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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爱

望爱
作者:胡蝶

八点差两分钟的时候,肖霞气喘吁吁地跨进了办公室。她把湿漉漉的手提包往
桌上一放,对着屋子里的三个人说,“怎么搞的,今天的公共汽车挤死人了,我还
特意提早从家里出来的。”

平时她一贯是提早十分钟到达办公室的。

骆叶抬起头看着她脸上堆积在一起的皱纹。看得出来这个更年期的女人正在为
今天的迟到感到懊悔和不安。

骆叶心里掠过一种快意。她简直憎死这个女人了,每天她都把大家折腾得紧张
兮兮,疲乏不堪,有她在的地方就别想安静一分钟。

果然,肖霞又在办公室里忙乎开了。刚扫过的地她又去扫一遍,抹过的桌子还
得再抹一次,她这样一忙乎,当然就显出了其他人是多么懒惰不堪,令人如坐针毡,
最后不得不一齐起身积极响应她。

可骆叶偏偏心安理得地坐在桌前不挪窝。她心想我决不让这种虚伪做作的不正
之风所压倒。

那边,马兰拿热水瓶去打开水,肖霞冲过去,大声说,“马兰你去打开水?我
去吧,我去。”少不了一番争夺,最后又是肖霞如愿得偿。开水房要经过处长办公
室,而处长又最喜欢热爱劳动的好同志,肖霞当然不会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了。真
不明白,儿女都结婚生子的她,怎么还有那么强烈的表现欲?

窗外的天空,灰得象一块布,雨,仍然沙沙地下着,这真是一个多雨的季节。

骆叶旋亮桌上的台灯,把手放在灯泡下烘着,桔黄色的灯光很温暖,可她一点
也不觉得,心情象霉雨季节一样阴郁和憋闷。

麦小茹趁肖霞不在的时候抽空给税局的大盖帽男朋友打电话,“中午有空吗?
陪我逛逛街嘛!你都两天没有陪我逛街了,人家都闷死了。好了,就这么定了啊!”
放下电话,她的双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说起逛街,骆叶不得不承认麦小茹确实已修炼到家了。她通常是三天一大逛,
两天一小逛,走街穿巷,决不言累。而且她购物成癖,每次从街上回来,总有各种
各样的理由买回一大堆令人头疼的废物。骆叶虽说也有逛街癖,但比起麦小茹来,
她只有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有一次服装换季期间,麦小茹约骆叶一起去广州买衣服,从早上八点钟出发,
一直逛到天昏地暗,直到晚上十点钟才回来,走到骆叶脚软不说,还得腾出一个肩
膀替麦小茹背那一大袋战利品,累得她只想随时随地都趴下。从那以后,骆叶发誓
再也不会自讨苦吃了。

而那位可怜的大盖帽先生却不得不无条件地接受这种身心摧残,而且还得随叫
随到,风雨无阻,不能有半点怨言,真是苦不堪言。

肖霞打回开水来,轻轻地将门掩上。放下开水瓶,她回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
“你们知道吗,我们单位又有人在闹离婚了,我刚才在开水房听人说的。”

“是谁啊?”马兰和麦小茹极有兴趣地凑上前去。

“你们绝对想不到的。这下可好了,肯定会成为我们局本月的爆炸新闻。”她
还在煞有介事地故意卖着关子。

“到底是谁啊?”这下可急坏了另外两个人。

“告诉你们吧,是办公室主任老张。你们猜他和谁好上了,说出来你们也不会
相信,是财务科的于洁。”

“啊?怎么会是她?”马兰和麦小茹不禁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老张的妻子跟于洁是最要好的姊妹,两家来往得比亲姐妹还密切和频
繁,多少人在羡慕这两对中年夫妇之间的亲密友谊呀,谁会想到他们之间竟然也会
搞出这样的纠葛来。

起初骆叶对肖霞发布的消息有些漠不关心,现在听到是大家一致公认最幸福美
满最天衣无缝的这对模范夫妻的家庭也陷入了婚姻的怪圈,面临着土崩瓦解的局面,
不禁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老张的妻子许少芬是一位恬静尔雅的知识女性,是市内一所幼儿园的园长。骆
叶在一个舞会上领略过他们俩翩翩起舞的英姿,他们娴熟的舞步和举手投足间的飘
逸使他们一直成为那个晚上的焦点。当时孤独的骆叶还在心里暗叹道,“天作之合。”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平日里那么厚道的老张也会长出这样一份歪心
来,”肖霞在一旁评头论足说,“不过,我看这事也没那么简单,一个巴掌拍不响,
于洁肯定也脱不了干系,你们说呢?”

骆叶特别看不惯肖霞那一副说教的嘴脸,好象全世界的道理都掌握在她的手心
似的。就像她的母亲一样,横竖都看你不顺眼,仿佛你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敌
人似的。难道女人到了这种年龄都会变得千篇一律的惹人厌烦?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骆叶拿起话筒来听__ 是杨妮打来的。

“最近混得怎么样?”她在电话里笑吟吟地问。每次打电话来第一句总是这句
话,都快成为她们之间的专用语了。

“还能怎么样,不就是混呗!”骆叶的声音里充满了玩世不恭的轻松。

“心情好不好?”

“孤独得要命。”骆叶看到肖霞正竖起耳朵在听她们说话,但她根本不在乎,
仍然很大声地说。

“算了,骆叶,别硬撑了,碰到合适的自投罗网算了,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你
年纪也不小了。”

“你自己呢?还经常换?”骆叶问。

“都是我妈在瞎忙乎,天天张罗着给我作介绍,我也就积极了。”杨妮不以为
然地说。

“有收获吗?”

“没好的。”

“那就不要勉强自己了。”骆叶故意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是啊,现在不是过得挺开心的吗?”杨妮顿了顿,又说,“我们这些人三十
岁以前都是很快活的,至于以后,快活一天是一天。”

杨妮和骆叶是从小一块玩大的好朋友,她从新闻系毕业以后,分到电视台做记
者,还要播音,兼做节目主持人,反正上镜率是挺高的,在这座不大不小的中等城
市里,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别说这些烦心的事了,有空一块出去玩玩。”骆叶有些气馁地说。

挂了电话,肖霞在一边问,“小骆,是不是杨妮打来的?”

骆叶瞅了她一眼,“嗯。”

“这小丫头还挺可以的,一点也看不出年龄。”她的用意无非是说我骆叶看上
去已经七老八十了是吗?

“本来就不算大嘛。”骆叶没好气地说。

“还不算大?都快三十的人了。”

“我们可没感觉到自己有多大,快活的日子还没过够呢。”

肖霞见她不高兴,立刻换了一种口吻说,“不过又说回来,象骆叶这样才是最
聪明的。结婚有什么意思哟,烦都烦死了,回到家里就成了丈夫和儿女的奴隶,整
天忙得要死,谁会来过问你呢?小茹呀,你可千万别那么早跳入火坑啊!”

