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班医生到了,只有院长一人。
“冯医生不会来了,他死了。”
院长沉痛的说,眼睛红肿像是一夜未眠。
冯晓生是院长的得意门生,被公认为一零七医生未来的接班人。这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才华横溢,精通中西医,先后在亚欧各大医学院深造,主持或参与过数千次外科手术,研发过神经再生的药物,后到非洲当独立医师,用当地草药医治好近万名病人,被当地土著居民信奉为神灵。
二零零二年春回国,考取心理医师执照,提出心智再生理论,在引导智力残疾儿童的智力发育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同年再次提出精神障碍的回归式疗法,在心理学界引发轰动,甚至有传闻说他只要看病人的眼睛几秒钟便能使攻击性人格障碍的病人安静下来。他是医学界的一个传奇人物,是近百年来少有的医学全才。次年冬,冯晓生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到一零七医院,成为一名急诊医生,因为一零七医院的院长是和制,他的启蒙老师。
这样一个天才似的人,居然不动声色的就死了。
“您是说,冯医生是被谋杀的?!”
“是啊,现场是密室做案,三十七层的高度,门窗都没有破坏的痕迹,但是小冯……警方说他们会争取早日破案,还小冯一个公道。可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死了,唉!”
院长说不下去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漩,灰暗而疲惫的脸越发苍老了。
穆辛还处在震惊中,呆呆的说不出话来。白芬却突然问: “他的手稿呢?”
院长一愣,几乎是跳了起来,甚至都没来得及打个招呼便往外就跑。
穆辛还在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白芬在窗口望着院长的车驶出停车场,依旧不动声色的在办公桌前坐下,打开记录簿,开始记录昨晚的梦魇。
“别发呆了,去观察一下三号病人的情况,顺便把新记录取回来。记住,不要看他的眼睛。”
白芬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说,不给穆辛任何表达想法的机会。她当然有这个权力,因为她是三号病人的主治医生了,在冯晓生死后。穆辛脸色惨白而惊悸,他戴上口罩,走出值班室。
三月份的天气真的很冷,白芬坐在暖气旁仍旧感受到膝部一片冰凉,她停笔向后靠在椅背上,暗暗思忖,昨夜的梦里确实没有过谋杀冯晓生的情节,那会是谁干的呢?难道五号机构被感染的那个人是冯晓生的旧识?思索了半天,头左内侧隐隐的疼起来,白芬放下笔,轻轻的揉着太阳穴。
白芬开始分析昨天夜里的梦境,很显然她被三号病人引导了,一些基本事实发生了颠倒,比如在她和穆辛的关系上。白芬还记得穆辛被自己用诡异的目光盯着时恐惧的模样,以及他第一次听到关于一号病毒时惊骇的表情。可三号病人为何要引导她把这些事颠倒过来呢?肯定是有目的的,也许在暗示她什么。白芬从每一个细节开始着手,一点点推进。她认为自己虽然不是冯晓生那样的天才,但只要细致分析,一样能解开谜团。
正在这时,走廊里有一阵骚乱,几个女声惊惶失措的尖锐叫喊,这引起白芬的一些反感,她刚刚理出的一点头绪又被打乱了。
“什么事?”
“三号病人突然发狂要吃人,穆医生给他咬伤啦!”
“嗯?”
白芬快步走去,正遇到穆辛走出病房。在他身后,三号病人被绑在床上,满脸是血的吼叫着,那声音充满兽性。
“你没事吧?”
“没什么,胳膊让他咬了口,不碍事。”
穆辛镇定的说。他额头布满冷汗,凝聚成大滴的汗珠滚入眉毛,随着穆辛一抬头间甩落出去。
白芬没有说话,因为她看出穆辛痛的发抖,却在强忍。
“跟我去包扎一下吧!”
等到护士都离开后,穆辛才露出痛苦的表情。护士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用的是一条素净的手绢,此刻已染满鲜血,像朵朵梅花。白芬解开手绢,留意到上面绣有一个‘霞’字。
“没看出来,卫红霞对你还挺有意思呵!”
