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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 [2004-12-1] 桔灵书斋 发表在 午夜惊魂{短篇}

  其实我并不想谈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因为我想多半不会有人相信。我不在乎。既然我就要走了,去另一个地方过永远平静的生活,不再见任何人,所以我决定还是把这一切都写下来,不管被什么人看到,也不管他是否愿意相信……

  认识我的人总在我背后说我古怪,但我自己从来不这么认为。只不过我这人从小孤独惯了,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相反,我喜欢动物。

   我的宠物是一只荷兰豚。

   这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有着兔子般的三瓣嘴,却没有尾巴。个头象老鼠,但有着熊猫似的黑白皮毛。叫的时候象鸟雀,很活泼。我的荷兰豚名叫闪闪,这也是我曾经的一只鹦鹉的名字。它已经死了。在我九岁生日的那天晚上,被人活活捏死了。临死之前,它用很凄厉的叫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站在床上,看着阳台上的黑影。在一个闪电中,我看清了那个人——是爸爸。 然后我看到了睡在身边的妈妈。她的眼睛睁着,睁得大大的,而且舌头伸得老长。 这是她最后的表情。

   我很早就自食其力,现在也还是孤身一人。我做着一份很普通的工作——送快递。下了班,我也没什么消遣,除了看碟。

   我只喜欢看恐怖片。附近碟店所有的恐怖片我都看过,最喜欢《夺命狂呼》的第一集。当然,《午夜凶铃》也不错,只不过我原先一直是不信鬼的。《猛鬼街》系列虽然比较老,而且拍到后来已经很烂,但最初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不能睡觉,不能做梦,否则就会遇见那个身穿条纹衫的鬼老头,被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 由于成天在外面跑的缘故,我还看见过几次血淋淋的死亡。最厉害的一次,是眼睁睁看着前面一个顽皮的小女孩,被飞驰而来的卡车碾死。当时车上载的几十头臭气哄哄的生猪,仿佛也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不约而同地嘶声大叫。在那个瞬间,我听到低沉的叽哧一响,一点什么东西飞到了我的脸上。伸手一摸,原来是块被车轮挤爆出来的内脏组织……

   我就住在这个极偏僻的小巷里。是这个城市里最老旧的房子,就快拆了,隔壁左右的人已经大半搬了出去。我的房东没有搬,主要是因为她根本就动不了。在我搬进这间房子之前,老太婆就已经瘫痪在床很久了。是由于中风,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她脸上的肌肉被扭曲成很冷酷的模样,嘴歪眼斜,说不出的怪异。 她只是半身不遂,身体的左半边尚有知觉,并可以活动,比如用左手拿勺往自己嘴里送水送饭什么的。她需要人照顾,所以订租约的时候里面就有一条,租房的人要负责服侍她的饮食,以及倒便盆用水擦身什么的,但租金极便宜,几乎等于白住,而且煤炭水电也不用掏钱。

   在我之前,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住在如此破旧的房子里。我是个苦惯了的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反正我已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相交的朋友,从来就不会有人来看望我。我习惯于这种平淡枯燥的生活,白天送件,晚上看碟或是早早睡觉。

   老太婆一天就只吃一顿,是我做的晚饭。我不大会做,弄出来的东西往往我自己都难以下咽。她虽然吃得很慢,但每餐都能把我端给她的东西吃完。等她好不容易吃完了,我洗过碗筷,便给她擦洗。尽管每天都擦洗,而且每半个月会换一次床单,但她毕竟躺在床上太久了,每次靠近的时候,仍有股好似尸体腐烂的气味直冲鼻孔。

   有一个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看望老太婆。奇怪的是,我每次都只是看见她站在床边的背影。她的头发很长,穿的衣服样式也很过时,我猜不出她的年纪,只是感觉她应该还很年轻。 我没和她说过话,也从没听过她的声音,不知道她和老太婆是什么关系,或许是孙女一辈的什么人吧,我是这么想的。她每次都是静静地站在床头,一言不发地和老太婆对望。我总是不作理会,钻进厨房只管埋头做饭。等做好端出来准备一起吃的时候,她人就已经不见了。只留下老太婆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 生活方面的零用,就放在老太婆床头的那个铁皮盒里。当然,我的房租也算在里面。我不是很计较这些,但对盒子里的钱总不见少还是感到诧异,也许是那个女人每次带了些来放进去。老太婆虽然动不了,但脑子似乎还算清醒。每次我要买煤买菜,缴水电费什么的,只要在她耳边大声告诉她然后拿钱就可以了。什么都不说就伸手碰那个铁盒,她肯定会抬手抓住你。我无意中试过一次,感觉很尴尬。

