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安藤站在人行道上,抬头看著坐落在仓库南边的大楼,那正是高野舞陈尸之处。
这栋老旧的十四层楼建筑,外面的确有螺旋状的救生梯。
在走向正面大厅的中途,安藤停下脚步,转而走到外面楼梯的入口处。他想要弄清楚高野舞是用甚么方法到达屋顶上。
(她究竟是搭电梯到十四楼,然后爬楼梯到屋顶?还是从一楼就开始爬楼梯?)一到晚上,大楼正面大厅的电动门会降下来,想坐电梯就得经过有守卫看守的侧门。但深夜时分,守卫就不在了,而且侧门也被关上,因此只能使用外面的螺旋梯。
安藤看到螺旋梯的二楼平台处围著格子状的栅栏,似乎不能再往上爬了,不过他仍决定先爬上去再说。
安藤试著转动铁制栅栏上的把手,把手却一点也不动,可能是为了防止外人从外面侵入,所以由内侧反锁了。
他估量铁栅栏大约只有一八公尺高,动作敏捷的人都可以攀越过去。而高野舞在国中、高中时代是田径队员,应该可以很轻松地跳过去。
安藤的视线往旁边看过去,那边有个通往大楼的门,他转一转门把,没想到连这个门也上了锁。
(高野舞是何时爬上这拣大楼的?若是白天的话,可以使用电梯到达十四楼;如果是夜晚,就只能越过栅栏爬上楼梯了。)安藤绕过正面大厅进入大楼,来到电梯前面搭上其中一部电梯,电梯内记载著各楼层办公室的名称,但有一半的楼层都没有标上名称,气氛有点诡异。
电梯在十四楼停下来,安藤走在黑暗的走廊上找寻通往屋顶的楼梯。在遍寻不著的情况下,他从走廊尽头的门出去。
一走出门口,强风从海面上吹过来,使安藤的大衣领子竖立起来。这是安藤第一次站在大楼的最上层,东京湾就在附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东京海底隧道两个不自然的黑色洞口,很像溺死者浮在水面上的鼻孔。
他回头找寻可以攀爬的地方,发现大门旁边的墙壁有一座通往楼顶的梯子,大约有三公尺高。安藤将花束咬在嘴里,用两手的力量往上爬。
(为何她一定要从这里往上爬呢?)
安藤集中注意力,努力地往上爬。
(高野舞应该不是跳楼自杀,如果是从屋顶往下跳的话,身体只可能往下掉落两、三公尺左右,就会被下一层楼的阳台接住;如果不是从十四楼外面的楼梯往下跳的话,身体也不会掉落到地面。)
安藤终于爬上屋顶,四周都没有栏杆,而且防水用的涂料完全剥落,每走一步就好像会凹陷下去似的,这使他不想站到阳台边。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其中一个水泥突出物旁边梭巡四周,在这一年中,太阳最早下山的季节里,大楼和商店街的霓虹灯开始亮了起来。运河的另一边,只见京滨快车通过月台,正从高架桥上奔驰而过。
安藤以车站为起点,将视线移到高野舞所住的公寓,然后又移开视线,越过街道,在海岸道路上右转一百公尺,这就是他现在所站的位置。
接著,他又将目光转回高野舞所住的公寓屋顶,那是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物,高度不及这栋大楼的一半,而且它建在商店街的热闹据点上,四周被高楼大厦和公寓围住,这也是和这栋大楼的最大不同点。
安藤小心地走下来,站在两间并排的小屋子中间,其中一间是管理电梯机器的房间,另外一间则用来放置空调机器;位在南边的那间小屋子上面,摆著一个非常大的储水槽,两间小屋子中间有一条用来排气的深沟。
安藤伫立在排气沟前面,排气沟被铁网覆盖住,上面开了一个个洞,脚一踏到黑暗的长方形边缘,就好像要陷下去似的,安藤因此不敢再靠近。
他略微往前倾,把花束丢进某个洞中,双手合掌为高野舞祈祷。
如果昨天修理电梯的技术师没有上来这里,可能要更晚才会发现她的尸体。
四周已经被一片黑幕笼罩住,海风强劲地吹过来,安藤觉得有些冷,身体开始打颤。他没有勇气下去看看沟底,甚至连观看外表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等待死亡一定很恐怖,更不用说她从上面掉下去,摔伤脚踝而无法站起来,只能望著天空等死。高野舞死前究竟在这里待了几天?)
这时,管理电梯的机房里发出绞盘卷起铁链的声音,大概是电梯在上下移动的关系。安藤往后退了几步,看到机房的粗糙外表染上一层黑色油漆,到处斑驳不堪,由此可见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安藤加快脚步离开,他从屋顶爬下楼梯,因为距离十四楼阳台还有一公尺高,只好直接跳下来。著地时,他的脚底感到一阵麻痹,身体不由得跟著弯曲,这才看到眼前放著一把生锈的梯子。
安藤走进十四楼,回到电梯边,此时正好有一部电梯往上升,他立即站在那边等待。在等待之中,他极力思索著高野舞为何会爬到屋顶上的种种理由。
首先,他认为高野舞有可能是被坏人追赶上来,而且坏人一路跟著她爬过栅栏,她因为没有地方可躲,只好一直爬上去。
结果因为她最初的判断错误,以至于把自己推进死胡同里。
想到这里,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有一名年轻女子。安藤和那名年轻女子四目交接时,赫然想起这个女子曾在高野舞的房间出现,而且还跟他一起搭乘电梯下楼。
安藤将目光移到她手上断裂的指甲,同时闻到她身上的臭味,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忘怀的怪异气氛。
安藤张开双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名女子的面前,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为何她会在这个地方?)
