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

      幻波洗剑(小说) 2006-8-9 16:40


张朝易从梦中苏醒,惊觉自己身悬空中。当时是如此奇异的感觉。在梦和醒的交接之中,虚与实的落差却无故消亡了。取而代之的,现实竟比梦更异样起来!

当然,也更真切。正是这身临其境的真切观感,让张朝易最终相信,自己确实是醒来了啊。

而后张朝易感到了全身的酸痛,无从着力,麻痹。

光很亮,或说是惨白。张朝易睁开眼睛时,眼球充血的刹那胀痛使他热泪盈眶。恍惚中他看得到自己身外这惨白的空间十分狭小,四壁密实地缠绕着,似乎是各色的管子,或蛇在蠕动。

灯从下面亮着。不,张朝易又清醒了一些,明白目前这种状况,方向已经没有意义了。身后而已。

时间也没了意义。

大脑呼呼地充血。张朝易以为自己昏迷了。但隐约的他听到脚的那个方向似乎有动静。他的眼睛一直没闭,他的脖子便一扭。一个人的头,斜着,出现在离他脚不远处的一个很大的方形的洞外。

洞的存在,莫名的使张朝易全身一冷。而洞外那脸上传递出来的信息,更刺激着张朝易,迫他不得不继续以正常的意志去面对这实难面对的现实。张朝易似乎终于惨叫了一声。而其实他只是试着挣扎扭动了几下,软绵绵的像水族爬虫般,呕吐物顺着他的唇齿,便沿绵不绝了。

洞外那张脸上满是震惊。





张朝光领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张朝易把自己锁在屋里发呆。他觉得如有大难临头般异常气闷。外面很热闹,来了许多人,说出许多废话。倒是张朝光有些茫然了,问:"我哥呢?"

张朝易在这幽闭的空间中不知怎么眼泪就掉下来了。这让他惊讶,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啊?我……根本是一个卑劣的人么?然而这想法的产生却又让他在另一个层面上产生了更深切的惊讶。

"朝易。"似是母亲的声音隐约在门外,"家里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

"不要管他!那简直是个孬种!"父亲打断她,忿忿地。

哭的本身,让张朝易觉得如同莫测的现实一样难以理解。这不可理解的东西,倒也无妨任其糟糟的存在下去。但可怕的,竟是那道妖异的力量,却也趁虚而入,又折磨起他的灵魂来。张朝易感觉这次比以往更苦闷百倍,似乎是真的降临了某种灭绝一切的灾变的前幕。张朝易索性大哭起来。倒是泪水,最终成了他扭曲的世界中唯一的真实了吧。

当张朝易后来打开那扇门,张朝光正在门外等他。兄弟俩眼圈都是红肿的。对视着。

父亲说:"看看你!挺大个人了,在干什么呀,丢人!从小便不懂事,哪里像你弟弟……"

亲友们说:"朝易的脑袋,其实才是最好使的吧。只是……命呗。"

人当生命有了大的起伏,回首自己走过的一串足迹,便促生出了所谓命运的幻象。那幻象的力量如此强大,简直可以扰动世界原本的规律,造化出真与假的混淆。张朝易当时一怔,似乎就被那力量震撼了一下。他竟豁然地从混糟中开朗,突然便抓到了一丝隐约的指引,进而涅磐般地获得了某种超脱的感觉。他看着弟弟,黑的眸子里正映出自己前所未有的轻松神态。他扫视众人,似乎竟都在冲他微笑呢。张朝易于是也笑了起来。

顿悟,新的起点。

民间后来大概会有这样的传闻:一家兄弟俩。弟弟十七岁考上了北航,哥哥却竟疯了!怎么的?出家当道士去了……





宇航员的素质毕竟过硬,弗朗西斯很快从震惊中恢复,对肩上的通讯装置大叫了几句话。英语,张朝易后来回想,虽然语速快且声音尖利,但意思应该是:快来看我们多了个新伙伴!

"SEPTDAO"上神秘地多出个中国人!张朝易可以想象地球上各方人物的慌张。并且他甚至想象到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对民众严密封锁——防止别生事端——直到水落石出。

民众被蒙蔽,真相往往鲜为人知,这基本是不言而喻的情况了。张朝易回想自己作为普通民众那时,几乎连"SEPTDAO"这么大的事件,也只是隐约的从一些特殊的途径才听到过一点。而现在,正在"SEPTDAO"上被重重审查着的张朝易,作为事件的焦点,木讷的同时竟有几丝扬眉吐气的快意又在他心底开始隐燃了。

然而,真的能水落石出么?这样的异事。张朝易又麻木了起来。流浪着的自己,那夜是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安然入睡的。醒来时,便已经身处这离开地球已千万公里的,茫茫天宇里飞驰的一堆高科技之中了。渐渐醒悟后的第一个感想就是,呵!是怎么样的一双手,暗中造就了这不可思议的事件呢?其中的荒谬,简直是无法言说的啊。

"我们的目的地是火星,这你应该知道。"珍妮•维纳飘过来把一管咖啡放到张朝易的手里,从空中抓过一台仪器,"他们总在说,加油吧,人类的先驱们!"她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那仪器的屏幕,"你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忽然她蓝色的大眼睛盯紧张朝易,却换了一个人似的,咬牙切齿地凶恶起来,"灵魂……寄生……该死的……魔鬼。"她呼哧呼哧地说出这几个单词。

张朝易被她盯得紧张,陌生的这一切让他既惊恐又无措。身上贴缠了很多电线他不敢乱动。他捏紧咖啡,说:"我,我真的不知道……一切。我是说,请相信我,关于这些事情,我没什么隐瞒的了,真的。"

珍妮面无表情又盯了他一会,眼中闪过复杂的变化,却最终笑了起来。她金色的短发,身材娇小,笑起来显现出两个酒窝,很是迷人。她笑着说:"一个玩笑而已,你不要介意啊。我相信,所有的麻烦,地球上那帮家伙都能解决的——只是时间问题。"说着她麻利地动手收拾散布空中的她的医疗仪器的部件,脸上的笑容迷人依旧。

张朝易便也放松下来。不慎动的幅度稍大些,臀触到了墙,身体就向前飘出,然后被线以及束带又往回拉去。

珍妮轻巧地扭动身体,帮他把电线一一从手脸上拔下,把束带从墙上解开。微笑仍挂在她脸上。

"或许,是微型黑洞什么的。"张朝易说出这话,尽量保持语气的谨慎。

"什么?"珍妮停住了笑。

"我说,"张朝易做了一个伸腰的动作,"也许是我掉进了一个微型的黑洞……"

珍妮已经抱着那团仪器和乱线一下子窜走不见了。张朝易呆望着她背影消失的拐角,耳里仍回荡着她低沉嘶哑的声音:"滚开吧,魔鬼!"





张朝易逃下终南山那夜,身上带的唯一的东西是一块玻璃的水晶。那是张朝光曾几何时送他的生日礼物,多年来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水晶里有激光打制出来的隐秘图案。张朝易总爱盯着那内部若有所思。长久以来,大概也曾因此荒废了很多的时光吧。

那夜,张朝易感觉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变故抽空了生命的精华。只剩下一具焦碳般的躯壳流浪于世了。这便是自由么?或者是灵魂的流亡,宿命的逃避?那夜的风很冷。张朝易捏着那块水晶自顾走路。水晶里的图象在张朝易的心中闪荡着。张朝易仿佛看到了弟弟,他现在,离他的梦想还有多远呢?又似乎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迷茫着、笑着、期待着、挣扎着……

张朝易那夜忘记了肉身,忘记了灵魂。只急匆匆的行走,仿佛路真的就在脚下。





但是脚下空无一物,身体又要在这干燥的空气中痉挛。张朝易手里捏着装着咖啡的硬纸管,那却不是他的水晶。

这群疯子……会杀死我么?

