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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胆 [2006-3-3] 桔子 发表在 午夜惊魂{短篇}

  故事发生在大约一百年前。那时,这儿有大曲村、小曲村、还有其它几个零散的小村子,是个极荒凉的地方,人很少,百十号人而已,只有现在的两百分之一。故事的主角是个当时名躁一时的小人物,小曲村人,叫张大胆。
  张大胆本叫张大,因为在家行大。其实张大也不是大号,是叫张有才或张有旺,因为少有人这样喊,时间长了,也没人记得清到底是张有才还是张有旺了。只叫他张大,后又叫张大胆。
  鬼都怕恶人。这句话就是为张大说的。
  从长相上看,张大就是个标准的恶人。浓眉乱发、三白眼、酒糟鼻、龇门牙、大阔嘴,外加一身五短的肥膘,要多恶有多恶。从行事上看,也错不了。从小就偷鸡摸狗,偷了来就到野地里起把火烤着吃了。到野地里弄着吃并不为怕什么,只为了那种苍茫天地间的豪气。当然张大并不能想到这么些个辞藻和意境,他只是感觉到——爽!
  吃完了也敢于承认。言语里绝没有一丝的惭愧和不安。大多人家也就莫名地怕了,倒好象怕他吃得不够香再要找出句子来理论似的,都唯唯诺诺地躲了。也有不怕他的,拖了棍子来打。张大一点都不惧,把三白眼瞪起来,并不躲,等棍子近了前,一把夺过来,抡圆了就夯。
  自此,再没有人敢四处寻问自己鸡鸭狗鹅的下落。无非是落到了张大的肚里,问了会有赏吗?要不想后半生拖着一条残臂过活,就少管些闲事吧。也有好事的,时常给张大送些好吃好喝来,甚至把一只鸡绑了给他。张大也就豪情壮志地收下,并不推辞。倒果然也能保全了其他鸡们的性命。只委曲了那只顾全大局的鸡。
  张大着实可恨,大、小曲村民们(因为大、小曲村挨得近,大曲村的鸡鸭狗鹅也落入他的胃袋不少)没有不恨他恨到入骨的。后来有一事,曾让大、小曲村民们着实快乐了些日子。张大曾在村里消失了一阵子,再回来时,两只手上都少了一截小手指头。这说明张大在外面让人给收拾了!这让大、小曲村民们很是兴奋。但这兴奋很快就消失了。那两截小手指头仿佛张大的两粒扣子,又仿佛张大身上搓下的两撮泥儿,总之,绝不象是连着筋骨血肉的东西——张大丝毫也不在意它们的有无。相反,那各少了一截小手指头的两只粗短的大手倒成了张大招摇过市的两面旗帜,令人望而生畏。张大继续我行我素,继续以村民们的鸡鸭狗鹅裹腹。哪里有给人收拾过的迹象!所以,聪明的大、小曲村民立刻调整了脸上兴奋的表情,依然把自家鸡鸭狗鹅的命运挂在心上。
  大、小曲村民恨张大,更怕张大。这怕却也并不丢人,怕得理所当然。张大是恶人,鬼都要怕他,人怕一怕不是当然的吗?后有人说张大和鬼之所以如此,是生来就注定的。
  十月初一是鬼节。都说生在这一天的人,若侥幸活了下来,八字必是硬的,必不怕鬼。张大就是生在这一天。张大果然不怕鬼。
  大曲村和小曲村相距二里多地,之间有个坟场。埋的是大、小曲村人的尸骨,也有外乡的孤魂野鬼。坟场中间有条四尺宽的窄路。这条窄路是两村间的捷径,若从别处绕得多走多半个时辰长且险的山路。白天的时候,两村人都走这条窄路。路并不长,只有六十左右丈,走快些,用现在的计时方法,大概只要三、两分钟。可是到了夜间,这六十左右丈的路却能长得叫你走上一夜。多少人在夜里走进去就出不来了。有的已走到这六十左右丈的尽头了,可就是出不来。八字强些的不过耗了些体力、耽误了些时间。八字弱些的早已昏死过去,醒来后轻则坏了脑子,重则送了性命。
  这并不是妄说。那些年间,地广人稀,鬼魂时常出没,一年中总有一、两条性命送到这里。多是不知情的外乡人。也有非赶夜路不可的本地人——夜间绕道走山路同样是九死一生,因此就有下了决心要赌一赌自己八字软硬的。也有赌过去、而且在天明前走了出来的。少。
  小曲村有个叫张合十的,四十二上才续上了香火,格外的欢喜。偏孩子出生时带了黄疸来,吃了几副偏方都褪不下去,眼看多半个月都过去了。老人说若满月时黄疸还褪不去,小命就难保了。于是张合十借了一个独轮车,推上两麻袋新刨出的花生,去二十几里开外的镇上找一个张半仙。
