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汉军红旗军的一名普通将士,跟随大将军青出云中郡打击匈奴。
这是一场长距离的奔袭,任何一个人都生死未卜。其实生死未卜是将士的宿命。抛开保家卫国忠君护民,我讨厌战争如同我讨厌行军的疲倦和军粮的粗糙,还有如影随形的死亡的恐惧。
可是战士的使命就是战争。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准备着用自己手中的利剑洞穿敌人的胸膛砍下敌人的头颅。当然,战士还有一个选择,那是为国捐躯。那就意味着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自己的生命要重新来过。投胎转世只是祖宗留下的传说,知道是否确有此事的人已经死了。
我是不怕死的。大将军青说:好男儿死又何畏,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是无畏的。他的妹妹是皇上的皇后,三个儿子还在喂奶便封了侯爵。他死了会名垂青史,子孙还一样繁华富贵地活着。
可是,我在家里七十岁还扛锄头下田的母亲在一天一天地痴痴望向远方村口,渴望看到她熟悉的身影。倘若我阵亡,我的躯体会像许多其他的敌人或者战友一般地埋在一个大坑里,从此被世人遗忘。而我年老的母亲兴许一个口信也得不到,然后独自一个人面对更加无依无靠的凄凉晚景。
我不想死的。我是那样厌恶死亡。
有时候我在狠狠地想一个问题。为何匈奴同大汉的子民会如此水火不容,难道就是为了那些漫山遍野的牛羊,就是为了那些毫无生意的金银珠宝,还是为了远古的祖先们留下的仇怨?在面对战场支离破碎的尸体,有敌人也有昨夜还一起把酒言欢的兄弟,我是那样地憎恨这些东西。
阿标说这不是战士想的。他拍我的肩膀鼓励我要有斗志,我们应该时刻想着怎么杀死敌人。只有杀死敌人,自己才能够活着。
阿标是在战场上救过我的人。
也是一次追随大将军青出击匈奴,我们一支三万人的骑兵队疾驰六百里,撞进了匈奴的一处人烟阜盛的大营地。大将军青在敌人营地的山头上向我们举起了虎符,下达了攻击指令。这个营地的人们正在进行某种集会,所有的人都在欢乐地唱歌跳舞。没有人料到汉兵的到来。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惊慌逃命。
我们自己一小队接一小队的士兵弯弓搭箭射向营地。我看到很多人中箭倒地,很多人在呼啸的箭群里撕心裂肺地哭泣。而这些尽管给我的情绪带来影响,我的恻隐之心令我难过。
我是没有选择的,我依然不犹豫地提着我擦拭得如雪般净白的长剑跟着小队的骑兵呐喊着撞进营地,心怀内疚地砍倒任何碰上的人。
我见惯了杀人的场面,对任何人任何一种死亡都可以冷眼看待。大将军青说,匈奴生性嗜杀,重利轻义,我们远古的祖宗就不把他们看作是人,所以务必斩尽杀绝以绝后患。可是我知道那些确实是人,会哭会笑,有感情有欲望,一剑下去会涌出滚烫的红色血液。可是我归根结底不是嗜杀成性的士兵,这样的士兵成群结队,只是我肯定不是。所以对于老弱妇孺,我尽可能让别人去做。当我面对一个满脸皱纹看着自己死去的亲人泪水滂沱的老人手无寸铁的时候,我只是从他的身边无声地擦过。随后听到他的惨叫声。我回过头去,看到他不知从何处拿到一把弓,弦上搭着一支汉军的白羽箭正对着我跪倒在地上,另一支白羽箭从他的背后穿透他的前胸。这支救了我性命的箭正是阿标所射。
他是我们那一个骑兵小队的副队长,他用一支箭抽打我的胳膊,凶狠地训斥我,警告我如有下次军法处置。
关于那一次的战斗,我拼命地回想,只有这些内容。我甚至不知道那一次的战斗之后,我们原来五十人的骑兵小队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面对的结果就是,我们的骑兵小队只剩下我同阿标。军中对那次的战斗都讳莫如深。军中对哪一次的战斗都不愿意提起,无论胜利或者失败,死的都有自己的手足兄弟,都是可耻的。把战争,尤其是胜利的战争挂在嘴边完全是将帅们做的。他们需要用众多的溢美之词去夸耀功绩,去邀功请赏。
我问过阿标。阿标也一样地茫然。
我跟军医说过我的情况。那个白胡子的军医披着沾满弟兄鲜血的灰衣,用手轻轻地揉按自己的太阳穴说:那是很平常的现象,很多将士无法面对自己兄弟惨烈的死亡,所以会选择去忘记那些让自己极度悲哀的记忆,不过,这是不行的,那是一个人的记忆,而且是深刻的记忆,不深刻的话,就不会刻意去遗忘,将来恐怕还是想起的,或者做了一个梦,或者发生了相似的事情,就会想起来了。
说到这里军医似乎触动了某种东西,神情慈祥地安慰我们说:有些东西能够忘记就忘记吧,活着就好。
对此我同阿标没有想得很多。我们都是守边的骑兵将士,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也许就在下一刻,我们会告别这个让我们难以名状的大地。所有将来发生的或者会发生的,我们只是用闲暇的时间随意地去想想而已。
那段记忆的空白我们其实并没有投入太多的心情,像大将军青在演武场上所说:战士当马革裹尸而还。我们的战友们是死得其所,明日我们是否会有相同的荣幸那得听天由命。
我们这一次的任务是突袭匈奴左贤王的营地。
昨日我们的巡兵捕获一名化作汉兵潜入汉营企图刺探汉军军情的匈奴小兵,从他口中得知匈奴左贤王悄悄引着自己的军队把营地安扎在离边关三百里的草原深处。