我往哪里逃啊。

我的水晶呢?我的水晶……

张朝易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不幸但仍算普通的人,遇上了现在这大的事故,亦只不过是上苍偶然的捉弄。然而,渐渐的,忘却的迷茫以及仓皇的回顾之中,他骤然发现自己拥有的,竟是一个残缺不全的过去。这是最让他接受不了的,他头痛欲裂。

"嗨,你没事吧小伙子?"是船长威廉·布莱克不知何时到了张朝易的身旁。这外貌坚毅的大汉双脚钩住墙上的固定装置,竟然一反初见时的冷峻,咧嘴笑着伸手去拍拍他的肩,又抓住以使其稳定下来,手法如同对待一只充气的玩具:"想点开心的事,比如,我听说上帝又不玩骰子了,哈哈……嘿,事情也许真的很简单呢。"

张朝易被他抓着,身心同时稳定了许多。勉强对他做了一个笑容。

"别在意珍妮。告诉你,弗朗西斯在五号舱被你吓得大喊大叫时,那丫头在袋子里睡的正香呢。"布莱克船长笑起来,露出他很大的牙齿,有些黄斑分布其上。

实实在在的生活,无论结构上多么怪异,亦总能把人不知不觉地便诱回自己怀抱之中,紧紧又揉捏起来。这便是所谓生活其魔力的所在吧。张朝易此刻感觉好多了:"我真的很抱歉,船长先生。"他说"我想,这里也许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人家这么一反常态地热情,张朝易混混厄厄地,肚子里的话便如耗子一样溜了出来。

"你是想说,中国人免费搭了一次车?"布莱克船长大笑道,"小伙子,你的英语这么棒。你们中国人越来越了不起了啊!"他松开了抓他的手,"别胡思乱想了。其实,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微笑—一这一切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又是否是我们凡人所该担忧的呢?'SEPTDAO'很欢迎你的到来呢!"

布莱克船长的话和他飘走时的神形,都让张朝易觉得有些别扭。张朝易开始后悔自己刚才那句冒失的话。或许是一只小白鼠的角色呢,他想,把手中的咖啡一股气挤进嘴里,他们始终便只是让我呆在这里不要乱动,却没对我产生进一步的警惕和措施,这,难道没有阴谋的可能么?哼,掌握着高科技的老外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咖啡竟然是微烫的。

这里很安静,只隐约的听到一种缓慢低沉的嗡嗡声。声音表证着时间的流逝,而光线则明确了空间的狭小。这儿很像某个工厂里机器间的角落,以冷铁为壁束缚住了人的视线。张朝易在这样的环境中舒展着忽忽悠悠的四肢,渐渐燥火攻心。

张朝易正想以踹墙的力冲出这封闭,或干脆大吼几下从这梦中归醒。珍妮却又来了。珍妮很严肃地,俨然竟变成了已经进入更年期的状态似的,忽地伸手递过一管药来。

"什么?"张朝易从心底发出了一阵惊恐。

"吃下去,对你有好处就是了。"珍妮说着闪身从墙上魔术般拽出一只大口袋。那是睡袋。张朝易乖乖地钻了进去,任这女人摆布着。意外地,身体却终于又有了依托。

"上厕所的话,从这儿出去左拐有个蓝色的柜子。"珍妮还要说什么,有人喊她,叫她过去看看小白鼠。那简直是个女高音,张朝易却尚未听过的。珍妮双腿一甩便飘然而去。

小白鼠,女人……张朝易在睡袋里想,这鬼地方,不知还有多少邪门呢。并且,他脑袋嗡的一下,自己身上这套怪异的服装,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朝易一阵害怕之后,不知怎么,却又有了几分的高兴了。晕晕忽忽的,他把睡袋外的头转动了一圈,想我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像个婴儿呢……

婴儿的境界,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

婴儿的境界,只是道术的初步,离金丹大道,尚有很长的路程!

三五与一,天地至精……

张朝易猛然睁开眼睛,汗出了很多。他感觉大概睡了很久,又好象尚未入睡。他冥冥中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见到了什么境相,记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来。

但倦意很快又席卷了一切。张朝易心有不甘地,最终沉入了零意识的深渊……





那长者,长须飘飘,布衣无尘。

那长者,胸中藏着巨大的能量,外貌却和光共尘。

那长者立在风中,天地间荡起一脉祥云,便听见有有朗声颂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未尝先人而常随人!"

那长者立在风中,似乎竟就是我自己。而我蠢蠢欲动起来,却又上前探问:"你傻了么?你在干什么啊?"

"紫气西迈,我在等一个人。"





一个很陈旧的梦,仿佛与生俱来,布满了尘土的感觉。

张朝易从梦中苏醒,身体轻松了许多。但心情并不轻松,那梦外等他的,毕竟不是黎明。他的头仍在隐隐作痛。

一张脸,不是惊讶的弗朗西斯,不是热情的布莱克或乖戾的珍妮。但张朝易却仍感到熟悉。张朝易一下子明白了,这也是黄皮肤黑眼睛啊。

"你好!"风野大熊猛一点头,把半空中一个空的硬纸管碰得滴溜溜乱转起来,"我是风野大熊,今夜由我值班,有什么事情请尽管说!"

暗淡的灯光下,张朝易盯着那纸管,它就那么转呀转,转呀转,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张朝易终于叹出口气,说:"请帮我把袋子松开吧,我要撒尿。"

看来,张朝易想,我已经被这异变了的生活又一次降伏了吧。





太一观在终南山山算不上大观。但所处的地理极佳。深藏山中,景色清幽,每天游人极少,只闻鸟语花香。

张朝易入观时,好象只需出示身份证件再交一些钱便可。具体的情形他记不清了,总之很轻易就得了一身布袍,开始每天粗茶淡饭,打扫庭院。太一观的道士很少,并且冷漠。都去大的道观了吧,张朝易想,出家人也有各自的追求呢。

张朝易的追求,便是逃避那股人间异力的压迫,求一个解脱。他似乎达到了。他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自足的生活。直到老道的出现。

全观的道士集合于老君殿听老道的说法。有管事的告诉张朝易,是云游回来的观主,你可叫他作师父。目光交接时,张朝易忽有了一丝灵觉。他以为,来这里,不但逃避得以成功,甚至还可能有其他的收获吧。

事情后来的发展照应着他的推测。但这世界,却又是一切诡异情节的始作俑者呢。





"SEPTDAO"载人飞船上共五位宇航员。其中船长布莱克和生命科学专家珍妮•维纳是美国人。弗朗西斯是机械工程师,来自俄罗斯。还有一位张朝易尚未蒙面的女飞行技师,据说是传奇般的人物,来自欧洲。而眼前的日本男人,忙碌着,无所不晓地调侃,简直是个万事通。

"每个'SEPTDAO'上的宇航员都是万事通。"风野大熊热烈地说,"我们都是人类的精英!"

张朝易正在那个蓝色的、可以伸缩的柜子里对着镜子,用湿毛巾一样的东西擦自己憔悴的脸,听到这话他停了下来。"我的梦想就是要作全人类的精英,代表地球的荣耀,飞向群星!"一个稚嫩的童音闪过他的脑际。那是……对了,很多年以前,张朝易有一阵子几乎每天晚上都陪着弟弟仰望星空。那浩瀚的星空啊,弟弟可以说出其中每一颗星星的名字。弟弟一生的梦想,不正是像风野大熊他们现在这样,飞翔于群星之畔么?那么,他现在却又怎么样了呢?

张朝易把口中胶状的牙膏吐进回收箱中。拽一下蓝色柜子的门,飘出来,说:"我有个弟弟,如果他现在也在这里,他倒是会高兴死的!"

风野大熊似乎没听见,拿个本子正在埋头记录着什么。

禁忌。张朝易想,自己无端的出现,始终是这个特殊群体中最大的威胁吧。尤其在心理上,听说只是长期的太空生活便极有使人发疯的可能呢。他想起了珍妮,心头又咚咚跳了几下。

布莱克船长的到来,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寂。他从一个圆形的大洞拐进来,跟张朝易打声招呼,递给他一管药,"珍妮交给我的任务。"布莱克一笑,黄色的牙齿闪耀出诱人的独特美感。

"这个,到底是什么呢?"

