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通知
北京郊区回龙镇王爷花园,j号楼1门101室。这里不断发生着怪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连其他的房主都没有什么察觉——包括那个丢了父亲又丢了孩子的年轻女人。 这里的空气依然新鲜,这里的飞虫依然繁多,这里的喷泉依然兴高采烈地喷涌……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居安不思危。 我家的木栅栏很通透,里面有一个小圆桌,两把休闲椅。过去,天黑后我经常在那里坐一坐,草坪灯幽幽地亮着,夜空美好,想点什么都行。 而现在,我很少在小院里坐了。 敌人在暗处。他比蟋蟀还隐蔽。我不知蟋蟀在哪里叫,但是他连叫都不叫。 他并不想永远在暗处,假如有一天他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他会跳出来,而且比现在还狠毒。 我家本来有无线防盗电话报警系统,但是我还是觉得不踏实,又老老实实地在窗子上安装了铁栏杆。 太太到欧洲出差了,家里又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电话又该来了。我盼着他来。他已经说出了一个我懂的词,我相信他还会再说。 现在,我的心像挂在屋檐下的肉干,随风飘摇。假如,我不弄明白这个电话,我的心永远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 ——即使他是外星人,到地球都几个月了,也应该学会几个常用的句子了。
电停了。我知道他来了。 果然,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 “咩犟弧乓踏……瓦掐卅蛮埋龟了匪……凿戳命佛哩……” 我打断他:“你说饮水机是什么意思?” “咩厅……掴宰攀逼……咩厅挤肺哐当……” 我又听见他说出了一个词——哐当!但是,我不能肯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个象声词哐当。 “哐当?” “啃烫仿焦洒……豁来汞汞……” “饮水机”,“哐当”,我小心地把这两个词都放在了旁边,等待他再说出什么话。我想,慢慢我就会组装出一句话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他是谁了,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他又不说人话了。 我耐心地听。 “抛丐了配……否气咩否气……嚎整仇恨掴宰热呸……” “仇恨?” 什么仇恨?仇恨什么? 苍天在上,太阳作证,我没有得罪任何人,更没有害过任何人,我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勤勤恳恳地赚钱,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尽可能让他们过上幸福的好日子。平时见了年龄大的乞丐老太太,我还会给一些零钱…… 我觉得除了那个保安j好像跟我有仇,谁还会恨我呢? 他再没有说一句人话。 次日,我继续等待,他没有来。他没有规律。 几天后,他又来了。 这次,我又在他那些怪话里挑出夹杂在其中的一个“哗啦……” 我把电话摔了。 这是什么屁话!饮水机,哐当,仇恨,哗啦……再高明的作家也无法把它组装出什么意义。 何况我一个三流的写手。 我恼怒了,我觉得这个藏在暗处的人是在调戏我。我打电话报警了。 警方还是老办法——他们叮嘱我,等那个人再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要尽可能地拖住他,别让他挂电话。他们很快就会查出那个电话号。 我根本不用拖,只要我不挂电话,他就会一直说下去。 可是,自从我报警之后,他的电话一次都不来了。 中间,太太打过几个电话,因为时差,每次她给我打电话都是半夜,整得我胆战心惊。 这天半夜,电话突然又响了。 我迷迷糊糊拿起电话,正是他!“抛丐了配……” 我的心狂跳着,轻轻把电话放在床上,轻轻下了地,拿起手机向外面走去。我要到另一个房间去报警。我知道他会一直在电话里说下去的,即使我的手机没电了临时充都来得及…… 可是,我要咳嗽。多倒霉啊,我要咳嗽! 看来,老鼠天生是做贼的材料。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出来,可是我忍不住,那咳嗽就像脱缰的野马一下冲了出来。 我知道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急忙用袖子把鼻子和嘴捂住。好在这时候我已经进了书房,电话里的人应该是听不见的。 我报了警,立即回到卧室,轻轻拿起电话。他仍然像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样说着话。我拿起电话后,听见他说:“再……” 过了半天,他还没有下文。话筒里静得吓人。 “再?……再什么?” 他终于又很很很缓慢地说出了一个字:“见……”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他第一次先挂电话。 我愣了好一阵子。 我警觉地朝吊灯上看了看,上面落着一只蚊子。
