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卡]清霜操 (作者:绸缎)

      火影文库 2004-12-5 11:0
清霜操
文/绸缎


(一)疾风知草劲

松月当窗,竹风阵阵。清辉下的云梦宫更显清幽。明净的月光轻泻进偏殿一隅,孩子指间的花瓣轻轻滑落,延着皎洁如水的月色以一种翩然之姿着地。
“少君,睡不着么?”
带土默立在他背后良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呀!?”
孩子灵巧的转身,银发在月光下划拉出柔和的光来:“原来是带土君呢……现在离明天,还有多久?”

“就这样而已么?”带土的不悦在声音里都能听的出来,以至于他不用抬眼就能想见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一定锁满了不安。
“不然如何?”
“要我带你走。”
带土握紧了手里的苦无——只要他要,他就能给……
“喔……”
“喔什么?”带土真的动气了,“你就不能自觉点么?”
“对不起。”他终于抬起眼来,苍白而又清秀的脸上一双漆样的眸子愈发显得夺目,乃至于夺神。
——就是这副坦然宁定的表情,让人看着好不激气。
“血藤下诞生的孩子,注定是不幸的吧。”温和的语气里,却透露出淡淡的心酸——即便从小就接受严酷的教育,可是终究只是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而已。

“少君,只要你还需要带土一天,带土就跟着你一天。”
“咦?”他伸向面前花瓶里花枝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才反应过来:“你要陪着我去池见城么?”
陡然拔高的声线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十分寂寞,而余音袅袅不息。

窗外不知是谁的影子剪在窗纱上,带土皱眉——这个时候,他们还不放心么?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对不起。因为之前见到叔父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起。我以为带土君会留在这里。”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带土勾起一个单薄的笑容,却怎么也觉得勉强——你呀,你是白痴么?
带土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去。

这是个无须分辨时代和地域的故事。

大概在半个月前,池见的军队摆在了菊阳城门前,指名要那个血藤下诞生的孩子做为供品献给山鬼。
这件事,就像是一块巨石投进状似平静的湖面中般,在旗木家族掀起滔天巨浪。
旗木家族内部的分歧早就存在,只是借由这次兵临城下而明显化——争论的内容也由是否将那个孩子献出去以保护菊阳的百姓而转到王储的人选上去:身为旗木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偏偏又和血藤下出生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真是任何人都不曾预料到的变故。

力图保护儿子的夫人被占有绝对优势的兄弟家软禁起来。而这个一出生便失去父亲,现在又面临着失去母亲危险的孩子,在事发的时候,尚在云梦宫中平静的弹着桐琴。
“少君,”带土推开云梦宫厚重的朱门,打断了沉于琴声中孩子宁静的表情。“少君,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的。”
“怎么?”
孩子指间轻颤,挑断一根琴弦,他微微蹙眉,然后侧过身,“母亲她……还好么?”
“少君?!”带土几乎说不出话来,“难道你已经……?”
孩子径直走到窗前,几上放着一个洁白的狐面具,“我已经答应了呢。真遗憾。是不是?”
“可你是旗木家族唯一的皇子。你是菊阳的继承人。”
“那又怎么样?”
孩子扬起一朵清且浅的笑容,“没关系的。带土君,就算我离开这里,你还是菊阳的大将军。”
谁在乎那个?带土盯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趁着夜将他打晕了偷出去——是去池见侍奉那个素以残忍而著称的宇智波家族呀,他以为是去锦琚山远足么?
但是,虽然年长他三岁,他还是猜不出眼前这个笑起来天真又无害的孩子心里有着什么样的计较——做为一个军事天才,他不会不知道什么叫谋全局而后思动。
况且,从各方面的情报来看,池见的宇智波家族之所以宁愿毁弃两城决不开战的约定也要得到血藤下的孩子,似乎有着外人所不知的秘密原因。

十三年前,云梦宫清风殿,一个婴儿诞生在血藤下,象征不祥的血藤花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开出大朵大朵地狱罪业般的花,婴儿的父亲在那一天被暗杀。从此,云梦宫便成为等闲人不得入内的禁地。
谁都知道旗木家唯一的正牌皇子就住在那里。而他唯一的朋友,大概就是在他四岁时险被人暗杀,之后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带刀将军带土——一个长他三岁,却像三十岁大人般老成的少年。

对于带土来说,这个年少的主君,是个生长在月光下的孩子,有着阴郁的美丽和清秀的气质,虽然他一出世便倍受争议,但是他不认为这个纤细单薄的孩子应该为旗木家而负起所有的罪业——出生在血藤下的孩子也能得到幸福,这不就是他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决意守在他身边的意义么?

天将晓,回忆到这里嘎然而止。
滑进历史长河的孩子伸出的纤细的手臂被拨拉回他应去的轨道……杨柳枝残,苍山路远,人去也,草烟漫漫。

(二)天外桂飘香

马车缓缓行出菊阳城,空气里流转着上好檀木的香气,令人神安心定。
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随行的人众,泰半是菊阳净王——旗木原田的属下。带土端坐在皇子的对面,深锁眉头,一脸沉重。
“那个……你好象为某事而感到困惑呢。”孩子白皙的手指轻触着琴弦,似乎十分享受那种利刃将要割裂血脉的快感——当然,只是假想而已。
带土迟疑着,面对着这年少的主君时,他总有种说不出话来的窒息感,虽然眼下那张清秀绝伦的素颜完全嵌合在完美的无一丝瑕疵的狐面具下,但是……他烦恼的抓抓头,“少君,那个……净王给了你什么任务么?”
如果他没有猜错,在起程前净王绝对向他交代了什么不可能的任务,否则以他淡定宁和的性情来说,这一路行来何必紧张的要将向来搁在身旁的桐琴牢牢抱在怀中用以平复心情。
“没……”他的回答是一惯的简短。带土扭头看向窗外,“真快呀,已经过了三阳山。”想也知道他不会说实话——但是哪怕只是细微的波动也瞒不了自己,毕竟,是守了他九年的人呢。
带土露出一抹了然的笑,也罢,他那执拗的性子与某人如出一辙,如果他执意不说,哪怕是自己,也无法挖出什么情报来的。

“听说,三阳山脚下的涤尘河有圣水之誉。”孩子埋下头来,继续拨弄着琴弦,“带土君,池见的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凶残、暴烈。”四个字已完整的概括出他今后的命运该怎生颠簸——一直平稳前进的马车摇晃了一下,他的银发随着震动而飞起,几缕发丝轻抚过带土紧绷着的脸,“呐……对不起。”他拨回自己不安份的头发,然后继续自顾自的沉思。
“听说池见的皇子,与少君你年岁相仿。”
“……”他无意识拨弄琴弦的动作微微一顿,“就是那个名叫伊太刀的大皇子?”
——果然交代过什么任务吧?净王。带土不由的握紧了身侧的练华清芒,他早就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脆弱而又美丽的孩子值得他用父亲留下来的名刀来保护。

“带土君……”他难得的抬起头来直视他,虽然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深掩在面具下,但是带土仍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优雅宁和。
“怎么?”
“他是怎样的人?伊太刀——与他的父亲一样残忍暴烈么?”
“不。”
带土摇头:“我们没有他的资料。”
“喔……”他的失望太过明显,以至于在那声短短的叹词中泄露分明。
“但是,据说他并不住在池见宫中。”
“喔。”
——又是这样。带土赌气的探出身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哪。有谁知道?

奔马声由远及近,“什么人?”
随从们四散开来,将檀木马车护在正中,“打扰一下,呐?”
带土微一弯腰,从马车中灵巧的跃出,绣着斗大菊阳二字的镂花车帘一晃,马上人目力极佳,已看见狐面具的一半。

带土用单手遮住阳光,站在车辕上直视着拦住马车的人——他静静的坐在马上,待他打量,青色的袍子虽不华贵,质地却极佳,尤其是腰上一束玉带,更指明来人绝非泛泛之辈。与衣饰的高贵所不对称的是这个人的一张脸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五官虽不丑陋,却也决然称不上是英俊。
“真不好意思。耽搁了大家的行程。”来人微微躬了下身,算做行礼,“只是听说菊阳的皇子殿下要路过涤尘宫,于是特来拜见。”他的语声轻快,颇得人好感,只是一张脸实在不怎么讨喜。
“是涤尘河三观台上的神殿么?
带土松了口气——三观台的涤尘殿与涤尘河一样倍享圣誉,而且与各城均无利害关系。“那么……皇子殿下可以到涤尘宫稍事休息么?毕竟还有五六个时辰才能赶到池见城去呢。”
“唔,看来,你是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
“殿下肯为了民众而牺牲自己,真是具有伟大情操的圣人。也因为这样,我才肯请殿下务必要在涤尘宫向三阳圣女奉茶,圣女一定会保佑殿下前途顺畅的。”
“……”
带土沉吟片刻,“你是……?”
“在下是涤尘宫的执事之人,月光如枫。”
“那么,请带路。”带土还未及回答,车内已探出一张狐面来,“月光先生,劳您费心。”
“呀……”月光如枫慌忙行礼,“殿下太客气了。”
于是,前往池见的行程暂时做了变动,菊阳众人缓慢而又平稳的向建在三观台上的涤尘殿行去。
“少君……”
“噢……对不起,我竟然擅自做了主张。”因为有月光如枫同行,出于慎重,带土还是示意侍卫将马车藏在路旁林中,自己和不善长马术的主君共乘一骑。
早就料到带土会不悦的孩子在道歉时声音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诚意,“带土君,真是抱歉。”
“唷……这不是月光执事么?”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站在涤尘殿前突起的巨石上,然后前面那个突然飞掠到月光如枫的马前,愉悦的打起招呼来,而月光如枫绷着脸,明显的是一副不乐意的表情。
“今天不行……就今天。”男人似乎说了什么,月光如枫斩钉截铁的回答,并佐以摇头的姿势。落在带土深思的眼中,似乎透着点玄机——看来,圣地也不尽然清净呢。少君。
银发的孩子静静的靠在他的怀中,默然不语。

带土将马速放缓,月光如枫摆脱了那两个人追上来,满脸真诚的歉意,“真是的。”
“是什么人?”带土不打算让他叹息过去,月光如枫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是牌友。像我这样年轻的清修执事,如果整日里在殿中打坐而不做点别的什么的话,不是很浪费青春么?”
——本来做清修执事就是浪费青春的事吧。
带土扬起嘴角,露出一个颇为灿烂的笑。“呀……”月光如枫睁大了眼,“将军大人笑起来真是迷人,呐……城中一定有很多姑娘家动心吧。”

带土不置可否的转过头去看已经越过了的三阳山。三阳山在落日的余晖下勾勒出秀美的轮廓,仿佛妇人娇美的云鬓。

“月光先生,涤尘殿向来保持中立的态度,为什么你还敢请我家少君在此休息?”
“那是以前三城敌对的时候吧。”
月光如枫恭敬的奉上一杯清茗,然后引着皇子走到围着黄幔的神座前,他轻而肃穆的扯下黄幔,三阳圣女端庄的神情便映入三个人的眼中。
“三阳圣女本来只是一个平凡的少女,为了民众而自愿以洁净之身侍奉山鬼一百年,最后感动了山鬼,消弭了山鬼的戾气。”
“那么说,山鬼最后和三阳圣女一起飞升的传说是真的喽?”带土看向垂首默默祷告的主君,颇有兴致的问道。
“可以这么说。”月光如枫待年轻的皇子祷告完毕,引导他将清茗置于神龛前的几上,再次行礼,而后将黄幔重新围上,三个人度出正殿。