我们红旗军一万五千余名的精锐骑兵在傍晚时分出云中郡灰黑色的高大城门,人衔枚马勒嘴,悄无声息地来到左贤王的营地右侧。当我们一万五千余骑兵站在高处望向灯火通明的左贤王营地,他们正在饮酒作乐,没有任何的防备。
我策马立在战友之中脑海中闪过上一次袭击匈奴营地的画面。我们去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也是一样地纵酒欢歌。
大将军青一马当先,引着我们呐喊着挥动手中的武器,排山倒海地压向那片有着灯火与歌声的地方。很多人尚且不明白发生什么已经倒在地上,鲜血从他们的身体渗进长着柔柔青草的土地。他们的头领发现情况不妙,带着自己亲信的几百员匈奴壮士往西北逃去。大将军青率领将士已去追赶。我们的校尉命令我们下马进入帐营搜寻,不放过任何的敌人。
我和阿标同时冲进一座营地北角的一个小帐蓬,油灯昏暗的光线里面一对赤身男女从羊毛地毯上惊起,阿标抬剑刺倒正要捡起毛毯遮住身体的年青女子。我赶上一步,抬剑欲砍翻那个已经持有弯刀在手的裸体男人。我手起刀落砍向他的脖子,他用刀格住。我愕然地停住了。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有这着副熟悉面子的男子惊叫一声,用汉语说:言悟,是你?
继而他又看到阿标,已经略微平静的脸上又出现恐慌的神色。他声音颤抖地说:你不是死了吗?
我提剑而立问他,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背叛了我们?
阿标靠过来,他却双手握刀对着阿标恐惧地往后退说:你不要过来,不是我杀你的,要讨命也不应该来找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阿标愤怒地说:你这个胡言乱语的叛徒,你究竟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背叛了我们。
这个让我熟悉的男子竟然是我们曾经的兄弟小顺,我们一直以为他在上一次攻击匈奴营地的战斗中阵亡了,谁知道他投在匈奴左贤王的麾下。
小顺声泪俱下地跪倒在阿标的脚下:不关我的事,射穿你胸膛的那支箭是匈奴人用剑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射的,我当时已经被捉住了,我别无选择。
阿标疑惑地说:你拿箭射我?
小顺慌忙摇手说:不是,不是,当时大家混战在一起,匈奴人用剑逼我射死一个汉军,否则杀了我,我随意拉起弓箭看着一名汉骑就射,是你自己飞身替他挡下一箭。
我看了一眼茫然神情的阿标,脑袋突然感到一阵的冰冷。有什么东西掠过我的脑海。我听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我听到身后有苍老的惨叫,也听到阿标的一声惨叫,我回过头去,却没有看到那个对我拉弓搭箭的匈奴老人,只有阿标一个人握住由前胸贯穿后背的白羽箭。我纵身下马紧紧地抱住他。他在我的怀里眼神逐渐地涣散。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只听见他在喊他妹妹的名字:香香、香香、香香……
我终于想起那一次战斗的所有过程。
那一次的战斗,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毁灭他们的营地,除了他们没有料到我们的到来而没有防备,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几乎所有的青壮勇士全部在离他们营地一百里之外围猎,留在营地的都是老弱病残,根本不能战斗。在得知留在营地的父母妻儿释数被汉骑兵杀害之后,那些匈奴勇士们哭喊着追击我们。我们几个小队脱离大队最后离开匈奴营地而被匈奴人围住。在死亡殆尽的最后时刻,大将军青带领大队冲散匈奴人的包围,救下了我们仅剩的几个伤痕累累的人。
我记得阿标是死了,而且是死在我的怀里。
我惊愕地看着站在我面前披着沾满鲜血的重甲的阿标。阿标用同样的眼神看我,他的眼角有白色的液体悄悄沿着脸庞滑落。他哀伤地说:我记起来了,我是死去的人。
我急忙上前捉住他的手臂,告诉他这不是真的,他还活得好好的……有什么东西泼在我们身上,我闻到了尿燥味。小顺依然赤身裸体地站在我们身边,拿着一个铜盘子。
我恼恨逼上去问他,你在做什么么。
小顺倒退三步,惊恐地说,鬼淋到秽物就烟消云散的,他消失了就不会害我了。
他的话尚未说完,一支利剑插在他的身体上。我松开手中的剑柄,转身去看阿标,他身上冒出了一缕一缕的轻烟。他脸上挂着眼泪微笑地看着我说:言悟,我确实是死了的人。我在死的时候只记得我至亲至爱的兄弟和我无依无靠的妹妹,没有记住死亡而已。
我企图捉住阿标的手臂,发现我的手中空如无物。阿标的样子变得透明起来,我痛苦却无可奈何地看着阿标在我的面前剩下一堆厚重的衣甲。
我抱起了那堆衣甲蒙住了自己的脸,任由泪水放肆地涌出来。这是我记忆里的第一次哭泣,也是最哀伤的哭泣,我对阿标的衣甲说:我现在就逃走,我回去照顾我的母亲,还要照顾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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