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那个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后带着大片的黑影,还有外面的寒意。
门轻轻关闭,他转身对我笑了笑,说:我住八楼。
我微微点头,转过脸去,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刚搬到这里,我谁也不认识。
他背对着我站着,瘦削挺拔,穿着苔绿色粗布外套,咖啡色灯心绒长裤,翻毛休闲皮鞋。
指示灯指到八楼的时候,他再次回身对我颌首致意,大步走了出去。
电梯继续往上升。
之后的每天,几乎同时,我都与这个男子同乘电梯上楼或者下楼。
他很有礼貌地对我点头,偶尔寒暄一句。
而我,从来不跟他说话,只微笑一下就算了。
有时我能看见这个男子与他的妻子一同出门,那女人有着凌厉逼人的美,高挑身材,飞扬的眼角,波浪长发。他们不交谈。
如果有她在,他就不再和我打招呼,回复了陌生冷漠的表情。
有一天,他与往常一样走了进来,我感觉他身后的黑影格外浓重一些。
他的样子也有些颓唐,对我望了一眼,说:你今天穿白色很美。
我有些诧异,但还是笑了笑,说:谢谢。
一起走出电梯,他礼貌地让开,请我先出门。
外面在下小雨,地面很潮湿。
我站下来望望天空,回身想上楼拿雨伞。他开口说:你可以搭我的车走。
于是我坐上了他的白色沃尔沃轿车,去上班。等到我下班的时候,雨没有停止的意思,外面到处都是潮湿的雨水。我站在办公楼的外面,很踌躇。
那辆白色沃尔沃从雨幕中开进单位的院子,直接停在了我的面前。
他摇下车窗对我说:上来。
我很吃惊,觉得不可思议,他准时来接我,这意味着一种殷勤。
我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很快坐上了车。
他目光一直望着前方,开车很专注,车内有轻微的音乐,帕格尼尼的小提琴。
很少听小提琴,这音乐华丽优美,充满异国情调。
我侧头望望男子,他的嘴角有很深的刻痕,鼻梁挺拔,我一时恍惚,觉得他英俊得有些离谱。
他穿着浅米色裤子,休闲夹克,衬衣的袖口得体地微露出来,沉稳优雅。
你独自住一套大房子,不害怕吗?他忽然问。
我清清嗓子,镇定情绪说:不怕。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住?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晚上我的电话响了,居然是这个男人打来的。我更吃惊了,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呢?
他解释说,在路上,我下车买面包的时候,他用我的手机给他自己打了一个电话,留下了我的号码。
我知道昨天他的妻子带着大大的箱子出门去了,他一个人在家。
正好我也独自一人。于是聊了起来。
他声音低沉动听,略微带些沙哑,说起话来有点催眠的意味,我听着,感觉那些声音不断地涌进我的耳朵,带着电波的震动,还带着一些温度。
甚至某个瞬间我感觉他就在我的身边,低声说着话,浓重的黑影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半躺在宽大的床上,渐渐朦胧起来,没等到挂断电话,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浴室的浴缸里面,身上盖着一条浴巾。我怎么会睡到那里去的?明明记得我穿着睡衣躺在被窝里。
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头,可究竟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
一整天头都有些昏沉,仿佛喝醉了一样。
我在电梯里没有遇见八楼的男子。
后来的很多天,我都没有遇见他,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甚至希望他带着身后的黑影和外面的寒意出现。
可是进来的都不是他。
我照样出门,上班,买东西,约会。但心里好象多了一点什么,究竟是什么,我无从知道。
终于有一天,电话再次响起,那熟悉的声音让我立即坐直了身体。
他说:你最近有没有想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接着说:我每天都很想念你。
我的心莫名地狂跳着,觉得心底有一股酸楚,令人有哭出来的冲动。
他说想念我。
其实我也非常想念他,这个住在我楼下的陌生男人。
但为什么要想念,真的太难以言说。他不是我的谁,我也不是他的谁。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满室寂静,我觉得房间格外空荡荡。
又过了很多天,黄昏的时候,我走进电梯,看见他站在里面。
我的脸立刻涨红了,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电梯门轻轻关闭,他的呼吸声就在耳畔。
你为什么不再给我打电话?我忍不住问。
你希望被我打搅吗?他反问。
……
于是每天深夜,电话再次响起,他用低沉的磁性的声音跟我说话,讲一些笑话,一些他自己的故事,还有他的家庭,他的妻子。我仔细倾听,感受着声波穿透心房的震动。
我想我有一点爱上他了。
终于在一个深夜,我脱口而出: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电话里一片沉默,只有他的呼吸声,我全副身心地想听见他的回答,可是电话还是轻轻挂断了。
我扑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哭了很久,我累了。睡眠再次降临,拯救了我的悲伤。
虽然睡着了,但我仍旧很伤心。
我看见他轻轻打开我的门,走了进来。坐在我的身边,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和后背。
我看见自己坐了起来,投进他的怀抱,紧紧相拥。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不知在什么地方飘扬,华丽忧伤的音乐。
我们喝了一点白兰地,他亲吻着我的嘴唇,用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柔。
他轻声说:我该走了,虽然我舍不得走,但必须走了。
我抓住他的手,流泪说:不要走。
他微笑着摸摸我的脸:你哭了?
我点头,哽咽难言。
他凄凉地笑着:我真是个笨蛋,但我爱上你了。
我说:我也是。
醒来的时候,我头疼欲裂。房间窗帘低垂,寂静空旷。闹钟上的时间是凌晨四点。
他不在我身边,一切都是梦境。
此后我再也没有收到深夜的电话,也没有看见他的人影。
我非常难过。
有一天,我的一件紫色镂空蕾丝内衣被风吹落到楼下,我从阳台望下去,看见那内衣挂在八楼的晾衣架上。
于是我敲开了八楼的房门。
接待我的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她请我自己去阳台拿内衣。
赤脚走过光滑干净的木地板,我穿过他的房间。但是这里根本不象是他住的地方,有孩子的玩具,老人家的旧箱子,以及很多不相衬的家具。
一看就是个人口很多,三代同堂的人家。
老太太唠叨着:你看房间太乱了,都是孩子们闹的,我也没时间收拾。
我取了内衣,有些恍惚。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我问。
老太太很乐意与我攀谈,说他们一家是去年搬来的。这套房子是她小儿子的,自从他死去之后,他们全家就搬过来住了。
我顺着她的手看到卧室里的相框,是那个男子与他的妻子并肩微笑的合影。
我的心停止跳动半秒。
他是怎么死的?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车祸,唉,明知道老婆已经跟别人跑了,非要去追,车子撞得粉碎……老人擦擦眼睛。
我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空气里一样走出八楼的房间。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那么……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一直在梦见他,还是他真的来过。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再也不能继续自己的思念,每每深夜,我仿佛仍可以听见远处有小提琴的乐音传来。
你为什么不找我做你的替身呢?我宁愿做你的替身。望着漫天繁星,我低声说。
夜风吹过,无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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