“结婚有什么不好,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过两人世界也挺不错的。”
麦小茹撅着嘴巴说,对肖霞的论调显出一百个不同意。

“这小姑娘,想得就是跟我们不同。”肖霞无可奈何地。麦小茹大概跟肖霞的
女儿一般大,活蹦乱跳的,特会惹人喜爱,即使跟人较劲,人家也不会拿它当真。
“马兰,你怎么看呢?”她又转过头去问马兰。

“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结婚有结婚的好,独身有独身的好,关键
在于各人的感受。”马兰的先生原先也是机关干部,后来辞职出来自己做,与朋友
合开了一家电脑专卖店,生意做得挺红火,女儿今年刚入小学一年级,很可爱的一
个小女孩。女人该得到的她都拥有了,自然没有什么使她特别烦恼的事情。

骆叶一直不出声。她默默地听她们交流着各自的体会,热烈地讨论着,始终不
想插话。

在许多时候,她常常感到自己与她们总是格格不入,怎么也融不进她们中间。
在她们眼中,也许她是怪戾乖张,而在她的眼中,她们也同样是那么难于理解。

下班以后,骆叶又独自一人到街上乱逛。

她特别喜欢这种感觉。黄昏时刻在匆忙的人群中悠闲地散步显得多么幸福。这
些从身边匆匆掠过的忙碌的人们正赶着去接小孩,赶着去买菜,他们回到家里要做
饭,要带孩子,还要做一些永远烦乱的一辈子都做不完的琐碎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说不明白这样匆匆忙忙地过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骆叶可不想自己也混入这些来来往往的疲乏的人群中。她宁可象现在这样一个人在
大街上悠闲自得地走走停停,打发无聊的时间,而不是整日面对一份庸常的生活。

全市最大的几家商场都集中在市中心的祖庙路,骆叶每一家商店都光顾过。柜
台里陈列的各式各样的商品她比经理还清楚,可它们对骆叶来说已不具有吸引力了。
那些糖果,饼干,蜜饯已轮番吃过,时装,永远是千件一式,流行流行,一流行就
不别具一格了,不别具一格就等于不存在了。那些电器永远处于新旧更替之中,今
天买的说不定明天就过时了。何况该买的骆叶都已经买了,而价钱昂贵一点的,囊
中羞涩的她实在也不敢问津。

那些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商场,它们给人一种梦境般的雄心勃勃。骆叶感受着一
种与从前不同的热闹,到处是笑脸相迎的售货员,热情洋溢的推销员,商家们各出
奇招,用各种优惠行动招徕顾客。如今人们袋里有了钱,胃口越来越大,花钱不仅
要买货真价实,还要买春风笑脸,还要买售后服务,谁若是冥顽不化,固步自封,
只会成为激烈商战的牺牲品。

骆叶走进百花广场一楼新开的肯德基餐厅,要了一份套餐,然后端着盘子找一
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一个穿T 恤衫牛仔裤的小伙子也在骆叶的对面坐下。 他看上去猥琐而不自在,
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瞟着骆叶。

骆叶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他想和我搭话的,可是又没有勇气。”她在心里冷
笑了一声。

小伙子被她望得更不自在了,终于壮起胆子问她,“小姐,怎么会一个人来这
里?”

骆叶不语仍然望着他。

小伙子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又将问话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请你说话的声音再大一些。”骆叶恶意地大声朝他
说。这时旁边有人往这边张望。

那小伙子仓惶地看着她,抽了抽嘴角,慌乱地站起身来溜走了。

“自讨没趣,讨厌!”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下来,服务员过来收对面那只杯子。

骆叶将目光转向落地玻璃窗外的大街,街面上赶着回家的人渐渐少了,成双成
对的情侣却开始多起来。

这时一个熟悉得刺痛她眼睛的身影跃入了她的视线,她有点不相信,定神再看,
果然是他,是高枫__ 她心底里永远的痛结。

他还是像在大学时那样的年轻,那样的风度翩翩,气宇轩昂。他的手臂中挽着
他柔媚娇羞的妻子洪欣,她看上去显得多么幸福愉悦,而他亦是怎样的春风得意啊。

骆叶黯然目送着他们走出她的眼帘,心情沮丧得无以复加。哎,这城市可真小,
我原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可他却偏偏出现在我眼前。

对面又来了一对年轻的情侣。男孩到前面去买饮料,那女孩像皇后一样冷淡而
高傲地打量骆叶。

骆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终于那女孩抵抗不住了,把眼光转向别处。

“她崩溃了。”骆叶得意地欣赏着她不安地来回拉着手袋的样子。

那男孩端着饮料走过来,女孩噘着嘴娇嘀嘀地说,“我们找别的位子坐好不好?”

他们挽着手离开了。骆叶坐了一会儿,也站起来走出餐厅。她继续在街上游荡,
可眼前却怎么也挥不开高枫的影子了。相思防不胜防。

高枫和洪欣都是骆叶大学中文系不同班的同学。那时候,高枫是骆叶的男朋友,
他们经常相拥着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一起去饭堂打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上课,
一起晚自修,惹得很多学生注目。

骆叶是学校的知名人士,她主编的《校园生活》在学校有一定的影响,而且她
多才多艺,能歌善舞,每逢大型的文艺汇演,骆叶更是出尽风头。高枫的父母是学
院的教授,自幼受到良好薰陶,一米八十的背影是女生们目光追逐的目标。

高枫认识骆叶以后,彼此两情相悦,很快便形影不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夏
天的中午,他们经常在学院的大草坪上铺上一块红白格的塑料台布,躺在上面聊天
晒太阳。那时候骆叶抬头望着辽阔的天际就知道他们是没有将来的,虽然高枫富有
生命力的爱情,给了骆叶无边的幸福和伤感。

因为骆叶知道不管高枫有多么优秀,不管他们将来在一起生活将会多么 幸福,
母亲一定会站出来阻挠他们的,而且她不需要任何理由,她唯一能给她的理由就是,
她是她的母亲,她不允许她的女儿在大学期间谈恋爱交男朋友。这是她入大学以后
母亲在她面前表露过的最坚决的态度,她是言出必行的。

骆叶不是乖巧柔顺的女儿,她完全可以站出来坚决地捍卫自己的初恋,她完全
可以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的生活,然而她却放弃了争取的机会,轻易地放弃了。

骆叶是个唯美主义者,大到房子的造型,小到一只钥匙圈,她无不习惯从美的
角度去看待。如果要她挚爱着的男朋友去面对她真实的生活环境,去面对她那蛮不
讲理的刻薄的母亲,去慢慢地了解她,慢慢揭穿她快乐无忧的外表下面隐藏着的那
颗千疮百孔却渴望别人关爱的脆弱的心,不,她宁愿选择死也是不肯的。

她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唯美心态亲手扼杀了她和高枫
之间的恋情。

大四最后那个学期,高枫发现骆叶突然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情绪反复,喜
怒无常,她总是找出各种各样的茬子同他争吵,甚至以“上课他总爱和班上的洪欣
坐在一块”为由,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任由他百般解释都毫无用处。她不再像过
去的骆叶那样温柔可人,善解人意了,他真弄不明白她为何会变得这样,他苦恼极
了。

然而整件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地急转直下,高枫与骆叶的爱情并不像他所期望
的那样缝合如初,他不知道从何时起,洪欣真的开始介入他的生活介入他的情感,
以致后来他终于无法自拔。而他与骆叶之间的争吵也日渐加剧,在一次史无前例的
大吵和互相伤害以后,骆叶再也没来找过他,而他亦然,一段感情就这样画上了句
号。

大学毕业以后,高枫分到市内一家文学期刊杂志社,洪欣则留校任教,他们很
快便结了婚,过起了两人小世界。这个消息骆叶是后来在与同学闲聊时才得知的。
在听到这事的那一刹那,她的脸陡然变得煞白,仿佛突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骆叶的心足足痛了一个月。

早晨醒来的时候,骆叶的情绪立刻一落千丈。窗外又是一个阴晦的天气,外面
在零零星星地飘洒冷雨。

匆匆赶到办公室时,马兰还没有来,她要赶着去送宝贝女儿上学。骆叶想现在
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退化了,什么都不会,连上下学都要家长接送。那时候我们自
个儿背着个破小书包不是照样屁颠屁颠地念完了小学、中学、大学吗?