十六、面对面
天蓝如洗,水声哗哗地响。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有我发现,住宅区的夜晚出现了很多怪模怪样的飞虫。 它们的头光秃秃的,静默地飞来飞去。 自从它们来了之后,住宅取里其它的飞虫都消失了,包括蚊子。蟋蟀也不叫了。 它们飞行在夜空中,从不落地,我看不清它们的长相。 有一天,我终于在小院里看见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尸体(它们专门为我送来了供我观瞻的标本)——个头很大,生着毛烘烘的翅膀。没有眼睛,没有触角,没有鼻子,没有嘴…… 一到了晚上,四周一片阒静,撩开窗帘,就看见没有五官的它们围着路灯翩翩飞舞。 到了白天,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们的到来是向我通知什么吗? 工作照常。我没有对我的同事说起这件事。我觉得谁都帮不了我。
这天,我刚刚把车开进王爷花园的大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路边。 他透过车窗看着我,没有表情。 是他,保安j。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犹豫了一下,把车停下来,探出头,想和他说几句什么。我想知道他是哪里人,叫什么,多大,有没有女朋友…… 他先说了话:“请你下次不要把车停在路中间。” 我把车朝路边动了动,然后说:“你还没上班吧?” “没有。” “到我家喝酒吧。” “不,我不喝酒。” “我找你,还有点私事。” 他看了看我,说:“那好吧。” “上车。” “我走过去。” 我停好车,他已经到我家门口了。 我太太是家居专家,我家虽然不是很豪华,但是很别致,很特殊。凡是第一次到我家的人,都会惊奇地打量一番。 可这个保安进了屋,看都不看一眼,他低头换上拖鞋,穿过小走廊,径直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我觉得他好像对我家轻车熟路。 我端出奶酪,倒了两杯葡萄酒。我故作悠闲地问:“你好像没有休息日?” “我晚间上班,白天休息。” “来,喝酒,这是波尔多。” 他端起来小心地喝了一口。我看见了他又黑又黄的牙,以及他握杯的手,那手很白,像女人一样,或者说像婴孩一样。 聊了一阵子,我说:“你管这座楼,以后,多关照关照我这个房子——最近,总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没问题。我天天夜里不睡觉。”他又喝了一口。 “你家不在这里,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对我说。你家不在这里吧?” “不在。”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修表,开锁,卖馒头,开农机车……” 开锁? 记得我在古城西安时,曾经有一次门锁出了故障,我开了几个小时,怎么都打不开。那是防盗门。 天黑了,太太急得团团转。我绝望了,甚至想用大炮把门轰炸开。 最后只好打电话找职业开锁的人。 大约半小时之后,开锁的人就到了,他很瘦小,眼睛很警觉。我感觉他的衣着和神态更像一个侦探。 他从袋子里取出一些神秘的工具,背对着我和太太,只用了几分钟就把那锁打开了。 我付了钱。他转身就走了,始终没说一句话。 当时,太太看着他的背影说:“假如,他再来……” 是啊,他再来怎么办?束缚他的仅仅是职业道德了。 我觉得,这种专门为人开锁的人,就是跟秘密打交道的人——能破解所有秘密的人,是最秘密的人。 我又开始怀疑这个保安j了。 这个城市有无数个家,有无数个门,有无数个锁。对于他来说,任何人家的门都是虚掩的…… “后来怎么不开车了?” “出事了。” “撞人了?” “压死了一个小孩。男孩。”他冷冷地说。 “开车总是有风险。” 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我没跑。我想,赔多少钱都行,哪怕让我当十年用人。其实错不在我——小孩都死了,说这些没意思。可是,那家不让。那家有钱,不要钱,就想要我命,花多少钱打点都行。我就跑了。” “前些天,我在我的车轮下看见了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2门丢了一个小孩,你知道吧?就是那小孩的照片。他满脸都是血。” “那真是怪了。”他淡淡地说。 我一直观察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超越一切演技的眼睛,始终木木的,即使刮十二级大风,照样古井无波。我甚至怀疑那是一双假眼,因此,我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在撒谎。 我举杯喝了一口葡萄酒,突然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别介意啊。” “你说吧。”他也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把水晶酒杯放在水晶茶几上。他的动作像猫一样轻,竟然没有一点响声。 “我……怎么看见你总在雨中站着?” 他突然看了看表,说:“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向了门口。 “哎……”我站起来。 他不看我,一边换鞋一边说:“再见啊。”然后,他开门就走出去了。 他忌讳提这件事!为什么? 我傻傻地站着,心里想:虽然我给他喝的是纯法国酒,但是最后我的问话又让他跟我重新结了仇。 ——我打开了他某一把锁。
