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藤满男梦见自己沉入深不见底的海中……突然间,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他随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从床上伸出手来拿起电话筒。
“喂……”
电话筒的另一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喂、喂……”
安藤满男扬起声调催促对方回答,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话筒彼端传来一个既冷漠又低沉的女人声音。
“拿到了没有?”
一听到这个声音,安藤满男觉得自己彷佛被推入海底深渊一般。
他回想起刚才梦见的情景──梦中他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一时之间失去方向感,掉入海底深处,任由波浪翻弄著……而且如同往常一般,他感觉到有一只小手在胫骨附近抚摸著。
每回安藤梦到有关海洋的梦境时,一定会感觉到一只小手在他的脚底附近抚触,然后长得像有刺水母的五根手指头会在海底消失,他总是焦急地伸手去捞寻,却只留下几根柔细的头发,而那具小小的身体一直往海底深处沉落……话筒彼端的女人声音宛若梦中出现的柔细毛发一般,令人觉得有些厌恶。
“呃…收到了。”
安藤不耐烦地回答。
他早在两、三天前就收到妻子签好名字、盖上印章的离婚协议书,一旦安藤签上名字、盖章之后,这张离婚协议书将立即生效。不过,他还没有这么做。
“然后……”
妻子有些倦怠地催促著,她希望能早点将七年的婚姻生活划上休止符。
“然后怎么样?”
“你签好名、盖上印章之后,再寄来给我。”
安藤无言地摇摇头。他曾有好几次向妻子表明要重新开始的意愿,但妻子每次都会提出不可能实现的条件,去意甚坚,久而久之,安藤也开始对自己抛开自尊去恳求她的做法感到疲倦。
“我知道,照你所说的去做就是了。”
安藤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妻子一听,不禁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到底要怎样?”
“怎样?我有说要怎么样吗?”
安藤摸不著头绪地反问道。
“就是你对我所做的事呀!”
安藤紧握著手中的话筒,无奈地闭上双眼。
(即使离婚了,她还是会每天早上打电话来责怪我同一件事情。)“我觉得很抱歉……”
安藤嘴巴这么说,心里可不这么想;他只是应付一下妻子,安抚她的心情。
“是他长得不可爱吗?”
“你在胡说些甚么!”
“可是……”
“不要问这些我完全听不懂的问题。”
“那你为甚么会做出那种事情?”
妻子声泪俱下地控诉著,彷佛即将陷入疯狂的状态。
安藤很想立刻挂上电话,教她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不过基于补偿的心理,当下决定静静地忍受妻子的责骂,任由她发泄心中的怒气。
“至少你也说些甚么嘛!”
“要说甚么?在这一年又三个月的日子里,我们每天只是不停地谈论那件事,我想已经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把孩子还给我!”
妻子只顾著悲伤地喊叫,根本不去正视事情的对错。
事实上,安藤也很希望上天能把儿子还给他们,但他知道光祈求上苍帮忙、请求神的怜悯也无法挽回儿子……为了要让妻子的心情稳定下来,他极力好言相劝道:“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可以还给我的话……”
安藤眼见妻子被过去的不幸包袱束缚住,无法迎接新生活的样子,不由得感到非常痛心。已经失去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如今他只能尽力规劝妻子好好经营两人的关系,计划未来的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安藤不想因为这种事情而导致两人离婚,只要能让他们俩恢复往常那样的夫妻关系,不管任何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然而妻子只是一味地把责任往安藤身上推,令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未来的生活。
“还给我……”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安藤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气声。
妻子经常自言自语地重复相同的话语,很明显已经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安藤曾经向她介绍一家朋友开的精神科医院,但这对妻子来说是多余的,因为她的父亲本身就是医院院长。
“我要挂电话了。”
“你一直都在逃避。”
“我只是希望赶快把这一切忘掉,重新再来。”
安藤知道对妻子说这些话根本无济于事,但他想不出究竟还能说些甚么。
当他正要挂上话筒之际,话筒那端传来妻子的吼叫声:“把孝则还给我……”
安藤挂断电话之后,妻子呼喊“孝则”的悲痛声音依然在他的房里萦绕不去。
他不禁喃喃念道:“孝则,孝则……”
安藤神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以双手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看看时钟,知道上班时间快到了,因此不能再这样下去。
安藤为了不让电话再打进来,乾脆把电话线拔下来,然后打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流入室内。窗外传来停在附近电线杆上的乌鸦叫声,使得久未接触大自然事物的安藤感到十分惊讶。
在他梦见一片漆黑的海底,以及听到妻子的吼叫声之后,能听到如此清脆的鸟叫声,心里不禁感到舒畅许多。
这一天──星期六在秋日晴朗的天气里揭开序幕,尽管天气如此舒适,安藤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一股悲伤,不停地眨著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拿起卫生纸擤了擤鼻子,再度倒回床上,不料先前强忍住的泪水竟夺眶而出。他由一开始无声的掉眼泪,到后来变成哽咽、啜泣,然后一把抱住枕头,不断地呼唤著儿子的名字。
这种突来的悲伤并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纯粹是由于某种触媒所引起的。
最近这两个礼拜以来,他都没有为死去的儿子流过眼泪。但即使流泪的间隔变长了,突然涌现心头的悲伤却一点也没有减少,而且这种情形或许会持续好几年吧!
