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缓第一次见到林世生的时候,是在公司办公大楼的电梯里。
周五,夜已深,午夜场的电影已错过。
电梯门一关上,徐缓的脸色就一下子挂下来。
公司付钱买的是工作时间,既然已经收工,何必还要继续端着个假假的表情。
这时候,徐缓听到一个声音:
“哎,加班了啊?”
徐缓懒得回头,通过电梯里的金属墙面打量了一眼说话的男子。
电梯里总共两个人,徐缓看看那男子脖子上也挂一条本公司的名牌,便敷衍地应道:
“嗯,是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楼。
大楼门口是一条川流不息地马路,虽然有横道线,却形同虚设,只要没有红绿灯的约束,行人对于车辆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徐缓踏上横道线,面对着呼啸而过的车辆,犹豫起来。
“你是要过马路吗?”电梯里来搭讪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到徐缓的身旁。
徐缓微微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一张年轻而温和的脸,她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突然那男子一把拉起了她的手道:
“来,我送你过去。”
徐缓瞪大了眼睛,任由那那男子握着她的手,牵着她从容地从拥挤的车河中一路趟了过去。
那支手是微凉的。
徐缓几乎没有看清男子的面孔,只见他一头微长的发在风中飘了起来。
转眼就到了马路对面,男子立刻轻轻地松开了手,对满脸迷惑的徐缓欠了欠身道:
“我叫林世生,你一路回去当心啊,再见!”
话音未落,身形又融入了车水马龙。
徐缓呆立了半天,把那只被林世生拉过的手举到自己鼻子前面看了又看,还是想不明白:这是什么人啊?
二
徐缓去找过林世生了。
却没有找到。
这真让徐缓头痛,公司太大了,上上下下很多层楼面,几千号人。
午休的时候,徐缓捧一只杯子,装作饮茶散步的模样,在各个楼面的办公区溜达。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走过,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看过,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遇到了一大堆。
可是,不但连林世生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哪怕一个标着“林世生”或者类似谐音的名牌的座位也没有见到。
难道就这样被这小子随便牵了手去了?想到这个,徐缓顿时觉得沮丧不已。
又到了周五,办公室里很快清静下来。
徐缓百无聊赖地蜷在椅子里,抱着一台笔记本啪嗒啪嗒地打字。
打了一会儿,转头望一眼窗外灯火阑珊的城市,徐缓突然又想起了林世生,那张年轻而温和的脸渐渐浮现在玻璃窗上。
突然,那张脸对着徐缓笑了起来。
徐缓没有动,心里却重重地跳了一下。
“你可是又在加班了?”一转眼,林世生已经坐到了徐缓的桌子角上,把两样东西放到徐缓面前。
徐缓这才转过头来,桌上多了一包消化饼和一桶方便面。
徐缓歪着脑袋看了看林世生,伸手拿起消化饼拆了起来。
“林世生,你的座位在哪里啊?为什么我找不到你?”徐缓往嘴里赛进一块消化饼,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就在你楼上那一层。”林世生走到饮水机旁,给方便面泡上热水,小心翼翼往回端。
“嗯。我叫徐缓。”
“我知道,”林世生盖住方便面,顺手在桌上拿了本汉英字典压住碗盖,然后笑嘻嘻地说:“我还知道你喜欢别人叫你缓缓。”
徐缓翻了翻眼珠,差点没有被一口饼干噎死。
林世生笑得更开心了,他拿起一支笔,找了张即时贴,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通,贴到徐缓的笔记本屏幕上,然后挥了挥手,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谢你那天送我过马路!”徐缓冲他身后大叫了一嗓子。
低下头时,看到林世生写的字:
越过前世,
来到此生。
徐徐而来,
缓缓而回。
三
徐缓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加班也可以是一种期待与享受,华灯初上,万籁俱静,收获一身的疲沓,等待那心灵钥匙的悄然启转,尝试上天所赠予的那些微漾的轻松,一点不为所察的惬意。
有一次,徐缓肉麻兮兮地说:
“世生,如果你不曾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存在,我就少了一个加班的理由,也找不着一个在办公室里逗留的借口。”
“我也是,缓缓,我们都习惯拒绝别人走近,却在心底里渴求一种细腻的情感,来释怀有意无意表达出来的、那种刻意设置的粗糙外表,好让我们的自尊在某个地方得到渲泻。”
“世生,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一个人端着大碗的方便面,吃到半途,环视身前左右空空的四壁,心痛得就像绽裂开来一样,才突然发现自己情感的阀门已经失修年久。”
“缓缓,生活是需要旁观者的,漠视也好,友善也罢,相遇的意义是经不起时间的消磨的,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怀疑这些存在的真实性呢。”
“可是,世生,生活没有教过我作出什么样的姿态来表达忠诚,你可会相信我?”