从菊阳带出来的十几个侍卫在院中三三两两的散开来,自行休息,见他们出来都慌忙起身行礼,银发的孩子从带土怀中接过自己鲜少离手的桐琴,低声对带土说了什么,带土点了点头。

“有什么事么?”
月光如枫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皇子的狐面具。似乎要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没什么。”带土轻轻将主君带进自己的保护范围内,露出一种讥诮的神情,“只是有个别人不安分起来了,而已。”

两道黄芒在他说完这个已的时候已经激射到眼前,也没有看见带土怎么动作,两支眉间镖便被夹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暗器比来时迅疾十倍以上的速度物归原主。一道黑影亡命似的逃开。怀抱桐琴的手颤了一下,孩子走近离自己十余米远的桂树——亦即刺客藏身所在,一缕鲜红的血沿着树干淌下来,“你出手很重。”一树桂花开成米白色,香远宜人。显得血色和腥气愈发鲜明。
他皱眉。
这是他走进这座庄严肃静的涤尘殿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唉……一开口便是指责么?”
带土耸肩,“嗳,确实是重了点。我知道。”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他在话尾自行补充了这么一句——这孩子厌恶血腥和暴力,却不知道打从他离开金丝笼一般的云梦宫开始,这些就像山林里的魑魅魍魉般存在了。

难得明月如素,皎洁如华。
他抱起桐琴,也不知会隔壁的带土一声,径直走到白天被血沾染过的桂树下。
白袍如雪,狐面具在月光下也不及白天来的狰狞,轻抬起纤长的手,一勾一拨,当弦一划,竟是一曲清净之音。
身为菊阳的皇子,冠冕堂皇的身份,却是他人生见不得人的开始。血藤的诅咒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作,母亲忧伤而又美丽的脸在脑海中时隐时现,哀苦的神情似乎在指控他的不幸传染了她。
落花瓣瓣,香气中仿佛传来白天嗅到过的血腥之气……他闭上眼,脑海中乱成一团:
那个黑衣的女人倒退两步,一手指天一手朝地,“我以雪忍继承人的身份诅咒你,诅咒你的孩子生下来就会为你带来不幸,诅咒他一生得不到所谓的幸福。”
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想来就是素未谋面的父亲了,他向前一步似乎想阻止女人的结印,但是女人决然的向后栽去,“这个诅咒,契约就是我的生命。”
一朵艳红的血花绽放开来,刺的人眼生疼。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道淡淡的影子斜倚在他身后,但是他一径沉浸在琴音氤氲中,无法自拔。
“好琴艺。”
音陡转高,有弦断之险,而身后的人似乎也察觉他的心境由平和陡然转自激越,于是出声阻止。
“见笑了。”
他回转身,清朗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愈发悦耳,“刚才一时不察,几乎被琴音牵动而无法自控。多谢阁下。”抬眼却让他微微一愕,倒不是对方长的有多么不堪入目——而是,和自己一样戴着洁白的狐面具。
但是凭着感觉他知道自己正被对方审视,“你是……”

“和你一样的人。”
这句话和着被他琴声震落的桂花飘飞,香气似乎浸入骨中。而对方已经鬼魅般的消失。
“好快的速度。”
带土的声音适时的在脑后响起,“少君,你似乎又做了一些危险的举动。”
“嗳……”他抱起琴,回屋,然后留下一句无几分诚意的“对不起。”

(三)水退汀洲若

当时是为了避免露宿荒郊,所以才会应承下月光如枫的邀请——带土抓了抓头发,最近这段时间他抓头发的次数比他以往的十六年都来的多,他很担心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在未及中年便被自己抓的提前谢顶。
这算不算是因为自己不慎重而导致的失误。从白天的刺客到晚上的蛊惑,涤尘殿平静的表象下似乎暗藏波涛。
他倚在窗前,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云梦宫再大,也大不过天,于是他习惯了趴在窗前,看着天上的飞鸟掠过,白云飘忽——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知道自己竭尽全力也无法得到……却仍忍不住贪婪的伸出手来:向着天空。
那个背影,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能看出对方是与己年岁相当的少年。他看见窗纱上印出带土高而清瘦的影子。想必,他会在门外守上一宿。

其实带土是多虑了——事实证明一夜无事。其后带土黑着眼圈,神情委顿,但是态度坚决的拒绝了月光如枫提出的再休息半天的建议。虽然预定是破晓时出发,但早在三更时分带土便命令侍从将马车由林中拖到涤尘殿前面的空地上来。
马车扬起的灰尘将月光如枫埋在烟幕中。以至于一直被忽略掉的淡紫色的发倒比往日显得清楚。
“带土君,”桐琴一如既往的操在怀中,他转头看向半靠在马车内东倒西歪的带土,“昨晚你到最后都没有休息么?”
“……”带土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也许被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孩子取笑了,也许。

之后太阳从扶摇山的那头蹦出来,金光万道。
池见城,近在眼前——虽说是去做山鬼大人的供品,其实也就是侍奉山鬼的替身。据说山鬼的替身一向是在宇智波家族中选出天分最高的孩子充当。于是带土忍不住要猜想:这次的替身该不会是那个被传为池见天才的伊太刀吧?
不晓得这一睡下去是多久。
直到他明显的感觉到马车前行的势头被僵硬的扯住——“已经,到了呢。”从声音里可以听出来这孩子似乎颇为愉悦,“我说,少君你就这么怕我会把你偷走么?”
“你会么?”
他当先走出去,然后带土在后面闷闷的接了句:“有可能。”
喂,我说有可能哟。
但是孩子难得的做出耸肩的顽皮动作,“带土君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信赖的人。”
然后如他所料的,带土清俊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

“菊阳皇子依约而来,拜见池见大人。”
等到带土回过神来时他发现令他面红的始作俑者已在池见侍从的引领下走进丹樨殿。带土被告之必须在殿外等待。
“是旗木家族的嗣子么?”
“是的。”
玉阶上云烟袅绕,他俯下身,“谨听吩咐。”
“皇子远道而来,甚为辛苦。请先至温柔泉净身,之后便有专人引领皇子前往扶摇山间的离尘索居。”池见王刚硬的线条如传言般令人生威,虽然是在云烟中若隐若现,对他又是谦和的语气,但仍能感觉到浸入肌理的霸气。
他抱紧琴,平静的施礼,然后跟着侍从退出去——哪怕带土在殿外焦急的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的从容淡定,似乎是无法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扰乱的。

从温柔泉仰望扶摇山,可以看见山间一处飞檐突起,赤红的琉璃与海青的墙身相衬,十分醒目。
“我记得今早的太阳便是由那处蹦出来的。”
带土没理会他的话,戒备的瞪着周围的近侍,“少君,你打算当着他们的面更衣净身么?”
“他们又不是女人。”
——就是男人才麻烦哪。
带土叹了口气,还未叹的圆满,便看见银发在飞中划起耀眼的光芒,扑通声中,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年少的主君重重的砸入水中,溅了他一脸水花不说,连周围的人也被波及。
孩子的笑声清脆的像是珠玉落在了翡翠的盘中,他从水花里探出身来,白袍完全的贴在身上,发育中的身体虽然单薄,却也诱人。
“少君……”带土的大脑有瞬间无法接收任何指令,等到他反应过来后,出于本能的他大喊一声:“喂,你们,都给我滚远点。”
周围的近侍纷纷做鸟兽散。狐面具被甩到半空中,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落在由泉水积成的潭边,终年不见阳光的肤色,终究显得苍白——近乎透明。
当那双墨玉样的清灵明净的眸子定在带土脸上时,带土竟觉得有些无力,难以承受那双眸子里的清澈明净,于是他说:“少君,请你安心净身。我就在帐外。”——为了不让闲杂人等偷看皇子净身的过程,整个温柔泉其实是被密不透风的幔帐围起来的。
带土头也不回的掀开幔帐大步走出去,心虚的如是落荒而逃。

孩子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而后眯起眼,勾起一抹笑,“呐……看够了就出来吧。”
“你还真是敏感呢。”
长袍点地,给人一种不染片尘的错觉,而这件镶牙色条纹滚红云图案的黑袍好像是要故意泄露出来人的身份似的。
“宇智波?”
“我们见过了。”
“在桂树下?”
——来人的表情很好的掩藏在狐面具下,“你的名字?”
“旗木……”孩子单手一撑,从水气氤氲的池中跳出来,与他平行而立,两个人的身高果然相当。
“旗木?”
“呐……旗木卡卡西。”没有了狐面具的皇子笑起来有一种天真的味道,好看的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银色的头发因为见了水的缘故,湿漉漉的搭在脑后,“你呢?”
“鼬。”对方明显的是迟疑了,然后丢下这句话,像那时一样,以惊人的速度消失。
然后带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少君……准备好了么?”
卡卡西——也就是旗木家年轻的嗣子,微微叹息起来,“带土君,你每次出现的都很及时呢。”

——这算是讽刺的一种么?
带土有些悲哀的望着换上新衣的卡卡西,“我怎么总觉得,你像是要出嫁的姑娘似的。”——但是这样的话只是在心里轮了一圈而已。因为即便是守了他九年的人,也无法揣摩出他面上微笑时,心里做着什么计较。

原先只是在脑海中假想的离尘索居,就在眼前,从菊阳带来的侍卫悉数被留在山下,在完成了交接仪式后很快便被遣返菊阳。

留下来的只有带土,就就是所谓的保护人的私心——带土在心里嘲笑着自己,守护在羽翼中的幼鸟有一日要振翅远航了,却非要把他送到离别的门口才甘心。
“带土君两日后便要返回菊阳了是么?”
卡卡西在离尘索居的工作其实十分简单,每日为山鬼的神像操琴,与其说他是供品,不如说是献给山鬼的琴师更为恰当。
令带土迟迟不愿离开的原因是他始终未能等到选定的山鬼替身——宇智波家族的皇子出现。
但是菊阳那边一日比一日频繁的催促让他不得不狠下心来回去,只是临行前依然絮絮叨叨叮嘱卡卡西一定要小心——那样子活似儿子要远游时堂前训话的母亲。
卡卡西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幸好狐面具妥帖的执行了它的职责,才免于带土又一轮的白眼和轰炸。
奇怪的是带土走的那天早晨他心里突然衍生了某种离愁样的情绪,于是他躲在静室里,直到带土一步一回头的走到山下去,他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拜托他照顾母亲——但是这种事还用的着特意去拜托他么?
卡卡西摇头笑了笑。
那天的琴声里透出他的不平静。
然后,他听见那把既熟悉又冷淡的声音说:“你还真是不诚实呢。卡卡西。”

