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延

      小说&连载 2005-6-30 15:56
左镇钧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从缨官屋子里出来,伸手向后拢了拢头发。
天色还是嫌早的时候,院子里虽是泛白,却仍是暗暗淡淡一片。左右的间子里有好些个相公都是这时候出来送客,刚入秋的当口,天气微微透着凉,肩上挨个都是雕龙绣凤的薄裘。这些哥儿见着刚飞黄腾达了的左大人,便忙不迭地暗送秋波,寻思着讨个日后的彩头。这左大人昨夜舒服了一宿,现在便也一副好心情,有的没的多少照应几句,心里却不知道厌烦到哪里去。正无聊的头上,见着前面门口影影绰绰站了个人,一身泛了白的单衣,瑟缩着不住垛脚。
见着左镇钧往这边过来,知道是院子里的客人,那人便抬了脸来看。冻得泛了青的面盘上一双没甚大特色的眼睛,含了水一样眨了一下,便幽幽地垂了下去。左镇钧与他还有段距离,那人微微福了福身,温温地叫了句“大人”,便又低了头转过身子。左镇钧心里诧异,这院子平日里也是常来的,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物?想是面相普通,又好像不善逢迎,所以才没放在心上。不过平时被人宝贝惯了,突然碰上个不买自己帐的,左镇钧心里多少还是不痛快了一阵。
打自己这里看去,那人身子骨瘦弱得很,远不及缨官一半丰盈,长长的辫子绕过胸前,露出藕节一样的脖颈,晨光下面,淡淡地闪着光。左镇钧只觉得手心里面一阵发痒,像是只虫儿在爬,只得寻个什么冰凉的物什让自己摸摸才好。
正要上前去逗他一逗,突听得院门口骨碌碌传来车马声响,不消多时便见个青年人物进得院来。这人别人不认得,左镇钧倒是熟得不得了,当年自己还在湖北任上时就没少听说他的风流韵事。纽轱辘.麻勒吉,正而八经的红带子,宗人府里排得上号,在湖北地面儿上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说他好歹是个觉罗,可偏偏不乐意跟京城里呆着,倒像是长在湖北了,三年五载的不回去。左镇钧心里诧异,怎么这号人物竟让自己在京城里碰见了,正要上去请个安,却见那爷直直往门边站着那小子走去,左镇钧不由得皱了眉。
“……怎么不披件衣服……手给我……”他们站得远,左镇钧只隐约听得麻勒吉说了这么句贴己的话,便看他们搂着进了房。
房上的乌鸦突然嘎嘎叫了两声,院里不知道谁骂了句:娘个天杀的!没钱你来玩儿大爷!王八羔子……

一.

眼看没两天就是三十儿了,街上到处是卖年货的,左镇钧正路上走着,突然迎面一个孩子扑到怀里,大叫着几声跑远了。左镇钧顶受不了孩子,这下就觉着一天的运气都给败了,冷着一张脸往相公堂子去。
刚进院门就见里面风风火火地吊灯笼,贴对子,平时对院子里的事爱理不理的小哥儿,现下都一个个排在院子里指手画脚。最扎眼的要数缨官,还没过年呢,就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裳,绣着单凤朝阳的图案,称得那精致的鼻眼儿越发标致了。他今年不过十三、四的年纪,骨子里头实足是个孩子,本来还颐指气使地张罗小伙计剪窗花儿,不一会便玩起剪刀来。左镇钧心里喜欢他,看他这样子不免也舒了眉头,嘴里哼着小曲邪笑着往前走。
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本来就人多,左镇钧只顾着看缨官也没瞧别处,眼看到了缨官面前,不知道突然被谁当中撞了一下,差点就掀在地上。他脾气原本就不顺,被这么一撞更是动气,抄了那人的手扯到自己眼前,怒道:“哪个小兔崽子!敢往大爷身上撞!”