“缓缓你真傻啊,背叛一定是内心处的伪善,如何隐瞒得了呢?”
可是,在一个宁静的冬夜,林世生却送来了一支莱昂纳德·科恩的歌《In My Secret Life》。
徐缓在不知不觉中,却又那么心甘情愿地陷入到那轻轻吟唱的忧郁中。
思绪在那低沉的声音中迷惘了,不知道自己将会迷失在哪一段温柔而伤情的时光中了。
那反复吟唱的“In My Secret Life”,它是不是一种毒?
一切的一切仿佛在这样的叙述中慢慢远去了,留下的只有内心深处的隐密,不能离开。
是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生活,那是一个绝对自我的空间,它不容许任何人的进入。
如果歌声可以伤人,那么徐缓被一个叫莱昂纳德·科恩的人的歌声所伤了。
徐缓突然发现,过了那么久,她还是不知道林世生是什么部门的、是做什么的,以及其他的一切一切。
他始终隐藏在他的秘密生活里,没有人可以试图进入。
这种想法把徐缓慢慢地弄伤了。
第二天一早,徐缓一上班,就随意抓了两份文件在手里,跑到楼上办公区,预备来一次地毯式地搜索,无论如何也要把林世生找出来。
到楼上一看,办公区内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在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好像要进行内部大调整一样。
徐缓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在一堆纸箱、文件中走过,突然,一张散落在地上的照片抓住了她的视线。
那好像是一张部门的集体照,上面人头攒动,笑脸盈盈,其中有一张脸被用红色的荧光笔划了个圆圈,赫然就是林世生!
徐缓蹲下身去,正打算仔细端详一番,就听到有人说:
“咦?那张集体照你也不要了啊?”
“是啊,风水大师说和那个人相关的所有东西都要丢掉。”
“啊?那张照片上有那个人吗?”
“有啊,就是那个划了红圈的,哎!你不要过去拿啊,远远地看看就算了。”
“唉呀,他看上去恨年轻啊,怎么碰到那么倒霉的事情。”
“可不是吗,当年的林世生可是公司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监,统管着上百个人的研发部门呢,他们部门里的女孩子为了抢一个离他办公室门口最近的座位都打架了。”
“哇!那么离谱?听说他就是在公司门口的那条马路上出的车祸?”
“嗯,也真邪门,好好的加完班回家,女朋友还在门口等他,约好了去看午夜场的,谁知道出门刚走上横道线就被车撞飞了。”
“那他女朋友呢?”
“两个一起,真作孽啊,一转眼都完了。”
“唉,我们门口的那条马路是挺吓人的,我有时候和很多人一起过马路都胆战心惊的呢。”
“或许我们这幢大楼都不吉利呢……”
“嘘……小声些,风水先生过来了……”
徐缓机械地立起身来,看见一个身穿黑色中装的老头儿正和公司的行政主管指指点点地从办公室那一头走过来。
徐缓一点也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如同掉进了冰窟一般。
过了一会儿,徐缓在洗手间的走廊里悄悄拦住了那个风水先生。
“先生……”徐缓的声音有点颤抖。
风水先生吃惊地看着她。
“先生,请问,那个,嗯,那个,人死了后的鬼魂,是不是会在死的地方找个替死鬼好去转世投胎啊?”
“啊,不,不一定的。”
“那么,鬼魂都是会害人的吗?”
“也不一定的,但是,因为鬼魂本身的一些特性,对人总是不好的。”
“有什么办法能对付那些游荡的鬼魂呢?”