(四)潮生海云间

仞利天,红尘碧海须臾变,总空花幻影当前,扫凡尘,一齐上天。
卡卡西无须回头,已准确的叫出来人的名字:“鼬?”
“看来我留给你的印象不差。”
黑袍转到他面前,狐面对上狐面,“为什么还戴着这个东西?”
“你不也是……”
“这算是请我除下面具的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么?”
“也许……”
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两人同时出手,电光火石间,互扯下对方的面具,“你的速度令我惊叹。”
卡卡西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打量——修眉、俊目,显而易见的俊美,而且他那种白皙的肤色也完全不同于自己天生的病态,卓现着活力十足的优雅。尤其是那双黑瞳边缘游走的赤红暗芒,给人一种孤峭而又尊贵的压迫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眼睛呐。
卡卡西在心里谓叹。
鼬从他水样干净的眸子里可以看见自己的错愕,“唷,你也不差嘛。”
旋即他越过卡卡西的坐处,径直走到殿上的主位——一张雕花软榻上坐下,“想必你的洞察力已经告诉你,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替山鬼享受你的侍奉的宇智波皇子:伊太刀。”
卡卡西舒缓了眉,“殿下的举止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很高兴,能侍奉像你这样有趣的主人。”
他将主人两字刻意加重,听起来更像是嘲弄。
“我也很高兴据说是要侍奉我一辈子的琴师是个不诚实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这同时也表示以后我不会寂寞了,是么?”
“我想是的。”
卡卡西展颜一笑,幽黑如潭,深不见底的眸子依然平静的如同不曾起过波澜的湖。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些我的规矩。”
鼬起身,缓缓走至他面前,露出玩味的表情,“这里是我的地盘,所以希望你不要再戴这东西了。”
捏在他手里的面具像化了般,很快散成一团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碎末,卡卡西尽量不动声色,却也惊于他的力道——“但是,”他迟疑了一下,决定发表自己的意见:“我是不能见人的存在。”
“你长的很丑?”
卡卡西被他这句话呛住,然后看见鼬脸上浮现满意的表情:“还有,你以后所负责的就是一日三次在山鬼神像前以清净之心操琴——”他勾起完美的冷笑,“当然不是在你今天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下。”
卡卡西苍白的脸上爬上狼狈的红晕,“我明白了,但是……”
他还是想说自己无法离开面具——虽然这里是他的地盘,但是仍有少量侍女往来,“你不用担心。”
鼬踏出殿门前一刻,突然回转身,“你不用在乎那些负责清扫和杂事的侍女。”
“唷?”
卡卡西讶然抬头。
“在这里还能看到你的人,除了我以外,全是瞎子。”
——琴弦陡然绷紧,再度断裂开来。卡卡西目送着鼬离开,他黑亮的长发在风中骄傲的舒散开来,那是一个阿修罗的背影。
也许,叔父的忧心是有道理的。他挑起断掉的琴弦,细心接上。

“见到那孩子了么?”
“唔,血藤真是样好东西呢。老师。”
“怎么?”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又清冷又漂亮的孩子。”
“你心动了?”
“会吧。如果他再用那种天使一般的眼神看着我的话。”
“不要小瞧纲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就算真是金丝笼中的鸟儿,纲手也能想办法让他像逐于天野的雄鹰一样飞翔呢。”
“这种事,不是早由师父你证明过了么?”
“啧,你真是愈大愈不好应付了呀。”

——温柔泉,清冷的月光,在他的周身打上淡淡的清辉,白日高束起的银发依然松开,泻成一道绝色的风景。
明知很冒险,他仍忍不住探入飞泉积下的温潭中。
时值夜半,琴师特制的长袍半滑入水中,光滑的水珠在他裸露的臂上滚动,如星光般闪动,就在身子完全沉入潭中,可以轻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听见那把已经称的上是熟悉的清越声音带着明显的嘲弄说:“这里已经是别人的地盘了呢。可以解释一下你出现的原因么?”
卡卡西强忍下翻白眼的念头,在水里转了个颇为迟缓的身,看向不远处高岩上抿着薄唇一脸肃杀之气的少年。
已不复白天所见沉重的可以压死人的黑袍,而是改换了一袭镶绣着滚云条纹的宽袖白袍,袍裾曳地,下嵌有湖蓝的滚边,他的黑发高高束起,如同一般皇子般,顶着象征皇家身份的冠饰。
这样令他看起来更添王者的霸气。卡卡西不悦的想,这样也就意味着自己更像他的仆人。
“我在等你的解释。”
“如果我说我只是随便走走就迷了路,然后发现这里的温泉很不错就随便下来泡泡——我想你是不会相信的。”
卡卡西被水气薰的眯起了眼,在这种月色和气氛下,他实在无法摆出白天那种高深莫测的表情。
两双绝美的眸子对视着。
然后鼬从石上飞掠下来,出其不意的凑近他,“很抱歉你的洞察力不行了。我是说,我信了。”
温泉的水气将两个人的头发都打的有点湿,卡卡西难得的露出呆滞的表情,令鼬的唇畔飞快的闪过笑意,“这水,可是天下第一泉的水哟。”
“泉如其名。很温柔的水呢。”
卡卡西半眯着眼,此时的他真像某种以娇慵出名的动物,“你是变相的邀请我共浴么?”
闻言,卡卡西猛然睁大眼,下一秒他已窜出温潭将自己全身裹的密不透风。
银发胡乱的披散在身后,他戒备的望着眼前这个笑意忍都忍不住的少年。
“你这种反应,真是耐人寻味呐。”
鼬终于笑起来,“好在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研究。”
——他没看错,这个少年就像是一只伪装成猫的银狐,想要擒住银狐,恐怕不只是要灵巧,更要智慧。
他的白袍轻晃,人已闪到远处。
“如果你总是这么来去匆匆的话,恐怕很难如愿。”
卡卡西笑着眯起眼,弯成漂亮的月牙形,不意外的看见他在远处做出我等你追上来的手势。
“这回是测验我的视力和体力么?”
卡卡西的长袍在空中划起完美的弧形,“唷?这么快就追上来了。”鼬侧身看着他,“看来教育你的人教的很成功呢。”两双眸子再度对视上,各自打量着对方的深浅:
——这个少年并非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不过纲手的教学方法真是优秀,居然能把一个注定要远离人世的孩子教育的这么出色:完全没有背负不幸命运的人所应表现出来的孤僻与怪诞,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安静柔和的气质,倒很合适他。
——这个少年一如他的外表般骄傲,对外界任何时候都是冷漠的审视和孤高的探索,王族的尊贵与霸气糅合成他强硬的气势,是个表里如一的刚硬少年。
“真遗憾。”鼬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而浮现出他捉弄人时惯爱的浅笑,
“呐?”
“真遗憾你是个男人。而且真要比体力的话,也不是在这里。”
“……”卡卡西怔住,然后倒数三、二、一秒,面红过耳。

主仆之间的关系,在时日的推进中渐渐融洽起来。其实两个人都是寡言少语的人,除了日日三次不能落下的演琴外,偶尔鼬也会要求卡卡西多弹几次——做为额外的工作。因为卡卡西的琴艺虽称不上是独步宇内,但也不错。
更多时候的相处方式是两个是坐在一处各自出神,或者是卡卡西一个坐在窗台上发呆——鼬常常行踪成谜。神出鬼没这个词大概就是为他量身定造的罢。
离尘索居对于卡卡西而言,不过是另一个云梦宫罢了。值得庆幸的是在这里他不需要戴狐面具,算是自由的一种形式么?他抬眼迎向碧天上棉花般飘来荡去的云,自由自在——真的好想自由自在呀。

“自由是要靠自己去争取呢。卡卡西。”
虽然早已习惯了他的突然出现,但仍吃了一惊,因为今日的他比往日似乎有些不同——“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既然不是命定之子,为什么前两次见你时,你也戴着狐面具?”
“我这个人,追求的就是绝对的公平。况且我也很好奇,戴着面具看外界是不是就会少看些污浊。”
“结果呢?”
“你不是不再戴那东西了么?公平原则已经被破坏掉了。而且我不得不承认,戴着面具会让呼吸也变的不自由起来。”
卡卡西张了张口,终于将自己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为什么每个人都怕不自由呢?随性自由,真的那么吸引人么?
卡卡西毫无意识的摩挲着窗棂上的花纹,直到鼬凑近他问:“从云梦宫到这里,你一直没有见过真正的世界吧?”
他抬眼,幽黑的眸子与他赤红的瞳相对,寻找着彼此在对方眼中的定位。
“有一个让你见识外面世界的机会。跟我来。”鼬的身形展开,如鸟般飞掠出去,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他追了上去。

“咳咳咳……”昏暗的灯光下,孩子喘息着,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使得他的呼吸听起来有如风中的残烛,随时会湮灭一般。
“疾风……疾风,今天还要去出任务么?”
“不知道呢。”
咳嗽声暂时缓了一缓,孩子绽开一个天真的笑颜,“不过我很喜欢做这种事呢。姐姐,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那种年纪。”
“玄间到现在还没有送来墨笺,我想任务是取消了吧。”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姐姐……”
带着笑的声音从窗外飞进来,人也跟着一并跳了进来——与坐在床上满面病容的孩子相比,这个少年倒真是健康的让人觉得老天实在太过不公了些。
少年直接忽略掉立在床头一脸怒气的女子,低下头,面上立刻浮现可爱的笑容,“疾风,还好么?”
“玄间哥哥,麻烦你不要老让姐姐不高兴吧。我会很为难呢。”
“是,是,是。”少年翻着白眼做了个对不起的手势,“姐姐,真抱歉哪。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生气可是女人青春的大敌哟。”
女子的紫发似乎已经快要燃烧起来,在她发怒的前一秒,床上的孩子以超越他年龄的速度拖起少年飞跑出去。
“疾风……疾风你小心哪。”
女子愤愤然的瞪着少年的背影,放软了的声音里却满溢着姐姐的柔情。

(五)药捣长生殿

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根。
我只要地面,情愿做人的本分。

又是月色下,桃林清影,琴声乍起。

“葵,火是什么样子的?”
“呃……火么?是一种很热情的东西。”
“是么?热情是不好的东西吗?不然母亲为什么总说院子里开着的花红的像火一样,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少君很喜欢院子里的血藤花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天真问题的少年只有转移话题这一途。
“嗯。我喜欢。”孩子苍白的脸上展现难得一见的笑容,“因为它是属于我这个天地的东西。”
“少君……”