那人好像吓得不轻,头也不敢抬,就歪着身子挨了这通骂,手里还提了挺大个破烂筐子。倒是缨官心软,慢慢放了剪刀,嘴角一个飞笑,拉了衣袖走到左镇钧身旁:“爷,怎么您来了,也不告诉人家一声……”说着,伸了手生生把那人的胳膊从左镇钧掌中拨掉,顺势挽了他家大人转身:“走,到我屋里去,缨官给您说故事听……”话还没完就一脚狠狠揣在那人小腿上,眉眼儿却还是笑着,一抖没抖。
左镇钧哪想到缨官性子这么残,惊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已经跪在地上,也没人敢上去扶。他倒是没说话,可任是什么心情也没了,眼下看着缨官却全然没了方才的欢喜,只是觉着下贱。他捂了缨官双眼,凑近他耳朵轻声说:“怎么?气着你了?一会儿床上我给你宽宽……?”引来缨官一串娇笑。
两人进了房,天擦黑才出来,院子里红红火火一片,俨然过年光景。缨官一脸的潮红,揪着左镇钧衣角,手里是一块绿得泛青的玉佩:“爷,您出手真是大方,不像扎日礼那小老儿,每次要他点儿打赏比登天都难……”缨官一说起来就没完,左镇钧真是懒得去听,只得狠掐了他屁股一下,接着把他死扯进怀里,压在胸口上。这招还真灵,那小东西果然不说话了,就那么安静地呆着,左镇钧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一到晚上,这院子就彻底热闹起来,有时真是吵得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缨官不知道被谁叫去陪酒了,只剩下左镇钧一个人在小厅里坐着。龟奴打门口经过,见左大人竟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吓得连忙赔不是,口口声声道:“您瞧,缨官这孩子是越来越不成样了,怎么让您一个人跟屋这儿呆着!小人这就叫个人上来陪您。”
不多时龟奴果然领了个孩子上来,也有副好皮相,左镇钧倒见过这人,好象叫什么小孙的,最近也在风头尖儿上,一脸的胭脂水分,看不见肉色。那小孙好象小缨官几岁,处处透着个嫩,就是有些太娇了,软骨头一样趴在左镇钧怀里,嘴里兀自哼哼唧唧。左镇钧觉得好笑,捏着他脸问:“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那人嗲声嗲气地答:“小人叫小孙,今年十一了。”说着,取了酒壶给左镇钧倒酒:“大人成天有缨官陪着,自然不认识小人。小人可知道大人呢,您是缨官哥哥的心头肉,谁也动不得……不过……”
“不过什么?”左镇钧自己未喝,反倒喂了小孙口酒。
“您又不是没看见,今儿下午的事儿,”小孙用帕子擦了擦嘴,上面绣了个顶大的合欢图:“其实小核桃也不是着意撞您的,您还没动火呢,那缨官倒给人来了一脚。他红啊,哪个敢得罪他,回头小核桃就被爹打了一顿,现在还没下床呢!怪可怜见儿的……”小孙斜睨了左镇钧一眼,又是一笑:“小孙可没他心狠……”
这小孙想什么,左镇钧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还是大大咋了下嘴:“倒是我害了人家了,一会你领我给人家陪个不是,省得让人觉着我跟缨官一样狠心……。”说着,低了头寻了小孙的嘴,吃糖一样啄起来。小孙被他弄得性动,铜铃一样的嗓子笑个不停,自己就褪了裤儿,露出个白花花的屁股来。
左镇钧和缨官弄了一下午,哪还有心思再玩儿,满腹柔情地提了小孙的裤子,又细心给他系上,临了还说了句温存话:“喜欢你又不是光要这个,你陪我说说话也好。”这小孙年纪不大,做这个又是头一年,那些个客人里还真没碰上一个不要玩他屁股的,听了这话当时便愣了,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你说下午撞了我的人叫……小核桃?”左镇钧吃着酒突然想起这人,心里多少有些亏欠:“原来怎么没听说过?”
