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说的是什么?
春天里风大。 白天,天上飘着各种各样的风筝,蝴蝶,蜈蚣,鲤鱼……魔幻一般在天上游逛。不知道线牵在谁的手里。 晚上,黑夜里飘着哭声,像风筝一样遥远,我始终没有找到是谁牵着它。 那个不幸的邻居,终于没找到她的孩子。 我感觉,那个保安j正一步步朝我家走来。他越来越近了。他在寻找,从哪里进入我家更合适,从窗子跳进来?从地下冒出来?从门缝钻进来?从下水道爬出来? 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要害我。我甚至怀疑他是我哪辈子的仇人。 我觉得我家正被危险笼罩着。 我变得胆战心惊。 有一天,太太和儿子到王府井去了,天黑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瞪瞪中,我感到有个东西在想心事,它模模糊糊地望着我,思维在涩涩转动——咦,黑暗中有个人躺在沙发上…… 它就是那个缄默的饮水机。 我起身去开电视。 只要我看见那些和我一样的追名逐利者在花花绿绿的舞台上又蹦又跳,这世界就立即真实起来,那阴虚虚的幻觉就立即会落花流水。 可是,电视不开。 我的心猛跳一下,赶紧去开灯,灯也不开。 我回头看那个饮水机,它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房间里的光很很很微弱。路灯被树挡住了,它的光流进来,像发丝一样细弱,刚刚显出饮水机的暗影。但是我看不清它的表情。 不对呀,我看见防盗门上的猫眼有点亮,这说明走廊里的灯亮着,这说明没停电,这说明只有我家黑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认为是太太或者儿子——最近,儿子刚刚学会打电话,他时不时就给正在蹲卫生间的我打电话,详细介绍客厅里的情况。 我抓起电话,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的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语速很慢,他说的几句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判断:那应该不是外国话,但是,那更不是中国话——你说,那是什么话? 关于口音,刚才我好像吹牛了。我没有想到能出这样的怪事。 “你说什么?”我压抑着惊恐问。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擦簸呛……否气咩否气……仓夹障搞葵犯焦……犯焦袜颓?……咩尜晴晴盆……夯宰翅……” 我说:“我听不懂。” 他又停了一会儿,又说:“恩晃呸掴……死卯窖骨藏藏欺末……” 他的每句话中间都要停一会儿,有一句话那么长。好像是声音传递太慢,或者是他反应太慢(类似半身不遂患者)。每次,我和他互相不通的语言都对接不上。 他好像在说梦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的话就像沙漠一样缓缓地蔓延着。对于我,那些话像沙子一样毫无用处,却不可阻挡地朝我的耳朵里流淌。我严密地聆听他,像从沙子里淘金一样,希望筛选出哪怕一个我懂的词。 我甚至假想,他是越南人,是槟知省或者什么省一个小镇上的人,是岱族或者其他什么族的人,他打错了号,竟然打到中国了,碰巧打到我家了。 可是,如果他打错了,那么他早就应该挂了。而这个人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一直在慢声慢语地说,有时候好像还动了感情,深深叹口气…… 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噶囊发仄……镖喇亏儿咩肺撕莽弄咳……否气掐啊……” 他和我各说各的。 我不说话了,我屏住呼吸,张大耳朵听——我想捕捉到之外的声音,哪怕一点一滴,比如他旁边有人在说话(哪怕是福建话或者美国话),比如音乐声(哪怕是《江河水》或者是《COME ON HOME》),比如汽车声或者驴叫声,比如锅碗瓢盆的撞击声,比如偷偷的笑声,比如马桶冲水声…… 什么杂音都没有,这古怪的声音好像来自黑暗、潮湿、死寂的坟墓。我终于把电话挂断了。 