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案件
"如果您还想到了什么，请马上和我联系。"合上厚重的笔记本，我取出名片夹——细小的名片夹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这是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礼物，我站起身来，把抽出的名片递了过去，"这是我的名片，上面写有联系方式。"
满脸疲倦的中年妇女颤颤的从我手中接过散发着淡香的名片，瞟了眼名片上清晰的字迹，妇女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注视着我："肖同志，请你一定要找到凶手！小宝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我知道啊！他有恐高症，他是不会自杀的！！他是绝对不会从天台上跳下去的！他……"
悲伤像决堤的洪水吞噬着妇女的一切，原本理智请求的话语转瞬间成为了绝望的悲鸣。中年妇女大叫着、咆哮着，泪水源源不断的冲刷着她苍白的脸。
我想我现在是面无表情的，倒是身旁的张琴再一次手足无措的坐在了她身边："阿姨，请放心。交给肖组长是绝对没错的哦！别看组长年轻，他可是很有办案经验的，推理更是一流！所以阿姨，我们一定会查处真相的！相信我们，好吗？"
张琴一边微笑着一边说出轻柔的话语，不可思议的，悲恸中的妇女的确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走吧。"我披上大衣，冷冷的下达命令。
"可是……"张琴搭在妇女肩上的手仍然在温柔的重复着轻拍的动作，当她看到我决意的眼神时，终究还是委屈的站了起来，"阿姨，那我们先走了！您要保重。"
我匆匆的打开房门，迫不及待的离开了那间让我郁闷的房子。
"组长！组长！等等！" 张琴喘着气追上了我，她不满的噘着嘴，用女性特有的声音嗔怪我，"真是，走慢点嘛！人家都追不上了。"
厌恶的表情在我脸上转瞬即逝。
我皱着眉，想思考着什么似的，一字一顿的问她："你怎么看？"
"我？" 张琴想了想，"我看多半就是自杀啊！就像之前死的那三个小孩一样。"
"是吗？"我转过头，面带微笑的看着她。
张琴像个少女般的脸红了起来："现场勘查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没查到吗？一定是自杀，一定是自杀啦！"
我嘲笑般的望着她，用戏谑的不经意的语调问道："那为什么你刚才还说要查出真相？"
"不就是随便安慰一下她呗！反正最后的真相就是自杀嘛！"头脑简单的张琴根本没注意到我嘲笑的眼神，她热情的靠在我身边，挽住我的手臂，"洋，真是轻松的案子啊！处理完这个案子，你就能当上副局长了呢！"
"是啊。"
张琴美丽的脸蛋上绽开了灿烂的笑："你爸对你真是好！是怕你有危险吧？才让你处理这样轻松简单的案件。"
"是啊。"
"洋。" 张琴一脸憧憬的说，"到时候，我们……结婚吧！"
我微笑着，不明意义的点了点头："好啊。"
肖宏，L市警察局局长，同时，也是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我，肖宏的独子，22岁以优异的成绩从警校毕业，理所当然的成为了L市的一名警察。一年后加入重案组，随后成为重案组最年轻的组长——我的经历可谓是一帆风顺，当然，我不是不知道，我顺利的人生背后，始终存在着我父亲的身影。
父亲即将退休。我想到，或许他是想在退休之前，巩固我在警局的地位吧？——所以才推荐我担任副局长。或许他是怕谣言的力量毁了他一世的英明吧？——所以才有让我接手这件看似简单的连环自杀案的提议。
坐在轰鸣的轿车里，我冷冷的笑了。
的确，我不喜欢谣言，我更讨厌别人在暗地里指着我的背影说三道四。
可是，我相信我的能力。
我更相信迄今为止我顺利的人生多半是因为我自身的努力才得到的。
我不需要父亲的庇护！我不需要他的名声与权利！
……
"……组长？组长？你在听吗？"
身旁细腻的声音震动着我的鼓膜，我回过神来，释然的笑了笑："我没事，你继续吧。"
"嗯。" 张琴捧着案例簿继续读道，"死者的尸体与第二天早上被上学的同学发现……"
木然看着车外飞快倒退的风景，我吃力的摁住了太阳穴。
连环自杀案，越来越麻烦了呢！又有一个小孩自杀了！就在今天早晨。
"洋？你没事吧？"张琴细心的凑了过来。
"没事。"我对上了她黑亮的眼睛。
"这个案子越来越奇怪了，不是吗？"张琴继续说，"都已经死了五个小孩了……都是自杀，真可怜。"
"你还认为他们是自杀吗？"我在心底细细的盘算着什么。
"难道不是？"张琴反问我，"这五个小孩根本就没有任何共同点！最大的13岁，最小的才7岁。有不同的家庭，在不同的学校读书，喜欢不同的东西。什么共同点都没有啊！"
"有一点吧？"看到她难得认真的神情，我也难得的想开玩笑。
"什么？！"张琴果然一幅兴致高昂的样子。
我细碎的笑了："都在L市。"
"……你这家伙！"
张琴就这样在轿车里和我拌起嘴来，我也罕有的真心的配合着她。
在公路上飞驰着汽车将把我们送往L市郊的红墙巷小学。
在那里，发现了第5具自杀的小孩的尸体。
自从看了从现场传真来的第一手资料后，满满充斥我内心的，是不可言喻的慌乱的感觉。
很慌乱，很慌乱。
我从未体验过的慌乱。
一种不祥的预感。
……些微的恐惧。
汽车马上就要达到现场，那么起码，在现在，让我在车上的打闹中得到谎言般的安稳吧！
"洋，说真的。"嬉笑的张琴安静了下来，她一脸的认真，"到底有没有共同点？"
没有回答，我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
明亮的玻璃隐约的反映出我思考的眼睛。
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的，有共同点的。
缓缓的闭上眼睛，黑暗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他们，都没有自杀的理由。"我喃喃地说道。
二、剖腹
飞奔的汽车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红墙巷小学的周边已完全封锁，到处都只看到身着绿色制服的刑警忙碌的身影。
打开车门，冬日干燥而阴冷的风毫不留情的刺激着我暴露的皮肤。竖起大衣的领口，我皱了皱眉头。整个鼻腔里，都严实的充满了血的味道。
"你就留在这里吧。"回过头，我难得体贴的对张琴说。
"为什么？"她却很不领情，"这是案发的第一现场啊！我当然要和你一起的。"
"随便你。"没有感情的声音随意甩给她这样的一句话，我自顾自的攀上不长的阶梯，进入到小学的校园里。
一些刑警与我擦身而过，即使他们在忙，也会抽出不长的时间恭敬的称呼我："肖组长！"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我会微笑着向他们点头。
蜿蜒的血迹已经干涸，在我看来，它就像是一条暗红色的，正在冬眠的蛇。
还是那股恶心的血的味道。
这条弯曲的蛇向前蔓延着。
身旁很多同伴都在忙碌的摄像采集，"咔嚓——咔嚓"照相机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是那么的吵闹。
血迹把我准确地带到了尸体边。
"啊！"张琴恐惧的叫了起来。
我没有回头理那个女人，不是都已经警告她了吗？自作自受。
尸体还完完整整的保存在原地，为的就是让我亲自瞧一眼这离奇的自杀场面吧？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具离奇的尸体。
尸体不是躺着的，而是，跪着的。
坚定的跪着的。
一把两尺的柴刀，锋利的刀刃完全的没入到了腹部裂开的肉的缝隙里。
毛衣破碎的布料零碎的耷拉着，敞开的胸口清晰的印着血红的"十"字。
——剖腹自杀。日本传统武士的自杀方式。
我不由的捂住了嘴巴。
剖腹自杀……吗？意志性的自杀。
我不太清楚这种变态的自杀方式的历史，但是我知道，要完成这样残酷的自杀方式，必须要有坚定的意志，以及，不得不死的原因。当刀刃从腹部右侧插入的那一刻，血液便会源源不断的滚落出来，撕心裂肺的惨痛更是时刻折磨着人的神经。可是光是这样，是死不了的，确切的说，是不会马上痛快的死掉的。持刀者必须继续用力握刀，沿着被撕裂的伤口，横向往左移动刀刃。然后，将刀拔出，再从胸口下方插入向下直割，让闪亮的刀尖，持续切割着自己的血肉，最终形成明显的"十"字形。
日本武士道迂腐的精神，最终造就了这样变态的自杀方法。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个10的女孩，会选择这种意志性的自杀方式。
可是毫无疑问，我眼前的这个女孩，确实完美的完成了死亡的全过程。
披在肩上的白色棉袄被红色渲染得异常沉重。凝固的血液像一朵朵绽放的花。缠着布条的刀柄上，是致死也不会松开的紧握的双手。女孩的头微微的像下低着，散乱的发丝依旧柔软的在风中张扬。奇怪的是，女孩的脸上干净的出奇，没有任何被溅出的血滴沾染的痕迹。
刻意的不弄脏自己的脸吗？回忆起很多年前看的日本的某些电影，我这样想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干净的脸部，我才会注意到，她微闭的、已经死去的眼角流离的那份释然。我才能真切的看到，她僵硬的面部上，那向上弯曲的嘴边的幅度。
她在笑。
苍白的面容上的那抹笑容，是如此的鲜活。
猛然间，一股不可言喻的奇妙的感觉迅速的在我全身流窜。
瞬间的眩晕。
我大口的喘着气，尽量不动声色的大声说："采集已经结束了吗？"
"是。"
"把尸体搬走！"我无力的扭过头。
刑警们带着白色的手套，小心翼翼的抬起了那具冰冷的身体。突然——
"嘻嘻——"
笑声。
孩子的笑声。
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嬉笑的声音就这样突兀的震动着我的鼓膜。
谁在笑？
本能的左顾右盼，到处都是工作的身影。——没有小孩，没有任何一个小孩。
对了，学校早就被隔离了，不是吗？听说最先发现尸体的几个孩子都因为受不了刺激进了医院。这样的惨景，小孩，是受不了的。
可是，我没听错！的确是有谁在笑。稚嫩的、分不清男女的、小孩的声音！
漫无目的的视线再次瞟过被抬起的尸体。
尸体没有变化，没有任何变化。嘴角的笑容还是先前那样的鲜活，嘴唇上弯的幅度还是那样的微妙而隐蔽。
顿时有了种放心的感觉，可是视线却像被粘住了似的，我无法将它从白色布料的红色血印上移开。
明明是冷却的、静止的血迹，却让我不由的，联想到了温暖的，跳跃的。
火。
三、疑虑
段月，剖腹的女孩的名字。一个很好的名字。
她的妈妈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平时照料整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当得知女儿用极端的方式选择死亡后，这个习惯了平静生活的妇女禁不住打击而晕倒，直到现在，仍然昏睡在市立医院的病床上。
段月的爸爸名叫段鸿飞，在L市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是一位年轻的教育家，现在L市中小学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教育改革，正是一年前由他提议并拟定方案的。而且教育改革所取得的完满成果，也是有目共睹的。对于女儿的死，段鸿飞显然要冷静许多。然而他今天还是以"精神状况不佳"为由拒绝了警方的传讯。
冬日的夜晚总是冷清得吓人。我瞟了眼挂在墙上的钟，8：20，L市台的刑事侦查节目还没结束。
万般无聊的，我再次捧起了茶几上那份丝毫没有价值的口供。
提供口供的对象无疑是红墙巷小学与段月有关或无关的师生们。所有人的口供都千篇一律，只是重复使用着那几个简单的单词，似乎他们在事前就已经详细的演排过一样。
"段月是个好孩子啊！"
"是个不错的学生……"
"成绩很好，待人很好，和同学关系处理得不错。"
"是我的同桌，对我很好的……"
"虽然是干部，但从不对我们摆架子……"
"异样？没发现。"
"……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啊……"
……
我叹了口气，无奈的放下这叠不薄的资料。
概括地说，也和之前自杀的小孩一样吗？这个名为段月的女孩，也没有自杀的理由？
不由自主地，我又想起了那具跪着的尸体。完美的意志性的自杀，需要强烈的意志，以及不得不死的理由。
这个女孩，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不得不死的理由吗？
又或者，她是受人胁迫？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启案件，甚至之前类似的案件，都不仅仅是"自杀"这么简单了。
钟摆"嘀嗒——嘀嗒——"的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声音，房子里静得出奇。沙发边的落地灯发散的昏黄的光线，胆怯的照亮了我身边的事物。
我再次瞟了眼挂钟：8：35，该死的刑事侦查应该已经结束，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今早发现的第五启少年儿童自杀事件，肯定会被刑事侦查节目的那些外行们当作爆料来炒作。我用手指就能猜到，那些被人听厌了的蹩脚的推理会被再次搬上屏幕，然后就会有人高声疾呼"还少年儿童一个美好的人生"，接着还会有人含沙射影的抨击警察局的办事效率。
——这样的闹剧，在之前就已经上演过了四次。
我讨厌媒体，它们总是不负责任却又自以为是的散布着毒菌。或许以前我还能当成肥皂剧般看完这样的新闻节目，但是这一次，我不能。
因为少年儿童的连环自杀案，是我负责的案件，这甚至是可以影响到我以后的人生的案件。我没大度到听到人家恶意愚蠢的抨击我的能力，还能不动声色的微笑默许的地步。
"……现在，我们不得不怀疑教育改革的正确性……"
现在是行政时间，美貌的女主播机械的念出了这样的句子。我不怀好意的笑了。
虽然节目中没有点明，但他们指的应该就是段鸿飞在一年前提议的教育改革吧？真是可笑！前一晚的新闻还在滔滔不绝的赞颂这是如何如何正确的改革，然而今天，在成功的教育家的女儿以残忍的方式自杀后，人们竟然就怀疑起这位教育家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来。
真是可笑的人们！
我好像能理解段鸿飞拒绝传讯的真正原因了。
为自己倒上一杯红葡萄酒，我细细的品味起来。
屋里没开暖气。鲜红的液体顺畅的滑入我的咽喉，不一会儿，浑身就有了种被烧的感觉。
顿时觉得暖和起来。
把玩着空酒杯，我零碎的思考着毫无关联的这五启自杀案件。
自杀的全是小孩，7—13岁的小孩。这些小孩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他们都没有自杀的理由。他们每个人都有幸福的家庭，有和睦的家庭关系，有令人羡慕的朋友关系，也有美满的值得回忆的童年。
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这样幸福的孩子会要自杀。
难道是幸福过头了？
"哼！"我冷哼了一声。
"嘻嘻——"今早无意间捕捉到的孩子的笑声依旧若有若无的萦绕在我脑海里。之后我也仔细的确认过，当时偌大的校园里除了警察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人，那么这个笑声……？仔细的琢磨，这样纯粹的笑声让我有了种熟悉而怀念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听到过一样……
"城北的改造工程终于于今天正式开工……"不知不觉中，行政新闻接近了尾声。
"让我们来听听城管办主任XXX的说法。"画面由暗黑的背景猛地转到了烦乱嘈杂的施工场面。工地中央，女记者倾斜着话筒，一位像啤酒桶般的壮年满脸严肃的在接受采访。
我冷冷的笑了：每一次市区的改造施工，不知会有多少钱流进个人的腰包里。
这次改造——很早之前就有计划——但是事隔这么多年——才真正实行——"啤酒桶主任摆着政府官员的架子，像唱戏般的拖着腔调，"……其实这块地方——改造起来是很容易的——附近居民的房屋不多——拆迁起来很容易。"
"听说这里以前有一间孤儿院？"女记者适时插入。
"对——将近三十年前，这里有全市最大的孤儿院——但是在十几年前时——一场大火把孤儿院烧得面目全非。"
"那里面的孩子们呢？"
"因为当时消防医疗等事业都很落后——所以死了很多孩子——但活着的——之后都找到了亲身父母或是养父母——他们一定都过着幸福的生活……"
"啪——"我关掉了电视机。
四、线索
"刑警同志，很抱歉。我没及时提供线索。"段鸿飞有些紧张的坐在我对面，干瘦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没关系，您夫人——她还好吧？"我没说什么，张琴倒是很热心的问道。
"还好还好，感谢关心了。"
段鸿飞有些手足无措的紧紧拧着自己的衣角，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神经质。不过应该也可以理解的吧？女儿自杀，妻子住院，事业出现危机——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了。
"其实，刑警同志，我也没什么线索好提供的。"段鸿飞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小月这个孩子啊，很听话，成绩也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我实在是……哦，对了，这里是小月的相册，你们可以翻翻看看。"
我依旧沉默，张琴倒是很感兴趣的翻看起来。
段鸿飞和我默默的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他先开口说话了："肖组长吧？您到真是个沉默的人呢。"
我微微的笑了一下："段先生，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令嫒是绝对不会自杀的，对吧？"
"是这样的。"卸除了伪装，段鸿飞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当时接到小月自杀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开玩笑'的吧。"
"那个时候您的妻子呢？"
"因为周末放假，所以她就在我身边。"
"她的反应怎样？"段鸿飞的妻子还在昏睡中，现在想要获得她的口供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只是惊愕的看着我，然后……"段鸿飞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些什么，"然后……好像说了几句话，就猛地倒了下去。"
"之后您是怎么做的？"
"把太太交给了前来通知的警察后，我马上跑去小月的学校。"段鸿飞无奈的说，"可是那时候学校已经被封锁了。"
一边记录他的话，我一边问道："您知道女儿在学校？"
"嗯。"段鸿飞点点头，"周六小月要去参加二课堂。"
"她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段鸿飞眯起了眼睛："这个……我不知道，应该是很早吧？我六点半起来过一次，就没看到小月了。"
"她平时上学都这么早吗？"
"这个……通常很早吧！小学都是八点上课，她一般七点就从家里出发了。"
"您都不知道她出门的时间？"
"这个……"段鸿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和太太都很嗜睡，每次我们醒来小月就已经走了——那时候都七点多了。"
"那您女儿的早餐问题呢？"
"我们给她钱，她自己买。"
"还有，段先生。"我继续问，"现场并没有发现令嫒的书包。"
"对。八点多的时候，我去小月房间拿书，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带书包，那时候我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我掏出一张照片，轻轻的放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这把刀，是您的吗？"
段鸿飞拾起照片辨认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这把柴刀是放在我家储物室里的。都有好多年没用了。因为是我爸爸的遗物，所以都是很好的把它收藏的。"
想了一会儿，我问道："储物室的钥匙呢？"
"我们家储物室没钥匙。"段鸿飞回答。
没有什么好问的了，我们之间瞬间又恢复了难耐的沉默。现场的气氛有些冷。
身边坐着的张琴依旧兴致勃勃地翻看着相册。
"唰唰唰"透明纸摩擦着发出的声音，倒是给现在的冷漠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对了，肖组长……"好像终于想起了一些东西，段鸿飞犹豫着开口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用的情报，但是……"
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月的教育是由我负责的，她所有的书本读物都是我买的。"段鸿飞继续说道，"可是前几天，她好像一直沉迷在一本童话书中。可是那本书绝不是我买的。"
"童话书？"
"嗯，一本红色封面和封底的童话书。很旧的样子。我以前都没见过。"
"关于这本书，您还有什么线索吗？"我来了兴趣。
"她很宝贵这本童话书！有一次我只是随意的拿起来看看，她就很凶的抢了过去。"
"是她自己买的？"
"不是。"段鸿飞说，"我问过她，她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书，朋友要她好好保存。"
我挑了挑眉头："现在这本书呢？"
"不见了。"段鸿飞老实的回答，"那我确实记得小月去世的前一个晚上，那本书还好好的放在她的书桌上。肖组长，现场没发现这本书吗？"
没有回答他，我继续说："能更详细的描述下这本书吗？"
"红色的，很旧，嗯……."段鸿飞想了一会儿，"书角边有黑色的印迹，好像是被火烧焦的。"
张琴把看完的相册放在了茶几上，很专业的问道："您知道书的名字吗？"
"我没注意书的名字。"段鸿飞摇摇头，"但是我太太应该知道。我记得是三天前的样子，她还问过我为什么要给孩子买那样的书。"
从段鸿飞的家里出来，我贪婪的呼吸着干净的空气。
"很在意那本童话书吗？"看到我一直紧锁着眉头，张琴关心的靠了过来，"洋，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那本书肯定是她同学……"
"你去查查最近一周内，段月问谁借过书。对了，学校的图书馆也要问。"
"洋！"张琴一脸的不愿意，"这一定是自杀案件，不要想得太复杂，好吗？那本童话书只是巧合而已啊！"
"真的是巧合？"我嘲笑的反问她，"其它四启自杀案件的笔录你也看了吧？没发现什么共同点？"
"共同点？"张琴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第一启案件的汪太太不是说了吗？她的儿子只是完成学校的作业，根本不会主动看什么课外书。还有那个叫小宝的男孩，他平时不也是不爱读书的吗？"回忆着以前的笔录，我慢慢的解释道。
"对！对啊！"张琴焕然大悟，"因为第二启案件和第三启案件自杀的小孩平时也就爱看课外书，所以他们的家长没有提供什么特殊的信息。"
我点点头："看来还要更仔细的询问这些细节！"
"交给我吧！"张琴很得意地笑了，"我现在马上就去查段月的借书纪录后，接下来会重新传讯之前四启案件的家长！反正现在组里人手紧，闲人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我没说"谢谢"，只是用眼神默许了。
"不过啊，洋，我觉得不管怎样还是自杀案件啊！"张琴发牢骚似的说，"现场根本就没有发现过可疑的线索！如果不是自杀……"
她突然停了下来，很神秘的笑了。
懒得理会这个喜欢装神秘的女人，我自顾自的下了楼梯。
"真是！都不问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张琴泄气的跟上了我，"对了，刚才看了段月一家的照片，真的幸福得让人羡慕！还有之前那几个小孩的家庭照片我都看了，我也很难相信这样幸福的小孩会自杀呢！"
伸出手，握在了冰冷的门把上，我依旧沉默着不理睬她。
"我还从没看过洋小时候照片呢！"张琴越说越兴奋，"我看到的最小的洋都已经读初中了，都长大了，一点也不好玩。"
我的手就这样僵在了门把上，紧闭的车门迟迟没被打开。
"就让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吧！不要害羞哦！"张琴撒娇着哀求道。
背对着她，我轻轻的闭上眼睛。
"洋？"
"没有。"睁开眼睛，我打开车门，上了车。
"咦？"
"那种照片，我没有！"狠狠的用力，我甩上了车门，把一脸不明所以的张琴成功的关在了车门外。
汽车"嗡嗡"的发动了。
窗外，阳光下的景物闪烁着在我眼前流淌。
在心底，我小声的低喃：那种照片……我没有……
五、身世
我是孤儿，确切的说，应该是"曾经是"。
父亲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把我扔在了孤儿院。很多年后，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在孤儿院渡过了我人生中的10个春秋。
这就是我的童年，一段遥远的回忆。我刻意回避的一段退色的过去。
我从未问过父亲这样做的原因，他也从未给我任何的解释。
可是，在我11岁的那个冬天，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真切的看到了他眼睛里涵着的泪水。他颤抖的手轻轻的接过了始终被我小心保护着的盒子，在苍老的视线认真的端详了盒子里的信物后，父亲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我就清楚的知道，我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个抱着我痛哭的男人，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父亲。
从他断续的哭腔里呢喃出的那个名字，则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属于我的名字。
事实上，我并不太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情。有关父母亲的一切记忆，都不存在于我幼小的头脑中。我根本就不记得父亲把我交到孤儿院的事，我也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父亲。我以为我和孤儿院其他的小孩子一样，都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我以为我和孤儿院其他的小孩一样，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时候，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们所有孤儿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然而，我是其中特别幸运的一个。
三岁的时候，孤儿院年长的院长把我叫到了她的病床前。她递给了我一个不沉的木质盒子。在她慈祥的目光下，我打开了它。安静的躺在铺着红色绸缎的盒子里的，是一段精制而细腻的木雕。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名贵美丽的东西，我记得我当时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之后，院长的话更让我难以相信。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她是这样说的，"他以后会来接你。"