那小孙也缓过劲儿,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往直了坐坐,道:“哦……他呀,他平时没什么客人,年纪也大了,跟这儿就是个累赘,您哪能留意到他呀。”擦了擦手上的戒指,小孙心里却打起鼓来:“怎么这左大人倒是个奇人,我投怀送抱他也不要,难怪缨官拿他当块宝一样供着,生怕被人抢了去。”
左镇钧听了他的话笑笑:“我们小孙果然是菩萨心肠,还替这么个不打紧的人操心,真可人疼。”小孙哪听过这样的好话,脸更红了几分,心里跟吃了蜜似的:“哪里,小孙就是看不得人受罪……您不知道,小核桃其实挺可怜的,就那么几个客人,虽然看着都仪表堂堂的,可不是什么大人物,靠不得,看他寒酸的样子也知道平时没得多少赏钱,住也住不好,把着院子口,我就是没事接济接济他……”
一听是住院子口,左镇钧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院门口那个瘦瘦弱弱的人,兴趣一下就来了:“诶?听你这么一说,好象有点印象,是不是面相一般,又小又瘦的?”左镇钧其实对他没什么意思,只是觉着他伺候了麻勒吉,应该不是个俗人。
一听是住院子口,左镇钧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院门口那个瘦瘦弱弱的人,兴趣一下就来了:“诶?听你这么一说,好象有点印象,是不是面相一般,又小又瘦的?”左镇钧其实对他没什么意思,只是觉着他伺候了麻勒吉,应该不是个俗人。
“听爷这话,您是见过小核桃?”那小孙一脸惊奇,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算是一面之缘吧。怎么,不带爷去会会这人?”
小孙娇笑:“呦,您这是抬举小的呐!要是让缨官哥哥知道了,不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我可不敢!要去呀……您自各儿去!”说着装模做样把左镇钧向外面推推。
左镇钧顺势抓了他的手:“你怕缨官对付你,就不怕我折腾你了?你那哥哥平时也得看我的脸色,怎么你还能跑出我这如来佛祖的手掌心儿?”
小孙细细白白藕节一样的手抓在左镇钧手里,便是大气也不出一个了,倒有些小媳妇作态,直往他那大人怀里偎:“爷,您倒是来折腾折腾小的啊……别是您尝惯了缨官的身子,都闲我们这些个凡夫俗子没味儿了。”
左镇钧倒是解风情,想是一会儿还要靠这小孙指点,便也不做作。刚揽了他肩膀温存,便听门哗啦一下快散了架一般,缨官一付捉奸在床的样子傍在门口。
那小孙脸一下就白了,忙把手从左镇钧那儿抽出来,摆着良家妇人模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你来啦,”左镇钧只是笑笑,也没甚大尴尬,又用手拢拢头发:“你这弟弟倒是乖巧,看我一个人坐这里吃酒,便也陪我两杯。”
缨官朝天一笑,一双美目含了水儿镶了光儿一样冲小孙道:“呦,还真是难为弟弟了。我们这左大人可不好伺候呢,他要手你就得给手,他要是要嘴呢……”说着绕到小孙身前,拿起那酒壶:“就怕你一张嘴也不够!”刹那间一壶酒尽数泼在小孙脸上。
小孙顶着一脸酒,眼睛眨巴眨巴,过了半晌才回过劲儿,想也不想,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缨官鼻子就骂了开来:“操你奶奶的!小爷平常让着你,你还真当我怕你了不成!你不拿镜子照照,就你那老脸还有几个愿意看!跟小爷这儿逞威风,看我不给你好看!”
缨官理也不理他,就绕到左镇钧身旁,低声下气地道:“爷,今天让您见笑了,都是小的不是,您别往心里去。今儿这地方乱,您先上我屋歇着去,一会儿我给您赔罪。”说着在左镇钧肩膀上揉了一下。
左镇钧这事碰得多了,压根不往心里去,也懒得管闲事,就着缨官这台阶就一下到底,临走还抚了缨官的手,在他耳朵边嚼了几个字:“还是你识大体……”
那小孙见自己没了立场,一张脸气得歪了七八分:“哼!什么东西,看我明天不告诉那五爷,让他好好替我治治你个小浪蹄子!”