十七、邻家小孩
这天,吃过晚饭,我在住宅区里散步。 夜很黑,路灯就显得挺亮。那些奇怪的虫子还在静默地飞。它们那毛烘烘的翅膀在灯光里更加毛烘烘。 我觉得是两个人在走,那声音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泛着青白的光。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爬,是那种没有五官的飞虫。它爬得极快,转眼就钻进草丛里不见了。 我又继续走。我这不是在散步,是在经历一个恐怖故事。 走着走着,我感到后面的脚步声真切了许多。 再次回过头,那个飞虫又从草丛里爬出来,我停下后,它又钻到草丛里去了。 我转过身,慢慢走过去。我产生了一个决心——踩死它。它是我的敌人。 终于,它又从草丛里露头了,我一脚踏过去,把它踩在脚底下。我感到它很坚硬,好像不是肉身,是石头。 它终于死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好像杀了人一样。 接着,我就看见,有无数没有五官的飞虫朝我飞过来,把天空搅得乱七八糟,它们围着我乱飞,仍然无声无息。 我在飞虫中穿行,心中无比恐惧。我听见有很多的脚步声。 迎面出现一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血。 是他,那个丢了的孩子! 我停住脚步,心猛烈地跳起来。 “叔叔,你看,有这么多虫子,真好玩!——你帮我抓一个,好不好?” “它们飞得太高了,我抓不着。” 那孩子有些失望,捡一根树枝跳着打。 “你不是丢了吗?”我问。 “我又回来啦。”他专注地打飞虫。 “谁把你送回来的?”我又问。 “我是和外公一起回来的。”他一直打不中,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候,传来他妈妈呼喊他的声音——那女人已经杯弓蛇影了。他扔下树枝,一溜烟地跑了。 我当晚就找到了他家,向他妈妈问起事情的原委——这孩子真的是和他外公一起回来的。那老头痴呆,一问三不知。这孩子太小了,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领他走的那个人是男性,他的脸是京剧脸谱。他还说,那个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
十八、母亲
这夜,刮大风。 风把那恐怖的哭声又送到了我的耳边。 没有太太和孩子在身边,我反而胆子大了许多。胆子大了许多,判断也就准确了许多。它就在地下。 我从我家里不能走到地下去,入口在外面。 我走了出去。出门前,我揣上了一包纸巾。 外面很冷。想起那次端着落地灯走出去,我感到很滑稽。一个落地灯能抵御什么? 我现在改变了观念,觉得住一百层高楼是一件幸福的事,在不在华尔街,搭配不搭配印度女仆都不重要了。1楼离地下太近了。地下是文物,是尸骨,是梦,是埙的声音。 高楼离明天更近一些。 我一步步走近地下室。那哭声跟我捉迷藏,突然又没有了。 这时候,从地下室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虽然这里很黑,可我还是认出他是保安j。 我尽量显得很沉着,把纸巾高高地递向他。 他没有接,他说:“出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我一步步退出地下室入口。他也走出来。 他问:“你还记得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吗?” “记得。” “她死了。” “怎么死了?”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你知道她儿子是谁吗?” “不知道。” “他就是j号楼的保安,白班的那个。” 我愣了:“前些日子,那个女人捡了一只三条腿的凳子,那么多保安打她,她儿子为什么不阻止?” “他一直隐瞒着这种关系。” 然后,保安j挡在我的面前,木木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睡吧,没什么事。” 他在等着我回家。似乎如果我不走,他就不会离开。 我转过身,打开密码门,进屋了。我感到他一直在身后看着我。躺在床上,我感到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保安j告诉了我什么?到底是谁在哭?那个白班保安?他自己?或者……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 他在风中缓缓地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缓缓地游荡。世人皆睡,惟他独醒。他对这个黑的世界了如指掌。