接着,电就像老鼠一样跑来了。那电话再没有响…… 几天后,太太和儿子又不在家,又停电了,接着那电话又来了。 还是那个男人,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这次我干脆不说话了,我在黑暗中屏息倾听,努力分辨他的每一个音节,最终也没有找出一点一滴可以沟通的信息。 我觉得,他不是在胡说,那绝对是一个独立的语族,尽管他的速度慢得夸张,但是他讲话并不迟疑,发音很坚定,我能感到,他的注意力不在嘴上,即怎么说;而在他要表达的内容上,即说什么。 “……底固当……卖窘黄次……素请斯盲赖岛烹……角夯窃废……角夯窃废崴朽……唉……酿妞耨聂剃眩勒?……否气咩否气……” 我什么都听不懂。 我怀疑他来自另一个星球,就像我们落到梦里一样,他十分偶然地掉在了地球上。 他藏在一个地下室里,已经多日。 在黑暗中,他偶尔发现了一个电话,偶尔碰了一下重拨键,偶尔打通了我家。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就开始讲述他的惊恐,讲述那地方的潮湿,讲述他回不去家的绝望…… 我又电话挂断了。 就在这时候,电又来了。 奇怪的是,他每次都是趁太太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来。好像他的眼睛挂在我家吊灯上一样。 每次他都的口气都是很无奈,时不时就叹口气。 我试过,假如我一直听下去,他会永远说下去。 而且每次电话来之前,肯定停电。而电话一挂断,电立即就来了。那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 有一次,王爷花园都停电了,路灯那像发丝一样细弱的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他又来了。 我还是听他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当时毛骨悚然!——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继续笑着,我慌乱地把电话摔了。 我感觉,他不是被自己讲的事情逗笑了,他是实在憋不住了,那笑里含着对语言的嘲弄,对怯懦的鄙视,对愚笨的忍无可忍。 电就来了。整个王爷花园慢腾腾地亮起来。 电话虽然挂断了,但是那笑声并没有消失,它在刺痛我的自尊。 又一天,太太和儿子都不在家,我家又失明了。我像赴约一样坐在电话机前,等候那笑声的结果。 电话反而不响了。
那个饮水机在木木地看我。 我和它之间是空荡荡的地面,红色木地板,月光铺在上面,根本不像霜。 饮水机想的是:咦,有个人坐在沙发上……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被吓得哆嗦了一下。我拿起话筒来,里面没声音,过了半天,才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家里电话怎么一直占线?” 我说:“不可能啊,没人打电话。” 太太接过电话说:“是不是有人盗用咱家的线路?” ……我刚刚放下电话,它就响了。是那个人。 我以为,他上次已经笑出来,这次他应该说人话了,应该说出他的目的了,什么事都要有个进展。我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哪怕他说:“周德东,在一九五一年四月四日之前你必须把你的牛马和王爷花园的房契交到村公所,否则,我要你命……” 他说话了,仍然是那种话。 我又把电话挂断了。 我迅速走向防盗门。 从客厅到防盗门之间有十米,中间是一个小走廊。 我刚跑出几步,电“哗”地就来了。 我打开门,看见那个保安j正从楼道里走出去。 楼道的墙壁里有两个箱子,一个是j号楼的电表箱,一个是j号楼的电话箱——那里面电话线错综复杂。 他是保安j,他当然知道j号楼公共门的密码。也就是说,他不仅经常在我家窗前转悠,还可能经常在我门前徘徊。我甚至相信,他可以在这五层楼的任何一家窗前偷窥。 一天,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他正扒着四楼的一个窗户朝里看,他的脚悬着空,还上吊的人一样,还悠荡着。
九、怪事