“少君,想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少年坚决的握掌成拳,似乎下定了决心。
“可以么?”孩子惊且喜的扬起笑脸,“叔父会反对。”
“可以的。少君为什么不能走出这里呢?你应该走到外面去。要知道,身为菊阳的皇子,你的领地可不仅仅只这一座云梦宫而已。你有权利去见见你未来的臣民。”
……
“葵尚官,身为皇子近侍,却密谋绑架皇子出宫,经查属实,下令处死。”
“葵……!!”
孩子睁大了眼,明知道自己的喊声于事无补,但是不喊出来的话,只会郁结在心里成为比创口更深的痛,血色纠结成后来夜夜成魇的梦。潜意识里,却仍记得那个有着一双清亮眸子的少年抱起他,“没关系的,少君,葵能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么?”
“卡——卡——西”
鼬不悦的锁眉,从刚才开始跟在他身后的这个人就开始走神,眸子里还泛起清亮的水光,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有哭出来的冲动。
“喂,你是想摔到山下去么?”
眼看着他迷迷糊糊的走到另一边去,他终于看不下去的拉住他,他掌心的温热与他的冰凉贴合在一起,变成一种颇为怪异而又融洽的触感。
“鼬?”卡卡西从童年不愉快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你的手很暖和。”
“所以借你的手一用,凉快一下。”
“吓?”卡卡西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他轻轻的挣扎,想要抽离,鼬却一反手握的更紧,“我真的很热呢。卡卡西。”
卡卡西略不自在的抬眼看他,“我们两个都是男人。”
“你觉得我会随便跑去抓女人的手么?”
“……”
卡卡西犹豫了一下,眼跟前便是池见的王城千莲——时值正午,市集上人来人往,道路两旁一字儿排开各式货摊,酒屋旅馆,花坊歌苑拥挤在一处,一派繁华景象,“完全不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呢。鼬。”
“哼。”鼬不置可否的哼了声。
——这个人不是天才便是白痴,看起来虽然相当聪明,修为上也还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对于生活常识的认知却不是缺乏这两个字就能打发的。
时下的各城之间的战争,已由初时的大战转化为局部或是暗杀式的刺探,毕竟战争对于国力的消耗十分巨大。
可以说目前各城都在尽量避免与别城的正面战争,而将重心放在发展经济上。否则也不会有菊阳与池见的缔结盟约——虽然这个盟约在池见以出兵威胁菊阳交出卡卡西时几乎毁掉,但是卡卡西做为质子来到池见后,池见方面立刻照盟约所说的,将宇智波家族的某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皇子作为交换的质子送抵菊阳,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两城的约定因了各自血亲的介入,反而将盟约由纸上互换到现实中来。
但是,虽然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估计身边这个突然兴奋起来的小子是弄不明白的。
“鼬,好多人……”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第一次将自己的脸暴露在阳光下,卡卡西就像个好奇的孩子——他此刻的表情与他一贯的冷静优雅,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
鼬被他的好心情带动的也心情大好,想要带他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并且不受理智控制的将这个想法转换成了现实,虽然回去少不了会有一番风波,但是卡卡西目不转睛的研究每一样东西的专注却让他的心里莫名的刺痛起来——这小子,究竟生长在怎样的环境中?

“鼬……”卡卡西挣脱他的手,“她们在做什么?”
顺着他指过去的方向,鼬看见沿街花坊的女孩子正在向这边飞着手绢——鼬别开头,“你想喝酒么?”
“酒?”
卡卡西很快被他转移了注意力,“我没喝过。”
但是鼬二话不说的迈进就近的居酒屋,两个人在柔软的榻榻米上落坐——清酒,一碗一碗的斟起,鼬仰首,一碗一碗的消灭掉,瓷花小碗在他的手心摩挲着,“喂,你真的不来一碗?”
卡卡西先是迟疑,尔后摇摇头,鼬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笑。
“鼬,你醉了么?”
“我不是没喝过酒的废人。”
他为他斟满一碗,“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活的比我更不象话么?结果就遇见了你。”
“鼬,”卡卡西学着他的样子将一碗酒悉数倒入口中,然后呛的咳起来,辛辣的酒意顺着喉管蔓延下去——混蛋!他想大骂,这酒真是辣的够可以。
一抹红晕很快爬上他的脸,“鼬,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两个时辰悠忽即逝。

“疾风,你应该没问题吧?”
不知火玄间盯着他,实在怀疑这小子今次还有没有力气挥刀——苍白的病容,一奔跑起来便止不住的喘气与咳嗽,实在让他有点担心。
“呐……还好。”
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喂,我说,不行就取消这次任务吧。反正我只收了定金。”
“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玄间哥哥。”
“你还未成年好么?”玄间语带笑意,“看见目标了吧?”
两个人伏在酒屋对面的旅馆屋顶上向下看,“是个很漂亮的人呐。”
“他是男人。”玄间纠正他的措辞,“况且那小鬼比你还苍白,哪里漂亮了?”
“我下去了。”
小小的身影飞掠下去,从窗子里直接翻了进去,玄间随后冲进来,眼前的景象却叫他一惊——鼬袖手立在一旁,疾风紧握着饮月,咳嗽不已,卡卡西的水镰在空中盘旋,护住他周身。
见他进来,疾风止住喘息,刀锋下划做侧手式,“玄间哥哥,这个哥哥不但长的漂亮,武器也很漂亮呢。”他的眸子里充满着小孩子的天真神气,“还没自我介绍,在下月光疾风。身份是暗杀者。”
玄间正满脸戒备的望着立在一旁的鼬,疾风的话让他哭笑不得起来——这笨蛋,明明是暗杀活动来着,哪有自报家门的。但也容不得他多想,因为疾风说完话后已扑了上去,虽然第一次接这种暗杀性质的任务,但是除去他的天真和坦诚不说,他的刀法和拼劲还是能让他成为一个好的刺客。鼬半眯着眼看向玄间,“听说你们这种刺客在千莲有不少。那么杀了你们也就像是杀掉两只蚂蚁一样吧。”幽黑而深不可见底的眸子牢牢的盯住了他,玄间心头一阵轻颤,鼬的眸子周围赤红色的暗芒开始流动,一圈一圈旋转出妖异的神光,离合间玄间觉得自己的魂魄似乎已被这双美的不像真的般的眸子捉住了。

卡卡西紧抿着唇,墨玉样的眸子神光流转,很快判断出形势:这个孩子,怎么看也不是个老练的刺客,难怪鼬能站在一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饮月的银芒和水镰的莹光间迸发出的光芒耀眼而又脆弱,一触即散。

玄间竭力挣脱开鼬的目光,握住一卷影遁书,叹了口气:“我承认这次接错了任务。不过身为刺客就要有这种觉悟。好歹,也要让你见识一下我最厉害的招式。”鼬浮起一抹冷冷的笑,那是猎豹在捉到猎物后惯见的嘲弄的笑容。

疾风喘着气,笑起来,“哥哥你真的好厉害。又漂亮又强。你叫什么名字?”
“旗木……卡卡西”卡卡西犹豫了一下,就算他知道对方是刺客也无法对这样小的孩子下杀手,会使用水镰完全是为了省心省力的自保。
“卡卡西……?”疾风的眸光凝住,好象在思索什么,“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
他突然将饮月插回鞘中,空着的左手上变魔术般的出现一卷散魂书,“对不起,哥哥,太晚回去的话姐姐会担心呢。”
水镰知机的飞过来阻住他的去路,但是疾风握住卷轴,一面闪避着水镰的攻击,一面结印,与此同时的,玄间的影遁书也作用起来,两个人化做两道淡烟似的影子,然后消失在酒屋,刚才的打斗就像没有发生过。
“鼬……”卡卡西转头看向他,意外的看见他不甘心的表情,“什么啊,最厉害的一招居然就是逃命么?”
卡卡西忍住笑,“我们也该回去了呢。”
一个刺客事件并未让他的心情变坏——毕竟在今天,他终于体验到了自由的味道。

离尘索居在夜色下显得清冷寂静,侍女们大都在掌灯时分便各自休息,所以陪着鼬熬夜,也成了卡卡西的工作之一。

回到离尘索居之后,鼬像往常一般坐在走廊上沉思,卡卡西静静的坐在另一边——星星的光芒被月色完全的遮盖住,星光始终是难以同满月时的月色争辉的。

鼬微微侧身,看向卡卡西,月光下他的头发笼罩在淡淡银晖中,俊美如玉雕样的脸上带着温柔而又忧郁的表情,“卡卡西,对于你而言,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对于我?”卡卡西讶然,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象在很久以前,他也曾问过某人一模一样的问题。

“母亲,这个面具有种很难闻的味道。”小小的孩子用一种无辜又清澈的目光看着青衣白裙的妇人,软软的童音溢出孩子独有的水嫩。
“嗯,难为你了呢。卡卡西,但是这也是不得已的事啊。”妇人轻轻拿起面具,试着将它蒙在脸上,被内里散发出来的漆味呛住,“如果可能的话,妈妈宁愿自己戴着它,也不愿意你难过。”
“我知道。”小小的脸上浮现出不相称的沉默来,“母亲,从这里能看到外面院子里的的花呢。开的真美呀。那颜色,是叫做红色吧?像火一样的颜色?母亲,我一直想知道,对于你而言,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喜悦、悲哀、还是根本就没有意义?”他喃喃自语样的吐出这些字眼,眼中一片迷惘的神色。
“卡卡西,你一定在心里埋怨妈妈吧?”
妇人的眼波朦胧,眉稍眼角,悲哀像浓雾般无法释然,“妈妈对不起你。不负责任的生下你,却要你负起你不该承担的重任。”她紧紧抱住他,孩子将头埋进母亲怀里,一动不动的任月影移开,黑暗罪业般的吞没云梦宫。

然而黑不见五指的意识,突然被一道火光劈开,鼬黑袍上翻飞的红云,在一刹那间,照亮他身处的黑暗世界。
据说一刹那是一念,二十念才是一瞬间。可是涤尘殿与鼬相遇的那一瞬间,尽管弹指即逝,却在脑海里扯成一场顽强的拉锯战——从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像鼬这样的少年,他轻易撕裂开黑暗,把遥不可及的火焰送到他的眼前。
“鼬,之于我而言……”卡卡西顿住,两人目光交会,卡卡西的眼神清亮明澈,在如水的月华下竟有一种朦胧的媚惑力,微妙的感觉如激流般的在两个人四肢百骸间流窜,一时无言。
“月色真具有蛊惑力呢。卡卡西。”鼬突然起身,打破沉默气氛,卡卡西轻舒了口气,刚才与他注视时,心头竟掠过某种他想也不愿去想的感觉——他自嘲似的笑笑。

鼬并未回房。一夜,天外降霜。

(六)尽夜灯无眠

云梦宫的大泽殿内,女子手挚花枝,罗裙素衣,身披着纱样的锦云肩,系分飞结,盘玲珑扣,飘带轻舞,神采飞扬。
“你总算回来了呢。带土。我以为你会跟着卡卡西跟到天荒地老。”
明显的戏谑语气让带土锁眉,“我不以为您开的是个好玩笑。”
“您么?用词真是疏离。我好歹也是你发誓要效忠一辈子的少君的师父。就这点而言,你不应该对我这么满怀敌意吧?”
“哼!谁知道。你这个……”在对方挑眉之前他将女人或是怪物等字眼灵活的收了回去,“你这个老师会想些什么只有……少君才知道吧。”
“想叫他的名字就光明正大的叫不好么?我不会嘲笑你的。”——才怪。带土忿忿的转过身去,“没想到一回来就遇见你。纲手大人,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呢?我可忙的很。”
“意思是你要失陪了么?”
女子用花枝遮面,做出失望的表情,“哎呀,我才得到消息说,你们在去池见的途中曾经进过涤尘殿。”
“那又怎样?”带土止步,望向她。
“你不会以为我是单纯地回来戏弄你的吧。带土。”
女子移开花枝,露出称得上是可爱的笑容,“那个执事大人,你调查过他的底细么?”
带土的面色沉了下来,“你是说那个叫月光如枫的男人么?”
“月光如枫?”
女子微笑起来,“你还真是马虎呀,带土。涤尘殿的执事是姓月光没错,却不是叫做月光如枫的女孩子。”
“女孩子?”
“你把她当做男孩子么?也难怪,在卡卡西那小子面前,任何女人的美貌都是肤浅的……当然大人我除外。”
——真是任何时候也不忘抬高自己的女人。带土哼了声,“也就是说那个叫月光如枫的女人是冒充执事骗我们来着?想暗杀少君么?她并没动手。至于偷偷下毒暗算那样的事也不可能,少君的体质如何,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那种也许会让他困惑一生的体质在某些时候的确是救命的稻草。但月光家族的人如果想要暗算某个人的话,那个人是很难逃脱的。”
“您究竟想说什么?”带土转动着练华清芒的柄,“少君有危险么?”
“你焦躁起来了,带土。”女子安慰似的摇摇手,“也许目前还没有……”
言犹未尽——带土看着她,“目前?以后呢?”“我不清楚。”
女子在心里对他的追问颇觉恼火,“明天的事只有明天来了才会知道。现在,我只想问你,如果我以水月的纲手之名要求你做某件事情,你能不能做到?”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吧?”带土的语调持平,听不出来心中的波涛暗涌——说了老半天废话,也该说到正题上来了,是不?