"父亲？？我的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我，只能傻傻的询问，"他会来接我？"
嗯。这个盒子里的东西，你要好好保管！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信物。"
"信物？"
"对，他会凭这个东西来认领你。" 院长突然很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这是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了吗？"
"嗯。"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当时我并不知道院长让我保密的原因，我只是很听话的遵照了她的指示。可是当我成长到更懂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院长的理由，我不得不由衷的感谢起她来。
院长在把我叫去后不久，便坐着死在了她喜爱的藤木椅上。于是，除了我自己之外，便不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那天以后，我每天都会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幻想我的父亲。我会想象他的容貌，他的声音，我会想象他带着我出去游玩的场面……我总是这样发呆，总是紧紧地抱着木质的盒子在窗口下发呆。以至于原本活泼的我，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原先总是聚在一起的伙伴们，也在不知不觉中离我远去。
对于他们的离去，我想我是高兴的。如果不和我接触，他们就不会有机会知道我的秘密了吧？他们就不会抢走父亲留给我的信物了吧？
我时时刻刻都紧抱着手中的盒子，我总是会担心全世界所有的人都会来抢走它。每当我抚摸着怀中的盒子的时候，我总能感到身后令人刺痛的眼光，听到细碎的声音。
我觉得任何人看我的眼神都无比狠毒。
我开始变得不相信任何人了。
"叮咛——"尖锐的电话铃声成功的让我回到了现实。随意的把手抚上脸庞，才发现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许久不曾触及的记忆，竟然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躺在床上痛苦的捂着脸，想要把噩梦残留的那份恐怖完全摒弃。
"叮咛——"电话依旧不舍不弃的响着。
清晨的空气，有些冷。
披上件外衣，我走下床，拿起了一直振个不停的话筒。
"喂——"
"洋！告诉你三个消息哦！"话筒另一边是张琴兴奋的声音。
"说吧。"我懒散的吩咐道。
"第一，我查过了段月的借书纪录。她平时就从不问同学借书的，这一个星期来也是这样；另外图书馆的借书名单里也没有她的名字。第二——"张琴接着说，"这两天我重新审问了前四启案件中自杀小孩的父母，在我的提醒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们竟然都提到了那本童话书的事！！到底倒是关心孩子的父母啊！有几个家长见到过那本童话书，就像段鸿飞说的那样，是红色的封面。只不过没有谁看清楚那本书的名字。他们的孩子也都不允许别人碰触那本书。"
渐渐的摆脱噩梦的困扰，我问道："然后呢？"
"第三嘛！很好的消息哦！"张琴得意地笑了，"段月的妈妈醒来了。"
六、童话
和张琴风风火火的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巧看到了段鸿飞为他妻子殷勤按摩的场面。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站在病房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张琴则是满脸羡慕的小声说："真是恩爱啊！"
"啊？"听到敲门声，段鸿飞这才朝我们看了过来，"肖组长？这么快就赶来了？"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踏入了布满消毒水的病房："嗯，接到消息就马上来了——段太太的情况，还好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了。"段鸿飞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人，些微安心地笑了，"只不过请不要问太过激烈的问题。"
"我会注意的。"我肯定的承诺道。
把椅子放在病床旁，我端正的坐了下来。张琴坐在离我不远的那张椅子上，笔记本已经摊开着摆在了她的膝上。段鸿飞抱着胸站在了病床的另一边，他有些担忧的看了看病人，又抬起头用意义不明的眼神看了看我。
病床上躺着的女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的脸色依旧不好，双眸中也布满着显而易见的悲伤。她微笑着朝她丈夫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看向我的眼神顿时变得异常坚定。
"那么，段太太，能否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呢？"
"可以。"女人的声音沙哑而决然。
"您认为您的女儿会自杀吗？"没有用惯用的问话套路，我问的只是我在意的问题。
"不会。"她不假迟疑的否定。
"听您丈夫说，在接到女儿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您好像说了些什么。您说的是什么呢？"
一直安然的女人突然紧张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把视线转移到了她丈夫身上，可后者只是微微的点点头。
丈夫的默许让女人重新平静下来，她深深的调整了呼吸，然后再次看着我，回答："竟然真的是这样。"
"嗯？"不太明确她回复中的意思，我皱着眉头反问。
"我当时说的就是这句话。"女人解释道。
"竟然……真的是这样？"我小声的重复了一遍，随后又问道，"难道说，您事先知道您女儿会自杀？"
"不！"女人更坚决的否定，"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小月是不会自杀的！"
"可是您刚才说的……"一直默默的做着笔录的张琴终于也忍不住的问出声来。
"……是，刚才那句话，也的确是我说的……"女人有些疑虑的压低了嗓音，"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
兀自的思考了一番，我接着问："您很肯定女儿不会自杀，但是在刚接到女儿自杀的消息的时候，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是这样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想了好一会儿，女人才不肯定的答道，"真的，我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即使是现在我也想不通……得知小月自杀的那一刻，这句话就猛的冒了出来……"
"也就是说，潜意识的？"
"……"女人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才让您有这样的想法？"我依然毫不留情的问道。
没有回答，女人细微的颤抖起来。
"肖组长，能不能请您换个……"一旁的段鸿飞也忍不住阻挠。
"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固执的继续发问。
"肖组长！请换个问题！"
似乎没有听到身旁的声音，女人只是瞪大着双眼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她双手紧紧的揪着床单，颤抖得更加猛烈。
她在害怕着什么吗？看着眼前的女人，我不禁这样想到。
"……童话……"女人的嘴里突然吐出了断续的词语。
"您说什么？"我赶紧追问。
"肖组长，我太太现在精神状况不稳定！请您不要……"
"不，鸿飞，我没关系。"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女人虚弱的安慰着丈夫，"的确，是发生过什么。"
我回过头和张琴迅速的交流了眼色。
"是一件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情。很诡异。"女人坦然的说道："小月自杀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半夜的时候起床喝水，却看到小月关着的房门缝隙里透出了灯光。当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不知道这孩子在干什么，所以就走了过去。"
大家都静静的琢磨着女人的话，就连段鸿飞也一脸惊讶的表情。看来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情。
"我走到了房门口，刚准备开门，就听到了房间里女儿的声音。"女人继续说，"于是我把耳朵贴在了房门上。房间里说话的的确是小月，她好像在读什么课文。"
"课文？"我反问。
"我刚开始也以为课文，后来听多了又觉得像是童话故事什么的。小月就在那里一段一段的读着，有时候还突然停下，然后又奇怪的笑了起来。"
"笑？"
女人一幅拼命回忆的表情："对，笑了。然后很快乐的说了些其它的话。"
我满脸诧异："其它的话？不是读童话故事吗？"
"不是。她说'这是什么故事啊！这么有意思！''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童话！'就像这样的话。"女人说，"总是读着读着就停下来，然后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是……"段鸿飞也忍不住的插嘴。
"难道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女人继续说，"因为小月说的话真的很像在和一个人谈话一样。"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好像事情变得愈加的难以理解了。
"我以为房间里有其他人，就准备打开房门。可是，在我刚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恐惧的神色迅速的写满了女人苍白的脸，"门就开了！站在门那边的就是小月！！她就站在门口，用很凶很凶的眼神瞪着我！她翻着白眼瞪着我！"
女人开始狂乱的猛烈摇动起来，段鸿飞赶紧上前使劲的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小月的眼神……很恐怖，真的很恐怖，我从没看到过那样的小月。"女人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她就一直那样瞪着我，像要杀了我一样的凶恶眼神！之后……之后她什么都没说的就又重新把门关上了。"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重新发问："那么房间里还有其他的人吗？"
"没有……应该没有吧？"女人摇了摇头，"当时我没什么精力再去注意房间里是否有别人了。"
"您女儿是不是有一本心爱的童话书？红色封面的？"
"红色的童话书？"女人想了想，"哦哦！是有一本！那天晚上小月站在门口的时候，手上就捧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您看清楚书的名字了吗？"
"没……没有。看到小月那样的眼神，我实在是太慌乱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注意。"想了想，女人补充道，"我觉得小月读的故事应该就是那本童话书上的，然后第二天我就问丈夫为什么要买那样的书。"
"对对对！你就是那样问我的！"段鸿飞大声的叫嚷起来。
"但那本书也不是您买的。"我不满的瞟了他一眼，"段太太，那天晚上您听到的故事内容，您还记得吗？"
女人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记得……大概……"
"能请您把您记得的内容复述一下吗？"我回头示意张琴好好的记下故事的内容。
"我尽量。"女人疲惫的闭上了眼，随后，一些细碎的不连贯的句子，从她灰白的唇间倾泻了出来，"从前……在一个地方，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它……渴望有个名字……然后就展开了旅程……"
"从前
在某个地方
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
它非常非常想要一个名字
却苦无办法
……"
女人的声音渐渐的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个熟悉的、幼嫩的声音。
谁！？！！我一惊！猛地抬头，慌张的向四周望去。
我惊讶的发现，医院的纯白颜色早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紧紧的裹着我的，是浓重而又甜蜜的黑暗。
我在黑暗里探索着迈出步子。
"于是
怪物展开旅程
为自己寻找名字
……"
黑暗中，认真的读着童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在我眼前，一片细小而微弱的光迅速的延展开来。
谁？！谁在那儿？！！我大声的吼道，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童话啊？"
谁？这又是谁的声音？？另一种幼稚的童声，但是声音里却充满着快乐。
"我也很喜欢这个童话的呢！——嘻嘻——"
笑声，很熟悉的笑声！好像……在某个地方听到过……
"肖组长！您怎么了？"
"……洋！"
……
好吵！耳边萦绕的嘈杂的声音让我渐渐的拾回了理智，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突兀的被暴露在了明亮的光线中。
这里是……医院？我正踉跄的站着，椅子被粗暴的摔倒了一边。张琴在我身旁紧张的搀扶着我，段鸿飞和他妻子也都瞪着眼睛吃惊的注视着我。
对了！这里是医院！
"肖组长，您没事吧？"段鸿飞小心的问道。
甩开张琴搀扶我的手，用力的按住了太阳穴，我虚弱的说："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
"对不起，我……实在是记不起童话的内容了。"段太太满脸愧色的望着我。
"没什么，您已经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我勉强的挤出了笑容，"那么就这样吧，您如果还想到了请和我们联系。"
我匆匆的道过别，逃般的迅速离开了那间病房。
"洋！洋！你没事吗？你真的没事吗？"身后的张琴焦急的追上了我，"到底怎么了？刚才在病房的时候？你突然站起来，一脸悲伤的样子……"
"悲伤？"我停了下来，"我是悲伤的表情吗？"
"对啊！就快哭了的样子。"
悲伤？不是恐惧？？这样想着，我重新迈开了步子。
"到底怎么了？洋？你告诉我啊！"
到底怎么了？哼！我也想知道呢！！当时听到那样的童话后，为什么不仅会产生幻觉，还会出现幻听……
我自己……也不明白……
"张琴！你去各大出版社查问一下，看看哪家出版社出版过那样的童话书！"
"哎？嗯，好！"
"现在就去！"我不耐烦的命令道。
"可是你……"张琴仍然担心的望了我一眼，随后捧着笔记本离开了。
直到视野里再也捕捉不到张琴的背影，我才无力的顺着光滑的墙滑落下来。
连续发生的五启少年儿童自杀案件，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原先只是怀疑这些小孩是不是自杀，可是为什么越深入的调查下去，就越会更多的回忆起我不愿回忆的过去？
难道这些案件，和我有关？
开什么玩笑！！！
我无奈的用手捂着脸，没有心情再去整理纠缠着的线索。
突然觉得好累。
真的……好累……
七、父亲
没再去警局，也没有奔波的去查案，我早早的回到自己的家，无力的瘫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窗外的阳光正快乐的跳跃着。像是害怕光线的照耀似的，我走到窗边，狠狠的扯上了所有的窗帘。窗帘又厚又重，是我所喜欢的深蓝色。
顿时，屋内变得沉静又幽暗了。
再次坐回到沙发上，轻轻的用手捂着脸，我什么都没想。房间里静静的，钟摆清晰的声音不经意的传进了我耳里。
的确，我什么都没想。
然而我很清醒。
我没睡着。
突然的觉得，这种幽静的感觉很让人怀念。
好像很久以前，我也总是静坐在没有阳光的阴冷的屋子里。那个时候，我也是清醒而安静的坐着，什么都没想，只是随意的数着钟摆发出的声音。好像那间屋子，也有着厚重的深色系窗帘，明媚的阳光也总是被窗帘无情的挡在了屋外。好像那个时候，静坐着我，手上捧着……
"叮咛——"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让我浑身一震，原本慢慢的展现在我脑海里的情景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脑海里的情景，也是被我刻意丢弃的记忆吗？
铃声依旧不屈不挠的响着，吵闹的声音让我再也不能继续思考。我抬起头，愣愣的坐着，视线一动不动的聚集在电话闪烁着的信号灯上。红色的信号灯随着铃声有规律的闪烁。我仍旧呆坐在沙发上，我只是注视着闪动的红色的灯。
我没有接电话。
"叮——"铃声持续的响了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似的停止了躁动。我这才轻松的吐了口气。
在这样安静的屋子里，任何突然而激烈的声响都会让我紧张，并且恐惧——这是我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年轻的重案组组长，不会害怕血腥的场面，不会害怕丑陋的尸体，不会害怕凶恶的歹徒，但是他会害怕这些平常而普通的声音——这样的事实，估计是没人相信的吧？
恢复安逸的屋子让我心情顿时平静下来。我刚准备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静坐时，毫无征兆的，电话铃声再次划破了原有的静谧。
"叮铃——叮铃——"铃声似乎更加嘈杂，也更加焦急。我郁闷的皱皱眉头，最终还是无奈的走到电话边，抓起了听筒。
"喂——"
"洋洋吗？你果然在家里。"听筒另一边是久违了的低沉的嗓音。
我稍稍的迟疑了会儿，最终还是答道："嗯。爸爸。"
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不会太过亲密的去讨好他，他也不会太过热情的照顾我。当他把我从孤儿院带出来后，我才发现原先我的那些美好的幻想是多么幼稚可笑。
是的，对于我们来说，彼此都是唯一的亲人。可是我们怎么也做不到"相依为命"的地步。
从初中开始，我就寄住在学校。父亲从来没来看过我，但是每个周末他都会在傍晚的准时的打来电话。我渐渐的学会不再期待他什么，可是我依旧会很渴望每个周末傍晚的那三分钟。父亲的电话总是简短的，但他却固执的要让通话时间延续到三分钟。有很多次，我们都无话可讲，那个时候，谁都不会挂断电话，我们只是静静的握着听筒，无聊的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父亲不会花上一天时间陪我逛街游玩，父亲不会花上一个小时陪在书桌前为我讲故事。然而他确实不能没有我，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中总是藏有愧疚，或许他刻意的跟我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敢承认他的过失？在生活上，他不懂得如何弥补我。他曾极力的劝说我当警察，而我后来也的确是这样做了。我的警察生涯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这之前也说过。父亲，是在用这种方式弥补我吗？
真是迂腐得可笑。
坦白的说，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小时候朝思夜想的那种渴望，已经被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磨灭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是了解的我的。我从没有向他汇报过我自己的种种，但他却总是能得知我的现状，抓住我心里的想法。就像刚才，他知道，我正逃避现实的躲在了家里。
"洋洋，这个周末回来吃饭吧。"他是这样说的。
"好。"我简短的回答。
之后，在彼此早已习惯的尴尬中，我们聆听了将近三分钟的对方的呼吸声。
八、朋友
父亲从未询问过我有关孤儿院的种种经历，就像我从未质问过他为什么要把我仍在孤儿院的原因一样。
父亲知道我是个沉默的、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他也看得清楚，我那双不信任任何人的眼睛。但是，他就是没有问过我在孤儿院经历。——对于他这种粗鲁的关怀，我还是很感激的。
我刻意的不去触及和孤儿院有关的任何事情。原因很简单，在孤儿院，我过得很不好。
那时候，我的心里装着的，仅仅只有那只木质的盒子以及里面的木雕。
我过度的保护秘密的态度引起了离我越来越远的其他孩子的不满。刚开始，他们会用狠毒的眼神凝视我，用恶毒的话语辱骂我，到后来，欺辱我的方式上升到了殴打我的地步。
我没有还手，我不能还手！紧紧的捧在我手中的是我唯一的渴望，我只能紧紧的抱着它，我决不能松开手！
就这样，我更紧的把盒子抱在了怀里，我向着地板扑倒在了地上。我挪动着想要逃跑，可是一大群孩子用他们肮脏的脚踩着我，固定着我的身体。
他们向我吐口水，在我身上撒尿，对我拳打脚踢。他们想要抢走我的盒子。
可是我却无处可逃。
——这种屈辱的记忆被我深埋在了心底的角落里，直到它发了霉。
然而最近，与之有关的另一种记忆却悄然的在我心底复苏起来。
诚实的说，我被殴打欺辱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在不久后，我找到了一个朋友。
一个足以信赖的朋友。
他一直都是冷静沉默的人。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散发着的与众不同的傲气。可是那群恶劣的孩子却没有人敢去惹他。
有一次，当我不知是第几次被打趴在地板上时，我无意中撇到了站在一旁静静的观看着的他。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冰冷的眸子里找不到一丝的感情。
不知为什么，我却哀求的向他伸出了手，我哭泣的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说："救我。"
我不渴望他能听到，可他好像听到了。
然后，没有犹豫，他向我走了过来……
那一次，他向我伸出了手，他救了我，他永远的救了我。从那之后，我们便成为了无所不谈的朋友了。其他的孩子因为害怕他的冷漠，也都不敢再找我的麻烦。
——这就是最近我才忆起的过去。
实际上，这是一段不错的过去。之后我在孤儿院的生活，也逐渐变得轻松快乐起来。可是，我却连这个……也都淡忘了。
他比我更早来到这所孤儿院。听他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经常被人欺负，但是他懂得反抗，即使自己已经满身伤痕，他也不放弃的继续攻击敌人。
他告诉我，他曾把一个孩子的眼睛打瞎，把另一个孩子的腿骨打断。然后他会问我"你怕我吗？"每当我琢磨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他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大家都怕我，所以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其实，我唯一的朋友也不是那么冷淡，他很聪明，很喜欢看书。有时候我会陪他坐在昏暗的阅览室，安静的听他朗读书上的故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有些沉闷，但是我内心却感到很轻松。
我不愿再继续隐藏我的秘密，于是，我告诉他我有个父亲，我告诉他我父亲会来接我，然后我有些得意的看到了他满脸羡慕的神色。
他是个天生的孤儿，这也就注定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亲人。但那时候，我不觉得我公布的秘密对他来说或者是件不幸的事情。当看到他与年龄不服的成熟的脸上浮现出羡慕的神色时，我会很快乐的同情他。——那个时候，身为小孩子的我，原来是这般残忍。
虽然我渐渐的不再相信任何人，但是我内心里还是很希望有个能够信任的朋友的吧？
他就是那样的朋友。
我无所保留的相信他，毫不隐瞒的把我最珍贵的秘密拿出来和他分享。虽然有时我会用小孩子的韧性残忍的对待他，但他总是大度的宽恕了我。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名字……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我坐在沙发上苦恼的思索着，最后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名字啊！我们能称呼对方的，也就只是一串的数字编号而已。
我的编号是347。
他的是，320。
九、追寻
随着西伯利亚寒流的入侵，冬季最为常见的流感也迅速的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下了车，迎面的冷风让我不自觉地裹紧了棉衣的领口。取下手套在口袋中摸索了一阵，随后掏出了一小块报纸：L市南雀区人民大道38号，文艺作品出版社。报纸上规整的宋体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样的字迹。
我抬头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洋房，最终还是推开了半掩着的铁门，走了进去。
交给张琴的任务还没完成，她却感染上了流感。于是，从调查出版社入手来追寻童话书线索的工作，就自然而然的转到了我手上。
诚实的说，或许这并不是件什么非得要完成的事情。或许把童话书列为重要线索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的。又或许我们查来查去，最后得到的结论却还是那两个字：自杀。
其实到了现在，对于案件的真实面目，我也不怎么关心了。自杀，或者不是，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所关心的，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问题。和我过去有关的事情，被我刻意遗忘的事情。
感觉越深入调查这些莫名其妙的自杀案件，就越像是在调查我鲜为人知的过去一样。这样执著于那本神秘的童话书，也可能是因为它和我的过去有奇妙的关联吧？即使命令手下追寻那本童话书的一切，也果然是为了我自己吧？
哼，我还真是个自私的人呐！
想到这里，我冷冷的笑了。
文艺作品出版社，一个颇为壮观的名字，然而这家出版社却更像是个不规则的个人企业。
张琴生病之前已经把L市各大出版社都调查过了，就连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出版社，她也没有遗漏。但不管怎么查，都丝毫没查到有关那本童话书的线索。
前天，偶然的，我在晨报的一角发现了"文艺作品出版社"的名字；张琴没有调查过这里。
这确实是一家很不显眼的出版社。似乎在各个书店的书柜上，都从未出现过这家出版社出版的书。事实上，当我走进这家出版社的内部时，我所看到的景像更确定了我的想法。
