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两个女孩玩碟仙。
关了电灯,点上蜡烛,打开窗户。外面是密匝匝的树,各种叶子哗啦哗啦响。
凉凉的风吹进来,烛光飘动,这个世界显得别有深意。
三个人双手合十,祈祷了一阵子。接着,一个女孩先在心里问了一个问题,然后,我们三个人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个碟子上。
过了一会儿,那个碟子突然抖动了一下,似乎一下就具有了灵异之气,接着就开始慢慢滑动了!它分别停在了两个阿拉伯数字上:3,8。最后,它滑过“活”字,牢牢定在一个汉字上——“死”。
这个女孩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我小声说:“也许是100年后的3月8日呢。”
她灰暗地说:“我问的是,今年我有什么运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
3月8日,这个女孩平安无事。那一天,我死了。
5月8日,这个女孩也死了。
这一天,顾盼盼又没有上学去。
夜里,她经常陪客人,早晨根本起不来,因此经常旷课。
睡到下午,她上网转悠,天快黑的时候,又钓到一个男人。双方谈好价钱,约好地点,她立即来到卫生间梳洗打扮。
戴上假睫毛,抹上黑眼影,涂红唇,喷香水……
她不求男人对她一见钟情,只求一见发情。这样,他们才肯付钱。
她每次敲开一扇门,都是生死未知,吉凶未知。每扇门里都有一个男人,长相未知,性格未知。
有一次,她大老远地送上门去,得到的只是侮辱。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好像抽大烟的。他轻蔑地看她一眼,说:“我喜欢胖的,你太瘦了,真像一只鸡似的。不要了。”
还有一次,她到一个男人的家里去,对方是个胖子,打开门,就把一扇门堵得严严实实了。他打量了一下顾盼盼,笑嘻嘻地说:“我不是买猪的,回去减掉三十斤肉再出来卖吧。”然后,啪地关上了门。
很多次,她自己花钱打车去,再自己花钱打车回……
离开家之前,顾盼盼对着镜子做了一个妖媚的表情,悲凉地感到,镜子中的这个妖艳女孩,已经和大学生的身份越来越远了。
下了楼,她看到两个中年男子在附近转悠。
尽管,两个男子东一个西一个,但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是一起的;尽管他们穿着普通,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两个人是带枪的。
他们看到顾盼盼出来,立即朝两个方向走去了。
顾盼盼低下头,匆匆走向大街。
拐个弯,她看到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警车的窗子有铁栏杆,它的门关着。顾盼盼知道,她一旦走进它的门,就不能自由地出来了。
她的心顿时慌乱起来。
这时,由辉打来了电话,让她去一趟。听口气,似乎有什么大事。
于是,顾盼盼临时放弃了生意,匆匆赶到了由辉的住处。见到用纱布包着面部和双手的弟弟,她才知道昨夜的怪事。
姐弟俩从停止在3月8日的老黄历,说到发自小蕊手机的那条祝福短信,说到那张诡怪的影碟,说到半夜时沙发背后冒出的那个女子,说到在QQ视频中出现的另一个顾盼盼,说到这辆杀气腾腾的44路……
“由辉,在西京,我们难逃厄运。你走吧!”
“我去哪儿?”
“最好跑到天涯海角。”
“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跑出去我怎么活啊!”
“姐姐给你拿钱!”
“如果冤魂跟着我呢?”
“鬼可怕,人更可怕——刚才,我在我住的那个地方,看到蹲守的警察了!我怀疑,小蕊那件案子,警察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盯上了我,也就盯上了你!”
“……不可能吧?”
“隔行如隔山。警察的工作,就是日日夜夜关起门来研究,怎么抓住你,这是最要命的。我们对人家有什么侦查技巧,有什么科技手段,一点不了解。目前,人家进展到哪一步,掌握了多少信息,我们同样一无所知。我跟你打个比方,如果,人家的综合侦查能力是88.888分,而你的反侦查能力是88.887分,就差0.001,你就没命了。”
弟弟紧张起来,他想了想说:“姐,把你一个人留在西京,我不放心!”
姐姐叹口气,说:“你别管我了,以后我说不定去哪里呢……”
她没有再说下去。其实,这时候她已经打算辍学,离开西京了。她清楚,小蕊之死,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除了法律难以界定的罪名,她至少还背负着敲诈罪,卖淫罪,包庇罪,伪造现场罪,人身攻击罪……
弟弟敏感地问:“你也要走?”
姐姐想了想,说:“实在没办法,我就回老家打工去。”
弟弟大声说:“姐,你吃了多少年苦,才考上这个大学,不能这样啊!”
姐姐苦笑着摇摇头:“命运一步步把我逼到了今天,没办法,争不过的。”
说完,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塞到弟弟手里:“你明天一早就走。穷家富路,把钱都带上。”
弟弟的眼泪慢慢流下来。姐姐看到弟弟哭了,一把抱住他,也大哭起来。
弟弟哭着说:“姐姐,你记着,我姓顾!”