山海大陆——三城之间一直持平衡战争状态,近年来却因为菊阳与池见的缔结盟约,而使得处于第三城位置上的水月情势尴尬。所以,水月会在各城邦招揽密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静室里两道影子倒映在墙壁上,高而且瘦的男子穿着样式奇怪的紫袍,看着面前垂眸沉思的少年,“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间雪姬怀里那个粉嫩嫩的婴儿已经长的这么大了,身为号称池见天才的王储之师,我能教给你的东西,大概已经不多了。”男人的谓叹以一个平淡的陈述句做结。

——“卡卡西,对于你而言,我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为什么会突然间问他那样古怪的问题?因为已经看到自己以后要走的路了么?而且那双眼睛干净的让他急于逃离……

“鼬,那个孩子,把你彻底的迷惑了么?”
男人伸长了手触及他俊秀的眉眼,“跟我走的话,你就能得到我的全部,而且,当初的计划不也是这么制定的么?如果你输给了那个孩子的话,可就不像你了。”
“计划……不变。”他强硬的声音刻意的掩盖了心里的挣扎——能成为雄鹰的人何必委屈自己去做家燕?
只是那个人偏偏就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

只要还能思想,就会想给自己找个定位,毕竟世界这么大,海天这么广,一个人就像一粒微尘一样,如果不能找到一双肯接纳自己的眼睛,活下去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活而已,再没有别的意义——这样也太惨了。卡卡西轻柔的擦拭着琴案,昨天的事就像是在发梦一般,等他清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初晨:一想到自己居然和鼬偷溜下山,并且还打了架——他很难说服自己昨天遇见的是刺客,月光疾风清秀而又顽皮的笑脸让他根本不能把这个孩子和暗杀者这样的身份联系起来,充其量只是个和他一样偷溜出来却又惹事的小鬼而已。

但是能如此信任鼬让他不能释然,带土曾经很肯定的说自己是天生慢热的人,谁知面对鼬时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轻率的跟他下了山不说,还在心里把他当成了好朋友,更不消说昨夜二人对视时心里突然产生的感情,他竟然把他当作了生命里出现的第一道火焰——那带土算什么?

他失笑,干脆迈出大殿,任风吹展他紧皱的眉,阳光柔和地展现着它的魅力,他抬起头,不意外的看到鼬的身影从房顶上一闪而过——在这个人眼里门和路大概是用来摆设的吧?

他的笑容还未完全绽开,便听见熟悉的三连炮响,笑容僵硬在唇边:是他来了么?净王叔?

菊阳的净王带着少量的随从来到池见,与池见王一番绵长而又无意义的会谈后,他见到了池见的天才皇子伊太刀——准确的说是偶遇,黑袍的少年站在王宫的琉璃瓦顶上,以一种漠然的姿态注视着净王——这就是卡卡西的叔叔?

“这样的皇子真是有失体统。”净王回头对自己身边的近侍说,声音恰好又能让站在高处的人能听的见,“如果卡卡西这样的话,我会不客气的叫他下来。”
“礼节上而言的确是。”一个近侍点头哈腰的赞同,“可是这是在池见的地方……”另一个近侍为难的提醒——在人家的地盘上指责人家的失礼,是很容易引起外交纠纷的。
净王扯出一抹微笑,“是呀,一生起气来就忘了。”
他的笑容却并未传达到眼里去。
“这会儿消息应该已经送到山上去了吧?”净王微眯起眼,看见少年大鸟般的飞掠起来,像山上掠去。

“王叔……真的来了?”
“是的,殿下。”传令的人好奇的望着戴起狐面具的少年,“并且请您下去见上一面。”
“我……”
“我拒绝。”
代他出声的是站在屋顶上俯视下面的少年,“还有,谁允许你进入这里的?”
“鼬……这是你父亲的传令使……”
怕他误会的卡卡西及时解说,“滚。”
冷冷的语气里听不出来杀气,但是传令使颤抖起来——“是,是……”
他弓着身退出去,然后转身飞奔下山。
“为什么?”卡卡西迟疑着,摘下为见王叔而备好的狐面具,为他的反应愕然。黑袍轻晃,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飞掠至他面前,“卡卡西,”他毫无预警的伸出手来,“跟我去一个地方。”
“可是我王叔那里……?”
“我比他重要。”鼬不耐的夺过他手上的狐面具,“早说过你不需要戴了。跟我去确定一件事情。”
不由分说的,他握住他的手,待卡卡西惊觉,人已随着他飞上屋顶。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如乘云而去般,消失在山后。
“鼬……”他试图追问下去,“你说净王大人为什么会突然大驾光临池见?”鼬岔开话题,有意地。
“我的举止行动,统统瞒不了王叔的耳目。毕竟他是菊阳第一的占星师。”卡卡西扬起一个微笑。
“所以你认为你下山之事,必然在他的卦像之内?”
“嗯。”他点头,甚为笃定。
“那么你为什么不假想也许是有人与他暗通消息?”鼬的手陡然变冷,声音也是一般冰冷,“占星之术我不甚精通,但是也知道由菊阳占卜池见的星术临界点在三日之内。菊阳至此要四日三夜,要赶在今日出现在此,除非你王叔已经突破临界。但是……”鼬勾起一抹笑,“看他的能力,尚未够。”
“这么说来,酒屋里出现的刺客似乎也是受人所托,鼬,”卡卡西转头看他,“我们偷溜下山,你也被责骂了么?”
“没有。”鼬突然伸长手,指向前,“也许,你王叔是故意的。”
“咿?”
卡卡西一头雾水的当口,鼬笑起来,“看,卡卡西,这就是我要带你来的地方。”
“是后山山崖。”卡卡西微笑起来,很显然的又被鼬成功的转移了话题。
“鼬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来这里散心?”
“不是散心。”他几步走到山崖前,“卡卡西,如果我说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怎么办?”
“抱住你。”想也不想的,卡卡西脱口而出,状极认真地,“抱住你的话你就不能跳下去了。”
“啧……”他笑起来,“倒是个好办法呢。“但是要是你拦不住我呢?”
“呐……”他揉揉鼻子,“也许和你一起跳下去罢。”
“你是说要和我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卡卡西眯起眼,“没有想过那么复杂的事情。只是,总觉得应该和你站在同一阵线上。”
“这是你说的。”鼬朝他伸出手,“来。”
卡卡西犹豫了一下,见他露出那种我知道你会害怕的表情,再次揉揉鼻子,”嗳……“他走到他面前,伸手回应他,“随便你。”
“卡卡西。”鼬的眸子里闪过他自己也未见过的温柔之色,“有时候我会想,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他揽他入怀,向后一退,两个人就这么跳了下去。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衣衫在风中翩然如云,身形滑落下去。
卡卡西闭上眼——他生来畏高。但是鼬的呼吸近在耳边,吹的他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假以时日,身后这个怀抱会长成更让人安心的怀抱……只是,他突然怔住,似乎连原因也未问,就跟着他跳了下来。将来与带土在黄泉相见,他恐怕也要嘲笑自己做了糊涂鬼。
苦笑凝在唇边,他听见鼬的声音,清越的不似真的,“我忘记了告诉你,我带你来,是要你看看这世界上最美的一道风景——也顺便确定一下我对你的心情。”
厚实的着地,这高度,似乎并无自己预期的那么高。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鼬的怀里,落脚处是半山凸出的山岩——他微有些脸红,不着痕迹的离开鼬的怀抱,却因心有旁鹭而漏听了鼬最末的一句话。
“是要进那个藤洞里去么?”
数步之遥,是一个爬满了藤蔓和女萝的洞口,“这座山从我十岁起便是我一个人的天下。它有许多打破常规的东西,很钟我的意。”
鼬的声音逐渐被水声掩盖过去——穿过藤洞,卡卡西睁大了眼,出现在他面前的,正如鼬所说,是这世界上最美的景致:
水声哗然,白练如飞。洞外奇石林立,一道水布自天上而来,从削壁陡崖中一道道,一叠叠,一层层飞掠而下,形成一帘帘晶亮的瀑布,水势盛大如万马奔腾,溅起白浪如花,而水下积潭,潭深如海,泛着墨绿的波光——比之温柔泉的温润柔美,这里的景致,无疑是美绝而又刚绝的。
“我很好奇,你怎么想也不想的就跟我跳下来?”
鼬走近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一句。
“如果你真是拉着我跳崖的话,恐怕现在已经很难知道答案了呢。”卡卡西被景色化解了戒心,随意而洒脱的坐在眼前如茵的草地上,“没想到这里竟然别有洞天。”水声中他听见鼬状似平淡的说:“这个地方,可以说是我唯一的秘密。”
卡卡西心里一动。
鼬已挨着他坐下,倒映在潭中的黑与白,分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美。
“半年前的今天,你进了离尘索居。”鼬淡淡的笑,“如果我没记错,你似乎比我那送去菊阳的质子弟弟只大上半岁?”
卡卡西的晶眸对上他的,也绽开一抹笑,“嗯。鼬你不也只比我大半岁么?”
鼬的手指自发的绞上他的银发,在指间缠绕,就像半年来的点滴一缕缕刻进心间一样。
他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卡卡西,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站在了悬崖边,你会不会还像今天一样跟我走?”
“跟你走?”
卡卡西睁大眼,眸中倒映出鼬清俊的面容,鼬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呐,你难道不知道你这种表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有心的诱惑么?”语音中,卡卡西眼睁睁的任鼬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他的惊讶落入鼬的眼中,又是值得一看的表情,鼬戏谑的笑尚未绽开完全,卡卡西已推开他,刷的飞掠出去。
白影只是一晃,便自消失。
——哎呀……鼬露出一个惋惜的神情,低估了他的实力呢。
他失笑。
只是想了大半个早上,到此刻才猛然惊觉,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感觉比和任何人在一起时都来的美妙。
从他出现的那天起,两个人就因彼此属于不同国家的关系而处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虽然他已刻意疏离,但是这颗心仍然不受自己控制的偏离预期的轨道:“老师,你并未说错过呢,自己看自己才是最困难的。”