   不寻常的事是从昨晚下班回来的路上开始的。八点多,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象平时那样走进黑咕隆咚的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门走。手中拿着一张名为《美国精神病人》的碟。片子似乎已经很老了,也不知是不是恐怖片。只是看介绍上写的好像是。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的脑袋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很痛,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的眼前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我下意识地往上看,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房顶晃过,可能是只猫。

   恍恍惚惚中,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进的门。我还是象往常一样先去房间喂我的闪闪。可闪闪却很反常,并没象平日般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唧唧唧地欢叫。我拿菜叶喂它,它也不肯吃,反而害怕地畏缩在墙角。我伸出手想抚摸它,反被它咬了一口。这是从不曾有过的事。它向来和我亲密,而且性情温顺,不明白它为何会这样对我。 我有些懊恼,便转身去厨房做饭。而我的注意力根本就不能集中,总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和往常有些不一样。我四下里仔细察看,却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晚饭做好了,可我一点也不觉得饿。于是我先把老太婆那份端出去,放到她床边的架子上。老太婆眼睛闭着,好像是还没睡醒。我推了推她,叫她吃饭,她没有反应。我的头还是有点晕,所以不再理她,先回房间看碟去了。 我坐在电视前,昏昏沉沉地开始看。片子很不错,是部难得的佳作。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开始看第二遍了。等又看到男主角表情神秘地穿上雨衣,对着好朋友的后脑抡起亮闪闪的斧头那一段,我听见外屋有响动。我这才想起老太婆的碗筷还没去收拾。于是起身走了出去。

   一出门,就看见那个长发的女子又已经来了,正站在老太婆的床边。她这次来的时间有点晚,是在我回到家之后。我没听到她开门进来的声音,也许是我专心于看碟的缘故。 我看了看床边的碗,饭菜都没有动,老太婆似乎还在那里长睡不醒。我不知道那个女子在看什么,也不明白她这般低头凝视的目的。我走了过去,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就象是从沉睡中苏醒,缓缓地转过头来,面对我。 我于是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我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却看不清她的脸。我以为是脑袋还没恢复过来,有些不清醒。于是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可等睁眼再看,还是看不清——自那散乱的长发之下,就是空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情形,抬手猛拍自己的脑袋,但还是毫无用处。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不太正常。

   那女子没再理会我,转身朝门外走。我没有心思顾这些,只是一个劲地琢磨自己是怎么一回事。等我再重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又开始怀疑刚才是否真的有人来过。 我低头看着床上的老太婆,心想她会不会已经死了。我于是伸手去试她的鼻息,却见她猛然睁眼恶狠狠地看着我,用沙哑的声音叫道:“不要烦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吐词清楚地说话,很让我意外,也让我有些害怕。由于从小就经历了许多不平常的事,我向来认为自己已是个极为胆大的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会让我感到害怕了。但在昨晚,这一连串怪异事件的发生,终于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而且伴随着一种深沉的孤独。

   我无事可做,于是回到房间继续看碟,情节已经放到男主角从被单中探出头来,满嘴淋漓的鲜血。我看着看着,忽然对生命产生了一股极度地厌恶。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在房间门口。我抬头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是老太婆。 她用半边能动的躯体支撑着自己的重量,左手抓住门框,咧嘴向我说道:“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先是一呆,然后反问道:“走?走哪里去?”她不答,只是慢慢转过身子,艰难地往外走。 我的头好昏。我低声唤着我的闪闪,它没有回应。我四面寻找,发现它早就不在房间里了。忽然间,一股莫名的悲痛涌上心头。我坐在地上,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过了许久,我走出房间,发现老太婆又躺回床上,睡了过去。我走进厨房,准备吃我的晚饭。可揭开锅盖,却发现里面爬满了蛆虫。我记得很清楚,这就是我刚才做好留在里面的。我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懒得去想,于是打算去街上吃点什么,可把手伸进口袋,却发觉只剩下两个角币。我决定去老太婆床头的铁盒里先借点来用。 老太婆似乎睡得很沉。我没有和她说话,只管伸手打开铁盒的盖子,抓出一把钱出来,塞到裤子口袋里。有几张散落到地上,我弯腰去拣,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钱的颜色有些奇怪。拿起来仔细一看,发觉都不是真钱,而是冥币。 我感到很沮丧,不明白刚才来的那女子为何要这么做。就在这时,一只枯槁冰冷的手抓住了我。我低头一看,老太婆正恶毒地盯着我。

