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喂,你在想甚么?”
被宫下这么一问,安藤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两个小时前所发生的事情,让他全身感觉像是刚被大海啸袭卷过一般无力,皮肤仍浮起一阵鸡皮疙瘩。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宫下显得有些不耐烦,再度大叫出声。
“啊…有啊!”
安藤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语意不清地回道。
“到底是发生了甚么事?你就说说看嘛!”
宫下从桌子下拉出一张圆椅子,然后翘起二郎腿,背部往后面一靠。
时间还不到六点,窗外的天色开始慢慢变暗了,法医学研究室里只有安藤和宫下两个人。安藤在察看过高野舞的房间之后,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回到大学的研究室时,正好碰到宫下来讨论病毒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平抚激动的情绪。
“其实也没有甚么事。”
安藤不打算跟宫下说明在高野舞房间的“体验”。即使他想说,也不晓得该怎么形容比较好。对安藤来说,这是一种非比寻常的经验,尤其当他不小心在浴室失去平衡,一头栽到马桶旁边时,真的感觉到有个“东西”站在他后面。
更教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个“东西”还发出笑声……安藤自认不是胆小鬼,但是那时候,他竟无法鼓起勇气回头去一探究竟。
“你今天的脸色很不好哦!”
宫下一边说,一边擦拭著镜片。
“我最近都睡眠不足。”
这并不是谎话,安藤最近时常在半夜醒来,睁大双眼盯著天花板看。
“那就好,之前跟你问了好几次你也不讲。”
“抱歉……”
“那我们可以继续先前的话题了吗?”
“请继续。”
“刚刚说到在横滨Y大学解剖的两具尸体上发现到的病毒……”
“是很像天花病毒的那种?”
安藤插嘴问道。
“啊!就是那个。”
“外表很相似吗?”
宫下用手轻轻敲著桌面,直直地看安藤的眼睛说:“你没有仔细听我刚才说的话吧!我装上DNA自动解析装置,分析新发现的病毒盐基排列,然后再放入电脑里,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它几乎和实验室里的天花病毒完全相同。”
“应该不会和天花完全相同吧!”
安藤为求精准地问道。
“喔,大概有七成相同。”
“其余的三成呢?”
“你听了可不要吓一跳,其余的和主导酵素的遗传因子盐基排列一致。”
“酵素?哪一种生物?”
“人类。”
“不要开玩笑了!”
“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这是事实,其他种类的病毒具有人类的蛋白质遗传因子,也就是说,目前发现的新病毒是由天花的遗传因子和人类的遗传因子所构成。”
那么天花应该就是DNA病毒。如果是还原病毒的话,它包含人类的遗传因子也没甚么好奇怪的,因为它具有反转酵素。但是,平常不具有反转酵素的DNA病毒,是如何将人类的遗传因子纳入细胞核中呢?
安藤无法说明那个过程,而且在其中有些病毒是酵素、有些病毒是蛋白质的情况下,把它切割得零零碎碎,包含在人类的遗传因子里面;就好像把人的身体分解成几十万个部份,由病毒各自分担、保存。
“龙司身上找到的病毒也是同样的情形吗?”
“我们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前几天,我们也从龙司冷冻保存的血液中发现类似的病毒。”
“也是天花和人类的混合部队?”
“大概是吧!”
“大概?”
“大致相同,但是可以看到一部份的盐基排列重复出现。就好像金太郎的糖果,随便拿出任何部份,就会大约有四十个盐基排列重复出现。”
安藤一听,顿时说不出话来。
“不过,在横滨Y大学解剖的那两具尸体并没有那些东西。”
“换句话说,从横滨那两具尸体上所发现的病毒,和从龙司血液里所发现的病毒有些微的不同?”
“应该是吧!两者十分相似,只有些微的不同。在其他大学传来的资料尚未齐全之前,也不能很肯定地下结论。”
这时,桌上的三部电话中,位在最里面的那一部响了起来。
宫下发出啧啧声说道:“有电话来了。”
“失陪一下。”
安藤起身接电话。
“喂……”
“我是M报社的吉野,安藤教授在吗?”
“我就是。”
“我想请问一下上个月二十日,在东京都监察医务院解剖高山龙司的是不是教授您呢?”