安藤在心中找寻各种理由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恐惧感愈升愈高,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电梯门在两人的面前关上,年轻女子马上伸手去按住门,让它维持打开的状态。
这名女子的动作非常优雅,在那青色圆点图案的裙子下露出一双白皙、没有穿丝袜的腿,左手拿著一小束花。
安藤怔怔地盯著那束花。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你。”
年轻女子率先开口问道,她的嗓音比较低沉,但是很有魅力。
安藤张开嘴巴好半晌,终于自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声音。
“呃…你是高野小姐的姊妹吗?”
安藤带著一份期待的心情问道。
从他第一次在高野舞的房门外遇到她,以及今天她爬到这栋大楼屋顶、手中还拿著一束花来看,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年轻女子微微转动一下脖子,从她的表情看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然而安藤决定把它当作肯定的意思。
(姊姊捧著一束花来到高野舞的陈尸处……)
有了这种想法之后,安藤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恐惧实在太好笑了。不过,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害怕甚么。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女子全身充满妖气;如今谜底解开了,他现在只注意到她美丽的外表。
这个女子有细致的鼻子,一对双眼皮、亮晶晶的大眼睛,眼尾稍为往上翘,还有圆润的双颊……前几天安藤在高野舞的公寓碰到她的时候,由于她戴著太阳眼镜,所以没能看到这双大眼睛。
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美丽的双眸,安藤直接接触到她勾人的眼神,感觉不太自在,胸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真抱歉,你是……”
年轻女子故意提高声调问道。
“我在K大学医学院任职,名叫安藤满男。”
安藤表明自己的身份,却无法一语道清他和高野舞的关系。
年轻女子走出电梯,用右手押住电梯,然后以眼神示意安藤快点进去。她优雅的动作中有一股教人无法抵抗的力量,令安藤不知不觉地顺从她的指示,走进电梯内。
“下次再去拜访你。”
就在电梯门快关上之前,年轻女子开口说出这句话。
之后,电梯开始缓缓下降,安藤的胸中有一股无法压抑的情愫慢慢发酵著,年轻女子的倩影鲜明地留在安藤的脑海中。
自从安藤的家庭破碎以来,高野舞是第一个被他当成性幻想的对象。但是安藤今天受到的冲击比以往来得强烈,即便只有十几秒钟的相会,安藤已对她小腿的曲线、以及斜飞的眼尾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股无法按耐的性冲动突然袭上安藤的胸口,他一走出大楼,马上叫了一部计程车,急忙赶回家。
(“下次再去拜访你。”她到底有甚么事情?而“拜访”又代表甚么意思?该不会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吧?)
这时,安藤很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更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刚才的种种举动深受那名女子的影响,彷佛丧失了自己的意志……
34.
解剖高野舞的尸体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时序进入十二月,天气马上充满冬天的阴冷。
安藤一向讨厌冬天,最喜欢春、夏两季。
自从儿子去世以来,他就不再关心季节的变化;然而今早骤然变冷的天气,使得安藤也留意到冬天已经来临了。
他在前往大学的途中,一直犹豫著该不该回家去拿件毛衣。
最后,他还是没有回去拿。
从安藤位在参宫桥的公寓到K大学附属医院,用走的是有段距离,但是搭车反而不方便,因此安藤有好几次为了增加运动量,改以走路的方式上下班。本来他今天也想这样做,但由于天候不佳,于是决定到代代木坐JR。
今天早上,安藤要和宫下、电子显微镜专家──根本一起用显微镜观察高野舞和龙司的细胞,一想到这里,安藤就无法压抑焦躁的心情,恨不得能马上赶到学校。
到目前为止,其他地区并没有发生疑似天花病毒的感染病例,也没有因肉体的接触而染上病毒的报告。
从以上二点,以及在高野舞的房里发现一卷被消掉的录影带来看,如果从高野舞的身上发现疑似天花的病毒,就可以断定她有看过录影带;也就是说,在她身上所引起的突变,是由录影带所引起的。
安藤一进入研究室,宫下很有精神地向他打招呼。
“哦,就等你一个罗!”
宫下和根本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做电子显微镜观察的事前准备。
以病毒而言,不是想观察它就可以马上用电子显微镜来看的;必须装上离心机,还有准备细胞切片,诸如此类的工作都需要在事前做好。
“请把房间的灯光关掉。”
根本开始下指示。
“OK!”