   砰的一下,我脑子里一阵疯狂。我猛地伸出左手,死死扼住老太婆的咽喉,我望着她那歪斜的面孔,手上不断地使劲,使劲,直到她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看着她的这副表情,我想起了妈妈。 她终于慢慢地僵硬了。我站起身,继续看着她。她那干细的左手向空中伸着,仿佛抓着什么,其实空空如也。远远看去,象一尊雕塑。

   我有点累,不想再出去吃东西。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倒在床上,静静地思考这一切。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半夜里,我惊醒了,感到一阵窒息。黑暗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正扼住我的喉咙,而我并没有看到人。突然间,我意识到,这是我自己的手,是左手。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但我还是奋力用我的右手抵抗着。我明白,这只左手已被邪恶占据。一种充满绝望的邪恶。 我挣扎着爬起来,磕磕绊绊地奔进厨房,拿起那把锋利的菜刀,对着左手腕猛砍。不知砍到第几下的时候,刀刃砍到了我的肩胛骨。我停住手,沿着墙,慢慢坐倒在地。

   左手还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没有顾及这些。心里只是想,要给头儿打个电话,请明天的假。我用一块抹布包住我那光秃秃的左臂,然后拨通了手机。

   头儿含混的声音响起。我大声对他说,陈哥吗,我明天有点事,要请假。他好像听不清,一个劲地问,小马,是你吗?快说话,说话呀……

   我无奈地摇头,关了手机。扔到一边,一把从颈子上抓开那只左手,丢得远远的。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繁华的闹市区照亮的天空,感到一切都那么遥远,亲人朋友还有笑脸。在城市的这个阴暗角落里,只剩下我,和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我坐在桌前,开始写这篇文字,用我残留的这只右手。血,不断地从创口中涌出,渗过那块布,浸到纸上,和这些字迹慢慢溶为一体……

   天就快亮了,我必须快点写完,赶在有人来之前出发,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抑或这只是一个错乱的梦?天亮之后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沙沙声。让我看看,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了进来。是——我的左手。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时刻。我现在开始相信这绝对是一个梦,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恶梦还不能结束,难道真要等到天亮?

   那只血淋淋的左手向我爬来,拖着长长的血痕。我感到荒谬,对这所有的一切。既然不能醒来,那我就任其发展好了。

   左手已经开始从我的脚上一点点往上爬,越过了膝盖,向我的上半身进发……它来了,冰冷的指尖已经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开始窒息——

   警车的呼啸声越来越近,最后似乎是停在了巷子口。天已经大亮了,我看了看钟,已经七点多了,闹钟早该响过了,可我完全没有听到,也许是睡得太沉的缘故。我从床上起来,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很奇怪。我隐约想起点什么,低头看了看我的左手。好好的,完全没什么异样。

   老太婆还睡着,和往常一样。她白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只有在晚上才清醒过来。我已经听到巷子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大声的说话。这是不常有的事。我感到奇怪——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打开门,踱了出去 。看见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围在那里看什么东西,并认真听一个中年女人叙述着什么。

   我毫不费力就挤了进去,看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死了,脑袋被一个瓦盆砸破,脑浆溢得满地都是。我心中一紧。这时有个警察把尸体翻过来拍照,我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我。

   这就是结局。我已经死了,在昨晚走进巷子被跌落的瓦盆砸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那个中年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吓死我了。我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妈呀!我只是想走这条近路去买菜……住的是刘太婆……她已经瘫在床上好多年了。什么?也死了?死了一天多?妈呀!……没有亲人,没有……她孙女前年得皮肤癌死了……是的,就是她……”

   她手里拿着一张警察从屋里翻出的照片。我远远望去,依稀可以看见,那是个长头发的女人。

   梦在惊醒,在惊醒,就象一块不干的海绵,很软,很湿。我在想,不停的想,想着。想着我的梦,我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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