天依然湛蓝,树依然温柔地摇曳,停车场轿车报警器依然没有叫。 我家门外的报箱和奶箱静静地悬挂,颜色艳丽,象征着生活安定,天下太平。 我订了三种报。这城市太大了,我要知道一天天都发生了什么。 还有奶。那密封的袋装奶,经过了无数道工序和无数双手之后,已经不知道是不是牛产的了,它营养着我们日益挑剔的胃。 这天,我取报纸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发黄的报。 我拿起来,愣了,那竟是一份一九六五年八月二十五日的《北京晚报》。我看见上面有一条报道画着红圈:《税多如牛毛》——蒋介石匪帮搜刮民脂民膏的苛捐杂税,真是比恶狼饿虎还要狠毒贪婪,达到了敲骨吸髓的程度。目前台湾全省失业人数已达二百四十多万,许多人倾家荡产,成为赤贫如洗的乞丐。但是,蒋介石匪帮对台湾人民依然税上增税,捐上加捐,巧立名目,开征新税,无孔不入。例如今年开始征收教育捐时,又将户税、货物税、屠宰税各增加百分之三十。从七月一日开始又要征收电灯、电力费临时捐。此外,台湾人民过桥行路甚至倒垃圾也要收取什么“通行费”、“收益费”等,真是名目繁多,无奇不有。…… 一九六五年,我爸和我妈还没结婚。 画红圈是什么意思?阅读重点? 两天后,我看见一张更早的《羊城晚报》,是一九六O年一月十四日的,又有一篇报道画着红圈:《读书求“富贵” 新时代旧脑筋》——有个父亲“勉励”孩子:“你在学校里要用心读书,将来长大了,才能比别人吃得好,住得舒服,穿得漂亮,出街又有汽车坐……”不教育儿子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竟来一套“书中自有黄金屋”,当心脑袋生蛀虫! 又过了两天,我又看见一张更早的《人民日报》,是一九五八年五月五日的,画着红圈的题目是:《不要挖别单位的人》。作者是上海市劳动局的,叫孙祖永…… 越来越奇怪了。这些报纸现在很难找,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没有把这些事对太太说。在她心目中,我们的家无比温馨,我不想给她制造阴影。 我觉得,这一定都是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人干的,鬼知道是不是那个保安j。 他想整死我一家。为了不担谋杀之名,他的第一套方案是吓,直到把我们吓死。他的招儿还多呢,等着吧! 我不让太太知道这些事,他的阴谋就失败了一半。 可是,太太不可能不知道。 有一天,我回来得很晚,太太打开奶箱,竟然看见一只死老鼠,就是那种走路无声无息、一声也不咳嗽的老鼠,就是那种跑起来像220伏特电一样快的老鼠。 那老鼠死得很惨,肚子被撕开,细细的肠子被拉出来,缠绕着它的脖颈。它那圆溜溜的眼睛睁着,蒙着一层灰。 而那袋奶已经变质,臭了。 太太当时吓得脸都白了,立即叫清洁工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了,又给那奶箱消了毒…… 我回来时天都黑了。她对我说了这件事,积压多日的火气都冲上我的脑门,我站起来就走出去,大声喊:“保安!保安!” 那个保安j像幽灵一样从楼角闪出来,站在我的面前,他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样。 我的声音有点哆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我的手差点指着他的鼻子尖了。 他拿出本子和笔,认真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我记一下。” 我的声调低下来:“有人给我家的奶箱里放死老鼠。” “奶箱的钥匙丢没丢?” “没有。” “还有别的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了。”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监视你家的奶箱,如果抓住了人,立即通知你。”说完,他收起笔和本,转身就要走了。 我补了一句:“你站住!” 他就站住了,回头看我。他的一个红肩章上有一粒鸟粪。 “我不允许再发生一次。我们花钱养你们,不是白吃饭的,你明白吧?”停了停,我恶狠狠地用东北口音对他说:“我不是好惹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走了。