白芬一旁剪开穆辛的上衣一边幽怨的说,不自觉的用力一扯,把还未完全剪开的衣服拉了下来。穆辛痛的几乎叫喊起来。
“轻点你!她有没有意思我哪知道啊?又不是天天见面,再说我不整天和你在一起吗?我都不知道的事,偏偏你看出来了。”
白芬脸上浮起红晕,小心翼翼的给伤口消毒。穆辛却看的忘记了痛。白芬的眼睛专注于伤口,她的短发整齐的滑下,垂在脸颊上,秀美的眉毛微皱,挺挺的鼻梁下嘴角向两边轻轻的撇,一副心痛的模样。他们很少这样的靠近,穆辛闻着白芬身上淡淡的香气,心跳徒然加速,他的呼吸变得有些艰难,犹豫着该不该吻白芬。
“发生了什么事?三号病人为什么咬你?”
不知何时白芬的声音又变得像平时一样冰冷,没有感情了。穆辛无声的叹息,心底隐隐的痛。
“刚开始一切正常,三号病人很配合,后来吃药时……对了,这几天他在睡眠时一直有血管痉挛现象,所以今天我给他配了小剂量的安脉生,就是在用药时他突然发起疯来,说要吃了我。”
白芬停止包扎,有些生气的责问。
“你怎么能随便用药?你是主治医生还是我是?”
穆辛苦笑一声,不做反驳。
“他还说什么?”
白芬继续包扎伤口,非常的轻柔。
“他说‘从今天起,人将以人为食,以达到自然的平衡。’”
“自然的平衡?”
白芬若有所思的复述,陷入沉思。
穆辛把剪碎的工作服脱下,穿上外套准备回宿舍换几件御寒的衣服。他暗想这个三号病人真是利害,几层衣服都被他咬透了,还撕去一小块皮肉,如果自己躲的不及时,大概就让他咬着颈动脉了。想到这,穆辛打了个冷战,三号病人的举止像只凶恶的狼。
“是平衡!”
白芬突然恍然大悟的对穆辛说,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他引导我的梦只是想达到一个男女思维定势的平衡,这就是他的目的,一个狂妄的男权主义者!”
“啊?”
穆辛还是不明白,白芬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脸,非常自然的踮起脚尖吻了他的唇。
“你先去换衣服,回来我告诉你。”
<二>
白芬仔细的分析三号病人的梦境,想要从中得出线索,但这并不是容易的事。三号病人在讲述他的梦境时显然加进了个人的主观意识,他似乎在诱导白芬的思路。
这是一个智力的对峙。
八点十三分,穆辛回到隔离区。白芬已叫护士到食堂打了两份饭,还给穆辛准备好了睡觉的床铺。穆辛一边吃饭一边听白芬讲昨夜的梦,不时的提出不同意见,他说三号病人潜意识所要表达的东西似乎不止男权主义,还有另的,一种人性深处的焦虑,当然这种焦虑也可能是白芬的,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这是亘古不变的。
吃过饭后是八点二十三分,穆辛睡前又和白芬说了会工作上的事情才躺下,只一会就睡着了。白芬坐在床边注视着穆辛,眼中充满了爱,轻轻的在他脸颊上一吻,才离去。回到值班室时是八点三十一分,早班护士说有两位警察来调查冯晓生情况,在医院的健康花园等着,副院长点名让白芬接待,于是她离开隔离区,到外面的健康花园。
现在是三月份,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雪,到现在还没融化,健康花园里的耐寒植物都覆盖在白雪下,像压了层丝棉。白芬远远的看见两位警察呵着白气在跺脚,不禁感到好笑,他们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知道了点一号病的事,所以连医院门诊大楼都不敢进了。
“你们好,我就是白芬。”
“噢,您就是白医生啊!这么年轻,比……”
“你好,我们是市刑侦大队的,我叫毛泽明,他叫于乾,这是我的工作证件,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冯晓生生前的人际关系,顺便把这个给你带来。”
瘦高个警察毛泽明打断同伴的话,用标准普通话简单的说明来意,这博得了白芬好感。白芬接过文件袋,看到上面有‘白芬女士亲启’的隶书字样,是冯晓生的笔迹。
“这是?”