  这方圆百里之内,谁家有了灾有了难的都会去找这张半仙想办法。也并非都灵。灵了自然是张半仙的功劳,不灵也只好怨自己的命合该如此。那时候缺医少药,这地方又偏僻,人出不去进不来,所以,百里之内的村民都十分虔诚地把注押在这张半仙身上。
  揣好张半仙的灵药,张合十三步并两步推着空车往家赶。可是紧赶慢赶,走到坟场边上时,天还是黑透了。张合十犹豫了一下。推着车子绕走山路绝不可能,坐下来等天亮又怎么能够!就壮了壮胆儿,一头扎到了窄路里。一路狂奔。
  直跑到大汗淋漓。
  大概百十个六十左右丈也跑出来了,可视线两边隐隐约约的仍是一个接一个的坟包。张合十不由得头"嗡"的一下,象要胀开。张合十慢慢地停下来。琢磨一下,脑子还好使。这就好。于是,定定神儿、抹抹汗,等气儿喘得匀细了,张合十开始四下里作揖,边作揖边讨好地笑说:"好奶奶、好爷爷,别跟我闹了,刚给娃儿讨了药来,娃儿才二十几天,仙人指点必在丑时前喂下,不然……。"张合十一阵心酸,哽住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就又小心地推上车赶路。
  居然走了出来!
  大家都说没有这样的道理,后又猜可能是个也有过娃儿的女鬼,不然再没有这样的道理!虽走了出来,却也不是利利落落的。张合十受了阴气,在床上足躺了一个月。所幸孩子的黄疸褪去了。
  张大是个例外。无论白天黑夜,张大在这条窄路上从来都是利利落落地来去自如。更有一天,张大心血来潮,要逞个大胆。三更半夜特特地跑到坟地里,大喊道:"大鬼小鬼老鬼死鬼!都出来!叫爷爷见见!"从窄路这头喊到那头,又从那头喊到这头。喊走了一夜。
  一夜无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大胆就可以吃大胆。张大自三十二岁那年在坟地里喊走了一夜,这大胆的名声就扬了出去。而且干上了正经营生,从此不再偷鸡摸狗。有非走夜路不可的,就在白天时约好了张大,到了晚上,张大就陪走夜路。不白陪,要收费的。只陪走坟场的收三个铜子儿,陪走大、小曲村全程的收五个铜子儿。也有陪走到别村的,视路程长短收费。一夜下来,张大也有十几个铜子儿的收获,好的时候可以到四十几个。
  张大的腹从此用这些个铜子儿裹了起来,大、小曲村民家里的鸡鸭狗鹅们从此也过上了安稳日子。大家也因此起了对张大另外研究一番的兴致:想想这张大虽可恨又可怕,还实在没有见他干过偷鸡摸狗之外的坏事——既没有奸淫女人,又没有欺侮男人。只是和动物过不去。少有和人过不去的时候也是因为人不要他和动物过不去。而和动物过不去也无非是为了裹腹。大、小曲村民于是从张大一旦有了正经营生裹腹,就把下三烂的道儿弃了不走一事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原来是个好恶人。
  对张大发明出来的这新营生,张大的爹虽觉得不妥,却也略感安慰。张大的娘过世得早,临走甩下张大、张二两个儿子。张二还好,听话。那张大却从吃奶时起就是个阎王!除了张大的娘厉害些会使他怕一怕,再没有能使他怕的人。等娘过世后,就无人能管了。张大的爹是个极本分、胆小的人。从前张大偷来的肉吃不了,就拿回家来扔到灶上。张老爹除了心惊肉跳之外,绝没有其它想法。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也不叫张二动、看。肉最后还是给吃掉了。夜间实在睡不着、忍不住了,张二就起来偷偷地狼吞了。张老爹也睡不着,听着张二"吧叽吧叽"地甩嘴巴,他就躺在那里悄悄地叹气、咽口水,咽口水、叹气。张老爹既管不了张大,也就只好由他去自生自灭。及到张大干起了这陪走夜路的营生,张老爹想,虽不是本本分分地下地出力,可也不四处偷鸡摸狗了。所以,略感安慰。
  就是说,从三十二岁起,张大就正式以大胆为生了。并开始被人称作张大胆。
  张大胆这名字,喊得顺嘴、响亮、名符其实!