(七)隔河影迹半

卡卡西在窜进自己的房间后,才能轻松一口气——为什么王叔恰在自己出错的第二天来访池见?自己不去见他会有什么后果?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红潮从脚底一路攀升到头顶,他被鼬——非礼了!
男人亲男人,成何体统?
定了定神,他习惯性的抱起桐琴,穿过回廊走进正殿。
卡卡西盘膝坐下,长袍铺开在地面上,开成一朵不败的莲,心下暗自安慰:鼬的作为,应是一贯的戏弄吧?
背负了罪业而生的自己,是人人疏远的对象,绝对不会有人心甘情愿的喜欢——打量他的目光中有算计有利害有钩心斗角有汲汲营利,就算一张狐面曾替他挡下整个世界,却挡不住那些若有所图的目光的待价而沽。
桐琴在他指下,开出五色的伦音,如命运中飘摇不定的丝,透露出他的不安与敏感——“你真不诚实呢。”
那次,他也是借着琴音才探知自己的心意的吧?一个不懂琴的人,竟能懂得他的琴境,想起那个人,他敛眉,心下却稍安。

夜云渐生。离尘索居的侍女们早已习惯了天聋地哑的生活,谨守着自己的本分,至于这里的两个少年一个来去匆匆一个夜夜操琴,却不在她们的眼里耳内。清静是离尘索居独立特行的标志。
然而,净王的突然闯入,就像打破了古井的石子,透着点掀起风波的意味。
卡卡西下意识的握住左臂,上面刻着为水镰而结的印,阵阵发疼。
他犹豫了下,终于走出房来,银发白袍在月下穿梭,如乘月而来的仙人,不见半丝烟火气息。
净王负手立于院中,不见随从,想必是散于院外——伊太刀的威名之下,连菊阳的摄政之王净王也不得不小心行事。卡卡西勾起一抹笑。
“你终于肯见我了?”净王一开口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力。
“王叔……”卡卡西立于台阶上,清雅,飘逸,只是双眉拢成峰峦叠嶂,“离开菊阳前王叔的指示,卡卡西片刻不忘。只是成事不难,却要见机行事。我想王叔也不乐见我这个奸细被抓于现场吧?”
“哼。”净王话锋陡转,“这里的皇子,可是伊太刀?”要开始盘问自己为何不听从指令擅自下山了么?
兴师问罪却在卡卡西的意料之中,他点头,“嗯。”
“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么?”
“与他私自下山,破坏了当年在父亲灵前立下的三道禁令之一。”
他无意多做解释,既然有备而来,他解释与否,似乎无关紧要。
“那个少年,身上的刚烈强硬之气太重,我想你是受了他的影响。”净王看着月亮,想起白天所见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那就是伊太刀么?势必会影响卡卡西一生的……
他转回身,正色看着卡卡西,“所以本王此次来,是为了和池见王协商,看能否找到换你回去的途径。”
“王叔……”卡卡西骤然睁大眼,“是要放弃原先的指令么?提前开战?”
“也许。”
——委曲求全就是为了延缓三城再度大战的时间。卡卡西抱紧琴。原先的指令是他借成为质子的机会绘制池见王宫地形图,再由净王所笼络的池见王族分支发动政变,从内部一举颠覆池见。同时利用兵不血刃的和亲策略,与水月联姻,克制蠢蠢欲动的边支小城,让天下得以掌握在菊阳一家之手。
但是,此刻明显的是净王已按捺不住,他挑眉,杀气立现,“你的血咒,虽有封印克制,但离爆发的时间已经时日无多。水月那边显然已不甘心屈居下位,如今只有奋力一搏,才有胜算。”
“可是池见方面尚未准备完全。”
“那么,你打算放弃成全葵的愿望么?”
卡卡西的手指瞬间褪去血色,变的冰凉。

“葵,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
“唷……少君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呢。”
“究竟葵的心事是什么呢?”
“呵……葵希望少君早日长大,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如果我成了男子汉,就可以保护葵了么?”
“不,少君,葵保护你,你护卫这个世界的平衡,这是我们说好的。”
——在那密不透风的云梦宫中,葵是唯一的光,四岁以前的记忆,已然模糊,但四岁到七岁之间的记忆,却因葵在玄鸟星动那年的死亡而鲜明的仿佛永不会褪色的油纸画。
稍长之后才明白他的愿望有若水月镜花,而自己的承诺却是天真的不晓世事苍凉。此后带土为他前后操劳,他却不敢再轻易承诺什么。
怕极了交心,一颗心,也怕是经不起几次的生死别离。

“不过,你放心。王叔会在尽可能的情况下速战速决。你要好自为之。”净王不知他心里的惊涛骇浪,一径的说下去,“其实也怪你行动迟缓。你母亲还很担心你,半月前,她又卧病不起了。”
卡卡西低垂下眉眼,一派温顺的模样——母亲怎样与他早已无关。血缘的传承固然重要,但那点温情却被她柔弱的利用破坏殆尽,永远不能原谅她在葵的审判中哆嗦着投出的弃权票,她明明知道的,葵是为了谁而活。离开云梦宫那日她已经成为过去,跳出血缘的牵绊,恐怕他才能更快的成全葵的宿愿,同时,也不再让那个女人的泪水困住自己的后半生。
“只是——”他轻动唇,却见净王转身大步离开。也罢,那两个暗杀者的来历,搞不好净王早已清楚。若是所料未错,他们的接受的指令应是来自于池见宫中,与某人相互勾结么?心里不期然的想起早些时候鼬的诘问……
他微笑,不知何时,月已偏西,晚风拂动他月光样的银发,他仰首,将浮现于眼底的酸楚之意抹去,而睁开眼时,却正对上鼬专注的眼神,“三道禁令?其中一条是不能接触外人。另一条是万不得已下也只能戴着狐面示人。那么,第三条呢?”
卡卡西后退一步,借以掩饰心底的惊讶,“第三条,原来你猜不出么?”他沉默片刻,旋即抬眼直视他,“是永远不要奢求自由。”
鼬的目光变的深沉起来,卡卡西迅速垂下眼帘,“刚才的对话,你全听见了?”
“不——”鼬微笑,“大概是听见了我想知道的。”
“喔……”藤洞里发生的事此时才倒放回来,他的脸不受控制的泛起潮红,“我还有琴课未做完。”
他避开他探索的目光,有些慌乱而又力图镇静的走过他身边。
但事与愿违,鼬一把抓住他,“陪我走走。”
“夜很深了……”卡卡西的身子僵直起来,但鼬突然的抱住他,“我早说过,月色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而且,我们,竟然可以这么相像。”
——心跳的毫无规律可言。
白天那个人的警告不期然的浮上心头:“就算你不爱听,做为老师我也有义务警告你呢,血藤的魔力是玩弄不得的。伊太刀。”
玩火者,会自焚。但如果存心想与火殊途同归呢?
他加重了力道,极想把那个单薄柔弱的身子揉入骨血中。但卡卡西挣扎着想要离开,黑发银丝交织在月色下,变幻出或明或暗的光来。
“不要怕。”鼬不再勉强他,心上的不忍连自己都莫名其妙。
松开他时,心上塞满的失落感有如遗失了至爱的珍宝,“我只是想让自己安得下心来。”
他掉头走人。
月下拉扯出一道落寂的影子。
“鼬……”他想也不想的追上去,两个影子在地上平行成两条永不能相交的线,“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肯,就可以改变命运。”
他想对他说些什么,打破这死寂的沉默。脱口而出的却是自己耿耿于怀的过去,“但是葵死之后我才知道,以我一人之力,什么也改变不了。”
鼬不再疾走,慢下来,静听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舒展开来如一卷清淡的水墨画。
他扫了他一眼,眸中写满无奈,“有时候我真要怀疑人是否定能胜天。但是鼬你似乎从来就未怀疑过。”
他停住,鼬转身面对他,眼中暗芒流转,他开始觉得自己追上来的举动莫名其妙,说的话更是毫无逻辑可言。
但当时鼬松手的决绝,让他有一种会就此错过他的感觉。许多事不怕不开始,只怕已经开始了自己却茫然未觉,于是错过。
终于,鼬勾起一抹笑,“我为何要怀疑?”理直气壮的如同他是主宰这世界的神。

“怎么说?”带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配合你,等于就是应和了少君的意思?”
“嗤……”纲手轻笑,“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水月的占星一族。”
她向后招招手,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修长的手拨开凌乱的紫发,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来,“月光如枫。月光家族占星使。”
好眼熟。带土审视着她,叹一口气——那个热情向他们邀约的少年,涤尘殿里那个为少君奉上清茶的执事……“月光如枫?”
带土睁大眼,旋即了然,易容术是纲手的绝技之一,难怪初见她时觉得她那青白的面色异于常人,只是当时她乔装的五官太过平凡,所以自己竟没注意。
月光如枫微微一笑,“纲手大人一直很自豪呢。自己的易容术居然能瞒过心细如发的带土将军。”
带土绷着脸,转头看向纲手,“我不想听废话。”
“呵。”纲手笑起来,“其实你只须答应我就可以了。我对卡卡西的关心,不在你之下。”
“理由?”
带土无动于衷。
月光如枫叹了口气,“我从星像上能窥见一些未来。而且,你想不想知道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与少君有关么?”
“你的问题实在太多了,带土。”纲手皱眉,“要不要合作,由你决定。其实我相信只要事关卡卡西,你不会不去追查的。”
“我……”带土犹豫了下。
第一次见到卡卡西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这个蜷缩在云梦宫中一角的孩子瘦小苍白,而又美丽的惊人。让他生出雌雄莫辨的错觉。
但是那时的自己只是履行公事样的在他身边来来回回——他是为自己的家族雪忍赎罪而来。据说,卡卡西的血咒来自于雪忍传人的诅咒。
那时的卡卡西四岁,葵十四岁,七岁的带土可以明白无误的看见卡卡西苍白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对葵毫无保留的依赖。
直到葵死那天,年幼的卡卡西用不属于他年龄的深沉语气对他说:“带土君,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从今以后你都要活着保护我。不要随意交付生命。”
那个已和他一起成长了三年的孩子那天镇定的像尊神——舒然如云,却再也无法见到他那种毫无保留的信赖。
但至少他还在,所以云梦宫才能安宁的如同乐界。
他对他说出那番话的那天,他一个人在血藤下,第一次眼角有名为泪水的东西可以滑落——交了心以后,交付生命与否,已不再是心头至要。
只是可以恣意哭闹的童年因葵的死嘎然而止,跃过童年那一页,卡卡西,他的少君已成长为优雅的少年皇子。

“带土?”月光如枫的呼声让他回神,“你应该相信纲手大人。”
“我答应了。”他抬起眼来,眸中神光莹然,“但是你们要告诉我,少君的秘密还被瞒了多少?”
“真是敏锐呢。 ”纲手笑起来,却显得沉重,卡卡西以后要走的路,恐怕也容不得旁人再插手。只是,既然命运这东西可以经由星象窥见一星半点的话,那么称为既定的命运也就有了改变的可能,于是想要抓住那根名为命运的丝的欲望,就愈发迫切起来——凌乱的未来也许会有更大乐趣。不是么?

