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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头族复活记 [2007-2-17] 桔灵书斋 发表在 午夜惊魂{短篇}



  圣人所以不病,以其非病,是以不病。
  ——韩非子

  把猎枪缴上去后,老猎人逐渐习惯了地道的农民生活。他在山窝里开出一小片荒地,种些苞谷玉米或者红薯什么的,兼带着采些草药,拿到山下去卖。他和老伴还住在老寨子里。老寨子建在山坡上,俯临一马平川,过去还算兴旺,村际公路沿着山下的溪流蜿蜒进来后,其他人家就陆续搬到了公路两旁,后来,老猎人的儿女们也搬了下去。老伴最初也想搬。她说,和儿女们住在一起,相互间也有个照应呀,象现在这样,被鬼打死了,孩子们还不知道呢。可老头子死活不松口。他说,搬下去干嘛,去挨那些小狗日的气吗?她完全不理解他是怎么想的。就算要挨点气吧,那又怎么啦?自己的孩子嘛。于是,她就和他吵。她是个碎米嘴巴,年轻时,吐出来的总是一串串美妙的音符,把他的欲火烧得旺旺的,进入中年后,美妙的音符换了锯马桶板的嘶鸣,时时使他感到心惊肉跳,现在呢,锯马桶板的嘶鸣成了老鸦的聒噪,总叫他心底冒出阵阵寒气。他是不喜欢争吵的。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过去他还可以往山里躲,现在就只能忍了。忍着忍着,时间也就过去了。
  但是,他最近又遇上了一桩前所未有的麻烦。禁猎令颁布之后,野物迅速繁殖兴旺起来,现在,在山上走一圈,随时都能碰到山鸡野兔、黄羊麂子、或者穿山甲果子狸什么的。这些且不去管它。最讨厌的是野猪,好象瞅准了他已经没有了枪似的,老是来地里糟踏他的作物。他曾经背着锄头追过几次。过去,他曾经无数次地追寻过这种畜牲,尽管备尝艰辛,可从来没感到过憋屈;现在呢?他觉得,现在的情形不象是他在追,反倒更象是畜牲们牵着他的鼻子,山上山下地耍。他总是一无所获,似乎还惹发了猪们的仇恨,招来更猛烈的报复。他烦了,便不再顾惜他的那点劳动成果了,任其自生自灭。
  他被迫赋了闲,除了偶尔上山采采草药,其余时间就只能守在家里,帮老伴提提水扫扫地了。这是他最不喜欢做的,因为他觉得太琐碎了。更重要的是,他做任何一件事都不能如老婆子的意,招来比不做更多的骂。不做呢,也不行;在那种情况下,连他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啊。他开始对着眼前苍翠的青山发呆,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开始躲在房里用木头做枪了。先锯,再刨,然后用锉刀细细地雕,雕成了,再用桐油漆,象小孩子一样专注而神秘。老伴最初以为他是做给最小的外甥的,等油漆干了,她才知道他是自己要玩一场游戏了。
  一天晚上,在九点档的电视接近尾声时,老猎人霍地从电视机前跳起来,从墙壁上取下猎枪,拔脚就往屋外跑。老伴一时没想清他究竟要干什么,怔了怔,也不由自主地追出了门。
  天黑沉沉的,冷风从路旁枯树蓑草之间刮过,呼呼地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远处,不时传来夜鸟凄厉的叫声。她竭力镇定心神,颠踬地前进着。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追。过去,他经常一连数天地在野地里转,不着家,她从来没有为他担过心,今天不知怎么啦,她老是觉得他从此就再也回不来了。一会儿,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奇怪的是,雨丝象针芒一样锐利,可一点也不湿。她下意识地绷紧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机械地一步一步走着。她摔倒了三次,好在都没伤着骨头。她很快就失去了他前进的方向,不得不在哗啦啦的雨中停下来,发了疯似的又是喊又是骂的。可是,她只听到了她自己的回音,从四面八方的山岭上传过来。她不知所措地停下来,茫然四顾,突然想到他手里拿的不过是一把木头猎枪,感到荒唐,便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老东西,越老越疯了呢!紧张的情绪因笑声得到了缓解,可担心仍然存在。她继续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无可奈何地摸索着走回家去。