"这是好东西。补充你在失重环境下各种元素的流失,顺便,它或许能帮你想起一些事情呢。"说到最后布莱克船长表现出有些神秘兮兮的样子来。使张朝易又联想到了小白鼠。

吃下药,张朝易鼓了鼓勇气,便指着他刚才睡觉的那个角落问是否自己以后必须呆在那里。

"啊,不,现在看来不必了。"布莱克船长赶紧说,"在这里你是自由的,完全可以四处转转,只要,"他又一笑,"别把头伸到外面去就行。"

"外面"指的是广漠荒寂的虚空么?这个玩笑开的可不好,张朝易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风野大熊向这边扫了一眼。





张朝易有时回忆自己这一生的不幸,从灰白的童年开始,他一直与身外的生活格格不入。应该和自己天生的某些恶劣的性情有关吧,张朝易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只可惜他始终无法找到那恶劣性情的本原。他又有一种深沉的自卑,但他不知这自卑是源于其他或是造化了其他。他最深切的痛苦,却是前文提过的一股异力,那力简直有其物理的存在,它发自生活的每时每处,甚至极有可能正是生活本相的另类渗透,它经常压迫得张朝易气喘吁吁,时时挣扎,以防自我的粉碎。

"你活在你弟弟的阴影中。你们俩简直是两个极端——就好似阳光与黑影一样。"说这句话的女孩,让张朝易记起了,自己的生命也曾经有过一段春天呢。只是那春天太短暂了。张朝易现在已记不起女孩子的模样。但应该是很美丽的,像她的话一样的天真。

人在自以为是地揣摩天机的时候,自身的迷失,又能见到多少呢?





苏美太空争霸时期,NASA的年轻科学家杰米•加文,主动向上级提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去完成一趟"单程票式的火星之旅"。当时的技术,实在难以在这么大的举措上让宇航员有去有回。所以有热血的寻梦者们,宁愿在梦想的面前抛出生命。

然而,小小的生命,又怎么能换来梦中的光荣呢?

杰米•加文们又等了三分之二个世纪。其间这个被水守护的我们的星球上,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故又接踵演义了一些。坚贞的火星之梦,也终究放飞了。

在月球轨道上组装的"SEPTDAO",外形异于以往的任何人造航天器。在张朝易印象中,简直是一只带叶子的葫芦。葫芦大的肚子里挤满了物资和器械,其中包括被叫做"先知"的火星登陆舱。葫芦小的肚子被分隔得乱七八糟,地方不大却俨然是个迷宫。里面周旋着一些动物,几盆花草以及五个活人。现在,又多出了个张朝易。

所以说张朝易的担心简直是非常对的,他"冒昧"的加入,单单在供给上,也给飞船增加了五分之一的负担,由此说他们对待他的这种相对来说不以为然的态度,便很没道理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张朝易有一次去偷听指令舱里威廉·布莱克与地面的通讯,听了半天却没明白。似乎都是暗语——"状态良好,静观其变,继续执行一号方案……"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不是就是指张朝易。总之这些信息的作用,是更增加了张朝易的怀疑。

同时,张朝易对自身的困惑也在与日俱增着,他自从在这个地方出现,竟然渐渐的产生出自己亦不是完全可靠的感觉来。他于是怀疑,是否还有更荒唐的事故导致了自己大脑的一些问题呢?他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把英语学的如此的好,偶尔他所表露出来的一些常识也令他在事后顿感惊讶。更有一次,张朝易因为"布莱克船长"这个称呼,竟然清晰的联想到了自己大学时代抽过的一种叫做"CAPTAIN BLACK"的香烟,然而,张朝易又想,我这个高中文凭的小道士,哪来的大学时代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克隆么?洗脑么……但这些张朝易始终又无法相信了,这大概源于生活带给人的惰性,总之他竟有这么个意思:太空餐如此的乏味,那些神奇的事情,怎么会真的发生呢?又有什么意义呢?飞船上的几个人,除了那个珍妮,看起来对自己都是不坏的……唉,巨大的悬疑与真切的生活之间,还真是水火不容的境况啊。

人在全新的环境中,时间的逝去就会非常的缓慢。张朝易在飞船上胡乱地猜疑,无所事事地游荡,小心谨慎地说话,每天吃珍妮的无味的药,钻进睡袋里作古怪的梦,渐渐看透了宇航员杂乱新奇的生活隐藏的原来也是枯燥的本质。而这一切,自从事件的开始,却竟然只是才过了70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从另一方面,这也验证了人类超强的适应环境的能力吧。张朝易现在感觉,生活简直又要索然无趣起来。除了……

"嘿!还好吧,帅哥!"张朝易张开眼睛转过头,生活中最后一个现实点的悬疑就这样被打破了。南夕·克拉克是一位骨骼健壮的中年妇女,看样子很是爽朗,"怎么,你连我都不认识吗?"她笑呵呵地问。

还有过分的自我膨胀,张朝易想,于是他也做作起来,说:"当然,女士,我在电视上经常……"

"哦,天啊!可怜的珍妮……"南夕·克拉克拍着脑门飘走了。

什么……张朝易头又痛了起来,她……怎么,接着睡么……





"师父,您找我。"

"好,坐吧,交给你的《南华经》,读的怎么样了?"

"那书其实在中学时我就读过的,师父。只是经过您的指点,有了更多的领悟,并且认识到自己以往的浅薄。"

"好,哈哈哈……"

"师父?"

"哈……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匠人不顾……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①"

"师父,您……"

"张朝易,你还不明白么?大的天命,便有大的地罚!你的逃脱,你以为真的能成功么?"

"哈哈哈……"

疯了,简直是疯子。张朝易逃出老道的房间,心砰砰跳着。他躺回自己的床,慌乱着,又拿出了他的水晶。

那奇异的图形,分明地蠕动了起来。最后,竟然构成的是两个字——根性。

①选自《庄子·逍遥游》,惠子嘲笑庄子的言论大而无用,庄子妙驳之。





吃饭的时候,张朝易说:"我又记起了件事情。"

"SEPTDAO"上平时人们轮流作息,极少大家一起聚餐,那天大概是圣诞节,连珍妮都在张朝易的眼前同南夕嬉笑着。张朝易吞下一个小土豆,说:"我以前告诉你们的,或许不太对,我……我似乎也不是个普通的人呢。"

众人的表情不一,布莱克船长先笑出声来,他抓了一下张朝易的头,举起珍贵的香宾酒的瓶子:"感恩节快乐!诸位,干杯!"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这,或许正是我这个严肃问题的关键呢,张朝易想,这群在太空中呆久了的人们,除了冷冰冰的科学技术,简直都已经不懂人事了啊!"喂,工程师。"张朝易转头对身旁的弗朗西斯说,这个沉默的家伙是方圆亿万公里内唯一还有希望在乎自己意见的人了,"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沉默寡言的工程师突然一反常态,表情夸张起来,大概是难得一见的酒精的作用吧,"你不是一般的人,你在伟大的'SEPTDAO'上嘛!"他哧地一下向后翻了个跟头,踢飞了空中的好几个饮料容器和蒸小土豆。两位女士笑得前仰后合,酒水都一汩汩溢到了嘴的外面。

饭后张朝易趴到二三号舱过道中的舷窗上去看星星,那一点一点微妙的存在,是又一个个遥不可及大千世界呢。飞船每秒钟数十千米的疾速,却竟不能扰动窗外这隐秘星盘安稳的分毫。那么,茫茫虚空中自己孤独而荒谬的存在,又有到底有何意义呢?