“鬼魂最怕阳光,特别是早晨阳气最盛的曙光,能使它们魂飞魄散。”
徐缓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怪。
难怪林世生不在任何一个部门。
难怪林世生总是在晚上加班的时候出现。
难怪林世生经常要护送她穿过门前那条危险的马路。
四
徐缓有很长时间没有加班了。
年末的最后一天,又是一个如常的周五,林世生欣喜地发现徐缓很晚还没有离开。
他兴冲冲地跑去,看见徐缓抱着手臂,孤零零地立在窗前,办公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一支红酒和两个酒杯。
林世生叹了口气,走过去圈住徐缓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
“生日快乐,缓缓,抱歉我没有带礼物给你。”
徐缓慢慢地握住林世生的手,侧过头道:
“嗯,没关系,我们喝一杯吧。”
两人坐到办公室东面休息区的大沙发上,徐缓斟上了两杯酒,递一杯给林世生,自己举起另一杯,认真地看着林世生,道:
“世生,首先让我谢谢你,在过去的那些相逢的夜晚,你的心有灵犀,你的相知相解,哪怕只是只语片语的问候,也让我感到无限地快乐。”
说完,徐缓仰头饮干。
“缓缓……”
“不,世生,你且饮了杯中酒,让我说完。”徐缓摆了摆手,继续给两人的杯子斟上酒。
“世生,我还要谢谢你,因为无论我在工作中是顺利也好,是失意也罢,你总是那么的惺惺相惜,由衷地赞叹和鼓励,而我对此的感激却无从表达。”
“缓缓,我们的理解与关怀是相互的。”
“世生,这第三杯我是要谢谢你,是你给了我一种约束,比我的心思更沉静、让我的感情不再漂泊,让我可以在夜色下依然享受阳光的温情,依然可以在午夜梦回时,心生柔情,依然可以相信自己完美与可爱!”
“……”
饮不完的伤心酒,叙不够的离人愁。
酒已尽,人将去往何方?
徐缓慢慢地转动手里的空杯,目光迷离地注视着沙发上已经昏睡过去的林世生,喃喃自语道:
“世生,他们说,这样你可以早一点去转世投胎,可是世生,你若去了,谁还能和我有同样的心动,同样的想念,同样乍然相见的喜悦和依依不舍的眷恋?”
“世生,你是怎样地如老友一般激起我的梦,我的轻狂岁月,那些心知肚明的回忆,让我如何去抹掉?”
“世生,这样风清月白的情感,我却不能用世俗的方式去承担,也不能聚散随缘、风雨由天,却胜却人间无数,就是在这缠绵而温暖的空气里,我们认识自己也认识世间,就是有这样无缘而有情的瞬间,让我们轻轻的叹息,深深的爱而恋!”
“世生,我们可以平静地相逢,却要相忘于江湖,只可以默默的爱,默默的理解,默默的在心里装满祝福,让青草绵绵、落红成阵!”
“世生,在这些温柔的情愫里,在往后岁月漫长的脚步里,我怎么可能再去眷恋更多的水色山光?只愿立刻就燃尽此生惟一的心情!既然上苍恩赐我空气和水,却为何不能垂怜赐你与我相悦!”
“世生……”
天越来越亮了。
终于,新年里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了进来,照在林世生的身上。
徐缓睁大了眼睛,握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掌心里。
丝丝的青烟从林世生的身上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扭曲着、缠绕着,发出“兹兹”的呻吟。
突然,林世生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利器刺穿一般,随后,他微微地转动了一下头颅,睁开两只无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徐缓。
徐缓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唉……缓缓……”
“世生!”
徐缓泪如雨下,一下子扑了过去。
但是,徐缓还没有碰到林世生,就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从后背突袭而来,她震惊地转过身去,金色的阳光如万道利刃,立刻穿透了她的身躯。
徐缓倒下去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身体上冒出的青烟,模模糊糊地听到了林世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缓缓……我等你……”
五
两日后,公司布告栏里贴出了一份新的通告:
各位同事,前段时间关于办公室里出现神秘人影系去年不幸车祸身亡的公司员工林世生和徐缓的传闻,纯属谣言,请大家安心工作,回家途中小心交通安全,避免类似的惨痛事故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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