最后他来到外国文学专区,随意浏览起来。突然,一本封面印刷有些粗糙,毫不起眼的书籍引起了他的注意,在他的记忆中,这本书在国统区应该是禁书。一番犹豫挣扎,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假装不经意地四下看看,确认这个书架前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这才取下了那本夹杂在一堆花里胡哨外文书籍中间的《西行漫记》。
严格说,这只能算是本小册子,不但没有注明作者译者,而且只是节选了其中的一部分。在那个叫斯诺的美国人笔下,陕北既是一片荒凉贫瘠的土地,也是一个奇妙神秘的世界,无论是运筹帷幄的风云人物,还是普通的士兵农民,那里人们大都勇敢乐观且充满智慧。那样的生活因为他的无法理解而显得陌生遥远,也因此更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促使他迫不及待地看下去。马上就要把这个小册子全部看完了,书店门口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令人让他警觉起来,他迅速判断出脚步声移动的方位,不动声色地合起书,放回原来的位置,随手抽出一本英文版的《蝴蝶梦》打开,埋首其中。半分钟后,一个人慢慢从余则成身边走过,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另一个外文书架前。
余则成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取下眼镜揉揉酸困的眼睛。重新戴上眼镜的后,他打量了一下对方,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年龄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长相虽不是特别漂亮,却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优雅气质;浅色的薄绒大衣样式简洁,裁剪合体,大衣里是一件很朴素的深蓝色旗袍。此刻她微扬起头,专注地看着最上面一层的书籍,头顶的灯光正好投在她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五官上,显得她更加得安静文雅。几乎出于职业的本能,余则成猜测起对方的身份来——那个年代能看懂外文书籍的女子并不多见,看她的年纪,不会是学生了,应该是老师或者政府职员,或许在某个大公司里任职也有可能……这时年轻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这边,余则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收回视线,开始翻动手里的书页。
不知不觉中外面的雨声越来越紧,余则成看看手表,快八点了,他抬起头环顾四周,书店里只剩下他一个顾客。拿着《蝴蝶梦》付钱的当口,书店老板打着呵欠递过一把雨伞:“余先生,拿着这个……还推辞个啥子,老主顾啰,有空记得还我就是了。”
余则成没有再推辞,道过谢接过雨伞。在书店门口,他看到了刚才那位年轻女子,怀里抱着新买的书孤独地站在廊檐下。以余则成受过的教育,是不可能让一个年轻女子独自留在这里避雨的,他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要那么唐突:“小姐,看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顺便送你一程。”
看着年轻女子微微皱起眉头和迟疑的眼神,余则成直接把伞放进那女子手里:“伞是书店老板的,别忘了明天还给他。”说完他转身离开。在雨地里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先生,请等一下。”
余则成回过头,那女子打着伞追了上来:“请原谅,刚才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麻烦你。但如果你要这样回家的话,不如……送我一程好了。就是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同路。”
“小姐住在哪里?”余则成一边问一边摘下眼镜,擦拭掉上面的雨水。
“往下走不远就到了。”在重庆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都知道,这里的人说方位的时候不说东西南北,而习惯说上下左右。
“真巧,我也住那里。”余则成戴上眼镜,接过年轻女子手里的雨伞:“呃,不如你把书先放我包里吧,我的公文包防雨。”这次那女子没有犹豫,把书放进了余则成的公文包。
重庆是座名副其实的山城,小街小巷里都是上上下下的石阶。或许是下雨的缘故,今晚他们走的这段石阶似乎特别陡斜,加之因为年久日深,石阶表面早就磨得凹凸不平,而这里偏偏又没有路灯,更让他们举步维艰。余则成一手给两人打着伞,一手轻轻扶着年轻女子的手臂,一起小心翼翼地向下走,这样手里的包就有些碍事,那女子体贴地拿了过去。等走完石阶来到一条稍微宽阔一些的街面上,两人都松了口气。
“听小姐的口音,是武汉人吧?”余则成一向不太主动和陌生人搭讪,今晚,他破例了。
“我是汉口人,武汉三镇沦陷前和家人一起来的重庆。”年轻女子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被寒风吹乱的长发,侧过脸看着余则成:“我叫左蓝,是中央公校的老师。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余则成。”
“余先生是北方人?”
“河北人。”说话间余则成想起中央公校在沙坪坝,而他们去的方向也正好是码头的方向,他不无担心地问:“这么晚了,还有渡轮吗?”