"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张朝易问,他一转身,却不是南夕。

"我还想问你呢!"珍妮恶声恶气地说。看来,她是认定了张朝易是有着不轨的用意出现于此的魔鬼般的存在了。

这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珍妮,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张朝易索性说。

"不,没什么好谈的,你继续去做你的美梦吧。但早晚你会醒来的,他妈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呢?可怜的,愚蠢的家伙!"说到最后这女人低下头去。

愚蠢么?是的,自己的确是愚蠢的。在这里,简直连一只实验用的动物都不如,碍手碍脚,形同虚设。许多的地方都不能让我进入,地球来的讯息也完全对我封闭……我,难道……是啊,没错吧。

珍妮抬起头,晶莹的泪花在眼睛里闪烁。她却惊异地看到张朝易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一阵阵地发出古怪的吱吱的声音。

张朝易终于恢复了老鼠的身份,它刚刚从笼子里出来,现在感到了好奇和害怕,吱吱,大米……

珍妮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震惊之余后悔末及。一再的感情用事真的耽误了大事。还有机会么?"SEPTDAO"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走在漆黑的路上,我已经好久没见到阳光了。所幸我并不在意其他,我知道只要向前走便可。路在脚下的感觉已经很好。

背后亮起大的光芒,那光芒转瞬到了我的身畔。是一辆出租车,车身红如血液。"小子,快上来啊!"司机的头在车窗里晃悠,向我喊道。

"再等等。"我说。我这么说,必然有我独特的理由。但我一时没有找到它,莫名的迫切下,我只是这样的说了。

出租车轰鸣而去,血红的车身前带有金黄的光芒,似一道火焰,遗憾地燃尽于黑暗。

路灯突然全部熄灭。路灯当灭掉之后我才注意到它们原本的存在,急切渴望起来。身后异相突起。我终于回头,看见皓月的夜空以及漫漫的黑色大地之间。它们正呼啸着滚滚向前。它们的来临使我记起了它们的存在。是恶鬼啊,所到之处,一切灰飞烟灭!

我胸口紧缩,受到濒死的压力,欲逃,但最后的那希望的光芒刚刚却已永远经熄灭。身后灭亡的啸声渐渐逼近,我气息艰难,终于哭出声来……





张朝易哭出声来。珍妮与南夕相视一笑,他终于要醒了吧。

张朝易从深深的睡梦之中苏醒,已经是在他昏睡了四天之后的事了。这四天里"SEPTDAO"飞船上气氛非常紧张。布莱克船长责怪珍妮屡次的失职,几乎毁掉了他们重大的计划。南夕站在珍妮的一边,说那所谓的计划怎么就没考虑一下珍妮的感受呢?再说,她个人始终认为那个计划并不可行的。风野大熊在一旁说女人就是多事,缺乏宇航员应有的素质。南夕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在技术之外的领域你根本没有资格说话!日本人暴躁了,大吼,这样下去的话,我们都会死的!易怒的人们就这样在冰冷的钢铁浮瓶中又吵闹起来了。弗朗西斯抬起头,说,都怪我,都他妈怪我行了吧!最后布莱克船长拍拍每个人的肩膀,说好了,都过去了,大家去工作吧。问题还没那么糟糕,我再去和地面研究一下。南夕副船长,你再去观察一下那个人吧。

那个人在哭,然后,醒了。





张朝易醒来后,一时木然于自己的处境。他的疲敝的大脑似是需要更多的休息,他于是开始麻木地应付着失重环境中杂乱的一切。无甚言语,对贴身飘过的急匆匆的人们的问候也只是点头了事。在这宇宙的洪荒之中,如同人们体内骨质的流逝,张朝易大脑中的一切因果也已纷纷不知了去向。

其他人则小心翼翼的引导着张朝易,工作之余尽量绕着他转。希望一些真相,可以尽早在他面前展开。然而又害怕,害怕失去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

地面的指示是,在下一个减速制动之前,情况肯定要有突破的进展。具体方案改由南夕·克拉克副指令长负责掌控。布莱克船长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南夕审核完最近三十个小时的飞船的各项参数,看了一眼日程,就去找张朝易。张朝易又趴在舷窗上看星星了。在他的眼中,有如飞逝于风雨中的幻火玄花,所有的星光都飘渺得遥不可及。

"遥远的航程。"南夕抓住张朝易身旁的扶手,以和他保持身体在空中的并排悬停,"然而,当初并没有采用冬眠之类的宇航方案。你知道吗,技术因素是次要的。人们首先坚信的是,我们有坚韧的灵魂呢。"说着,她眼睛中光华闪露出来,是很激动的样子,"那才是最珍贵的,比任何科技更可靠的东西啊。凭借它,我,曾经一次又一次的与危机搏斗,死里逃生。从地球到月球,然后再到这里……呵呵,人家说,你这个老女人,还要去火星?我说,没办法,'SEPTDAO'需要我,人类的行星际间的首航,可离不开坚韧的灵魂作保障呢。"南夕微笑着转头环顾,看到这过道的角落里,一条管道上缠了一段蓝色的标带。那里,曾经只是因为微量的漏气,就让整艘飞船都开锅般忙活了好一阵呢。"'SEPTDAO'历尽艰险,终于快到达了。前面那红色的火星上,众多的机器正摆弄着一大堆物资,准备迎接他们的主宰呢。我们将要在那里呆上500天,在全新的环境中,撒播人类文明的火种。我们都是英雄,都是好样的,都有着坚韧的灵魂。'SEPTDAO'是一艘伟大的船。张,现在,你既然也站在了这艘伟大的船上,你也就应该振作起来啊!"

南夕讲到最后,迫切地看着张朝易。张朝易缓缓转过头,眼里尽是茫然。

"要我怎么样呢?在这里……"

南夕笑着一甩头,"呵,好吧。"她说,"你整天趴在这儿,究竟又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不想,只是看。"

"总有个目的吧。"

"我不知道。"

"我真不明白,你总是这样——给你!"

张朝易瞪大了眼睛,南夕递过来的,是一块玻璃的水晶。里面有激光打出的奇异图案,那如同传统的三维画一样,暗藏着玄机,却又看不分明的。

像一道突来的闪电,张朝易脑中无尽的黑暗之下,凝结了的记忆刹那间清晰地闪逝了一下,炫目非常。

代表祖国和人民……

这是我的私人物品……对,算是纪念品……

张朝易用颤抖的手接过那水晶。他放开手让水晶悬浮在自己的眼睛前,贪婪地盯着它。什么也不去想……他想,千万,什么也不要想了……人与物于无声无色之中相绕旋转起来,这便是他可知世界的全部意义了。

"童年,或者是其他深刻的记忆。总之那个小玩意儿里藏着他十分重要的东西。可以算作是打开他人性中最深切情感闸门的那把钥匙。"南夕后来说,"我看得出来其中的关键……也是一招险棋呢。"





张朝易自从逃下终南山,他便开始无目的的四处游荡了。其间似乎去找过他弟弟,看到巨大的房子之间年轻的人们抱着书籍跑来跑去,看见那书里的符号一堆堆聚散舞动着,显现出美丽动人的景象,看见精密的机器诡异地运作,祭起一座浑然的宝塔,颤巍巍地升上玄黑的天空,看到弟弟正被藏在那疯狂咆哮着的塔中,巨大的重压下身体瘫软于坐椅,灵魂却已经飞向天际……

张朝易确确实实的看到了这些,但所见的,便是真实么?真实的,只是所见么?那么看的真实,又表征着现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映相呢?张朝易躺在冰冷的长椅上,又茫然起来。火车轰隆隆的喘息声不时传来,仿佛困兽,亦不知何去何从。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就是明明自以为很明确的记忆,仔细的去追忆时,却又越发的模糊起来?"

"有,当然,世界本是虚幻嘛。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奋斗着,就在现在。把握现在,让生命燃烧起来!——这是我的信条呢。请把螺丝刀递给我,要B3的。"风野大熊笑眯眯地看了张朝易一眼,"怎么,你又有什么问题了吗?"

张朝易从工具箱中取出螺丝刀递给他,"我只是有些迷惑,对于自己的过去,感觉比未来更难以把握似的。"

"那么现在呢?可别忘了对现在的珍惜呦!"