"这家出版社其实是我的个人兴趣。"坐在我对面的，是个戴着眼镜的矮小的老头。他就是这家出版社的社长。同时也兼任了编辑、美工、英语翻译等职务。
我没有表明自己警察的身份，我也没急着告诉他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悠闲的品茗着他泡的龙井，我静静地听他说这家出版社的历史。
我们就像是一对老朋友在扯家常。
"虽然没什么效益，但我也不在乎那么多。"社长眯着眼睛得意地说，"出版社最鼎盛的时期，也只有8个员工。他们全是我的朋友。"
"大家也都热爱文学吧？"我问道。
"不止文学，美术、音乐，我们都很热爱。"老社长自豪的说，"我们的出版刊物各种各样。画册，乐谱，什么都有！还有那些无人问津的文学作品，我们也都出版过呢！"
我眼睛一亮："童话呢？有没有出过童话？"
老社长回答："那当然啊！各式各样的童话都出版过！嗯……我想想啊，我们刚建社的时候出版得最多的就是童话！任何国家的童话我们都有翻译。但是当时只是试验的性质，所以也就没有批量出版。"
"那么您肯定对童话故事很熟悉喽？"
"呵，很熟悉倒不敢当，但是只要是我看过的，我应该全部记得。"老社长说道。
"那么，请您看看这个。"我赶紧站起身，把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张纸递给了他，"这个童话故事，您还有印象吗？"
老社长接过我手中的笔记纸，不慌不忙的读起写在纸上的字迹来："从前，在一个地方，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它渴望有个名字，然后就展开了旅程……"
这是张琴记录的段月妈妈的口供。对于整个故事来说，它依然是不连贯、不完整的。
虽然那天在医院，我看到了幻觉也产生了幻听。我很肯定，当时我所听到的、那个稚嫩的童声朗读的，应该就是这个故事的完整版。然而之后，不管我怎么努力回忆幻听的内容，我却再也想不起只言片语来。有时狠下心来拼命的想，最终却只能得到头晕眼花、心跳加快的结果。
这种感觉，就很像是我行走在一条漫长而狭窄的小路上，我看不清眼前的路，因为笼罩在路上的是一团浓郁的黑暗，可是路的两旁，却是明亮的光。每当我想跨出小路的束缚来到光亮的地方时，就会有谁狠狠的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再次拉回到黑暗的路上。
"咦？这个故事……"放下手中的纸片，社长细细的琢磨了会儿，"这个故事，应该还不完整吧？"
"是的！"我用力的点点头，"我就想请教您这之后的内容，以及收录这个故事的童话书的事情。"
"嗯……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单行本。"社长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单行本？"
"就是一本书只有这一个故事。"老社长解释道，"另外……这本书好像……你等等！"
说完，社长把我留了下来，自己走出了门。
"久等了！"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当老社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一脸兴奋的表情。
我没有看漏，重新出现的他，手上多出了一本书。
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果然没记错！"把书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老社长高兴的坐了下来，"我们果然翻译出版过这本童话书。"
定定的盯着静静的躺在我眼前的那本书，我伸出略微颤抖的手，小心的把它捧了起来。
红色封面背景，封面的正中央，是一张风格娴熟的画。在鲜艳的绿色的树丛前，站着一个穿着奇怪，长相却有些可爱的……唔……不是人类的家伙。
画的上方，则是华丽的花体写下的书名。
"这是？"我端详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好半天，才郁闷的说道，"这是什么文字？"
"捷克语。"对面的老社长却回答得云淡风清。
"您懂捷克语吗？"
"不，我只做英语翻译。"老社长回答，"这是我已故的一个朋友翻译的作品。这本书就是原版的童话书。"
"哦……"我愣愣的把书拿在手上，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真的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呢！"老社长继续说，"三十年？还是四十年？那时候我们刚建社，几个血气方刚的文学青年就四处搜集外国文学作品，拿来自己翻译。那时候我们和苏联的关系还很好，像苏联的书、东德的书、还有捷克的，我们都能轻易的弄到。"
"那…….这本书，有没有批量生产？"
"没有。"老社长回答，"说了当时只是试验性质的，并且……"
"并且什么？"我着急的问。
"并且当我们看到这本童话书的中文译本的时候，没有谁赞同要把它批量出版。"
"为什么？"
"怎么说呢？"老社长叹了口气，"这个作者的画工很不错，但是童话毕竟是给小孩看的，我们都觉得这本书的内容，很不适合小孩。"
我低喃着重复："不适合吗？"
"故事虽然很有新意，但是表达的东西却很灰暗。"老社长皱起了眉头，"看过后还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
"那时候我们就责怪翻译的那个朋友，他却很无辜的回答，他只是觉得画很好看，所以就翻译了。"社长轻轻的笑了，"真是个粗鲁的人啊！"
我轻轻的捧着书，看着似曾相识的封面图案，指尖怀念的来回抚摸着陈旧的纸张。
"好像你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社长问道，"那这本书就送给你好了！有空的时候你就查查字典。"
"这怎么行？"我赶紧回答。
"很不好意思，关于这个故事我记得并不太多。"社长笑着对我说，"坦白的说，你写在纸上的这些部分我原先都忘了呢！我所记得的，就是看完这个故事后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既然我不能帮你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之后的故事，那你就自己帮自己吧。"
"这本书就没有其它中文译本了吗？"
社长想了想："应该……没有了吧？我很肯定当时没有其它出版社会出版这种冷门的书。到了后来，教育部严格控制青少年儿童课外读物，就更没有谁会留意这种书了——所以，你就收下吧。"
"那……谢谢您了。"我一边诚挚的道谢，一边把童话书装进了公文包，"对了，当时贵社就没有中文译本的成品吗？"
"怎么会没有？"社长托了托眼眶，"我看的那本就是成品。还是用当地最先进的彩印机印刷的呢！除了里面的捷克文换成了中文，其他的地方都和原版书一模一样。"
"只有那一本？"我倒吸了口冷气。
"对！中文译本的成品只有一本。"老社长肯定地回答。
"那……那那本书……"从体内拥上来一股激动的情绪，我甚至开始口吃起来，"那本书…..现在在哪里？"
"没了。"社长很轻松的回答，"被火烧了。"
"烧了？谁烧的？"前一个瞬间才涌上来的激动，这个瞬间却被迅速的冷却。
是因为天太冷了吗？为什么我浑身抖个不停？
"谁知道呢？"老社长并没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书应该是在火灾中被烧的。"
"火……灾……"
突然的觉得全身冰冷。
"我们把试验期的大部分书都捐给了孤儿院。"
社长的声音纷乱的萦绕在了我耳边，我渐渐的忘记了呼吸，只能喘息的张大嘴。
"我想想啊……这本书捐到哪儿了？"
胸口沉闷得难受，我甚至都在怀疑心脏是否还在平安的跳动。
"对了！这本书是捐给了爱心孤儿之家！"
爱心……孤儿之家……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这是城北的一家孤儿院，也是当时全市最大的孤儿院……"
呜……好疼！胸口好疼，头也很疼……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吞噬我一样。
心脏还在跳动吗？血液……血液是不是已经凝固了？
"……你没事吧？"
"唔？"疼痛的感觉突然的减轻，回过神来时看到的是老花镜片那边关心的眼神，"我……我没事……对了，您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吗？"
"名字？不是很明显吗？"老社长又爽朗的笑了，"名字就是《没有名字的怪物》啊！"
啪——
有什么东西。
在我体内。
破裂了。
十、自焚
张琴的弟弟自杀未遂。这个名为张斌的大眼睛男孩选择的自杀方式是——自焚。
九岁的男孩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民房，把整瓶汽油倒在了房间里，然后关紧房门，自己安静的坐在地板上，划亮了火柴。那间民房处于一块建筑工地上，以前好像是建筑工人居住的地方。但由于资金不足，原先的建筑计划不能再实施下去，整块建筑工地在几年前就空闲在了那里，那间民房也就无人问津了。
坦白的说，那间民房的确是很好的自杀场所，特别适用于自焚这种方式。燃烧的火既不会波及到其他人，也很难有人会发现浓郁的烟。可是那一天，很幸运的，一个捡破烂的来到了那块空地。
由于发现得及时，张斌只是中度烧伤。虽然已经从加护病室转移到了普通病室，但男孩一直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在那间有着茶色书桌以及淡蓝色窗帘的病房里，我看到了被白色绷带缠裹的严严实实的男孩，以及呆呆的坐在病床边暗自哭泣的男孩的姐姐。
张琴和张斌的关系很好，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姐弟俩的父母是商人，经常奔波于其它的城市，所以平日里，年龄上相差十几岁的姐姐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弟弟生活上的母亲。
张琴很宝贵她唯一的弟弟，张斌也在姐姐母爱般的关怀中幸福的成长起来。所以现在，看到如此憔悴自责的张琴，我的心底也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悯。
"都是我的错……"没有确认探病的是谁，张琴把头更深的埋在了臂弯里，"那几天我明明都在家的，竟然没发现到他的反常……"
我面无表情的抱胸站着，低头俯视着她。
"还有昨天……我明明看到了他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裹出去，但就是没问他要去干什么……"
张琴自顾自的喃喃的自责着。我继续保持着沉默。
"其实我感冒也差不多好了，我可以跟在他身后的……但是我却舍不得从电视机前离开……"张琴用愈加幽怨的声音自责道，"那个烂节目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有我弟弟重要吗？"
我静静的听着，耐心的等待她说出事情的重点。
"对……对……我弟弟根本就不会自杀的！我知道！"张琴突然的激动了起来，"他一定是不会自杀的！我看着他出生，看着他长大！我比谁都了解他！他是不会自杀的！！不会的！！"
"你……"刚想问什么，张琴却猛地站了起来。
"洋！相信我！斌斌是不会自杀的！"这个女人像发疯了般紧紧揪住了我的衣服，她使劲的摇晃我，"他不会自杀！他……对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一定是的！"
"张琴！你冷静些！"我挣扎着想要摆脱发狂的女人，她却更紧的抓住了我。
"洋！听我说！斌斌一定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女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之前的那些小孩肯定也一样！被恶灵俯身了！哈……哈哈哈！果然！怪不得查案的时候我都害怕得出冷汗！哈哈！！果然！"
"你给我冷静点！"再也无法忍受女人的疯言痴语，我狠狠的推开了她，"这里是医院！是你弟弟的病房！你有什么话出去和我说！不要在这里给我丢脸！"
"可是……可是洋……"渐渐脱离疯狂的女人马上换成了一幅虚弱的面孔，张琴满脸泪水的看着我，"洋……真的，这些案件或许都……"
没有理她，我迈着步子走出了病房。
听到身后跟来的焦急的脚步声，我满意的笑了。
"就是这样，斌斌出门前还和我打了招呼，他说'姐，我出去了。'就像平常那样。我以为他是出去玩，就没理他。"坐在医院花坛前的张琴明显冷静了许多，"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那个大包里装的是一瓶汽油！"
寒潮已经过去，冬日正午的阳光，温暖而懒散。
我微眯着眼，尽量用轻柔的语气询问她："你不是说之前也发现了反常的地方吗？是什么呢？"
"那个……是……"张琴倒吸了口冷气，"童话书。"
"童话书？！"我睁大了半眯的眼睛。
"嗯，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那本书。"张琴老实的回答，"其实我根本就没看到过那本书。这阵子都在忙自杀案件，我的精力也就没放在斌斌身上了。"
"你为什么肯定是童话书？"
"斌斌很爱玩，不喜欢学习。但是，就在我请病假的那几天，我发现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张琴慢慢的回忆着，"有几次我小心的打开他房门，就看到他趴在书桌前看什么书，我也就没管他……"
"你怎么这么大意！！！"我忍不住大声的吼起来，"连环自杀案件我们一直都在查！关于那本童话书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死去的那些孩子的家长不是也提供过类似的情况吗？"
张琴有些委屈的哭了："我……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对不起弟弟，也对不起你……洋，说实话，从最开始我就认定这些案件是自杀……不……洋，我不是不相信，只是……."
注视着她的视线越来越冷，我在心底嘲笑般的说：哼！活该。
"虽然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是……我都觉得是巧合。"察觉到我冷漠的目光，张琴赶紧解释道，"对不起！洋！我之前不该不相信你！"
我也不希罕你的信任。我这样对自己说。
"洋，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也说句话啊！"张琴哭着哀求道，"我现在就相信你了！真的！我相信你！"
"洋，你听我说。"张琴突然用很认真的眼神望着我，"之前有好几次，在现场还有在调查的时候，我都会突然觉得害怕，没有任何来由的。当时我还以为是现场的惨状造成的。"
渐渐的把目光放柔和，我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想过，这些孩子是自杀，但是他们又不可能自杀！"张琴继续说，"那天在段月家看到了她的照片，我就突然想到，是不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死，但是有什么东西……强迫他们去死呢？"
"难道就是你说的恶灵？"我嗤之以鼻。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或许真的有这些东西。"张琴细微的颤抖起来，"以前我也处理过刑事杀人案件，那些现场绝对更加血腥！但当时我只觉得恶心，不会害怕……那种从心底里害怕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体会过了……"
张琴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记忆中。
"如果世界上真的又那种东西，或许我能感应也说不定。"张琴缓缓的说，"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有个晚上，我清楚地看到远在X市的奶奶站在我房门口，她看着我一直在笑。我很喜欢奶奶，但当时我却感到很害怕！我呆呆的站在窗口，面对面的注视着她。后来我一分神，奶奶就不见。然后……那天晚上，就接到了从X市打来的电话，说奶奶已经死了……"
"哦？难道你看到的是你奶奶的鬼魂？"我依旧是一幅不相信的语气。
根本就没注意到外界的情况，张琴只顾继续说她诡异的经历："还有一次，是暑假结束的时候。那时候我回到宿舍，其他同学都已经回来了。除了一个最沉默的女生。我一跨进寝室的门，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夏天，我却觉得很冷！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就在我站在门口发抖的时候，辅导员走过来跟我们说，那个女生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你要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鬼魂这类东西吗？"我平静的发问。
"洋！斌斌之前在读的那本书一定就是红色童话书！我可以肯定！！"张琴懊悔的说道，"为什么当时我不相信你呢？不不不……其实我心底早就觉得诡异了，只是不敢去承认……"
"你弟弟不是还活着吗？具体的情况等他醒来后就能知道了。"转过身，我这样说，"先回病房吧，或许他已经醒了也说不定。"
朝住院部的方向走了几步，并没听到张琴跟来的脚步声。取而代之的，是她略带迟疑的颤抖的声音："洋……这个案子就这样算了吧？好吗？如果真的有鬼魂作梗，我们……我们会……"
没有回头，我问道："会什么？"
"……我们会死的！！"
张琴恐惧的声音没有挽回我坚定的脚步。
"洋！！不要为了那些孩子这么卖命！"
把女人歇斯底里嚎叫的声音扔在了身后，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你也不在乎你弟弟的生死了吗？"
张琴顿时哑口无言。
这个女人，果然也是自私的呢！真是丑陋！我在心底狠狠的咒骂着她。
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那些孩子卖命？哼！我凭什么要在意那几条已经逝去的命？
我是为了自己！为了那团混乱而淡漠的过去！
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或许回想起过去并不是件好事情，但是现在的我无法做到不去在意那些往事！每当与孤儿院有关的那些烦乱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涌现在我头脑时，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
有些愉快，有些害怕，有些怀念，有些懊悔，有些悲伤……
鬼魂吗？我细细的琢磨着。
或许，真的有吧。
十一、感受
"不过
世界太大了
怪物把自己一分为二
各自出发
一个往东
一个往西
……"
"我说你啊！能不能换个别的故事？"昏暗的房间内，坐着两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其中一个坐在靠近窗边的书桌前，低着头，认真却木板的朗读着童话书上的文字。另一个，很无聊的坐在一旁，双手紧紧的捧着一个木质的盒子。
"每次都读这个故事，你就这么喜欢它吗？"捧着盒子的男孩一个劲的抱怨。
轻轻的合上童话书，朗读故事的男孩抬起了头，一张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如果你听厌了，也可以不用在这里陪我。"
"你以为我喜欢这里啊？昏昏沉沉的，今天天气明明就很好。"抱怨转变成了抗议，"为什么一定要拉上窗帘？外面阳光不错啊！"
"我喜欢。"冷酷的男孩沉默的回答。
"320，其实你也真的很奇怪耶！在阳光下是很舒服的哦！还有这些窗帘，你怎么喜欢这种黑暗的颜色？"
编号320的男孩静静的瞟了眼厚重的垂着的窗帘："所以说，你可以不用呆在这里。"
"但是……我也喜欢听你读故事啊！"捧着盒子的男孩不好意思的说，"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意思啦！不过如果你能读读别的故事，我会更喜欢的。"
320黑色的眸子嘲讽般的盯着眼前的朋友："347，有本事你就自己去看书。"
"…….你明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字的……"编号347的男孩更加尴尬的低下了头。
冷冷的瞪了347一眼，男孩重新翻开了童话书。
"往东走的怪物
来到一个村庄
'铁匠叔叔
把你的名字给我吧'
'名字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
……"
"320，名字，真的不可以给别人吗？"故事硬生生的被打断了。347凑到了书桌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闪烁着。
成熟的男孩不耐烦的解释道："那是当然。你的名字只属于你自己。自己的东西怎么可以给别人？"
"可是，我们……不是没有名字的吗？"小声而委屈的声音，男孩更紧的把木质盒子抱在了胸前。
冰冷的颜色渐渐的从黑眸中退去，320温和的说道："不是'我们'，347。你还有个爸爸，所以你会得到你的名字。"
"那么你呢？"真是个残酷的问题！
"我？"320神色暗淡的回答，"我是不会有名字的。"
"要不我把我的名字给你吧！"
"不是说了名字是不能给别人的吗？"
"嘻嘻，我的名字我想给谁就给谁啊！"347灿烂的笑了，"再说童话故事里的铁匠不是也把名字给了那个怪物吗？"
320略微惊讶的望着眼前的人："你记得故事的内容？"
"你当我是傻瓜啊？"347生气的嚼着嘴，"我不识字是因为我没认真学习！但是我不笨嘛！"
"哦？"320饶有兴趣的说道，"那之后的内容是什么？"
"你真当我傻瓜啊？"347大声的抗议着，"听到这么多遍，我背都背得出来了！320！你给我听好了哦！
"'如果你送我名字
我会报答你
我跑进你的体内
赐你力量'
'真的吗
如果可以变成大力士
我就把名字送给你'
……"
呜！头猛烈的眩晕起来。我支持着身体，摇摇晃晃的勉强站立着。
刚才那些，是什么？好像被什么力量卷入了一个莫名的空间。
那个空间幽暗而安静。在那个空间里，有一张大的书桌，几把椅子，沉重的黑色的窗帘。
以及，两个……小男孩……
当我重新恢复意识时，看到的却是一片茫然的白色。强烈的刺激着鼻孔的，是酒精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这里是……医院吗？
我正站在医院走廊的中央，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以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
医院？哦！我想起来了。张琴的弟弟自杀未遂，现在正躺在不远处的某间病房内。在花坛与张琴谈过之后，我打算返回张斌的病房。
是的，刚才的只是幻觉！我正在走廊上恍惚的迈着步子。即使那段时间我的思绪与感觉飞到了其他的地方，但身体的本能还是准确的指引我走着正确的路。
张斌的病房，就在眼前了。
我整了整衣襟，迷乱的精神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怪物就进到了铁匠的身体里去了
怪物变成了铁匠奥图
……"
声音！
谁的声音？！！谁在继续朗读那个故事？！
"奥图成为了村子里力气最大的人
……"
不……这不是幻觉！不像之前那样的只是我的幻听！不仅仅是我的记忆在复苏的表现！
"但是
有一天
……"
谁？谁正在朗读这个故事？？这个小孩是谁？？？
我真切的听到了小孩的声音，熟悉的稚嫩的声音，充满着快乐！
我用力的掐着太阳穴，我以为这只是我内心的幻觉。但是，我能清楚的辨认出，我现在在医院。我清楚的知道我在这里的目的！
张斌的病房就在我眼前。只要我伸出手，我就能握住紧闭着的房门的把手。
"'看看我
看看我
我体内的已经变得如此巨大'
……"
声音还是如此的清晰，近在咫尺。
谁？！到底是谁？！
我慌乱的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张张莫名其妙的脸。护士、医生乃至病人，都惊讶的瞪着我，就像在看什么怪物一样。
你们……你们都没听到吗？？这么清楚的声音，你们都没听到吗？！
我涣散的眼神四处求救，但没有任何人向我伸出支援的手。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
谁？到底是谁？！发出这样真实的咀嚼的声音！
"怪物肚子饿了
从铁匠的体内把他吃了下去
……"
拜托！不要再读下去了！谁来帮我阻止？！
我无声的呐喊，却依然得不到渴望的支援。
"于是
怪物又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
声音……猛然间，我像察觉了什么似的，粗暴的推开了张斌病房的门。
被绷带包裹的男孩依旧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根本就没有苏醒过的痕迹。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紧闭的窗户把冬日的寒冷成功的隔绝在了屋外。
病房里的情形，似乎和我们离开时没有两样……
"哗啦——"
什么声音！！
"哗啦！"
追寻着声音的起源，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茶色的书桌上。
原本空荡的桌面，赫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瞪大了眼睛！
我忘记了周边的一切！！！
"哗啦——"
声音细微而诡异的响着。连我自己都没发觉，先前令我发狂的朗读的童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哗啦！"
我拖着僵硬的步子，像被声音牵引似的，毫无感知的一步一步的往书桌的方向挪动。
我看到了！
我发誓我看到了！
突兀的摆在书桌上的，是一本书。
一本敞开着的书。
一本画着艳丽的图画的书！
"哗啦——"
声音有规律的再次响起，伴随着这个声音，发黄的书页被谁牵引着，凭空的飞舞起来。
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哗——"又一页书页被翻起。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忘记一切的注视着眼前不可能出现的情景。
书页就这样一页一页的、很轻柔的翻动着，似乎有谁正站在书桌前，认真的阅读着这本有趣的图画书一样。
窗外刮起了猛烈的风。
风吹着紧闭的窗户，发出"吱吱"的不安的声音。
"哗啦——"翻书的声音却显得如此和谐。
"啊！"毫无预兆的，身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猛烈的震动着我的鼓膜。
好不容易找回思绪，我本能的朝后转身，那一瞬间，我只来得及看到张琴惨白而恐惧的脸。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琴就张大了嘴向我身上倒了过来。
她晕过去了。
自然的接住了她烂泥般柔软的身体，我正思踱着该怎么办时，却听到了久违的笑声。
"嘻嘻——"
我浑身一振，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瞬间被遗忘的图画书上。
鼓动我内心的惊讶与恐惧，我再也无法用言语形容！
书，那本安静的摊开的书，慢慢的，慢慢的，燃烧起来。
从书的一角，慢慢的燃烧起来。
明明就没有火，但书还是慢慢的燃烧起来！
僵硬的手臂没再感觉到张琴身体的重量，我甚至都不能感受到我自己的存在！
书就这样慢慢的燃烧着，从不起眼的一角开始，然后，蔓延。
发黄的书页慢慢的变成了焦黑色，一小块一小块的凭空消失在了没有烟雾的空气里。
没有闻到烧焦的味道，没有看到遗留的细小的烟灰。