“是手稿,我们发现时是封好的,出于工作需要我们看过了,请原谅。”
“白医生,我有件事不明白,那手稿上讲的一号病毒,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毁灭整个人类,不是开玩笑吧?”
警官于乾显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毛泽明露出不满的表情,在一旁干咳起来。白芬一笑,正要回答,突然感觉到周围有什么变化,很微妙,她向四面观望,树梢在寒风中轻晃,麻雀在雪地里叽叽喳喳,远处还有一个老年病人在颤巍巍的散步。似乎一切正常,但白芬却真切的感到有什么不同。
“难道是真的?我们一定会保密!”
于乾误会了白芬的举动,以为她担心有人窃听。
“不是,医学上的事,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不同,冯医生认为是绝症的,也许吃两副中药就能好,所以,请不要到处散布关于一号病毒的消息。而且这个,相信你们也知道一零七医院的性质,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问的好。咱们还是说冯医生的事吧!”
白芬说着带两位警察去了宿舍楼的小食堂,叫了三杯茶。
毛泽明提问,于乾做记录,一问一答进行了很长时间。毛泽明不但问了冯晓生的人际关系,还问了白芬对他的个人看法,以及他平时言谈时说到自己的经历,特别是关系神秘事情的,这让白芬有些意外。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他是怎么死的?”
“这个……”
毛泽明有些犹豫,于乾则很干脆的回答。
“他杀。本来不该告诉你的,违反规定,不过你也是医生,而且冯医生的死不像是人类能干的活……你踩我也得说,咱们的法医都没辙了,出来前队长说可以问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噢,是这样的,冯晓生的死状非常奇怪,他四肢被人砍掉后又在床上拼合起来,伤口很齐,没有搏斗捆绑迹象,但胃里没有安眠药,残留血液里也没有其他镇定剂痕迹。噢,最奇怪的就是他的全部血液都在浴室的浴缸里。现场门窗紧闭,没有被撬过,我们是撞破门才进去的,因为开锁专家说他的门是在里面锁上的。法医想不明白,他的手腕上没有伤口,血是怎么跑到浴缸里的,而且没有镇定类药物作用,他怎么可能忍住被肢解的痛楚?”
“还有,白医生,一个人有可能把自己肢解了吗?”
“有没有可能是那个一号病毒,手稿里提到超心理学,会不会跟这个有关?”
于乾补充完,毛泽明又补充。这让白芬有些招架不住,她是医生,不是警察。
“很抱歉,就我所知的医学知识,这些事都不太可能,还有超心理学,那个是心理学范畴,和我的专业不同,而且,咱们国内似乎没开始超心理学的研究。”
“这样啊,那,如果你想到什么线索,就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毛泽明抄了个号码递给白芬,起身,准备离开,突然又停住,回头问:“冯晓生平时用的是古龙香水吗?”
“不,他从不喷香水。”
警察离开后,白芬给院长打电话,告诉他已拿到手稿,院长说他正在路上,遇到堵车,过会才能回来,要白芬先看手稿。
出了小食堂,穿过健康花园,白芬再次感觉到某种奇异的变化,她停下来,仔细观察四周围,花园、麻雀、小亭、甬道,还有过路的医生、护士、病人和病人家属,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白芬的目光在每一个身影上扫过,突然发现了什么,她快速转身,正好看见远远盯着自己的人,那个颤巍巍的六七十岁的病人。白芬猛的一惊,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三>
当白芬将四铺的老人扶回隔离区病房时护士们才发现少了一个病人,这种情况非同寻常。
护士们叽叽喳喳的议论时,白芬却在想四铺是如何避开护士出去的,隔离区只有一个出口,而且进出都要签名,一个走路都不稳的老人怎么可能不被发现的出去呢?答案只有一个,一号病毒的神秘精神力量。可现在三号病人醒着,自己又没有睡觉,那会是谁呢?
“是穆辛。”
一个熟悉的男声说,白芬一惊,因为现在房间里只有女性,男声是从哪里来的?而且那声音,仿佛直接从大脑中传出,而非从外传来。
“你们听到什么没有?”
“听到什么啊?白医生?”
护士们静了下来,气氛有些紧张。白芬勉强一笑,摆摆手。
“我想事入神了,没事,你们忙去吧!”