"不会的。"张朝易一笑,看着风野大熊把飞船生活用水循环系统主泵的外壳打开,检修内部的线路,想这样的工作,我也能够胜任啊。

不久,张朝易就真的有了一份独立的工作,布莱克船长亲自安排的,是对五号舱供热系统的维护。五号舱属于一个小型的货舱,里面还培育有一些无土的蔬菜。珍妮也常来这里工作。不知为什么,珍妮对张朝易的态度近来也有了明显的改变。张朝易有一次在"顶棚"上查管道时偶然一低头,见到珍妮正在对自己媚笑呢。张朝易心中一毛,暗想又搞什么鬼呢?这漂亮的小妞。

张朝易在飞船上的生活日益正常。他每天除了自己那份工作,打打电脑游戏,还能够接触到一些经过南夕筛选的来自地球的信息了。张朝易的往日的思绪也就渐渐复苏,他开始思索,这些消息怎么都没提到我呢?我每天像其他人一样的工作,难道我的存在,还是微不足道的么?张朝易于是又往前追溯,记起了自己在进入老鼠的迷幻之前那极端不合理的于此处的出现,记起了自己曾经对这巨大的悬疑作出的种种可能性的推测。其中最大的一项便是,我仍然在阴谋的危险笼罩之中啊。

然而,除了弗朗西斯的一贯沉默,就连珍妮都对自己有说有笑起来,甚至还含情脉脉呢。还有船长、南夕和风野大熊……只是这样的六个人,安逸地浮游于相互的视野,虽然已经远离人类生息的故土,但世情的形势,在人们之间并无丝毫的衰减。那么飘渺的那个阴谋的影子,又是从空寂时空的哪一点,开始萌发的呢?

近来的一切使得张朝易所有的逻辑简直化作了一团团不定的泡影。真相似乎渐渐远去,甚至有永不昭然的可能了。

平静的生活终究很快结束。这天,张朝易把一则信息反复看了几遍,心底深埋的迷惑及愤怒便又抬起头来。他们一直在骗我!说什么我的出现不可深究,而我在"SEPTDAO"上的表现才是他们所在意的。扯淡,这巨大的骗局终于露出了它的马脚!这次,我一定要让它水落石出了!

张朝易合上电脑,电脑上刚刚播放的是一家媒体对布莱克船长的专访。张朝易利用墙上散布各处的扶手,敏捷地窜出自己的角落。鱼一样的往三号舱方向游荡而去。一路上睥见风野大熊正在指令舱里与地面通信,布莱克在他的睡袋里睡的正香。张朝易脑袋里回荡着录象中布莱克那句话:"……从上次的事故以来……'SEPTDAO'上的六名宇航员状态良好……"六名么?张朝易想,又是什么样的事故呢?怎么,难道这些人的科技已经发达到了如此的程度,可以利用时空的挪移,直接从地球上抓壮丁来补充他们人员的缺失么?张朝易当然无法相信自己这新的推断。他去找弗朗西斯,那个总是躲避自己眼神的、郁郁寡欢的家伙。张朝易早就注意到他了,从他那里一定可以得到些东西的!

张朝易第一次有了揭穿命运的勇气,无端的便热血沸腾起来。珍妮被他撞得向一边飘去,红色的液体一坨坨的从她手中的试管里飞出。她大声说了句什么,张朝易没听清。

四号舱在三号舱的斜对角。张朝易在这里找到了弗朗西斯。这是一间减压舱,舱门平常是紧闭的。张朝易冲进去的时候,见到弗朗西斯正在用仪器检查墙上的几架舱外宇航服,他抬起头看到了张朝易,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有些事情,你来跟我说清楚!"

"什么?"

"关于我在这里出现之前的一些秘密,比如,事故。"

弗朗西斯全身一震,沉默了良久,才有些痛苦及尴尬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逼到这个危险的境地,我,真的不能再犯错误了……"

张朝易正要追问下去,一转脸,却看到珍妮领着南夕正钻了进来。狭小的舱室立即变得拥挤起来,珍妮不得不扶住张朝易的双肩才稳住自己的去向。一阵芳香,张朝易烦乱的心便也平静了些。

弗朗西斯深深地底下他的头。珍妮焦急地看着两个男人,问:"又怎么了啊?"南夕却给珍妮一个眼神:"珍妮,你先跟弗朗西斯出去吧——对了,工程师,该刮刮你的胡子了呦。"

"呃……可是……好吧。"珍妮最终说。

弗朗西却一直委靡着没有抬头,"张,对不起……"最后他说,默默地跟珍妮离开了。

张朝易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南夕,他可以感到自己的目光里充满了勇敢与坚定。南夕长吐一口气:"好吧,张。长期以来,由于考虑到你脆弱的感情,我们确实对你隐瞒了一些事情。"

"不要找什么借口了,我只是不希望再被蒙蔽。"

"好的,好的,你别激动。现在既然你来到了这里……来,你看看这个吧。"

张朝易顺着她的指点,看到正对着外舱闸门的墙上有一副照片,那是"SEPTDAO"的全家福。照片中有一位身着制服的英俊的中国青年,正在与大家一起灿烂的笑着,似在欢迎出舱的人们平安的回家。

张朝易再次被震撼了。他无辜的生命屡次遭遇这样巨大的矛盾,内部的危机于是再次被掀起,构成又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幸而南夕及时去伸手摘下了一个宇航服上的铭牌,递到张朝易已近死灰的双目之前。张朝易一见之下才心念复转,又可以开口了:"我弟弟!怎么……原来他一直都在……"

"你们兄弟俩……长的很像啊。"南夕此时说出的话,竟带有了几分小孩子般的怯怯。

张朝易的眼睛仍死死盯住那铭牌,喃喃道:"是的……这绝对是是我的弟弟啊。他现在……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死了!"珍妮不知何时回来的,她呼吸急促,"那个混蛋,他早就死了!"

南夕担心地看着张朝易,后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铭牌,嘴角抽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铭牌的内容:张朝光/CNSA/我的梦想——我要从火星的每一块石头中取出氧气、水、和金属,剩下的,扔进推进器里去燃烧!/祝自己旅途愉快/20511106





那次,语文老师高举着作文本说:"这么好的文章,出自学生之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怎么,张朝易,你不打算介绍一下你的思路么?"

张朝易茫然地起立。在全班五六十双各色的目光下,竟忽而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此的灵气,将来一定会大有成就的。我以前竟不能很早的发现,张朝易,你原来比你弟弟更出色啊。"

老师的幽默使全班同学笑了起来。幽默,正是将毫无可能的两件事情骤然糅合到了一起。张朝易却一震,回头看弟弟。张朝光只露出乌黑的头顶,他正埋头于一堆题海之中,为今后的种种竞赛作着奋斗。那一瞬间,张朝易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陌生的感情,像一股烟雾,容杂着思恋、距离感以及自我献身的悲愤,弥漫于他的眼前了。

"这篇文章,其实,"张朝易最后说,"是我抄来的。"





张朝易在得知弟弟的情况后,暗自松了一口气,竟然比其他的结果更令他易于接受似的。碌续的又接触到一些弟弟的遗物,他心中一股悲壮便也渐渐涌动了。弟弟死去了,哥哥来替你继续未尽的使命。这,屏除其物理上的荒谬,于情理上简直是可接受甚至是必然的了。中华民族与世界人民并肩飞天的梦想,就正在我们兄弟俩的肩膀上前赴后继地展开啊!造化之神使我出现于此,原来是有着如此重大的器重!

这样想着,无征兆地,张朝易记忆的黑泽中某处却忽然荡起了一波涟漪。张朝易的心绪便又莫名的从激昂转向混乱了。

南夕见张朝易的脸色有变,说:"他曾经跟我提起过你。你送给他的那个纪念品,他一直珍惜着,说从中可以看到你的影子呢……他的离去及你的到来,颇让我们一时措手不及,所以在处理上也犯了一些错误。尤其是珍妮,她一直是深爱着他的……"

张朝易猛然清醒,问:"我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那次事故,本身也是很奇怪的,二号燃料箱发生了异样,弗朗西斯先去处理。那是进入舱外的行动,你弟弟随后……"

"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宇航员!"布莱克说,"作为他的……同胞哥哥,或者干脆说是上帝安排的他的替换者。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充当起他的角色,那正是我们所迫切需要的啊!"

张朝易重重点了点头,低声说:"只要我们相互信任,其他一切都好说的!"

南夕与布莱克对视一眼,便双双飘进了指令舱去。

减速制动。"SEPTDAO"飞船微微抖擞着,已进入了火星的势力范围。





"师父,您找我?"