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挡在这个保安j的后面。 保安j把他覆盖了,保安j的身材跟那个人差不多一样大小,他把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以至保安j在我眼前晃荡了几个月,我才看到他的身后露出了一个衣角,才发现他的身后还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是那个乖孩子?是那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人? 我觉得,这个人不仅仅是趴在谁家的窗户上静静地观看,他还会像梦一样渗透任何一家,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抚摩睡熟的人,像念经一样说着那谁都听不懂的怪话。 那怪话像无孔不入的虫子,它们爬得飞快,径直冲向睡熟的人,迅捷地钻进他们的耳朵眼。 不知道它们进了耳朵眼之后的去向,反正都没有出来,还在一条条地朝里钻着…… 最后,那个人的躯壳里就被蛀空了,变成了虫子的家。那些虫子在里面翻滚着,曲伸着,抓挠着…… 天慢悠悠地亮了,太阳蔫头耷脑的。草有点老了,花也有点老了,它们身上的露水也不那么重了。 那一两个老人在晨炼。他们在和寿命掰手腕。 天一亮,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天,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果然没见到那个平板车,也没见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和那个小女孩。那条路上,显得有点空荡荡。
十九、目击
远在东北的儿子打电话来,他给我讲《武松打虎新编》。 “……武松喝得太多了,使尽全身招数也打不过那老虎,眼看就被吃掉了,他撒腿就跑。武松是天下第一大英雄,跑得还是非常快的,一般人追不上。老虎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就不追了。它也不想吃他,他刚刚吃完狼,那狼肚子里有一只刺猬,那刺猬的肚子里有一条蛇,那蛇的肚子里有一只青蛙,那青蛙肚子里有一只蚊子——它吃了这么多食物,当然不饿了。它正得意,突然,漫天飞舞着很大的毒蚊子,它们饿了。它们落在那老虎的身上,吸它的血,像给它穿了一件黑毛衣。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这件脱下后,又换上一件……老虎换了那多很多件黑毛衣之后,就死了。这时候,武松回来了,他看见了死虎,立即来了精神,扑上去猛打,架势很勇武,正巧有人路过,见到这景象,大惊,立即回村子把消息传开。大家就来了,给武松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把他抬回了村子……”这绝对是我妈教的。我妈叫隋景云——作家的母亲。 几天后,儿子又给我打电话。 他说:“爸爸,昨天,有个北京的叔叔打电话来,说是你的朋友,问我喜不喜欢京剧脸谱。 什么是京剧脸谱?” “就是面具。”我沮丧地说。 我惊慌起来。他知道我父母家的电话?他的胳膊伸得太长了!
这天夜里,我又要打字。 我把那个饮水机又一次搬到了厨房里。我还是不想半夜回卧室的时候见到它。 我写的还是恐怖故事。在这本书里,我写到了这个饮水机,写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 将来你们可能会见到这本书。其中的一个情节是——半夜,在黑暗中,那个饮水机自己端起一个杯子,打开自己身上的出水开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喝下去…… 半夜我回卧室的时候,经过客厅,又看了那个角落一下,空空的,它没有回来。谢天谢地,它没有回来!——太太没在家,如果它再回来,那我就只有逃命了。 我睡着之后,被一种细碎的声音弄醒了。 我有个特点——身边不管有多大的声音,只要它是光明正大的,哪怕是学生朗读课文,哪怕是吵架,哪怕是唱戏,我都可以睡得踏踏实实。 但是,假如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声音,比如老鼠走过,哪怕它很轻很轻,哪怕它不咳嗽,我都会醒来。 我觉得我有第三只耳朵。 声音来自客厅。 我想到了我写的故事中的一个情节——那个饮水机在慢慢地走动。客厅很宽阔,月光铺在上面,正是踱步的好地方…… 那声音真的很像什么在走。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来到客厅,我的头发都立起来了——饮水机又回到了客厅! 我想开灯,没电。 我摸索着找到手电筒,手忙脚乱地揿亮它照了照,饮水机真的从厨房回到了客厅!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任何表情。 它就是一个物品,没什么特异之处。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把房门关得紧紧的。 我没有关掉手电筒,它的光柱照在关得紧紧的房门上。我发誓只要让我活到天亮,我一定把那饮水机扔掉!
