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开进了市区时,速度慢了下来,慢得可以数清楚铁轨上得枕木。铁路两旁有不少临时住房,还有些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快到午夜了,几个窗户里仍旧透出暗淡的灯光。劳苦的人们还是在为生活而奋斗。
苏星用手拖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做的。
多么熟悉的景色,十年了,还是这样。
十年前,他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在这么一个午夜。不过那次,他是迫不得已,因为那时他是个逃犯。
十年前,他还只是个懵懂少年。只因为一句口角,他就把对方打的头破血流,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就那么轻轻的一下,那个人就死了。苏星傻眼了。他完全没有想到问题会变得这么严重。他的脑子里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逃跑,其他的完全没想到,甚至是他的母亲。没有和亲人们说上一句道别的话,他就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他不断的逃亡,十年间他走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在东南亚待了一段。有人说时间可以磨灭一切,但是苏星知道,他忘不掉自己的家,真的想去的也是那个家。可是他不能回去,也不敢回去。
他拉了拉帽子,帽沿遮住了他脸的大部。他要防止别人认出自己。其实有时候他心中又有一种完全相反的想法。他希望别人认出自己,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在逃犯,将他逮捕,那样他就可以安心了。可是想归想,他终究没有那么做过。
苏星按了按胸口,隐隐有些疼痛。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他明白这个疼痛意味着什么。
十年的时间,让他成一个东躲西藏的小混混成为了雄踞一方的老大。他的仇人也自然多了起来。一个月前,他遭到别的帮派的袭击,胸口上中了两枪,随即失去了知觉。医生取出了弹头后对他说,这次伤得太重,而且伤了心肺,恐怕他时间不多了。
既然时间不多,那么就没有什么可害怕了。
还未到三十岁,可是他却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他静静的坐了一整夜,天亮时,他决定回家。他要看一看自己的家人,算是决别。
再过半个小时车就要进站了。然后呢?找辆出租车,过不了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了。
家?真的有家吗?在过去的十年里他没有和家里联系过,一次都没有。现在回去,家里的人会像原来那样对待自己吗?还会把自己当成……当成……亲人吗?
苏星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了香烟,然后又把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打火机。他正寻思着是不是找个人借个火,一只手伸了过来,手上有个打火机。
苏星接过火机点上了烟,又把火机放到了桌子上。
“谢谢你,小姐。”
对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这列车上应该不会有什么我认识的人。”
“我认识你,苏星,雄踞一方的黑道人物。哦,公开的名字应该是叫王天。”
苏星一惊,他的右手伸进了口袋,那里有把特制的小匕首。火车上不好带枪,所以他拿了这把不易被发现的匕首。他抬起头,面前坐着的是个身穿红衣的女子。
“苏星?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我们见过面吗?”苏星疑惑的问。
“当然没有。可是我认识你。”
“认识我?可是我不认识你。”
“那又如何?”
苏星猛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把烟往烟灰纲里使劲按了一下,刚刚点着的香烟变成了粉末。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时间和你打哑谜。”
“那好,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叫苏薇儿。我到这里来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回家。”
“家?我还有家吗?”苏星苦笑一声。
“当然有,不但有,你的母亲和妹妹都在等你。”
“他们都在等我回来吗?”
“你以为呢?”
“我不这么想。”
苏薇儿轻笑了一声,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有回到这座城市呢?”
“我……我只不过想在看她们一眼。”
苏薇儿抿嘴笑着。她看着苏星,眼神里似乎有着一丝别样的意思。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苏星低下头,拾起了桌上的打火机,又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
车上开始广播了:“前方到站本列客车终点站,请乘客们下车,感谢大家乘坐本次列车。”
苏星随手拿起了随身的一个小包,这是他的全部家当。纵然在自己的地盘拥有数百万的家产,可他能带在身边的只有这个小包。当他再次抬头望向对面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咦,”他问身边的乘客,“对面的那个女的呢。”
坐在旁边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他看了一眼苏星:“什么女人?哪里有?对面的座位打一个小时前就是空的。”
“空的?不对,刚才明明有个穿红衣的、年纪不大的女人。”
大汉嘿嘿的一笑:“老兄,怎么了?想女人想疯了吧。”
要是放在几天前,苏星马上就会挥拳头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可是现在他不会了。他已经懂得了忍耐。其实人要懂得忍耐是一件十分难的事,尤其是像苏星这个样子的。
苏星拿起了小包,站起了身,随着客流向车门走去。临走时他还不忘了回头看了一眼他的那个座位。座位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打火机。
不错,对面确实有个人,一个叫苏薇儿的女孩,苏星心想。
2
下了火车,苏星打了一辆出租车。将近一个小时的颠簸,他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里吗?”司机问。
苏星答道:“没错。”
“很偏啊。”司机说完就开车走了。
这里是城乡交界处,在一片平房中耸立着几片住宅小区。这些小区大多数都是附近的企业建造的住宅楼,价廉物却不美。十二年前,苏星的爸爸死在了岗位上。算是怜悯,单位勉勉强强的分给他们家一套住房。可是苏星并不开心。他的年纪虽然还不算大,但也明白那是他爸爸用二十年的辛勤工作和一条命换来的。所以,从根本上讲,苏星的内心对这里怀着怨恨。
苏星走近了一片旧楼,小区大门禁闭着。到底进不进去呢?苏星又犹豫了。
“你为什么不进去?”