(八)玉人知何来?

难道感情真的不是因人事而决定的吗?半年的相处,让两颗年轻的心不由自主的碰撞出火花,也许是他习惯了他的倏忽出没,冷漠清淡,也许是他习惯了他的琴声优雅,淡定宁和,于是习惯已经烙进了血脉,不知不觉的进占了心。

“卡卡西,”不知在什么时候,两人已在路边随便坐下,仰首看天上的群星闪烁,“我一直以为,天上再也找不出第二颗与我相同的星星。”鼬的话并未引起卡卡西的共鸣。
他垂首,默然不语,敏感如他,已渐觉近日来鼬的举动非常——他太低估他的洞察力。
相处半年,已知道眼前这少年一贯的骄傲冷漠,疏离无情,除非迫在眉睫,他恐怕很难这么明白如话的表现感情。
潜藏的情感在一瞬间爆发,无疑是受到某种压力的催生。
有什么事威胁着你么?鼬。
他想问而无法问出来,一旦问出来,似乎就会打破现时的温情。
——真想与葵一起看星星,哪怕一次也好。
小时候的愿望不期然的浮现在脑海里,月移风行,鼬呼吸的气息近在鼻端,他这才惊觉鼬与自己靠的太近,他与他对视,“鼬?”
“在想那个……葵么?”
“嗯。葵是我的老师。他曾教过我许多东西。”
他勾起一抹微笑,“是么?那我很想与你玩个游戏呢。这个,葵一定没能教过你。”
“什么?”
卡卡西一惊,却发现他已倾身过来,卡卡西猛然间睁大眼,敏感的神经因他的手指抚上自己的唇而麻木,他的手指温暖而又温柔,而他一动也不敢动,一双眸子眨也不眨的盯着鼬的眸光由清澈到深沉的变幻。
人海茫茫,前世怎样的修持才让两人相遇,而际遇轮转,是否会眷顾他的三分不悔他的七分执著。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后黏地絮。
时间在此刻凝滞,他吻上他的唇。不是早间蜻蜓点水般的浅尝,而是深入的绵长的诱惑。
他的眸光开始迷离,他的眸光更形深邃。
“卡卡西。”他唤出他的名字,却让他倏然一惊。
——十五司狐命,十六停灵土……
女子清冷的歌声如鬼魅的低咒。
从卡卡西已乱的心上碾过。
“鼬……”
他奋力推开他,再次逃离。
情潮汹涌,如不加控制,终有一日,两人都会陷入灭顶之灾中。

“真精彩。”从齐人高的草丛中走出那个紫袍的男人,“还说未被他迷住么?伊太刀。”
“啧……你还真是如影随形呀。老师。”
鼬的眸光在瞬间冰冻,“我记得你曾教导过学生我,各人要恪守各人的本分。”
“我失礼了。”男人温柔的笑着,“让老师为你效力可好。”他的手指触上他之前,鼬撇开头,状似无意而又甚为巧妙的避开他的接触。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因子,一触即发。
“好孩子,老师也曾对你说过,霸道是要刚柔并济,黑白夹杂呢。你还有很多事未处理完,怎么办?伊太刀——大人?”
“凤凰要飞的时候谁也阻拦不了。”鼬笑起来,意味深长的说:“而且,作为学生,我一定不负猎豹之名。不是么?”
男人笑起来,一扫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如你所愿吧,老师。”——鼬的手,做了一个决断的手势。

卡卡西静静的坐在廊下,鼬的早出晚归,日甚一日。理不清头绪的何止他一个人而已。卡卡西呼出一口气,凝成清冷的霜。

平静的表象下蕴藏着无限深沉的杀机,如是数天,各方按兵不动。
也许,他该去劝阻一下王叔,再或者,他应该悄然离开——大乱之后,没有谁会注意到他,他的地位就是如此:有用时珍若重宝,无用时弃若芥草。
心念一至,便想立即行动,他收拾好行囊,踯躅于是否告之王叔,但又想起之前王叔的态度,看来是赞同他离开。
但是推开大门,却见黑袍晃动,挡在他面前,“休想。”他突兀的伸长手抱住他,潜台词是你休想走。
“鼬。”
卡卡西不安的动了下身子,手指搭上他的脉,十分紊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讶然,一股催兰花的味道扑入鼻端。
是算计么?
将神智迷乱的鼬扶进殿内,他走出来,明净的眸子定在碧绿的琉璃瓦顶上,紫袍的男人竟向他点了一下头,露出一个万分诡异的笑容。
卡卡西飞身迎上,水镰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芒。
男人唷了一声,转身避开,之后消失。
卡卡西返回殿内,鼬已清醒过来,倚在榻上微笑。他微微叹口气,明白刚才那个男人竟是想帮自己离开。只是他低估了鼬的能力。
“那个男人是我生在地域里的老师。”
鼬笑着,“他说我生来就是个站在山顶的男人,旁人穷尽一生也难以够到我的衣角。于是我让他做了我的老师。”
“鼬……”卡卡西的目光落在他交握的两手上,“你知道我想走,是他告诉你的么?”
“不……”鼬笑了,“是你的叔父。”
他的笑容里有一种猎豹诱捕猎物时惯见的残酷。卡卡西悟出什么,飞身离开大殿。

与此同时,刺客潜入池见王宫,山下火光辉煌,人声鼎沸。
菊阳净王挑起的池见内讧,发动。
卡卡西站在山头,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迟了一步。王叔善演天数,却不能知人事。在策略未尽周全之前贸然发动政变,不但不能达成所愿,更会祸及无辜——比如菊阳。
虽然这些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卡卡西的神色却全无开始时的忙乱,一张俊美中带点魅惑气息的少年的脸浮上心头,凤凰于飞,也是要浴火重生的罢。如果是那个人,如果是那个人就好了。

血腥气,一寸寸,逼近。
他坐下,抚琴,来人似乎怔住。
放缓了脚步,走到月光下,是净王苍白的脸,衣上血迹斑斑。
“叔父,”卡卡西抬眼望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抚琴,只是声音里控制不住的颤抖被琴音巧妙的掩盖住,“请叔父放心,我一定会扶叔父灵柩返回菊阳,将你葬在观澜河畔,让你陪着父亲大人看潮起潮落,看未来的定向如何。”
“想必也用不着我的占星之术了。哈……”净王笑的苍凉,“没想到我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卡卡西,菊阳的千里山河,就交到你的手上了。如你所愿。”
他拔剑刺向自己的心房。
“你终于打破了第三条禁令。你自由了,卡卡西。”
卡卡西抬眼,眼中平静如初,只是琴声乱了,“叔父,如愿的,似乎并不是侄儿我呢。”
凌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他起身,迎向来人,“菊阳待罪之臣恳请大王,容许我携叔父遗体返回菊阳。”
“理由呢?”
池见王玩味的望着他——第一次见到血藤子的真面目,竟是出乎人意料的俊秀优雅。
“因为,大王不能灭了菊阳。而叔父伏法的原因,无非是为了保持两城的邦交。”
“这种理由太冠冕堂皇。”池见王微笑。
卡卡西笑看着他——不愧是他的父亲。
“那么,自私一点的话就是,叔父已经死了,掌握菊阳走向的人就站在大王您面前。”
他气定神闲的让他审视,然后池见王绽开一个满意的微笑,“嗯。功罪相抵,各不相干。”

卡卡西轻叹一声,抱起叔父的遗体,余温犹在。他转身离开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带着笑问他:“这个人,是你亲手杀的么?”
他怔住,未敢回头,然后说:“是。”
大步流星的离开。

等到纲手一行人赶到池见,也只有叹息终是迟了一步。
月光如枫在与弟弟约好的旅店找到疾风和玄间——带土这才知道当初给玄间任务的人是宫中某人。
原来还有第三个人可用占星术窥见未来。
但带土关心的始终是他年少的主君。
可是卡卡西失踪了。

星象上占卜不出他的轨迹,与此同时的,池见大皇子伊太刀借净王政变池见国力未稳之机政变继位,成为池见的新王。

纲手举着酒杯,杯子里的酒晃动着她的样子,而带土坐在她的对面,严肃的吓人。
“所谓秘密,其实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纲手苦笑着,“十五司狐命,十六停灵土。时隔仅三世,人间满樱舞。”
带土摇摇头,转而目光凝住,“少君的秘密,与此有关。”
“其实这首诗,是当初净王窥见卡卡西的星象后,我为他做的谶语。”
“谶语?”
“嗯。”纲手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实卡卡西被送去池见,是我一手策划的,”她见带土吃惊,微微一笑,“当时我以为破解谶语的唯一法则就是找到卡卡西注定要唤醒的司狐并与他产生感情,后来我才知道事情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前面的步骤,似乎是被某个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是那个可以占星的第三个人么?”
“也许。”
纲手看向窗外,“也不知道卡卡西怎样了?”
“纲手大人……”带土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来,“你为什么关心少君?”
“因为……”纲手微微一笑,“因为他是我的弟子。”
——这算是敷衍么?带土皱眉,心里却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少君的谶语十分不吉利,可以说几乎有性命之危。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么?

净王的遗体在其后被人秘密的葬于观澜河畔。闻风而去的带土仅能看见少年的背影在风中一晃,他知道凭自己的力量追不上他——然后他听从了纲手的劝告,静观其变,而变化是惊人的。

菊阳因臣服于池见而免于灭顶之灾,水月与池见直接对峙,战火虽未绵延,但势已逼人。

转眼又是半年,霜降。
卡卡西闲适的倒在荒烟蔓草中,银发散开来,束发的缎带被甩在一边,他没有带面具,没有和人世隔离,尽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王叔,你一定想不到我会用这大半年的时间去游历,而将菊阳的安危置之度外。
但是王叔,知人是君之道,知事是臣之道,你始终未能看透过人心,所以也怪不得你给他做了嫁衣。
只是九泉之下,王叔你一定颇不甘心。
少年的瞳孔明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样子。
有人的足音渐近,他翻身滚进草丛中,风将河滩的芦苇吹的七歪八倒,然后他看见那个人走到他的藏身之处,面向他露出一抹微笑。
他知道,被这个人盯上就像是被猎豹盯上无异,你跑的再快,也快不过他的速度。
天生的掠夺者,偏又一派尊贵的气质无懈可击。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派温良。
“啊……”来人反倒做出惊讶的表情,又看了看他手里紧捉着的紫色缎带,满意的一笑,“我还以为你早就把它丢掉了。”
缎带是第二次在温柔泉遇见时他硬塞给他的见面礼。
于是卡卡西眯起眼,不温不火的笑着,“鼬的礼物,随便丢了的话恐怕会很麻烦。”
“恨我么?破坏了你叔父的计划。”
他逼近他——也是在事隔半月后,他才将怀疑落实,原来一举平乱的不是池见王而是他的儿子伊太刀,而他的目的也明确的很,借力打力。
两个人的个子已窜的相当高,只是卡卡西略显单薄。鼬微笑,已过了十五岁这道槛的他和将近十五岁的卡卡西在半年后重逢,似乎各自安然。
两个人静静的凝视着对方,乱世中这有如游丝般的命运绕过他和他的指端,纠缠起彼此的孽缘。
“我险些放下那些东西,只想有你在我身边。你觉得我自私么?”
鼬问的突兀,见卡卡西笑眯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悦从心头生来。
“我们要怎么了断,呐……卡卡西。”
卡卡西的水镰应声而动,盘旋在他身前身后,鼬拔出剑,两人对峙着——神色庄严的有如在完成一项神圣的祭祀。人影交错中,他将他压倒在地。