天亮了的时候,手电筒的电池奉献出了最后的能量,灭了。我出尔反尔,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卖了它。 我来到王爷花园外,寻找收购旧电器的人。我想,要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还活着,我说不定真会把这个饮水机送给她。 没有人收旧电器。 我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走过人工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凉亭里唱京剧。 喷泉停了,我听得很清楚。只是,我听不懂那唱词,我觉得那唱词很像电话里的那种奇怪的语言。 我朝凉亭望过去,看见了那个白班保安。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了我,停止了唱,卑谦地对我笑。我觉得他的面庞很有京剧脸谱的味道。 我站在他身旁,没有丝毫笑意,直盯盯地看着他。 “你唱的是什么?”我问。 他不好意思起来,说:“自己瞎编的词。” 我又问:“我怎么听不懂呢?” 他笑了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唱着玩。” 他太可疑了。尽管他的表情挺诚恳。 我在石凳上坐下来,很凉。我继续问:“你经常打电话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给不认识的人。” “你真会开玩笑,我给不认识的人打什么电话?” “我把我家电话告诉你吧,闲着的时候,你可以给我打。” 他愣了愣,说:“好啊……” 我说:“********。”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记住了。” 我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他又笑了:“没事儿我不会打。” “你随便吧。反正我也没事儿。” “现在几点了?”他突然问。 “可能快九点了。”我说。 “我得走了。我在值班。”他一边说一边走出凉亭。 我在他身后说:“哎,我有个饮水机送不出去,你要吗?” 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说:“为什么要送人呢?” 我说:“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东西。” ——我在和他斗争。 假如他就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那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假如他不是那个人,那我在他的心中就是个精神病——大家回头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 “饮水机会听话吗?”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说:“我想买一台更好的,有热冷温三种水那种。” 他说:“你有别的东西吗?” “你还想要什么?” “不是我还想要什么——你整个家我都想要——是你还想送什么。我只是不想要饮水机。”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肯定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没家,没地方放它。再说,我喝自来水,纯净水太贵,我也喝不起。” “我还有几包纸巾要送人。” 现在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我的天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他又笑了:“送纸巾?” “是。是那种吸水性很好的纸巾。” “我要它干什么?” “擦眼泪啊。” “我从来都不哭的。” “你妈去世你没哭?” “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 “谁说的?” 我叹口气,说:“你妈挺可怜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强烈的光,很快又熄灭了:“哭什么?她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 我感觉他微微哆嗦起来。 然后,他就快步走开了,很快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假山。喷泉突然像怪兽一样从湖的中央窜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一个人坐了一会儿,越想越糊涂。我干脆就不想了,又一次来到王爷花园外转了转,终于看见了一个收旧电器的人。他蹬着三轮车,穿得很整齐,抽着烟卷。 我叫住他,跟他谈价。 我说十,他说一,我说八,他说一,我说六,他说一,我说四,他说一,我说二,他说:“OK,成交!” 我想给他一耳光。 就这样,我把我的饮水机打两折卖了。那收旧电器的人把我的饮水机拉走时,嘴角还挂着喜庆的笑。
我亲爱的太太再过一周才能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是一个国产电视剧,剧中有一个男人也在看电视。 那个饮水机终于没有了。尽管那个角落有点秃,但是我很高兴。 我其实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继续回想上午和那个白班保安的对话。 他现在下班了。他现在不是保安,那他是什么?他在哪?地下室?楼顶上? 电视里的那个男人还在看电视,突然电视自动关闭了。那个男人站起来,检查电源,还没有查出结果,我的电视也自己关闭了。 我起身查看,停电了。 电话响起来。 他来了。 我说过今晚等他电话! 我接起来,真是他。 他的语速一如从前:“擦匹匹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的饮水机卖了,两折,还不如给你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发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 我不理会他,又说:“纸巾我没卖,给你留着。”