宫下轻快地回答,并立即关上灯。
接著,根本独自进入暗室,用支持器固定超薄切片。宫下和安藤则不说半句话,在控制台前面坐下来,专心地盯著银幕。
不久,根本又回到原处,他关掉仅留的一盏灯,完成所有准备工作。
这三个人屏住气息盯著银幕,细胞切片在电子光束的照射下,一幕微生物的世界顿时呈现在眼前。
“这是谁的?”
宫下向根本询问道。
“高山龙司。”
银幕上放映出来的绿色图案,彷佛自成一个宇宙。根本转动控制台的按钮,银幕上的细胞便跟随他的调整而流动著。
“再把倍率提高一些。”
宫下一下指示,根本马上把倍率提高到9000倍,可以清楚确认出坏死的细胞模样,发出光亮的细胞质上有显示崩坏的黑块状。
“对准右上角的细胞质,再提高倍率。”
宫下看著坏死细胞上的斑点图案,他一下命令,根本又将倍率提高到16000倍。
“再提高一些。”
根本马上将倍率提高到21000倍。
“就这样,停!”
宫下说完,将脸靠向安藤。
安藤挺起上半身,更往银幕靠近,看到一些东西在动。
在逐渐坏死的细胞中,有无数像蛇一般的病毒来回游走,咬著染色体表面。
安藤感觉背部窜起一阵凉意,他从没见过这种病毒。即使他不曾把天花病毒拿到显微镜下观看,只从教科书中看过两、三次,还是可以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真是可怕!”
宫下张大嘴巴说道。
这种病毒如果流过血管内部,再输送到冠状动脉的话,就会到达前下行枝的内膜,引起那个部位的细胞发生变化,长出肿瘤来。
一旦了解那些组织结构,就会觉得没甚么,但是现在他们看到的病毒是由于“意识”的运作所产生出来的。
它并不是从外面侵入,而是在看过录影带的影像之后所产生的意识作用。
(这么说来,生命在萌芽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具有某种意识作用了吧?)正当安藤的思绪偏离主题时,宫下却喃喃自语道:“『RING』是甚么?”
安藤将视线移回银幕上。宫下则不知为何,突然显得欲言又止。
(这些病毒的形状可以比喻成甚么呢?有弯弯曲曲的,也有像壶状的,而大部份是像椭圆戒指的形状……嗯,以戒指来形容它最贴切了。)安藤和宫下发现这种病毒具有奇妙的形状,于是将它命名为“RING病毒”。
“你觉得如何?”
宫下非常佩服安藤的判断,觉得这个名称非常适合,但那反而使安藤感到有些不安。
一旦事物的发展尽如人意,反而会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有“神”的存在。
安藤不禁思考事情的发端究竟是甚么。一开始,他从龙司的肚子露出来的报纸上发现“178136”这几个数字,解出一个暗号“RING”,后来又从浅川和行那里发现一份标题为“铃”的报告书,里面写著令人无法置信的事实。
如今,他们又在电子显微镜下看到一群环状病毒,每一轮回就会改变形状,似乎象徵这种“RING病毒”具有自我改变的强烈意志。
根本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样,他放映投影片的手不停地颤抖著。
一直放映到第七张时,根本将高野舞的血液底片拿到暗室里显像出来,他将高野舞血液细胞的超薄切片放在支持器上面,然后回到控制器前面,按了一下按钮。
“这次是高野舞的细胞。”
根本像刚才那样慢慢地提高倍率,不用花多少时间就找到病毒。
(没有错,果然是同一种病毒,而且弯弯曲曲地蠕动著……)“是相同的。”
安藤和宫下同时张大嘴巴叫著。
他们两人的眼睛看到完全相同的病毒,可是身为电子显微镜的专家──根本则察觉到其中微妙的差异。
“很奇怪。”
根本用手托著下颚、歪头说道。
“你发现甚么了吗?”
“不是,现在还不能确定,必须用照片详细比对。”
根本做事一向慎重,他不想光凭刚才看到龙司血液中病毒的印象,很快就下结论。
他深信以一位科学家而言,凡事不可仅凭印象就下结论,必须要有根据才行。
于是,根本将高野舞血液中的病毒和龙司的做比较,龙司有一部份病毒的环状被切断,像是蛇卷起身子而形成壶状的东西,其他大部份都是完美的环状。可是存在高野舞血液中的病毒,大部份的环状部位被切断了,而且像线一样伸长。
根本为了确认自己的看法,特地选了一个看得特别清楚的病毒,将焦点对准它。
银幕上清楚地显示出这个病毒的形状,彷佛从头部延伸出长长的鞭毛,像波浪一般摆动著。
霎时,安藤、宫下和根本三人同时想到相同的事情,只是大家都不敢说出口。
根本再将环状病毒的照片拿来做比较,很明显的,高野舞的环状病毒中呈现线状的比龙司多。经过统计之后,龙司的病毒里仅有十分之一的线状病毒,而高野舞则占了一半的比率。
(没理由会差这么多呀!)
安藤认为所有猝死的尸体应该都要保存细胞切片,以电子显微镜来检视血液中的病毒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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