缨官送了左镇钧出门,这才微微回了身对小孙道:“那五爷?哪个那五爷?您别说的是九门提督那坤,那五爷吧?”缨官顺手拿起手边的茶壶嘬了口茶:“想是您来的晚,这院子许多事还不知道,我也不跟您计较。不过那五爷的情儿您就省了吧,他可是我干爹,我屋里那张檀木大炕就是他的家什儿……”说着回身看了小孙一眼,见他已是气得白了脸,便又笑:“得!我也不劝您,这事儿,您自各儿掂量着办……”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孙见他这么嚣张的气焰,狠得牙痒痒,可又拿他没办法,只拧着一张化了胭脂水分的脸兀自絮叨:“没有那五爷,还有刘二爷,噶二爷,冯九爷,我就不信都是你干爹!还有,还有……”他一时也想不起别人,就气得跺脚,过不多时竟号啕大哭起来。
左镇钧靠在缨官床上,随手拿了本春宫来看,翻着翻着突然想起竟忘了那小核桃,心里窝了股火,倒有点狠这缨官。昏昏欲睡间,脑子里都是这人,想麻勒吉要是知道他让人挤兑成这样,还不把这院子给掀了?又想到小孙说他没靠上个有钱有势的爷,日子清苦,道是麻勒吉在北京城里时日还短,没什么名号,要是搁着湖北,早就羡慕煞这帮小官儿了。
正神游天外间,忽听得门外有说话声响,好象是寻房探路的。那声音听着便觉得耳熟,左镇钧下了床塌推门一看,脸上立刻堆起笑来:“查大人!怎么今儿这儿见了!”说着一抖下襟,抬脚跨出房门,拱拱手道:“您万福。”
那人闻声回头,见是刚走马上任的户部尚书左镇钧左大人,也忙抱了个拳:“幸会幸会,您安泰。”那脸上有笑,可却笑得牵强。
这查福龙是军机处查同祖查大人的长孙,年少有为,又深得皇上器重,时任直隶总督,统管京畿事务,在京官里面也算一等一的大人物了。左镇钧虽然仗着户部钱粮丰厚,广有人面,可在这查福龙面前也不过是个办事的下人,哪有不担待他的道理。
这查大人只着了件便袍,帽子拿在手里,上面连块玉也没镶,冷眼一看倒像个书生。左镇钧寻思着他平日看中名声,鲜少到烟花之地流连,许是不想太声张,忙侧个身让出道来:“您忙着,下官失陪了。”
查福龙也老道,又拱了拱手:“哪里,不过寻个故人,左大人自便。”
两人相视一下各自转开,直到查福龙走远,左镇钧才回过头看他行走方向。缨官的屋子在院子深处,穿过前面的回廊再直走就是个房相公,前面挨着大堂,正是热闹时节。可这查大人却选了右边的角廊走,那里就一条道,直通着院门口,平时少有人经过。左镇钧以为他这便是要打道回府了,可能怕人认出来,所以才走了那僻静之地。可又想他脸上无一丝酒气,不像酒足饭饱的样子,心里不禁暗暗佩服这查福龙的定力。
左镇钧回了屋继续等着缨官,想着那小核桃,便也一觉到天亮。
等缨官回来,也已经是四更天了,屋里屋外寂静一片,远处隐约听见豆腐脑儿的叫卖声。缨官除了小袄,看着睡在软塌上的左镇钧,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明明记恨这人朝三暮四,可见了他又不舍地找来块毯子给他披上。缨官无奈地揉揉眉角,给自己倒了杯茶,靠在窗边醒酒。
这晚上他着实不好过,本来好好地陪人猜拳打诨,不知怎地却被个年轻商人给截住。他一开始还好言相向,可那人手脚上却越来越没了规矩,当着别人的面就要玩皮杯。不是他缨官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只是他在京城里也小有名气,别说一般的爷们儿,就是天子门生,封僵大吏也多少给他些脸面,怎么个臭商户就敢放肆到这种程度。