肖霞一大早就在说着房改的问题。

这次住房改革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1990年,大家掏钱购房的房产证是
所谓的标准房,肖霞那套103 平方米的住宅只掏了1 万多。这次不同, 这次房改
要彻底将标准房变成商品房。大家还要补钱,补多少,因人而异。有工龄性、政策
性的补贴,工龄越长的越优惠。社会主义在关键时刻总会体现出其优越性。

再补钱,肖霞那套房估计也只补2 万多块钱, 比起市场价仍然不知要便宜多
少倍。可是再要肖霞掏钱,她可是一千个不情愿,不免仍要犯嘀咕,“国家总是想
着法子掏干我们荷包里的角子,这怎么行呢?人家还怎么过日子嘛!”

骆叶知道这番话她是绝对不敢在外面乱说的。每次开支部会议,肖霞是出了名
的忆苦思甜,非要说得涕泪俱下方才鸣金收兵的。

“我听人说这回房改以后大家都不再分房而是要自己掏钱买商品房了,不知道
是不是真的?”麦小茹带着着急的口吻问道。

“好象是有这事,市政府早就在制定方案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开始实施。”
肖霞望着麦小茹,说得有板有眼的。

“那以后可就惨了,买一套房起码得十几万,我们这些小公务员哪买得起呀?”
麦小茹一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得了,今后每天中午开始不吃荤菜只吃一个青菜,
要凑钱买房了。”说得跟真的似的。

骆叶可没有这样的烦恼。反正她自己有一间集体宿舍,家里也有三室一厅就父
母两个人住,何况她一直没有成家的打算。

“骆叶,以后看你的了,找男朋友一定得找个有房子的,有了房子就什么都不
用愁了。”肖霞别有用意地调侃她。麦小茹也在一边起哄,“对呀对呀,一定要严
格把关才行。”

骆叶特别讨厌她们没事寻开心的德性,她毫无表情地泼她们的冷水,“你们少
瞎起哄了,本人目前还不想找什么男朋友,也不想买什么房子。”说罢她拉亮台灯
埋头看起书来,不再搭理她们。

中午的时候,骆叶一个人在办公室玩电脑。突然她又想起了他。高枫,高枫此
刻在干什么呢?不能让他太快活了,也要让他烦烦心。她在电话簿上找到他办公室
的电话,他现在已经是杂志社的主编了。

“喂,哪位?”他竟然还在办公室,依然熟悉的声音。

“是我,骆叶。”骆叶有些傲慢地说。

“哦哦,你好,最近怎么样,好久没见了。”显然高枫没有想到会是骆叶打来
的电话。

骆叶想告诉他“不好,很烦”,可到了嘴边心慌意乱说出来的却是,“挺好。”

“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

“有空来玩。”

“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言的尴尬。难道就这样挂了吗?难道巨大的勇气换来的只
是几句淡而无味的问候?骆叶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她多想告诉他她不甘心,不甘
心。

这时,高枫突然在那边说,“明晚有空吗?我在家等你。洪欣出门旅游了。”
明天,不是她二十九岁生日吗?“好吧,我去。”

“再见。”

“再见。”

骆叶把电话挂了,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天色似乎更灰暗了。

第二天上午,骆叶收到一份寄自武汉的特快专递。骆叶拆开来看,里面是一张
电子音乐卡,和一张便笺。

生日卡上__亲爱的小叶,愿你永远拥有美丽的心情美丽的笑容。爱您的江浩。

便笺上__我今夜八时抵达为您庆祝生日。住丽晶酒店1021房。

“小骆,是男朋友寄来啊?”肖霞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这个女人一天到晚没事
可做到处刺探别人的隐私,恨不得要把人家的心都掏出来看看是黑是白。

“怎么会呢?只是以前的一个同学。”骆叶赶紧将手里的东西装好锁进了抽屉。

江浩是骆叶在一次旅途中认识的。那次在列车上,他们睡上下铺。两天一夜的
行程,头一天两人相安无事,第二天早上江浩去餐厅吃早餐,请骆叶帮忙照看一下
行李。从餐厅回来,他给骆叶端回一碗肉丝面。骆叶渐渐觉得这个男人很温柔,很
会体贴人。

就这样,他们认识了。一路上,两人无话不谈,相见恨晚,骆叶这才知道他叫
江浩,是武汉一家大报的记者,结过婚,妻子是银行职员,有一个在读一年级的儿
子。江浩对人很坦诚,从不刻意隐瞒什么,正是这一点,才打动了骆叶的心。她开
始喜欢上他,他也喜欢骆叶。他们两个,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经常通过长途电话
联络感情,只要有机会,江浩一定要争取来,南下来看骆叶。

有时骆叶会觉得很迷茫。生活中充斥着许多悖论。男人在年轻的时候倒是清纯,
却淡而无味;等到随时光的流逝使他们逐渐成熟起来后,他们一个个却像蜗牛一样
都已驮上了自己的小屋,在法律上再也不能接纳你了。

其实对于他俩倒也无妨。江浩并不准备抛妻弃子,骆叶也不打算去索取一纸婚
约,两个人感觉好时,就在一起,感觉不对时,就各奔东西。骆叶从不觉得这样的
关系有何不妥。

下班以后,骆叶决定回家一趟,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回去过了。尽管对于那个
家她已没有多少可留恋的,可她分明感觉到内心深处还隐隐闪动着一点期盼和一点
渴望。真是傻透了!她拼命骂自己。

在骆叶的记忆中,母亲似乎从未喜欢过她,从未对她流露过母爱的亲昵。她永
远都看不惯她,对她的一举一动永远都不曾满意过。仿佛她的降生只是一个无法弥
补的错误。

她恨我,为什么要将我生出来?骆叶从小就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母亲是个
外科医生,难道她同样以这副面孔去对待她的病人?

骆叶仍清楚地记得一件事。那是她上小学五年级时,有一次难得全家一起去中
山公园划船。划完船,在杂志社做美编的父亲用他那台尼康照相机给她拍照。她侧
着头摆好了姿势,父亲摆弄着相机叫她,“小叶,看爸爸,看爸爸。”骆叶便瞟了
父亲一眼。没想到,站在旁边的母亲却骂她,“哟,才多大啊,就会飞媚眼了!”
骆叶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她眼里流露出来的鄙夷、轻蔑和一丝忌妒。

从那以后,骆叶与母亲之间就有了感情上的距离。更多的时候,她不是把她当
做妈妈,而是当做一个比较……冷淡的女人。

而父亲呢?有时,骆叶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囚犯__那个当医生的母亲的囚犯。
吃饭的时候,她早已规定:一顿只能吃2 碗,多吃一碗,她便会严肃地批评上半个
小时,其严重性也已向他宣布过上百遍了:会发胖,会得心脏病云云。他出门穿什
么衣服也由她决定。只要母亲在家,屋里就常常响起她命令的口气:“老骆,你该
喝水了!”“老骆,你得出去散散步。”父亲简直像母亲喂养的一头驴子,喝水都
要听她的指令。

父亲不是广东人,是浙江杭州人。他来广东快三十年了,始终不学广州话,在
家里仍操一口江浙味很浓的普通话,母亲则是一口流利的广州话。骆叶实在弄不明
白那么有艺术气质的父亲怎么会来到广东的,又怎么会娶一个如此厉害的广东女人?
他们看上去是多么的不相称!