  靠着这大胆,张大胆还娶上了一房好媳妇。事情并不稀奇,英雄救美而已。媳妇叫珠子。珠子家住在水村,离小曲村八里地,离大曲村十里地,离镇上三十里地。珠子走夜路是迫不得已。那天傍晚,珠子的弟弟豆子叫疯狗咬了,到了晚间开始发烧、说胡话。珠子吓坏了。家里只有珠子、豆子和一个瘫在床上的娘一起过活。珠子别无选择,背起豆子就走。要去镇上找张半仙。走到坟场边上了,珠子才想起不该走这里。可拐回去走山路也并非易事,多费时不说,论险,也和走这窄路相差不多。珠子颠了颠身上的豆子,咬了咬牙,把脚踏进了那条窄路。
  坟场里的小鬼并没有因为珠子的勇敢而放过她。珠子给困在了窄路上。背着豆子不停地原地打转儿,嘴里"啊啊"地惊叫着。正巧张大胆到大曲村送下人回来,刚一踏进窄路,就看到了前面一团影子在尖叫着打转儿。张大胆心想准是什么人叫小鬼拿住了,飞奔过去,大喝一声:"找死!都给爷爷躲了!"眼前打着转儿的影子立时象挣脱了轨道一般,向旁边一歪,趔趄着倒下去。被张大胆一把接住了。
  张半仙到底只是个半仙。豆子的命虽保住了,却落下了怕水的毛病。一年后,豆子还是死去了,这是后话。将珠子姐弟送回水村后,张大胆又悉心照顾了豆子一个月。天天跑水村。这一个月里,张大胆一改自己的恶人本色——走路把脚步放得轻轻的,喝粘煮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话也把脸上弄得笑笑的。张老爹和张二都以为他夜夜走坟场走得中了邪。
  谁知,一个月后,张大胆自作主张给自己娶了个媳妇回来。这样的大事,老爹却被忽略不计!被忽略不计的张老爹却并不气恼。一是因为本作不了主,二是因为这儿媳实在是好——模样俊俏、又手脚勤快。看着就叫人欢喜!
  珠子过门后,每天在小曲村和水村之间穿梭。早起把一天的饭做下,把里里外外收拾整齐,珠子就赶去水村照看娘和豆子——豆子的精神比从前差了许多。晚间把第二天一早的饭做下,安顿娘和豆子睡下,珠子就又赶回小曲村,睡觉。张大胆的正经营生也因娶了这新媳妇而略有改变。白天不变,还是睡那么多的觉,晚上也不变,还是干那么多的活儿。只是活儿有所不同。从前干完上半夜约好的活儿,张大胆就守在小曲村的窄路一端迷糊一会儿,等下半夜的散活儿,有小商小贩要到镇上做买卖的,都赶天不亮往镇上走,张大胆的活儿就来了。这时过这条窄路是要加倍的,收六个铜子儿。但娶了珠子后就不干这下半夜的散活儿了,给多少钱也不干了。传宗接代的活儿更加要紧,张大胆夜里回家一干就是半宿。为了把下半夜的损失补回来,张大胆把上半夜的要价都翻了番儿。因为无人能替,物以稀为贵,也只好由他宰割。
  那年珠子十九岁,张大胆三十四岁。

  因为珠子,张大胆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两年。后来张大胆常想,两年太短。