他脸上渐渐没了好气,后来忍无可忍竟拍了桌子一走了之。刚到后面喝口茶的工夫,便有人过来指点,说那人是何等厉害人物,姓甚名谁,朝中有什么关节云云。一开始缨官还撑着颜面不理会,后来听着听着便也软了耳根,让个小厮去说情道歉。几个来回下来,两人便又坐回同一张桌子上。
缨官捧了杯茶,权当是悔过之意,脸上笑得艳若桃李,心里却不是滋味。想他何尝这么低三下四过,除了对着左镇钧,这还是头一遭。
那人倒也爽快,没什么多余的话,接了茶一饮而尽便不做声了,明摆着是要缨官先开口。
缨官也极会看脸色的,了然于心地笑笑,也没有废话:“杜大爷,您海涵……”说着桌子底下用脚去勾那官人,脸上却不咸不淡。这爷也不矫情,挥手就搂了缨官的肩,伏在他耳边道:“早这么乖巧不就好了?何必走这些个过场,我知道你身子金贵……”说着一张嘴就亲了上来。
缨官也不抵挡,就着姿势靠到他怀里:“爷,听人说您是走漕的?”
那人轻轻应了:“恩,怎么?”
“没什么,只是常听人说这做漕运生意的都是些大买卖人,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抓了缨官的手,一脸平静,不见这话怎么受用:“哪里是什么大买卖,不过替官家效力罢了。”
“爷谦虚!”缨官又微微推开他,伸出一双素净的手放在眼前观瞧。
那杜文钊杜大爷爽朗地笑了几声,从怀里掏出个翠绿翠绿的扳指,一声不响地慢慢套在缨官指头上,称着那莹白的肌肤越发秀丽可人。
缨官哪里想到这爷竟会送出如此大礼,惊得瞪大了眼睛,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回了神儿,对着杜文钊道:“这、这怎么使得……您看,小的刚才还……”
那人只是笑,一付商人脾气,又亲了亲缨官的脸:“下次可得给我乖着点!”说罢便叫了龟奴结清银两,扬长而去。
这种客人别说缨官没碰过,就是往前数个三辈的老行家里也没出过一个。这等奇事出在自己身上也不知是喜是悲,缨官想着想着便觉着手脚发凉。

二.

一过了十五,左镇钧便接了调令,亲自护送一批充军人犯往宁古塔。
说他一个堂堂户部尚书怎么押解起人犯来了,这还真有些个中因由。
二十几个犯人中有一位并非寻常流民草党,而是原户部大臣陈宗熙。此人素来刚正不阿,风节砥砺,虽已年届七旬却仍然兢兢业业,倍受皇上赏识。无奈他时运不济,宫里年前筹备庆典到户部拨银支用,谁知新收上来的漕粮竟无缘无故少了三成,龙颜震怒,下令彻查。
陈宗熙主管漕粮事宜,这纰漏一出,所有矛头便都向他指来。皇上心里明白他不过是个替死鬼,充其量是办事不力,本想保他,谁知一时之间竟有十余位官员联名上书弹劾,说盐漕关系朝廷用度,乃皇室生计之本,不可小视,请求严惩。此事蹊跷之处,明眼人一看便知,皇上也不是三岁顽童,只是碍于各方压力不得不批了个“惩”字。陈宗熙多年为朝廷效力,皇上不舍他这忠臣,最后关节还是以墨笔替了朱笔,留了他性命。
“陈宗熙充军宁古塔,家眷亲属徒三千里”。看似不轻不重的惩罚,皇上心里却有了一盘棋。想他一国之君,怎能让一群大臣玩弄于股掌之上,这其中的阴谋冤屈只当慢慢去查。只是可惜了这陈宗熙,一把年纪却要去那荒寒之地,情何以堪,又恐小人算计,所以特命户部、刑部各出正三品官员一名,谕曰:随行。
左镇均本来在京城呆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地就得了这么个苦差事,着实气闷。此时正是严冬时节,往北去更是天寒地冻,朔风阵阵。左镇均成日里就捧着个酒瓶子喝酒取暖,全然没了平时洒脱威武的样子,有时他不知怎地,喝着喝着竟又想起那相公堂子里的小核桃来,总觉得心里有些放不下。