“是,是我操刀解剖的。”
“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您,不晓得您甚么时候有空?”
“这样啊……”
一时之间,安藤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
宫下在一旁好奇地问道:“是谁打来的?”
安藤用手按住话筒,低声对他说:“是M报社的记者。”
接著他把手放开,反问道:“不晓得您有何贵干?”
“关于这一连串的事件……我想要请教一下教授的看法。”
安藤听到他说:“一连串的事件”这种说法,不禁感到有些吃惊。
(难道传播媒体也注意到这件事情了?这未免太快了吧!
担任解剖的医学院在两个星期前,才发觉到这桩数人猝死事件的关联性……)“你所谓『这一连串的事件』是指……”
安藤想用话来套吉野,看他了解的程度有多深入。
“那就是以高山龙司开始,大石智子、機遥子、岩田秀一、能美彦武,还有浅川的妻子和女儿等一连串猝死事件……教授,不知您意下如何,有没有时间和我见一面呢?”
(如果这位叫吉野的记者手中握有关于这次事件的情报,或许可以问出更多事情……反正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全部实情,而且最好能继续保存这个秘密,并从对方手上获得必要的情报。)
“好,我知道了。”
“甚么时间比较好?”
安藤打开记事本,确认一下时间表。
“明天中午以后,我有两个小时的空档。”
吉野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也在调整他的时间表。
“知道了,那我就在明天中午去研究室那边打扰您了。”
安藤和吉野几乎同时放下电话筒。
“有甚么事吗?”
宫下立即靠过来,拉拉安藤的衣袖问道。
“他是个新闻记者。”
“对方说了些甚么?”
“他说有事要来请教我。”
“哦……”
宫下低下头思索著。
“对方好像也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道是谁泄露这个消息的。”
“明天见面的时候,我再向他问问看。”
“不要跟他说太多。”
“这个我了解。”
“特别是有关病毒的事情。”
“啊!说不定对方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此时,安藤突然想到一件事。
(浅川和吉野都是M报社的记者,而且这两人是熟识,如果吉野和这个事件有关联,说不定明天中午就能听到一些有趣的情报。)安藤的好奇心正逐渐地扩大。
16.
吉野在中午时间来到安藤在K大学的研究室,他们在一个钟头前一起来到这家位于车站前面的露天咖啡店,此刻桌上还放着吉野的名片。
不过,吉野从刚才到现在已经伸手握住杯子好几次,眼睛盯著手表,可见他待会儿还要赴另一个约会。
“真是抱歉,我先失陪一下。”
吉野低头站了起来,很快地离开位子,走向柜台旁边的公共电话。安藤看到他一面打开记事本,一面慌张地拨电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直盯著名片上的文字──“M报社横须贺分社吉野贤三”。
他刚从吉野那里听到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此时脑中一片混乱。
按照吉野的说法,这一连串事件开始于八月二十九日晚上,有四名男女住进位于伊豆半岛南箱根一个叫做“PacificLand”(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小木屋,这四人在B─4号小木屋过夜,无意中发现一卷录影带,并将它放映出来;看过那卷录影带的人,在一个星期后竟然都意外死亡。
安藤思索了很久,觉得那根本是个荒诞、无稽的故事。
吉野甚至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那卷录影带恐怕是用特异功能拍摄出来的东西!”
假如是从前的安藤,一定会觉得使用特异功能来拍摄影像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在他解剖完龙司的遗体之后,亲眼目睹龙司的肚子露出一截报纸,上面还排列著数字,后来又在高野舞的房里亲身体验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氛……如果安藤将这些事情说给别人听,不也是一则荒诞无稽的故事吗?
至少吉野与这一连串事件有直接关系,而且他的说法也有一些根据。他在浅川和龙司调查这件事的时候,一度成为他们的后援者,说起话来也比较具有说服力。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吉野一回到座位,马上在记事本上写字,笔端不时地戳到他蓄着络腮胡的脸颊。
不一会儿,吉野十分客气地问道:“我们谈到哪里了?”