骆叶从心底里不喜欢母亲,也不喜欢阿姨、舅舅,她只喜欢父亲唯一的妹妹,
她的姑妈骆红__一个美丽的杭州女人。她常常幻想假如当初父亲娶的是另一个美
丽温柔的杭州女人,那会是一段怎样缠绵绯恻的爱情故事啊!

推开房门,骆叶一眼便看到坐在沙发正中央的舅舅在眉飞色舞地对母亲说着什
么。无非是谈股票经。前两年他从公司辞职出来以后天天跑证券交易中心炒股票,
好象赚了不少,现在逢人张口闭口就是谈股票。满身的铜臭味。

骆叶淡淡地跟母亲和舅舅打了个招呼,便进房去了。

父亲在睡午觉。家里一切照旧,并无丝毫变化,更没有谁记起了她的生日。
“不介意的,我压根不介意。”她在心里顽抗,在心里尖叫。

在回单位的路上,骆叶皱着眉狠狠地踩地上的树叶,她常常把自己掩埋在摧毁
一切的情绪中,她恨路上五颜六色的花伞,恨来回穿梭的灰不溜秋的塑料雨披。十
字路口有一个瘦弱肮脏目光呆滞的傻子,拿着树枝模仿交警的样子在煞有介事地指
挥着来往的车辆。

“人要是突然变成傻子那才快活呢,我要变成一个快活的傻子,一个快活的傻
瓜。”骆叶朝那傻子笑,可他并不理会她,“我注定成不了傻子。”骆叶心灰意冷
地想。

下午有一个电话找她,是马兰接听的,当时她的心不禁“格登”跳了一下,心
里想该不会是高枫打来的,接过来一听,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骆红。

“喂,是骆叶吗?生日快乐。我去给你订做一个蛋糕,晚上来我家为你庆祝生
日?”四十多岁的人了,声音还这样清脆悦耳。

骆叶的鼻头有些发酸,只有姑妈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晚上我已跟同学约好了。”

“原来有节目啊,那就算了吧,玩得开心点,小寿星。”骆红收了线。

过了一会儿,骆叶拿起电话鬼使神差地往高枫的办公室挂了三次电话,三次都
没有人接听。在五分钟之内她改变了十次想法。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
不去,去,不去,去。

骆叶烦躁地从手袋里掏出化妆盒 . 从镜子里她看到了一个在渐渐老去的快三
十岁的老姑娘。她倍感无聊,合上化妆盒,打消了涂脂抹粉的念头。

高枫住在一个僻静清幽的生活小区里,骆叶手里握着他家的住址,没过多久便
来到了那座被防盗网围得像鸽子笼似的小楼前。究竟是什么使她决定抛出自己,来
面对一份残破的旧情?事隔多年,她又还能找回多少曾经让自己感动过的心情呢?
“不,我不甘心,我希望……”骆叶茫然地想。

可是甘心,谁又甘心了呢,希望,谁又不在希望呢,只是你希望得到的东西,
并非能如愿地得到。

骆叶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不去想烦心的事,神采奕奕地迈进了小楼。

她按响了门铃,高枫打开门,站在了她的面前。“你来了。”

“你以为我不会来吗?”骆叶揶揄道。

他有一点局促不安了。她含笑注视着他,始终不把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他的
外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更成熟了,完全是一副成年男子的样子。

他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这样盯着我干嘛?”她抗议道。

“看你有没有变老?”他似乎开玩笑地反唇相讥。

一听到“老”,骆叶就心慌意乱,灰心丧气,“他觉得我老了,我是老了,不
年轻了,我老了……”

“不过看不出来,还不老。”他调侃道。

“老了就老了,有什么关系!”骆叶恶狠狠地说,一转身走进了客厅。

房间布置得很雅致,几台上摆着一张相框,洪欣小鸟依人地靠在高枫怀里幸福
地笑。

骆叶环视着客厅里的陈设,她想象着他俩在这间屋子里生活的情形,内心涌起
一种强烈的愤愤不平。这一切原本是属于我的,可我却不要,愚蠢地将它拱手送给
了洪欣,让她白捡了便宜。骆叶重重地坐在沙发上。

“骆叶,你说说,为什么拖到现在还不结婚?”高枫也在沙发上坐下,突然提
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我不是拖到现在,而是__”骆叶艰难地说。

“而是什么?”高枫追问。

“而是不甘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画句号。”

“你认为结婚是画句号?”

“不知道。”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了。”

他生活得像白痴一样幸福,他在内心嘲笑我,他在幸灾乐祸。忧愁一下子涌上
了她的心头。她呢,她只是他手中的一粒棋子,永远都摆不脱他控制的棋局。他是
她唯一爱过的人,现在还爱。她甚至仍在为一段虚缈的爱情坚守贞操,可这一切究
竟值得吗?

我必须丢掉这张筹码了。

骆叶伸手拿过茶几上的一张白纸,对折起来,再对折起来,再对折起来。

“你爱她吗?”她问。

“什么?”

“我问你爱她吗?洪欣……”她慢慢垂下眼帘。

“是的,我爱她,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高枫一本正经地说。

骆叶觉得透不过气来,仿佛掉进了一个黑洞里面。她猛然站起来,大声说,
“你爱她!那么,你爱我吗?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疯话吗?你说你爱我,
只爱骆叶一个,你说你永远不离开我,永远会在我身边陪着我,永远不会让我感到
孤独和恐惧,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你说将来我们老了,退休了,你会带着我环游
世界,做一对天下最快乐最恩爱的夫妻,这些都是你亲口说过的,你把它们全给忘
记了吗?……”骆叶声嘶力竭地叫着。

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一下子跌进了高枫的怀中。不等高枫反应过来,骆叶
的饮泣已经酿成恸哭,她把头彻底地埋进臂弯里,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我其实是
那么的爱你,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高枫似乎也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他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颊,俯下头
深深地亲吻骆叶。骆叶紧闭双眼,承受着他温柔的爱抚,内心激荡起一阵汹涌的波
浪。迷朦中,她轻声呼唤着高枫的名字,伸出手去解他的上衣。

高枫却猛然翻身坐了起来。他愧疚地望着泪流满面的骆叶,小心地斟酌着词句,
“骆叶,对不起,这样不行的。你看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还是不要做不计后果的事
好吗?__我要对洪欣负责,对我的家庭负责,也要对你负责……”

说得多动听,对我负责?可我想要的东西你为什么却吝啬到不肯给我,为什么
非要从我的手里夺走它呢?骆叶冷笑着。她对高枫的最后一丝幻想顷刻间灰飞烟灭。

她拼命抑制着内心的伤痛,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你放心,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说完,骆叶挺直了脖子,昂然走出了高枫的
家门。

