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评论]祭·文

      他山之石 2005-8-28 17:3
祭·文

    by 宇文觉


  他的悲剧在于他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属于那个时代,那个黑暗纷杂的血腥时代。他的才情属于历史,他的人性属于未来。
                               ——题记

◆ 生·孤独

  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文质:谓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

  以上,出自《论语》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忽然觉得在他长官的威信和长兄般的亲和力下隐隐存在着与众人的不和谐。那种奇特的古老的格格不入的文雅气息,昭示了他不可逃避的孤独。

  当那些外表已长成一条条汉子的战俘劳工们满怀凄楚的心情思念起故乡的母亲时,孩童般的稚弱无依在一瞬间暴露。他却总是沉静的想起父亲的教训,充满感慨的愁绪。他丝毫不提母亲,或许他生来这个世上之时就不再有母亲。没有母亲,没有手足,少时起即在年迈的老父的教导下,踏入成人的世界,诗礼之家熏陶出秉性的孤高自许,才有了他的超越年龄的对世事的看法,他的文人的天真,他的随机应变,他的不为所动。

  在萧的回忆录里说“他一点儿也看不起我们这些穿的破破烂烂的八路军”,因为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所以顿时觉得萧言辞之间的冷漠与隔阂令人心寒。不过他看不起他们,也是真的,这与衣衫无关,也与他们是八路无关。在那个世界里,能与他交心的人是不存在的,文明的程度,可以拉开最远的距离,而冈田有他的才情,没有他的品性。这并不是说他脱离群众,相反,我们常常看到他为民请命的行为,他与众人在一起时的温暖微笑。萧汉生稳重的外表下有着难以御控的冲动,夏明远的头脑里潜藏着危险的职业习性,刘家正张扬的义气里有粗蛮的本性。而他不是,他是冷静的,可靠的,他给了承诺就决不会背弃,他宁肯自己受苦也不会伤害别人。即使每一个人都有其自私的打算,他也是真正完全无私的。当我看完广场上的对弈那一集时,我当下就对母亲说:“简直是非常感人,就算我党我军的英雄,也不过如此了……”(笑,我是中共党员)。但是,我党的英雄不是他这种风格。他的身上有浓重的“民国味”。

  他说:“生存不到最后时刻决不放弃生存,牺牲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这是蒋介石的原话。他也说:“这里不是你们的根据地,有我在,轮不到你发动群众”,这话印象里过去只有反动派才会说。他的出身毕竟是蒋校长用作股肱的黄埔学生啊。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待党派纷争的。在他的心里:党国对内不是我们眼中的白色恐怖,而是中山先生的“拯斯民于水火,扶大厦于将倾”;党国为政不是我们眼中的腐败独裁,而是元老于右任的“为万世开太平”;党国对外不是一味的妥协退让,而是孙立人将军的“中华军人魂仁者必有勇”。与其说他是蒋校长的“天子门生”,无如说他更具有中山先生的遗风。

  他品质中最可贵的部分乃是他对生命的珍视。战争激发人类本性的恶,在为了国家的旗号下,一切非人性的杀戮皆可被视为合理。为了国家,他选择了参与战争,但他的兵道却是“为了避免生灵的涂炭”。他深知战争的痛苦却仍然接受了作为战略棋子的使命。即使沦为俘虏,即使自己的生命成为无望,他仍然为了他人的生存而孤独的活在精神与肉体的痛苦中。所以他的无私无畏,不是绝望之后的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高尚。

  我默默思索他那出于典故的名字,文胜质则伪,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君子之仁,温润如玉。他是真正的君子,就如同玉器,看上去柔软,触摸起来却是硬的。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温婉的男子,也绝少见到比他更男子气的男子。

  古人说:柔质慈惠谓之文。
  又说:经天纬地谓之文。
  依稀间我仿佛看到他近乎翩然的转身回眸,就像一阵和风。
  也许一切做作的词汇都成为惘然,因为:

  风行水上,自然成文。



◆ 病·痛苦

写在前面:原计划《祭·文》包括生、病、死三个篇章(因为死者的年华永不老去,就不能把人生四苦都写了),其中《病·痛苦》是写给我自己赏玩的,文风与前几篇玩弄文采的风格不同,有些BT,请大家谅解。

  十六岁时有人问我:你最欣赏什么样的男子?
  我答了四个字:智深勇沉。
  十八岁时有人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说道: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在我二十岁的这年某日,妈妈一早看完伦巴舞教学片后,无所事事中偶然的一换台,然后……