一想到这件事,安藤心中顿时萌生一股绝望的念头,并从夹在书本中间的信封里拿出儿子溺毙后所留下的几根毛发。
那天安藤在海中寻找儿子时,戴在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不小心拽下几根儿子的头发,之后儿子的遗体没有浮上来,因此不能施行火葬;对安藤来说,这些毛发就等于是儿子的尸骨。
安藤将这些毛发放在脸颊上,藉此回忆自己与儿子肌肤接触的感觉。
他一闭上眼睛,儿子的脸庞登时浮现在脑海中。
刷过牙之后,安藤裸露上半身站在镜子前面,他用手托起下颚,轻轻地左右转动著舌尖去触碰牙齿,感觉还有少许齿垢残留在牙齿上,下巴和脖子附近也有胡子残渣。
他拿起剃刀在脖子处刮下几根胡子,一抬起下巴,从镜中看到颔下的苍白喉咙。
安藤再度拿起剃刀,将刀锋对著喉咙,从脖子往胸部、肚子滑下去,一直到肚脐附近才停止,肌肤的表面浮出一条白线。
此时,安藤将剃刀当作手术刀,想像正在解剖自己的肉体。他常常解剖尸体,很清楚胸腔内部的构造,里面有一颗拳头大小的心脏,在两片粉红色肺部的伴随下不停地跳动;只要稍微集中意识,就可以听见胸腔里面传出一种很执拗的胸痛声。
(我不知道那份悲伤附著在体内的哪个地方,如果是附著在心脏的话,我将会用这只手将那无尽的悔恨给挖出来!)他的手心不停地冒出汗水,手中的剃刀变得有些滑溜。
安藤将剃刀放在洗脸台的架子上,然后将脸转向旁边,忽然看到喉咙右边有一道血痕。
(这一定是刚才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皮肤了……)当刀片割到皮肤的那一瞬间,他理应会有刺痛的感觉;然而只看到皮肤上的伤痕,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安藤觉得自己最近对疼痛的感觉有些麻痹。起初,他有好几次一看到血就以为自己受伤了,但久而久之也不觉得有甚么稀奇。
他一边用毛巾按著脖子,一边拿起手表来看。
(现在已经八点半,该去上班了。)
安藤现在只能将全副精神寄托在工作上,唯有埋首于工作时,他才能暂时从过去的记忆中跳脱出来。
他身兼K大学医学院讲师和东京都监察医务院法医,只有在解剖遗体的时候,才能让他暂时忘却丧子之痛。虽然这种事情令人难以置信,但他的确只有在和尸体相处的时候,才能从爱子死亡的残酷事实中得到解脱。
安藤走出玄关,在通过大楼的大厅时,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
(今天比平常晚了五分钟。)
于是,他急急忙忙地赶往车站。
(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和盖章只要花五分钟,只要花五分钟就能切断我和妻子之间的依靠和牵绊……)从安藤住的公寓到学校途中会经过三个邮筒,他决定要将离婚协议书投进第一个邮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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