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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长篇]773恐怖系列 J号楼保安(一) [2004-10-16] 桔灵书斋 发表在 午夜惊魂{短篇}
●最安全的人,也许是最危险的人……j号楼保安
作者:周德东

一、新生活

我新买的房子,在北京郊区回龙镇王爷花园,j号楼1门101室。
这里远离闹市,空气好极了,夏季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爬,在飞。其中包括蚊子。我像爱女人一样爱着它们。
这里的人很少,偶尔有人领着孩子蹒跚学步,或者牵着宠物狗溜达。甬道两旁是整齐的草坪和花圃。
住宅区中心是一个人工湖,有喷泉,终日闻水声。
这里的天特别蓝。我经常坐在小院里看天,那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小院围着木栅栏。
有一次,一只蚂蚱竟然跳在了我的脚上。它受伤了,它那双健美的腿断了一条,我小心地把它拿起来,放到院子外的草地里。当时,有两只鸟站到木栅栏上,咯咯地叫……
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想让我的家变得封闭起来,不受外界一丝一毫干扰。
我家的窗子上没有安防盗的铁栏杆,那东西不属于童话中的生活。
这里,白天宁静得和夜晚一样,而夜里却有点吵,那是蟋蟀的声音。
住宅区的路灯是传统灯笼的形状,灯光淡淡的,很安详,很温和。它们亮起来的时候,旁边的草木就变得更深邃了。



二、保安J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感到不安全了。
我曾认真查找这种感觉的根源,却一无所获。
天还是那么蓝,水声还在响,蟋蟀们还那么赖皮,但是我清晰地感到,正有一种巨大的危险潜伏着,正像藏在宁静的湖水里的一条鳄鱼。它一动不动,像一块班驳的畸形的石头,但是,它的阴谋和眼珠一起缓缓地转动。它的心脏保持着怠速。
而我不知不觉,我的脚板在离它咫尺远的地方悠闲地走动着……
这到底是怎么了?
吃过早饭之后,我照常上班下班,为生存奔波。可每次一进入王爷花园的大门,那种可怕的感觉就爬上我的心头。
这天,我开车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跳到我的车前,我赶紧刹车。
正巧这一段的路灯坏了,还没有修好,黑糊糊的。
我打了个冷战。
我从车窗探出头,看见是一个保安,专门负责j号楼安全的夜班保安。他穿着一身蓝色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他说:“先生,您不能再朝前走了,这里是人行道,请把车停到停车场去,拐个弯,费不了您两分钟的时间。”
我有点恼怒,大声对他说:“下次你不要站在我的车前跟我说话!”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好的,我下次站在路边。”但他并不老实,又补了一句:“您下次也不许再从这里走了。”
我恨恨地一转方向盘,开向了停车场。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些保安大多是临时招聘来的外地人,我估计,物业公司对他们的了解也只是一张身份证而已。而现在,假证遍地。可以说,没有人真正了解这些保安的底细。
他是众多保安中的一个,他管j号楼,我就叫他保安j。他和其他保安穿一样的制服,只是他好像比他们邋遢一些。
其实,他的衣服并不脏,我想我之所以觉得他有点脏,是因为他的牙又黑又黄。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手很白,像女人的手。
那件事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和他结仇了。
其实没什么,他在工作,阻止车辆驶入住宅区人行道(以前,物业公司并不管这事,大家经常把车开到自家的楼下,一定是有了新规定),可能他阻止过很多人,可能很多人都对他发过脾气,他不会在意。
可是,我还是坚定地认为我和他结了仇。至少,我已经在心里记恨他了。
其实我是一个随和的人,跟人打交道,总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记这个保安的仇了。他说:“您下次也不许再从这里走了。” 我觉得他在有意和我作对。