暮色如潮,重重地包围过来。她掏出纸巾拭干脸上的泪痕,想起了江浩还在酒
店等着为她庆贺生日。

我一定要把自己抛出去。从今以后我就可以大大地风流了。

清晨的阳光乍一照射,骆叶的眼睛禁不住眯了一下。她似乎一下子很难适应,
好像她已经许久未曾见到阳光了。

她无力地偎依在江浩的怀里,象一个在水里挣扎了很长时间的人,精疲力尽地
爬上了荒芜的岛屿。

江浩仍沉浸在无边的梦境中。

骆叶翻身下了床,走进浴室里,站在镜子前面凝视着自己赤裸裸的身体。“他
什么都有了,而我却什么都没有了。”她想。

街上开始有车和人在流动,城市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我呢,我将如何开始这新
的一天?骆叶抬着沉重的脚,缓缓地走着,脑袋里晕乎乎的,像是混杂着无数莫名
的声响。

她又看到那个目光呆滞的傻子仍站在十字路口指挥着来往的车辆。他是多么幸
福啊,什么烦恼都没有,就是重复一件简单的事情,也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

没事的时候,吃过晚饭,杨妮也会跑到骆叶这里来瞎坎一番,中心议题当然离
不开关于找男朋友。杨妮不像骆叶这么低调,不论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她都不致
于垂头丧气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杨妮善于导演自得其乐。

其实,她的确是一个漂亮、活泼,对生活非常认真的好姑娘,只是没有碰到如
意郎君而已。

有一次两人出去散步的时候,骆叶问她,“你真的从来就没有爱过什么男孩?
也没有过触电的感觉?”

“没有。”她摇头,骆叶便用一种很惊讶的目光望着她。

“真的没有。”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期间的十年
当中,她也接触过不少的男孩,但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也许这一辈子再不会有那种心灵震颤的时刻了,也不可能再毫无理智地爱上
一个令你着迷的男人了。不会了。”杨妮想。

她那当妇联主席的妈妈却调集了所有的关系为她四处网罗人才,逼她与那些候
选人见面,而她却也乐此不疲,只是很难碰上一个自己钟意的,笑料倒是增添了不
少。

比如前不久认识的一位记者,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经常有文章见诸报刊,虽
不是腰缠万贯,但比起一般工薪阶层也可算是囊中富有。可每次杨妮和他一起出去
约会,遇到吃饭的时间,他总会领她进一些档次较低卫生极差的小饭馆,点菜时也
犹疑不定,出手小气。杨妮并非贪慕虚荣的女孩,只是她始终认为,慷慨和大方应
该是一个男人与生俱来的德行,如同善良和温存是女人的天然美德一样。她连想也
没想就把此人淘汰出局。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骆叶眯着眼睛问。

“第十五个了。”杨妮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

“不错,还得继续加把劲。”骆叶调侃道,一脸坏相。

杨妮气得不行,扑过去使劲搔她的膈肢窝。两人笑成了一团。

笑归笑,笑过之后,仍是那难以忍受的无边无际的寂寞。

白天还好,在白天骆叶可以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可是在夜里就不行了。那种莫
名的坏心绪千军万马地奔腾着朝她涌来,象夜色一样将她笼罩得严严实实,避之不
及。

这会儿,她想起了白天回家去,舅舅、阿姨都在客厅,他们似乎比骆叶跑家里
去还勤快,母亲只有跟她的弟妹们在一起时才有共同语言,才会有说有笑。

骆叶径直走进她自己的房间,阿姨后脚便跟进来了。她长得又黑又瘦,典型的
广东女人形象,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骆叶,最近在忙些什么?交了男朋友没有?”她站在她的背后冷不防问道,
一副刺探军情的表情。

“你指什么性质的?”骆叶厌烦地问。

“谈恋爱的。”

“谈恋爱的有,准备结婚的还没有。”她淡淡地说。

“那你这个恋爱不是白白的浪费了?”阿姨露出一脸的惊讶。仿佛人的爱情也
象钱一样的,既能一本万利,又能坐吃山空。

“我讨厌家庭,结婚就是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捆在一条绳子上,彼此丧失了
人生自由。”骆叶故意愤愤地说。她知道这番话一定会传到母亲耳中的,让她去生
气好了,让她自食其果好了,我偏要做一个没人光顾的老姑娘,偏要令她面上无光。

“那你打算一辈子独身?你知道这会让你母亲多么失望?你这么大个女了,也
不会体谅一下你妈的苦心?”

“如果我一个人生活得比两个人生活还要自由和快活,为什么要结婚呢?”骆
叶不耐烦地说。

妈的苦心?她真的体会不到。她只知道从她记事之日起,母亲就介入了她的生
活,对她所做的一切指手划脚,指桑骂槐,她偷看她的日记,检查她的信件,对她
日记里流露出好感的男生,她竟然跑到学校去找班主任反映情况了解人家的家世。
她从小生活在她专制的阴影底下,被损害得体无完肤。

就让她自食恶果好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耳机里弥漫着电台正在播放的邓丽君的一首老歌。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总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快赶走爱的寂寞。

其实骆叶并非找不到排遣寂寞的去处,象她这样婷婷玉立,丰姿绰约的漂亮女
孩会没有人追说出来谁都不信。只是她自觉心态不佳,那些看不上眼的男孩,她根
本无心情去应付,看起来顺眼的,她又不想累及无辜,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在她心目中,倒是有一位令她心仪的男人隐约在牵动着她的心弦。这人便是苏
醒。

骆叶是去年八月份认识苏醒的。那次市政府决定从各个机关抽调一批干部下基
层半年帮助企业转制,使干部接触基层,了解企业的难处,从而转变机关作风,增
强“三为”服务意识。

轮到骆叶她们科抽人,结了婚有家庭的人纷纷退避三舍,生怕因此而影响了正
常的家庭生活。于是个个都把目光投向骆叶。骆叶是快乐的单身汉,又无后顾之忧,
自然被委以重任。骆叶倒也无所谓,反正机关一张报纸一杯清茶的日子也过怕了,
何况还可以摆脱老女人的监视,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骆叶便去了苏醒任总经理的那家公司,他同时还兼任了公司属下一间大厂
的厂长,平时老是呆在厂里,有一大堆事务要忙,很少回总公司。工作组去了半个
月都没能见上他一面。

骆叶他们工作组的办公室设在公司里,他们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找一些干部群众
来谈谈话,了解一下目前职工对企业转制的看法等。因此许多有关苏醒的情况骆叶
首先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 原来苏醒从“人大”研究生院的国民经济管理系毕
业以后,分到市委工作,做了前任市委书记的秘书。几年后市委书记功成身退,苏
醒便也从市委跳出来,弃政从商,并荣任公司的总经理,统管着一千余人,一年创
利润近四个亿。这就是真功夫,是硬本事。

数月之后,工作组应邀前去大厂参观,第一次见面骆叶与苏醒竟然都有一种眩
惑的感觉。两人都无来由地感到了一种被对方深深吸引的波动。没有理由的。两个
人毕竟都已经过了相信一见钟情的年纪,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去拥抱一颗陌生的心
灵呢?

