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满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阵狂风掀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伞的,常常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了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半间房间是铺着讲究的地毡,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一只梵和林。一只红木的书架就在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还是什么的情感。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支烟,说:
“好,现在坐一回吧。”
我点着了烟,坐下去,紧迫的无意识的问:
“你怎么会有这些男人用的东西呢?”
“这些是我丈夫的东西。"
“你的什么?”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怅。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但接着又说:“让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让你换。”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的进去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凄凉。三支烟抽完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连续电闪中,我望见窗外是一块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地对面是两排平房,都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绿色的,最里的则是黑呢的。
难道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面我在她们的土外……
窗外的电闪少了,但雨可萧萧地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是抽烟。当我正燃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两杯威士忌和两杯热咖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西,我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已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我没有说什么,拿起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下杯,说:
“祝你快乐!”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乐!”我冷静地说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着说:"现在让我们喝点咖啡,谈谈吧。”
“……”我只是抽烟,没有回答她。原来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来这里,我想。
“怎么,你难道疑心这蛋糕咖啡是牛粪什么么?”
“……”我还是不响。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键上发出声音来,慢慢地奏出一个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这音乐感动还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在她的身后,我站了有三五分钟之久,禁不住自己,我问:
“鬼,(现在我早已叫惯了这个称呼,觉得也很自然而亲密了。)那么你是有丈夫的了?”
“为什么鬼就没有丈夫?”她还是奏她的曲子,也没有回过头。
“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是不是与是都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末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她说:“那面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末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说而一直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的圆桌上边,拿起一支姻,一匣洋火,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追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烟,等她从嘴里吐出烟来。可是她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口烟吐出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的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赶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始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看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哪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再会。假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夜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需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我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末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末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地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侯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体息过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作什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没有见你过。”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了,不一会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楼上,而且我楼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里一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着。”
“老先生,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好不好,我决不是坏人,而且同那间房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确空着,不过以前是住过一位小姐,现在是死去有两三年了。”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颗粒性肺结核,来不及进医院就死了。现在我们把这房子空着,留着,纪念着她。”
“不过,我实在最近还见过她,她爱穿黑的衣服可是?爱吸—种叫Era香烟可是?”
“是的,可是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这间房子,老先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我是来过的。中间房间很大,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帐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后,我们伯帐子弄黑,所以才套一个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来过的了。”
“老先生,不要这样细究我,我是她的朋友,这是一句真话,无论是她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间楼上去看看。请你允许我吧!”
这样总算得了他的允许,一同登了楼,门开进去,屋内阴沉沉的,的确好像久久无人似的,但是我将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过,所看过,所用过的种种抚摸了许久许久,我起了难解的惊异。忽然我到了书房里望那红木的书架,用很迫急的调子对那老绅士说: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书架上的圣经的旁边有一只表,这只表是我的,后面还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现在还在走。”
我说得很兴奋,可是老绅士和缓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给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没有,我摸了许久,颓丧地把手放下来。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说:“你真是太动情了,就算你有表在这里放过,现在也是多年了,锈了,坏了,你看像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表还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请你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总算是我女儿!唉。现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过这房子,我们下去吧!”
我被邀下楼来,被送出门外,我们间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怅然不释地回家。
到下一个所约的夜里,她于我临别时把表交给我说:
“上次你把表忘在这里了,我替你开着,现在还在走呢!”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心死,但是我在这样友谊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乐。这样过了一年,一年中我们没有谈到友谊以外的话。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说起的,我忽然说:
“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亲热而自然。)我们的约会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觉得夜里常这样来是辛苦的,那么,你可以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来一次,再或者是两个月来一次。”
“不过你晓得我在爱你。”
“你又说这句话了,这句话总是属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恋爱,那么也可以同狗同猫恋爱了。”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太太一样么?”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站起来避开我,她说:
“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两只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我笑了,我说:
“不过,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世间决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过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了一些久未会到的亲友们,但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老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谊以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例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静的床上想想,觉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病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发我这份情绪,我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终于抑制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辆汽车,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子径驶到那个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了楼,在她的房内的沙发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不。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那末为什么还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了汽车等在村口,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毡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车的时候,她说: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我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谊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国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干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挑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已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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