三、背后

这天晚上,吃过饭,我和太太在住宅区里散步,说着与工作无关的话。凉风软软地吹着,天上的月亮凉凉的。
“记得咱们原来租房吗?”
“唔。”
“三天两头搬家,唉,不愿再想。”
“唔。”
“我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唔。”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太太问。
“没什么。”我说。
我一直在听我和太太的脚步声,我又感觉不对劲了,因为我觉得不是两个人在走。
我是军人出身,经过那种训练的人,步伐总是跟同行的人保持一致。我听见我们的脚步声里,好像夹杂着另一个人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收敛。
我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石板甬道,两边是草。路灯幽幽地亮着。前面我说过,路灯一亮起来,那草木就变得更深邃了,此言极是。
太太说:“女人要求高,是针对那种物质关系的男人。女人对她所爱的人,其实要求最低,她只要一种安全感。”
我又朝后面看了看。
男人之所以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女人有安全感。
太太说:“你鬼头鬼脑看什么?”
“你看看我脖子后有没有虫子。”
太太在我脖子后拍了拍,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和她继续走。
她又说:“咱把儿子接回来吧?”
“唔。”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我根本没听见太太说什么,我又听见了那脚步声,比刚才还轻,像梦一样。
我猛地一回头,果然看见了一个人——是那个保安j。蓝色制服,红帽子,肩章,红腰带。
他没有躲避,他慢悠悠地走在我的后面,眼睛看着我。
我怀疑我没回头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钉在我太太的腿上。她穿着一个大裤衩,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她的腿很美,连我都想看。
太太好像察觉了什么,也回过头来。她看了那个保安一眼,又把头转过来,继续说:“他去他奶奶家有半年了吧?都把我想死了。你不想吗?”
我没有心情谈思念。我有些愤怒,但是我说不出口——他是保安,他在巡查,这是他的工作。