骆叶欣赏着苏醒翩翩的绅士风度和他那运筹帷幄的气度,他的坚强而睿智的目
光。然而在他热闹的笑容后面她却也捕捉到了几许埋藏得很隐密的深深的孤独。

苏醒也在这位漂亮的女子眼中,看到一种属于智慧的魅力。他禁不住微微一笑。
他喜欢有智慧的女人。女人的智慧使人赏心悦目。

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始交往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拥抱亲吻。这两个优秀的人
彼此相互欣赏,相互了解,可是属于他们的时间却很少。苏醒真是太忙了,每天都
忙得不可开交,身不由已,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何时才有空。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厂
里的事务中,忙着跟人谈判,忙着制定转制方案,忙着应付找上门来的各路神仙。
于他而言,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金钱,然后时间才是爱情。爱情太奢侈了,他
苏醒可耗不起。

看清这一点,骆叶的心不免生出几许失望与感慨。转念一想,毕竟他俩的关系
浅尝辄止,自己没有理由要求一份山盟海誓的承诺和悱恻动人的爱情吧。就这样也
挺好,让他自个儿忙去吧,她不是喜欢有野心和抱负的男人吗?

校园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正值学生放假期间,原本热闹非凡的球场和食堂
等地,目前空无一人,偶尔,会有一两辆破自行车在柏油路上撒着野地横冲直撞,
也许是某个留校生以此来渲泄寂寞的心情。

骆叶一边走一边辨认着,骆红和姑父所在大学离市区较远,她并不常来,有时
难免犯迷糊找不到路。

骆红住在院工宿舍的石米楼,一幢一幢的都是同样式的六层公寓楼,在一排排
吐露清香的百合树包围之中。

骆叶好不容易找到骆红家,来开门的正是围着围裙的骆红,俨然一副家庭妇女
的形象,却仍然掩藏不住那与生俱来的聪慧与风韵。

当年在大学里,骆红是一致公认的校花。琴棋书画,样样都是可以细数的。会
弹钢琴不奇怪,可是她还会弹奏古筝;象棋和围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读书可
谓广泛,同时还善书法,写的是北碑,字体凝重、苍劲;国画只画荷、竹,不着色,
唯用水、墨,清新淡雅。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却嫁了个丝毫不解风情的蛀书
虫__物理系的高材生任天阳。这人便成了骆叶的姑父。

此人身材颀长清秀,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的生活中只有两大部分:著书与
实验,其它事一概不过问。而且生活自理能力极差,更谈不上怜香惜玉,体贴疼惜
骆红了。骆叶一想到曾经那么娇美的骆红竟然要做牛做马的照顾这个呆子一辈子,
就难免为骆红鸣不平。可骆红似乎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种命运,且二十年如一日,
听不到她半句怨言。

骆叶喜欢注视她的眼睛,任何时候它们都是通透的。不管任何人向她抱怨房子、
职称、工资调整、物价飞涨等一系列问题,包括父亲有时流露出对母亲的失望和骆
叶本人的怅然,她总是耐心倾听,然后含笑说道,那么,你想怎样呢?你又能怎样
呢?

骆红将她迎进客厅,嗔怪道,“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我,是不是重色轻友?”

“食色者,人之性也。”骆叶调皮地朝她挤挤眼睛,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只有与骆红在一起,她才会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喜怒哀乐。

“姑父不在家?”骆叶环视四周,屋子里飘荡着巴赫的G 弦上的咏叹调,那柔
美的旋律忽左忽右地游而不离,亦美丽亦伤感,深深打动人心。

“不在,一大早就去了实验室,不过我也乐得清闲。”

“是吗?”骆叶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她,问,“你这样难道从不会感到孤独
吗,不会觉得有所失落吗?……你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呢?”

骆红陶然一笑,心平气和地说,“孤独?其实人一生下来谁不都注定是孤独的
呢?即使生活在人群中间,被一大堆人围着捧着,谁又能真正陪你一生一世?那种
曲终人散后的滋味不是更难以承受吗?……我不是不想要个孩子。但是,你看我和
天阳两个,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将来怎能做一个称职的好母亲和好父亲,又怎能对
孩子的一生负责呢?”

骆叶怔怔地看着她,知道骆红极想做一个好妻子和好教师,她实在分不开心再
去塑造一个好母亲的形象。或许完美确实需要人们付出代价的。

她不禁想到自己目前这种无绪的生活,究竟是想得到什么?象骆红这样聪明绝
顶的女人,终其一生,也不过如此。自己的天份不及她一半,就是拼尽气力做、唱、
念、打,苦练十八般武艺,未必就能美丽一次辉煌一次,未必就能寻到幸福的青鸟。

从骆红家回来已是上班时间。走进办公室,只见麦小茹正在炫耀身上新买的那
件衣服,看来又是周末与外科医生逛街的战果。

“你们看,怎么样?好看吗?六百多块一件呢,专卖店买的。”

肖霞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惊叹道,“六百多块?啧啧,太贵了,不值。
我看顶多两百块还差不多。”

“两百块你就想买到?别做梦了,这可是名牌啊。我最喜欢穿这个牌子了,感
觉就是不同些。”

骆叶也故意凑过去看,“我看看是什么名牌?原来是芭迪呀,差了点,我还以
为是华伦天奴呢!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狡黠。 麦小茹极不自在,恼怒地瞟她
一眼。 “华伦天奴可不是人人都穿得出去的,象我们这样的当然不行,还嫩了点。”
她噘着嘴不高兴地说。

“华什么奴,怎么这名字怪怪的?”肖霞一脸傻相地看着她们两个。

骆叶不理她,漠然地径直在桌前坐下。

马兰见麦小茹生气,好心地过来打圆场,“小茹,不是说要凑钱买房子吗,怎
么花钱还这样大手大脚的?都够买半个平方了。”

“是啊,小茹,现在经济环境紧张,还讲究什么名牌,生活艰难啊!”肖霞一
个劲地叹气。

“怕什么,又不是世界末日!现在不穿难道等人老珠黄才来打扮,那还有多大
意思?”说罢她一扭头就出了办公室。

电话铃声响起,骆叶伸手抓过话筒。“喂,找哪位?”

“就找你。”那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是你!”骆叶听出了江浩的声音,“怎么有空打电话来?”

“想你呀!真的,小叶,那次回来以后我特别想你,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打电
话问候你。办公室里人太多了,不方便,我知道你那边也不方便。今天我实在太想
听听你的声音了,就跑到楼下公用电话亭来打。你怎样,还好吗?”

骆叶深知江浩是个有情义的男人,尽管她并不在乎什么,可是江浩与苏醒一样
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窥测他们报社副总编的位置已时日久矣,若是因为这点风
流韵事断送了人家的前程,她可就实在于心不忍了。

她算什么?她只是江浩城堡外的一颗耀眼的星,这颗星能照亮城堡内的江浩,
但它却永远只能在高高的天上遥望着江浩,无法落地,无法进入江浩的生活。

“我挺好的,你呢?”骆叶尽量压抑着情感低声问。

“我也一切都好,就是想见你。我爱你。”他满口甜言蜜语柔情蜜意。人这辈
子能经常这么地柔情蜜意也好啊。可这样一点小小的抚慰说不定也要付出巨大的代
价。

“我也是……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挂电话了。再见。”

骆叶这两天正为这事烦心着。差不多一个月前跟江浩干了那回坏事,应该不会
出什么问题的。可是现在都已过了那个日期,宝贝还没有来。万一,万一真的出了
事怎么办呢?那么我就要去跳河了。可她一想到市区里那条浊臭难忍的河水,就忍
不住一阵反胃。

但愿不会那么倒霉,总不可能所有的坏事都降临在一个人头上吧。也许再过两
天,或者五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过去不是也有延期的时候吗?

骆叶越想越怕,整整一个上午,她都烦躁得坐立不安。她拼命地喝茶,上了六
次厕所。

肖霞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她,假装关心问道,“骆叶,是不是病了?要不要
去看医生?”