  关上屋门后,她迅速换上一身干衣,然后进厨房打开煤炉,烧了两碗红糖姜汤。姜汤开了,她舀出一碗,在煤炉旁坐下,一边喝着,一边喃喃地骂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慢慢地就打起盹来。
  老头子终于回来了。从他的脚步声中,她在朦胧的睡意中听出来他一无所获。拎着一杆木头猎枪去赶野猪,能有什么收获呢?想到这一点,她霍然清醒了,兴奋地蹦跳起来,跑过去拉开门栓。老东西没有收获,可她的愿望却没落空啊。
  第二天吃午饭时,老头子终于唠叨起了他追野猪的经历。他说得不甚详细,所以她只是大概知道,他追着野猪翻过了山岭,在政府大院附近失去目标,然后在围墙外面站了一会,仿佛闻到了刚出锅的野物的香味,最后,在走过回廊式的风雨桥时,他见到了那几颗摆在廊沿下的木人头。她知道他说的那几颗用香樟木雕的人头,一直就在那儿摆着,没人敢看,更没人敢动;在山里,人们对古旧东西的态度就是这样的;她也理解他在政府大院闻到野物香味是可能的。可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希望老头子别再老是想打猎的那些事儿了。
  老是想着那种做不成的事,是会想出病来的,她想。她一边不停地把猪肉夹进他的碗里,想堵住他的嘴,一边骂他胡说。于是,老头子住了嘴,却不吃猪肉,慢慢地一块一块地挑出来,放回肉碗里。

  老猎人更寡言少语了。他又雕成了一把枪,真正的快枪,然后开始雕子弹。老伴知道他雕的是快枪子弹,可是她左看右看,总觉得它们不象是子弹,反倒象是老头子提到过的那些木人头。木人头一颗一颗地雕出来了,然后一颗一颗地被摆到了墙根下,整整齐齐地象一排列队的士兵,面向同一个方向。有时,家里喂的鸡把木人头的队列弄乱了,老头子总会心急如焚地把鸡赶开,然后郑而重之地重新排好,似乎他就是这些兵士的长官,竭力维持着部队的纪律。每天诚惶诚恐地看他做着这些,她慢慢地意识到,老头子的脑筋出了毛病了。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她时常一边瞅着他那副仍然象牯牛一样强健的躯体,时常不由自主地关注起隐藏在那副躯体后面的精神来。后来,她终于想到了一件事:杀生。菩萨说,杀生犯大忌,是会遭报应的;他杀过那么多生,怎么可能不遭报应呢?想到菩萨可能施与的种种不可测度的报应将降临他的、甚至家里其他人的身上,她总是感到恐慌。每当这种恐慌一点一点地扩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时,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在心底不停地呼喊,啊,菩萨!啊,菩萨!喊着喊着,她就感到轻松了一些。可是,菩萨带给她的安慰总是只能维持一段很短的时间,于是,她不得不更频繁地念叨,啊,菩萨!这样一来,倒是有了一桩好处,她少了些骂他的时间了。
  一段时间后,她终于忍不住借口下山看孙子,把自己的担忧和疑惑倾吐给大儿子。大儿子在公路旁开着商店,时常托人带些东西来,自己却难得上山一次。
  妈,别瞎操心了。他说,一不疯,二不傻的,咋就会想到是有病了呢。他……他只是忘不掉过去的日子,忘不掉他那把老枪。就是这样。妈,千万别跟其他人提这件事啊。万一……万一有事就打我的手机。
  是啊,一不疯,二不傻的,咋就会想到是有病了呢?别跟其他人提?这种事,我咋会跟外人提呢,她想。
  回到家里,老太太还是不自觉地瞅着老头子瞧。她感觉,她象是一只遇到老虎的野兔,既舍不得漏掉任何一次观察的机会,又时时担心着老虎冲她发威。她总能从老头子身上发现一些新的珠丝马迹——这毫不奇怪,他们尽管已经做夫妻几十年了,可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把自己置于局外人的位置观察过他;做夫妻嘛,谁会想到去观察谁呢?——印证着她对老头子精神状态的可怕猜测。每逢这种时候,她总是心慌意乱地把自己那些不祥的念头压下去。渐渐地,她感到她现在每天都在对老头子犯罪——咒他不得好死的罪。她更加细心地照顾老头子的饮食起居,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让自己离他远些。