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孤抖……” 他依然像说梦话一样,依然像是自言自语。 “你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底固当……卖窘黄架莽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酿妞耨聂剃眩勒……” “我再告诉你一个手机号吧,省得你找不到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极其悲伤。 我不说话了,静静地听。他的哭声很暗淡,很遥远,来自一个很阴暗、很潮湿、很贫穷、很不吉利、很没有希望的地方…… 我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 月亮是猩红色的。路灯幽幽地亮着,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还在全神贯注地飞舞。 他终于不哭了,又开始说话:“胆拔诺炝款呢……唉……腮蹦掀……” 这时候,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蓝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是他,是那个白班保安! 他一下一下地跳着,伸手抓那些没有五官的飞虫。好像那些飞虫都是他淘气的孩子,他要抓它们回家。 这电话里的人不是他! 还有第三个人?我快崩溃了! 他是谁?他在我的智慧达不到的地方? 我甚至怀疑第三个人是我自己,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 我像傻了一样把电话挂断了。 电没来。 我打电话问,物业公司的答复是:j号楼线路故障,正在抢修。 那个白班保安一直没有抓到什么,可是他还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现在不上班,现在上班的是保安j。 保安j不在我的视线里。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 我把窗帘拉上了。房间里漆黑。 我退到卧室,把门锁上。电话没有再响。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从头至尾回忆这一系列的恐怖事件,寻找自己的纰漏。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多失误,可是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却始终天衣无缝。
快半夜的时候,我渴了。我忽然想到,我喝什么?纯净水没有了,冰箱里的果汁也喝光了,我总不能喝自来水。 我决定明天再去买一个饮水机,买一个更矮的,离人形远一点的。 客厅里有声音。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饮水机自己给自己倒水!而且,那声音越来越鬼祟…… 我想我得出去。 我没有拿武器。我没有武器。我的武器就是我软塌塌的一点勇气。 我来到客厅,借着幽暗的夜色,看见墙角立着一个东西——那个饮水机又出现在了它原来的地方! 它见我出来了,突然从通往小院的落地门冲了出去。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动作像黄鼠狼一样敏捷。 我没有追。 有腿的东西怎么能追上没腿的东西呢?我不笨。 我靠在墙壁上平静了一下,到卧室拿来手电筒揿亮,四下查看。 那个饮水机不见了,它一定是越过我家的木栅栏,穿过小院外那片新栽的柏树丛,逃掉了。 我低头看,一只红肩章落在地板上。 我弯腰把这物证收起来,若有所思。
二十、复制
次日,我提前下班回家了。我到保安部,找到那个保安头目,把发生的这些恐怖事件都对他讲了。 太阳挂在西天,像个蛋黄儿一样,很温柔。当时,保安部里只有我和他。他听着听着,吓得脸都白了。这没出息的。 我讲完昨夜发生的事,掏出那只肩章,递给他。 “你看,这是你们保安的肩章,落在我家里。” 他看了看,说:“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没有。” “这事就奇怪了。” “不奇怪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我查一查。有了消息,立即告诉你。” “你要小心。” 他没有主张地看了看我,眼神里有一点感激。现在,他根本不像那个用皮带抽打手下的人。 我离开保安部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家的小院依然安详。那两只像鸡的鸟又飞落在木栅栏上,咯咯地叫。小院外,那一片低矮的柏树郁郁葱葱,缺一点靓丽的色彩。 树旁,有两个人在密谈。 我走近之后,这两个人就停止了说话,一起朝我看。他们正是j号楼的白班保安和夜班保安。 在沉沉的暮色中,我突然发觉他俩的眼睛很像,像同一双眼睛,或者至少是同一个母亲制造的眼睛。而在白天,我从没有这种感觉,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和他是亲戚。 我打了一个冷战。 他们一个白班,一个夜班,一个太阳一个月亮,他们不应该一起值班,那他们站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直接走过去,说:“哎,你们干什么呢?” 尽管他们是保安,可他们现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木栅栏外,我应该问一问。这狂乱的年头,谁都不可靠。 白班保安回答了我。他说:“我交班。” 那个保安j接着说:“我接班。” 交接班还用躲在树丛里吗? 我站在他们跟前,直盯盯地瞅着他们,毫不掩饰我的敌意。 “你干得挺好。”我把眼睛转向木栅栏上的那两只鸡,说。 他俩都看我,不说话。 “只是,我想知道,那些旧报纸你是从哪里弄的?图书馆?” 那个白班保安低低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走开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身影,又说:“……还有那些死老鼠。多杀一些老鼠是好事,但是你不该杀猫。猫惹谁了?” 我是故作洒脱。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兔子。 保安j直直地看着我,也一步步后退着走开了。 剩我一个了。我很没趣,进了家门。 一个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像那个白班保安,又像那个保安j。