我发现他的眼神很冷。 从此,每次都是我取奶了。 死老鼠没了。 一天半夜,我又听见了那个奇怪的声音,不过这个夜里没有风,我听得极其真切。这次不像人哭,更像猫叫。 它好像就在我家门口,就在我家奶箱上。 太太也听到了,她紧张地问我:“什么声?” 我说:“是猫。” “猫是这种声吗?” “可能是野猫。” 叫了一会儿,它不叫了。 太太说:“我最近感觉这个房子不对头。” “别疑神疑鬼,睡吧。” 次早,我和太太起了床之后,太太进厨房做早餐,我去取奶。 我打开锁,看见奶箱里有一只死猫!它死得和那只老鼠一样,肚子被撕开,肠子被拉出来,缠在脖子上,血淋淋的。旁边还有一些猫的粪便。 我很恶心,“啪”地把奶箱关上了。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我进了家门,太太问:“你什么时候把奶取回来的?” 我一愣,果然看见冰箱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三袋奶。我一看日期,正是今天的。 我把那几袋奶抓起来就扔进了垃圾筒。 太太问:“怎么了?” 我就对她说了那只死猫。她一下吐出来。 他已经进了我的家了!不然,这奶是谁送进来的? 我警觉地检查了一番,门窗都完好无损,那门缝连蚊子都进不来,他能进来? 我大步走到电话前,给保安部打电话。 “叫你们头儿来!”我气咻咻地说。 几分钟后,保安部那个头目来了,后面跟着两个保安,其中一个是白班保安,一个是保安j。
那头目看了看那只死猫,说:“能不能是送奶的人干的?” 太太说:“我是他们的顾客,他们不可能干这种事。” “可是,只有他们有钥匙啊。”那头目说。 我说:“不仅有人在奶箱里搞鬼,还有人在我家的报箱里搞鬼。” “搞什么鬼?”那头目问。 “经常放一些旧报纸。”我说。 保安j一直看着我太太。 那头目回头大声对两个手下说:“你们是怎么搞的?” 保安j看了看那头目,没说话。我看他一点都不怕那头目,甚至,他的眼神里还有一丝鄙视。 他好像都要笑出来了,我甚至感觉他笑出来的声音一定和电话里那个人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要是再有一次,我就辞了你们!”那头目又对两个手下吼。 白班保安委屈地低下头去。 太太不依不饶。女人都这样,她婆婆妈妈又说了很多,还提起了前些日子半夜那奇怪的哭声。 那头目反复说着好话。 我就拉了拉太太的衣角,让她进屋了。 那头目终于带着两个保安走了。 保安j走在最后。 我听见那三个背影中有谁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否气咩否气。” 我的心抖了一下,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头目正要推开楼道的密码门出去,他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刚才你们三个人谁说话了?” 那头目看了看两个手下,问:“你们两个说话了吗?” 两个保安都停下,转过头来。白班保安胆怯地看着那头目,说:“我没说。” 保安j冷冷地看着我,说:“我也没说。” 我避开保安j的眼光,不再说什么。 那头目把密码门打开,他们鱼贯而出…… 我肯定,有人说话了,尽管我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我相信自己的耳朵比猫还灵敏。有人说了一句电话里的那种怪话! 我想,这句话是在通知我——他对那恐怖电话负责。
十、在雨中
黄昏时分,下雨了。 天很黑,乌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不让一切抬头。 屋外没有一个人。大雨倾盆,一片水气蒙蒙,那些草木在雨中战栗。 雨水打在我的窗子上,像爆豆一般,它的声音是这样的:“噼里啪啦噼里……” 太太跟儿子到岳家去了,我一个人在家。 我打开电视,最先跳出来的镜头也是下雨,也是倾盆大雨,那雨打在窗子上,声音也是这样的:“啪啦噼里啪啦……” 我有点气恼,就关了它。 也许转个台就是晴空万里,但是我关了它——本来就不想看,打发时间而已,它竟然也用雨泼我。 我就在黑暗中听雨声。 我突然想,那个保安j一定有我家的钥匙,不然,他怎么能进入我的家? 可是,他从什么渠道得到了我家的钥匙呢?