  老猎人又开始雕第三把枪了,进度却比前两次明显地慢了下来。因为他时常停下手里的活,自言自语地唠叨一些希奇古怪的话题。有时,他会谈起他过去打猎时的一些经历,使老伴回忆起用他的猎物款待亲朋好友时的快乐与荣耀。有时,他提到一些赤身裸体的人和他们希奇古怪的生活,让老伴感到很难堪。还有一次,他断断续续地描述,一个野人头上长出了翅膀,飞离身体,在夜空下的溪流里自由自在地捉鱼,生吃,最后在嘴里刁一些小鱼,带给守在家里的妻子——她,当然也是赤裸着的。老伴希望自己少听一些他的这些胡言乱语。可是,不听他的,又去听谁的呢?在空荡荡的老寨子里,通常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老太太很想打电话和儿女们聊一聊。特别是在和老头子吵过架之后,她一次一次地在电话机旁转过来又转过去,却总是找不到拨出那一长串数字的理由。说什么呢?说她又和老头子吵了一架?说老头子的病情又有了新的发展,变得比以前更糊涂?还是说自己头脑里那些罪恶的念头呢?另外,她对打电话这件事本身也感到恐惧;对着儿女、孙子孙女,一句话讲过去了,却半天也听不到回声,这种打电话的经验总会使她头脑里冒出一些新的不祥念头。随他去吧?还能活几年呢。有他在,只要没病没痛的,壮壮胆也是好事啊!她想。
  可是,她终于还是拿起了电话。最初,她只说给自己的几个儿女听,后来,她就不自觉地把范围扩大到自己的孙儿孙女,再后来,她感到她再也不能放过任何一次倾诉的机会了。她在电话里尽可能地不提老头子的病,当然,也完全不提自己那些罪恶的念头,可是,她的那些躲躲闪闪的言语更有力地刺激着她的听众们的想象。于是,很快地几乎全寨子都知道老猎人生了一种古怪的病。他们开始成群结队地来看他,拎着水果糕点,带走新的情况,然后替两位老人招来更多的慰问者。
  老太太最初对这种情况感到满意。因为她不仅从中找到了更多的倾诉机会,减少了胡思乱想的时间,而且得到了一些新的知识和好的建议。从这些知识(比如强迫性神经官能症之类)中,她按自己的见解选择其中那些最能接受的,然后用它们试着解释老头子所遇到的问题,竟然时时体验到豁然开朗的感觉;而那些建议呢?她意识到,那些建议都集中在两个主题下面:请神巫,或者送他进精神医院。她郑重地盘衡着,感到两种选择都符合老头子的实际情况,同时又觉得实施两种建议都是不必要的浪费。说到底,他究竟哪儿有病呢?她想。
  尽管如此,在每次聚会——在山里,亲朋好友们对病人的探视,总是具有更多的聚会色彩——结束后,她还是尝试着把这些建议的好处地说过老头子和儿女们听。可是,她的热心一次又一次地遭到了来自老头子的冷遇;儿女们呢?儿女们已经长大了,却没一个能替她作主。这些个狗崽子啊,跟老东西一样,都是没用的。
  很快,她便厌倦了乡亲们的来访,有时,她甚至坚决地把至亲也拒之门外。不久,老寨子里便恢复了往昔的沉寂。

  老猎人开始受到一种幻觉的折磨,他老是在不同时间感到,他嗅到了刚端上桌的野物的香味,比如山鸡野兔、黄羊麂子、或者穿山甲果子狸什么的。他能分辨各种野物的香味,所以,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一边伸长脖胫,猛烈地抽动着鼻子,一边喃喃地报出种种熟悉的食物的名称。很明显,他对野物的香味情有独钟,而对其它香味嗤之以鼻;可是,各种气味总是混合在一起的,这使得他的面部表情格外怪异,说不清是好是恶,是喜是忧。有时,他还情不自禁地咂吧着嘴,以至口水不自觉地从腮帮淌落到衣襟上。
  老伴看着他那副滑稽得令人恶心的模样,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巴不得他现在就死了,免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的。她开始用嘴恶毒地骂他,同时用心更恶毒地咒自己。她渴望他们的晚年尽快结束,不管以何种方式,即使遭天打雷辟也在所不惜。
  她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当然不是谁遭到了天打雷辟,而是老头子一把火烧掉了他的那些枪支弹药。那天早晨,刚吵过几句,他就气冲冲地往外面跑,好象把自己当成了一颗猎枪子弹,莫名其妙地射向不可知的目标。老伴没理他,继续做着家务事。老东西,越老脾气越臭了呢,去死吧,她想。