摊开的书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慢慢的消失在我面前。
慢慢的。
慢慢的。
慢慢的。
慢慢的。
慢慢的……
十二、碰触
没有开灯。我让身体自由的陷在了松软的沙发里。
因为惊吓而昏睡了一天的张琴，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着我走访了一位算命的老师傅。算命师傅沉静的坐在肮脏的小巷尽头，他是个翻着白眼的瞎子。
张琴似乎和他很熟识的样子，我没有追问原因。虽然我不认为这样的江湖骗子能够解决真正和鬼魂有关的问题，但是我也没有责怪张琴。
凭空出现的书，凭空被翻起的书页，还有之前种种离奇的自杀事件，到最后自己最心爱的弟弟自焚未遂——只要是正常人，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况且，我们也从心底里相信了，站在迷雾般案件中央的，是只鬼。
我一直没说话，张琴倒是殷勤的问了好些问题。大概的听了事实的叙述后，白眼瞎子很肯定的断然道："他是在找东西。找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瞎子抬着头，空洞的眼睛里的视线越过张琴的肩头，径直的落在了我的身上："鬼魂，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现在这个人世间的，他一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能是有什么没有实现的报复。一般来说，他们也不会随便害人。除了是报仇，又或者是嫉妒、羡慕等其他的情感。"
报仇？嫉妒？在找东西？陷入在沉沉的黑暗里，我无力的叹了口气。
他在找什么东西呢？那本童话书？书不是已经在他手上了吗？
"咔"我拉开了落地灯的按钮。桔黄的光瞬间淹没了之前的黑暗。
涣散的视线掠过茶几上的黑色公文包，我起身把它拿到了身边。利索的把拉链拉开，我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那本红色的童话书，从文艺作品出版社社长那里得到的原版童话书，一直好好的放在了我的包里。准确的说，是我小心的把它遗忘在了公文包里。
他要找的，是这本原版的童话书？我天真的想着，随后自嘲的笑了。
怎么可能？
小心的把书从包里取出来，我轻轻的把它平放在了茶几上。
依然是红色的封底，可爱的封面，还有我不认识的捷克语书写的花体的书名。除了一个小小的地方，这一切都和医院那本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书一模一样。
医院的那本书，是中文的。
封面上，漂亮的隶书规规整整的写着：没有名字的怪物。
明明是没见过几面的书，却依然给与了我久违的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医院里体会得尤为深刻——书页迅速而均匀的被翻起，一页页彩色的图画以及规整的中文模糊的在我眼前划过。我体会到了恐惧的吞噬，同时，也体会到了怀念的悲伤。
总觉得再不能逃避，我也已经无处可逃。即使是与我有关，又或者是和我无关，我也应该拿出勇气来碰触我神秘的过去了。
聆听着钟摆清晰的声音，感受着夜晚冰冷的寒气。
我静静的坐着，翻开了书。
"从前
在某个地方
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
它非常非常想要一个名字
却苦无办法
于是
怪物展开旅程
为自己寻找名字
不过
世界太大了
怪物把自己一分为二
各自出发
一个往东
一个往西
往东走的怪物
来到一个村庄
'铁匠叔叔
把你的名字给我吧'
'名字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
'如果你送我名字
我会报答你
我跑进你的体内
赐你力量'
'真的吗
如果可以变成大力士
我就把名字送给你'
怪物就进到了铁匠的身体里去了
怪物变成了铁匠奥图
奥图成为了村子里力气最大的人
但是
有一天
'看看我
看看我
我体内的已经变得如此巨大'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怪物肚子饿了
从铁匠的体内把他吃了下去
于是
怪物又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
低沉漠然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
明明是弯曲的我不认识的捷克文，但只是看着精致的图画，我却能准确的翻页，准确的把故事内容用中文复述出来。
就像早在很多年以前，整本童话书就已深深的藏进了我的心里。
翻看着一页页的书，心里却意外的得到了安宁。
久违了的、我所渴望的安宁。
"到了鞋匠汉斯的身体里也一样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又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到了猎人汤姆斯的身体里也一样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还是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
"这个怪物真是蠢啊！"我抱着木质盒子，惬意的坐在了盖满窗帘的图书室里，"只要不把他们吃了，不就是有名字了吗？"
严肃而沉默的男孩有些鄙夷的瞪了我一眼："没办法，他肚子饿了。"
"对哦！嘻嘻，又打断你的故事了呢！320！对不起！"我嬉皮笑脸的道歉。
一直冷漠的男孩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丝的笑容："知道不好意思就安静的给我听下去！"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把宝贝盒子放在书桌上，下巴轻轻的枕了上去。
320看了我一眼，随后又把视线放回到了摊开的童话书上。
"怪物来到城堡找了个好名字
'如果把你的名字给我
我就让你变强'
'如果把我的病治好
让我变强的话
我就给你我的名字'
怪物进到了小男孩的身体里
小男孩变得非常健康
国王非常高兴
'王子康复了
王子康复了'
……"
"停！停！打住！"
"又怎么了？"320不耐烦的瞪着我。
"故事就要结尾了吧？我记得的！"我也不甘的回等着他，"每次你都没把故事读完，对吧？今天就把它读完吧！"
320皱着眉头问："你想听？"
"嗯！"我肯定的点点头，"我想知道结局。"
"想知道结局你自己看！"320把书甩在了我跟前。
"唔……"盯着正正方方的字看了好久，我才放弃的求饶，"你明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字的！"
"那你就好好学习。"
"我也不想好好学习啊……"我委屈的说。
"你啊！"320一脸无奈的把书拾了回去。
我却死皮赖脸的蹭在了他身边："嘻嘻，就这一次，好不好，把结局读出来！我求你了！"
"你拿什么和我做交换？"320一脸高深莫测的望着我。
"嗯……我……"
"怪物非常喜欢小男孩的名字
也很喜欢城堡里的生活
所以虽然肚子饿了
却还是忍耐了下来
每天每天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却还是忍耐了下来
但是
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
'看看我
看看我
我体内的已经变得如此巨大'
小男孩……"
开合着的嘴唇渗入了一滴液体，闲的，很苦涩。我这才发现，我流泪了。
320，爱心孤儿之家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这辈子最最信任的朋友。
像哥哥般关怀我保护我的朋友，能和我分享秘密能容忍我的任性的朋友。喜欢呆在幽静的房间里的朋友，有些害怕突如其来的声音的朋友。总是缓缓的朗读着同一个故事的朋友。
被遗忘了的朋友。
没有名字的朋友。
他呢？他现在，在哪里？
并不觉得悲伤，然而我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他死了。我知道的。
死在了爱心孤儿之家。
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那场火灾里。
他死了……
桌上敞开着的童话书已经翻到将近结局的地方，彩色的图画依旧是我所熟悉的，然而我却怎么也不记得故事最后的文字。
320从来都没有把结局读给我听过。
从来，也没有。
十三、重逢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被一通电话给吵醒。电话那头，带着哭腔的张琴只说了一句话"斌斌不见了！"。
匆忙的打了几个电话给警局的同事，我也赶紧穿好衣服，下了楼。
清晨的空气寒冷得让人发抖。
在发动了几次后，引擎终于燃烧起了嘈杂的声音。在无人的路上，我架着车，茫然的注视着车窗外的灰亮。
猛地想起了昨天我对那个瞎子算命师说的一句话，我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出来？为什么先前的十几年都不出来？"
白眼瞎子抬起头，看着我——当然，我知道他是瞎子。
"这也是有特定的条件。"他回答，"如果是死去很久的人，或许他的灵魂被埋藏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不能出来；如果他很久后才出来，那么一定是束缚他灵魂的东西又重见天日了。"
愣了一下，我扯上张琴转身就走，身后，瞎子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重新返世的灵魂会怀念他死亡的地点的，若是怨灵，他很有可能在他死亡之地重新上演他死亡时的景象。"
……
重新上演？
对了！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在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我改变了行驶方向。
车轮发出尖锐的声音，汽车猛地转入了另一条街道。
下了车，我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这是一块工地，一块颇具规模的工地。大大小小的待完成的建筑物井然有序的排列着，各种各样的器材堆满了一地。
这是城北改造工程的工地。或许是因为天还很早，又或许是因为临近新年，大部分的建筑工人早已回家，先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烦乱的施工场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原本充满生气的工地，现在仿佛死去般的沉寂。
我小心的看着路，绕过零星的仍在地上的各式材料，随即，在建筑进度最快的一栋大楼前停下了脚步。
大楼里黑洞洞的，借着晨曦能勉强的看到大楼内部光秃秃的支柱以及临时搭建的支架。这栋楼已经建了两层，每一层都是同样的风景，同样的死寂。我不能确定张斌是否在这里，但我预感这里面的确存在某些东西。
如果时间倒退十五年，那么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我所熟悉的爱心孤儿之家。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呢！我自嘲的笑笑，在迈开脚步进入大楼之前，我轻声的说："我回来了。"
只不过，无人的大楼里再也不会有人热情的回应我："欢迎回来。"
大楼内部远比外面来的黑暗。我已经很小心的注意了脚下的器材，却仍然被很多东西拌住了脚步。器材与地面间的摩擦发出了清亮的声音，声音在空荡而宽敞的建筑物里来回徘徊，最后又回到了我的耳朵里。
"张斌——"我试着叫唤男孩的名字，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声音带着冬日的寒气细微的颤抖着，在碰撞到坚硬的墙壁后，却又马上的被摔得支离破碎。
我尽量的走遍这层的每个角落，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
东方的光亮越来越显眼。找到了隐藏在一块木板后的唯一可以通行的楼梯，我抬起脚，走了上去。
二楼依然什么都没有，除了随处可见的建筑材料以及充斥着我鼻腔的灰。这里没有张斌，也没有我预感中会有的东西。
我希望会有什么？我这样问自己。随即却又笑了起来，这种笑，多少带有些无奈到极点的意味。
鬼魂，我预感到会有的东西，是鬼魂。
事情总该有终结的时候，如果那个抱着童话书的鬼魂真的是我熟悉的某人的话，那么他应该会出现在这里，那么我或多或少还是希望见到他的。
我有一些话需要对他说，我应该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向他忏悔。
是的，我已经做好了觉悟！我预感到了——我是来忏悔的。我是来赎罪的。我是来让一切结束的。
不知从哪窜进来的一阵风不着痕迹的从我身边划过，我突然地感到一阵恶寒。每个毛孔都被无言的阴冷所填满。我不住的发抖。
我这才想到，原来还有一种情感被我一直迟钝的忽略到了现在。
——恐惧。
是的，我很害怕。
即使已经做好了觉悟，即使已经在头脑里构造出了许许多多的可能，但我仍然害怕。
我将要面对的，或许是和我处于不同世界的东西，我不了解他，他却了解我。我不能预测他会如何对待我，但是对于未知的那种恐惧却依旧深深的困扰了我。
我果然还是会害怕的。特别是即将面对自己曾经所犯下的罪的时候。
我不是什么无畏的勇士！
想明白了这点，我莫名的觉得安心起来。
走吧！赶紧走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不用再找那个名为张斌的男孩了！不要妄想再见到从黄泉之路走回来的人了！
走吧！走！赶紧走！
逃吧！
内心里的一个声音就像感觉到了什么，拼命的催促着我。身体在矛盾中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执行了逃跑的命令。
铺天盖地的紧张的感觉让我忘却了呼吸，我利落的转过身，也不管脚下横七竖八的躺着的障碍物，就这样不顾一切的朝楼梯口走去。
啪——"慌忙中踢到了什么，我被重重的甩在了地上。
"啊！"脚踝传来的刺痛让我忍不住大声的叫了出来。
"啊啊啊啊……"惨叫的回音得意地回荡在了这件空旷的屋子里。
可恶！崴到脚了！我踉跄着站起身来，脚踝处的疼痛却愈加明显。
"该死！"小声的咒骂着，我拖着受伤的脚，一步一步的挪向楼梯口。
"啪——"又一阵沉闷的声音，我再次摔在了地上。
声音！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男孩把国王、大臣、仆人全部都吃掉了
……"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向我袭来，我警惕的转折托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片狼藉荒凉的景象。
四处包围着我的依旧是冰冷的建筑器材。
没有人！
到处都找不到一个人！！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
谁！？
我喊叫着问询，却惊讶的发现原来我没有发出预想中的质问声。
"有一天
小男孩遇到了往西走的怪物
'我有名字了哦
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往西走的怪物说了
'我不需要名字
我没有名字也过得很幸福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怪物啊'
……"
童话！？
这是童话故事！！
对！这就是接下来的故事！！
我惊愕的发现了这个事实！
但接下来发现的事情却更让我恐惧！
"小男孩把往西走的怪物吃掉了
……"
这个声音？！
这！这不是稚嫩的我所熟悉的童声！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名字
……"
低沉漠然的声音！
不是童声！
却也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这是长大成人的我的声音！！！
这是现在的我的声音！！！
"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叫它的人了
……"
我颤抖的伸出手，哆嗦的按住自己的嘴唇。
我的嘴唇在动！
我的嘴唇不听命于我的指挥在擅自的开合！
我的声音，明明是我自己的声音，可是它却在擅自的继续着这个故事！
"……"
怎么会？！
不对！！
不对啊！！！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一定是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我根本就没听过这个故事的结局！！
为什么我会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的继续说下去！！
我痛苦的趴在地上，各种纷繁凌乱的想法沉重的袭击着我保持着的理智！
"XX
多么好听的名字！"
沉重而华丽的感叹。
故事终结。
我的声音准确无误的告诉了我接下去的故事。
结局，终于，到了结局了。
我一直期待着的结局，今天，我自己的声音终于告诉我这个结局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似乎能在内心里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
我木然的趴在地上，忘记了逃跑。
……
什么气味？！
熟悉的气味刺激着我麻木的神经。
埋在臂弯的头忽然抬了起来！丧失的理智再次涌到了我的脑海。
气味！
烟的气味！
我使劲的瞪大眼睛，视线却被浓密的烟给模糊。
透过层层的烟雾，我真切的看到了燃烧在不远处的跳跃的红艳的火。
火？
……
火！！！
意识到这个事实，我拼命的想要站起身来。
可是僵硬的腿脚似乎也不再属于我自己，瘫在地上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动静。
可恶！！我不能死！！我不能就这样被烧死！！！
我鼓足了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的往楼梯口爬去。
我拼命的伸直手，僵硬的身体艰难的在冰凉的地板上缓缓爬行。
火的气味越来越逼近，烟迅速的窜进我的鼻孔，引得我止不住的猛烈咳嗽。
但是我没停下来！
我依旧拼命的朝楼梯口爬去。
是的！我不能死！！！我还不想死！！！
快了！就快到了！！
即使浓烟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挣扎着半眯着眼来确认方向。
被熏出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但我没有停止！
快了！就快到了！！！
似乎一切声响嘎然而止。
我在瞬间停止了逃跑的动作。
一动不动的站在楼梯口的，是一个矮小的人影。
他站立着，堵住了我逃生的唯一出路。
晨曦的光还达不到那片阴暗的领域，但是红色的火光却能清晰的照耀出人影的外形。
这是个男孩。一个小小的男孩。
我所熟悉的黑色帆布的鞋子。
我所熟悉的墨绿色的半截裤。
我所熟悉的干净的格子衬衣。
典型的不符季节的夏天的服饰。
然后，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掉落在我记忆的深渊里的脸。
男孩的面孔找不到丝毫的表情。就像死人的脸孔那般。
男孩的手里，紧紧的捧着的，是一本红色的书。
即使隔了一定的距离，即使烟雾朦胧泪水模糊，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红色书皮上被烧焦的黄色的印迹，以及美丽的隶书写下的金色的书名——
没有名字的怪物。
忘记了逃跑，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火的吞噬。
我认命的笑了。
你到底，还是出现了。
十四、真相
"你也要烧死我吗？"望着眼前的那末影子，我惨淡的笑出声来，"就像我对你做过的那样？"
没作声，男孩朝我走了一步。
"不要过来！你这个怪物！"我捡起身旁一块砖，厌恶的朝他扔了过去。
没打中。
确切的说，砖块透过了他的身体。
"不要过来！！你这怪物！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还要出来害人！！"
男孩又朝我走了一步。
"你要找我报仇就来啊！"我尽量用无所谓的声音吼道，"来啊！烧死我啊！"
男孩依旧面无表情。
他又垮了一步。
"哼哼……哼哼……哈哈……"我放弃似的狂笑起来，"果然是找我报仇的吧！哈哈……"
男孩没有表情的脸就像是带了一块石膏的面具。
火的光晕忽左忽右的印现在了那块面具上。
男孩离我又近了一步。
"哦？那本书，你果然带着啊？"止住了笑，我瞟了眼男孩手上的书，"舍不得放下它吧？你是为它而死的吧？——哈哈哈！"
我又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就像个没有自我的疯子。
男孩再次迈出脚步。
"说了不要过来！"我厌恶的往后挪动着身体，恐惧的神色迅速写满了我的眼睛。
没有影子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近。
我重新感受到了害怕的滋味。
"不要过来！"我发着抖，努力的往后逃避，然而身体却更加的不听使唤。
"求你不要过来……"我逃避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发出了哀求的声音。
"嘻嘻——"熟悉的快乐的笑声，男孩的脚尖赫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偷偷的移开手臂，瞪大到疼痛的眼睛看到了男孩居高临下俯视我的眼睛。
一样的面无表情。
一块我熟悉的人皮面具。
但是我知道，此时的他应该是很快乐的吧？看到我低三下四的求他的模样，看到我惊慌失措的神情。
他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因为我要死了。
男孩眼睛里的眼珠一动不动，他就这样凝视着我，又好像不是。
空洞的眼睛似乎没有聚焦。
忽然，他缓缓的蹲了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那张面具般的脸孔离我越来越近，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我胡乱的扭动着身体，但却无路可逃。
男孩依旧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朝我靠了过来。
硕大的却有空洞的眼睛笔直的盯着我，让我害怕的再次用手臂捂住了眼睛。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理智的防线终于崩溃，我歇斯底里的大声吼叫，"你到底要什么？你烧死我就行了啊！！滚开！！不要过来！滚开！"
紧闭着的眼里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但我却能感觉到，那张脸孔在越来越近的靠近我。
有鼻子却没有呼吸的脸！
有眼睛却没有神采的脸！
脖子伸得越来越长！那张脸离我越来越近！
"不要过来！不要！你到底要什么？！说啊！你到底要什么？！"我不顾一切叫喊着，我越来越用力的捂住自己的眼睛。
"对了！我知道你要什么了！我知道了！"火的气味离我越来越近，皮肤表层似乎也感受到了火的温暖。
然而，我也感觉到了，我正碰触着那张面具般的脸孔上突出的鼻尖！！！
"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要你名字！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的吼道，"你的名字是肖洋！"
"火！！起火了！赶紧逃！！"
烦乱的走道上，可以听到许多的声音。尖叫声，叹息声，哭泣声，脚步声。
两个男孩，手牵着手的，在走道上疯狂的奔跑。
"等——等等！"其中一个男孩突然停了下来。
"还等什么？赶紧逃啊！"年龄稍长的男孩焦急的催促道。
"我要去一趟图书室。"怀抱着木盒子的男孩说道，"我要去拿你的宝物！"
"我的宝物？……喂！你等等！！"
于是，在汹涌的人流中，两个男孩却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太好了！图书室还没完全被烧掉呢！"抱着木盒的男孩安心地笑了。
"赶紧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另一个依旧催促。
"不行！那本书可是320你的宝物！我一定要帮我拿出来！"年小男孩的男孩一脸坚决，"对了，320，你先帮我拿着！我马上出来！"
男孩把他一直宝贵着的木盒子交给了站在门口的人，然后迅速的冲进了燃着火的房间。
320站在门口，怀抱着带着体温的盒子，担心的注视着屋内的人。
深色的窗帘已经被烧着了，靠近窗子边的椅子也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
娇小的人影在书架前手忙脚乱的翻看着众多的书籍。
火舌越来越近的延伸到了书架边。
320眼中担心的神色，渐渐的，退去了。
盒子。木质的盒子。
里面也能让父亲确认的信物。
320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这样想到。
如果能有父亲，那么就有自己的名字了吧？
眼中不再有担心的神色，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险的光芒。
不再担忧着屋子内依旧努力的寻找书的那个人，320伸出手，关上了图书室的门。
然后，抱着盒子，走了。
火的温度肆意的侵占着我的皮肤。鼻腔里烟的味道也愈加浓厚。
不可思议的，我却没再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寒冷的恐惧。
小心的移开手臂，哆嗦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红亮。
没有面具般的脸，也没有僵硬的身影。
我微低下头，印入眼帘的是一本红色封面的童话书。
封面上，用隶书书写的书名是如此鲜活。
没有名字的怪物。
书的一角已经在慢慢的燃烧，一点一点，焦黑的颜色吞噬着整本书。在火光中消失的纸张，变成了黑色的细小的灰，在浸染了十五年的岁月后，终于静静的消散了。
爱心孤儿之家的那场火，烧死了很多没来得及逃出的人。
在紧闭着图书室里，最后也发现了一具小小的尸体。
死去的人是347。
死去的人从来都不是320。
320一直都活着。
我就是320。
凭借着木盒里的信物，我顺利的被名为肖宏的男人当成了亲身儿子。
我开始刻意的把自己当成347，我刻意的把347的记忆当成我自己的记忆。
——我有个爸爸；他会来接我；手中的木盒里就有信物；孤儿院的老院长在我三岁时告诉了我这个秘密；我努力的保守秘密；很多人欺负我；然后我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一个男孩救了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了他；他为人冷漠；他喜欢深色的窗帘；他喜欢读书；他尤其喜欢一个奇怪的故事；他从不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他的编号是320。
我的是，347。
我刻意的遗忘真实的记忆，我尽心尽力的扮演着347的角色。
我扔掉了我是320的一切证据！！
然而一些生活细琐的细节，一些人类记忆深处的本能，我却是不能丢弃的。
我现在依旧喜欢深色的窗帘。
我现在依旧喜欢冷淡的对待所有的人。
到最后，我依然没有忘记那本红色的童话书。
到最后的最后，我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没有名字的怪物的结局。