"坐。张朝易我要告诉你,有些信,我已经烧掉了。"

"什么信啊?"

"从外面来的,张朝光写给你的。"

"为什么!师傅?我虽然知道出家人须断绝七情,但……"

"那些信,我是看过的。无非是同样的一些意思——嘱咐你牢记当初的约定。"

"你!……"

"哼,张朝易,别以为我不知道。通过你们兄弟的八字,我早算出,你二人水火同根,本是相生相克的。此消彼长,有一荣则必有一枯……"

那夜张朝易逃出老道的房间,心砰砰跳着,仿佛被剥掉了裤子一样慌张。





张朝光被当众剥掉裤子那次,张朝易都在心里替他极端的慌张起来。张朝光在全班的轰笑声中提上裤子流下泪水,张朝易就终于忍耐不住站出来替弟弟出头了。那几个小子自称只是逗着玩而已,张朝易便也逗他们玩玩。当时是小学三四年级,张朝易因为殴打同学情节恶劣,后来受到了很大的惩罚。张朝易却从没为此而后悔过。那握紧拳头完完全全释放自己的快感,至今都让他怀念呢。只可惜却没有了机会,人们看到张朝光有个这么样的哥哥,就再也不给他用到他的机会了。

关于慌张,张朝易还有一次特别的体验是在中学时,当那个漂亮女孩在晚自习时约他出去然后拉他的手,他又慌张起来,这次他想,她是把我错当成了我弟弟了吧,于是初次体验到了一种贼兮兮的快感。





"不会被他们发现吗?"张朝易慌张的问。"不会的,"珍妮说,"记住,你就是张朝光啊!"珍妮说着笑嘻嘻地戳了戳他制服上的肩标,十分温存的样子。

采访开始了。这是"SEPTDAO"上的全体宇航员在进入火星轨道之前最后一次与媒体见面。他们聚集在最大的一号舱,在一架小小的摄象机前,展现着他们疲软的微笑。

话筒交到张朝易手中时,张朝易紧张了。看来人们都认定了他正是大难不死的张朝光。问及了他最近的康复情况以及一些其他的问题。张朝易的心咚咚跳着,想现在全世界可都在看着我呢:"大家好,咳咳……我是,我是张朝光。对,我最近状态很好……"他擦擦汗,"是的,关于燃料问题,我相信,一定会得到解决。毕竟,我们在火星上还有足够的时间和原材料……"张朝易情急之下又从嘴里爬出了一大堆活的东西,最后当他终于稳定下来时,他忽然感情萌动,用汉语——已经好久没用过的汉语——诵读了一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共此时!"

电波若干秒后传到地球,引发一片欢腾。





有关龟兔赛跑的迷题,大致是这么个意思:我们只假定龟兔各自的速度匀速不变,然后在同一起跑线上让龟先爬出A米,再让兔子去追赶。当兔子追完A米时,必用掉一定时间,那么此时间内龟已又爬出B米,兔子再追完这B米,又用掉一些时间,龟已爬出C米……如此类推,A、B、C依次递减,虽可以无限接近,但结果却是无论多么快的兔子,竟永远也不可能追上并超越一只乌龟!这当然是有悖现实的,但于逻辑上又似乎无懈可击。其中的玄机,是量变与质变间虫洞存在的依据么?或是逻辑本身的盲区,暗示了不可靠的我们的世界本相的冰山一角?张朝易曾几何时对此亦有过片刻的思索,但很快便弃之脑后了。正如同人们对待其他一些类似的异事,像彭罗斯三角什么的。虽然神奇,却也只是神奇而已,于自己的生活又是彻底无关的。所以诸如此类妄图动摇世界真实性的事物,除了能在某些自觉的心中留下一丝短暂的隐隐的不安,基本上它们的存在便也只是虚幻而已。

然而张朝易再次被拽回到那强烈的不安中时,正面临着如此浓重的此类"虚幻"的包围,甚至感觉到已被其吞噬了生活本身的真实。

张朝易不安地看到自己身边发生的变化。自从充当起张朝光的角色,他竟是如此的胜任,手头的仪器及工作,周围同伴们对他新的身份所反映出的种种人际环境的微妙的变换,甚至他的自我潜意识里对外界一切的整体恰合……如果说所有这些让他感到的是的陌生的话,更不如说,那竟是一种久别重逢的隐含刺激的欣喜了。至于欣喜的原由,张朝易又是无法追究的。他只好以为,总之都是梦,一层套一层的环环相扣着,只要这一堆繁乱的意识可以有个栖身之地,哪里还顾得上是否自己曾经真正清醒过呢?

从另一方面说,张朝易又似乎正暗暗抗拒着真正的清醒,那如同舷窗外的虚空一样让他感到极冷的惧意。他体内深处有一部分是并不与他一心的,而是以长者的超然的态度,正默默地维护着他彷徨若失的意马心猿。





张朝易在屏幕上看到双亲的脸时,猛然的一股暖流,在他心中引发了一阵说不分明的奇异感受,仿佛有冰一样的东西崭露头角,并且已在融化了。

"爸,妈。"张朝易说出这话,嘴唇有些抖,眼圈很热。

信号不是很好,声音哧哧的,图象也不太清晰。从这不清晰的图象中张朝易却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的白发及母亲的皱纹,究竟相隔了多久的岁月啊,怎么他们一下子苍老如此呢?

父母看起来很激动的样子,但他们只是彼此交替着说:"张朝光,你还好吗?家里人都很惦记你,你要努力工作,注意身体,为祖国和人民争气……"

张朝易心中闪过悲哀,他们只记得张朝光这一个儿子么?他们还不知道他们骄傲的宇航员已经死去了吧。现在这里的,却是一个出走多年,已无人关心的人啊。遥远的父母,是否还记得我,你们另一个没有出息的儿子呢?

张朝易于是眼前朦胧起来。却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

倒是母亲在那头突然按奈不住了,抢过麦克带着哭似的腔调说:"儿子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妈的好儿子,妈等你回来……"

镜头被切换,北京站的工作人员出现在屏幕上:"对不起张朝光,老人家有些太过激动了。先说一下你那边的情况吧。"

张朝易便机械地报告起他的情况来。"SEPTDAO"上有几个以前张朝光负责的科研项目,现在张朝易重新接手,搞得也一丝不苟。张朝易突然想到,布莱克船长说的很对呀,假如没有这么多工作,"SEPTDAO"简直会变成疯人院的。

"请转告我的父母,我在这里挺好的,让他们……放心吧。"张朝易最后说完,低头关掉设备,在大伙的注视下,竟带着一串泪水飘出了指令舱。





曾经有科学家作出过证实,由于宇宙射线的影响或者人体内系统在失重中的变异等多种未知因素的共同作用,在太空中久呆的人,情感上会发生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初看是带有一定的阴柔之气,但其内在的实质,却又是莫测而不可参悟的了。这里的"情感",不等同于南夕所言的"坚韧的灵魂",而是理智之外的另一种东西,可以联系到本性吧。本性,大家都知道,当一个无知的小男孩兴致勃勃地肢解小动物,或一个无知的小女孩神秘兮兮地画花了姐姐的漂亮裙子,我们都可以说,那是本性使然。本性是我们的祖先在恶劣的环境斗争中给后代留下的经验,从爬行动物的冷血杀戮直到哺乳动物的纷繁竞争。几万年前,人类进化出了更有用的东西叫作智慧,用智慧指导人的行动便叫做理智。跟理智相比,原始的本性太过落后,该退位让权了。于是本性与理智之间频发的政治斗争,构成了人类异常丰富的内心世界的波涛,我们叫它情感。

那么,当人类揭开了太空时代的序幕,这地球生命进化史上的一个新纪元。全新的大宇宙环境下,生命时代相传的生存模式的深层,不也应该有一个质的变化了么?