那小核桃……到底是长的个什么样子?虽然几个月前见过一面,可当时没看真切,就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日自己又害他被缨官狠踢了一脚,不知道踢坏了哪里没有,这孩子到真实诚,也不知道说句讨饶的话……想到他就又想到了麻勒吉,那样个倜傥风流的人物,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打哪儿认识的,他们在床上又是如何光景……左镇均想着想着就觉着自己是醉了,怎么满脑子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就猜度起个连话都没正经说过一句的人来。
说左镇均走的这一个月,相公小院里的事倒有了那么些许的不一样。头一遭,缨官屋里的座上客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苏州商人杜文钊,这下可气坏了那丫头片子一样的小孙。他就是想不通,怎么是个爷就喜欢往缨官屋子里进呢?比样貌,自己决不输他,比年纪,自己更是胜他一筹,看着缨官指头上那顶大顶大的扳指,他真恨不得上去夺了下来,抛在地上跺个粉碎。
这小孙气缨官也就罢了,毕竟平时多有过节,可这一个月里,他倒越发找起那小核桃的麻烦来。平时不声不响,一身晦气相的小核桃不知是得了怎样的福气,最近手上竟无端多了只翡翠镯子,绿油油的,打远看倒像是一汪水挂在手腕上,货色极好的。
小孙不敢找缨官麻烦,可折磨个没靠山的老相公倒是有办法。他三不五时地拉着小核桃跟他陪客,当是给自己找了个应景的人,变着法儿作践。元宵节堂子里摆宴,请来不少达官贵人,小孙便亲亲切切挽了小核桃的手往亮眼的地儿坐,话里话外尽是讥笑嘲讽,说得小核桃抬不起脸来。倒是有些年轻的客人看不过眼,就跟小核桃搭话:“怎么平时没见过你,新来的吗?”
小核桃刚要做答,那小孙便一下抢过话去:“爷,这您可看走眼了,别看他没长二两肉,个儿小人粗的……”小孙停下,嬉皮笑脸地抿了口酒:“他可是我哥哥,老行家了!”
这话一出,小核桃的脸又低了几分,那些大爷也知趣地闭了嘴巴。
小孙越说越舒坦,整个人春风得意的,就差把天捅个窟窿,眼角瞟到小核桃手上的翡翠镯子,心下又是烦躁,一把扯了小核桃的胳膊,明晃晃摆到台面上来:“瞧瞧!这成色,这式样,可不是稀烂贱的玩意儿,我这哥哥呀,手段可多呐,我这当弟弟的也得好好学着点不是?”说罢,摆了条手帕在鼻子底下,又是羡慕又是哀怨地笑笑。
旁边的官人们一看这架势,摘戒指的,掏银票的,争着往小孙脸前面送,嘴里尽是心肝、宝贝的温存话。小孙被他们撩拨得高兴,连喂酒带唱曲儿的,俨然挂了这堂子的头牌。
正热闹的当口,只听院子里劈劈啪啪一阵鞭炮声,缨官满脸驼红地傍在杜文钊身边进了堂子。外面刚还下着雪,这缨官满身带着凉气儿,粉雕玉琢的小脸也冻得泛了红,映着一身黄缎子的小褂更是出挑。小孙本来一张眉开眼笑的脸登时黑了下去,看着自己身边的爷们儿都丢了魂一样地盯着缨官看,手里的酒盅便没了轻重,咚地一声撂在桌子上,吓得旁边的小核桃打了个激灵。
那杜文钊带着一身富贵气,又是个青年才俊的样子,向满座官绅拱了拱手:“在下这是鲁莽了,本想放串鞭炮讨个喜庆,倒是饶了各位大人的雅兴了……”
屋里的人当然是你一口“哪里”,我一口“说笑”的,几十双眼睛就是绕着缨官走。这缨官倒也乖巧,微微服了个身,道:“这鞭炮可是我让放的,别错怪了我家大人。”说着,替杜文钊除了大氅,摘了便帽:“刚走夜路呢,心里怕得慌,点串炮仗压压不干净的东西。”眼角似有若无地扫了小孙一眼。
下面立刻有人接道:“看您这连条披挂也没有的样子,别是一直窝在你家大人怀里过来的吧!”远近立时一片笑闹声:
“有杜大爷护着您,还怕小鬼近身啊!”