这天夜里,顾盼盼住在弟弟这里,没回去。
第二天一早,顾盼盼帮弟弟退掉了房子,打好了行李,送他来到火车站。她的眼睛始终警觉地观望着四周。
买了票,两个人走进了嘈杂的候车室。
正巧有个空位,由辉说:“姐,你坐。”
顾盼盼说:“你坐。”
这时候,已经有个白胖的女人跑过去,一屁股填补在了那里。
顾盼盼瞪了弟弟一眼,然后继续四处搜寻,再没有空位了。她就把行李放在地上,说:“你坐在这里歇一会儿,路远呢。”
由辉就坐在了行李上,低下头,在地上一下下画着什么。
顾盼盼站着,闲闲地四处张望。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白胖的女人打开包,掏出一只茶蛋,剥了皮,大口大口吃;她旁边的两个民工在玩纸牌,一张黑桃J掉在地上,他们一直没发觉;民工旁边的一个西装男子枕着皮包在睡觉,他占了两个座,打着响亮的呼噜;西装男子旁边的一个女孩,正在看《青年文摘·彩版》,2006年第3期,红色封面上,一个人一手拿电脑一手拿手机……
过道上,旅客来来去去。
顾盼盼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观察自己。
她低下头,看见由辉正仰着脸,神情异样地看着她。和姐姐的目光相遇之后,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在地上乱写乱画了。
过了好久,终于检票了。
坐着的人们“呼啦”一下都站起来,拿起各自的包,纷纷朝检票口涌去。
姐弟两个人差点被冲散,顾盼盼拉住由辉,随着人流一点点朝前移动。到了检票口,弟弟一个人进去了,姐姐被挡在了外面。
弟弟走出几步,又背着行李跑回来,隔着铁栏杆,说了一句:“姐,我怎么觉得……这辈子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呢?”
“胡说!快走吧。”
由辉就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他跨入通道,走进了逃亡之门。两个人互相再也看不见时,姐姐还傻站在那里,眼泪哗哗滚落下来。
由辉离开西京之后,顾盼盼一直没怎么去学校,十几天后,她就办理了辍学手续。
这个繁华的都市像一个男人,她曾经无比向往,她希望靠近他,融入他,结果他只是选取了她的青春肉体,然后冷冰冰地付给她一笔钱。她想改变这样的状况,对方却突然变了脸,露出了杀气……
这种突变让她深深恐惧。
原来和顾盼盼同寝室的几个女生,听说她要离开西京了,都没有感到很吃惊。虽然,顾盼盼来西京读书不到两年,社会关系却非常杂乱,上课总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
不过,毕竟同窗同寝,大家的心情都有点不好受,互相约着,每人出份钱,在学校附近选了一家饭馆,为顾盼盼送行。
这一天是5月8号,世界微笑日。
饭馆不大,只有她们一桌客人。半空中,有两三只苍蝇在不知疲倦地飞。厨房里,传出剁肉的声音:当当当当当……
今天,顾盼盼剪了齐耳短发,没化妆。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粉色七分裤,一双白色旅游鞋——这正是她来西京大学报到那天的装扮。
“盼盼,你什么时候走?”
“明早的火车。”
“去哪儿?”
“回江苏。”
“有什么打算吗?”
“现在还没有。”
“哦……回去之后,别忘了给我们打电话。”
“一定的。在西京,我唯一不能忘的人,就是你们了。”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红起来。她喝得不多,却有点醉了。
“这个星球上第一富人比尔·盖茨是个退学生,第二富人埃里森是个退学生,第三富人艾伦,也是个退学生。说不定,我们毕业之后,给我们签工资单的老板,就是你呢。”
“以后,我要是沦落成乞丐了,讨饭讨到你们的门下,你们还能认识我,我就千恩万谢了。”
“包吃包住。”
“盼盼,你今晚住哪儿呀?”寝室老大问。
“旅馆。”
“你租的房子呢?
“退了。”
“那你回咱寝室住吧,最后一夜了,我们要和你好好亲近亲近。你那个铺一直空着呢。”
“好哇。”
“回去,我们一起玩‘20问’游戏。”
“你不是从来不玩这个吗?”
“今天例外。”
这天晚上,所有女生都喝了酒。她们离开那个饭馆时,厨房里那菜刀依然在剁肉,声音血腥而单调:当当当当当……
顾盼盼在上铺。
回到寝室之后,有个男生来敲门,还给了寝室老大一个什么东西。
接着,大家关了灯,开始聊天。
顾盼盼下铺那个女生喝得最多,在大家玩“20问”的时候,她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20问”是这样一个游戏:
你心里想一个人,对方问你一些问题,你只回答“是”或“否”,不出20问,对方基本就能猜出,你想的是那个人是谁。
这是一个缩小范围的游戏,成功率很高。
一般说来,首先要确定,对方想的,是故去的古代人,还是活着的当代人。比如是当代人,再确定是男是女;比如是女,再确定是名人还是普通人。比如是名人,再确定是北方的还是南方的。比如是北方的,再确定名字是三个字还是两个字……
寝室老大说:“顾盼盼,今天你想我猜。”
顾盼盼说:“好。”
过了一会儿,顾盼盼说:“我想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想哪个人,而是莫名其妙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证。
这是犯规的。
寝室老大对“20问”很不老练,她第一句就问:“是男的吗?”