苏星回过头,如他所料,是那个身穿红衣的苏薇儿。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这句话满怀敌意。苏星毕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他不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慌乱。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我是苏星。你知道的。”
“那么你就应该进去。去看看你的母亲和妹妹。前几天,你不是给她们写了一封信,她们现在应该知道你会回来。”
“可是……”
苏星又一次犹豫了。这个经过大风大浪的男人竟然几次被这个女人逼得哑口无言。
“走吧,我带你进去。”
苏薇儿在前面走,苏星跟在后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这个女人,总之他相信。进小区时,他发现两个男人在小区口游荡,不知道在干什么。没准是小偷,不过跟自己无关。
走过了两栋楼,到了第三个楼口,上了三楼,三楼左边的那个门口,上面写着301。
“这里就是了吧。苏星,只要你伸手按门铃。她们就会来开门。我走了。”
话刚说完,苏星眼前红光一闪,那个苏薇儿竟然凭空失踪了。
苏星揉了揉眼睛,他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然而,如果不是梦的话又该怎么解释呢。他又想到一点,自己到底是怎么进到这座楼里的?那些小区保安不可能发现不了他,可自己却进来了。
他本来想再细细的思考,就在这一刻。301的门“嘎”的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了门口。
“小星,欢迎回家。”
“妈妈,”虽然离家十年,但是他仍然一眼认出眼前的就是他的母亲。十年了,妈妈的头发都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不少。
“进来吧,小星。我们一直在等你。今年已经是第十年了。”
3
屋里的光线很暗。
桌子上摆的都是苏星喜欢吃的。谈不上丰盛,但是很精致。这几年苏星已经吃惯了山珍海味,但是那些都不及这桌粗茶淡饭的十分之一。
苏星的眼泪含在了眼圈里。
他看到坐在对面的妹妹——苏雅,她看着他这个十年前抛弃了她们的哥哥。妈妈也坐在一旁,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哥哥。这个十年过得好吗?”
“很好,很好。”
“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苏星勉强的挑了挑嘴角,算是一种苦笑。这个承诺他做不出。
“哥哥,我最近要离开这个家了。”
“是吗?要嫁人了吗?”
苏雅也笑了笑,也同样是很苦涩。
和十年前一样的房子,和十年前一样的家人,可是自己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自己。
吃过饭,苏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里布置得好像他昨天还在这里一样。
“妈妈每天都到这里来。她说,哥哥迟早有一天会回来。”苏雅在身后,声音有些抽噎。然后默默的出去了。
苏星扑到自己的床上,闭上了眼,眼泪不住的流。他觉得自己好累,好累。漂泊十年谁都会觉得累。
苏星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又醒了。看了看屋顶,他笑了,还好这不是在做梦。外面的灯都熄灭了。大概她们也睡了。苏星站起来,走到了外面的客厅。桌子上的碗筷还没有收拾。苏星又看了一眼,突然感到有些奇怪,桌上有三只碗,但是其中只有一只里面有饭粒。三双筷子,只有一双筷子上有油迹,都是自己的。她们都没有吃吗?
苏星走到了洗手间门口,推了推门,门关着。他使劲的转动门把手,可是就是开不了。
“小雅,你在里面吗?”
里面没有回答。
猛然,有人轻轻的推了苏星一下。苏星回头一看,是妈妈。
妈妈还是那么慈祥:“厕所坏了,你要是想上厕所的话还是去楼下的公共厕所吧。”
苏星点点头。他披了一件衣服,下楼去了。到楼下时,他回过头看了看301室的窗户。里面黑漆漆的。
方便完了之后,苏星回到了门口,他忽然想到出门时顺手把门带上了。他刚想按门铃,门咔嚓一声又开了。妈妈对他说:“进来吧。”
苏星心中一凛,多年的经历让他十分的警觉。妈妈为什么会突然开门?难道他一直在猫眼中看自己吗。进了屋,妈妈说,快回去睡吧,你今天有些累了。
苏星回到了房间,却已经睡不下去了。
又过了会,苏星听见隔壁传来了沙沙的声音。这里的墙壁隔音不好,声音很容易穿过来。隔壁是苏雅的房间,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
苏星蹑手蹑脚的走到了苏雅的门口,他把耳朵贴在门上,苏雅的声音很轻,但是依稀可以分辨。
“……是……是他……他回来……他在……”
她在说什么?在和谁说?