  不知为什么,张家的女人都短命。两年后,珠子甩下一个一岁一个月的女娃儿,走了。张大胆恍惚间就变了个人。恶相还是恶相,上面却多了些东西,令人觉得酸楚。豆子那时已死了一年了,死时"汪汪"地乱叫。珠子常常掉下泪来,说:"好可怜的豆子,死得象条狗。"珠子再死了,就剩下珠子娘一个人了。张大胆从此白天就睡在水村,把一觉掰成两半,上午一觉下午一觉,中午起来给珠子娘做吃的、把屎把尿。晚上再去干营生,上半夜仍陪走夜路。走过珠子的坟包时,总要默默地看一下。下半夜回小曲村,照顾女儿小云。小云白天和上半夜由张老爹和张二轮番照看,后半夜就交给了张大胆。小云有起夜的习惯,张大胆回去后,先把小云叫醒了,把把尿。然后重新安置小云躺下,嘴里响着不可知的声音,粗臂大手地再哄睡她。然后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小云睡得香香甜甜。张大胆一看就是半宿。
  鬼怕恶人不假,却也有不怕的时候。
  珠子来年忌日那晚,张大胆没干他的营生。他买了两瓶老白干,一包炒花生米。到了珠子的坟头上。炒花生米是珠子爱吃的,珠子总是隔三岔五地炒上一捧。吃时不是象张大胆那样满把扔到嘴里去嚼,而是用两个手指把粉红的皮儿捻了,然后把光溜溜的仁儿送进嘴里,细细地咬。吃完一颗再捻另一颗。张大胆喜欢看珠子吃。珠子也喜欢看张大胆吃。珠子总要从他手上拿一颗,不捻皮儿送进自己嘴里,说:"你这把比我的香吗?"
  张大胆打开纸包,让花生米裸着淡淡的粉色一颗一颗地亮在月色下。又把滚落到地上的一颗一颗捡起来,放到嘴边吹吹,再轻轻放回到纸上。想想,重又一颗一颗捡出来,一只手弯住了,另一只手把皮儿细细地捻了,又用两手捧了,嘴巴对着手掌轻轻吹两下,把淡粉的皮儿扑簌簌地吹飞了,只留下光溜溜的仁在手心,再一颗一颗小心地放回到纸上去。珠子是爱干净的,珠子总是把手在水盆里洗了又洗才去做饭,总是把打下的枣子擦了又擦才送到他嘴里,总是把身子洗了又洗才上床睡觉。张大胆想一下珠子,喝一口酒;喝一口酒,再想一下珠子。两瓶酒慢慢地下了肚。张大胆打记事以来从没哭过,就是手给人摁在案子上剁去了两截小手指头也没吱过一声。张大胆哭了。哭得一塌糊涂。"珠子啊……珠子……珠子啊……珠子……"
  就在张大胆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小鬼现身了。平时张大胆在坟场里耍尽了威风,害得那些调皮的小鬼们整天窝在坟包里,没处找乐子。今天见张大胆喝得烂醉,都觉得是时候了、要好好地乐他一乐!小鬼们捡来土壳垃、驴粪蛋,一把一把一团一团地往张大胆嘴里塞。张大胆边哭边问:"什么?什么?"小鬼们哈哈大笑:"芝麻盐、肉丸子!好吃。多吃!"