——童话中的怪物最终得到了名字，可是却吃掉了知道那个名字的所有的人——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我不满意这个结局！
所以我从未把这个结局告诉给任何人。
在我内心里，我所规划的结局，我所崇尚的完美的结局，应该是这样的：怪物没有吃掉男孩，他一直很好的取代了男孩，即使肚子很饿，他依旧在努力的代替男孩。所有认识男孩的人，到最后都亲切的呼唤着男孩的名字——没有名字的怪物，终于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一个有很多人都能叫的名字。
火舌开始触摸着我的衣服。我无所谓的爬起身，找了个舒服的墙角，惬意的坐了下来。
一切，真的要结束了吧！
我最终也是孤独的葬身在一片火海里呢！
十五年的图书室，蜷缩在一角的347还有一本红色的童话书作伴，那么我呢？
伴随着我的只是觉悟后的从容。
我淡然的笑了。
原来，那个没有名字的怪物，重来就是我。
原来，那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名字。
意识越来越模糊，可是身体却觉得越来越温暖。
隐约中，我听到了一些很吵闹却很焦虑的声音。
隐约中，我听到很多个不同的声音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肖洋——"
肖洋？
肖洋是谁？
我努力的思考，却怎么也想不到答案。
火已经爬上了我伸长的双腿。奇怪的是，我只觉得温暖，并没察觉到疼痛。
意识慢慢的掉入了深沉的黑暗，我想我是要睡着了。
闭上眼，我才猛然想到：原来肖洋就是我啊！
是的，没错。
我就是肖洋。
肖洋，多么好听的名字。
（完）
"如果您还想到了什么，请马上和我联系。"合上厚重的笔记本，我取出名片夹——细小的名片夹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这是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礼物，我站起身来，把抽出的名片递了过去，"这是我的名片，上面写有联系方式。"
满脸疲倦的中年妇女颤颤的从我手中接过散发着淡香的名片，瞟了眼名片上清晰的字迹，妇女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注视着我："肖同志，请你一定要找到凶手！小宝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我知道啊！他有恐高症，他是不会自杀的！！他是绝对不会从天台上跳下去的！他……"
悲伤像决堤的洪水吞噬着妇女的一切，原本理智请求的话语转瞬间成为了绝望的悲鸣。中年妇女大叫着、咆哮着，泪水源源不断的冲刷着她苍白的脸。
我想我现在是面无表情的，倒是身旁的张琴再一次手足无措的坐在了她身边："阿姨，请放心。交给肖组长是绝对没错的哦！别看组长年轻，他可是很有办案经验的，推理更是一流！所以阿姨，我们一定会查处真相的！相信我们，好吗？"
张琴一边微笑着一边说出轻柔的话语，不可思议的，悲恸中的妇女的确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走吧。"我披上大衣，冷冷的下达命令。
"可是……"张琴搭在妇女肩上的手仍然在温柔的重复着轻拍的动作，当她看到我决意的眼神时，终究还是委屈的站了起来，"阿姨，那我们先走了！您要保重。"
我匆匆的打开房门，迫不及待的离开了那间让我郁闷的房子。
"组长！组长！等等！" 张琴喘着气追上了我，她不满的噘着嘴，用女性特有的声音嗔怪我，"真是，走慢点嘛！人家都追不上了。"
厌恶的表情在我脸上转瞬即逝。
我皱着眉，想思考着什么似的，一字一顿的问她："你怎么看？"
"我？" 张琴想了想，"我看多半就是自杀啊！就像之前死的那三个小孩一样。"
"是吗？"我转过头，面带微笑的看着她。
张琴像个少女般的脸红了起来："现场勘查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没查到吗？一定是自杀，一定是自杀啦！"
我嘲笑般的望着她，用戏谑的不经意的语调问道："那为什么你刚才还说要查出真相？"
"不就是随便安慰一下她呗！反正最后的真相就是自杀嘛！"头脑简单的张琴根本没注意到我嘲笑的眼神，她热情的靠在我身边，挽住我的手臂，"洋，真是轻松的案子啊！处理完这个案子，你就能当上副局长了呢！"
"是啊。"
张琴美丽的脸蛋上绽开了灿烂的笑："你爸对你真是好！是怕你有危险吧？才让你处理这样轻松简单的案件。"
"是啊。"
"洋。" 张琴一脸憧憬的说，"到时候，我们……结婚吧！"
我微笑着，不明意义的点了点头："好啊。"
肖宏，L市警察局局长，同时，也是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我，肖宏的独子，22岁以优异的成绩从警校毕业，理所当然的成为了L市的一名警察。一年后加入重案组，随后成为重案组最年轻的组长——我的经历可谓是一帆风顺，当然，我不是不知道，我顺利的人生背后，始终存在着我父亲的身影。
父亲即将退休。我想到，或许他是想在退休之前，巩固我在警局的地位吧？——所以才推荐我担任副局长。或许他是怕谣言的力量毁了他一世的英明吧？——所以才有让我接手这件看似简单的连环自杀案的提议。
坐在轰鸣的轿车里，我冷冷的笑了。
的确，我不喜欢谣言，我更讨厌别人在暗地里指着我的背影说三道四。
可是，我相信我的能力。
我更相信迄今为止我顺利的人生多半是因为我自身的努力才得到的。
我不需要父亲的庇护！我不需要他的名声与权利！
……
"……组长？组长？你在听吗？"
身旁细腻的声音震动着我的鼓膜，我回过神来，释然的笑了笑："我没事，你继续吧。"
"嗯。" 张琴捧着案例簿继续读道，"死者的尸体与第二天早上被上学的同学发现……"
木然看着车外飞快倒退的风景，我吃力的摁住了太阳穴。
连环自杀案，越来越麻烦了呢！又有一个小孩自杀了！就在今天早晨。
"洋？你没事吧？"张琴细心的凑了过来。
"没事。"我对上了她黑亮的眼睛。
"这个案子越来越奇怪了，不是吗？"张琴继续说，"都已经死了五个小孩了……都是自杀，真可怜。"
"你还认为他们是自杀吗？"我在心底细细的盘算着什么。
"难道不是？"张琴反问我，"这五个小孩根本就没有任何共同点！最大的13岁，最小的才7岁。有不同的家庭，在不同的学校读书，喜欢不同的东西。什么共同点都没有啊！"
"有一点吧？"看到她难得认真的神情，我也难得的想开玩笑。
"什么？！"张琴果然一幅兴致高昂的样子。
我细碎的笑了："都在L市。"
"……你这家伙！"
张琴就这样在轿车里和我拌起嘴来，我也罕有的真心的配合着她。
在公路上飞驰着汽车将把我们送往L市郊的红墙巷小学。
在那里，发现了第5具自杀的小孩的尸体。
自从看了从现场传真来的第一手资料后，满满充斥我内心的，是不可言喻的慌乱的感觉。
很慌乱，很慌乱。
我从未体验过的慌乱。
一种不祥的预感。
……些微的恐惧。
汽车马上就要达到现场，那么起码，在现在，让我在车上的打闹中得到谎言般的安稳吧！
"洋，说真的。"嬉笑的张琴安静了下来，她一脸的认真，"到底有没有共同点？"
没有回答，我再次把视线投向窗外。
明亮的玻璃隐约的反映出我思考的眼睛。
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的，有共同点的。
缓缓的闭上眼睛，黑暗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他们，都没有自杀的理由。"我喃喃地说道。
二、剖腹
飞奔的汽车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红墙巷小学的周边已完全封锁，到处都只看到身着绿色制服的刑警忙碌的身影。
打开车门，冬日干燥而阴冷的风毫不留情的刺激着我暴露的皮肤。竖起大衣的领口，我皱了皱眉头。整个鼻腔里，都严实的充满了血的味道。
"你就留在这里吧。"回过头，我难得体贴的对张琴说。
"为什么？"她却很不领情，"这是案发的第一现场啊！我当然要和你一起的。"
"随便你。"没有感情的声音随意甩给她这样的一句话，我自顾自的攀上不长的阶梯，进入到小学的校园里。
一些刑警与我擦身而过，即使他们在忙，也会抽出不长的时间恭敬的称呼我："肖组长！"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我会微笑着向他们点头。
蜿蜒的血迹已经干涸，在我看来，它就像是一条暗红色的，正在冬眠的蛇。
还是那股恶心的血的味道。
这条弯曲的蛇向前蔓延着。
身旁很多同伴都在忙碌的摄像采集，"咔嚓——咔嚓"照相机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是那么的吵闹。
血迹把我准确地带到了尸体边。
"啊！"张琴恐惧的叫了起来。
我没有回头理那个女人，不是都已经警告她了吗？自作自受。
尸体还完完整整的保存在原地，为的就是让我亲自瞧一眼这离奇的自杀场面吧？
事实上，这的确是一具离奇的尸体。
尸体不是躺着的，而是，跪着的。
坚定的跪着的。
一把两尺的柴刀，锋利的刀刃完全的没入到了腹部裂开的肉的缝隙里。
毛衣破碎的布料零碎的耷拉着，敞开的胸口清晰的印着血红的"十"字。
——剖腹自杀。日本传统武士的自杀方式。
我不由的捂住了嘴巴。
剖腹自杀……吗？意志性的自杀。
我不太清楚这种变态的自杀方式的历史，但是我知道，要完成这样残酷的自杀方式，必须要有坚定的意志，以及，不得不死的原因。当刀刃从腹部右侧插入的那一刻，血液便会源源不断的滚落出来，撕心裂肺的惨痛更是时刻折磨着人的神经。可是光是这样，是死不了的，确切的说，是不会马上痛快的死掉的。持刀者必须继续用力握刀，沿着被撕裂的伤口，横向往左移动刀刃。然后，将刀拔出，再从胸口下方插入向下直割，让闪亮的刀尖，持续切割着自己的血肉，最终形成明显的"十"字形。
日本武士道迂腐的精神，最终造就了这样变态的自杀方法。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个10的女孩，会选择这种意志性的自杀方式。
可是毫无疑问，我眼前的这个女孩，确实完美的完成了死亡的全过程。
披在肩上的白色棉袄被红色渲染得异常沉重。凝固的血液像一朵朵绽放的花。缠着布条的刀柄上，是致死也不会松开的紧握的双手。女孩的头微微的像下低着，散乱的发丝依旧柔软的在风中张扬。奇怪的是，女孩的脸上干净的出奇，没有任何被溅出的血滴沾染的痕迹。
刻意的不弄脏自己的脸吗？回忆起很多年前看的日本的某些电影，我这样想到。
也正是因为如此干净的脸部，我才会注意到，她微闭的、已经死去的眼角流离的那份释然。我才能真切的看到，她僵硬的面部上，那向上弯曲的嘴边的幅度。
她在笑。
苍白的面容上的那抹笑容，是如此的鲜活。
猛然间，一股不可言喻的奇妙的感觉迅速的在我全身流窜。
瞬间的眩晕。
我大口的喘着气，尽量不动声色的大声说："采集已经结束了吗？"
"是。"
"把尸体搬走！"我无力的扭过头。
刑警们带着白色的手套，小心翼翼的抬起了那具冰冷的身体。突然——
"嘻嘻——"
笑声。
孩子的笑声。
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嬉笑的声音就这样突兀的震动着我的鼓膜。
谁在笑？
本能的左顾右盼，到处都是工作的身影。——没有小孩，没有任何一个小孩。
对了，学校早就被隔离了，不是吗？听说最先发现尸体的几个孩子都因为受不了刺激进了医院。这样的惨景，小孩，是受不了的。
可是，我没听错！的确是有谁在笑。稚嫩的、分不清男女的、小孩的声音！
漫无目的的视线再次瞟过被抬起的尸体。
尸体没有变化，没有任何变化。嘴角的笑容还是先前那样的鲜活，嘴唇上弯的幅度还是那样的微妙而隐蔽。
顿时有了种放心的感觉，可是视线却像被粘住了似的，我无法将它从白色布料的红色血印上移开。
明明是冷却的、静止的血迹，却让我不由的，联想到了温暖的，跳跃的。
火。
三、疑虑
段月，剖腹的女孩的名字。一个很好的名字。
她的妈妈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平时照料整个家庭的日常生活。当得知女儿用极端的方式选择死亡后，这个习惯了平静生活的妇女禁不住打击而晕倒，直到现在，仍然昏睡在市立医院的病床上。
段月的爸爸名叫段鸿飞，在L市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是一位年轻的教育家，现在L市中小学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教育改革，正是一年前由他提议并拟定方案的。而且教育改革所取得的完满成果，也是有目共睹的。对于女儿的死，段鸿飞显然要冷静许多。然而他今天还是以"精神状况不佳"为由拒绝了警方的传讯。
冬日的夜晚总是冷清得吓人。我瞟了眼挂在墙上的钟，8：20，L市台的刑事侦查节目还没结束。
万般无聊的，我再次捧起了茶几上那份丝毫没有价值的口供。
提供口供的对象无疑是红墙巷小学与段月有关或无关的师生们。所有人的口供都千篇一律，只是重复使用着那几个简单的单词，似乎他们在事前就已经详细的演排过一样。
"段月是个好孩子啊！"
"是个不错的学生……"
"成绩很好，待人很好，和同学关系处理得不错。"
"是我的同桌，对我很好的……"
"虽然是干部，但从不对我们摆架子……"
"异样？没发现。"
"……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啊……"
……
我叹了口气，无奈的放下这叠不薄的资料。
概括地说，也和之前自杀的小孩一样吗？这个名为段月的女孩，也没有自杀的理由？
不由自主地，我又想起了那具跪着的尸体。完美的意志性的自杀，需要强烈的意志，以及不得不死的理由。
这个女孩，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不得不死的理由吗？
又或者，她是受人胁迫？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启案件，甚至之前类似的案件，都不仅仅是"自杀"这么简单了。
钟摆"嘀嗒——嘀嗒——"的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声音，房子里静得出奇。沙发边的落地灯发散的昏黄的光线，胆怯的照亮了我身边的事物。
我再次瞟了眼挂钟：8：35，该死的刑事侦查应该已经结束，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今早发现的第五启少年儿童自杀事件，肯定会被刑事侦查节目的那些外行们当作爆料来炒作。我用手指就能猜到，那些被人听厌了的蹩脚的推理会被再次搬上屏幕，然后就会有人高声疾呼"还少年儿童一个美好的人生"，接着还会有人含沙射影的抨击警察局的办事效率。
——这样的闹剧，在之前就已经上演过了四次。
我讨厌媒体，它们总是不负责任却又自以为是的散布着毒菌。或许以前我还能当成肥皂剧般看完这样的新闻节目，但是这一次，我不能。
因为少年儿童的连环自杀案，是我负责的案件，这甚至是可以影响到我以后的人生的案件。我没大度到听到人家恶意愚蠢的抨击我的能力，还能不动声色的微笑默许的地步。
"……现在，我们不得不怀疑教育改革的正确性……"
现在是行政时间，美貌的女主播机械的念出了这样的句子。我不怀好意的笑了。
虽然节目中没有点明，但他们指的应该就是段鸿飞在一年前提议的教育改革吧？真是可笑！前一晚的新闻还在滔滔不绝的赞颂这是如何如何正确的改革，然而今天，在成功的教育家的女儿以残忍的方式自杀后，人们竟然就怀疑起这位教育家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就来。
真是可笑的人们！
我好像能理解段鸿飞拒绝传讯的真正原因了。
为自己倒上一杯红葡萄酒，我细细的品味起来。
屋里没开暖气。鲜红的液体顺畅的滑入我的咽喉，不一会儿，浑身就有了种被烧的感觉。
顿时觉得暖和起来。
把玩着空酒杯，我零碎的思考着毫无关联的这五启自杀案件。
自杀的全是小孩，7—13岁的小孩。这些小孩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他们都没有自杀的理由。他们每个人都有幸福的家庭，有和睦的家庭关系，有令人羡慕的朋友关系，也有美满的值得回忆的童年。
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这样幸福的孩子会要自杀。
难道是幸福过头了？
"哼！"我冷哼了一声。
"嘻嘻——"今早无意间捕捉到的孩子的笑声依旧若有若无的萦绕在我脑海里。之后我也仔细的确认过，当时偌大的校园里除了警察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人，那么这个笑声……？仔细的琢磨，这样纯粹的笑声让我有了种熟悉而怀念的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听到过一样……
"城北的改造工程终于于今天正式开工……"不知不觉中，行政新闻接近了尾声。
"让我们来听听城管办主任XXX的说法。"画面由暗黑的背景猛地转到了烦乱嘈杂的施工场面。工地中央，女记者倾斜着话筒，一位像啤酒桶般的壮年满脸严肃的在接受采访。
我冷冷的笑了：每一次市区的改造施工，不知会有多少钱流进个人的腰包里。
这次改造——很早之前就有计划——但是事隔这么多年——才真正实行——"啤酒桶主任摆着政府官员的架子，像唱戏般的拖着腔调，"……其实这块地方——改造起来是很容易的——附近居民的房屋不多——拆迁起来很容易。"
"听说这里以前有一间孤儿院？"女记者适时插入。
"对——将近三十年前，这里有全市最大的孤儿院——但是在十几年前时——一场大火把孤儿院烧得面目全非。"
"那里面的孩子们呢？"
"因为当时消防医疗等事业都很落后——所以死了很多孩子——但活着的——之后都找到了亲身父母或是养父母——他们一定都过着幸福的生活……"
"啪——"我关掉了电视机。
四、线索
"刑警同志，很抱歉。我没及时提供线索。"段鸿飞有些紧张的坐在我对面，干瘦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没关系，您夫人——她还好吧？"我没说什么，张琴倒是很热心的问道。
"还好还好，感谢关心了。"
段鸿飞有些手足无措的紧紧拧着自己的衣角，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神经质。不过应该也可以理解的吧？女儿自杀，妻子住院，事业出现危机——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了。
"其实，刑警同志，我也没什么线索好提供的。"段鸿飞一幅毕恭毕敬的样子，"小月这个孩子啊，很听话，成绩也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我实在是……哦，对了，这里是小月的相册，你们可以翻翻看看。"
我依旧沉默，张琴倒是很感兴趣的翻看起来。
段鸿飞和我默默的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他先开口说话了："肖组长吧？您到真是个沉默的人呢。"
我微微的笑了一下："段先生，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令嫒是绝对不会自杀的，对吧？"
"是这样的。"卸除了伪装，段鸿飞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当时接到小月自杀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开玩笑'的吧。"
"那个时候您的妻子呢？"
"因为周末放假，所以她就在我身边。"
"她的反应怎样？"段鸿飞的妻子还在昏睡中，现在想要获得她的口供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只是惊愕的看着我，然后……"段鸿飞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些什么，"然后……好像说了几句话，就猛地倒了下去。"
"之后您是怎么做的？"
"把太太交给了前来通知的警察后，我马上跑去小月的学校。"段鸿飞无奈的说，"可是那时候学校已经被封锁了。"
一边记录他的话，我一边问道："您知道女儿在学校？"
"嗯。"段鸿飞点点头，"周六小月要去参加二课堂。"
"她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段鸿飞眯起了眼睛："这个……我不知道，应该是很早吧？我六点半起来过一次，就没看到小月了。"
"她平时上学都这么早吗？"
"这个……通常很早吧！小学都是八点上课，她一般七点就从家里出发了。"
"您都不知道她出门的时间？"
"这个……"段鸿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和太太都很嗜睡，每次我们醒来小月就已经走了——那时候都七点多了。"
"那您女儿的早餐问题呢？"
"我们给她钱，她自己买。"
"还有，段先生。"我继续问，"现场并没有发现令嫒的书包。"
"对。八点多的时候，我去小月房间拿书，才发现她根本就没带书包，那时候我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我掏出一张照片，轻轻的放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这把刀，是您的吗？"
段鸿飞拾起照片辨认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这把柴刀是放在我家储物室里的。都有好多年没用了。因为是我爸爸的遗物，所以都是很好的把它收藏的。"
想了一会儿，我问道："储物室的钥匙呢？"
"我们家储物室没钥匙。"段鸿飞回答。
没有什么好问的了，我们之间瞬间又恢复了难耐的沉默。现场的气氛有些冷。
身边坐着的张琴依旧兴致勃勃地翻看着相册。
"唰唰唰"透明纸摩擦着发出的声音，倒是给现在的冷漠增添了别样的色彩。
"对了，肖组长……"好像终于想起了一些东西，段鸿飞犹豫着开口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用的情报，但是……"
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我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小月的教育是由我负责的，她所有的书本读物都是我买的。"段鸿飞继续说道，"可是前几天，她好像一直沉迷在一本童话书中。可是那本书绝不是我买的。"
"童话书？"
"嗯，一本红色封面和封底的童话书。很旧的样子。我以前都没见过。"
"关于这本书，您还有什么线索吗？"我来了兴趣。
"她很宝贵这本童话书！有一次我只是随意的拿起来看看，她就很凶的抢了过去。"
"是她自己买的？"
"不是。"段鸿飞说，"我问过她，她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的书，朋友要她好好保存。"
我挑了挑眉头："现在这本书呢？"
"不见了。"段鸿飞老实的回答，"那我确实记得小月去世的前一个晚上，那本书还好好的放在她的书桌上。肖组长，现场没发现这本书吗？"
没有回答他，我继续说："能更详细的描述下这本书吗？"
"红色的，很旧，嗯……."段鸿飞想了一会儿，"书角边有黑色的印迹，好像是被火烧焦的。"
张琴把看完的相册放在了茶几上，很专业的问道："您知道书的名字吗？"
"我没注意书的名字。"段鸿飞摇摇头，"但是我太太应该知道。我记得是三天前的样子，她还问过我为什么要给孩子买那样的书。"
从段鸿飞的家里出来，我贪婪的呼吸着干净的空气。
"很在意那本童话书吗？"看到我一直紧锁着眉头，张琴关心的靠了过来，"洋，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那本书肯定是她同学……"
"你去查查最近一周内，段月问谁借过书。对了，学校的图书馆也要问。"
"洋！"张琴一脸的不愿意，"这一定是自杀案件，不要想得太复杂，好吗？那本童话书只是巧合而已啊！"
"真的是巧合？"我嘲笑的反问她，"其它四启自杀案件的笔录你也看了吧？没发现什么共同点？"
"共同点？"张琴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
"第一启案件的汪太太不是说了吗？她的儿子只是完成学校的作业，根本不会主动看什么课外书。还有那个叫小宝的男孩，他平时不也是不爱读书的吗？"回忆着以前的笔录，我慢慢的解释道。
"对！对啊！"张琴焕然大悟，"因为第二启案件和第三启案件自杀的小孩平时也就爱看课外书，所以他们的家长没有提供什么特殊的信息。"
我点点头："看来还要更仔细的询问这些细节！"
"交给我吧！"张琴很得意地笑了，"我现在马上就去查段月的借书纪录后，接下来会重新传讯之前四启案件的家长！反正现在组里人手紧，闲人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我没说"谢谢"，只是用眼神默许了。
"不过啊，洋，我觉得不管怎样还是自杀案件啊！"张琴发牢骚似的说，"现场根本就没有发现过可疑的线索！如果不是自杀……"
她突然停了下来，很神秘的笑了。
懒得理会这个喜欢装神秘的女人，我自顾自的下了楼梯。
"真是！都不问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张琴泄气的跟上了我，"对了，刚才看了段月一家的照片，真的幸福得让人羡慕！还有之前那几个小孩的家庭照片我都看了，我也很难相信这样幸福的小孩会自杀呢！"
伸出手，握在了冰冷的门把上，我依旧沉默着不理睬她。
"我还从没看过洋小时候照片呢！"张琴越说越兴奋，"我看到的最小的洋都已经读初中了，都长大了，一点也不好玩。"
我的手就这样僵在了门把上，紧闭的车门迟迟没被打开。
"就让我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吧！不要害羞哦！"张琴撒娇着哀求道。
背对着她，我轻轻的闭上眼睛。
"洋？"
"没有。"睁开眼睛，我打开车门，上了车。
"咦？"
"那种照片，我没有！"狠狠的用力，我甩上了车门，把一脸不明所以的张琴成功的关在了车门外。
汽车"嗡嗡"的发动了。
窗外，阳光下的景物闪烁着在我眼前流淌。
在心底，我小声的低喃：那种照片……我没有……
五、身世
我是孤儿，确切的说，应该是"曾经是"。
父亲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把我扔在了孤儿院。很多年后，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已经在孤儿院渡过了我人生中的10个春秋。
这就是我的童年，一段遥远的回忆。我刻意回避的一段退色的过去。
我从未问过父亲这样做的原因，他也从未给我任何的解释。
可是，在我11岁的那个冬天，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真切的看到了他眼睛里涵着的泪水。他颤抖的手轻轻的接过了始终被我小心保护着的盒子，在苍老的视线认真的端详了盒子里的信物后，父亲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我就清楚的知道，我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这个抱着我痛哭的男人，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父亲。
从他断续的哭腔里呢喃出的那个名字，则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属于我的名字。
事实上，我并不太记得三岁以前的事情。有关父母亲的一切记忆，都不存在于我幼小的头脑中。我根本就不记得父亲把我交到孤儿院的事，我也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父亲。我以为我和孤儿院其他的小孩子一样，都是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我以为我和孤儿院其他的小孩一样，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时候，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们所有孤儿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然而，我是其中特别幸运的一个。
