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作编辑很辛苦的。
小庄是我们报社惊悚故事专版的编辑,每天有一半时间像老黄牛一样拆阅着一封封注满梦想的投稿信,另一半时间就像狗一样趴在电脑前带着高度近视镜浏览信箱里的投稿信。
他恐怕是我们社里最有耐心的一个,也是最倒霉的一个。
人都说“常在河边站,难免不湿鞋”,又说“上得山多终遇鬼”,作这一行的,也会不自觉的通一点那方面的灵气吧。所以小庄就常常会收到那样的来信。
一开始小庄说有“那样的来信”的时候我们都不相信,还一有机会就笑他,后来他也就不说了。我们只记得他形容那样的来信是一种没有回邮地址的信,用来写信的信纸都是那种烧给死人的黄裱纸。我们笑他想像力太丰富,不再理他,各人忙各人的,结果不长时间,小庄就出事了。
那天下了班去卡拉OK,我们又拿小庄的事开玩笑,这次玩笑开狠了,我们几个嘻嘻哈哈地要小庄拿出“那样的信”来读读,他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地宣布他从没说谎,而且那些来信都自己烧掉了。我们当时只是一呆,从没见内向的小庄这样大声说话过,大家哄然一笑就把这尴尬化解过去了,然后谁也没再说起,直到结束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小庄不见了。我们找遍了卡拉OK所有角落也没有找到他,打手机也不通,以为他因为刚才的事一怒之下先回去了,也都没理论。可是第二天,警察找到我们单位,叫我们去认尸,我们才明白,事情发展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小庄被发现死在城郊的一片乱坟岗里,是清晨上山采菜的人发现的。他躺在那里,脸色黑绿,双眼突出,大张的嘴使整张脸看上去扭曲而又狰狞,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异常恐怖的事物,以至于被吓死了。更加诡异的是,在他的周围,有一圈很明显的纸灰,仿佛在他死之前,有一群地府的精灵在围着他跳舞,而他,就是那个仪式当中的献祭者。
我们全都呆在那里,傻子一样。直到这时,我们才清晰地记起所有小庄说过的话。大家无言地对视,细细品咂着小庄以往的言行,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真的——那些地府的来信。
我们大叫着逃离小庄的尸体,没有人敢于回头看他那仍未合上的双眼。
之后的几天里,最头痛的是头儿,他想尽一切办法找人代替小庄,谈心、吃饭、许愿……可惜谁也不上他的当,有了小庄的前车之鉴,谁还敢坐那个致命的位置?没办法,头儿只好亲自上阵, 总不能让惊悚专版空在那里。他开始和小庄一样, 每天有一半时间像老黄牛一样拆阅着一封封投稿信,另一半时间就像狗一样趴在电脑前浏览信箱里的投稿信。
我们都胆战心惊地看着,虽然为头儿悬心,可谁也不敢插手半点,生怕一个不小心,那些地府的来信就会缠上自己,令自己永不得脱。
不想看到的事不代表不会发生,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虽然我们都极力避免,但那件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这天,头儿心情极差,把我们挨个儿叫到办公室里训话。轮到我的时候,头儿还算给面子,很客气地开了个头,说我很能干,有潜质,将来主编的位置迟早是我的,接着话锋一转,说起了最近的工作,我带的生活版民意测评很低,再这样下去会影响到整个杂志的销售量,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挥舞着手臂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这时,一张黄色的纸从那一堆快要掉到地上的文件里分离出来,羽毛一样打着旋儿,在无人能察觉的气流托力下,盘桓上升,无风而舞。一瞬间,我和头儿都定在那里,不知所以。但头儿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又或是看到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接下来他的举动令我大吃一惊,他对着那张黄色的纸跪了下来,又是叩头又是恳求,说再也不敢对它们不敬了,这一刻,空气中只剩下他喃喃的半哭泣和那张飞舞的黄纸发出的哗哗声。
我突然感到空前的冷,也许是被吓的,也许,是有什么东西经过。
那张黄纸加快了飞行的速度,发出更大的哗啦声,接着,它猛地卷起,卷成一个纸团,硬生生地塞进了头儿张开来乞求的嘴里。头儿瞪大了眼睛,和我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地上所有东西都有了生命,自动跳起来,跳进头儿的嘴里,仿佛那里是它们认定的最后的归处。
我完全摊倒了,丧失了所有行动的能力。我帮不到头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吃掉半斤重的烟缸、破碎的相框、塑料文件夹、铜制小摆设以及满地缤纷的镜子碎片。
头儿死了。不再挥舞他的手臂,也不再张开他那吞噬一切的嘴。他在法医面前创造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自杀个案的奇迹,也使我从此一看见纸就会胃里剧烈地痉挛。
第二天,我辞去了这份工作,回到家和爸妈呆在一起,并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清除出去,只剩下一张床。现在,我觉得安全了,没有任何纸制的东西会来烦我、危害我。
然而没过多久,妈妈给我带回了一样东西,使我不得不相信命运的残忍玩笑——她给我带回一封信。
接到信时我的手在发抖,心也在抖。我不敢撕掉它,我害怕头儿的那种死法,于是,我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把目光聚焦在那封信上。
那是一封没有回邮地址的信,工整的毛笔字几乎使我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但我的名字被异常工整地写在这样的信封上却使人觉得有些诡异。我拆开信,里面是一张黄裱纸,和头儿吃下去的那张一模一样。上面依旧是工整的蝇头小楷,写道:回来吧,我们需要一个专版编辑。后面是一张古怪的脸,嘴的位置是一条拉链,我想意思应该是让我守口如瓶。
当我看完信,一股火苗从黄裱纸的右下角蓦地腾起,眨眼的功夫,那纸就像从不曾出现过似地,卷着火苗消失了。
刹那间我明白了小庄的死因,也理解了头儿死前糟糕的心情,什么都明白了。
既然躲不过,不如照着作。我不知道能把这秘密守多久,也不知道那些来自地府的投稿者长什么样子,总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保持我生命的平衡,同时周旋在阴与阳之间,为我自己,也为它们,继续编写着无边的鬼话。欢迎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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