  珠子坟前香喷喷的花生米顷刻扑散了一地。
  正热闹着,一个年轻女子疾步过来,喝道:"都给我滚回去!晚一步,老娘叫你们死得好看!"小鬼们"倏——"地一下都散了、消失了,空旷中只留下一、两声小心的应答:"嘿嘿,再死一遍吗……""嘿嘿,厉害娘们儿……"张大胆模糊中想,这世上竟还有个叫鬼怕的人,还是个女人。年轻女子把张大胆扶起来,说:"走,家去。"张大胆软软地靠在年轻女子身上,想用力抱一下,却使不出一点劲。只在嘴里轻轻地叫道:"珠子,亲一亲,珠子,香一香……"
  年轻女子把张大胆拖拽回家,帮他抹净嘴上的土壳垃、驴粪渣,帮他整拽整拽衣服,然后拉起他的手。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张大胆把眼睛睁圆了,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三十二年前娘的眉目依稀浮现出来。娘走时也是哭,不过是细细地哭,眼泪一滴一滴地从眼角渗出来,抚着怀里咂着早没了奶水的奶头的张二和趴在炕头上五岁大的张大,细细地说的也是这两句:"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张大胆扎到娘的怀里,哇哇地大哭起来:"娘啊……狠心的娘啊……"
  一夜间,坟场里哭声不断。大、小曲村的人们心惊了一夜。那凄惨的呜咽声回荡在空旷的夜空里,使人恍恍然不能入睡。大、小曲村的人们并没有分辨出张大胆和他娘的哭声,因为张大胆和他娘的哭声在勾起了那片呜咽之声后,就被淹没在了其中。
  张大胆是在坟堆里醒来的。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娘。哪里找得到,只有一个个的坟包。看看身边的四、五个坟包,一样的土一样的色一样的高矮胖瘦。张大胆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不知所措。跪下来,四下里磕了几个头。再去珠子的坟上看看。珠子的坟前平铺着一块花手绢,花手绢上码着整整齐齐的一堆花生米,全都捻了皮儿,光溜溜亮晶晶的,手绢旁边的地上落着一小堆松松的花生皮儿。花手绢是张大胆认识珠子后的第二天,特特地跑到二十几里外的镇子上买了来送给珠子的。珠子临走时不能动了,细着声儿叫张大胆把它贴身揣在自己怀里。张大胆把手绢在珠子胸前放平整的时候,触到了珠子微弱、缓慢的心跳,张大胆的心也几乎跟着骤然慢下来。珠子啊珠子。他在心里轻轻地痛痛地叫。
  张大胆小心地把手绢的四个角两两相对、系在一起,托着这一小包花生米,慢慢地挪了回去。
  那一年张大胆三十七岁。

  珠子死后的十七年里发生了很多事。珠子的娘死了,张大胆的爹死了,张大胆的弟弟张二死了,张二娶了不久的媳妇死了。死的原因不同,有老死的,有淹死的,有染上瘟疫病死的,有从崖上掉下来摔死的。死的时间也不同,有十年前死的,有四年前死的,有一年前死的,有刚死不久的。结果却是一样的,都裹了一层薄薄的板子、埋在了黄土下面、又在黄土的上面起了一个圆圆的土包包。
  十七年里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是小云慢慢地长大了。小云俊俏一如珠子。又与珠子不同,话多得很、调皮得很。小云不允许张大胆一天只吃早晚两顿。到午饭时,她一定要过来用嘴里的热气呵他的耳朵,叫他醒来吃了再睡。吃的时候也不让张大胆吃清闲,她要给他讲她看到听到的这样那样的新鲜事,还要张大胆给他讲这样那样的鬼故事。小云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有时,小云托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她安静的背影,恍惚间,张大胆就会叫道:"珠子!"小云就会一回头,三下两下跳过来,双手托着张大胆的脸,银铃般地笑说——
  "爹,又想我娘了?"
  "爹,娘长得什么样?"
  "爹骗人!才不会象我这么丑。"
  "爹,是真的?我真的好看?"
  "爹,我真想看看娘呢。"
  "爹,别难过,娘没了,还有我呢!"
  看着似珠子非珠子的小云,张大胆心里酸酸的苦苦的又甜甜的。张大胆想,有他张大胆在,谁也别想欺负他的小云,人别想,鬼也别想!
  张大胆仍旧白天睡觉,夜里干营生。上半夜多是约好的活儿,下半夜多是散活儿。每夜也要到珠子的坟旁坐上一坐,说些话:"珠子,娘的坟也不知是哪一个,你知道你告诉我。""珠子,怎么你总也不出来。他们怕我,你也怕吗?""珠子,我在家给娘立了个牌位。娘好吧?我跟娘说叫她看护着你点。""珠子,娘没了,没受苦,睡着睡着就睡着了。""珠子你放心,小云好好的,有我肩膀高了,也俊也调皮,好得很。""珠子,就剩下我和小云了……""珠子,小云十八了,长得和你一样好。""珠子,小云和你不一样,小云爱说话,吵得人头疼。"珠子的忌日,仍不干营生。用花手绢包一小包炒花生米去珠子坟前坐了,一颗一颗细细地捻了皮儿。捻一夜,坐一夜。
  张大胆的日子过得如淡淡的甜水。
  张大胆只有恶相不行恶事有些年头了,有二十一年了。干陪走夜路的行当也有二十一年了。坟场里也太平了二十一年了。张大胆五十三了。张大胆的营生却突然干不下去了。
  是因为一个小子。这小子叫张长根。

  用张大胆的话讲,这张长根是个百年不遇的阴阳人!村里人世世代代都是一副短打打扮,这张长根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长衫整日罩在干瘦的身上,长衫上面弄出个一丝不苟、油亮的脑袋,和脑袋合在一起的又是一张粉白的俏脸。说是个女人吧,前脖子上却也突着块疙瘩。不是阴阳人是什么!这副嘴脸已经叫张大胆气恼了,偏这张长根又不干一点正经事,每日里只是手攥着一堆草纸,摇头晃脑地且走且说些歪歪叽叽的鬼话。在张大胆看来,既不到地里干活,总要干些叫人寡目相看的壮举出来,就象他想当年那样。否则算个什么鬼样子!