我努力地想…… 活着真不易,我要当好一个作家,否则就没有钱糊口;还要具备当侦探的素质,因为危险就十面埋伏;甚至还要略懂医术,至少要知道如何预防爱滋病…… 前几个月,我家曾经雇过一个保姆,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拿过我家的钥匙,后来,因为她长得太不像保姆了,太太就把他辞掉了。 再往前,就是半年前我家装修的时候,钥匙曾经交给装修公司的负责人。 再再往前,我刚刚拿到钥匙的时候,一次我来看房子,走时,太匆忙,钥匙没有从门上拔下来,开车到了长安街才想起来,急忙赶回去。好在当时是个空房子,好在那个白班保安巡视时发现了它,替我收起来,最后交给了我。 除此,这钥匙再没有经过别人手,跟保安j没一点接触。 难道那个保姆是保安j的女朋友? 不可能,她长得那么漂亮,说是我的女朋友还般配些。 那她是他的同伙?也不可能,她连保姆都不像,更不像罪犯了。 难道是那装修公司的负责人干的? 不会,他的钱估计不比我少。我没听过一个钱多的人偷了一个钱少的人,结果又被抓了。 难道是那个白班保安配了我的钥匙,又卖给了保安j? 更不会。那个白班保安一看就是一个乖孩子,也就是那种没什么大出息的孩子。我肯定他不会。 那是怎么回事呢? 我打开一瓶红酒,开始喝。 天色更暗了。 我没有开灯。我不想让房子里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外面的眼睛里。现在,从外面看里面是黑的,我却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切。 一个人在雨中。 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 我一下没了闲情逸致,放下杯,走到窗前,窥视他。 玻璃上淌着水,像一条条快速爬行的蚯蚓,他有点模糊和晃动。 其实,他一点都不晃动。他笔直地站在雨中,不穿雨衣,不拿雨伞,就那样地站在甬道中间。我甚至看见他的两条腿中间没有一点缝隙,两只手还摸着两侧的裤线。他的红帽子被浇得有点变形,他的制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他在干什么? 我这时候怀疑他是个精神病。 有一辆车冒雨开过来,他立即正常地迈开脚,朝前走。那车过去后,他又停住了,继续笔直地站立,像个木头人。 我一直看着他,他一直那样站着。 天光一点点收敛了,那个站姿消失在黑暗里。
十一、照片
儿子非让我领他去动物园,我答应了。 这孩子连真正的小鸡都没见过,这是个问题。他从小到大见到的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东西,这样下去他会做噩梦的。 我应该领他去见见另外的动物。否则,大象、长颈鹿、兔子这些东西在他心目中都是动画片中的童话形象,假如有一天,真的老虎来到他的面前,他一定不认识,还会很好奇地摸摸它的脑门。 那不出大事了? 我领着儿子来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把儿子放进去。我抬起腿准备上车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又把腿收了回来——没什么,我只是看见车的前轮下,有一个什么东西的角,那或者是一张废弃的贺卡,或者是个空烟盒。 可是我又觉得都不太像,就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尽管那个角很小,但我还是可以断定,那是一张照片。 谁把照片扔到我的车轮底下了?这不是咒我吗? 我把那照片往出抽,根本就抽不出来。 我改变了判断——这照片绝不是塞进去的,而是我停车时压上去的。 我上车把车发动着,倒了一尺远,又下车,看那张照片。 我大吃一惊,那照片上正是邻居丢的那个孩子!他站在甬道中间,喜洋洋地看着我。他的旁边是草坪和烂漫的花树,还有几个卡通式的休闲凳。 他喜洋洋地看着我。只是……他的脸上有血,红得惊心。 我用手蹭了蹭,那红色脱落了,都沾在了我的手上。我不知道那是人血还是狗血。 一定有人故意对我使坏。他是提前放在地上的?停车场可以停一百辆车,他怎么知道我的车停在哪? 他有我的车钥匙? 我想不明白,但是我肯定这个使坏的人和那个孩子的丢失有关联。 “爸爸,走哇,上动物园!”红灯对红灯喊。 “好好好,这就走。”