她赶紧摇摇头,“没有,只是肚子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那也得去看医生呀!”

“这点小事我才不去呢,说不定碰上个庸医把你越医越坏。”骆叶故作轻松。

“这话也有道理。上一次我有些不舒服,上医院去看病。后来我不放心,又去
其他几家医院看,结果几个医生的诊断结果都不一样,简直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才
好。”反正是公费医疗,又不用自己掏腰包,她当然乐得多跑几趟路了。

整一个小市民形象。庸俗!骆叶在心里冷笑。

快下班的时候,杨妮到办公室来找骆叶。以前出来采访她总喜欢瞅空溜到骆叶
这儿来找她聊天,后来因为讨厌那个老女人肖霞一副凡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德性,
就渐渐来得疏了。

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骆叶一个人托腮坐在那儿发怔。

杨妮看她这样子,觉得很好玩。“哎,干嘛呢,想谁了?一副为伊消得人憔悴
的模样。”

骆叶抬眼看了看她,有气没力地说,“你来干什么?不用去跟男朋友约会?”

杨妮笑出声来,“便宜你了,这段时间正好有空缺。怎么,你今晚有活动?”

“还活动呢,我马上就要去自杀了!”骆叶的脸色苍白而阴郁,丝毫不象开玩
笑。“你知道吗?对我们这样的人,老天有时也会偶尔赐给一丁点好事,有些事情
是常人体会不到的美妙,可是你必须冒险,你必须承受后果,付出代价,付出巨大
的代价!”她看起来很绝望。

杨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担心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还不一定,”骆叶垂头丧气地说,“反正这个月那个没有来。”

“那你还不找他商量去?”杨妮急道。

“找谁?”

“该找谁就去找谁呗!”

“算了,还不一定哪。再说商量也没什么用。”骆叶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要么不发生,只要一出事,吃亏倒霉的总是女人。其实说起来也不
能全怪江浩,要怪就怪自己一时糊涂,自讨苦吃。拿自己的身体作赌注,能报复到
谁?高枫不是照样逍遥自在春风得意?可惜醒悟得太晚了!

而若是要她去找江浩,她也是万万不肯的。江浩明明有妻有子有大好的光明前
途,何苦去害他?何况她感到他确实是真心喜欢她的,这一点她已经很感激了。

“不过,如果真的出事了,我就只有去死,反正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也没有谁特别需要我留下来,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她有些悲观地喃喃自语。

杨妮抚摸着她的头发,劝慰她,“傻瓜,别胡思乱想了。吉人自有天相,你一
定不会有事的……快起来,请你吃刨冰去!”杨妮说着就去拉她。

骆叶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她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了。但愿是杞人忧天
一场才好。

她们来到附近一家台湾人开的阿里郎连锁餐厅,骆叶要了一份什果刨冰,杨妮
也为自己要了一份。她挑了一勺冰往嘴里送,问骆叶,“好象听你说过跟苏醒这个
人比较熟是吗?”

骆叶看着她,摸不透杨妮这话的意思。“是谈得比较来……”

“那可太好了!”不等骆叶说完,杨妮早已喜形于色地叫了起来,“真是得来
全不费功夫。我怎么不早点想起来呢!”

骆叶一脸狐疑地望着她。

“骆叶,这回你可得帮我们搞定这个苏醒。我们专题部最近在搞一个本市优秀
企业家系列专题《棹歌中流》,这个苏醒可是市里的优秀典型,我们当然不能放过
他,不然保不准又要遭到领导的严重批评。可我打电话去约他,他总是故意推托,
找上门去,他又借故避而不见,架子比市长还大,真是有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这回轮到骆叶笑了。“真有这么难对付?”

“谁跟你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好骆叶,这回你一定要重出江湖说服他接
受我们的访问。事成之后,小女子定当涌泉相报!”杨妮嬉皮笑脸的,满口油腔滑
调。

骆叶无可奈何地,“好了好了,别做戏了。看在你我多年朋友一场的份上,这
回就扶你一马。”杨妮一听,真乐得不行。

骆叶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想起杨妮那番鸡肋之说,觉得实在太有趣了。苏醒的
确是一个固执的实在的人,他认准的理儿,谁也别想说服他改变看法。他向来处事
低调,宁愿把时间花在做任何一件实事上,也不愿浪费时间去接待那帮哗众取宠的
记者们。他讨厌摆花架子。这回可真得花点功夫才行。

况且她和苏醒差不多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听说他正忙着同美国方面的技术谈判,
算来谈判也应该结束了。所以当骆叶打电话给苏醒时,他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好
吧,今晚厂里没事,我们出去玩玩也好。我去接你。”

晚上八时正,苏醒开着他的那匹白马去接骆叶。她穿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
路口等他,妩媚动人,顾盼生姿。上了车,苏醒忍不住凑过头来在她脸上亲一口,
“你真漂亮,小叶。”

骆叶嫣然一笑,问他,“我们去哪里?”

“老地方好吗?很久没有听你唱歌了。”

“好啊。”骆叶满腔愉悦地应道。

苏醒带她来到附近的一家蓝月亮卡拉OK歌舞厅,在那张2 号台坐下。自从苏醒
发现骆叶有音乐天份后,他们就经常来这儿,通常是骆叶在台上唱,苏醒在台下做
她忠实的听众。骆叶唱歌很投入,很会把握感情的分寸,苏醒就喜欢坐在一旁静静
观看她一脸沉醉的样子。

大厅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对情侣,冷冷清清的。

“现在的人似乎越来越忙了,许多该珍惜的东西都已在不经意中丢失了。”骆
叶轻声叹道。

“所以我们才更要珍惜是吗?”苏醒的手掌轻轻搭在骆叶白皙的手背上。骆叶
望一眼他那充满柔情的双眼,不禁又慌乱地垂下眼帘。她承认自己的内心是喜欢这
个成熟稳健事业成功的男子的,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他究竟在试探什么?

“下面是2 号台的骆叶小姐送上的《野花》。”

骆叶袅袅婷婷地走上台去,坐在黑色高脚转椅上,在一阵幽怨的旋律中缓缓地
唱: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静静地等待是否能有人采摘我就像那花一样在等他
到来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摇摇摆摆的花呀 她也需要你的抚慰别让她在等
待中老去枯萎……

在那音乐声中,骆叶不禁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就是一朵正在渐渐枯萎渐渐老去
的野花吗?永远在希望和不安中焦急等待,美丽的花期已过,采摘它的人还不曾出
现。

她的内心泛起一阵酸楚,脆弱的心弦一触即断,泪水潸然而下。

回到座位上,苏醒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来,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充满歉
意地朝他笑了笑,“对不起。”

苏醒凝视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从心底里涌起一股疼惜和爱怜。他握起骆叶的
手,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骆叶,你是个好女孩。我真想给你带来你所渴望的
一切给你带来幸福和快乐。可我太忙了,有时候的确身不由已,但我会经常陪在你
身边的。我们结婚吧……”

听完苏醒最后一句话,毫无思想准备的骆叶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在那里她看到充满了关爱与
诚恳的真情,她在心里疯狂地答应着,我愿意我愿意……可说出口的却是,“让我
好好地想想,行吗?”她在害怕什么?抑或在逃避什么?她真的弄不明白。

这天,天朦朦亮的时候骆叶就醒了。她穿好衣服走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担
心受怕了两个星期,这会儿她感到异常轻松。半夜里她起来上卫生间的时候,发现
例假来了,可把她高兴坏了。她揉了揉睡意惺松的眼睛,百般怜爱地望着梳妆镜里
的自己。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自己一脸喜出望外的样子。

“我说过不会出事的,就是不会!”她如释重负。

镜中的女孩顶着乱蓬蓬的短发满脸绯红,那眼,那眉,那鼻子,那嘴都在微笑。
她耸耸肩,歪歪嘴,挤眼睛,做鬼脸,在心里放声地欢呼,“我又变成无忧无虑的
小天使啦!这下可以不去死了,可以不去跳河了,可以再活下去了,活到头发白!”