三岁的时候，孤儿院年长的院长把我叫到了她的病床前。她递给了我一个不沉的木质盒子。在她慈祥的目光下，我打开了它。安静的躺在铺着红色绸缎的盒子里的，是一段精制而细腻的木雕。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名贵美丽的东西，我记得我当时是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之后，院长的话更让我难以相信。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她是这样说的，"他以后会来接你。"
"父亲？？我的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我，只能傻傻的询问，"他会来接我？"
嗯。这个盒子里的东西，你要好好保管！这是你父亲留下的信物。"
"信物？"
"对，他会凭这个东西来认领你。" 院长突然很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这是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了吗？"
"嗯。"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当时我并不知道院长让我保密的原因，我只是很听话的遵照了她的指示。可是当我成长到更懂事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院长的理由，我不得不由衷的感谢起她来。
院长在把我叫去后不久，便坐着死在了她喜爱的藤木椅上。于是，除了我自己之外，便不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那天以后，我每天都会花上很长的一段时间来幻想我的父亲。我会想象他的容貌，他的声音，我会想象他带着我出去游玩的场面……我总是这样发呆，总是紧紧地抱着木质的盒子在窗口下发呆。以至于原本活泼的我，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原先总是聚在一起的伙伴们，也在不知不觉中离我远去。
对于他们的离去，我想我是高兴的。如果不和我接触，他们就不会有机会知道我的秘密了吧？他们就不会抢走父亲留给我的信物了吧？
我时时刻刻都紧抱着手中的盒子，我总是会担心全世界所有的人都会来抢走它。每当我抚摸着怀中的盒子的时候，我总能感到身后令人刺痛的眼光，听到细碎的声音。
我觉得任何人看我的眼神都无比狠毒。
我开始变得不相信任何人了。
"叮咛——"尖锐的电话铃声成功的让我回到了现实。随意的把手抚上脸庞，才发现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许久不曾触及的记忆，竟然毫无预兆的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躺在床上痛苦的捂着脸，想要把噩梦残留的那份恐怖完全摒弃。
"叮咛——"电话依旧不舍不弃的响着。
清晨的空气，有些冷。
披上件外衣，我走下床，拿起了一直振个不停的话筒。
"喂——"
"洋！告诉你三个消息哦！"话筒另一边是张琴兴奋的声音。
"说吧。"我懒散的吩咐道。
"第一，我查过了段月的借书纪录。她平时就从不问同学借书的，这一个星期来也是这样；另外图书馆的借书名单里也没有她的名字。第二——"张琴接着说，"这两天我重新审问了前四启案件中自杀小孩的父母，在我的提醒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们竟然都提到了那本童话书的事！！到底倒是关心孩子的父母啊！有几个家长见到过那本童话书，就像段鸿飞说的那样，是红色的封面。只不过没有谁看清楚那本书的名字。他们的孩子也都不允许别人碰触那本书。"
渐渐的摆脱噩梦的困扰，我问道："然后呢？"
"第三嘛！很好的消息哦！"张琴得意地笑了，"段月的妈妈醒来了。"
六、童话
和张琴风风火火的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巧看到了段鸿飞为他妻子殷勤按摩的场面。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站在病房门口，敲了敲敞开的门。张琴则是满脸羡慕的小声说："真是恩爱啊！"
"啊？"听到敲门声，段鸿飞这才朝我们看了过来，"肖组长？这么快就赶来了？"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踏入了布满消毒水的病房："嗯，接到消息就马上来了——段太太的情况，还好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了。"段鸿飞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人，些微安心地笑了，"只不过请不要问太过激烈的问题。"
"我会注意的。"我肯定的承诺道。
把椅子放在病床旁，我端正的坐了下来。张琴坐在离我不远的那张椅子上，笔记本已经摊开着摆在了她的膝上。段鸿飞抱着胸站在了病床的另一边，他有些担忧的看了看病人，又抬起头用意义不明的眼神看了看我。
病床上躺着的女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的脸色依旧不好，双眸中也布满着显而易见的悲伤。她微笑着朝她丈夫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看向我的眼神顿时变得异常坚定。
"那么，段太太，能否请您回答我几个问题呢？"
"可以。"女人的声音沙哑而决然。
"您认为您的女儿会自杀吗？"没有用惯用的问话套路，我问的只是我在意的问题。
"不会。"她不假迟疑的否定。
"听您丈夫说，在接到女儿自杀的消息的时候，您好像说了些什么。您说的是什么呢？"
一直安然的女人突然紧张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把视线转移到了她丈夫身上，可后者只是微微的点点头。
丈夫的默许让女人重新平静下来，她深深的调整了呼吸，然后再次看着我，回答："竟然真的是这样。"
"嗯？"不太明确她回复中的意思，我皱着眉头反问。
"我当时说的就是这句话。"女人解释道。
"竟然……真的是这样？"我小声的重复了一遍，随后又问道，"难道说，您事先知道您女儿会自杀？"
"不！"女人更坚决的否定，"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小月是不会自杀的！"
"可是您刚才说的……"一直默默的做着笔录的张琴终于也忍不住的问出声来。
"……是，刚才那句话，也的确是我说的……"女人有些疑虑的压低了嗓音，"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
兀自的思考了一番，我接着问："您很肯定女儿不会自杀，但是在刚接到女儿自杀的消息的时候，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是这样的吗？"
可以……这么说吧？"想了好一会儿，女人才不肯定的答道，"真的，我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即使是现在我也想不通……得知小月自杀的那一刻，这句话就猛的冒了出来……"
"也就是说，潜意识的？"
"……"女人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才让您有这样的想法？"我依然毫不留情的问道。
没有回答，女人细微的颤抖起来。
"肖组长，能不能请您换个……"一旁的段鸿飞也忍不住阻挠。
"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固执的继续发问。
"肖组长！请换个问题！"
似乎没有听到身旁的声音，女人只是瞪大着双眼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她双手紧紧的揪着床单，颤抖得更加猛烈。
她在害怕着什么吗？看着眼前的女人，我不禁这样想到。
"……童话……"女人的嘴里突然吐出了断续的词语。
"您说什么？"我赶紧追问。
"肖组长，我太太现在精神状况不稳定！请您不要……"
"不，鸿飞，我没关系。"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女人虚弱的安慰着丈夫，"的确，是发生过什么。"
我回过头和张琴迅速的交流了眼色。
"是一件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情。很诡异。"女人坦然的说道："小月自杀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半夜的时候起床喝水，却看到小月关着的房门缝隙里透出了灯光。当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不知道这孩子在干什么，所以就走了过去。"
大家都静静的琢磨着女人的话，就连段鸿飞也一脸惊讶的表情。看来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情。
"我走到了房门口，刚准备开门，就听到了房间里女儿的声音。"女人继续说，"于是我把耳朵贴在了房门上。房间里说话的的确是小月，她好像在读什么课文。"
"课文？"我反问。
"我刚开始也以为课文，后来听多了又觉得像是童话故事什么的。小月就在那里一段一段的读着，有时候还突然停下，然后又奇怪的笑了起来。"
"笑？"
女人一幅拼命回忆的表情："对，笑了。然后很快乐的说了些其它的话。"
我满脸诧异："其它的话？不是读童话故事吗？"
"不是。她说'这是什么故事啊！这么有意思！''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童话！'就像这样的话。"女人说，"总是读着读着就停下来，然后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可是……"段鸿飞也忍不住的插嘴。
"难道房间里还有其他人？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女人继续说，"因为小月说的话真的很像在和一个人谈话一样。"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好像事情变得愈加的难以理解了。
"我以为房间里有其他人，就准备打开房门。可是，在我刚握住房门把手的时候……"恐惧的神色迅速的写满了女人苍白的脸，"门就开了！站在门那边的就是小月！！她就站在门口，用很凶很凶的眼神瞪着我！她翻着白眼瞪着我！"
女人开始狂乱的猛烈摇动起来，段鸿飞赶紧上前使劲的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小月的眼神……很恐怖，真的很恐怖，我从没看到过那样的小月。"女人开始小声地啜泣起来。"她就一直那样瞪着我，像要杀了我一样的凶恶眼神！之后……之后她什么都没说的就又重新把门关上了。"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重新发问："那么房间里还有其他的人吗？"
"没有……应该没有吧？"女人摇了摇头，"当时我没什么精力再去注意房间里是否有别人了。"
"您女儿是不是有一本心爱的童话书？红色封面的？"
"红色的童话书？"女人想了想，"哦哦！是有一本！那天晚上小月站在门口的时候，手上就捧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您看清楚书的名字了吗？"
"没……没有。看到小月那样的眼神，我实在是太慌乱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注意。"想了想，女人补充道，"我觉得小月读的故事应该就是那本童话书上的，然后第二天我就问丈夫为什么要买那样的书。"
"对对对！你就是那样问我的！"段鸿飞大声的叫嚷起来。
"但那本书也不是您买的。"我不满的瞟了他一眼，"段太太，那天晚上您听到的故事内容，您还记得吗？"
女人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记得……大概……"
"能请您把您记得的内容复述一下吗？"我回头示意张琴好好的记下故事的内容。
"我尽量。"女人疲惫的闭上了眼，随后，一些细碎的不连贯的句子，从她灰白的唇间倾泻了出来，"从前……在一个地方，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它……渴望有个名字……然后就展开了旅程……"
"从前
在某个地方
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
它非常非常想要一个名字
却苦无办法
……"
女人的声音渐渐的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个熟悉的、幼嫩的声音。
谁！？！！我一惊！猛地抬头，慌张的向四周望去。
我惊讶的发现，医院的纯白颜色早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紧紧的裹着我的，是浓重而又甜蜜的黑暗。
我在黑暗里探索着迈出步子。
"于是
怪物展开旅程
为自己寻找名字
……"
黑暗中，认真的读着童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在我眼前，一片细小而微弱的光迅速的延展开来。
谁？！谁在那儿？！！我大声的吼道，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童话啊？"
谁？这又是谁的声音？？另一种幼稚的童声，但是声音里却充满着快乐。
"我也很喜欢这个童话的呢！——嘻嘻——"
笑声，很熟悉的笑声！好像……在某个地方听到过……
"肖组长！您怎么了？"
"……洋！"
……
好吵！耳边萦绕的嘈杂的声音让我渐渐的拾回了理智，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突兀的被暴露在了明亮的光线中。
这里是……医院？我正踉跄的站着，椅子被粗暴的摔倒了一边。张琴在我身旁紧张的搀扶着我，段鸿飞和他妻子也都瞪着眼睛吃惊的注视着我。
对了！这里是医院！
"肖组长，您没事吧？"段鸿飞小心的问道。
甩开张琴搀扶我的手，用力的按住了太阳穴，我虚弱的说："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
"对不起，我……实在是记不起童话的内容了。"段太太满脸愧色的望着我。
"没什么，您已经提供了很重要的线索。"我勉强的挤出了笑容，"那么就这样吧，您如果还想到了请和我们联系。"
我匆匆的道过别，逃般的迅速离开了那间病房。
"洋！洋！你没事吗？你真的没事吗？"身后的张琴焦急的追上了我，"到底怎么了？刚才在病房的时候？你突然站起来，一脸悲伤的样子……"
"悲伤？"我停了下来，"我是悲伤的表情吗？"
"对啊！就快哭了的样子。"
悲伤？不是恐惧？？这样想着，我重新迈开了步子。
"到底怎么了？洋？你告诉我啊！"
到底怎么了？哼！我也想知道呢！！当时听到那样的童话后，为什么不仅会产生幻觉，还会出现幻听……
我自己……也不明白……
"张琴！你去各大出版社查问一下，看看哪家出版社出版过那样的童话书！"
"哎？嗯，好！"
"现在就去！"我不耐烦的命令道。
"可是你……"张琴仍然担心的望了我一眼，随后捧着笔记本离开了。
直到视野里再也捕捉不到张琴的背影，我才无力的顺着光滑的墙滑落下来。
连续发生的五启少年儿童自杀案件，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原先只是怀疑这些小孩是不是自杀，可是为什么越深入的调查下去，就越会更多的回忆起我不愿回忆的过去？
难道这些案件，和我有关？
开什么玩笑！！！
我无奈的用手捂着脸，没有心情再去整理纠缠着的线索。
突然觉得好累。
真的……好累……
七、父亲
没再去警局，也没有奔波的去查案，我早早的回到自己的家，无力的瘫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窗外的阳光正快乐的跳跃着。像是害怕光线的照耀似的，我走到窗边，狠狠的扯上了所有的窗帘。窗帘又厚又重，是我所喜欢的深蓝色。
顿时，屋内变得沉静又幽暗了。
再次坐回到沙发上，轻轻的用手捂着脸，我什么都没想。房间里静静的，钟摆清晰的声音不经意的传进了我耳里。
的确，我什么都没想。
然而我很清醒。
我没睡着。
突然的觉得，这种幽静的感觉很让人怀念。
好像很久以前，我也总是静坐在没有阳光的阴冷的屋子里。那个时候，我也是清醒而安静的坐着，什么都没想，只是随意的数着钟摆发出的声音。好像那间屋子，也有着厚重的深色系窗帘，明媚的阳光也总是被窗帘无情的挡在了屋外。好像那个时候，静坐着我，手上捧着……
"叮咛——"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让我浑身一震，原本慢慢的展现在我脑海里的情景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脑海里的情景，也是被我刻意丢弃的记忆吗？
铃声依旧不屈不挠的响着，吵闹的声音让我再也不能继续思考。我抬起头，愣愣的坐着，视线一动不动的聚集在电话闪烁着的信号灯上。红色的信号灯随着铃声有规律的闪烁。我仍旧呆坐在沙发上，我只是注视着闪动的红色的灯。
我没有接电话。
"叮——"铃声持续的响了一阵，最终还是放弃似的停止了躁动。我这才轻松的吐了口气。
在这样安静的屋子里，任何突然而激烈的声响都会让我紧张，并且恐惧——这是我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年轻的重案组组长，不会害怕血腥的场面，不会害怕丑陋的尸体，不会害怕凶恶的歹徒，但是他会害怕这些平常而普通的声音——这样的事实，估计是没人相信的吧？
恢复安逸的屋子让我心情顿时平静下来。我刚准备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静坐时，毫无征兆的，电话铃声再次划破了原有的静谧。
"叮铃——叮铃——"铃声似乎更加嘈杂，也更加焦急。我郁闷的皱皱眉头，最终还是无奈的走到电话边，抓起了听筒。
"喂——"
"洋洋吗？你果然在家里。"听筒另一边是久违了的低沉的嗓音。
我稍稍的迟疑了会儿，最终还是答道："嗯。爸爸。"
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不会太过亲密的去讨好他，他也不会太过热情的照顾我。当他把我从孤儿院带出来后，我才发现原先我的那些美好的幻想是多么幼稚可笑。
是的，对于我们来说，彼此都是唯一的亲人。可是我们怎么也做不到"相依为命"的地步。
从初中开始，我就寄住在学校。父亲从来没来看过我，但是每个周末他都会在傍晚的准时的打来电话。我渐渐的学会不再期待他什么，可是我依旧会很渴望每个周末傍晚的那三分钟。父亲的电话总是简短的，但他却固执的要让通话时间延续到三分钟。有很多次，我们都无话可讲，那个时候，谁都不会挂断电话，我们只是静静的握着听筒，无聊的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父亲不会花上一天时间陪我逛街游玩，父亲不会花上一个小时陪在书桌前为我讲故事。然而他确实不能没有我，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中总是藏有愧疚，或许他刻意的跟我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敢承认他的过失？在生活上，他不懂得如何弥补我。他曾极力的劝说我当警察，而我后来也的确是这样做了。我的警察生涯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这之前也说过。父亲，是在用这种方式弥补我吗？
真是迂腐得可笑。
坦白的说，我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小时候朝思夜想的那种渴望，已经被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磨灭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我不得不承认，父亲是了解的我的。我从没有向他汇报过我自己的种种，但他却总是能得知我的现状，抓住我心里的想法。就像刚才，他知道，我正逃避现实的躲在了家里。
"洋洋，这个周末回来吃饭吧。"他是这样说的。
"好。"我简短的回答。
之后，在彼此早已习惯的尴尬中，我们聆听了将近三分钟的对方的呼吸声。
八、朋友
父亲从未询问过我有关孤儿院的种种经历，就像我从未质问过他为什么要把我仍在孤儿院的原因一样。
父亲知道我是个沉默的、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他也看得清楚，我那双不信任任何人的眼睛。但是，他就是没有问过我在孤儿院经历。——对于他这种粗鲁的关怀，我还是很感激的。
我刻意的不去触及和孤儿院有关的任何事情。原因很简单，在孤儿院，我过得很不好。
那时候，我的心里装着的，仅仅只有那只木质的盒子以及里面的木雕。
我过度的保护秘密的态度引起了离我越来越远的其他孩子的不满。刚开始，他们会用狠毒的眼神凝视我，用恶毒的话语辱骂我，到后来，欺辱我的方式上升到了殴打我的地步。
我没有还手，我不能还手！紧紧的捧在我手中的是我唯一的渴望，我只能紧紧的抱着它，我决不能松开手！
就这样，我更紧的把盒子抱在了怀里，我向着地板扑倒在了地上。我挪动着想要逃跑，可是一大群孩子用他们肮脏的脚踩着我，固定着我的身体。
他们向我吐口水，在我身上撒尿，对我拳打脚踢。他们想要抢走我的盒子。
可是我却无处可逃。
——这种屈辱的记忆被我深埋在了心底的角落里，直到它发了霉。
然而最近，与之有关的另一种记忆却悄然的在我心底复苏起来。
诚实的说，我被殴打欺辱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在不久后，我找到了一个朋友。
一个足以信赖的朋友。
他一直都是冷静沉默的人。他总是在不经意间散发着的与众不同的傲气。可是那群恶劣的孩子却没有人敢去惹他。
有一次，当我不知是第几次被打趴在地板上时，我无意中撇到了站在一旁静静的观看着的他。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冰冷的眸子里找不到一丝的感情。
不知为什么，我却哀求的向他伸出了手，我哭泣的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说："救我。"
我不渴望他能听到，可他好像听到了。
然后，没有犹豫，他向我走了过来……
那一次，他向我伸出了手，他救了我，他永远的救了我。从那之后，我们便成为了无所不谈的朋友了。其他的孩子因为害怕他的冷漠，也都不敢再找我的麻烦。
——这就是最近我才忆起的过去。
实际上，这是一段不错的过去。之后我在孤儿院的生活，也逐渐变得轻松快乐起来。可是，我却连这个……也都淡忘了。
他比我更早来到这所孤儿院。听他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也经常被人欺负，但是他懂得反抗，即使自己已经满身伤痕，他也不放弃的继续攻击敌人。
他告诉我，他曾把一个孩子的眼睛打瞎，把另一个孩子的腿骨打断。然后他会问我"你怕我吗？"每当我琢磨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他却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大家都怕我，所以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其实，我唯一的朋友也不是那么冷淡，他很聪明，很喜欢看书。有时候我会陪他坐在昏暗的阅览室，安静的听他朗读书上的故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有些沉闷，但是我内心却感到很轻松。
我不愿再继续隐藏我的秘密，于是，我告诉他我有个父亲，我告诉他我父亲会来接我，然后我有些得意的看到了他满脸羡慕的神色。
他是个天生的孤儿，这也就注定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亲人。但那时候，我不觉得我公布的秘密对他来说或者是件不幸的事情。当看到他与年龄不服的成熟的脸上浮现出羡慕的神色时，我会很快乐的同情他。——那个时候，身为小孩子的我，原来是这般残忍。
虽然我渐渐的不再相信任何人，但是我内心里还是很希望有个能够信任的朋友的吧？
他就是那样的朋友。
我无所保留的相信他，毫不隐瞒的把我最珍贵的秘密拿出来和他分享。虽然有时我会用小孩子的韧性残忍的对待他，但他总是大度的宽恕了我。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名字……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我坐在沙发上苦恼的思索着，最后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名字啊！我们能称呼对方的，也就只是一串的数字编号而已。
我的编号是347。
他的是，320。
九、追寻
随着西伯利亚寒流的入侵，冬季最为常见的流感也迅速的在人群中传播开来。
下了车，迎面的冷风让我不自觉地裹紧了棉衣的领口。取下手套在口袋中摸索了一阵，随后掏出了一小块报纸：L市南雀区人民大道38号，文艺作品出版社。报纸上规整的宋体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样的字迹。
我抬头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洋房，最终还是推开了半掩着的铁门，走了进去。
交给张琴的任务还没完成，她却感染上了流感。于是，从调查出版社入手来追寻童话书线索的工作，就自然而然的转到了我手上。
诚实的说，或许这并不是件什么非得要完成的事情。或许把童话书列为重要线索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的。又或许我们查来查去，最后得到的结论却还是那两个字：自杀。
其实到了现在，对于案件的真实面目，我也不怎么关心了。自杀，或者不是，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所关心的，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问题。和我过去有关的事情，被我刻意遗忘的事情。
感觉越深入调查这些莫名其妙的自杀案件，就越像是在调查我鲜为人知的过去一样。这样执著于那本神秘的童话书，也可能是因为它和我的过去有奇妙的关联吧？即使命令手下追寻那本童话书的一切，也果然是为了我自己吧？
哼，我还真是个自私的人呐！
想到这里，我冷冷的笑了。
文艺作品出版社，一个颇为壮观的名字，然而这家出版社却更像是个不规则的个人企业。
张琴生病之前已经把L市各大出版社都调查过了，就连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出版社，她也没有遗漏。但不管怎么查，都丝毫没查到有关那本童话书的线索。
前天，偶然的，我在晨报的一角发现了"文艺作品出版社"的名字；张琴没有调查过这里。
这确实是一家很不显眼的出版社。似乎在各个书店的书柜上，都从未出现过这家出版社出版的书。事实上，当我走进这家出版社的内部时，我所看到的景像更确定了我的想法。
"这家出版社其实是我的个人兴趣。"坐在我对面的，是个戴着眼镜的矮小的老头。他就是这家出版社的社长。同时也兼任了编辑、美工、英语翻译等职务。
