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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债 [2006-3-3] 桔子 发表在 午夜惊魂{短篇}

  幸亏他手中的纸张被风吹散了,他连忙去追赶刚完成设计的图纸。才跨出两步,背后就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随即是几个女生受了惊吓的尖叫。他捡起停止翻滚的图纸,转过头来,风把一股难闻的腥味灌进他的鼻孔。接着刺眼的猩红让他感觉地球在高速旋转,他差一点跌坐下来。

  其实在图书馆大厅的时候,亮兄就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图书馆大厅死了一般沉寂。门口的管理员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子、椅子、吊灯、字画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它们也知道那个东西的存在,但是它们说不出来。亮兄的脚步慌乱了,加快了速度向大门走去。身体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失去平衡。他的脚居然拌上了平铺在地面的红色地毯!他跌到了,手拧伤了。就在这一刹那,那个东西趁机赶上了他。

  他用力抱住头,地球的旋转缓了下来,然后稳定。大石球压在一位陌生男同学的身上,旁边几个女生睁着因害怕而放大的眼珠。被压住的那个男生张着嘴想呼救,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手和足正用力的抽搐。血水像一条条鲜红的舌头渐渐将那白色外衣上的蜡笔小新图案吞噬。那男生身边也躺着几张刚完成设计的图纸。那是专业老师给他们工业设计系学生的作业。

  大石球本来放置在一块大方石上面。这是学校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大石球的半径有一米多,底下的方石大小跟它差不多。从五十年前建校起,它们就在那里了。建校后招收的第一批新生中就有一个男同学被大石球压死了。后来调查证明压死的时间是半夜,但为什么石球会滚下来仍然无法解答。而今,它穿越了五十年的光阴,穿过无数小鸟唧唧喳喳的早晨,穿过无数夕阳染红天际的傍晚,穿过无数万家灯火宁静安详的深夜,毫无阻拦地滚了下来,夺去了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亮兄知道那石球是向自己滚过来的,再晚一秒钟,倒下去的就会是自己。 

  亮兄慌忙用眼睛在周围扫瞄,似乎在寻找一件方才丢失的物件,但是没有找到。他知道那个东西没有完全离开。它像一个攻击失手的狙击手,远远地躲在难以发现的角落,死死盯住它的目标,等待下一次机会给目标以致命的伤害。

  大石球太重,许多人只能围观,却拿不出救人的办法。有经验的老人说不能滚动石球,只能搬开。不这样的话,可能碾碎伤者的骨头及内脏,情况会更加糟糕。可石球是几个壮汉就能轻易搬动的么?况且这里没有建筑用的工具啊。等到急救车"嘀呜嘀呜"赶来时,伤者已经没有气息了。当附近的建筑工队闻讯赶来用专门的工具移开石球后,死者已经如同一只被人用皮鞋踩暴了肚皮的青蛙趴在那里。

  亮兄清晰的记得,当天的风包裹着刺骨的冷气。几名医务人员将死者放上担架,盖上苍白得无力的单布。大概是肚皮的位置渗出黄油般的液体,沾湿了单布。黄色中心透出不大不小一块红色,那是血。所以远远看来像一朵秋菊,病态的秋菊,失水的秋菊,恹恹的颓废的。风又起了,单布好像一块起了波澜的水面,起起伏伏,仿佛布下的人因睡在担架上不太舒服而扭动身躯,寻找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或者是风太冷了,布下的人因没有了体温而想紧紧裹住单布,不要让仅剩的热气溜走。死者的一只手从担架上滑落下来,在医务人员的跑动中左右摇晃。这使亮兄觉得那人并没有死,或许他的脸正在单布下做淘气的鬼脸,嘲笑大家瞎忙乎呢。

  回到寝室,亮兄仍然心有余悸,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大石球向他扑来的势头。他觉得那石球是在方石上等着他的,等了风风雨雨的五十年。

  亮兄的妈妈对他说过:今年五行缺水,亮兄是属龙的。有个算命先生听了亮兄妈妈报出的生辰八字后,大吃一惊,说什么"龙游浅滩",今年一定有什么灾难祸害的。结果是凶是吉,那算命先生说对方道行比自己高,算不出来的。亮兄妈妈就去香严山寺庙求得一块红布,说是护身符,强迫亮兄天天揣在身上。亮兄才不迷信呢,把它丢在书包里后从来没有再碰过。

