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决定从家里搬出来,我说不出太多的理由。母亲没有阻拦,只说鸟儿大了总是要飞出去的,这永远是你的家。我点头,不敢看母亲的脸。
我轻轻地磕门。“吱呀”,门开,一位老妪探出头来——饱经沧桑的纹刻在脸上,却是十分地祥和。不禁想起了祖母。
“先生找人吗?”
“老人家,朋友介绍这有房租,您可是房东?”
“哦,租房。楼上有两间,先生可以上去看看。”她将我让进屋一边说道:“先生贵姓?”
“姓贺,叫我小贺便是。”
这是前院,两边种了些槐,古朴有些陈旧的两层小楼,楼梯是木板制的。槐下一个十岁的顽童,正蹲在地上玩着石子和泥,铜铃般的眼好奇地瞪着我这“不速之客”。“叔,您要住这吗?”我没回答,看着他温和地笑笑。他便跑了过来,紧跟在我的身后。“俺小孙子乙儿,怪淘气的。”阿婆笑道。
随阿婆上了楼。楼板也是木制的,走在上面“咚咚”作响。楼上一共两间房,靠东的那间有两扇窗,东、北各一扇。东边的窗可进些阳光,推开北面的窗便可见到屋后的江、码头和船只。我很喜欢这种环境,于是要了东边的这间。说好了价钱,阿婆说今天就打扫打扫,明便可搬来住。
第二日,请了假,雇了骡车,将全部的家当搬了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几件衣裳,两箱书和一架古筝。
我每天回来就上了楼上的房间。在屋里备课,看看书,闲暇的时候弹弹古筝,天气好去屋后的江边散散步。一般是很少下楼的。生活无波无澜,倒也逍遥自在。
有一天课下得早,又无事,就早早地回来了。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乙儿在院里大叫着“萍姑”、“萍姑”。等我进了院门,刚好见楼下正门一个女孩的背影闪进了屋内。没见到女孩的脸,只有一团红色的身影,是那女孩的红裙。乙儿见我回来,忙嚷道:“叔,我萍姑回来了,给我带了好多好吃的。”他嘴里吃着零食,很神气很得意的样子。我知道他是指那个女孩,便故意问他“萍姑”是谁。他一边吃着饼干一边说:“就是我的小姑姑啊!”说着他就对着屋里大喊“萍姑”、“萍姑”。里面却没人回答,乙儿只顾着玩和吃,叫了两声也就作罢了。
我很想看看那个女孩的模样,但是我从来没进过那张门,当然现在也不会。我呆了会,逗了逗乙儿,想等那女孩出来,可是她始终都没有。也没见到阿婆,于是我便上了楼。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难以睡去,脑子里依稀还闪动着白天见过的那条红裙子。
过了几天,始终没见到那个女孩出来过。乙儿也见得少了,他没再提起他的“萍姑”。阿婆遇到我也没说过什么,我也不好问,难道又走了?我心想。居然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又一日傍晚回来,上了楼觉得挺累,躺在床上却是思绪烦乱。将两扇窗都打开了,总是有风徐徐而来,而今天的风又格外清新。发现今夜的月也很美,银色的月光洒进小屋。心情似乎也显得好起来了,于是便坐到筝前,轻轻地弹起最爱的那首《高山流水》。看着窗外的景色,拨着轻柔的玄,和着轻柔的风,琴声绕梁,自己也不禁陶醉于其中,不知不觉弹了三遍。
正即兴着,突然有轻轻的磕门声传来。我问了声“谁”啊,想必是阿婆,正准备起身开门。却听得门外是个轻柔的女子声音道:“贺先生,是我。”难道是她?我吃惊不小,开了门来——正是她。虽然那天只见着了个背影。尤其是那条红得非常自然的裙子,即使是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是非常引人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她不惊不艳,不娇不媚,美得却朴实自然。美目中透露着丝丝清纯,使人过目不忘。
她看到我眼睛盯着她的惊异表情,有些羞涩,低下头去,轻轻问道:“先生刚才弹奏的可是《高山流水》?”
