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杀手

      魔界空明原创 2004-9-26 11:3
九月初九。

宜:动土修坟。

忌:买田置业。



正午。

秋阳高照,流火烁金。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

在这样的日子里,无论是杀猪还是杀人,血都会流得很快,也会干得很快!



杀手坐在街边的茶棚下喝茶。

他喝一口茶,吃一粒花生米。

他喝得很慢,吃得也很慢。

不但因为他一直闭着眼睛,还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喝。

他的另外一只手,始终揣在兜里。

右手。

没人看到过他的右手,即便是正在和他做爱的女人。

也没人知道杀手到底有没有右手。

无论是看到他右手的人,还是看到他没有右手的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长街很长,宽十丈。

街的两旁,都搭着一眼望不到边的长棚。

棚高三丈,由竹子、竹片、竹席搭成。

一边是黑色的长棚,一边是白色的。

长棚下,是一家家紧挨着的店铺、酒馆、茶摊。

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杀手就坐在白色的长棚下喝茶。

他喝了一口茶后,就拈起一粒花生米,高高的抛起。

花生米快碰到棚顶的时候,却突然失去了上升的力道,自由落下。

降落的目的地,不是刚才盛它的盘子,而是杀手的舌头。

杀手细小的舌头轻轻一探,一卷,花生米就到了他的嘴里。

他舌头的动作并不是很快,只比花生米快一分而已。

但一分就已经足够!

然后就是长时间细致的咀嚼。



茶摊的老板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但非常干净。

当这两溜长棚搭起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卖了三十年的茶。

他不但卖茶,也卖些简单的小吃。

饥渴的路人,总能在他这里得到一些满足。

他虽然赔笑面对每一位顾客,却对他们漠不关心。

无论谁在同一个地方卖了三十三年的茶,都不会再对茶客们感兴趣。

他最关心的,是每位茶客能在他这里消费多少银子。

但是,老板现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杀手,就像他三十年前对新婚的老婆一样感兴趣。

三十年,可以让一个男人拥有很多女人,也足够他娶几次老婆了。

但杀手这样的茶客,却只有一个。

老板的目光随着花生米一上一下,不断地点头。

他的嘴微张着,既像是要去接那高高抛起的花生米,又像是随时准备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幸灾乐祸的笑。

可惜杀手始终没给他这个机会,没有漏掉一粒花生。



当杀手抛起第五十三粒花生的时候,觉得四周情况有些不对。

但他并没有停下吃喝,更没有睁眼。

他只是稍微放缓了咀嚼的速度。

人群喧闹,脚步杂沓。

当杀手咀嚼他第五十八颗花生的时候,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连花生掉在地上,整条街也听得见。

杀手终于睁开了眼。

由于一下子不太适应,他的眼居然花了一花。

杀手叹了口气,感叹岁月流逝,视力下降,自己也居然害怕正午的阳光了。

他闭眼,再睁开来,发现自己的眼睛并没有花。

长街依然是那条长街,老板也还是那个老板。

老板的眼睛依然大睁着,嘴依然微张。

只是老板似乎对花生已经不感兴趣了,他看着街上。

即便是新婚的妻子,也有厌倦的一天,何况是花生?




街道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不过少了一些人,又多了一些人而已。

少的是刚才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似乎都在五粒花生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的是两百个劲装疾服的汉子。

一百零八个黑衣黑裤,一百零八个白衣白裤,分站长街的两侧。

杀手还未把人数清楚,长街的两头就分别奔来两匹烈马。

两百条大汉突然齐声高喊:“老大到~~~~~~!”

南边奔来的是一匹白马,马上人白衣飘飘,白发飘飘。

这么大岁数的人还能如此飞马,却也少见。

白马奔到街心,一声长长的嘶吼,突然一个人立,生生定住!

好身手!

杀手细看骑手,竟是个黛眉朱唇,眼似秋波的女子!

杀手轻声嘟囔:“这样的少白头倒真是少见。”

他心里却在想:“追魂夺命白发魔女怎么会跑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

此时北边奔来的黑马也已经停在那白衣女子的马前。

黑马上却是个颌下五缕漆黑长髯的中年男子。

白发女子马鞭一指,高声道:“令狐泡,咱们三年的恩怨,今天做个了断!”

“好,我也早等着今天了!”

令狐泡一带马头,从得胜钩鸟式环上摘下两块一尺见方,三寸来厚的板儿砖。



这中年男子竟是二十年前便已名动八表的“天下第一砖”令狐泡!