  当天晚上,亮兄做梦了。

  风依然是又紧又冷的。大石球滚了下来,压住了那个男生。亮兄连忙跑过去企图掀开石球救出伤者。可是无论怎样,石球生了根一般不动。亮兄累得倒坐在地上呼呼的喘气。旁边有许多行人经过,其中有那天受惊的几个小女生,但是所以人都面无表情的走过,仿佛没有见到汩汩流出的血,粘稠得如同蜂蜜。

  "呵呵呵。"石球下的人竟然笑了,声音比较的年轻,与死者年龄相距甚远。亮兄一惊,注意到他的嘴巴并没有动。"欠我的债,难道你不想还么?"死者扑地的脸抬了起来,苍白得如同那天的单布。眼睛鼓鼓的,似乎要将里面的眼珠发射出来,将面前的亮兄击伤。亮兄顾不上爬起来,用后脚跟使劲地蹬地向后挪动。"你到现在还想逃脱,不肯还我的债么?"死者向他伸出染红了的手。

  "不!不!"亮兄大呼,一醒,满脸的汗水。

  不发生那起自行车事件,亮兄是不肯天天揣上那块红彤彤的布的。石球压死第二个学生之后,学校终于决定移走石球和方石了,一是避免那件事在学生的心里留下阴影,二是那条路上行人较多,防止类似的悲剧重演。

  亮兄到现在还记得,那辆自行车是从同班同学焦皮那里借来的。整个下午没有课,亮兄决定去校外买一件羽绒服过冬。焦皮嚷着一个人在宿舍无聊的很,也要跟着去逛街。因此,亮兄载着焦皮出发了。虽然现在那条必经之路上已经没有石球了,但亮兄仍觉得心里惶惶的。这时对面驶来一辆自行车,车上是已退休的老校长。据亮兄回忆,老校长的表情一直是怪怪的,当车子撞到一块时,老校长的脸扭曲的变了形。

  两张自行车相距比较远时,亮兄已经感觉到车龙头锈死了一般不听控制,有一股推力从后而来,车子加速,老校长也在使劲扭车龙头,但是终于没有扭过来。于是两辆车撞在了一块,老校长的脸没有直面亮兄,绕过焦皮,仿佛车后还有一个人似的。然后自行车和人都倒下了。老校长和亮兄慌忙爬起来,亮兄连忙向老校长道歉,转过身来,看见焦皮还趴在那里。其跌倒的姿势与那天那男生被石球压死时一样,扑地的头、抽搐的手足……

  老校长在亮兄背后看到焦皮时,惊恐得连连摆手后退。眼睛鼓鼓的,似乎要将里面的眼珠发射出来。脸苍白得如同那天的单布。促使亮兄天天揣上红布的倒不是焦皮的受伤,也不是古怪的自行车,反而是老校长当时的眼睛。亮兄每次回想都毛骨悚然。

  老校长盯着匍匐的焦皮,亮兄盯着老校长,都停顿了几秒钟,然后一齐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将焦皮抬起来向校医院跑。

  采取一些急救措施后,焦皮的呼吸通畅了一点。医生检查完焦皮的胸膛,接着要检查后背。焦皮挣扎着不肯,微弱的说:"我一翻过身来就觉得背上压了重物,气都喘不过来!"这时,老校长的脸更白了,仿佛被污染的河流中死鱼翻过来的鱼肚皮。

  "来,这位同学,我想单独跟你谈一下。"老校长手指着亮兄
  五十年前,这学校接收的第一批新生中,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他们都是以非常优秀的成绩考到这里来的。大学的教学模式和中学不同了,因此,有一部分原来闪闪发光的学生开始暗淡了;有一部分却发出比原来更耀眼的光芒,让其他人顿生妒忌之意。当妒忌没有处理好,它就很容易变为不合理的仇恨。开学不久,朋友甲左右逢源,呼风唤雨,星光闪耀。而原来处于鲜花与掌声之中的朋友乙默默无闻。每次他俩一起出去,总有这个或者那个跟朋友甲打招呼,或者朋友甲向那个这个打招呼。而朋友乙的嘴巴上挂了一把锁似的。因此,乙觉得自己是甲的陪衬。乙暗暗在学习上用功,发誓要在分数上超过甲。并且,朋友甲今天要参加一个什么会议,明天又要交什么汇报,乙在时间上占有很大的优势。朋友甲感觉到了他俩之间出现了问题,想找乙出来好好谈谈,可是每次看到乙努力学习的身影,又不忍心去打扰他。