张朝易爬在舷窗上,望着已经有网球大小的那颗红色的星星,心中所想的,便是这冥冥浩浩的大事。想这样的事,可以让他暂时忘却自身相对狭隘的迷茫,更重要的,是他给自己的迷茫找到了新的理由——自我的迷失,现实的逃避,与所谓命运的虚幻的斗争……这一切的闹剧在我内心上演,难道不正是带有某种产前阵痛般的意象,是大变故降临前的轻微的预兆么?

张朝易于是以渺小的身心感受到了人类文明,乃至全体地球生命本身那滚滚向前的森然气势,他便在浩荡的光荣下战栗着,于昏晦的船舱中兴奋异常起来了。

"把这块靠窗的空间分给你,看来是很合适的啊。"张朝易一扭头,看到珍妮正向他飘来。那优美的姿态,让张朝易瞬间产生了仙女的幻觉。等到幻觉闪灭,张朝易却又不经意地看到了一些皱纹的存在。原来女人,张朝易想,是这么的善于变幻啊。

张朝易继续去看他的星星,心绪却已经转到了身旁这复杂的女人的身上。当初他以为她是个危险的变态分子,现在却明白了,原来正是传说中的由爱生恨啊。她跟张朝光,在地面上的训练中心时便已经相爱了吧,这不可束缚的浪漫的事情,冲淡了人类面对太空的孤独之感,会一直延伸到火星么……张朝易心中升起甜蜜。甜蜜这类东西,竟然有如此强的渗透能力,一下子便仿佛将了前世今生也都融会贯通了似的。

张朝易忍不住又转过头去,珍妮却在专注地看那火星了。微弱的光芒映起她的棱角分明的俏丽的侧脸,她轻轻说:"只有看到它,我的心才舒服了些,起码证明了我们在前进着啊。张,你知道吗,这段时间以来我真的好害怕。远离了地球,天啊,感觉上就像是被彻底放逐了一样,什么都没有了,连你也……"

"别说了。"张朝易说,那语言的发出有些怪异,竟似乎带有火山般的内在深沉的力量,"不要再提以前了,一直以来,都太混乱太混乱了。"

珍妮看着他,眼睛里放出光彩:"张朝光!你……终于恢复了么?"

"嘘!"张朝易作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然后转过头去轻轻一笑,"你看那颗行星,简直……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才好呢?总之在宇宙宏伟绝伦的圣殿之下,我们还是不要再提及自己以往的迷失了,那只会令人惭愧难当啊。"

珍妮却在激动,甚至眼里泪光闪闪的:"张,你终于恢复了,这简直是个奇迹啊。你知道吗?那次机械臂把你拽回来时,你宇航服上的那个洞呲呲地往里吸着气,我以为一切都完了。没想到……后来你一次又一次的梦游般的……现在,你终于……"珍妮猛然抱在张朝易身上,泪水四溅,竟然泣不成声。

张朝易抓紧扶手,在失重环境下应付这种局面便很轻易了。珍妮的话在他听来不能说是无关痛痒的,但竟也只是有一点很轻微的触动,更主要的效果,却是越发的明确了他灵魂深处与近在咫尺的这颗星星之间的某种坚定的联系。这联系分明正是一根图腾,具有无上的情与理的双重意义。那如定海神针般的力挽狂澜的作用,在其威镇下,其他一切于张朝易心中的展现,即使是可以引发石破天惊的东西,现在都只有退避左右的小势了。

张朝易微妙的转变,其实只是内心多出一份强大的定力而已,人有时候缺乏的正是这样一种定力。一旦心如止水,就"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而这定力在张朝易心中突显的原因,大概是火候已到便自然而然的发生。当然,更大的可能源自珍妮。她的那句"起码证明了我们前进着啊",难道不能使每一个身处当时当境的人强烈的共鸣起来么?正是这共鸣诱发了张朝易久埋心中的一些东西吧。总之,张朝易坦然地想,事已至此,终于一切都主次分明起来了啊。曾经的混乱,即便是被流星砸到过,那却也是无所谓的了。

张朝易望着已有网球大小的火星,渐渐出神,手臂不知觉的缠紧了珍妮纤细的腰肢。这曼妙离奇的时空,关键的只是人们用何样的心去利用。





张朝光恢复了,这让"SEPTDAO"上的每一个人兴奋起来。"这下好了,有希望了。我们这样一个集体,缺少了任何一个都是不能成功的啊。"风野大熊高兴地说道。弗朗西斯甚至要求布莱克船长向地面提出申请,再开一次酒会,"我还有很多绝活没表演过呢,"他说。船长答应他可以考虑一下。

张朝易倒并不在意大伙的兴奋。他只一心一意地工作。他努力挖掘出头脑中属于张朝光的记忆,把对前方目的地的热切转化为工作的动力。其他人见他这个样子,越发的顾虑全无了。弗朗西斯就曾几次试图向他道歉,那次事故,他一直自以为有很大的责任,他不能释怀:"张,那次我应该坚持跟你在一起的,但我没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张朝易很有兴趣的样子。

弗朗西斯一怔,想他的伤病还没有完全好,有些事仍记不清楚吧。于是就把事故复述了一遍。那事故在他心底的阴影也是浓重的。无尽的墨汁般的黑暗,嘶叫着的被神秘击穿的燃料箱,心中突现的警兆,违反规章的擅自操作,眼前的同伴突然挣扎起来,白色的气凝物从其宇航服上喷出一条极细的直线,眼睁睁看着他拼命的扭动着调整方向,却越来越远,沉入黑暗……

"出事的本应该是我。那任务是我领队的。但绳索不够长,你就把你的绳索交给我,说看我的。呵,我还他妈看你的呢,我当时简直吓傻了。"弗朗西斯说的时候音色微微颤抖。

张朝易听的入神:"你说的,我也似乎有印象呢。"

"废话,怎么会没印象呢?"弗朗西斯在他前胸拍一下,二人一下子像同极的磁铁般荡开了,"那么小的几率-,你小子偏偏倒霉赶上了,简直是撒旦的垂青呢。事后在你宇航服中找到的,竟是芝麻大小的一块陨石!嘿,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让你快上来,你却说再等等。呵,再等等它还是漏没了啊,还差点让我们失去个燃料专家。"弗朗西斯笑起来,荡回去抓住张朝易的肩膀,"亏得你小子有种挺了过来,否则,我们五个怎么回地球,就是个大的问题了。"

像梦一样,惊险的气氛隐隐地透过时空的约束在眼前萦绕着。张朝易呆了呆:"听你这么一说,你们把……把我救回来时,已经是很危险的情况了?"

"可不是,都以为你死定了,却还有气,后来又折腾着,不断的发疯起来。地面都已经来了指示,为了飞船的安全,可以紧急处理掉,法律手续都准备好了呢……大家也想了很多的办法,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幸亏后来你渐渐稳定下来,我们才又看到了希望。"弗朗西斯忽然发觉自己似乎说的有点多了,便揉捏着张朝易的肩膀安慰他道:"都是可以理解的了,没经历过的人,却怎么能了解那种体验呢?那段时间,连我,都有些崩溃的倾向呢。"

张朝易目光迷离起来,木然自语道:"这就对了吧……虽然远隔天涯,但兄弟之间心灵的感应,却是不可断绝的啊。"

在另外一个舱室工作的风野大熊猛然探头过来。

"你,你在开什么玩笑?"弗朗西斯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张朝易当开他的手臂,转而郑重地说:"无论你们怎么想,我,一直就是张朝易。张朝光是我的弟弟,这怎么能轻易的混乱的呢?你们说我疯了,却又凭什么?我还说是你们自己出了毛病也不一定呢!"说完他拍了一下墙壁转身飘走,是拂袖而去的样子。

弗朗西斯扭头看风野大熊:"他……我又闯祸了么?"后者眼睛直钩钩的,好半天才说:"他所讲的,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太阳即将落到山的后面,漫山的青翠便也红绿不明了。山顶古石台之上立有一对人影,年轻的面迎残阳。

"师父,我的感觉,这一切似是梦中啊。"

"是么?却又有什么关系。"

"师父,请教我辨梦之道吧。"

"难说。"

"但我听说,咬一下手指,痛,便不是梦了。"

"那你也不妨一试。"

"但是师父,痛,又是什么样的呢?"