颈项是这样的雪白,肩膀是这样的丰润,乳胸是这样的富有弹性,你还年轻,
还不知道什么是自在快活,还没有风光辉煌过,怎么能死呢?

想到这里,她又为自己感到辛酸,感到委屈,抽抽嗒嗒地泪流满面。悲喜交加
了好一会儿,才又钻进被窝,迷迷糊糊地睡到天刚朦朦亮。

“我又和好好的人一样了。本来我就是好好的人,只不过神经过敏,虚惊了一
场。”

踩着潮湿的落叶,望着光秃秃的树顶和灰色的天空,骆叶这才意识到冬天早已
来临,过了元旦,又该是新年了。

生活就像灰色的雾,像混沌的水毫无形状。我永远在小心翼翼地学习生活,学
习为拿一份可爱的工资不迟到、不早退,学习恭恭敬敬地服从领导,学习本本分分
不狂不傲,学习过平淡无奇的生活,修练出一颗麻木的心来,还要学习为自己找一
个丈夫,紧紧地拴住他,永不离婚,永远充满幸福感!

骆叶进了办公室刚放下包,肖霞就兴冲冲地对她说:“听说支部已经讨论了,
年底要发展两个党员。”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

“这回肯定有你的。”骆叶看着她的手说。

“那可不一定哟!”肖霞一脸喜滋滋的样子,用唱歌般的声音说。

“肯定有你的。你工作那么积极,那么认真,不发展你发展谁呢?”骆叶诚恳
地说,心情好得要命。恭维人最不费劲了。反正轮不到我头上,谁入党不都一样。

骆叶拿一份文件送去局办公室,在走廊上碰到了步履蹒跚的老张。他现在已不
再担任办公室主任了,于洁也已调离机关分去了属下的一家工厂。许少芬曾经来办
公室找局领导反映过情况,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终于和老张离了婚,带走了
孩子。于洁也同丈夫离了婚。

听说他俩最近结婚了。生活清淡而苦涩,在一番痛苦而艰难的抉择后,他们仿
佛又面临着一个新的世界。这样,他们是否可以超越一切痛苦,是否将来可以毫无
愧疚地接受生活所给予的生和死呢?

他们没有了名誉,没有了地位,既不会迎来善意的微笑,也不会再看到竞争对
手的嫉妒。他们得到了空前的解脱。

老张是否真的感到解脱了?为什么他的背越来越佝偻?他的脚步越来越踟躇呢?

骆叶的内心一下变得很不平静,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心事重重地走回办公室,
正在接听电话的肖霞见她进来,赶紧对话筒那边说,“喂,你等一下,她正好回来
了。”

骆叶从她手中接过话筒。“我是骆叶。”

原来是杨妮。“一大早跑到哪去了?我是特意告诉你,我们那个专题节目已经
录制好了,谢谢你帮我一个大忙。今晚七点半播出第一集,是采访苏醒的,你看看
拍得怎么样。不过不能白看,还要提出宝贵意见的哦!”她兴冲冲地说。

那天骆叶跟苏醒说了杨妮要采访的事,起初苏醒仍是不大情愿,但他不想违逆
骆叶的愿望,没有再坚持,便应承下来。骆叶一想起苏醒便觉得像是触动了内心一
根温柔的弦,随时随地都会放飞一首动听的歌儿。

这时她真恨不得马上就答应他,答应他的求婚。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自己嫁
出去了。苏醒是个优秀的真诚的男子,他已向她承诺,愿意给她一生的幸福,她还
能要求更多吗?错过他,也许就什么都错过了。

骆叶决定晚上看完苏醒的专访就向他宣布这一历史性的决定。

“喂,你还在听吗?发什么愣?”杨妮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叫着。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骆叶回过神来。

“我说为了表示谢意,明晚请你喝茶,地点由你定,到时你通知我吧。不跟你
说了,我得去录节目了,拜拜!”杨妮匆匆挂了电话。

骆叶却一心沉浸在刚才那一阵遐想之中。

这天终于捱到了晚上七点钟。骆叶放下窗帘,关好房门,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
来走去。她按捺不住心灵的喜悦,拨下了骆红的电话号码,她真忍不住要把这个好
消息告诉骆红,让她也分享一些自己的快乐。

“骆红吗?我是小叶啊!呆会儿七点半你注意收看一个专题片,是采访本市优
秀企业家的,有个苏醒,你看看人怎么样……嗯,算是男朋友吧。”

苏醒终于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这家伙看上去还挺上镜的。一身西装笔挺,气宇
轩昂,在电视里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象那些古板的老头,表情呆板,言谈无味,张
口闭口就是理想、奉献,让人觉得不实在。

杨妮那鬼家伙也真是牙尖嘴利,专拣一些刁难的问题去问他,幸亏苏醒反应敏
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回答得恰到好处。这一场骆叶在心里暗暗给苏醒打了
九十分。

节目一播完,她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苏醒的电话。

“苏醒吗?我是骆叶。”

“你好。”他淡淡地应道。

“刚才看了你的专访,效果真不错,而且你那些话说得太精彩了,一定会引起
许多人共鸣的,祝贺你。”

“谢谢。”他的反应并不很热烈,似乎是在敷衍她。骆叶敏锐地感觉到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担忧地问。

苏醒在那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出声问道,“骆叶,听说你最近身体似乎不舒服,
现在怎样了,好些了吗?”

这话就像一个重锤,重重地击在骆叶心上。她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立刻意识到
了他话中有话。他一定是听谁说了她的事,一定是的。杨妮?难道是杨妮?她为什
么要这样做?

她一脸茫然地握着话筒站在那儿,不作声,心像给人攥住了一样,抽得难受。
悲伤和绝望席卷了她的全身。

过了一会儿,骆红打来电话,兴冲冲地说,“小叶,不错啊,那个苏醒,你可
得抓紧,千万别让他逃掉了。”

“忘掉这事,骆红。”骆叶面色苍白,仿佛自语道,泪水已爬满了脸颊。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零点整,一九九六年过去了,一九九七年到来了。”

骆叶关掉了热闹非凡的电视机,也就关掉了新年的气氛。现在连过年也不准放
鞭炮,这个年实在过得太冷清。

她站起来推开窗户,空气凉丝丝的,夜很宁静。一阵冷风卷进了房间,星星点
点的雨丝飘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人们喧闹的欢呼声。那是杨妮和苏醒的婚礼正在热
烈地进行。骆叶可以想见此刻他们脸上喜气洋洋的笑容。

过年了。过了年,就该三十岁了。

骆叶深深地埋下头来,为自己祷告:我会很快乐,很快乐,很――快――乐。

悠然 发表于 2004-12-24  [所属栏目:杂七杂八 | 返回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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