红灯对红灯说。我把那照片装进口袋,上了车。 “爸爸,老虎吃什么?”儿子问。 我一直想着那照片,心不在焉:“吃狼。” “狼吃什么?” “吃刺猬。” “刺猬吃什么?” “吃蛇。” “蛇吃什么?” “吃老虎。” “哇噻!蛇能吃老虎?” 我一愣,蛇怎么能吃老虎呢?蛇怎么不能吃老虎? 那冷森森的东西,那没有骨的东西,那皮色跟草丛一模一样的东西,那不咳嗽的东西,那经常自我拥抱自我温存的东西…… 有故事为证:说一个老虎坐在了蛇的洞口上。它只是随便歇一歇。可是,它的屁股就把蛇的光明夺走了。蛇大怒,伸头咬了老虎一口…… “老虎是森林之王,蛇不能吃老虎!”儿子说。老虎是他的偶像。 我差点撞到一个横穿马路的少年。我不想和儿子争辩,我要专心致志开车,就说:“好好好,蛇吃青蛙。” “青蛙吃什么?” “吃蚊子。” “蚊子吃什么?” “吃老虎。” “你骗我,蚊子不能吃老虎!” 在儿子心目中,除了武松,基本上就没有比老虎更厉害的了。 蚊子怎么不能吃老虎? 那可爱的小东西,嗡嗡嗡,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像女人一样弱小和无助。它最小了,它没什么可吃了,它不吃老虎吃什么? 我又一次急刹车,我的车离一个孩子只有一尺远!那个妈妈吓坏了,指着车里的我骂着什么。 今天怎么了?都是那该死的照片! “别问啦,磨叽!”红灯对红灯吼道。 红灯愣愣地看红灯。
十二、三条腿的凳子
这一天早上,阳光出奇地好,不想野游的人都会被勾得去野游。 我是想野游的人,但是我和太太有太多的事要做。 我带着一天要解决的五件事出了门。其中有一件出了门就完成了——儿子有一个小凳子,是组装的,四条凳腿都可以卸下来。可是刚买回来,儿子就把一条凳腿弄丢了。我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瘸子扔掉。 我把它放在了我家门前,清洁工很快就会把它收走。 我开车行驶在住宅区的石板路上,看见一个楼角躲着一个人。 我提高警惕,把车速慢下来,终于看清了她——是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贼溜溜地透过车窗朝我看。 她身后是花圃,那些花摇摇摆摆,无比灿烂。 我为了让她放心,一踩油门开过去。 结果,这天我用一上午的时间就办完了剩余的事。其中有一件不太好办的事,花钱呗,世上无难事。应该这样说,我办了四件平均两千五百元的事,其中一件是九千元的事。 我吹着口哨驾车回家。 想一想,我的家果然是可爱的。那些住在市中心的人,到我家这里转一转,那就等于野游了。 我进入王爷花园之前,看见那个小女孩正坐在平板车上等她妈妈。(或者她奶奶?) 小女孩长得挺丑的,让人为她的未来忧心忡忡。而且,她的头发上有灰土,没一点光泽。 太阳火辣辣,她困倦地朝王爷花园里张望。她的头顶没一点阴凉。 我进了王爷花园,看见一群红帽子正聚集在保安部门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车停下来,终于看见在很好的太阳下,那群保安在推搡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被抓住了! 那个保安j也在场,他蹲在一旁,冷冷地看。他的眼神有点幸灾乐祸。我看到了他人性中恶的一面。 还有那个白班保安也没有动手,他露出不忍看的神情。 那女人被推得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她的脸苦巴巴的,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求饶。那些保安没有一点怜悯她的意思。 我突然看见地上放着我刚刚扔掉的那把三条腿的凳子,我觉得这一切似乎与那凳子有关,就下车跑过去。 我来到保安部门前,听见一个保安说:“把她的腰带抽出来,省得她跑掉。” 我大声问:“她怎么了?” “她偷凳子,被我们抓到了。” “这是我家的凳子,我扔的。” 那几个保安愣了。 那女人看看我,又急切地看看为首的那个保安,生怕他不信似的:“他扔的,他让我拿走的!” 她改不了撒谎。 “是我让她拿走的,她本来还不想要。放她走吧。”我竟陪着笑脸,把她的谎言延伸下去。 其实,我不太可怜她,我是可怜那个在外面眼巴巴等她的小女孩。 为首的那个保安想了想,对那女人喝道:“你别让我们再看见你了,记住了吗?” 那女人说:“记住了记住了。”然后,她一溜烟地跑了。她没有再拿那个三条腿的凳子。 为首的那个保安对另一个保安说:“你把这凳子扔到垃圾点去。” 那个保安虽然不愿意动弹,还是嘟嘟囔囔地拎起凳子走了。