“……否。”
“她喜欢穿红T恤吗?”
“……是。”
“她喜欢穿绿色牛仔裤吗?”
“……是。”
“她是西京大学的学生吗?”
“……是。”
“她的名字是三个字吗?”
“……是。”
“她的名字是叠字吗?”
“……是。”
本来,对方以为顾盼盼想的是一个人,其实顾盼盼想的却是一个物,因此,仅仅用“是”与“否”根本无法回答。实际上,顾盼盼回答上面这些问题时,心中想的已经是“身份证上的顾盼盼”了。
寝室老大有些得意起来:“她是江苏人吗?”
顾盼盼不知道怎么更正她:“……是。”
寝室老大停了一下,突然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吃惊的话:“她活着吗?”
顾盼盼的心一沉。对方无疑是在确认,她想的是自己,还是另一个已经死去的顾盼盼。而她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她和另一个顾盼盼竟然如此相近:名字,身份,原籍,服饰……
她想了想,说:“……是。”
接下来,寝室老大应该毫不犹豫地说出:你想的就是你自己!……
可是没有。
她缄默了一会儿,嘿嘿地笑起来,在黑暗中低声问:“你想的,是你的身份证吗?”
顾盼盼头皮一麻。
她给出的8个回答,和一张不常用的身份证隔着十万八千里,没想到,寝室老大一下就猜中了。
这种巧合多么诡异!
顾盼盼下铺的女生,平时能喝半瓶啤酒,今天她却喝了两瓶。
半夜时,她醒了一次,不知什么时候,“20问”游戏已经结束,大家都睡着了。月色惨淡,所有的蚊帐都静静地垂着,宿舍里死寂无声。
外面刮风了。
她透过蚊帐,迷迷糊糊朝门口看了一眼,门裂着一条缝子,应该是有人去了卫生间。
她翻了一下身,继续睡去。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回来了,朝上铺爬。哦,原来刚才是顾盼盼出去了。
她爬了两次才爬上去,钻进了蚊帐。
下铺女生记得,顾盼盼的身体挺灵活的,过去,每天夜里睡觉的时候,她一窜就爬上去。而今天,她似乎显得有些笨重……
酒劲还在下铺女生的胃里涌动,她没有多想,沉沉地睡去。几分钟后,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门似乎又开了,走进一个人,抓住床铺的扶手,一跳就上去了,钻进了蚊帐……
她有点害怕了。
如果说后面这个人是顾盼盼,那么前面爬上去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说前面爬上去的那个人是顾盼盼,那么后面这个人是谁?
全世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只有她一个人醒着。她连动都不敢动,使劲集中着醉醺醺的意识,聆听上铺。
上铺没什么异常。
渐渐地,她又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似乎听到上铺翻腾了几下,接着又没动静了。顾盼盼是不是喝多了,要吐?
她自己的胃里就一直在翻江倒海。
迷迷糊糊又过了很久,她感觉到,又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爬上了上铺……这时候,她已经不能肯定哪个片段是梦了。
——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她爬起来,穿上衣服,朝上看了看,顾盼盼的蚊帐依然垂着。
她拿起脸盆,小声说:“顾盼盼,起床吧,你今天还得坐火车呢。”
蚊帐里没有动静。
她的声音大了一点:“顾盼盼!”
蚊帐里还是没有动静。
她眯起眼睛,朝蚊帐里看去,空的!
她去哪了?
问大家,没有一个人知道顾盼盼的去向。
有人去厕所喊了几声,没有。
有人去她老乡的寝室找,没有。
有人猜测,她已经去火车站了。可是,她的包还在床上。
后来,大家一致认为:她可能在临走之前,想在学校里四处再看一看。
几个女生左等右等,过了开饭时间,仍然不见顾盼盼的踪影。
大家陆续去食堂了。
清洁工打扫厕所时,有个隔挡的门一直闩着。
她敲了敲,又喊了几声,里面始终没人答应。
她等了一会儿,再敲,再喊,还是没人答应。
清洁工觉得很奇怪,就从旁边的隔挡爬了上去,探头一看,一下就掉了下来,一边朝外跑一边惊呼:“死人啦!——”
——顾盼盼死在了厕所里。
她穿着内衣,佝偻着身子,半躺半坐在蹲便池上。
她的脸被毁容了,惨不忍睹。一双眼睛微微地睁着,似乎在凝视天花板。
她的上身裸露,两个乳房不见了,血肉模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