我没有表明自己警察的身份，我也没急着告诉他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悠闲的品茗着他泡的龙井，我静静地听他说这家出版社的历史。
我们就像是一对老朋友在扯家常。
"虽然没什么效益，但我也不在乎那么多。"社长眯着眼睛得意地说，"出版社最鼎盛的时期，也只有8个员工。他们全是我的朋友。"
"大家也都热爱文学吧？"我问道。
"不止文学，美术、音乐，我们都很热爱。"老社长自豪的说，"我们的出版刊物各种各样。画册，乐谱，什么都有！还有那些无人问津的文学作品，我们也都出版过呢！"
我眼睛一亮："童话呢？有没有出过童话？"
老社长回答："那当然啊！各式各样的童话都出版过！嗯……我想想啊，我们刚建社的时候出版得最多的就是童话！任何国家的童话我们都有翻译。但是当时只是试验的性质，所以也就没有批量出版。"
"那么您肯定对童话故事很熟悉喽？"
"呵，很熟悉倒不敢当，但是只要是我看过的，我应该全部记得。"老社长说道。
"那么，请您看看这个。"我赶紧站起身，把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张纸递给了他，"这个童话故事，您还有印象吗？"
老社长接过我手中的笔记纸，不慌不忙的读起写在纸上的字迹来："从前，在一个地方，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它渴望有个名字，然后就展开了旅程……"
这是张琴记录的段月妈妈的口供。对于整个故事来说，它依然是不连贯、不完整的。
虽然那天在医院，我看到了幻觉也产生了幻听。我很肯定，当时我所听到的、那个稚嫩的童声朗读的，应该就是这个故事的完整版。然而之后，不管我怎么努力回忆幻听的内容，我却再也想不起只言片语来。有时狠下心来拼命的想，最终却只能得到头晕眼花、心跳加快的结果。
这种感觉，就很像是我行走在一条漫长而狭窄的小路上，我看不清眼前的路，因为笼罩在路上的是一团浓郁的黑暗，可是路的两旁，却是明亮的光。每当我想跨出小路的束缚来到光亮的地方时，就会有谁狠狠的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再次拉回到黑暗的路上。
"咦？这个故事……"放下手中的纸片，社长细细的琢磨了会儿，"这个故事，应该还不完整吧？"
"是的！"我用力的点点头，"我就想请教您这之后的内容，以及收录这个故事的童话书的事情。"
"嗯……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单行本。"社长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单行本？"
"就是一本书只有这一个故事。"老社长解释道，"另外……这本书好像……你等等！"
说完，社长把我留了下来，自己走出了门。
"久等了！"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当老社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他一脸兴奋的表情。
我没有看漏，重新出现的他，手上多出了一本书。
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果然没记错！"把书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老社长高兴的坐了下来，"我们果然翻译出版过这本童话书。"
定定的盯着静静的躺在我眼前的那本书，我伸出略微颤抖的手，小心的把它捧了起来。
红色封面背景，封面的正中央，是一张风格娴熟的画。在鲜艳的绿色的树丛前，站着一个穿着奇怪，长相却有些可爱的……唔……不是人类的家伙。
画的上方，则是华丽的花体写下的书名。
"这是？"我端详着那歪歪扭扭的字体好半天，才郁闷的说道，"这是什么文字？"
"捷克语。"对面的老社长却回答得云淡风清。
"您懂捷克语吗？"
"不，我只做英语翻译。"老社长回答，"这是我已故的一个朋友翻译的作品。这本书就是原版的童话书。"
"哦……"我愣愣的把书拿在手上，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真的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呢！"老社长继续说，"三十年？还是四十年？那时候我们刚建社，几个血气方刚的文学青年就四处搜集外国文学作品，拿来自己翻译。那时候我们和苏联的关系还很好，像苏联的书、东德的书、还有捷克的，我们都能轻易的弄到。"
"那…….这本书，有没有批量生产？"
"没有。"老社长回答，"说了当时只是试验性质的，并且……"
"并且什么？"我着急的问。
"并且当我们看到这本童话书的中文译本的时候，没有谁赞同要把它批量出版。"
"为什么？"
"怎么说呢？"老社长叹了口气，"这个作者的画工很不错，但是童话毕竟是给小孩看的，我们都觉得这本书的内容，很不适合小孩。"
我低喃着重复："不适合吗？"
"故事虽然很有新意，但是表达的东西却很灰暗。"老社长皱起了眉头，"看过后还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
"那时候我们就责怪翻译的那个朋友，他却很无辜的回答，他只是觉得画很好看，所以就翻译了。"社长轻轻的笑了，"真是个粗鲁的人啊！"
我轻轻的捧着书，看着似曾相识的封面图案，指尖怀念的来回抚摸着陈旧的纸张。
"好像你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社长问道，"那这本书就送给你好了！有空的时候你就查查字典。"
"这怎么行？"我赶紧回答。
"很不好意思，关于这个故事我记得并不太多。"社长笑着对我说，"坦白的说，你写在纸上的这些部分我原先都忘了呢！我所记得的，就是看完这个故事后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既然我不能帮你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之后的故事，那你就自己帮自己吧。"
"这本书就没有其它中文译本了吗？"
社长想了想："应该……没有了吧？我很肯定当时没有其它出版社会出版这种冷门的书。到了后来，教育部严格控制青少年儿童课外读物，就更没有谁会留意这种书了——所以，你就收下吧。"
"那……谢谢您了。"我一边诚挚的道谢，一边把童话书装进了公文包，"对了，当时贵社就没有中文译本的成品吗？"
"怎么会没有？"社长托了托眼眶，"我看的那本就是成品。还是用当地最先进的彩印机印刷的呢！除了里面的捷克文换成了中文，其他的地方都和原版书一模一样。"
"只有那一本？"我倒吸了口冷气。
"对！中文译本的成品只有一本。"老社长肯定地回答。
"那……那那本书……"从体内拥上来一股激动的情绪，我甚至开始口吃起来，"那本书…..现在在哪里？"
"没了。"社长很轻松的回答，"被火烧了。"
"烧了？谁烧的？"前一个瞬间才涌上来的激动，这个瞬间却被迅速的冷却。
是因为天太冷了吗？为什么我浑身抖个不停？
"谁知道呢？"老社长并没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书应该是在火灾中被烧的。"
"火……灾……"
突然的觉得全身冰冷。
"我们把试验期的大部分书都捐给了孤儿院。"
社长的声音纷乱的萦绕在了我耳边，我渐渐的忘记了呼吸，只能喘息的张大嘴。
"我想想啊……这本书捐到哪儿了？"
胸口沉闷得难受，我甚至都在怀疑心脏是否还在平安的跳动。
"对了！这本书是捐给了爱心孤儿之家！"
爱心……孤儿之家……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这是城北的一家孤儿院，也是当时全市最大的孤儿院……"
呜……好疼！胸口好疼，头也很疼……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吞噬我一样。
心脏还在跳动吗？血液……血液是不是已经凝固了？
"……你没事吧？"
"唔？"疼痛的感觉突然的减轻，回过神来时看到的是老花镜片那边关心的眼神，"我……我没事……对了，您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吗？"
"名字？不是很明显吗？"老社长又爽朗的笑了，"名字就是《没有名字的怪物》啊！"
啪——
有什么东西。
在我体内。
破裂了。
十、自焚
张琴的弟弟自杀未遂。这个名为张斌的大眼睛男孩选择的自杀方式是——自焚。
九岁的男孩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民房，把整瓶汽油倒在了房间里，然后关紧房门，自己安静的坐在地板上，划亮了火柴。那间民房处于一块建筑工地上，以前好像是建筑工人居住的地方。但由于资金不足，原先的建筑计划不能再实施下去，整块建筑工地在几年前就空闲在了那里，那间民房也就无人问津了。
坦白的说，那间民房的确是很好的自杀场所，特别适用于自焚这种方式。燃烧的火既不会波及到其他人，也很难有人会发现浓郁的烟。可是那一天，很幸运的，一个捡破烂的来到了那块空地。
由于发现得及时，张斌只是中度烧伤。虽然已经从加护病室转移到了普通病室，但男孩一直没有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在那间有着茶色书桌以及淡蓝色窗帘的病房里，我看到了被白色绷带缠裹的严严实实的男孩，以及呆呆的坐在病床边暗自哭泣的男孩的姐姐。
张琴和张斌的关系很好，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姐弟俩的父母是商人，经常奔波于其它的城市，所以平日里，年龄上相差十几岁的姐姐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弟弟生活上的母亲。
张琴很宝贵她唯一的弟弟，张斌也在姐姐母爱般的关怀中幸福的成长起来。所以现在，看到如此憔悴自责的张琴，我的心底也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悯。
"都是我的错……"没有确认探病的是谁，张琴把头更深的埋在了臂弯里，"那几天我明明都在家的，竟然没发现到他的反常……"
我面无表情的抱胸站着，低头俯视着她。
"还有昨天……我明明看到了他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裹出去，但就是没问他要去干什么……"
张琴自顾自的喃喃的自责着。我继续保持着沉默。
"其实我感冒也差不多好了，我可以跟在他身后的……但是我却舍不得从电视机前离开……"张琴用愈加幽怨的声音自责道，"那个烂节目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有我弟弟重要吗？"
我静静的听着，耐心的等待她说出事情的重点。
"对……对……我弟弟根本就不会自杀的！我知道！"张琴突然的激动了起来，"他一定是不会自杀的！我看着他出生，看着他长大！我比谁都了解他！他是不会自杀的！！不会的！！"
"你……"刚想问什么，张琴却猛地站了起来。
"洋！相信我！斌斌是不会自杀的！"这个女人像发疯了般紧紧揪住了我的衣服，她使劲的摇晃我，"他不会自杀！他……对了！！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一定是的！"
"张琴！你冷静些！"我挣扎着想要摆脱发狂的女人，她却更紧的抓住了我。
"洋！听我说！斌斌一定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女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之前的那些小孩肯定也一样！被恶灵俯身了！哈……哈哈哈！果然！怪不得查案的时候我都害怕得出冷汗！哈哈！！果然！"
"你给我冷静点！"再也无法忍受女人的疯言痴语，我狠狠的推开了她，"这里是医院！是你弟弟的病房！你有什么话出去和我说！不要在这里给我丢脸！"
"可是……可是洋……"渐渐脱离疯狂的女人马上换成了一幅虚弱的面孔，张琴满脸泪水的看着我，"洋……真的，这些案件或许都……"
没有理她，我迈着步子走出了病房。
听到身后跟来的焦急的脚步声，我满意的笑了。
"就是这样，斌斌出门前还和我打了招呼，他说'姐，我出去了。'就像平常那样。我以为他是出去玩，就没理他。"坐在医院花坛前的张琴明显冷静了许多，"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那个大包里装的是一瓶汽油！"
寒潮已经过去，冬日正午的阳光，温暖而懒散。
我微眯着眼，尽量用轻柔的语气询问她："你不是说之前也发现了反常的地方吗？是什么呢？"
"那个……是……"张琴倒吸了口冷气，"童话书。"
"童话书？！"我睁大了半眯的眼睛。
"嗯，不过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那本书。"张琴老实的回答，"其实我根本就没看到过那本书。这阵子都在忙自杀案件，我的精力也就没放在斌斌身上了。"
"你为什么肯定是童话书？"
"斌斌很爱玩，不喜欢学习。但是，就在我请病假的那几天，我发现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张琴慢慢的回忆着，"有几次我小心的打开他房门，就看到他趴在书桌前看什么书，我也就没管他……"
"你怎么这么大意！！！"我忍不住大声的吼起来，"连环自杀案件我们一直都在查！关于那本童话书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死去的那些孩子的家长不是也提供过类似的情况吗？"
张琴有些委屈的哭了："我……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对不起弟弟，也对不起你……洋，说实话，从最开始我就认定这些案件是自杀……不……洋，我不是不相信，只是……."
注视着她的视线越来越冷，我在心底嘲笑般的说：哼！活该。
"虽然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是……我都觉得是巧合。"察觉到我冷漠的目光，张琴赶紧解释道，"对不起！洋！我之前不该不相信你！"
我也不希罕你的信任。我这样对自己说。
"洋，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也说句话啊！"张琴哭着哀求道，"我现在就相信你了！真的！我相信你！"
"洋，你听我说。"张琴突然用很认真的眼神望着我，"之前有好几次，在现场还有在调查的时候，我都会突然觉得害怕，没有任何来由的。当时我还以为是现场的惨状造成的。"
渐渐的把目光放柔和，我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想过，这些孩子是自杀，但是他们又不可能自杀！"张琴继续说，"那天在段月家看到了她的照片，我就突然想到，是不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死，但是有什么东西……强迫他们去死呢？"
"难道就是你说的恶灵？"我嗤之以鼻。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或许真的有这些东西。"张琴细微的颤抖起来，"以前我也处理过刑事杀人案件，那些现场绝对更加血腥！但当时我只觉得恶心，不会害怕……那种从心底里害怕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体会过了……"
张琴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记忆中。
"如果世界上真的又那种东西，或许我能感应也说不定。"张琴缓缓的说，"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有个晚上，我清楚地看到远在X市的奶奶站在我房门口，她看着我一直在笑。我很喜欢奶奶，但当时我却感到很害怕！我呆呆的站在窗口，面对面的注视着她。后来我一分神，奶奶就不见。然后……那天晚上，就接到了从X市打来的电话，说奶奶已经死了……"
"哦？难道你看到的是你奶奶的鬼魂？"我依旧是一幅不相信的语气。
根本就没注意到外界的情况，张琴只顾继续说她诡异的经历："还有一次，是暑假结束的时候。那时候我回到宿舍，其他同学都已经回来了。除了一个最沉默的女生。我一跨进寝室的门，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夏天，我却觉得很冷！我害怕得浑身发抖！就在我站在门口发抖的时候，辅导员走过来跟我们说，那个女生在游泳的时候淹死了……"
"你要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鬼魂这类东西吗？"我平静的发问。
"洋！斌斌之前在读的那本书一定就是红色童话书！我可以肯定！！"张琴懊悔的说道，"为什么当时我不相信你呢？不不不……其实我心底早就觉得诡异了，只是不敢去承认……"
"你弟弟不是还活着吗？具体的情况等他醒来后就能知道了。"转过身，我这样说，"先回病房吧，或许他已经醒了也说不定。"
朝住院部的方向走了几步，并没听到张琴跟来的脚步声。取而代之的，是她略带迟疑的颤抖的声音："洋……这个案子就这样算了吧？好吗？如果真的有鬼魂作梗，我们……我们会……"
没有回头，我问道："会什么？"
"……我们会死的！！"
张琴恐惧的声音没有挽回我坚定的脚步。
"洋！！不要为了那些孩子这么卖命！"
把女人歇斯底里嚎叫的声音扔在了身后，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你也不在乎你弟弟的生死了吗？"
张琴顿时哑口无言。
这个女人，果然也是自私的呢！真是丑陋！我在心底狠狠的咒骂着她。
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那些孩子卖命？哼！我凭什么要在意那几条已经逝去的命？
我是为了自己！为了那团混乱而淡漠的过去！
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或许回想起过去并不是件好事情，但是现在的我无法做到不去在意那些往事！每当与孤儿院有关的那些烦乱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涌现在我头脑时，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情感。
有些愉快，有些害怕，有些怀念，有些懊悔，有些悲伤……
鬼魂吗？我细细的琢磨着。
或许，真的有吧。
十一、感受
"不过
世界太大了
怪物把自己一分为二
各自出发
一个往东
一个往西
……"
"我说你啊！能不能换个别的故事？"昏暗的房间内，坐着两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其中一个坐在靠近窗边的书桌前，低着头，认真却木板的朗读着童话书上的文字。另一个，很无聊的坐在一旁，双手紧紧的捧着一个木质的盒子。
"每次都读这个故事，你就这么喜欢它吗？"捧着盒子的男孩一个劲的抱怨。
轻轻的合上童话书，朗读故事的男孩抬起了头，一张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如果你听厌了，也可以不用在这里陪我。"
"你以为我喜欢这里啊？昏昏沉沉的，今天天气明明就很好。"抱怨转变成了抗议，"为什么一定要拉上窗帘？外面阳光不错啊！"
"我喜欢。"冷酷的男孩沉默的回答。
"320，其实你也真的很奇怪耶！在阳光下是很舒服的哦！还有这些窗帘，你怎么喜欢这种黑暗的颜色？"
编号320的男孩静静的瞟了眼厚重的垂着的窗帘："所以说，你可以不用呆在这里。"
"但是……我也喜欢听你读故事啊！"捧着盒子的男孩不好意思的说，"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意思啦！不过如果你能读读别的故事，我会更喜欢的。"
320黑色的眸子嘲讽般的盯着眼前的朋友："347，有本事你就自己去看书。"
"…….你明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字的……"编号347的男孩更加尴尬的低下了头。
冷冷的瞪了347一眼，男孩重新翻开了童话书。
"往东走的怪物
来到一个村庄
'铁匠叔叔
把你的名字给我吧'
'名字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
……"
"320，名字，真的不可以给别人吗？"故事硬生生的被打断了。347凑到了书桌前，大眼睛眨巴眨巴的闪烁着。
成熟的男孩不耐烦的解释道："那是当然。你的名字只属于你自己。自己的东西怎么可以给别人？"
"可是，我们……不是没有名字的吗？"小声而委屈的声音，男孩更紧的把木质盒子抱在了胸前。
冰冷的颜色渐渐的从黑眸中退去，320温和的说道："不是'我们'，347。你还有个爸爸，所以你会得到你的名字。"
"那么你呢？"真是个残酷的问题！
"我？"320神色暗淡的回答，"我是不会有名字的。"
"要不我把我的名字给你吧！"
"不是说了名字是不能给别人的吗？"
"嘻嘻，我的名字我想给谁就给谁啊！"347灿烂的笑了，"再说童话故事里的铁匠不是也把名字给了那个怪物吗？"
320略微惊讶的望着眼前的人："你记得故事的内容？"
"你当我是傻瓜啊？"347生气的嚼着嘴，"我不识字是因为我没认真学习！但是我不笨嘛！"
"哦？"320饶有兴趣的说道，"那之后的内容是什么？"
"你真当我傻瓜啊？"347大声的抗议着，"听到这么多遍，我背都背得出来了！320！你给我听好了哦！
"'如果你送我名字
我会报答你
我跑进你的体内
赐你力量'
'真的吗
如果可以变成大力士
我就把名字送给你'
……"
呜！头猛烈的眩晕起来。我支持着身体，摇摇晃晃的勉强站立着。
刚才那些，是什么？好像被什么力量卷入了一个莫名的空间。
那个空间幽暗而安静。在那个空间里，有一张大的书桌，几把椅子，沉重的黑色的窗帘。
以及，两个……小男孩……
当我重新恢复意识时，看到的却是一片茫然的白色。强烈的刺激着鼻孔的，是酒精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这里是……医院吗？
我正站在医院走廊的中央，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以奇怪的目光注视着我。
医院？哦！我想起来了。张琴的弟弟自杀未遂，现在正躺在不远处的某间病房内。在花坛与张琴谈过之后，我打算返回张斌的病房。
是的，刚才的只是幻觉！我正在走廊上恍惚的迈着步子。即使那段时间我的思绪与感觉飞到了其他的地方，但身体的本能还是准确的指引我走着正确的路。
张斌的病房，就在眼前了。
我整了整衣襟，迷乱的精神渐渐的恢复了平静。
"怪物就进到了铁匠的身体里去了
怪物变成了铁匠奥图
……"
声音！
谁的声音？！！谁在继续朗读那个故事？！
"奥图成为了村子里力气最大的人
……"
不……这不是幻觉！不像之前那样的只是我的幻听！不仅仅是我的记忆在复苏的表现！
"但是
有一天
……"
谁？谁正在朗读这个故事？？这个小孩是谁？？？
我真切的听到了小孩的声音，熟悉的稚嫩的声音，充满着快乐！
我用力的掐着太阳穴，我以为这只是我内心的幻觉。但是，我能清楚的辨认出，我现在在医院。我清楚的知道我在这里的目的！
张斌的病房就在我眼前。只要我伸出手，我就能握住紧闭着的房门的把手。
"'看看我
看看我
我体内的已经变得如此巨大'
……"
声音还是如此的清晰，近在咫尺。
谁？！到底是谁？！
我慌乱的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张张莫名其妙的脸。护士、医生乃至病人，都惊讶的瞪着我，就像在看什么怪物一样。
你们……你们都没听到吗？？这么清楚的声音，你们都没听到吗？！
我涣散的眼神四处求救，但没有任何人向我伸出支援的手。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
谁？到底是谁？！发出这样真实的咀嚼的声音！
"怪物肚子饿了
从铁匠的体内把他吃了下去
……"
拜托！不要再读下去了！谁来帮我阻止？！
我无声的呐喊，却依然得不到渴望的支援。
"于是
怪物又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
声音……猛然间，我像察觉了什么似的，粗暴的推开了张斌病房的门。
被绷带包裹的男孩依旧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根本就没有苏醒过的痕迹。
房间里没有任何人。
紧闭的窗户把冬日的寒冷成功的隔绝在了屋外。
病房里的情形，似乎和我们离开时没有两样……
"哗啦——"
什么声音！！
"哗啦！"
追寻着声音的起源，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茶色的书桌上。
原本空荡的桌面，赫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瞪大了眼睛！
我忘记了周边的一切！！！
"哗啦——"
声音细微而诡异的响着。连我自己都没发觉，先前令我发狂的朗读的童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哗啦！"
我拖着僵硬的步子，像被声音牵引似的，毫无感知的一步一步的往书桌的方向挪动。
我看到了！
我发誓我看到了！
突兀的摆在书桌上的，是一本书。
一本敞开着的书。
一本画着艳丽的图画的书！
"哗啦——"
声音有规律的再次响起，伴随着这个声音，发黄的书页被谁牵引着，凭空的飞舞起来。
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哗——"又一页书页被翻起。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忘记一切的注视着眼前不可能出现的情景。
书页就这样一页一页的、很轻柔的翻动着，似乎有谁正站在书桌前，认真的阅读着这本有趣的图画书一样。
窗外刮起了猛烈的风。
风吹着紧闭的窗户，发出"吱吱"的不安的声音。
"哗啦——"翻书的声音却显得如此和谐。
"啊！"毫无预兆的，身后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猛烈的震动着我的鼓膜。
好不容易找回思绪，我本能的朝后转身，那一瞬间，我只来得及看到张琴惨白而恐惧的脸。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琴就张大了嘴向我身上倒了过来。
她晕过去了。
自然的接住了她烂泥般柔软的身体，我正思踱着该怎么办时，却听到了久违的笑声。
"嘻嘻——"
我浑身一振，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瞬间被遗忘的图画书上。
鼓动我内心的惊讶与恐惧，我再也无法用言语形容！
书，那本安静的摊开的书，慢慢的，慢慢的，燃烧起来。
从书的一角，慢慢的燃烧起来。
明明就没有火，但书还是慢慢的燃烧起来！
僵硬的手臂没再感觉到张琴身体的重量，我甚至都不能感受到我自己的存在！
书就这样慢慢的燃烧着，从不起眼的一角开始，然后，蔓延。
发黄的书页慢慢的变成了焦黑色，一小块一小块的凭空消失在了没有烟雾的空气里。
没有闻到烧焦的味道，没有看到遗留的细小的烟灰。
摊开的书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慢慢的消失在我面前。
慢慢的。
慢慢的。
慢慢的。
慢慢的。
慢慢的……
十二、碰触
没有开灯。我让身体自由的陷在了松软的沙发里。
因为惊吓而昏睡了一天的张琴，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拉着我走访了一位算命的老师傅。算命师傅沉静的坐在肮脏的小巷尽头，他是个翻着白眼的瞎子。
张琴似乎和他很熟识的样子，我没有追问原因。虽然我不认为这样的江湖骗子能够解决真正和鬼魂有关的问题，但是我也没有责怪张琴。
凭空出现的书，凭空被翻起的书页，还有之前种种离奇的自杀事件，到最后自己最心爱的弟弟自焚未遂——只要是正常人，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况且，我们也从心底里相信了，站在迷雾般案件中央的，是只鬼。