“要是有,也该是条艳鬼!”
听着这些个讨好的话儿,缨官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那小孙却憋了一肚子气,一块帕子搁在手里差点没撕碎。身旁的小核桃早就坐不住了,刚想趁这嬉闹的时候钻个空子回房,却被小孙抓了个正着,压低了声音骂道:“好你个小核桃,成心给我添堵是不是!看得势的来了就想躲回自己屋里去,你倒轻省!这软骨头的毛病我是得好好给你瞧瞧!”说着在小核桃的屁股上狠掐了一把。
这小核桃少说也比小孙大上那么五六岁,可动不动就被小孙这么挤兑却不得反抗,日子过得总是提心吊胆。现下他无奈只好坐了,瞥了缨官一眼,又看看小孙,沉默着低下头。那缨官可是火眼金睛,远远看见这小核桃一站一坐,又见了他旁边的小孙,一抹笑容爬上嘴角。
“爷,快别站着了,我有个弟弟可得给您引荐一下。”缨官眼波一转,勾着杜文钊向小孙那边望。
小孙见缨官引着杜文钊向自己这边来,脸上立刻扬起笑,千娇百媚地起身行了个礼,嘴里也甜甜地,惹得一桌子人骨头都酥了。那杜大爷也识风情,赞了小孙几句,虽然句句都是台面话,可还是让小孙笑得合不拢嘴。
小孙两边是些年轻后生,想着要讨好杜文钊,便都主动让了座位。小孙右边紧挨着小核桃,自然是让出左边来,眼巴巴看着杜大爷。缨官笑吟吟领了杜文钊打左边过去,在那空座上旋了个身,却又往右移了两步,隔着小核桃坐下来。
这明摆着是让杜文钊往小核桃右手边坐。
小孙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可嘴上却不能有微词,一脸的青白,让人看去不少笑话;缨官依旧满面春风,笑得像尊菩萨,心里却给自己暗叫了声好;杜文钊面上自然是波澜不惊,心里却多少明白了缨官的用意,也乐得成全;只是可怜了那小核桃夹在这些个玲珑剔透人身边如坐针毡,垂着脖颈。
一桌子的人见这架势忙敬酒说话打起圆场,酒杯酒壶直向着杜文钊和缨官眼前拱,话里话外就冷落了小孙。小孙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更受不了别人不待见他,一双凌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缨官看。缨官斜睨了小孙一眼,脸上还是那样祥和神态,只是弱不胜风的样子往杜文钊身上挨了挨。小孙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头上顿时升起股无名业火,一咬牙,耸起膀子狠撞了小核桃一下。
小核桃本来长得就小,又没有防备,经这一撞受不住劲儿,一下栽到杜文钊身上,手里的酒也洒了一身。这一撞不要紧,一桌人都不说话了,筷子杯子停在空中,着实尴尬。这下小孙可得了展现的机会,忙站起来绕到杜文钊身边,一句一个“小的”的赔不是,一双酥手揉这揉那,伺候的妥贴。
小核桃可吓得不轻,抬头看了杜文钊一眼,心里烧了团火嘴上却说不出来。这杜大爷虽然看上去狼狈,脸上倒没有什么愠怒之色,收拾了衣袖,按住小孙的手:“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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