四、地下

这天半夜,我被什么声音弄醒了。
仔细听,不是蟋蟀,也不是青蛙,好像是猫的叫声。
猫是抓老鼠的。
老鼠在夜里出现,它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
它偷粮食,咬衣物,还钻进人的被窝里吓人。你感到被窝里有个毛烘烘的东西,很凉,很滑,你一抓,只摸到一根长长的尾巴,就什么都没有了……
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老鼠是阴坏的东西。
我们看不见它,因为它总是出现在我们梦的外面。那时候,我们是虚幻的,它却是真实的。
它跑得像220伏特的电一样快。人类的速度远远没有它快,于是它胜利了。它不绝种就是胜利了。
那么猫就是绝好的东西了。我们都不强大,我们都依赖正义。赞美就是依赖。
既然猫是好动物,那为什么很多人都害怕猫?是怕它的眼睛吗?——猫即使眯缝着眼睛晒太阳,也处于备战状态。那双眼睛确实有点邪恶,可老鼠更邪恶,以毒攻毒啊。
是怕它的爪子吗?猫的爪子确实有血腥气,可那是武器,任何的武器都不善良。
我觉得,大家怕猫,是因为它半夜的叫声。
一个人突然发出某种动物的叫声,那不可怕;假如某种动物突然发出人的叫声,那就可怕了。
那猫叫太像小孩哭了。
我竖起耳朵听。刮风了,我听不太清楚。
太太熟睡着。外面没有月亮,她隐在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睡态,只能听见她轻微的鼾声和偶尔的磨牙声。
我越来越觉得那声音不对头——其实,那是小孩的哭声,不过是很像猫叫。我哆嗦起来,怎么都止不住。
——刚才是谁说人发出动物的声音不可怕了?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叫醒太太的,我不想让她看见我哆嗦。
我披衣起床,站到卧室的窗前,那哭声好像不在这个方向。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想到另外的房间听听。
我家的客厅很大,只有臃肿的沙发和瘦小的茶几,显得有点空荡荡。新买的那个饮水机立在客厅一角,模模糊糊地看着我。
灯一关掉,我就觉得那个饮水机在看我。
我很疑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
它比我粗一点,矮一点。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它只不过是一台南方某厂生产的一台机器,有凉水,有热水,供主人随时选择……
我三十五虚岁了。
过去,我总是不成熟地说,我已经成熟了。而现在我不再说。这个年龄的眼睛像x射线,看穿了红尘一切——已经看到了人骨头,那还有什么隐秘吗?没隐秘,那还有什么可怕吗?其实,人心不叵测,美好看得一清二楚,险恶也看得一清二楚,就那样子了。这时候,人不可怕了,我突然对那个饮水机充满了恐惧。
这是人类精神对物质的恐惧。
我觉得,它才是真叵测。
我不看它,穿过客厅,走进书房,伏在窗子上听,那声音好像又跑到了另一个方向。
我立即来到儿童房,还不对。
我又来到通向小院的落地门,风从门缝挤进来,像口哨。这时候,那哭声似乎更远了,断断续续。
我甚至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
最后,我走过那个饮水机,回到卧室。当我刚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是太太。
“是我。”
“你吓死我了!”
“你也把我吓了一跳。”
“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
她一下就抱紧了我:“我怕……”
“可能是猫。”
“我听不像猫。”
“那能是什么?”
“我哪知道……”
我搂着太太,继续听那古怪的哭声。天明还很遥远。
那声音越来越飘渺了,或者说风越来越大了。我希望那哭声越来越近,它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的心放在哪?
那声音不管你把心放在哪,哪怕你天天拿在手里去上班——它渐渐消隐了。
太太小声说:“没有了?”
我说:“没有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住宅区的人还是很少,到了晚上,一幢楼房没有几个窗子亮灯。
甬道上,还有人领孩子蹒跚学步,还有人牵着宠物狗溜达。
两旁的草坪一直没有长高,因为工人不停地用割草机给它剃头。那些工人的表情总是恶狠狠的。其实没有人欠他们的钱,反而是他们欠着别人的钱。
喷泉还在没完没了地喷泉。我感到,那好像是一种排泄。
前面我提到的那两只鸟,经常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我一直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鸟,因为它们长得太大了,都有点像鸡了——或者说,经常有两只鸡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
还是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新居的电话。我忽然感到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至此,我坚持认为窗子上没有安铁栏杆是正确的,这样,所有的窗子都是逃路,否则,房子就成了笼子。我不认为防盗门可以阻挡一切。
一天半夜,又刮风了。那哭声又出现了,好像是被风刮来的。
当时,太太睡着了。
我没睡。我说过,我时刻没有安全感,就是为了她时刻有安全感。她在梦中抱着我。这天夜里有月亮,我看见她睡得一点都不安详,皱着眉。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我轻轻推开太太,轻轻下了床,轻轻开了门,轻轻来到外面。
风朝我扑过来,我全身一下就冷透了。
我分辨着那声音的来源,可是它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一点都不固定。最后,我甚至觉得它来自地下。
我有点慌张了,它在水泥地面之下?
我观察了一下四周,眼睛盯住了旁边的一个黑糊糊的门洞,从那个门洞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坡道,顺着它可以走进地下室——那是自行车停放处,没有人看管。
那地下室其实就在我家的下面。
王爷花园离市中心很远,房主大多有轿车,自行车寥寥无几。在这里,它们的功能是锻炼身体,并不是交通工具——因此,地下室就显得很空旷。
我对地下室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可能全中国的人都这样。一走进地下室,我就会想到坟墓,因为它没有窗户。
我喜欢高处,哪怕风大一些。
但是,太高也不行,让我住一百层高楼,我肯定不去,哪怕那套房子是白给的,哪怕它的地段在华尔街,哪怕它再搭配一个印度女仆。
只有平地最安全,因此我买的是1楼。
现在有哭声从地下室传出来,我知道它就是专门给我听的,我必须得去看看虚实。
我的胆子并不大,但是我有一个特点,遇见什么可怕的事都不会跑,我一定要摸清它。
我朝着地下室慢慢走下去。
很黑。
借着外面的路灯光,我看见自己长长的影子投在那条长长的坡道上。(我铐,原来我自己也挺恐怖的!)我走在自己的影子上,渐渐闻到一股潮湿之气——这个地下室设计有问题,一下雨,水就淌进来,都积在了地下室里。
那哭声越来越真切,我断定就在这个地下室里!
我终于接近了地下室,心跳得越来越快。(兄弟,可别说大话啊,换了你,当时心可能都停止跳动了。)
那声音突然没有了。接着,我看见有一个人从地下室冒出来。
蓝色的制服,红帽子,红肩章,红腰带。是他,保安j!
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
——刚才谁说人没什么可怕的,饮水机才可怕?
他慢腾腾地走上来。
他深更半夜跑到我家地下来干什么?
我停下来,压制着狂跳的心,外强中干地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才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的,他是保安,他是负责j号楼的保安,他深更半夜到地下室巡查是正当的,甚至可以说很尽职尽责。他似乎更有理由质问我。
“你是干什么的?”他又问了一句。这一句就把性质改变了。
我相信,他认识我,我是他的仇人,他不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他装作不认识我,于是我成了可疑的人。
我还必须得辩解。我换了一种口气说:“噢,我是101的房主。”
他继续问:“你怎么不睡觉?”
“我听见好像有动静,就来看看。”
“我刚从那里面出来,我怎么没听到?你做梦了。”
他说完,慢吞吞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到了地面上,走进了风中。我再看那地下室,黑黑的,真的像墓穴。
我悄悄溜回家,太太又惊叫一声。只要我不在她身边,她就会醒。不知道这是第几感觉。
“你干什么去了?”她颤颤地小声问。
“我去卫生间了。”
她惊恐地看着我说:“你为什么骗我?”
“怎么了?”
“我刚才去卫生间找过你。”
“……我到地下室去了。”
“你深更半夜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小偷。”
“偷自行车的?”
“是的,跑了。”
“你这个傻子,万一他捅你一刀呢?又没有咱家自行车……”
谁家的丈夫在他太太心中都比别人家的自行车值钱。世人啊,原谅她吧。
我就躺下了。太太好像怕我再离开似的,紧紧抱住我。
我回想那个保安j,心里越来越不安。此时,他正在风中游荡。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他不睡觉。他没有脚步声,也不咳嗽。他游荡在人们梦的外面。
他随时都可能趴在我家的窗户上,寻找一个漏洞,或者他自己制造一个漏洞,小小的,足够了,然后,静静地观看着熟睡的我和熟睡的太太……