  然而,我对他的沉溺,固然有以上所说道德理念的契合,共同的对传统文化的崇尚,却更源于我对结核病人的深深的病态的迷恋和哀怜。而哀怜是一种诱惑。

  有人说他的身染肺痨是一种明褒暗贬,我略带凄然的表情露出微笑,那是他们不懂结核病背后的文化意味。在文化史上,几个世纪以来,结核病就被认为是一种有启迪作用的、优雅的病,在文艺作品中,结核病人崇高、平静、美丽的死与其他病人卑贱、痛苦的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人们相信疾病与道德人格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肺结核标志着才华和智慧,意味着敏锐的知觉和优雅纤细的感情,温文尔雅的言语和动作。文艺创作者是不会轻易让一个小角色生这种病的,结核病适于什么样的角色,在创作中往往已走入了定式。结核病赋予患者才性和敏锐的感受,细腻和抑郁的风格;蓝花和秋叶是它的意象,爱与死是它的主题。从这一点来看,他的生病倒更像是明贬暗褒。

  记得当第一次萧说“大队长重病在身”的时候,他那时并没有明显的症状,所以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的说:不会是T.B(结核的英文简写)吧。

  记得看他和冈田赌棋之前,我就说:“我知道,他一定会拿白子”。母亲说:“日本人肯定不会让他先走……”我说:“不是。”母亲说:“他后走而且赢了能体现棋下的好……”我说:“不是。”母亲奇怪的看我,我说道:“他一定会拿白子,因为只有白子才可以让我们看到血的颜色。”

  然而当直觉得到证实时,哀怜却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心。至今我仍记得颤栗着看完第十七集的博弈之局的感受,我也明白这场景正如许多人所说的,因为过于戏剧化而显得做作。但是我马上去买了碟片,就为了可以每一天都反反复复地看着同一段画面,就为了一遍遍地听他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咳嗽,一次次看他甩去手上的鲜血,看他冷汗淋漓摇摇晃晃的走过,看他笑着而痛苦无助地倒在众人的喧嚣中,在这一阵阵被哀怜席卷的感受中体会那种近乎感同身受般的痛苦。我无法对他人解释我这种反常的心态,这只是我的偏爱。

  看到血染红棋子很多人都会感到心痛的吧,但我明白他的痛苦并不仅止于咳血而已,正如当时在场的人群中,只有宫崎流露了极其难过的表情,这种痛苦是只有医生才会知道的啊。结核病人往往极度衰弱,夜间盗汗,午后发热,低烧不退,剧咳不止,而且咳嗽带来彻背连胛的疼痛,大咯血更有足以致命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不但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而且还要维持清醒的头脑和缜密的思维来在对局中制胜,加以他仍然是重伤未愈的话,其间的痛苦堪比酷刑,又岂是宫崎后来的一句“没有力气走路”能够说尽。

  年迈的冈田在幻想的对局中曾说:“你别想用你的魔力控制她的思想,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日本人,更因为美惠子她渴望幸福……”作为剧中最了解他的人的冈田,的确道破了他的某种特质。他是道德楷模,他不是以热血的行为来激励他人,而是以自身承受痛苦来打动人心,他给人温暖和谐的外感,却有着孤独敏感的内心,当他绝望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救他于死地,因为他的寒冷太巨大。他不是昭示幸福的人,他周身都笼罩着悲剧的气息和死亡的暗示,他是命中注定的悲剧英雄。

  当他在宫崎的诊断之后虽然听不懂日语,却已明白了一切之时,平静地说出“我知道”的时候,亦可看到他对于生死的淡然。与其说人们恐惧死亡,勿如说是恐惧死亡带来的痛苦;因为痛苦对于人的折磨更甚于死亡本身,一个人如果能够承受并超越了痛苦,又何须畏惧死亡。他留给我最强烈印象的,不是他决定自割前的那一抹殉道者般的微笑,而是在痛苦漫长的折磨中罕见的坚忍和超脱。

  死亡会使人精神高贵,痛苦往往会使人形体卑贱,而他在痛苦中所体现的精神力量,方是最动人之处。



◆ 死·毁誉

  有一天偶然在某处看到有人愤世嫉俗地非议他“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算的哪门子革命军人”,又说“就是死得有点窝囊”。

  当他划破脉管的时候,不知道是否想过自己身后的毁誉。“举世毁之而不加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西方的哲人说,一个人若弃世,他必爱所有的人。然而他不是。当萧说他“你把他们看得太高了”的时候,他还抱着可以要挟对方的暗暗的希望,他虽然无法反驳萧的话但心里还有着文人的自负。而当他自己悲愤的说出“我把你们看得太高了”的时候,脸上只剩下颓乏的惨笑,笑容里是无可奈何的失望。“哀莫大于心死”,即使他那样相信人性的宽和之人,也只能在绝望之中满怀悲愤地结束生命。

