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德黑兰 第三章

      分类一 2007-4-2 9:4
三、巴列维国王的书房虽然不是古莱斯坦宫里最大最舒适的一间,但起码是最独特的一间。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室内的装饰和陈设之间的不大协调,穹顶上的壁画已有了几百年的历史,但仍像几天前画上去似的鲜明而栩栩如生;墙上的波斯挂毯美轮美奂,叙述着美丽的阿拉伯传说。然而书房里的陈设,包括书桌、座椅、书柜和墙角的沙发,无一不是欧式的。

今天的巴列维国王一身戎装,无论是气质还是神态上和那天维戈在自己的画展上所见到的那个巴列维判若两人。此时,年轻的国王就坐在维戈对面,认真的看着美国驻伊朗大使路易斯•德雷福斯写给他的私人密函。在看信的过程中,巴列维不止一次地暗暗抬起眼睛扫视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他当然不可能想到对面这个人在几天前就曾像今天这样观察过自己。

寥寥数语也让巴列维国王看了近十分钟的时间。终于,他放下信纸,认真的看着对方。维戈在国王的目光下从容地拿起那封信,掏出身上的打火机点燃。两个人沉默着看着那张纸在烟灰缸里化为灰烬。

巴列维清清嗓子,脸上露出训练有素的笑容:“蒙坦森先生,我还是不明白贵国大使的意图。那天在晚宴上他说的含糊其词,昨天我单独召见他的时候他似乎对我又有所保留。今天的信里又充斥着空洞的外交辞令,连最后的暗示也模棱两可,让我对贵国在我国境内的行动以予最大的支持。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我,作为伊朗的国王,影响了贵国在伊朗的行动。”

维戈冷静而平缓地说:“陛下误解了大使的意思。”

国王还是微笑着说:“我该如何理解呢?或者说,我该怎样做才能使贵国满意?”

维戈直视着国王的眼睛:“陛下非要这样想吗?我想我国大使已经将我们的意图很明确的提了出来,否则,我今天的来访毫无意义。”

年轻的国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暗暗挪挪身体,目光也变得捉摸不定:“好吧,我会认真考虑你们的要求,尽快答复。”

维戈微扬起下巴:“我明白时间对您来说很宝贵,对我们而言也是同样的。我真诚的希望我们之间相互信任,谈话更直接一些。”

谈到关键所在巴列维国王就沉默了。他的双手交叉着握在一起,避开了对方的视线。现在他才意识到低估了对方,这个看上去安静淡定的美国人,比他们的大使更难对付。

“既然这样,蒙坦森先生,”无法回避又不能拖延,国王只能面对:“是什么让贵国认定我需要一个外交联络官,并且非得你们指定?每个国家都有专门处理外交事物的官员,伊朗也不例外。在我看来,我的外交大臣很出色。”

维戈从国王闪烁其辞的话语里清晰的感觉到了这位年轻的国王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他不甘心听命于人,目前伊朗国内外国势力的过于介入是他想急于摆脱的,但他又不得不依靠这些势力来巩固他的王位。他甚至无法抱怨,只能无奈的接受。

“事情没有陛下想的那么复杂,我们也无意干涉伊朗的主权。您的这个外交联络官应该是私人性质的,说的更直接一些,是我们需要这个身份。”搞清了对方一直抵触的动机后,维戈很诚恳地说。

“那么,作为要任命这个外交官的人,我需要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今天是10月28日,一个月以后,11月28日,俄、英、美三国首脑将要在德黑兰举行会晤。”

巴列维国王的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虽还远远说不上热情,但没有了维戈刚来时那么冷漠:“我还是看不出三位首脑的会晤和你需要担任的职务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国王的这个问题对方没有给他答案,国王也不再追问下去,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从我的角度出发,三国首脑既然选择了德黑兰,我当然希望这次的会晤圆满成功,让德黑兰和这次历史性的会晤一起载入史册。”

“德雷福斯大使在昨天也说过同样的话,他的愿望和您一致,希望这次的会晤圆满成功。他还说,能在德黑兰这个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城市接待总统先生是他一生的荣幸。同时,”维戈有意无意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大使先生说,如果这次会晤发生什么意外,他会感到非常遗憾。”

维戈很平淡的语气却让巴列维国王的身体僵住了,但毕竟他还是一个国王,很快就回复了常态:“蒙坦森先生,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但我要强调一点,你和你们的大使也应该清楚,这个国家没有人会限制你的自由,你也没有义务向我汇报什么,那也就意味着,你在这个国家里的人身安全不在我们的保护之列。”

维戈点头:“我们完全明白。最后,陛下,关于我的真实身份,您是这个王宫里唯一的知情人。你们波斯人有句谚语:‘一个人以上知道的秘密就不能再称之为秘密。’”

巴列维国王的笑容里有了些自嘲的成分:“我是否应该因为贵国对我的莫大信任而感到自豪?”