我一直没说话，张琴倒是殷勤的问了好些问题。大概的听了事实的叙述后，白眼瞎子很肯定的断然道："他是在找东西。找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瞎子抬着头，空洞的眼睛里的视线越过张琴的肩头，径直的落在了我的身上："鬼魂，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现在这个人世间的，他一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可能是有什么没有实现的报复。一般来说，他们也不会随便害人。除了是报仇，又或者是嫉妒、羡慕等其他的情感。"
报仇？嫉妒？在找东西？陷入在沉沉的黑暗里，我无力的叹了口气。
他在找什么东西呢？那本童话书？书不是已经在他手上了吗？
"咔"我拉开了落地灯的按钮。桔黄的光瞬间淹没了之前的黑暗。
涣散的视线掠过茶几上的黑色公文包，我起身把它拿到了身边。利索的把拉链拉开，我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那本红色的童话书，从文艺作品出版社社长那里得到的原版童话书，一直好好的放在了我的包里。准确的说，是我小心的把它遗忘在了公文包里。
他要找的，是这本原版的童话书？我天真的想着，随后自嘲的笑了。
怎么可能？
小心的把书从包里取出来，我轻轻的把它平放在了茶几上。
依然是红色的封底，可爱的封面，还有我不认识的捷克语书写的花体的书名。除了一个小小的地方，这一切都和医院那本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书一模一样。
医院的那本书，是中文的。
封面上，漂亮的隶书规规整整的写着：没有名字的怪物。
明明是没见过几面的书，却依然给与了我久违的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医院里体会得尤为深刻——书页迅速而均匀的被翻起，一页页彩色的图画以及规整的中文模糊的在我眼前划过。我体会到了恐惧的吞噬，同时，也体会到了怀念的悲伤。
总觉得再不能逃避，我也已经无处可逃。即使是与我有关，又或者是和我无关，我也应该拿出勇气来碰触我神秘的过去了。
聆听着钟摆清晰的声音，感受着夜晚冰冷的寒气。
我静静的坐着，翻开了书。
"从前
在某个地方
有一个没有名字的怪物
它非常非常想要一个名字
却苦无办法
于是
怪物展开旅程
为自己寻找名字
不过
世界太大了
怪物把自己一分为二
各自出发
一个往东
一个往西
往东走的怪物
来到一个村庄
'铁匠叔叔
把你的名字给我吧'
'名字怎么可以随便给别人'
'如果你送我名字
我会报答你
我跑进你的体内
赐你力量'
'真的吗
如果可以变成大力士
我就把名字送给你'
怪物就进到了铁匠的身体里去了
怪物变成了铁匠奥图
奥图成为了村子里力气最大的人
但是
有一天
'看看我
看看我
我体内的已经变得如此巨大'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怪物肚子饿了
从铁匠的体内把他吃了下去
于是
怪物又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
低沉漠然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
明明是弯曲的我不认识的捷克文，但只是看着精致的图画，我却能准确的翻页，准确的把故事内容用中文复述出来。
就像早在很多年以前，整本童话书就已深深的藏进了我的心里。
翻看着一页页的书，心里却意外的得到了安宁。
久违了的、我所渴望的安宁。
"到了鞋匠汉斯的身体里也一样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又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到了猎人汤姆斯的身体里也一样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还是变回了没有名字的怪物
……"
"这个怪物真是蠢啊！"我抱着木质盒子，惬意的坐在了盖满窗帘的图书室里，"只要不把他们吃了，不就是有名字了吗？"
严肃而沉默的男孩有些鄙夷的瞪了我一眼："没办法，他肚子饿了。"
"对哦！嘻嘻，又打断你的故事了呢！320！对不起！"我嬉皮笑脸的道歉。
一直冷漠的男孩也难得的露出了一丝丝的笑容："知道不好意思就安静的给我听下去！"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把宝贝盒子放在书桌上，下巴轻轻的枕了上去。
320看了我一眼，随后又把视线放回到了摊开的童话书上。
"怪物来到城堡找了个好名字
'如果把你的名字给我
我就让你变强'
'如果把我的病治好
让我变强的话
我就给你我的名字'
怪物进到了小男孩的身体里
小男孩变得非常健康
国王非常高兴
'王子康复了
王子康复了'
……"
"停！停！打住！"
"又怎么了？"320不耐烦的瞪着我。
"故事就要结尾了吧？我记得的！"我也不甘的回等着他，"每次你都没把故事读完，对吧？今天就把它读完吧！"
320皱着眉头问："你想听？"
"嗯！"我肯定的点点头，"我想知道结局。"
"想知道结局你自己看！"320把书甩在了我跟前。
"唔……"盯着正正方方的字看了好久，我才放弃的求饶，"你明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字的！"
"那你就好好学习。"
"我也不想好好学习啊……"我委屈的说。
"你啊！"320一脸无奈的把书拾了回去。
我却死皮赖脸的蹭在了他身边："嘻嘻，就这一次，好不好，把结局读出来！我求你了！"
"你拿什么和我做交换？"320一脸高深莫测的望着我。
"嗯……我……"
"怪物非常喜欢小男孩的名字
也很喜欢城堡里的生活
所以虽然肚子饿了
却还是忍耐了下来
每天每天
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却还是忍耐了下来
但是
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
'看看我
看看我
我体内的已经变得如此巨大'
小男孩……"
开合着的嘴唇渗入了一滴液体，闲的，很苦涩。我这才发现，我流泪了。
320，爱心孤儿之家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我这辈子最最信任的朋友。
像哥哥般关怀我保护我的朋友，能和我分享秘密能容忍我的任性的朋友。喜欢呆在幽静的房间里的朋友，有些害怕突如其来的声音的朋友。总是缓缓的朗读着同一个故事的朋友。
被遗忘了的朋友。
没有名字的朋友。
他呢？他现在，在哪里？
并不觉得悲伤，然而我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他死了。我知道的。
死在了爱心孤儿之家。
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那场火灾里。
他死了……
桌上敞开着的童话书已经翻到将近结局的地方，彩色的图画依旧是我所熟悉的，然而我却怎么也不记得故事最后的文字。
320从来都没有把结局读给我听过。
从来，也没有。
十三、重逢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被一通电话给吵醒。电话那头，带着哭腔的张琴只说了一句话"斌斌不见了！"。
匆忙的打了几个电话给警局的同事，我也赶紧穿好衣服，下了楼。
清晨的空气寒冷得让人发抖。
在发动了几次后，引擎终于燃烧起了嘈杂的声音。在无人的路上，我架着车，茫然的注视着车窗外的灰亮。
猛地想起了昨天我对那个瞎子算命师说的一句话，我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出来？为什么先前的十几年都不出来？"
白眼瞎子抬起头，看着我——当然，我知道他是瞎子。
"这也是有特定的条件。"他回答，"如果是死去很久的人，或许他的灵魂被埋藏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不能出来；如果他很久后才出来，那么一定是束缚他灵魂的东西又重见天日了。"
愣了一下，我扯上张琴转身就走，身后，瞎子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重新返世的灵魂会怀念他死亡的地点的，若是怨灵，他很有可能在他死亡之地重新上演他死亡时的景象。"
……
重新上演？
对了！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在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我改变了行驶方向。
车轮发出尖锐的声音，汽车猛地转入了另一条街道。
下了车，我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这是一块工地，一块颇具规模的工地。大大小小的待完成的建筑物井然有序的排列着，各种各样的器材堆满了一地。
这是城北改造工程的工地。或许是因为天还很早，又或许是因为临近新年，大部分的建筑工人早已回家，先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烦乱的施工场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原本充满生气的工地，现在仿佛死去般的沉寂。
我小心的看着路，绕过零星的仍在地上的各式材料，随即，在建筑进度最快的一栋大楼前停下了脚步。
大楼里黑洞洞的，借着晨曦能勉强的看到大楼内部光秃秃的支柱以及临时搭建的支架。这栋楼已经建了两层，每一层都是同样的风景，同样的死寂。我不能确定张斌是否在这里，但我预感这里面的确存在某些东西。
如果时间倒退十五年，那么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我所熟悉的爱心孤儿之家。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呢！我自嘲的笑笑，在迈开脚步进入大楼之前，我轻声的说："我回来了。"
只不过，无人的大楼里再也不会有人热情的回应我："欢迎回来。"
大楼内部远比外面来的黑暗。我已经很小心的注意了脚下的器材，却仍然被很多东西拌住了脚步。器材与地面间的摩擦发出了清亮的声音，声音在空荡而宽敞的建筑物里来回徘徊，最后又回到了我的耳朵里。
"张斌——"我试着叫唤男孩的名字，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声音带着冬日的寒气细微的颤抖着，在碰撞到坚硬的墙壁后，却又马上的被摔得支离破碎。
我尽量的走遍这层的每个角落，最终却还是一无所获。
东方的光亮越来越显眼。找到了隐藏在一块木板后的唯一可以通行的楼梯，我抬起脚，走了上去。
二楼依然什么都没有，除了随处可见的建筑材料以及充斥着我鼻腔的灰。这里没有张斌，也没有我预感中会有的东西。
我希望会有什么？我这样问自己。随即却又笑了起来，这种笑，多少带有些无奈到极点的意味。
鬼魂，我预感到会有的东西，是鬼魂。
事情总该有终结的时候，如果那个抱着童话书的鬼魂真的是我熟悉的某人的话，那么他应该会出现在这里，那么我或多或少还是希望见到他的。
我有一些话需要对他说，我应该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向他忏悔。
是的，我已经做好了觉悟！我预感到了——我是来忏悔的。我是来赎罪的。我是来让一切结束的。
不知从哪窜进来的一阵风不着痕迹的从我身边划过，我突然地感到一阵恶寒。每个毛孔都被无言的阴冷所填满。我不住的发抖。
我这才想到，原来还有一种情感被我一直迟钝的忽略到了现在。
——恐惧。
是的，我很害怕。
即使已经做好了觉悟，即使已经在头脑里构造出了许许多多的可能，但我仍然害怕。
我将要面对的，或许是和我处于不同世界的东西，我不了解他，他却了解我。我不能预测他会如何对待我，但是对于未知的那种恐惧却依旧深深的困扰了我。
我果然还是会害怕的。特别是即将面对自己曾经所犯下的罪的时候。
我不是什么无畏的勇士！
想明白了这点，我莫名的觉得安心起来。
走吧！赶紧走吧！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不用再找那个名为张斌的男孩了！不要妄想再见到从黄泉之路走回来的人了！
走吧！走！赶紧走！
逃吧！
内心里的一个声音就像感觉到了什么，拼命的催促着我。身体在矛盾中僵硬了片刻，最终还是执行了逃跑的命令。
铺天盖地的紧张的感觉让我忘却了呼吸，我利落的转过身，也不管脚下横七竖八的躺着的障碍物，就这样不顾一切的朝楼梯口走去。
啪——"慌忙中踢到了什么，我被重重的甩在了地上。
"啊！"脚踝传来的刺痛让我忍不住大声的叫了出来。
"啊啊啊啊……"惨叫的回音得意地回荡在了这件空旷的屋子里。
可恶！崴到脚了！我踉跄着站起身来，脚踝处的疼痛却愈加明显。
"该死！"小声的咒骂着，我拖着受伤的脚，一步一步的挪向楼梯口。
"啪——"又一阵沉闷的声音，我再次摔在了地上。
声音！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男孩把国王、大臣、仆人全部都吃掉了
……"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向我袭来，我警惕的转折托四处张望，却只看到一片狼藉荒凉的景象。
四处包围着我的依旧是冰冷的建筑器材。
没有人！
到处都找不到一个人！！
"咔哩咔哩
咕叽咕叽
咯吱咯吱
咕噜
……"
谁！？
我喊叫着问询，却惊讶的发现原来我没有发出预想中的质问声。
"有一天
小男孩遇到了往西走的怪物
'我有名字了哦
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往西走的怪物说了
'我不需要名字
我没有名字也过得很幸福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没有名字的怪物啊'
……"
童话！？
这是童话故事！！
对！这就是接下来的故事！！
我惊愕的发现了这个事实！
但接下来发现的事情却更让我恐惧！
"小男孩把往西走的怪物吃掉了
……"
这个声音？！
这！这不是稚嫩的我所熟悉的童声！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名字
……"
低沉漠然的声音！
不是童声！
却也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这是长大成人的我的声音！！！
这是现在的我的声音！！！
"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叫它的人了
……"
我颤抖的伸出手，哆嗦的按住自己的嘴唇。
我的嘴唇在动！
我的嘴唇不听命于我的指挥在擅自的开合！
我的声音，明明是我自己的声音，可是它却在擅自的继续着这个故事！
"……"
怎么会？！
不对！！
不对啊！！！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一定是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我根本就没听过这个故事的结局！！
为什么我会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的继续说下去！！
我痛苦的趴在地上，各种纷繁凌乱的想法沉重的袭击着我保持着的理智！
"XX
多么好听的名字！"
沉重而华丽的感叹。
故事终结。
我的声音准确无误的告诉了我接下去的故事。
结局，终于，到了结局了。
我一直期待着的结局，今天，我自己的声音终于告诉我这个结局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可是我为什么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似乎能在内心里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
我木然的趴在地上，忘记了逃跑。
……
什么气味？！
熟悉的气味刺激着我麻木的神经。
埋在臂弯的头忽然抬了起来！丧失的理智再次涌到了我的脑海。
气味！
烟的气味！
我使劲的瞪大眼睛，视线却被浓密的烟给模糊。
透过层层的烟雾，我真切的看到了燃烧在不远处的跳跃的红艳的火。
火？
……
火！！！
意识到这个事实，我拼命的想要站起身来。
可是僵硬的腿脚似乎也不再属于我自己，瘫在地上的身体没有一丝的动静。
可恶！！我不能死！！我不能就这样被烧死！！！
我鼓足了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的往楼梯口爬去。
我拼命的伸直手，僵硬的身体艰难的在冰凉的地板上缓缓爬行。
火的气味越来越逼近，烟迅速的窜进我的鼻孔，引得我止不住的猛烈咳嗽。
但是我没停下来！
我依旧拼命的朝楼梯口爬去。
是的！我不能死！！！我还不想死！！！
快了！就快到了！！
即使浓烟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挣扎着半眯着眼来确认方向。
被熏出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但我没有停止！
快了！就快到了！！！
似乎一切声响嘎然而止。
我在瞬间停止了逃跑的动作。
一动不动的站在楼梯口的，是一个矮小的人影。
他站立着，堵住了我逃生的唯一出路。
晨曦的光还达不到那片阴暗的领域，但是红色的火光却能清晰的照耀出人影的外形。
这是个男孩。一个小小的男孩。
我所熟悉的黑色帆布的鞋子。
我所熟悉的墨绿色的半截裤。
我所熟悉的干净的格子衬衣。
典型的不符季节的夏天的服饰。
然后，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掉落在我记忆的深渊里的脸。
男孩的面孔找不到丝毫的表情。就像死人的脸孔那般。
男孩的手里，紧紧的捧着的，是一本红色的书。
即使隔了一定的距离，即使烟雾朦胧泪水模糊，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红色书皮上被烧焦的黄色的印迹，以及美丽的隶书写下的金色的书名——
没有名字的怪物。
忘记了逃跑，忘记了疼痛，忘记了火的吞噬。
我认命的笑了。
你到底，还是出现了。
十四、真相
"你也要烧死我吗？"望着眼前的那末影子，我惨淡的笑出声来，"就像我对你做过的那样？"
没作声，男孩朝我走了一步。
"不要过来！你这个怪物！"我捡起身旁一块砖，厌恶的朝他扔了过去。
没打中。
确切的说，砖块透过了他的身体。
"不要过来！！你这怪物！都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还要出来害人！！"
男孩又朝我走了一步。
"你要找我报仇就来啊！"我尽量用无所谓的声音吼道，"来啊！烧死我啊！"
男孩依旧面无表情。
他又垮了一步。
"哼哼……哼哼……哈哈……"我放弃似的狂笑起来，"果然是找我报仇的吧！哈哈……"
男孩没有表情的脸就像是带了一块石膏的面具。
火的光晕忽左忽右的印现在了那块面具上。
男孩离我又近了一步。
"哦？那本书，你果然带着啊？"止住了笑，我瞟了眼男孩手上的书，"舍不得放下它吧？你是为它而死的吧？——哈哈哈！"
我又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就像个没有自我的疯子。
男孩再次迈出脚步。
"说了不要过来！"我厌恶的往后挪动着身体，恐惧的神色迅速写满了我的眼睛。
没有影子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近。
我重新感受到了害怕的滋味。
"不要过来！"我发着抖，努力的往后逃避，然而身体却更加的不听使唤。
"求你不要过来……"我逃避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发出了哀求的声音。
"嘻嘻——"熟悉的快乐的笑声，男孩的脚尖赫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偷偷的移开手臂，瞪大到疼痛的眼睛看到了男孩居高临下俯视我的眼睛。
一样的面无表情。
一块我熟悉的人皮面具。
但是我知道，此时的他应该是很快乐的吧？看到我低三下四的求他的模样，看到我惊慌失措的神情。
他应该是很高兴的吧？
因为我要死了。
男孩眼睛里的眼珠一动不动，他就这样凝视着我，又好像不是。
空洞的眼睛似乎没有聚焦。
忽然，他缓缓的蹲了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那张面具般的脸孔离我越来越近，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我胡乱的扭动着身体，但却无路可逃。
男孩依旧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朝我靠了过来。
硕大的却有空洞的眼睛笔直的盯着我，让我害怕的再次用手臂捂住了眼睛。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理智的防线终于崩溃，我歇斯底里的大声吼叫，"你到底要什么？你烧死我就行了啊！！滚开！！不要过来！滚开！"
紧闭着的眼里看到的是一片黑暗，但我却能感觉到，那张脸孔在越来越近的靠近我。
有鼻子却没有呼吸的脸！
有眼睛却没有神采的脸！
脖子伸得越来越长！那张脸离我越来越近！
"不要过来！不要！你到底要什么？！说啊！你到底要什么？！"我不顾一切叫喊着，我越来越用力的捂住自己的眼睛。
"对了！我知道你要什么了！我知道了！"火的气味离我越来越近，皮肤表层似乎也感受到了火的温暖。
然而，我也感觉到了，我正碰触着那张面具般的脸孔上突出的鼻尖！！！
"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要你名字！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的吼道，"你的名字是肖洋！"
"火！！起火了！赶紧逃！！"
烦乱的走道上，可以听到许多的声音。尖叫声，叹息声，哭泣声，脚步声。
两个男孩，手牵着手的，在走道上疯狂的奔跑。
"等——等等！"其中一个男孩突然停了下来。
"还等什么？赶紧逃啊！"年龄稍长的男孩焦急的催促道。
"我要去一趟图书室。"怀抱着木盒子的男孩说道，"我要去拿你的宝物！"
"我的宝物？……喂！你等等！！"
于是，在汹涌的人流中，两个男孩却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太好了！图书室还没完全被烧掉呢！"抱着木盒的男孩安心地笑了。
"赶紧走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另一个依旧催促。
"不行！那本书可是320你的宝物！我一定要帮我拿出来！"年小男孩的男孩一脸坚决，"对了，320，你先帮我拿着！我马上出来！"
男孩把他一直宝贵着的木盒子交给了站在门口的人，然后迅速的冲进了燃着火的房间。
320站在门口，怀抱着带着体温的盒子，担心的注视着屋内的人。
深色的窗帘已经被烧着了，靠近窗子边的椅子也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
娇小的人影在书架前手忙脚乱的翻看着众多的书籍。
火舌越来越近的延伸到了书架边。
320眼中担心的神色，渐渐的，退去了。
盒子。木质的盒子。
里面也能让父亲确认的信物。
320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这样想到。
如果能有父亲，那么就有自己的名字了吧？
眼中不再有担心的神色，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险的光芒。
不再担忧着屋子内依旧努力的寻找书的那个人，320伸出手，关上了图书室的门。
然后，抱着盒子，走了。
火的温度肆意的侵占着我的皮肤。鼻腔里烟的味道也愈加浓厚。
不可思议的，我却没再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寒冷的恐惧。
小心的移开手臂，哆嗦的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红亮。
没有面具般的脸，也没有僵硬的身影。
我微低下头，印入眼帘的是一本红色封面的童话书。
封面上，用隶书书写的书名是如此鲜活。
没有名字的怪物。
书的一角已经在慢慢的燃烧，一点一点，焦黑的颜色吞噬着整本书。在火光中消失的纸张，变成了黑色的细小的灰，在浸染了十五年的岁月后，终于静静的消散了。
爱心孤儿之家的那场火，烧死了很多没来得及逃出的人。
在紧闭着图书室里，最后也发现了一具小小的尸体。
死去的人是347。
死去的人从来都不是320。
320一直都活着。
我就是320。
凭借着木盒里的信物，我顺利的被名为肖宏的男人当成了亲身儿子。
我开始刻意的把自己当成347，我刻意的把347的记忆当成我自己的记忆。
——我有个爸爸；他会来接我；手中的木盒里就有信物；孤儿院的老院长在我三岁时告诉了我这个秘密；我努力的保守秘密；很多人欺负我；然后我开始不相信任何人；一个男孩救了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把一切秘密都告诉了他；他为人冷漠；他喜欢深色的窗帘；他喜欢读书；他尤其喜欢一个奇怪的故事；他从不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他的编号是320。
我的是，347。
我刻意的遗忘真实的记忆，我尽心尽力的扮演着347的角色。
我扔掉了我是320的一切证据！！
然而一些生活细琐的细节，一些人类记忆深处的本能，我却是不能丢弃的。
我现在依旧喜欢深色的窗帘。
我现在依旧喜欢冷淡的对待所有的人。
到最后，我依然没有忘记那本红色的童话书。
到最后的最后，我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没有名字的怪物的结局。
——童话中的怪物最终得到了名字，可是却吃掉了知道那个名字的所有的人——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我不满意这个结局！
所以我从未把这个结局告诉给任何人。
在我内心里，我所规划的结局，我所崇尚的完美的结局，应该是这样的：怪物没有吃掉男孩，他一直很好的取代了男孩，即使肚子很饿，他依旧在努力的代替男孩。所有认识男孩的人，到最后都亲切的呼唤着男孩的名字——没有名字的怪物，终于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一个有很多人都能叫的名字。
火舌开始触摸着我的衣服。我无所谓的爬起身，找了个舒服的墙角，惬意的坐了下来。
一切，真的要结束了吧！
我最终也是孤独的葬身在一片火海里呢！
十五年的图书室，蜷缩在一角的347还有一本红色的童话书作伴，那么我呢？
伴随着我的只是觉悟后的从容。
我淡然的笑了。
原来，那个没有名字的怪物，重来就是我。
原来，那个没有名字的怪物，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名字。
意识越来越模糊，可是身体却觉得越来越温暖。
隐约中，我听到了一些很吵闹却很焦虑的声音。
隐约中，我听到很多个不同的声音在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肖洋——"
肖洋？
肖洋是谁？
我努力的思考，却怎么也想不到答案。
火已经爬上了我伸长的双腿。奇怪的是，我只觉得温暖，并没察觉到疼痛。
意识慢慢的掉入了深沉的黑暗，我想我是要睡着了。
闭上眼，我才猛然想到：原来肖洋就是我啊！
是的，没错。
我就是肖洋。
肖洋，多么好听的名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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