“刚好说到高山龙司的事情。”
“对不起,高山先生和教授您是……”
“我们在大学时代是同学。”
“喔……我曾经听说过。”
安藤猛然了解到吉野是在调查过事件之后,才跟他联络的。
“吉野先生,你看过那卷录影带吗?”
安藤终于说出在心里盘旋已久的疑问。
“我要是看过的话,只有躺在这边等您解剖的份了,我没有那种勇气。”
吉野微笑地回道。
那卷神秘录影带似乎和一连串猝死事件有关,安藤之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
可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世上会有这种录影带存在,更别要他们相信看过影像者都会死亡的事实。如果要人相信这件事,可能得等到他们亲自看过录影带之后,在一个星期后面临死亡的瞬间,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吧!
吉野慢慢地喝著变冷的咖啡,完全没有像先前那般催促对方的动作出现。
“为甚么浅川先生至今仍然活著?他也看过那卷录影带吧!”
安藤说话的语气中隐含一种轻视的意味。
“这也正是我心中的疑问……”
吉野探出身子,继续说道:“我认为直接询问本人是最好的方法。我去过浅川住的医院,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绝对问不出任何线索。大概……”
吉野好像突然想到一件事,慢吞吞地说著。
“大概甚么?”
“如果能得到那个东西的话……”
“你是指……”
“浅川本来是周刊杂志的记者。”
安藤不知道要说些甚么,只好顺著吉野的话尾回道:“是的,这一点我知道。”
“关于这件事,他本来是为了让它成为独家报导,才开始追查事件的真相。浅川找高山龙司一起到伊豆半岛和热海调查事情,我想他们应该有找到甚么证据才对,而且他们在调查完毕后,也有把调查内容制作成文书资料存在磁片里面。”
“原来如此。”
吉野露出遗憾的表情说:“不晓得那些资料放在哪里,房间里面也都找不到。”
吉野的视线眺望著远处,露出一副苦思的模样。
“房间?”
“浅川目前住在医院,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去世了,公寓里应该没有人在,因此我就偷偷地潜入房里四处搜查。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管理员,他马上就会把钥匙交给你……”
安藤昨天为了调查高野舞的行踪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因此他不敢责怪吉野。
吉野的表情有些沮丧,嘴里一直喃喃念著:“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我连文书处理机和磁片都找过了。”
吉野发觉自己的脚一直在抖动,于是急忙将手放在膝盖上,苦笑了一下。
这时,安藤的脑中浮现数张照片的记忆,那是浅川发生事故的现场照片,其中有一 张拍到助手座位上放着一台手提式个人电脑或文书处理机,脚边有一部像是录放影机的黑色物体,那两样东西深深地印在安藤的脑海中。
安藤佯装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潮,私底下却拚命思考著。
(说不定我可以找到这一连串猝死事件的文书资料,吉野曾到浅川的家里搜查过,但是他的房里并没有文书处理机和磁片。然而,吉野并不知道浅川最后待过的地方……也就是发生事故的车子里很可能就放著那些东西。)安藤觉得自己能拿到磁片的可能性相当大,但是他不想跟吉野表明此事;即使他真的拿到磁片,也要看内容为何物,再决定要不要交给新闻媒体。
目前能肯定的一点是,这七具尸体上都发现到类似天花的病毒。安藤相信再过不久,S大学和横滨的Y大学将会成立专门研究小组,发表这个新发现。
若在这之前就让新闻媒体知道这个消息,引起一阵骚动的话,可能会因此引发民众的恐慌;稍微处理不好,就会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接下来,吉野开始提出许多疑问,例如:“解剖结果怎么样了?”、“判定死因了吗?”、“有没有更新的发现?”等等,他一副准备记下所有线索的姿态,不断地提出问题。
对于每个问题,安藤都尽可能表现出亲切的态度、毫不保留地回答。
但事实上,他非常渴望拿到磁片,脑中暗自思索着该如何做才能取得磁片。
17.
隔周的星期六,安藤在监察医务院解剖完两具尸体后,他找来专门处理交通事故现场的警察,询问他们肇事车辆的后续处理问题;并以当时浅川在首都高速公路湾岸线的大井交流道出口附近发生事故为例子,请教他们之后怎么处理那辆车子。
“我先检查车内有没有相关证物。”
年轻警察用手移动一下眼镜,然后回道。
安藤和他见过好几次面,但今天还是头一次问他事情。
“然后呢?”