苏星退了一步,他的手无意间碰到了报架,这个还是十几年前父亲在世时弄的。那时,父亲经常坐在报架边上的椅子上看报。
今夜是满月,天气也很晴朗。月光正好映在报架的报纸上,光线太弱,上面的文字不容易辨认,但是有张大照片却很清楚的显现出来。
照面的人正是苏星,不过给出的名字倒是苏星的另一个名字:王天。在这个名字后面还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公安部A级通缉犯。下面的文字自无疑就是对他这个危害一方的黑社会老大的详细介绍。
她们知道苏星就是王天,再联系苏雅刚才的表现,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在了苏星的心头:难道苏雅想报案。
苏星又一次把手伸进了口袋,拨弄着他的那把匕首。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就是用这把匕首割开了一个女人的喉咙,因为那个女人出卖了他。他摸着匕首的手柄,有些地方的花纹已经被磨平了。
苏雅的声音消失了。看来她说完了。这就意味着留给苏星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他的脑袋有些痛了,似乎不能在思考。母亲知不知道这事?她会不会也参与了此事?现在想着些是否还有用?
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家门的。苏星觉得天旋地转,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外面快天亮了,故事也到了尾声。
4
黎明,晨光熹微,太阳露出了一小块脸。这个301室又一次变得寂默。
苏薇儿走进了客厅,随手把那张有通缉犯照片的报纸拿了起来。报头上写的是《都市晨报》。
苏薇儿笑了,真的有这么一份报纸吗?这只不过是她随手弄出来的。她挥一挥手那张报纸就变成了一根黑色的羽毛。
人真的是有意思,只是在心里增加了一丝疑惑,他们就会朝着与事实完全相反的方向思考。
在熹微的晨光中,苏薇儿看到了苏雅和她的母亲。苏母现在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苏雅也是满脸泪痕。
苏雅说:“谢谢你,让我们见了他一面。也谢谢你让他离开了我们。”
苏薇儿说:“没什么。我只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们就会完全消失。”
“谢谢。”
苏薇儿坐到了苏雅的房里,用一只手托着腮,斜着眼看着门。
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接着门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
两个人边走边说:“那个叫王天(苏星)的真的会回来吗?我们昨天在小区外等了整整一夜啊。那个消息是真的吗?他家真的是这个地方。”
另一个说:“应该没错。这个消息可靠的很。王天的名字就是叫苏星。”
“我说过在这个房间里等,多舒服啊。他进来时给他一刀不就行了么。”
“呸,真晦气。你忘了,我们不是在这个房间里把那两个女的宰了的吗?现在那两个人的尸体还在卫生间里扔着呢。”
“那有什么?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杀人。只要能把王天干掉,替老大报仇,谁管那两个女的。”
“嘿嘿,等到那个王天回家时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妹妹都死了。不知道有什么感受。”
“谁管呢。不过那个年轻的脾气还真的够烈。给我捅了十几刀还拿眼瞪着我,气的我伸手就把她的眼睛给挖出来,差点弄了我一身血。”
“行了行了。我们准备准备。那个假货家伙也许今天晚上就回来。这次我们在屋子里等。等会我们先把尸体处理掉。那东西放房屋里怎么都别扭。哦,我先去那个小妞的房里去睡一下,还是那张床舒服。”
一阵大笑传出来,两个男人推开了这个房间的门。
“你是谁?”两个男人有些吃惊,但是随即又镇定了下来。毕竟他们是两个男人,对方只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
苏薇儿站了起来,她的脸上还是带着笑。两个男人竟然感到了一阵不可名状的压迫感,不住的后退。
苏薇儿一挥手,卫生间的门自动打开了。卫生间本应该是白色的,但是现在那里却是鲜红的。鲜红的血喷在白色的瓷砖上,第一层血凝固了,又被第二层血盖住。在一片鲜红当中,苏雅和她母亲倒在那里。她们的眼睛瞪着外面,像是在瞪着这两个杀死她们的凶手。苏雅的眼珠没了,那双黑洞洞的眼窝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苏薇儿说:“你们的作品真的不错。”
“那又怎么样?一会也把你扔进去。”一个男人狞笑着。
“是吗。”苏薇儿抬起手,这两个男人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把他们包围,他们身体慢慢的离开了地面。在一点点的向卫生间移动。
“怎么回事?”两个人大叫着。
苏薇儿的手一挥,两个男人飞也似的被扔了进去。卫生间的门也在那一瞬砰的一声关上。
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鬼,鬼……这里有鬼。怎么了?把灯打开……求你了……别杀我。”
苏薇儿坐到了沙发上,聆听着里面的声音,像是在听交响乐。
“我绝不会杀人。可是我也不会去救人。”这个是苏薇儿自言自语道。
4
故事本该结束了。
当苏薇儿出现在楼下时,她看到了苏星。
“苏星?你还回去?”历来冷静的苏薇儿竟然也会吃惊。
苏星提了提手上的东西。
他说:“我去买早餐了。妈妈喜欢喝豆浆,小雅喜欢喝牛奶。记得她以前说过,等我们有钱了,她要天天喝牛奶。”
“你真的要回去?你不怕……”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怕,即使马上就被警察抓走,我要再看她们一眼。她们是我的亲人,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亲人。我永远不会怪她们。”
看着苏星的背影,苏薇儿摇摇头,人啊,总是在尽量避免受伤,但是结果呢?反而受到更大的伤。
东边,太阳完全的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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