  他没死,临近中午时,又回来了,竟然心平气和地洗一把脸,换一身衣服,然后就把三只枪架起来,再把那些子弹堆上去,点火烧起来。老伴感觉他的神情异乎寻常的庄重,似乎在履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也不由得变得庄重起来。她悄悄站在他身后,默默祈祷着,但愿这把火能彻底烧除他的怪癖和她的心病。
  可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猎人又换了另外一种怪痴:去外面逛,有时一天一次,有时一天两次,一去就是二、三个小时。老伴注意到,他的神情益发显得庄重,头昂得高高地,象是完全换了个人、由一个破落的猎户做成了国王似的。与此同时,她自己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尤其那些罪恶的念头越来越少了,这使她对老头子在外面的活动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有一天(好象是在第七七四十九天吧),她实在忍不住了,在他出门后悄悄地跟了去。
  她发现,老头子在老寨的废墟间转过一圈后,便在鼓楼前面的那块残破石碑上坐下,抽了一袋烟。一会儿,他神定气闲地站起来,径直向风雨桥走去。他显然没有发现一直尾随着的老伴,到达后就挨着那几颗木人头坐下来,盘成一副金刚模样。再过一会,他嘴唇歙动,仿佛在念叨着咒语。此时正值秋季,天清气朗,人们大多在收割成熟的稻谷,路上难得出现一个行人,可老太太还是感到很尴尬。她不停地左右张望着,同时又舍不得把视线从老头子身上挪开。她感觉,一种敬畏心开始从心田里升起。老头子怕是要成仙了呢,她想。
  一个多小时后,老猎人收功了,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活动活动腿脚,蹒跚着向家里走去。在经过她藏身之地时,她发现他颈间有一道印子,在阳光下显得红艳艳的。她不期然地想起了他前段时间向她描述过的野人头上长翅膀飞离身体在溪流里捉鱼生吃的故事,突然间,她意识到那不是他杜撰的,而是寨子里早就有了的古老传说,她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一向忘了,现在他颈上的红印子把记忆唤醒了,她甚至记起了更多细节。她出神地看着老头子迈着越来越稳健的步子向前走,突然莫名其妙地流起泪来。
  当天晚上,她早早地就上床,眯了一会。在听到老头子关掉电视机的声音后,她振作精神,爬起来,喝几口浓茶,作好了熬夜的准备。作为妻子,在他的头颅离开身体时,你必须替他牢牢地守着呢,她想。
  老头子睡着了。她悄悄打开那只五瓦的过夜灯,斜倚在他身边,一边注视着他的脖子,一边回想着。于是,往昔苦难的日子散发出无比的温馨,轻柔地把她包裹起来,抚慰了她惶恐不安的心灵。
  半夜时,她听到了他颈间的响动,再过一会儿,就闪出了红艳艳的光芒。她知道,她一直担心着也一直盼望着的奇迹就要发生了。

  老猎头第一次光顾的是当地一家富户的宅院。当时,富户正用几味野物款待几位能够给他带来更多利益的官员,老猎人就是循着野物特有的香味飞去的。后来,他的嗅觉已经不再是一种被动的感觉器官,而是一种可以在任意空间飞翔并主动捕捉包括语言在内的任何信息的神秘能量。因此,他很快就找到了其它免费为他提供野味的食所,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并给在家里忠实地守护着他的躯体的老伴带去一些小小的惊喜。
  他不请自来,给当时在场的人带来的困扰是不言而喻的。更麻烦的是,经过这些人添油加醋地描绘、转述,原本就有迷信传统的山里人把他想象成了魔鬼或者神仙,进而放弃了刚刚接受的科学观念。他们开始在新寨为他塑像建庙。他们都知道,他既不喜欢美女,也不喜欢金钱,只爱野味。于是,他们铤而走险,私制枪支弹药,悄悄地猎取野物,虔诚地奉上他的祭坛,祈求他的庇佑;当然,也有个别人借机中饱私腹。于是,禁猎令在当地前所未有地遭到了彻底地践踏,引起了政府的恐慌。政府总是这样,以为精心构造的法律是一座建筑,一旦被挖出一个窟窿,就会彻底坍塌;唯一使人感到疑惑的是,他们是否也看到了他们自己在其中不断挖出的窟窿呢?不得而知。