天亮了,天还是那么蓝。
草坪和花圃都湿漉漉的,那是露水。
一两个老人在晨炼。
很静,只有太阳升起的声音,树木伸懒腰的声音,鸟儿扑翅的声音。
我开车出了王爷花园。
我似乎忘了昨夜的恐惧,想着今天的谈判。我要跟一个出版人——就是书商——谈价钱,这是大事。我在心里想着技巧,怎样套更多的钱。
有一个苍老的女人,她的头发很脏,牙齿又黄又黑,她推着平板车在王爷花园大门外朝里面张望。她是捡破烂的。
物业公司不允许这些人进入住宅区。这是对的,这些人明着捡,暗着偷。如果不阻拦,那我们房主太不放心了。
有一次,这个捡破烂的女人溜进住宅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一条旧裤子,不知道从谁家的阳台上被风刮下来,掉在地上)。她被保安追得披头散发地乱跑,跑得像220伏特的电一样快……
平板车上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啃一个面饼子。不知她是那女人的女儿还是那女人的孙女,因为我判断不出那女人的年龄。
有时候,王爷花园的工人推着清洁车走过来,会给她一些破烂。和她一样,那些工人也是穷人,互相帮一下。



五、孩子

我儿子三岁半,叫红灯。
我小时候也叫红灯。
他最近一直在东北奶奶家。我和太太都太忙了,顾不上照顾他。可是,太太想他想得不行,我只好飞回东北把他空运回来。
一路上,他都在给我讲武松打虎的故事——我无知的母亲,只会这一个故事,根本不像一个作家的母亲。算了,我不提她的名了。
“武松在景阳冈那疙瘩喝完第二碗酒,把嘴巴子一抹,对店小二说——再来一碗!店小二忙说——客官,您不能再喝了!武松大怒——你少磨叽,快拿酒来!……”才半年,红灯的儿子红灯已经满口东北话了。
儿子到家后,太太一周没上班,专门陪他玩,差点把北京好玩的地方都玩遍了。
有一天,我和太太带儿子吃饭回来,把车停好,抬头又看见那两只很大的鸟,落在我家的木栅栏上,咯咯叫。
儿子说:“它们找不到妈妈了。”
我说:“红灯,假如你找不到妈妈了,怎么办?”
他说:“找警察叔叔。”
太太满意地说:“真聪明。”
拐过墙角,我在暮色中看见了那个保安j。他正蹲在地上,和一个孩子说着什么。他的手抚摸着那个孩子的脸蛋。
我和他离得很远,但是他抬头看见了我,他就一直那样看,像蜥蜴。
儿子指着他,兴高采烈地说:“看,警察叔叔!”
太太把儿子抱起来,小声说:“他是保安。”
“保安是干什么的?”儿子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
太太说:“保安也是保护我们安全的人。”
“那我找不到妈妈,也可以找他帮忙了?”
“可以吧。”太太不太坚定地说。