维戈没有在意国王的话,站起身:“陛下,如果我所说的这些话给您带来不愉快,我真诚地道歉。有一点请您相信,我们的愿望是一致的。”

巴列维很快的就签署好了一份文件:“蒙坦森先生,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外交联络官了。我还要好好想想该怎么样向我的大臣们解释这件事。”

“以陛下的过人才智,这不是问题。”

巴列维再次认真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这个人无论说什么,是不露痕迹的胁迫还是诚意的道歉或是恰到好处的恭维,他都可以说的这么自然。国王也站了起来:“很高兴认识你,蒙坦森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按照惯例,你的住处由王室提供。在没有给你找到合适的住处前,你就先住在王宫饭店,这也是惯例。等你明天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安排好了你所需要的一切。”

离开国王的书房,维戈走过古莱斯坦宫富丽的走廊,头顶的灯光把古老的宫殿照耀的眩人眼目。在走廊的拐弯处,一个人和他擦肩而过,维戈目不斜视的径直出了王宫。他能感觉得到那人停下了脚步,灼热的目光一直笼罩在自己身上。已经走到外面的大理石小径上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依旧很强烈。

德黑兰的天气也不是维戈想象得那么恶劣和干燥。从中午开始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小径两边的树叶被雨水冲刷的格外葱绿,有几棵长满红叶的树木在一片翠绿中十分醒目。已是深秋,空气中早已不再有木叶清香,到处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坐进汽车,维戈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英国人怎么还在德黑兰?他的出现总是让事情变的复杂。那天晚上,由于德雷福斯大使公事缠身,时间有限,他与大使的初次谈话只能在大使前往参加国王生日晚宴的车里进行。大使进入王宫之后,维戈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就见到这个英国青年从王宫里出来。一天之内两次见到这个人,而且都是与巴列维有关的场合,尤其是被他认出卡尔的这件事无法让维戈对此人掉以轻心。他本打算让卡尔和伊利亚暗暗跟踪,摸摸此人的底细,谁知被对方察觉。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卡尔他们才采取了非常手段。现在看来,那晚他们的行为是有些鲁莽。

虽然在第二天维戈就让大卫帮他查清了这个青年的底细,他叫奥兰多•布鲁姆,是英国《晨邮报》驻开罗的记者,巴列维国王曾经在欧洲生活过,在那里与布鲁姆结识。直觉告诉维戈,这个布鲁姆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从他那晚毫无畏惧的与自己对视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但眼下德黑兰错综复杂的环境,不能凭自己的直觉去判断一个人。如果这个布鲁姆确实成为一个麻烦,那只有采取必要的手段了。

维戈发动汽车开上王宫庭院的车道,门口的侍卫已经为他打开了大门,这时从倒后镜里维戈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秋雨中盯着他的车,目光冷峻。维戈犹豫片刻,将车倒后几米,停在那青年身旁,那个布鲁姆毫不迟疑的上了他的汽车。

汽车驶上德黑兰的大街,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有前窗上的雨刷一下下有节奏的响着。看着前方雨雾笼罩着的大街,维戈缓缓地说:“布鲁姆先生,那晚我就提醒过你,尽早离开德黑兰。”

英国青年在后视镜里扫了维戈一眼,呼吸有些不太稳定,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某种情绪。

维戈见青年对他的话不予理睬又接着说:“我不知道这个城市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在这里逗留……”

“你们想干什么?”年青人果断的打断维戈的话,紧盯着后视镜中维戈的眼睛,脸上和眼睛里都是不再压抑的愤怒:“前几天还是画家,今天就成了国王的私人联络官?你们到底到德黑兰来想干什么?”

维戈还是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说:“你现在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再过两天等你发现危险临近的时候想走都无法脱身。”

“哈!”年轻人夸张的喊了一声,眼睛不再盯着维戈,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雨景:“绑架、威胁,还有什么?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在考虑要通过某种手段将我驱逐出境了?”

这次轮到维戈沉默了,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总是出人意料的敏锐,如果他的洞察力和他的反应同样出色,他的确会是一个麻烦。维戈不动声色的在后视镜里看了看英国青年,年轻人的视线一直盯在窗外,深栗色眼睛里的愤怒显而易见。维戈收回目光,汽车沿着德黑兰的大街漫无目的继续前行。

年轻人再次开口时的语气已没有刚才那么尖刻:“我敢肯定,你们出现在巴列维身边一定是出于为自己国家利益的目的而来的,就象上次你们赶走巴列维的父亲那样。这次不知道你们又打算从他这里带走什么?是他的王位或者还有别的?我也知道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帮不上他任何忙。我只希望你们能想一想他的感受,像尊敬你们国家的总统一样尊重他,他也是一位国王。”

维戈猛然感觉心里一下轻松了不少,布鲁姆将他出现在王宫和巴列维父亲被迫退位那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两年前,由于老国王的亲德政策引起了盟军与俄国的强烈不满,迫于外国势力的压力,老国王宣布将王位传于巴列维,自己至今流亡国外。

不知不觉中,雨下大了,阴云也越积越厚。还未到黄昏,天色就暗了下来。维戈将车靠在路边停下,燃起一支烟。他摇下车窗,潮湿清冷的空气吹进车内,车厢里凝重的气氛也有所缓和。

“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们根本无意去伤害你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这样做所达到的目的对巴列维国王也是有益的。”维戈字斟句酌地说。他早已不习惯向别人解释什么,因为有些事情永远也解释不清楚。到德黑兰以后他却对自己的行为解释了两次。一次是在那个晚上,他向布鲁姆解释没想要伤害他,一次是现在。连维戈自己都弄不清楚一再向这个青年解释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目光又一次不自觉的向后视镜望去,英国青年的嘴角仍有些不太明显的淤痕。

年轻人安静地听完维戈的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扑簌簌的闪了几下,好像是在判断维戈这番话的真实性,然后他抬起眼睛,坚定地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冲动。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近期内我不打算离开德黑兰。”

说完他就推开车门下了车,投入秋雨之中。看着这个有些单薄的背影渐行渐远,维戈扔掉没有吸完的香烟,发动汽车追了上去,推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天快黑了,又下着雨,还是我送你回饭店吧,刚好也顺路。”

年轻人捋了捋淋湿了的深色头发,挑起眉尖,定定地看着维戈。迎着那个青年的目光,维戈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还好年轻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一声不响地再次上了这辆黑色的别克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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