  于是,开始追查起了事情的起因。
  老猎人的老伴正如大家已经看到了的,是一个管不住自己的嘴的人。她一生中曾经无数次向亲朋戚友宣扬老头子的狩猎收获,以此赢得快乐与荣誉,现在,她照样把他神奇的狩猎方式泄露了出去。政府在得知这一荒唐的信息后,将信将疑,派来了基干民兵。密探的结果与传闻相符。于是,一个特别行动小组在他飞头时进入他的房间,要求处理他的尸体。老太婆当然无法对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作出科学解释,她只知道,他不是一具尸体,当他的头颅重新飞回来时,他,还是她的丈夫。因此,在听到特别行动小组对她说出为了卫生的缘故必须及时把尸体焚化的混帐话时,她象疯了似的扑到老伴温热的身体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号啕大哭起来。但是,眼泪与鼻涕显然无法溶解执法的决心,于是,他的躯体迅速得到了彻底的处置,于是,他成了一具名符其实的飞头。
  然而,事态并未因此而平息,反而加剧了。因为很快就接二连地发生了其它飞头事件。首先是在吃野味时和他照过面的人,包括各个级别的政府官员、商人和那些偶尔偷吃野物的农民,然后是老猎人的亲友和老伴——她显然对丧失躯体的生活方式心存疑虑,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在我介入飞头事件的调查时,她还象我们一样正常地生活在人间;直到后来在生过一场轻度中风之后,她才决然投入过去的丈夫的怀抱。按照成例,他们的躯体无一例外地得到了彻底的处置,于是,他们也先后成了名符其实的飞头,就这样,逐步形成了一个新的人类族群。
  我就是在这段时间介入飞头现象研究的。当时我是一名人类学硕士研究生,正在为毕业论文发愁。在电视里看到有关报道后,我灵机一动,把它定为我的研究课题。我从省城来到武陵山区进行实地调查,见证了几例飞头事件,并且非常幸运地见识了刚刚形成的飞头族群。它们白天栖息在不可知的场所,一般晚上一起出来活动;它们显然已经形成了组织,为首的是一颗比正常人的小得多的头颅——我猜想,那是那位老猎人;它们中间只有那些较大的头颅还对食物——主要是野味感兴趣,在它们就食时,其它飞头就会友善地在旁边守着,然后一起在夜空中漫无目的地飞翔,仿佛飞翔本身就是一种美味似的。我估计,它们的形体与食欲都在不断地收缩(是否可能趋向虚无呢?不得而知),并且形成了一种新的以小为美的观念。我感觉,在失去躯体后,他们似乎反而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返回学校后,我和我的导师讨论这一课题。他非常感兴趣,因为他觉得我可能发现了人类一种新的或者古老的生存方式,这,甚至可能成为人类未来的发展方向。但是,我俩在飞头现象的动力问题上发生了分岐。他断定,咒语在其中起着关键性作用,理由是,人的头脑是一个容器,在装进新的更强大的思想(比如咒语)后,原有的思想(包括食欲等本能)就会自动收缩和折叠,让位给外来的;在这个案例中,食欲把位置让给了咒语。他的结论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咒语的独立存在,很容易把研究导向有神论。我感觉,真正的动力是想象,理由是,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在前面的叙述中,我确实提到了咒语(这仅仅是为了保持叙述的真实性),但我坚持认为,咒语本身也是在强烈的食欲驱动下产生的强劲想象的结果。
  后来,我把两种意见都写进了论文,形成了大家现在看到的文本。我自己也感觉它更象是一篇小说,但是,我的导师还是给了我一个优等。
  顺便对对科学感兴趣的读者提一下,因为科学地预见了人类的未来,我现在已经被授与人类学博士学位,继续从事着飞头现象的研究工作。鉴于工作的特殊性质,我不得不给自己定下一条铁律:在一周之内绝不食用同一种食物,以免形成嗜好,进而变成一颗新的飞头,断送现实人生特有的丰富乐趣。


  江建秋 于罗家山
  2005年11月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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