  张大胆虽说一直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但上了年纪,觉不免就少了,白天经常只睡前半天。到了后半天的时候,张大胆就甩着一身五短的肥膘在村子里呱叽呱叽地走上一走。于是就发现了这个五说二不为的阴阳人张长根。头一回看到张长根,张大胆就有想揍他一顿的想头!
  这个想头不久就实现了。
  张长根居然和小云在一起嘻闹!张大胆不由分说,上前就给了张长根一个大嘴巴子。虽说有二十一年没做恶事了,乍一捡起来却一点都不成问题。张长根的小细身子陀螺样地连转了三个圈才摔到地上。
  小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
  张大胆丝毫也不能理解,小云竟会为了一个阴阳人和自己翻脸。
  "那不是草纸——是圣贤书!"
  "他不是什么都不干——他读书!"
  "钟文哥有学问——我就是喜欢他!"
  张钟文是张长根自叫的大号。张长根的爹按照传宗接代的一般想法给他起了"长根"这么个一般的名字。可张长根是识文断字的,他自认为不是个一般的人,于是,自己改了"张钟文"这个不一般的大号。
  一个不把祖宗爹娘放在眼里的鬼东西算什么东西!张大胆并不觉得这张长根和自己在这点上有什么共同点。在张大胆看来,一个男人阴不阴阳不阳的,连个拳头都握不起来,就他娘的没资格呲咬!
  "有学问有个鸟用!他娘的他有鸡巴没有!"
  小云咬着牙含着泪和张大胆叫板道:"我、就、是、喜、欢、他!"
  把张大胆肚子里的恶气都逼了出来。
  张大胆想杀人。

  营生不做了。张大胆白天黑夜在家里守着小云,哪儿都不去。
  可什么也拦不住热恋中的情人。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小云趁张大胆撑不住、打个盹的空儿,溜了出来。张长根每晚都守在他们约会的那棵柳树下等小云到三更天。张长根脸上的肿还未褪,四条粗短的印迹在月光下仍清清楚楚。小云捧着张长根的脸不由得哭起来。两人泪眼婆索地抱了又抱、亲了又亲。突然遇到的问题令两人更加坚定了要走到一起的决心。这决心使小云两颊飞红,心跳加速。小云定定地看了看张长根,突然把张长根推开,转过身去。在张长根的诧异中,小云把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身上剥下来。月光下,小云的胴体犹如凝脂般光洁。小云转回身子,抓起张长根颤抖的双手,按在自己柔软的双乳上。说:"哥,给你!"。
  事情是好是坏,都是不确定的。坏事可能变好事,好事也可能变坏事。这件在小云和张长根看来的好事,偏就变成了坏事。而这事,坏就坏在张长根太性急、太不了解张大胆上。

  张长根从长辈的口中是知道一点张大胆的。用他的语言来分析,叫——尚武厌文。所以张长根要用一个颇为勇敢的方式来告诉张大胆——他虽不会打人,但也绝不是个胆小鬼。或者说是要博得张大胆的好感。这事是背着小云做的。小云那天的举动仿佛给张长根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张长根更希望出现这样的结局——他消没声地把这事摆平了,然后给小云一个惊喜。他要把这壮举做给他的小云看!