“我没有在学校住,不用过江。”
雨势明显小了下来,但雾气更浓了,空气越发的寒冷潮湿,左蓝不太明显地打了个冷战:“重庆今年的气候很反常,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
余则成悄悄将伞向左蓝那边倾斜了一些:“我没什么太大感觉。我的故乡在太行山区,那儿的冬天要比这里冷得多,常常一场大雪的积雪要到开春后才能消融。但那里的夏天,很凉爽,不像重庆的夏天,热得让人无处藏身。”
“你是一个人在这里,还是和家人一起?”
“我的所有家人,都在沦陷区,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音信了。”余则成的语气变得阴郁起来,抬眼望着远处的一盏路灯,那昏黄的灯光在雾气中只是一片暗黄的烟雾。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啊!”左蓝叹道,“只有身处战争,才能真正理解杜甫的这句诗。”左蓝停顿了一下,也顺着余则成目光所向的地方望去,“不过我想,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了。盟军已在西西里登陆,相信在亚洲战场,他们很快也会转入反击……”
余则成一开始没太把左蓝后面的这些话当真,在他看来,一个女人谈论时事不过是在人云亦云罢了,之所以耐心地听下去,只是出于对对方的尊重而已。待左蓝一席话说完,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个看似单纯的女子在政治上的见解还是有一定独到之处的。
“余先生怎么不说话了?或许在你心目中,女子不该和学识、政治连接在一起?”
余则成愣了大概有几秒钟,然后习惯性地眨了几下眼睛,他一直认为自己还是有些城府的,起码不会喜怒于色,没想到今晚会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子看透心思。他含混不清地说:“不是……这和女子学识没什么关系,其实现在有很多男人都不怎么关心时事。”
左蓝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些许孩子般的单纯:“我随口说的,余先生不要当真。”
余则成也笑了笑,刚才的尴尬随着两人的笑声烟消云散,下来的话题也变得随意而自然多了。大概五、六分钟后,他们拐进一条弯曲逼仄的小巷,巷口有户人家在放京剧唱片,是程砚秋的《锁麟囊》。幽咽婉转、凄美曲折的唱腔中,两人拾阶而上。仿佛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直至停在一个黑漆木门前。
“我到了,今晚真的谢谢你了。”左蓝转多身把公文包还给余则成,两个人的呼吸在冰冷的雨夜化成一团团白雾,交融在一起,有很快飘散在空中:“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住的地方一定和这里南辕北辙。在书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埋头看书,我还以为你和我们学校那些老师一样,是个只知道翻故纸堆的老学究,现在我知道了,”一丝浅浅的笑容浮上左蓝的嘴角:“你是一个真正的绅士。”
“还是不要过早的下结论吧,我们相互并不了解。”余则成慢悠悠地回道。
“有的人一辈子在一起都未必了解,有的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左蓝的双眸在路灯的映照下格外明亮,让人想起夏日夜空中最闪亮的星辰,余则成瞬间感觉有些恍惚,他稳了稳神,后退了一步:“不早了,我该走了。”
“那么,再见了。”
“再见。”
回到宿舍,余则成先换掉淋湿的风衣和鞋袜,然后茫然地在房间里转了两圈,一时竟想不起该干什么,呆站了片刻才钻进厨房开始煮咖啡。盯着酒精炉上蓝色的火苗,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一切。那个左蓝,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自己?是为了那张明媚的笑脸而动心,还是因为欣赏她大方的举止和得体的言行?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生活实在太单调,需要一个女人来改变?咖啡壶上的热气喷了出来,他连忙去关炉子,险些烫了手。自己是怎么了,似乎一切都偏离了正常轨道。
捧着咖啡杯坐进沙发,他摘下了眼镜,揉揉眉心,感觉一阵莫名的沮丧。也许自己对左蓝而言,充其量是一个过客罢了。在这个城市,每天不知道有多少想这样的戏码在上演,谁会把它当真?还是把这次邂逅等成一个美丽的回忆更好一些。可是,刚才分手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她对自己也有好感,是自己的错觉……算了,多想无益,还是看看书早点休息,明天指不定还有更主要的任务。
打开公文包,取出面包和书后,余则成怔了一下,除了自己买的那本《蝴蝶梦》,还多了一本柔石的《二月》。刚才分手的时候,忘记把书交还给左蓝了。
余则成想起今晚左蓝说过的那些关于女子和学识的话题,如果没有记错,陶岚第一次见到萧涧秋的时候,也谈到过这样的话题。陶岚,左蓝,余则成把这两个名字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她们都是令人心动的女子。
看着那淡紫色的封面,余则成莫名的安下心来,他重新窝进沙发,拧亮台灯,翻开了那本《二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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