  纵使他知道抗战胜利的必然,纵使他知道国人必将雪耻,但千万人流血换来的胜利又岂是他的初衷,他一定对人心和古老的文明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的死亡是对尊严的捍卫,更是对卑鄙者乃至于非正义战争的控诉。

  他身临绝境的悲哀与我内心深处痛苦的烙印相吻合。

  我想起圣雄甘地的那一句“汝行乎?吾死”。甘地之所以把英国殖民者通过“非暴力”的手段赶出了印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方是英国人,毕竟是绅士。

  我想起“完美的人”切·格瓦拉那一句“我踏上一条比记忆还长的路,陪伴我的是,朝圣者的孤独。”多年之后理想的切的浪漫英雄主义毕竟赢得了广大青年狂热的崇拜。

  而他的理念当日不为他人所认同,时至今日我们也无法说出是对还是错。他可以容人却不易为世人所容,即使在今日也逃不过那一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以冈田的学识和修养,尚且将其逼入绝境,若是其他日本人,他恐怕只能像那些人落入山花之手一样斯文扫地(我一直不敢想这会变成怎样一种情形)。或许,其实正是冈田的学识和修养才引起他天真的信赖,冈田落子无悔,言出必行的小节使他产生了认同,他眼里只看到一个把握着仓津岛命脉的冈田若隐若现的君子之风,却忘记了冈田身后战争必将毁灭人性的巨大阴影。

  他怀疑却仍然坚守着信仰,所以最后剩下的只能是“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选择。炽热的火焰在惨淡的晨光里冲天而起,在他生前不理解他的人和他的对手都举手致礼的那刻,他终于以生命的代价达到了父亲“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教诲了吧。涌动在葬礼压抑的表层下的却是磨刀霍霍的杀机,双方剑拔弩张,一场血战势在必行。他的死就仿佛大战之际需以鲜血祭旗一般,而今斯人已逝,无论发难者还是镇压者都没有了最后的顾虑。只是看到本相毕露的冈田的疯狂丑态和舍命搏杀的起义者的鲜血染红海水的惨烈画面之时,想起他们中间曾有过这样温和而且坚定的人,恍如隔世。

  因为他以柔克刚的人生哲学,以弱制强的斗争手段,重伤绝症的孱弱病体,出口成章的国学功底,忍辱负重的处境地位乃至在暗夜中割腕自裁,流血而死的离世方式,在众人的笔下他多少显得文气有余而英气不足。其实他毕竟是少年从戎,久历战阵的国军上校。昔年他既能以十八弱龄投身淞沪(如果他确实是如传说中的生于1914年,淞沪之战发生在1932年),建立功勋,又岂不能守土抗战,舍身成仁?纵使远征千里,效命域外,他既能为杀敌不惜抗命,以一团之兵力力战两师,又岂不能血洒疆场,战死缅北?如果他决心死国,又有谁可以使其成为俘虏?纵使成为俘虏,他既能拼死护卫部下,以命相胁,又岂不能登高一呼,玉石俱焚?

  正是因为他亲历战争的残酷,才知道肉搏的惨烈;正因为他深知战争的痛苦,才明白枉死的无益。他宁愿选择更为艰难的方式孤独地坚持着并为之付出一切。世人看到的如果只是他的仁柔迂和而看不到他的血性与克制,才是他无法摆脱的悲哀。他的死亡方式确实悲哀甚于壮烈,沉痛甚于感召。但是悲中有壮,沉痛中有力量!

  棋家有言:

  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聘才,静如遂意。

  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他是弈中高手,他总执着白棋,白棋其实也是他的意象。原著中说“棋如其人”,棋局的方圆象征了他外圆内方的风格,圆通的才智和方正的品性;弈棋这种化战争的残酷为智力的角逐的方式象征了他“从古知兵非好战”的兵道;白棋的洁净象征了他淳良的天性,白棋的后行象征了他以退为进后发制人的力量。只是最后,白棋也不免被鲜血所染,他悲剧的结尾已成定局,是为惨胜。

  然而玉可碎而不可损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毁其节!

  就像献给所有早逝者的祭文一般,六十年后我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才足以济世,而天不永其年 。

(全文完)


后记:

  对于今日的日本人来说,前人的罪恶必须忏悔,因为有了罪恶却没有罪感意识,再多的罪恶也无法防止覆辙的重蹈。

  对于今日的中国人来说,逝者的牺牲必须铭记,因为有了悲剧却没有悲剧意识,再多的悲剧也无法拯救民族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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