窗上的冰花都已融化,阳光直射进来,不知为何白芬却感觉像隔了层雾,有种不真实的视觉效果。她放下冯晓生的手稿,去看穆辛,他睡的正香,脸上却挂着一种古怪表情,仿佛在梦中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白芬在床前站了会,给他整了一下被子,把露在外面的脚盖好,又到窗前把窗帘轻轻的拉上,房间里变得昏暗,给人一种躲在明亮之后的感觉。
回到办公室,白芬开始读冯晓生的手稿。
冯晓生的手稿做了分类,装钉成三册,前两册是写一号病毒的,第三册上面写着未完成,不知道研究的是什么。从日期上看,是冯晓生出事前三天开始写的,有近万字。于是白芬就从这一部分开始阅读。
冯晓生的手稿:
‘在德国留学时曾听说过一个理论,一个人失去四分之三的血液,但只要能保证主要器官血液循环人就不会死。但如何才能保证主要器官的血液循环呢?我想到,可以把四肢截去,或暂时阴断动脉供血。但这对已失去四肢的人不成立,所以应该找一个正常人来做试验,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首先我对自己进行了消毒,然后写好日志及试验步骤,然后赤裸着身体躺进浴缸。开始的时候我有些犹豫,但做完祈祷后又恢复了平常心,开始试验。我用手术刀割开大腿根部皮肤,露出筋肉,无数毛细血官涌出的血顺着刀锋流淌,我理出动脉用止血钳止住血,现在不能失血过多,不然就完不成这试验了。然后我开始分离神经和细小的血管,并剔除一部分脂肪和肌肉组织,然后露出清晰的关节,我换刀切入,有兹兹啦啦的声音,让人想起解牛的典故。不一会,一条大腿便与躯干分离了,我把它放到浴缸外,这时的浴缸里已积了些血,鲜红而发亮。给伤口做了止血处理后,我又开始另一条腿的分离工作。
‘不可否认,当手术刀割裂皮肤深入躯体的一刹那,那种冰凉的被侵入感令人感到恐惧,大脑深处在战栗,痛的神经都像独立了有了智慧,各自涨痛起来。尤其是耳朵听到割开筋肉时的绷断声,以及血液飞溅的轨迹,每一滴都使我的视神经感到痛,真实的痛。往日只听到过病人截肢的声音,今天却是自己的,这种奇异的感觉大概无人能体会。然而,我却感到了快感,前所未有的快感。当黄白色沾着血的脂肪脱落时,当破裂的淋巴结溢出无色的液体稀释了血液时,当肌肉组织失去鲜红的弹性时,我却分明感觉到那是解脱,是救赎,是来自主的圣痕!’
…… 白芬停止阅读,站起,向窗户走出两步,突然急转身抢步到洗脸盆前呕吐起来。
正在这时院长和制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白芬在呕吐,不禁感到奇怪,忙问出了什么事,白芬一边吐一边指指桌上的手稿,然后又眼泪鼻涕一齐流的大声呕吐,全然没了医生的自持。
院长拿起手稿看,不一会便脸色凝重起来。
“这怎么可能?”
“是一号病毒,他一定是在梦中做的这些,这手稿恐怕也是他梦中的自我完成的。”
出去清洗干净后回来的白芬回答。自从当医生来白芬还从未如此失态过,因此脸色有些绯红。
“对了,你说这是警察送来的?”
“是啊,有问题吗?”
“当然有,警察不可能没看到这部分,那他们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冯晓生的死因?”
白芬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一层。
毛泽明接到电话立即赶来了,他简单的翻看后,非常肯定的说这部分是原来所没有的,队里有四个人看过手稿,不可能四个人都漏过这一部分。白芬与院长面面相觑,同时想到:是一号病毒!
院长说现在只有穆辛在睡觉,那么可以肯定,他被感染了。
“可他为什么要造出这样一份手稿呢?”
“也许,这正是事实!”
白芬有些不明白,毛泽明却有些兴奋。
“根据现场情况看,也许当时的事情就是这样,冯晓生是自杀!”
“自杀?”
白芬和院长异口同声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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