“你赢了。”卡卡西动了一下身子,企图从暧昧中抽离。
但突如其来的情感席卷了彼此的战意,一如那时的突然,连理智的空间也不曾留存。
他吻住他。
有时候,祭司会变成祭品。
他用唇舌膜拜过他的眉眼,将他温存的揽入怀中——少的可怜的温柔与心,这一辈子怕只能交给这一个人。
卡卡西挣扎着,鼬戏谑呼吸在耳边吹的他脸慢慢变红,“我不会再松手了。卡卡西。”
他一面说一面纠缠住他的挣扎不休,两具年轻的身体所点燃的力量爆发出来惊天动地,情欲在瞬间崩溃。
空气中弥漫过缠绵的味道,他和他用青涩的技巧,迫不及待的在彼此身上烙下记号,这一生不变的味道,如一生一样寂寥。

卡卡西将双手枕在脑后,若有所思的望着天空,他的脸上潮红未退,鼬与他并头而卧,唇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九)良宵苦梦短

“我一直在想,我孜孜以求和平之世是为了履行葵的承诺。你苦心营造的乱世又是为了谁?”
卡卡西的声音里还残留着大量消耗体力后的沙哑。
“我?”鼬难得的正色,“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乱世固然能造就英雄,我却想向命运证明,英雄也可以造就乱世。”
“就像造出来的人偶一样么?”
卡卡西目光暗淡下来,“制造人偶的人,能破坏一个人偶,之后再造出更多更好的人偶。有破才有立呢。鼬。”
“卡卡西,”鼬专注于他,“现在我几乎就是悬崖上的那个我,你还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么?”
“但是我不知道,悬崖下是否还是仙境,我很怕一脚踏进地域呐。鼬。”
他起身,将发束好,“你知不知道,有些人的一生,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
“你是指谶语么?”
鼬微笑起来,“看来是到了打破温潭的时候了。卡卡西。”
卡卡西若有所思的笑起来,他走向前主动伸手抱了抱鼬,风将他的发吹的乱舞,他的衣袂飞扬,很快的消失在草丛中。

——拥抱,只是为了离别后的思念不至于太痛苦,而等待,其实意味着将来会永不见面。

一口血毫无预警的吐出来,染红了白袍,像是一面干净的扇上洒上了斑点桃红,卡卡西拭去唇边血迹,有些了然。

带土在之后不久潜入池见王宫,与鼬对上,少年温润的眉目在鼬看来分外惹眼。
他认得这个十三岁以前独霸卡卡西的男人。
两个人悄没声息的动上了手,剑尖抵着剑尖,鼬终于问出口来,“他,瞒了我什么?”
紫色的影子从柱子后面关注着战局,唇上浮现诡异的笑容。
这时候卡卡西的声音在两人头顶上响起来,“住手。鼬,你别乱动。带土君,请到这边来。”
他的白袍如雪,银发在空中半束半开,发丝在风中袅绕,张弓搭箭,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他笑,笑的眉眼柔如春水,鼬朝前奔了两步,已快要落入那个人的射程之内,卡卡西心头一紧,叹他大意,离尘索居的琉璃瓦上,那个紫色的影子若隐若现,卡卡西看个分明,心跳漏了一拍,手上一松,箭离弦钉在鼬左臂上,将他射的退后几大步,跌坐在地。两根银毫就这样从他头顶掠过,谁也没有察觉。
卡卡西浮现一抹微笑,扶住带土,紫色的缎带在风中散落开来,飘到地上,人去的远了,鼬握紧了缎带,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浮现悲哀的幻象。

接近十五这个年轮,全部的人都是一副戒备的神情,他早就知道自己身受的血咒其实是当年雪忍与父亲舍弃性命换来的护身符,只为了应对十五岁那年会出现的司狐。司狐会杀掉卡卡西似乎是宿命。每个人都这么说——
而涤尘殿丹桂树下遇见的那个少年会成为牵扯他一生的司狐,倒真是有点奇怪。
十五岁走到面前。卡卡西在救回带土后就一病不起,他在半睡半醒中想到:自己竭力逃避的宿命竟是由自己亲手唤醒。讽刺之大,莫过于此。
当初约定好的是一辈子,结果只得一年。其实会跑去池见王宫不过是想问他一句:“如果站在悬崖边上的人是我,你会怎么做?”
谁料到竟救了他一命而将自己推进鬼门关。

仿佛做了一个风月无边的长梦,一梦醒来,却发现自己陷在无意义的黑暗中,彼岸有光,却不是自己所能妄求的,曾经那一双如霜清净如水清明的眸子消失在黑暗中,黑与白的剪影,到最后仍是两头分飞。成为平行却永远难以相交的两个点——没有交点。
但十五年来全部的过去一一回现,能够留下最深一道疤痕的却还是那张带笑的俊秀的脸。
他顽强的理智与暴走边缘的情感纠斗,状如荒原上初次的缠绵。
豹与狐的爱恨纠结,刻下不死不休的誓言。
黑白交错,形成一种叫灰色的中沿地带。他不知道自己的思绪放任了多久。之前那一箭洞穿了肩胛,痛楚却直达心脏。
直到紫袍男人不着痕迹的移近,他从沉思中惊觉,抬眼迅速的扫他一眼,“要不要攻打菊阳看看,老师?”
他没有放过男人猛然咧开又收敛的嘴。

“少君。”面前这个与己仅分别了一年的少年,似乎有些不同了,带土有些怔忪的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对鼬解释当日射他一箭是为了救他。
问及时卡卡西仅是微微一笑,“他不够信我。”
这句话算什么?带土心里微微泛酸的想,意味着少君从此就要变成别人的了么?
卡卡西的生气渐弱,尤其是随着池见的大军逼近菊阳,要战么?鼬。
他眯起眼,从风响云动中已能感觉到那个男人逼近的气息,他勉力支撑,终于能发动水镰,之后菊阳大破池见先遣部队的消息传进池见王宫,举座哗然。
鼬仰首,清酒如泉,顺着碗沿流下——卡卡西。
泛起笑容,他心里雀跃。猎豹腾起时云化五色,在这诡计多端的乱世里,两点总一个时机交汇。

“少君,你要的资料。”榻上,白袍轻揽,病体弱不胜衣,但苍白的脸上,一双眸子愈发明澈,似乎带着洞察某些事的笑意。
“纲手师父和月光姐弟一行人,已由涤尘殿返回水月了么?”
“嗯。”带土点头,见卡卡西笑的云淡风清,“那么,该是我们行动的时候了。”
带土迟疑了下,说:“如果判断有误的话……?”
“不会。”卡卡西撑起身,笑的清浅动人,明净如溪。
清风徐徐送入殿中,吹的院里落英漫漫,一两瓣血藤花送入他怀中,袍白如雪,花红如血,相映如绝美的风景,就像那个男人的眸色眼波。

两方僵持,然后密探来报,池见王军终于出动,卡卡西走上城楼,居高俯视,看见大片黑云滚滚而来,鼬一马当先,黑袍上的红云翻飞如电。
“别来无恙!”
两个人眸光交汇。
鼬在心里一疼,只因他瘦了许多。
卡卡西唇角含笑,指挥若定,鼬挥手,两军交接。
尘烟滚滚中,他与他的目光穿透战场锁定彼此的视线——老天不管人憔悴,相思只自知。衰柳画堤,夕阳故道,未饮已先醉。人在眼底,相隔千里,合该追问谁?

突然间一支箭冲破重重迷雾射到他面前,他愕然抬头,带土执弓立于卡卡西身侧,卡卡西眼中的话,他突然全都读懂。
欲退反进,他迎上那箭,之后下令鸣金收兵。片刻间,池见王伤重难愈的消息传遍天下。

如此一来大局逆转,纲手率水月大军势如破竹,克地攻城……鸽子终于放飞在青空中,纲手微笑,穿过时间的轴,鼬懒懒的笑着,竟与纲手的笑有几分相像。
“你是故意的……”
男人嘶嘶怪叫,鼬抬眼,从未仔细看过这张脸,竟生着一双蛇样的眼,“你能窥视未来,却占不出我的决定么?真可怜呢,老师,还是要我叫你水月的叛党大蛇丸?”
“果然……”大蛇丸露出狺狺的凶相,鼬微微笑着,即无身受重伤的虚弱也无败军之将的失落,“我的父亲曾经说过,占卜一术,是只见别人眼中有刺不见自己头上悬刀,我今天才算见识到。”他的手指搭在他的脖子上,大蛇丸目光中流露出死灰般的绝望神色,鼬微微笑着,“打蛇打七寸,这是我的经验。”

“好个经验之谈。”带土立在屋顶上良久,终于说出那句话,“少君病逝已危。”
六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前一秒尚笑里藏着机锋的少年在瞬间由神退化成人,带土有些惘然,这表情,竟与少君初听说鼬身受重伤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时隔几春秋,才能再返回人世赏樱舞呢?”卡卡西纤长的手指划过琴弦,他低头沉思:司狐宿命虽破,但是因此却导致血咒攻心,牺牲了诸多性命成全了一个梦想。葵,我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罢。以后的事,就交给纲手老师,你的姐姐来帮你完成,好么?
他闭上眼,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有着赤红眸色的少年的脸。
“你知道纲手的赌运一向不好,我却不得不让她赢一次。”
清越的声音在哪里听起来都舒然如云,鼬走到他面前,“所以,卡卡西,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鼬?”他默然,“可是我的病……”
“你不记得我们一起跳过崖么?那是生死与共的。”
“嗯。”卡卡西抱紧琴,指节泛白,“但是我现在已在崖底……”
鼬截断他的话,“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找到你。”他绽开一个笑容,“更何况纲手赢我条件就是不惜一切治好你。”
卡卡西怔住。
鼬向他伸出手来,他走向他,二人并肩而立,藏蓝的天幕上星星点缀其间,两个人的背影相辉相映,如星悬其间。
“我一直弄错了,卡卡西,星星是这世上最不会觉得孤独的事物。”
“嗯。”

此后,菊阳与池见消失在历史的滚滚尘烟中。
涤尘殿前的石阶上,太阳从地平线上弹起,渐渐汇成万道金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渐行渐远,光晕中,看起来竟有如神仙远去。

带土笑着,视线落在那个白色的背影上时,心里却没来由的一阵酸楚——你终于再次找到了能够交心的人呢,卡卡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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