  张长根决定和张大胆谈一谈。单对单、面对面。
  时间是四更天。地点是坟场边上。
  时间和地点是张大胆挑的。既然张长根让他挑,他自然就要挑得狠一点。张大胆有多少年没使过脑子了?可能自打生下来就没太使过。除了当年给珠子买花手绢那阵子,就数这一次了。这脑子真要使时还真不含糊。他飞快地转了一下,就脱口而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并且这脑子还指挥他说完后扭头就走。
  张长根听到时间、地点后心里立刻"格登"了一下。马上后悔不该让张大胆挑。直接约好了叫他去不好吗?干嘛非得讲究什么礼节?张长根自小就对那片坟场充满了恐怖,因为爹娘提起那里就十分惶恐,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踏进那里半步去。虽然他来这世上至今,爹娘和村里老人们口口相传的那些鬼故事从未发生过,但张长根深信那并非仅是传说。所以,长这么大,那坟场是从来不去的。就是白天也不去。
  但张大胆不屑的转身就走,给了张长根很大的刺激。好。你瞧不起我。我偏要做给你看!
  后来的事实证明,还是张大胆说得对——有学问有个鸟用!
  其实张大胆的转身就走并不象张长根想的那样,而是担心张长根变卦。他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阴阳人败得一塌糊涂!让他知道他这样的软蛋是不能奢求他的小云的!

  张长根是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那时张长根已昏死在那条的窄路上也不知有多久了。抬回家后瞪着眼睛尖叫了两天一夜,就一命呜呼了。
  谁也不知道张长根三更半夜的去那条窄路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张长根在那条窄路上经历了些什么。只知道张长根的衣衫里里外外全湿透了,人虚得脱了形。
  张长根的死使大家想到了二十一年前去张半仙那里求药遇鬼的张合十。张合十遇鬼后不久,张大胆就以大胆为生了。所以,张合十是大家印象中最后一个被鬼缠的人。所以,当新的最后一个出现时,人们不由得又去想一下那个旧的最后一个。这一新一旧,就相隔了二十一年。这可是大、小曲村的奇迹。而这奇迹正是张大胆创造的。这不能不使大家对张大胆的八字又一次给予肯定。
  但大家想到张合十,还另有原因。
  张合十自那年被鬼缠了后,虽躺了一个月就下了地,但身体也从此落下了个怪病——遇有阴天或下雨下雪,就频频地出大汗,非得等天儿好了才停。赶上连阴天,常出得虚脱了。为此,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自一年前老婆去世后,就更加的不好。此刻,命已悬在旦夕了。悬在旦夕却并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他历经了辛苦、惊险救下的、又历经了二十一年磨难抚养成人的儿子长根死了。长根、长根,这么好的一个名字,怎么就没长长久久地留住呢?张合十真的是太伤心了。这条根终究是断掉了。没断到二十一年前,却断到了二十一年后。终究是断,却要磨你二十一年。那种痛不是随便哪一个人能体会得到的。
  大、小曲村民因张长根的死联想到张合十二十一年前遇鬼的事也正是这个缘故。同时也想到了为什么张长根有女孩子那样的秀气、有女孩子那样的文弱(也就是张大胆说的阴不阴阳不阳)?张合十两口子都是泼辣的人,显然并非是自爹娘那里带来的,那就可以肯定——是张合十二十一年前怀里揣的那副仙药所致。当然并非因为这药是仙的、是张半仙给的,而是因为把它喂到张长根的小嘴里之前——经过了那片坟场、受了阴气、被小鬼做了手脚。
  好个使坏的小鬼!大、小曲村民小心地为张合十一家叹道。也有为那个使坏的小鬼辩的,说张半仙本没说一定要在丑时前喂下药去,他张合十虽救子心切,却也不该糊弄小鬼。小鬼是随便可以糊弄的吗?又有说,虽如此,也不该把这一家弄致这样。于是又都说,是啊,是啊。
  大、小曲村民对张合十一家的遭遇十分同情的同时,对张长根的身体也十分好奇。在把张长根封进一副薄板之前,撩起他的长衫、查看了他的私处(张合十彼时已卧床不起,儿子的后事一切由村人照料)。所有的人都发出了"啧啧"之声。这"啧啧"声中似有猜测之外的失望。在男人,又似有失望之后的得意——这个样子,管个鸟用?得意之后却也似有恐惧,听说给小鬼缠过的男人都再不能生养,莫非,就是给作弄成了这个样子?
