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德黑兰 第八章

      分类一 2007-5-13 9:5

八、接近黄昏,厚重的阴云开始布满天空。天黑后,起风了,向来就比较安静空荡的巴列维大街在秋风下有些萧瑟。散落在地上的树叶被车轮无情碾过后又被扬起,随风飘向更远的角落。

黑色别克拐进幽静的院落,维戈乏力地走下汽车。白天他和约翰去了在波斯湾的盟军驻地,秘密拜会了波斯湾的盟军司令唐纳德•康诺利将军。整整一天的长途奔波让他原本疲乏的身体现在更加虚弱。走进客厅时他发觉自己的腿在微微发抖,似乎已支撑不住了身体的重量。

刚脱下风衣还来得及挂好身后就传来了急切而轻快的脚步声,维戈知道这脚步声是属于谁的。转身间那人已出现在他面前,英国青年的眼睛今晚格外闪亮,浑身上下都带着按耐不住的兴奋,看上去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没等维戈开口,奥兰多已不由分说地伸手轻轻摘下维戈的墨镜,很仔细地查看着维戈眼睛上方的伤口:“你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这样了还到处跑?如果因为你的伤口永远不能愈合而让我内疚的话,你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两个人的距离从没有像此时这样近过,维戈的鼻息间都是奥兰多身上独特的年轻男人的清新气息。霎时他竟然恍惚起来,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卷进巨大的漩涡。看着奥兰多前额上那缕湿漉漉的头发,他忍不住就想伸手拂开。手举起来后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压抑住了那种冲动,从奥兰多手中取回自己的墨镜,并下意识避开了奥兰多的目光:“我昨天就说了,我的病已经好了。”

“看看你的脸色,还敢说自己已经好了?”奥兰多开始变得没好气起来。他发自内心的关切和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温情触及到维戈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维戈可以回避奥兰多的目光,却没法忽视自己内心深处的战栗,他竭力将表情克制得很平静:

“听你的声音你也没有好好休息。你现在需要是睡眠,而不是来责备我。”

维戈的话提醒了奥兰多,他又立刻兴奋起来,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报纸:“维戈,你来看看这个。”

维戈接过报纸慢悠悠坐下,翻开报纸看了两眼,抬眼带着笑意挪揄地说:“蒋介石要去开罗了?这对你可个不错的消息。怪不得你那么兴奋——不用千里迢迢去重庆了。”

“去他的蒋介石,我不是说这个。”奥兰多挨着维戈坐下,将那个鱼缸向旁边挪挪,接过维戈手里的报纸利索地摊在茶几上:“你看看这里:‘在英美中三国首脑即将在开罗会晤的消息被证实后,本报驻伦敦记者随即采访了曾经担任过外交大臣助理的某勋爵,请他对这次会晤以及这次会晤对战争所产生的影响谈谈看法。这位勋爵沉思良久后指出,与其期待一个真诚友好的会晤,不如期待一个有建设性的,可以对目前战局产生深远影响的会晤。’最后的这一句很值得回味,是这篇报道中最关键之处。”

维戈的眉头微微皱在一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头升起。他有些生硬地说:“一个普通的报道而引发的一个普通的观点,只能代表他个人的看法……”

奥兰多打断维戈的话:“维戈,你这个国王的外交官是怎么当的?怎么会看不出这个‘真诚友好’和‘有建设性的’会晤之间的区别?看不出这个勋爵话里的弦外之音?”

面对奥兰多的发问维戈木然地摇摇头。奥兰多还沉浸在惊人发现的喜悦中,根本没有察觉到维戈神情上的细微变化:“即将在开罗的会晤是英、美、中三国首脑为了太平洋战区的未来而进行的。这三个国家的关系在战争爆发后一直较为紧密,会晤的过程当然是真诚友好的。而作为一个英国人,这位勋爵当然更关心欧洲战场的走势。目前欧洲战场和德军作战的只有俄国,而盟军开辟欧洲战场是迟早的事,尤其现在在北非获得全胜后。在夏天时就有传闻英美首脑将与斯大林进行会晤,可立刻就有人对这个消息产生了置疑,当然是因为英、美和俄国的关系不大和谐的原因,结果就在也没有了下文。但起码那位勋爵对这个传闻是相信的。”

维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奥兰多在他身旁还滔滔不绝的继续说下去:“从俄国战场的形势分析,如果真的会有这样的会晤,不会拖到44年,现在已接近43年年底了。而且,罗斯福总统的身体也早已不适宜做过多的长途跋涉。从华盛顿到开罗,回到华盛顿再出访显然很不合理。我想,很有可能在开罗会晤结束后就是下一个会晤,还是罗斯福总统的健康原因,会晤地点不会距离开罗太远。”