三年前,白发魔女,令狐泡,在江湖上做下几十件惊人的巨案,掀起翻天巨浪。

然而他们却突然同时失踪了。

整个武林静默了,如同是高高的浪头在空中凝固,迟迟没有落下。

整个武林都在期待着他们重新出现的一天。

期待着他们把那凝固的浪头掀得更高,或者重重的落下,再砸死一些人,才算塌实。

江湖平静如水。

杀手穷极无聊,到处乱窜,才会坐在这偏远小城的茶棚下。

没想到这样的两个人,会藏身在这里!

难道这偏远的小城,隐藏着什么重大的武林秘密?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奥秘!



杀手正出神地猜测着,令狐泡却大叫道:“今日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白发魔女应道:“好,活着的,永远收取这黑白两棚商家的保护费!”

“死了的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令狐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板儿砖。

“靠!原来是为了这破地方的保护费!”

杀手突然觉得好笑,真TMD好笑!

他觉得好笑的时候,就大笑!

“什么人?”魔女和令狐泡一起怒喝。

“我!”

杀手大步跨出茶棚,向两个人走过去。

他本想去劝劝他们,放弃收取保护费这种无聊的职业,重新回到武林中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谁知他刚走出两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杀!”

“杀”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杀手左手一伸,便抓住了刀背,再一拧。

持刀人已经打着旋飞了出去!

杀手双腿齐发,点在了握剑的两只手腕上。

剑落,人倒下。

杀手顺势倒踩七星步,退回了茶摊里,长棚下。

但更多的兵器从他正面和左右攻到!

杀手一反手,几十粒花生米暴射而出!

一阵“哎呀”声里,二十三条大汉倒在了血泊中。

更多的人踩着地下的人和血冲了过来。

杀手转身,已从长棚的架子上抽出一条竹片。

他大喝:“你们再不住手我就不客气了!”

回答他的,是二十二件兵刃——其中有双钩,双剑,双鞭,双笔,九环刀。

杀手不再说话,竹片飞起。

对手们的兵刃寒光闪闪。

杀手的竹片却没有光。

但没有光的竹片也能杀人——在杀手手中就能杀人!

双剑还没递到杀手身前,那人的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片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双鞭,九环刀,七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杀手!

两柄锐利的钩去削他手里的竹片。

判官笔点向他后背两处大穴。

九环刀搂头便剁。

双鞭横扫杀手双脚。

茶摊的老板已经吓傻了。

在他傻之前,又有几个人倒下。

他明明看到钩锋已削及杀手手里的竹片,判官笔已经点到了杀手的衣衫。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杀手!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杀手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杀手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片已刺穿他的咽喉。

杀手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九环刀堪堪砍在杀手的脑门上,刀手却觉得自己的脑门一片冰凉。

血马上蒙住了他的双眼,在一片血红的世界里,他看到使双鞭的同伴身子痛苦的蜷缩起来。

然后,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杀手手中的竹片,就如同一柄剑。

但他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杀手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肋下刺,往胯下刺,往耳边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个人从杀手后面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杀手的身后也似乎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

剑已自胯下反手向后刺出,刺入那地趟刀高手的咽喉。



杀手的双眼已经血红!

敌人似乎在一个个倒下,但又似乎一个也没倒下。

激战开始时,杀手还在思考他们为这一点保护费是否值得来送命。

思考人的价值、命运以及信仰和追求。

他甚至觉得这些打手很敬业,并有些佩服他们。

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工作送命,是一种高尚。

至少也该算是工伤吧。

他甚至为这些打手们默念着《心经》: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杀手刚开始出手的时候还在分辨哪些是白衣人,哪些是黑衣人。

他想知道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

令狐泡?还是白发魔女?

他甚至曾经希望冲上来的都是黑衣打手。

毕竟,他对自己的魅力颇有些自信,不相信白发魔女会要自己的命。

即便要,也应该是在床上,而不是街上。

但很快杀手就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自做多情了。

扑上来的人黑白都有,好象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杀杀手,而不是为了争地盘在这里决斗。

杀手觉得自己中计了。

他已经想不起并没有人把他骗到这里来,而是他自己来的。

被欺骗的怒火燃烧了杀手,也燃烧了他手里的竹片!



当杀手终于一剑刺空时,心里一凉。

他知道在被两百人围攻的情况下刺空一剑意味着什么。

何况敌人中还有白发魔女和令狐泡这样的高手。

一剑刺空,就意味着他自己会在转瞬间被无数兵器刺“空”。

杀手懒得去想,他现在只想躺下歇一会儿。

只想再吃一粒花生米。

只想再喝一口茶。



杀手没有躺下。

他一剑刺空,是因为已经没有人还可以刺到。

杀手突然感到自己空了。

他抛了竹片,缓缓转身。

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令狐泡。

令狐泡的咽喉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洞,空洞中冒着血泡,还发出咝咝的声音。

杀手杀过人。

只今天便杀了两百多个。

但从来没有一个杀得让他自己都毛骨悚然。

现在他只觉得后心发凉,嗓子发干。

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谁知令狐泡突然问道:“你,你到底是谁?为,为什么要杀我们?”