“正是,姑娘也知道?”我显得有些激动。
“小时候听父亲弹过。”
“姑娘也会?”
“不,父亲没教过我!”
“姑娘请进来说话!”我觉得自己颇有些失礼。
她大大方方走了进来,我一边请她坐下一边倒茶。
“听乙儿叫你‘萍姑’,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赵,先生叫我‘萍儿’便是!”
“我叫贺志,以后别称我先生,叫我贺大哥吧!”
萍儿笑了笑,点头应许。她笑起来很亲切自然,皓齿微露,楚楚动人。萍儿就是这样一个女孩:虽不是倾国倾城,羞花闭月,但举手投足之间,自然得体,处处透着丝丝纯美气质。那种真真切切的美,却是无人能及的。
萍儿走到筝旁,俯了身,双手轻轻抚琴,似乎想着什么。萍儿的双手很白,十指细长。我惊异这么美的一双手怎么不会弹琴。我忍不住问道:“你不想学琴?”我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头来:“贺大哥愿意教我吗?”萍儿眼波中流露着异样的神情。我们四目突然相对,都避开了去。
我坐到筝前,慢慢给她讲了些弹筝的基本指法,讲了《高山流水》,也讲了伯牙和钟子期的典故。之后我又弹起了《高山流水》,萍儿坐在我旁边静静地听,细细地品位。偷偷看了眼萍儿,似乎心神领会。不觉暗暗问自己:“萍儿会不会成为我的红颜知己呢?”
过了会,萍儿起身告辞,我送到门口。萍儿道:“贺大哥请留步,今夜打扰了。”我笑着说:“不会的,有时间不妨常来小坐。”萍儿颔首轻笑,下了楼去。
我开始依恋这个地方,依恋着萍儿。以前忙完了事才回来住上一宿,早上便又匆匆离去。而现在总是早早地就赶了回来,很多在外的应酬也尽量推掉了。萍儿几乎天天都会上楼来。现在房间都是由她来打扫,因为每天回来屋里都留下一种淡淡的清香,我很喜欢那种味道。天色渐黑的时候,她就会上来小坐,学会琴,闲聊会。萍儿冰雪聪明,学琴进展很快。现在一般都是她在筝前弹,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和听,以便指导。我常会细细地盯着萍儿轻柔的双手,或是出神地从侧面看着萍儿那张美丽动人的脸,长捷明眸,高鼻淡唇。如痴如醉。只到一曲弹毕,萍儿侧过头来问我是否有弹奏不对的地方,我才如梦初醒。忙道:“不错,很好!”萍儿知道我心不在焉,轻轻问道:“贺大哥在想什么呢?”每每这时,我只是付之一笑,我知道萍儿是懂我的。
那天晚上,我们漫步在江边。
江边有一座很美的石桥,我以前一个人常到这来。我们并肩站在桥头。我们说了很多,我们对很多事物的态度和观点都惊人的相似。然而说到爱情,萍儿却是默默无言。
萍儿凝望着远方,一阵江风吹来,将萍儿前额和鬓角的发缕向后挠着。我轻轻地握住了萍儿的一只手,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我温柔地说道:“萍儿,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也知道你同样也是爱着我的,对吗?”我深情地看着萍儿,等待着她的回答。她慢慢侧头过来,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反复思考了很久,轻轻点了点头。我感觉到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相互注视着,良久良久。
我们一直这样深深的爱着对方。那天下午,我早早地回来了。没见到阿婆和乙儿,却听得楼上有琴声传来,我知道那是萍儿。可是琴声为什么这么凄婉呢?我轻轻上了楼,萍儿已经停止了弹奏,她正站在北窗边,面对着窗外,风吹进来,有些凉。她红色的裙子被风吹动飘飘荡荡。我轻轻走了过去,将手放在她的双肩上。
“你回来了?”她声音有些微颤。
“嗯!”我轻轻扶着她的双肩,将她的身体转过来,我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怎么了?你哭过?”