“按照惯例,这样的会晤会在一个中立的城市举行。符合这样条件的城市只有两个——德黑兰和安卡拉。安卡拉是名副其实的中立城市,德国人在那里和在柏林一样自由,这种情况对对于那三位领导人而言是相当危险的,没有人会冒这样的危险。这样就只剩下德黑兰了。看看这些天在德黑兰大街上横冲直撞到处抓捕德国人的俄国士兵,是什么事情值得让他们这样?原因只有一个——罗斯福、邱吉尔和斯大林将会在不远的将来在德黑兰举行会晤。他们为了确保斯大林的安全,在他来德黑兰之前就要消除所有的危险。”

奥兰多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渺,维戈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溺在了水底,因为不能呼吸而窒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死盯着奥兰多,因为他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

奥兰多收住话头兴奋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维戈才重新了恢复了意识。他奇异的表情使奥兰多的眼光凝固了,脸上的光彩迅速暗淡下去,房间里只有呼吸相闻的沉默。

英国青年本能地站起身,困惑地低头看看维戈又看看不知何时已站在客厅门口的约翰。过了好半天,奥兰多才低声而肯定地说:“我明白了,你们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维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表情已给了对方答案。奥兰多忽然不出声地笑了起来:“我真的不是一般的蠢。其实我第一次被你们的人绑架时就有了预感,想到了德黑兰将要有大事发生。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把这件事和你联系在一起。”

“不,”维戈在心里悲凉地想:“不要再说了。”

但奥兰多还是清晰地说下去:“你们料定现在的巴列维不会拒绝你们的任何要求,因为你们的总统在德黑兰出事的话对他很不利,于是一个画家转眼间就变成了国王的外交联络官。那个大卫•温海姆,你和他早就认识。还有那天出事时,约翰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停下车去看个究竟却在加速,又坚持要接你出院。因为你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要为你的安全负责,那个医院又不是属于你们美国的,他怎么能放心在让你留在那里?我的推测还算合理吧,蒙坦森先生。”

奥兰多最后这个的称呼让维戈有些发冷。

“我早就告诉过你,离开这里,不然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维戈听到自己的语气是冰冷和干涩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到陌生。他看了约翰一眼,约翰离开门边,走过去拉住奥兰多臂膀:“布鲁姆先生,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奥兰多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任约翰将自己拉到门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维戈,目光苦涩幽深,就像两把锈迹斑斑的剑扎在维戈胸口,钝痛着却流不出一滴血。此时维戈宁可奥兰多冲动得冲上来打自己两拳,冲着自己咆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理智的沉默。

窗外风大的有些不象话,呼啸着想袭卷走天地万物似的。维戈一个人在客厅里听着窗外的风声,盯着鱼缸里那两条悠闲的不问世事的小鱼。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约翰回来了,他站在客厅中间沉默了一阵:“我把他交给大卫了,这样可以避免外交纠纷。”

维戈木木地点点头。一种沉重的倦意袭来,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力气。秋天的夜晚,越来越漫长了。

在巴列维国王正式认命维戈•蒙坦森为自己的私人外交官的第十一天,国王才第二次在自己宽大的书房里召见了这位美国人。虽然这些天在古莱斯坦宫里两人也常常碰面,但却从没有深谈过。

“蒙坦森先生,很抱歉在这个时候叫你来,听你的助手说你正在休病假。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的帮助。” 巴列维国王先示意维戈坐下,自己还在忙着签署什么文件。

“我也正打算来觐见陛下,看来我们想到一起了。”美国人坐下后从容地说。

“不,不是公事,我今天找你是为了私人的事情。奥兰多•布鲁姆你一定认识,他曾经向我打听过你办公室的电话。我已经有三天没见到他了。给他打过电话也派人去过王宫饭店,那里的人说他因病住进了医院。我想你大概知道他现在在哪家医院,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我来这里的目的也是为了布鲁姆。”

年轻的国王从文件上抬起头,定眼看看对方。美国人从进门到现在也没有摘下墨镜,看上去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巴列维合上文件:“蒙坦森先生,我等着你的解释。”

对方没有说话。国王沉吟了一下,示意书房里的侍从和侍卫全部退下。

“布鲁姆先生的身体现在很健康。他有病住院一说是我安排人去告诉王宫饭店的前台,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美国人的解释让巴列维国王隐隐开始不安起来,他脸上那种训练有素的笑容不见了,纯正的黑眼睛认真地看着维戈,耐心等待着他的下文。

“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布鲁姆先生已经洞察到了德黑兰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察觉了我的真实身份和目的。”维戈的语气依旧很平稳。

巴列维愣了一下,不能相信地站起身:“怎么会是这样的,奥利他……,你们把他怎么样了?难道他被你们关押起来了?”

“请陛下冷静。这样做对我们,包括您,都有好处。”

虽然已经领教了对方处事时的方式,年轻的国王仍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美国人一样重新认真地审视着对方。他慢慢坐下身,努力让自己保持着一个国王应有的平静,他加重了语气:“蒙坦森先生,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做法。我只希望你们明白,布鲁姆先生是我请到德黑兰的客人,我要对他的安全负责。”

“这一点我很清楚。”美国人仍然不急不缓。

“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如果你们认为他在这里威胁到了你们,我可以立刻派人送他离开伊朗。”

“现在的通讯很发达,他在哪里都和在德黑兰没有任何区别。”

“难道就除了关押外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一个让你们和我都可以接受的方案?”巴列维有些抑止不住的恼火了。

“目前是这样的。有一点陛下可以放心,布鲁姆先生现在很安全,也没有人会伤害他。”

对方的这番话没能给年轻的国王任何安慰,他急切地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放人?”