这天,我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j号楼2门前站着几个人,好像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打扮得荣华富贵的年轻女人焦急地说:“刚才他还在这楼下坐着呢!”
一个遛狗的老太太问她:“到喷泉那里找了吗?”
“找了,四周都找了,没有!”年轻女人说。
还有两个清洁工,其中一个说:“我一直在这里扫地,没看见有人……”
年轻女人大声喊:“保安!保安!”
我走过去问了问,原来她父亲不见了。那老头有痴呆症。他半个小时前下楼来,现在竟然不见了。
一个白班保安跑了过来,他问清了情况,立即协助年轻女人寻找那失踪的老头……
终于没有找到。
偷一个痴呆老头有什么用?我想多半是他自己走失了。
可怕的是,大约一个月后,那年轻女人的儿子也失踪了!
当时我和太太领着红灯正坐在湖畔看喷泉,看见那女人奔跑过来,她的眼里燃着火,发疯地奔向了我儿子,终于发现不对,嘶哑地问我和太太:“你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我摇了摇头,她立即跑过去了。她背后的裙带掉了下来,长长地拖在地上。她跑,那裙带就在她身后跳舞。
“她儿子不见了!”太太惊恐地说,同时她下意识地把红灯搂紧了。
接着一群红帽子跑过来,风忙火急地跑过去。大家都在搜寻。警笛声由远而近……
我的眼前浮现出保安j和那孩子说话的情景,他用手抚摸着那孩子的脸蛋……
保护你安全的人动心要害你,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六、哭

半夜里,又刮风了。
我睡不着,等待那小孩的哭声。它像早晨公鸡打鸣一样准,果然又响起来。这次更真切,就飘忽在我家窗外。
我是男人,大人,了不起的人,我应该走出去。可是,了不起的人全身像棉花一样软,站不起来了。
床边是一个落地灯,我把它当支柱,扶着它站起来,又把插销拔掉,端着它,朝外走。
兵器不论长短,那是说会武的人。
我避开了很多弯路,径直出门向地下室走去。
我像醉了酒一般,觉得这世界轻飘飘的,玄乎乎的,不再确实。我像端枪一样端着那杆落地灯,顺着那条长长的坡道,头重脚轻地走下去。
接近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确认那是一个大人在哭,只不过他伪装成了孩子的声音!
我马上猜想到是他,那个和我结仇的人。
王爷花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安护卫。现在,他值班。半夜的时候,保安部头目经常查岗,假如他不在j号楼附近走动,那就会挨骂。
保安的制度很严格,那头目对房主客客气气,对保安却十分凶狠。
一次, 我看见他们进行半军事化训练,一个保安出了错,被那头目用皮带抽……
天很热,制服很薄,我听见那皮带打在皮肉上,就像打在装粮食的麻袋上,声音是这样的:“噗!噗!噗!……”
那个出错的保安,果然和饱满的麻袋一样肥硕,他挨打的表情也和麻袋一样。
其他保安像逃票的观众,张大嘴巴看,一动不敢动。
当时我感觉那头目的神态更像一个大痞子……
保安j为什么哭?我想,他不敢睡觉,他是报复睡觉的人。
或者,他想家了。
头上的房间是家,有窗子。从窗子看出去,有圆圆的月亮,有彩色的星星,还有绿茸茸的柳树梢。
下面的房子不是家,没窗子,有潮气,有死气。他坐在黑暗的一角,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有家,他的家在远方。(我们当然不知道在哪儿,也许警察都查不出来。)可是,那个家比这个地下室好不了多少。
在他头上的睡觉的人身旁有香片,有加湿器,有酥软的女人,有好梦。那梦里有圆满的月亮,彩色的星星,绿茸茸的柳树梢。
而他的身边只有积水,气味难闻,还有几辆生冷的自行车。
当我要迈进地下室的时候,那声音好像又不在里面了——突然,我听见有人在低低地问:“谁!”
那声音不在地下室里,是在我背后。
我回头一看,是保安j!他竟然出现在入口处,他和我的中间是长长的坡道。他很高,我很低,他的影子长长地爬过来。他挡着我出去的路。
大风吹着他的制服,抖抖的。
“我。”我被抄了后路,沮丧地说。
接着,我一步步朝人间爬去。我不知道我的落地灯是不是该对准他。
“又是你?”
“我听见有人哭。”
“我也听见了。那可能是猫。”
“不,不是猫。”
他迎着我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是猫。”他硬邦邦地说。
我仔细辨别他的口音。
这么多年我四处漂,对口音很敏感。谁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人。口音除了地域之分,还有行业之分。有一个艺人,她已经是满口地道的歌星口音,但是,她跟我一张嘴,我就说:“前些年,我去齐齐哈尔卖过刀子。”她问:“齐齐哈尔是什么地方?”我说:“你老家呀。”
但是,我怎么也辨别他是哪里人。
他的话很普通,跟广播员一样。
每个人都有他的母语,广播员在生活中说话也不是广播员。而这个人把他的母语打扫得一干二净,就像拔掉了身体上所有的汗毛,一根都不剩。
我的汗毛竖起来。我妥协了:“可能是猫。”
我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我在想,假如他的脸突然流下血,我就用落地灯砸他……可是,他让开了。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他说:“睡吧。我一宿都在你家窗下转悠,别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回到家,我听见有小孩大声地哭。
这次是儿子。
我来到他的房子,轻轻拍他一会儿,他又睡了。
我这时悟到,哭声细和小,不一定就是小孩,其实小孩哭起来很率直,不遗余力,巴不得别人听见。而那莫名其妙的哭声实际上是在遮遮掩掩。声音细和小,那是压制的结果。