  在学校的考试总结大会上,朋友乙获得了三等奖学金,而甲获得了一等奖学金。乙心里不平衡了:他学得比我少凭什么分数比我高呢?甲笑着向他道贺,他理解为嘲笑和挑衅。特别是听到别人说"他能得到三等奖学金,还不是因为他那个得一等奖学金的朋友辅导!"他这时候咬牙切齿。

  仇恨长久的积压在心里,使得他的心理扭曲得变了模样。终于,在一个夜晚,朋友甲应约来到那个不太显眼的大石球旁,等待着与乙重归于好。石球在甲身后动了动,滚了下来……

  老校长说,五十年来,他常常梦见石球轰轰的向自己滚来,他跑到哪里,石球就追到哪。今天焦皮趴在地上的姿势,与他的朋友甲死去时一模一样。当时他误认为是甲来找他了,向他讨要生命债。

  "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呢?以前却没有这样的怪事?"亮兄脑袋里满是疑问。

  "说出来怕你不会相信。我在本校任校长多年,但从来不敢走那条道,老是绕道走。虽然事隔了半个世纪,我心里仍然放不下年轻时干的傻事啊!退休之后,新来的校长向我求教经验,请我到他家里去喝酒,加上新校长非常的热情,我多喝了几杯,神志不清了。那晚是新校长亲自扶我回家的。就是那一次,我破例经过了那个石球,被石球发现了!

  后来我就不有意的躲避了,反正已经被它看见了,有什么就都来吧。亮兄看见老校长的手指在微微战抖,眼睛紧紧闭着,似乎一睁开就会看到他的朋友向他伸出粘满鲜血的手。

  "于是它制造那些恐怖事件来威胁你,是吗?"亮兄问。

  "这哪里是威胁我啊,它是想使我精神崩溃啊!"老校长双手抱住白发苍苍的头,好像犯了严重的头痛病。"我一生中没有欠过别人的东西,就它这一笔债还没有还哪!"

  亮兄浑身冰凉,感觉有凉丝丝的东西环绕老校长和自己走来走去。

  亮兄问为什么那东西要选择他而不是别人呢。跟老校长一番谈论之后才知道老校长与他同一天生日,也是属龙的,也是"龙游浅滩"的年度。再过一周,就是亮兄的二十岁生日了。

  "扑通"一声打断了老校长和亮兄的谈话。亮兄急忙冲进焦皮的病房。原来是焦皮想起来走动,可是刚刚站好,背后负有重物似的使他身体失去平衡,"扑通"跌倒在地。焦皮在地上仰躺着,喘着粗气。

  一天一天过去,焦皮一天一天消瘦。老校长每天都来看他。他对老校长过意不去的表情很迷惑。亮兄冥冥中觉得那东西将焦皮绑架起来了,慢慢折磨,并将折磨的全过程完整的呈现在老校长的面前。它要使老校长全线崩溃。

  老校长终于受不了心里的折磨,投降了。他选择在一个睡熟的夜晚,带着一沓冥纸赶往原来石球的所在地。"我还债来了,朋友!"老校长燃了三根香,插在当年他朋友染血的位置。"你正看着我吧,久违的朋友,我还债来了!"他点燃了冥纸。火焰活泼跳跃,映得他苍老的脸一明一暗,仿佛有谁努力想看清楚他的脸,怕认错了。忽然来了一股小旋风,将燃烧的冥纸卷起来,似乎要细细阅读,阅读等候已久的敌人的降书。呼呼的风声恰似阅读后快意的笑声。接着,更大的风起了,还夹着棉絮般的雪花。冬天真的到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厚厚的雪被盖在老校长身上,仿佛他不是冻死的,而是在温暖的雪白被子下偷睡懒觉的人。老校长好久没有这么香这么美的睡觉了。

  亮兄二十岁生日那天,焦皮病愈出院了。寒冷的冬天背后,躲着一个温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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