“没有,刚才一个人静静地弹琴,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伯牙和钟子期。”
“萍儿,你总是这么多愁善感!”我温柔地笑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萍儿又道:“后来我又想起了宝玉和黛玉,还有梁祝……”
“别说了!”我用手轻轻地捂了捂她的嘴。
“你知道的,我们不会象他们一样,对吗?”我捧着她的脸看着她。
“志,我不能没有你!”萍儿的眼睛里又闪着泪光。
“是的,我也是的。”我拥着她。“明天我就和阿婆说,我要娶你。好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相信我!”我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对了,怎么不见阿婆和乙儿?”
“阿婆带着乙儿出去了,说要晚些回!”
“你吃过饭了没?”
“今天回得匆忙,忘了。你呢?”我问。
“我也没,我就去做饭。”
“我去买些酒来!”我显得很高兴。
回来的时候,萍儿已经把饭菜都弄好了,就摆在我房间的小桌上。我们相对而坐,我斟上两杯酒,举起杯子,萍儿也端了杯。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望着萍儿傻笑,想了会我说道:“萍儿,为我们我相识相知相爱干杯!”我们一饮而尽。萍儿莞尔一笑,笑容中却暗藏着一丝凄楚。萍儿到底在担心什么呢?我有些不解,可是我却不想再说出来。我一直认为我和萍儿之间总是心有灵犀的,我想以后我会有时间慢慢去感受。而我不希望是现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总之我一直在说着话,萍儿只是在静静地听。朦胧中记得吻过萍儿的脸,还有她的热泪。后来她将我扶到床边,我便沉沉睡去了……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东窗射进来,洒在我的脸上。我才知道这已经是第二天。
我将屋子找遍了,连楼下的房间我也进去了——我没见到任何人。
我颓唐地坐在院门口,斜靠着门槛。从早晨的金色阳光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再到月夜星辰。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倚着门槛迷迷糊糊地睡去。似乎是在梦里,隐隐的有琴声从楼上传来,我倾耳聆听,确实是《高山流水》,依然凄婉。我疯狂地跑上楼去。
萍儿脸色苍白,憔悴万分。原来仅仅一时一刻的分离就能将彼此相爱的两个人折磨得如此。我们都显得异常平静。我轻轻地问萍儿:“我们还会分开吗?”
“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萍儿显得很痛苦。
“为什么?你在说什么?”我知道自己很激动。
“我不能说,说了你也不会懂!”
“志,你相信有来生吗?”
“我不知道!”
“也许来生我们会在一起,相信我!”
“为什么?为什么是来生?”我紧紧地抓住她。
“求你别问了好吗?”萍儿近似乎在哀求我。看到她那张憔悴的脸,看到她眼里的泪水,我终于不忍心再说下去,因为我是那么地爱她。
萍儿走的时候,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我走了”。我知道她将永远地离我而去了。可是我没有回头看她,我不敢再面对那张苍白憔悴面孔。我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一任泪水从脸上悄悄滑落。
我独自来到我们常去的那座桥头,曾经风花雪月,卿卿我我已悄然而逝。我爬上桥栏,细细回味着每一个与萍儿相处的美丽动人的片段。我终于看到幸福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我带着一丝欣慰的笑纵身跳下去。我没感到一丝害怕,而是一种期盼的快慰袭遍全身。我似乎感到我在轻柔地下坠,脑子里渐渐空白了,隐隐约约又看到一条美丽的红裙子在眼前飞舞、飘荡,渐渐地模糊了,模糊了……
前世的一段记忆已落入了梦里。
今生,苟活于世,我苦苦寻觅,然而伊人又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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