  谁又能知道,这被"啧啧"过的东西,也叫一个女孩变作了女人。
  张长根出事后,被大、小曲村民们反反复复咀嚼的,除了张长根父子,就是张大胆的八字之强和他不可忽视的存在了。不过张大胆一连几晚的拒绝干营生又让大家琢磨不透。是老了?可张大胆虽上了年纪,走起路来却仍旧虎虎生风。关键是小鬼最知道老不老,小鬼并没有欺他老了呀?那就是想翻番儿。想翻番儿为什么不言语?
  于是,又有好事者找到张大胆,主动要求把价儿涨上去。
  甚至有生意人先交了定金来。张大胆可以不干营生,他们可是要混饭吃的啊。
  张大胆虽恶,却不是会耍人胃口的人。张大胆收了定金。

  却又毁约了。
  张长根给人抬出窄路后,小云铁着脸一字一句地问张大胆:"是你干的?"张大胆哼了一下鼻子,以不言语作答。那一声"哼"并不是冲小云,而是冲张长根那不堪的身子骨。
  张长根命在一线挣扎的那两天一夜,小云在家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
  两天一夜后张长根死了。
  小云对张大胆说——
  "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嗤!"小女子的鬼话!张大胆把脸掉到一边去以示不屑。
  "我恨你。恨死你。"
  "……"
  "你想分开我们?"
  "……"
  "你分得开吗?"
  "……"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张大胆张了一下嘴。
  "你不该害死他。"
  张大胆转过脸来。分辨道——
  "我没有害死他!"
  晚上,张大胆心口象有几十只小兔子在撞来撞去。就起身、下地、撩起门帘、进到小云那屋。
  小云已高高地悬在了空里。

  张大胆的家里只剩下了张大胆一个人。
  张大胆有生以来头一回害怕。他怕回这空荡荡的家,没有一点人气。他不去陪走夜路了。那片坟场里埋着他所有的亲人。他只在白天的时候去珠子坟前坐一坐。跟珠子说他没想要害死张长根。更多的时候是无话。他不敢对小云说什么。尽管小云的坟就在珠子的旁边。他给珠子说的话其实也是要小云知道的。但他不敢对小云说。
  五十三岁的张大胆飞快地老了下去。
  张大胆有些恨张长根。恨他个二百五、二半吊子!大四更天的就真去吗?就算去,不会离那条窄路远点吗?没听说小鬼会把人拐进去吗?他本已计划好要在第二天好好地奚落他一顿的,他却叫他落了空。他拿准了他张长根一定没有那个胆子的。他根本就没打算要去赴那个鬼约!他在家看了小云一宿。他准备第二天出张长根洋相的时候带着小云一起去,好叫小云明白那是个孬种!好叫小云死了这条心!
  张大胆不干营生了,又开始游手好闲。但也不偷鸡摸狗。他张大胆铺底下压着百十串铜子儿呢,他有的是铜子儿,他想吃什么没有呢!
  只是他什么也不想吃。那百十串铜子儿是小云的陪嫁,他本是要体体面面地把小云发送出去、到个好人家的!
  也许该将小云和张长根的坟合在一起。张大胆胡乱一想。
  夜里,张大胆口渴得很。起身去缸里舀水喝。左手揭开缸上的盖扁,右手伸到缸里去。他记不得有几天没挑水了,水剩了小半缸。把腰弯低了,才摸到瓢。刚舀了半瓢水,盖扁突然挣脱了张大胆的手,重又落到缸上,把缸口盖得圆圆满满的。张大胆的右胳膊齐着胳肢窝给死死地压在了盖扁和缸口之间。抽不出来。
  僵持了几分钟。
  一滴浑浊的老泪从张大胆眼角滴下来。
  张大胆轻轻地说:"云。你不要爹喝。爹就不喝。"
  压在张大胆胳膊上的盖扁松开了。
  一阵呜咽声即刻响起。又顺着门缝儿即刻滑了出去。呜咽声尖且细,象一道流星在大、小曲村幽静的夜空上划过。
  张大胆一身肥赘的膘肉蹾坐到了地上。月光白亮亮地从窗外泻进来,照在高洼不平的一行浊泪上。显得却也清亮。

  20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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