之后的几天,我急切地寻找我的敌人。我要继续对他们说胡话。我要以毒攻毒。 可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他们。 三天后,又下雨了。那雨很大,打在我的窗子上,声音一如从前:“噼里啪啦噼里……”住宅区笼罩在水雾里,没有一个人影。 保安部那个头目打来电话:“周先生,那两个保安都辞职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没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已经三天了。” “那是失踪。笨蛋。”笨蛋两个字应该在引号外,因为这两个字是我在心里说的。 他们走了。 以前的事情都别想解秘了。 我一下觉得有点疲惫,甚至有点力不胜支的感觉。 尽管我没觉得怎么样,但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一直在用意志和他们做着较量。 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玩手腕,一直都在掰手腕,我们彼此都使出了全部的力量,我们的力量都在爆发点上。我们的手腕没有倒向左边,也没有倒向右边,我们的手腕一直在颤抖着,僵持了无数个日子…… 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样一想,我马上付诸行动,四仰八叉地睡了一天一宿。我从没有睡得这么香,真痛快。没有五官的飞虫一下都消失了,蟋蟀又在夜里叫起来…… 醒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点寂寞。 天太蓝了,花草太整齐了,散步的人太悠闲了。 记得小时候,天就是这么蓝。傍晚,我和几个小朋友埋伏在土路边,假想有敌人出现。果然有一个黑影走过来,我们毫不犹豫地认为他就是敌人,越看越觉得他鬼祟,就扔土块和他战斗。那人就逃跑了,或者追过来,这时候,他真的就成了敌人。游戏于是惊心动魄起来。 还有,儿子、太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太总要和儿子结成联盟,我就成了坏人。“爸爸讨不讨厌?”“讨厌。”“咱们跟不跟他好?”“不。”“打不打他?”“打他。”在一个祥和的家庭里,必须得有一个反动派,不然就乏味了。 还有,这地球如果永远太平,那也是寂寞的,甚至会影响人类的进化。于是,战争时不时就要打起来。这是人类的一种排泄方式。 我现在没有对手了,生活清澈见底。而我像吸毒的人已经上瘾一样,恐怖不存在了,我反而觉得无事可做了。 在太太回家之前,我又买了一个饮水机。这个的模样很憨厚。 这天,我开车到一个朋友家喝酒。 他开一家法餐厅,很有钱。这房子是他的第三居室,他在这里养着他第三个女人。 我家在北郊,他家在南郊,挺远的。 我进了小区之后,看见有两个保安在一个楼角说话,转眼就不见了。我感觉他们很像王爷花园失踪的那两个保安。 那天,我有点喝醉了。最后,那个朋友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天黑下来。 我的朋友没有走小区的那条水泥大路,而是从一条很窄的石板小路开出去。可能近一些。 石板小路旁边是草坪,草坪上插着木板,写着“别踩我,我疼”之类。 这里的路灯瞎了。车灯照出很远。 一个保安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 他伸手拦车。 又黑又黄的牙齿,正是他,那个保安j!不过,他已经换了服装,黄帽子,黄制服,黑腰带, 黑鞋。 我坐在后排座,他看不见我。 “先生,这里是人行道,不能……” “滚滚滚!”我那朋友脾气很暴躁,他还没等保安j说完,就把他顶了回去。然后,一踩油门,势不可挡地开过去了。 保安j木木地站在那里,那张苍白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完了,我当时想,完了,他跟我这个朋友又结仇了。这不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是一群人对一群人的仇恨。 这个朋友一定要倒霉了。 我们很快就出了小区的大门。 我迷迷瞪瞪又看见了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的平板车上还坐着那个丑丑的小女孩。那女人立在黑糊糊的路边,朝灯火通明的小区里焦急地望着。 我对那个朋友说:“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奇怪的事,马上打电话告诉我。” “什么意思?” “你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或许我有办法。” “拷,你喝多了。”
老虎吃什么? 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我看见了一条蛇,它的花纹极其艳丽。 它想拥抱什么东西,可它的四周除了荒草就是荒草,所有的东西——有腿的没腿的,有翅膀的没翅膀的,有鳍的没鳍的……都逃之夭夭了。 它只好在荒草中自己拥抱自己。 它用那血红的嘴,温存地亲吻着自己的尾巴、肚子、脊背、脑袋、心脏。 它那异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等待着。 它要把你吞掉。你别不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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