“适当的时候陛下会见到你这位朋友。”美国人平静的一动不动。

“他好像也是你的朋友,蒙坦森先生。”巴列维国王略带讽刺的话在对方身上没有任何效果。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射进来,刚好投射在美国人身上,他那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迷人的色彩,可巴列维看到的这个人只是一块冰冷得不近人情没有血肉的生铁。

“这是我的国家,我居然无力保护我的朋友,太荒谬了。”巴列维国王的心里只有无能为力的挫败。他用自己所能保持的最平静的口吻说:“蒙坦森先生,事情的原委我已经知道了。你可以离开了。告诉门外的人不要进来,我想一个人待着。”

维戈礼貌的告辞,离开国王的书房。透过墨镜看过去,古莱斯坦宫的走廊今天特别幽暗和压抑,周围的空气也似乎有了重量,压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就是王宫花园今天也没有了一点生气,前些日子里盛开的花朵都在慢慢枯萎。他摘下墨镜,呆呆看着那些红的黄的树叶一片片随风而落,在路面上堆积,在秋风中打旋。

11月10日,纽约人一早起来翻开《每日新闻》就看到一个重要消息,该报用整版的篇幅刊登着罗斯福、邱吉尔和斯大林即将在德黑兰会晤的消息,关心时事的人们对于这样的报道表示出浓厚的兴趣。由于时差的原因,德黑兰时间11日早晨,这个消息才传到德黑兰。好像是为了证明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从这天开始,德黑兰大街上一下子出现了许多穿褐色军装的俄国士兵,对每一个他们认为可疑的人进行盘查和抓捕。

绝大多数的德黑兰人对这个消息漠不关心,认为和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直到这天下午,一个命令的出台使德黑兰开始不平静起来。巴列维国王在王宫和英、美大使共进了午餐后一个小时就签署了一项命令,从即日起关闭伊朗边境;一切民间的电报和邮政暂时停止;在确保德黑兰以及伊朗各大城市生活用品的基础上,民航,公路,铁路全面停止。平民的抱怨可想而知,但在某些人而言,这些抱怨无足轻重。

在巴列维国王和英美大使共进午餐的同时,在维戈办公室,随英国大使一起前来的大卫和维戈也在对目前出现的不利情况交换意见。他们早已无暇去谴责美国新闻界的不谨慎行为。其实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他们未必全是坏事,现在盟军士兵也可以像俄国人一样出现在德黑兰街头,这种如临大敌的紧急状态对隐藏在德黑兰的德国人也是一种震慑。

“离会晤还有17天,”大卫抬头看看墙上的日历:“对我们来说,压力越来越大时间越来越不够用。卡尔在安卡拉那边调查的怎么样?”

“还没有任何结果。”维戈闭上沉重的眼皮,点了一支烟。几天来的周密调查,维戈已经完全可以肯定美国使馆那两名被害者在安卡拉时见到了或者结识了什么人,那人现在已经潜入德黑兰,他们的存在对他是个很大的威胁,于是被杀人灭口。

“我的想法,现在让博纳德他们进驻我们的使馆有点冒险。永远不要低估我们对手。从这次他们做的这么不留痕迹就可以看得出。”一直没有说话的约翰这时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是冒险了点。事情也不可能是不留痕迹的,只是我们还找不到突破口。使馆人员被杀害而我们只是暗中调查也会让敌人起疑心,博纳德偏偏在这个时候进驻美国使馆会吸引敌人的视线,有利于我们在暗中更进一步的调查。当然,他们也会想到博纳德他们的出现是个诱饵,但那也是猜测,他们会做出一些试探的。”维戈深思熟虑地说。

约翰点头同意了维戈的意见,大卫在一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又讨论了下一步的工作后,大卫起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告辞。维戈犹豫着,直到大卫和他的助手快走到门口才叫住他。约翰见状示意那个助手和自己先行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了维戈和大卫两人。

“布鲁姆这两天怎么样?”维戈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文件看似很随意地问。

“他一直很安静。我们对他进行询问时他也一言不发。”大卫又重新坐回维戈对面,语气也带着些不经意:“还有,我已经将他放了,就在我来这里之前。”

“现在外面对他而言很危险你不知道吗,大卫?他所知道的一切会让他陷入险境。”维戈失去了大卫所熟知的平和,显得有些紧张。

“维戈,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既然报纸上都已经公开了他所知道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继续关着他。至于我们的身份,我想他会保持沉默的。” 大卫温厚地笑笑。

维戈想到刚才大卫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他现在这些闪烁其词的解释,似乎明白了。他的目光深邃而具有穿透力:“大卫,事情绝对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我需要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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