“接下来就把车子还给车主。”
“如果车子是租来的呢?”
“我们会把车子还给租车公司。”
“好,如果乘坐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和女儿三人,这一家人住在品川区的一栋公寓里,太太和女儿由于意外事故身亡,先生则受重伤被送到医院去,那么遗留在车上的东西要怎么处理?”
“暂时交由当地管辖区的交通课保管。”
“在首都高速道路大井交流道的出口处发生车祸的话,是属于哪个管辖区?”
“在出口处吗?”
“嗯,就在出口附近。”
“可是首都高速道路的里面和外面的管辖区不一样……”
此时,安藤蓦地想起事故现场的照片内容。
(没有错,那起事故发生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东京湾海底隧道的入口……好像在哪个文件上看过这样的叙述。)
“是在首都高速公路上。”
“那样的话,就是属于首都高速公路的交通警察管辖。”
安藤第一次听到这个单位。
“他们的总部在哪里?”
“在新富町。”
“我知道了,遗物被放在那边保管。接下来呢?”
“他们会马上和家属取得联系,请他们出面认领。”
“如果家属都死掉了呢?”
“你是指住院先生那边的亲兄弟吗?”
安藤不了解浅川家中到底有几个成员,但是以他的年龄来判断,他的双亲还健在的机率很高。所以,警方很可能会把车内的遗物交给浅川的双亲。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帮忙。”
安藤问完话之后,立刻着手调查浅川老家的地址。
结果,浅川的双亲都还健在,两人目前住在座间市栗原。
安藤打电话过去询问他们有关浅川车上遗物的放置地点,浅川的父亲声音沙哑地说出住在神田的长男的名字。浅川和行是三兄弟中的老么,上面有在综合出版社S书店文艺书籍部工作的长兄,以及担任中学国文老师的二哥。
浅川的父亲提到警察也曾经联络过,希望他们去领取浅川的遗物。而首都高速公路交通警察的所在地和神田比较近,因此就由长男代替父亲去领取遗物。
接下来,安藤必须和浅川的哥哥──浅川顺一郎取得联系,他和妻子现在住在神田的某栋公寓里。
安藤一直到晚上才联络上浅川顺一郎,他害怕让浅川顺一郎觉得自己有所隐瞒的话,可能会弄巧成拙,不能拿到磁片,于是直接说出事情经过。
但他又不能把自己从吉野那里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浅川顺一郎,安藤只能尽量以委婉的语气,跟他强调浅川可能保存著可以解决事件的文书资料,然后再提出监察医务院法医的身份,请求对方让他影印那些资料。
“可是,我也不知道保管的遗物中是否真的有那些东西?”
浅川顺一郎可能还没检查过浅川的遗物。
“你有没有看到文书处理机?”
“有,但也差不多坏了。”
“里面有没有磁片?”
“我还没有检查到。事实上,我把它装进纸箱带回家后,就没有再去动它,也没有看过里面的物品。”
“里面是不是还有一台录放影机?”
“有,但是我把它丢掉了,这么做是不是不对?”
“你把它丢掉了?”
安藤不禁屏住气息。
“我知道他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一向部把文书处理机带在身边,但就是不懂他为甚么把录放影机放在车上?”
“你说……你把它丢掉了?”
“是的,因为那台录放影机已经完全故障了,我在前几天把它拿去丢掉了……又不是修一修就会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想和行应该不会怪我才对。”
“那么录影带还在吗?”
安藤在心中祈祷对方千万别将录影带丢了。
“这我也不知道,里面除了文书处理机和录放影机之外,其他还有两个旅行用的手提包,那应该是阿静和阳子的东西,我没有打开来看过。”
安藤焦急地说道:“我可不可以过去打扰你一下呢?”
“可以。”
出乎意料之外的,浅川顺一郎竟然十分乾脆地应允安藤的要求。
“明天可以吗?”
明天刚好是星期日。
“明天我要和一位作家去打高尔夫球……我会在七点回到家。”
“那我就在明晚七点过去拜访你。”
安藤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七点”,还用原子笔在下面划上好几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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