杀手默然半晌,回答道:“我只是个过路的。”

令狐泡双眼大睁着,却早已听不到这答案了。



杀手刚走了几步,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站住!”

杀手回头,就看到茶摊老板!

斑白的头发,洗得发白的蓝衫,额头嘴角的皱纹。

最可怕的,是他那镇定的眼神。

深不见底,却又闪闪发亮!

“令狐泡、白发魔女既然在这里,这茶摊的老板又是谁?”

杀手心念急转,却想不出任何头绪。


静默。

静默。

对视。

对视。

时光仿佛都被他们的目光凝滞住。



夕阳已快落山,落日的余晖洒在老板和杀手的脸上。

阳光已经没有正午时那么毒,但却添了一抹惨厉的血红。

傍晚的凉风中带着浓重的腥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杀手几乎已经失去信心,要放弃对视的时候。

老板突然动了!

他动的并不快,只是缓缓的伸出了手。

右手。

他全身上下似乎都是破绽,但又似乎没有任何破绽。

他居然已经可以把破绽隐入空门!

杀手简直不敢相信。

再高的高手,也必有破绽。

即便是杀手自己,也有破绽。

很大的破绽。

大到别人都不敢去猜想在哪里的破绽!

然而老板却真的没有!

杀手看着老板缓缓伸出的手。

右手。

杀手知道当这只手伸平,伸无可伸的时候,也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

杀手兜里的右手也缓缓攥紧。

杀手居然真的有右手!




老板的手终于伸直了!

杀手的右手也已攥到紧得不能再紧!

“拿来!”老板突然说道。

“什么?”

“茶钱!”

杀手突然想笑。

想大笑。

通常他想笑的时候,一定就已经笑了出来。

但这次没有。

因为他想笑的同时又想哭。

“茶!”

“杀!”

这声音杀手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

同一个声音,同一个字。



杀手真想大笑。

但他又想哭。

想笑,是因为那二百多人死的确实可笑。

想哭,是因为今天看来是真躲不过去了。



老板冷冷的看着杀手,突然问道:“你的钱呢?”

杀手道:“钱已在。”

老板道:“在哪里?”

杀手道:“在心里。”

老板道:“心里?”

杀手道:“我手中虽无钱,心中却有钱!”

老板的瞳孔突然收缩。

杀手的钱,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口袋,已
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钱,心中有钱!”

老板只觉得喉咙发干,道:“你喝茶从不付钱?”

杀手道:“从不。”

老板道:“你不付钱能走得了?”

杀手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老板道:“你还能走?”

杀手沉默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老板道:“今天不付钱你就走不了!”

杀手道:“好,请出招!”

老板道:“招已在!”

杀手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老板道:“在心里,我手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杀手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也看不见杀手的钱在哪里,也看不见老板的招在哪里。

但钱已在,招已出!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情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
事!



杀手终于伸出了右手。

没人看到过他的右手。

很多人甚至怀疑,杀手到底有没有右手。

无论是看到他右手的人,还是看到他没有右手的人,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现在,老板终于看到了杀手的右手。

杀手的右手,苍白得如同他现在的脸色。

手紧攥,每个指节都变成了一种不吉祥的死灰色!

这紧攥的右手忽然摊开!

掌心里,是一小块已经被摩挲过无数次的银子。

银子晶莹闪亮,在夜色里发出了明珠般的光芒!



现在,带着杀手体温的银子,已经到了老板手里。

老板摩挲着这块银子,如同摩挲着处女娇羞的乳房。

他的眼睛已发出了光!

杀手看着老板,却像是在看着一个生意少得可怜的老妓女在手淫。

说不出的恶心。

老板被看得很不自在,道:“钱已付,你可以走了。”

杀手:“看来我不该来。”

老板:“现在才知道太晚了!”
  
杀手:“留下点回忆行不行?”
  
老板:“我不要回忆!要的话留下你的银子!”


夜已深。

杀手已走。

平日热闹非凡的长街上,只有一盏昏黄的孤灯。

灯下,一个孤独的人。



老板坐在中午杀手坐的椅子上。

灯下有桌。

桌上有半壶残茶。

盘子里居然还有几粒花生米。

茶和花生杀手都已付过钱。

老板喝了一口凉茶,拈起一粒花生米。

闭上眼睛,高高抛起。

花生碰到了棚顶,然后落下,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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