张朝易眯起眼睛,面对的是金光衬着的一条极暗淡的人影,沉默了。张朝易猛然想起,很久以来,自己甚至没有一次注意看清过他的脸呢。那么今晚,却任这老家伙左右了么?

张朝易一阵心慌意乱。大事当头,这又是难免的了。





"SEPTDAO"在进入火星轨道之前还需要一次检修。根据系统的显示,飞船外壳上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问题。原拟订的是让布莱克船长与风野大熊同去,但伊娜的提议,却是张朝光最终顶替风野大熊出舱。

据说这又是一着险棋。

"感觉如何?"布莱克船长已经穿戴整齐,张朝易听到的他的话便带有几分金属的嘈杂了。张朝易把硕大的头盔安在颈上,说还不错。声音嗡嗡的发闷。

一切准备就绪,空气开始一点点地被抽走。张朝易在宇航服中看着表示压力的读数缓缓下降,他忽然觉得不耐烦起来,便把目光移向外。紧闭着的通往内舱的那扇门的上方,那幅"SEPTDAO"的全家福中,一位俊朗的中国青年正轻松地笑着。

布莱克船长碰了碰张朝易,张朝易吃惊转身,顺着他的手势,看到外舱门却已经打开了。

那外面是黑的,隐隐的又有点点星光存在着,展示其使人战栗的宽度与广度。

伊娜等人在屏幕前紧张地注视着。过了几分钟伊娜说:"张朝光,注意你的推进速度,保持你与船长之间的距离!"张朝易说明白。

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损坏的程度并没有想象中严重,人们都稍稍松了口气。但就在准备归舱的时候,大家所担心的事情初显端倪。张朝易没有回应指令舱的问话,却突然停在距归舱点十几米的地方不动了。不知是否有意,他的姿态和位置,从任何一部摄象机里都不能看到他的脸了。

"这个时候,却有了观星的兴致啊。"风野大熊这么说,似乎是为了调整一下指令舱里紧张的气氛,但效果甚微。弗朗西斯笑容僵硬,珍妮却是要哭了的样子。伊娜副船长抓紧麦克,紧盯着屏幕上那个背影,第三遍喊道:"张朝光,你在干什么?听到请回答!"

张朝易背对着灯火通明的飞船,迎面便皆是浩渺的虚空宇宙了。他僵直着一动不动,似已断绝了与身后世界最后一丝纤细的联系,而跟眼前这广漠的空间暖昧地溶为一体了。然而实际上的情况却是人船仍在并飞着,瞬息千里呢。那景象说来实在超常,如果非要用一个旧经验里的比喻,最接近的,也无非是汪洋大海、狂风及一只正在临空产卵的蚊虫罢了。

布莱克船长伏在太阳能板上整理工具,一扭头便看到探照灯和绳索的尽头处,那漆黑的背景下一个白得刺眼的人形正安逸得似要溶解了,他竟忽而心情激动起来,想天使的降临,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当指令舱里传出第四次呼叫,布莱克船长回过神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发动宇航服上的推进器向张朝易缓缓飞去。





轰隆的一声爆响,四周腾起泛蓝的火焰。老道披发执剑,身披太极,脚踏天罡,目光如雳地偶尔从乱发间射出,口中念念有词。

张朝易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慌乱环顾,却见道友们都面无表情地排在他身后,形如僵尸,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即使是梦境,这份恐惧也是无法抵挡的。张朝易不禁大叫,叫出声来却是恶心的一句孩童般尖细的声音:"师父!"

是夜穹顶无星,但有闪电频出。大地苍茫,群山如鬼。在这高山古台之上,人间异象之中,老道不顾张朝易的惊恐,继续执剑舞蹈着精妙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词,那词渐渐被张朝易所领悟,讲述的原来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





道教仙系里面"天府四相"之一的"玉清上相",在千年前的历史中却是一位姓关名伊的奇异人。史书载关伊字公度,天水人,少好坟索,擅天文密纬,内服精华,隐德而修行。当时老子西游,人皆不知,关伊因瞻紫气西迈,知有真人当度函谷关西去。于是求为关令,扫道焚香日日以候。果然老子至,关伊执礼求道。老子亦知其异,于是为其著道德经五千言留传于世,并传内外修行之法云云。

智慧的发展往往超逸常人的视界。后来老子便是乘风而去,莫知所往的。人们由此生出的揣摩,便把关伊也扯了进去,以为他必亦已经随圣人同去,超凡成仙了吧。然而事情背人的真相却是,由于某种天道神秘的变数,或是自身气数未及,关伊最终错过了那个一举突破人择宇宙的千载难逢的契机,他未能与圣人同登道阶,而是未窥真章便已重坠红尘了。后来关伊只好无奈地在隐隐轮回之中苦苦忍耐下去,渐渐的枯体灰飞,三元飘散,但总有一念不灭,那是他默默等待的执着,于尘世营营的积苦中蓄势其未尽的天命,等待着下一个破茧而出的时机。

如今的终南山楼观古台,正是当年关伊求道之处。有一脉香火,千年来便一直在这附近神秘兮兮地徘徊着,不为人知地传承着一个神秘,行使起扶圣归圣,助人飞升的重任来。

而现在,经过一番繁冗的推演,老道相信,又一个飞仙之日已然来临,眼前这茫然愚讷的年轻人,体内却正深藏着夕年圣人的魂灵命理。那么这遍地燃着的磷火,便有着焚尽束缚的皮囊,放飞久违之仙者的超凡意义了。

哈哈……昔者往矣,碎身千亿,今子聚之,重归道迹……

张朝易战栗着知晓了这故事的原由,心中顺势生起了一股豁然开朗的玄妙气氛。但聚拢的火焰舔在身上忽引起切肤之痛。一瞬间又拉他回到了无奈的现实,求生的本能便遮盖了一切形上情怀,只留下一点形下之念焦急地想到,不会死吧,我,是逃下山去的呀。但出路,却又在哪里呢……





清醒过来之后,张朝易又浑浑糟糟过了很久才重新记忆起这件事来。张朝易重新记起这件事时正面对面地交感着广袤的虚空,那苍天初开的太古幽冥给了他一次难得的净化。如此巨大的超现实感观震撼下,对自身的渺小顿然醒悟,张朝易一下子就什么都想起来,什么都看透了。大学时代确实是抽过烟的,但很快就戒掉了,否则那严格的体检怎能通过呢?自己与珍妮确是相爱已久了,但国内的恋人,却仍是久久不能忘怀的。那次意外的天灾,濒死的恐惧,或者说是对未知的极端拒绝才是真正的肇因吧……然而,这些事情根本又是无聊的了。张朝易参透了一件大事,相比之下,以往的闹剧,原来都只有作他它铺垫的资格啊……

"嘿,是回去的时候了。"有人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遵命,船长先生。"





"SEPTDAO"即将开始最后一次全功率的减速,火星已经近在咫尺,是到了与它的引力做抗争的时候了。

大伙聚集在舷窗边,日本人有感而发:"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对它有无数的猜想。因为只是用眼睛来看,怎么也满足不了心中的迷惑啊。现在好了,我们终于来亲身验证了啊。"

"还有什么需要验证的么?我们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么?"伊娜说。

"还差的远呢。"搂着珍妮的肩膀,张朝易意味深长地说。人们兴致勃勃地期待他的下文,他却不再说话而和珍妮亲昵起来。

"你出事的那地方,地球上已经证实,是一种未知的天文环境。NASA正在考虑以你的名字来命名它呢。"布莱克船长说。

张朝易与珍妮相视一笑。

"知道么?你曾经对我说过,'张朝易'只是你的一个笔名。"伊娜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张朝易听她这么一说,便放开搂着珍妮的手,径直从"上面"飘到舷窗的近前。珍妮欲言又止地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却只是呆呆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张朝易这个人,或许并不存在。"他最后说,"但重要的是,真正的飞仙之日,确实已经来临。"

人们不太理解他的表达,便一齐随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那红色的新世界,正隆隆转动着,在他们的面前徐徐展开……
200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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