七、二十米

这天,我在家里打稿子。
太太去拍片了。她是《瑞丽家居》杂志的主编。我像爱蚊子一样爱她。
红灯在窗子下踢足球。
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足球。但是,他跟我一样喜欢这个动作——狠狠地踢,比如踢别人的肚子。
可总是没有人让我们踢肚子。实在没什么可踢,儿子就只好踢足球了。
他的玩具可以开一家小型玩具店了,可是他不稀罕。
我听见他在窗外狠狠踢足球的声音:“噗!噗!噗!……”那声音很像皮带抽打保安的肉。
我在给庄子网写专栏。(说出来你别笑啊,那专栏叫“名人视点”。)名人在电脑上写道:有两种人最好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视野里,否则,就很危险——一个是你凶恶的敌人,一个是你娇嫩的孩子。
我停下来,听窗外的声音:“噗!噗!噗!……”
我接着又写道:你的父母看着你长大,他们最了解你的幼稚和薄弱之处,不停地劝告你,指导你,永远不放心。而你的同事、朋友、配偶、上司、下属、敌人……他们开始接触你的时候,你就是成年人了,他们都认为你是成熟的,强大的,因此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你较量……
“噗!噗!噗!……”
我构思了一阵,又在电脑上随便敲出两个字:差别……但是接下来就写不出来了。
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差点昏过去——儿子不见了!他的球在那里扔着。另一个小孩正在他家的门前踢足球:“噗!噗!噗!……”
声音偷梁换柱。
我没有走门,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我急急地问那个孩子:“刚才在这里踢球的那个小孩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没看见。”
我傻了。
我竟然还写文章劝告别人,自己的敌人和自己的孩子都不在视野里!我是怎么了?
天蓝得像乡村一样。有几朵云在悠闲地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四周很静,只有那个小孩在踢足球:“噗!噗!噗!……”
这一切景象和我的心绪极不协调,我的天“轰隆隆”地塌了。
我大喊:“红灯!红灯!红灯!——”
没有人回答。J号楼的白班保安跑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孩子不见了!男孩儿!”
“几岁?穿什么衣服?”
“三岁半,白T恤,画着小兔子图案。黑灯笼裤。”
那保安立即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他一边跑一边用对讲机喊着什么。
我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朝前狂奔,喊着:“红灯!——红灯!——红灯!——”
我一下站住了。
我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可是,我看不见他的身影。前面不远是一片茂盛的花圃。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终于看见了我的儿子——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
接着,我就看见了那个保安j。他正蹲在地上和儿子说话,而且他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蛋……
(这个动作太眼熟了,我感到很恐怖。)
保安 j看见了我,并没什么反应,继续对儿子说:“我没有,我不骗你。”然后他站起身,
露出又黑又黄的牙笑了笑,对我说:“你这孩子真可爱,追着我要枪。”
然后,他就走了。
我已经不会发怒,我见了儿子,全身都瘫痪了。我抓住儿子的手,久久说不出话。
过了一阵子,我平静了一些,回头看了看——这里离我家有五百米左右。我是绕路跑来的,其实,花圃旁的石板路直通我家。
我朝前看去——太悬了,这里离王爷花园北大门只有二十米左右。出了那个门,就是一人高的蒿子地。
我问儿子:“谁带你到这里的?”
我的脸色可能太难看了,他快吓哭了:“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保安叔叔有枪。”
“他说的?”
“我看见了。”
“在哪儿看见的?”
“我踢球的时候,看见他走过去,手里拿着一支手枪,还举了举让我看。”
“然后呢?”
“然后,他就朝这个方向走了,我就跟着他来了……”
“他看没看见你跟着他?”
“看见了,他不停。”
“刚才他要干什么?”
“我追上了他,那枪就像变戏法一样没了!他说,大院里没有手枪……你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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