十三、另一个人
那个恐怖的电话好长时间没来了。我的心一点点晴朗起来。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打字。 下雨了,不大,是那种矫情的雨。 突然停电了。窗外的路灯在蒙蒙的雨中坚持亮着。我感觉噩梦又要开始了。 果然,电话铃钻进我的耳朵。我打个冷战,没有去接。那铃声一阵比一阵急迫,都快把话筒掀起来了。我感觉那个人心急如火,正在电话机里对我喊:“我要跟你说话!” 我走过去,颤颤拿起话筒来。正是他。他慢吞吞地说:“扁囡嘞……匮魔幌岑?……补酱么崽叵叵胎……咩否气……” 我诈他,我突然说:“我知道你是谁。”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缓慢地说:“补酱么崽……呸略跋……唉……孤抖……” 我拿着话筒呆呆地听,让那源源不断的沙子灌进我的耳朵。这时候,我看见窗外有一个人影,他在甬道中间笔直地站立,没穿雨衣,没举雨伞,他的额头挡在帽子的阴影中,他的脸在路灯下显得苍白无比。 。 是他,保安j! 我更傻了! 电话里的这个人是谁?难道根本不关这个保安j的事?难道他背后还藏着一个人? 我的心中涌上巨大的恐怖,我对电话中的这个古怪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叹了口气:“唉……寡塞肚……灭藏拐炝……罚咧秒剖饮水机,囡翟醒岑啊……” 我的心抖了一下,我第一次听他说出一个我懂的词——饮水机!但是我不敢肯定那是不是发音凑巧。 什么饮水机?饮水机什么? 我接着听他说,可是再没有我能听懂的话了。 我挂了电话。电来了。 我坐在明亮的灯光里,忽然想,应该找那个保安j谈一次。我判断不是他。我应该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对他讲一遍,我要向他讨教办法。 我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 我不敢断定他和他是不是同伙。
十四、无言的饮水机
一个月后,我又把儿子送到东北去了,他继续去听他奶奶讲大英雄武松打虎的故事。 最近,我要完成一本书稿,每天在书房打字,很晚才睡。 我写的当然是恐怖故事。 每次我回卧室的时候,都必须经过客厅,那个饮水机就在黑暗中靠墙站着。 我每次经过客厅,都觉得它在想——咦,一个人走过来了…… 每次我都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像过街老鼠。 自从那怪人怪话里流露出唯一一个我能听懂的名词之后,我对这个饮水机更加恐惧。我甚至怀疑它是那个怪人派来的卧底。 我忽然决定,把它搬到厨房去。我不想让它总看着我。 太太不解:“厨房没有地方,放在客厅里不是很好吗?” 我死活不说我惧怕饮水机。 一个男人,儿子,丈夫,爹,连个饮水机都害怕,那怎么能对付歹徒?怎么能反击侵略的外族敌人?怎么能写恐怖小说糊口? 我说:“亏你还是大名鼎鼎的《瑞丽家居》主编!饮水机放在客厅里多土鳖呀?” “我觉得没什么呀。” “你听我的吧。” 我坚持把它放在了厨房里。 这天晚上,我在书房里打完字,已经是半夜了。我挺直腰身走过黑暗的客厅。 我偶然看了看原来放饮水机的地方,差点被吓昏——那个饮水机竟然靠墙站在原处! 我几步就跑到电灯开关前,想开灯,却停电了!怎么总停电呢?这不正常!我又慌乱地跑进客厅,四处乱摸手电…… 太太醒了,她害怕地问:“谁!” “我,是我。” “你摸什么?” “手电。” “找手电干什么?” “有事!” 我终于摸到了手电,把它揿亮,慢慢走出去。手电的光猛地照过去,那个饮水机来不及躲闪,来不及回归原位,就那样愣愣地站在客厅一角,看着我。 我站了一会儿,回到卧室,对太太说:“邪了,那个饮水机又跑到客厅去了。” 太太说:“快睡吧。那是睡觉前我移过去的。” “你移它干什么?” “放厨房里怎么看怎么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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