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许士林的独白 作者:张晓风

      他山之石 2005-8-12 0:19
许士林的独白 作者:张晓风
献给那些暌违母颜比十八年更长久的天涯之人

驻马自听
我的马将十里杏花跑成一掠眼的红烟,娘!我回来了!
那尖塔戮得我的眼疼,娘,从小,每天。它嵌在我的窗里,我的梦里,我寂寞童年唯一的风景,娘。
而今,新科的状元,我,许士林,一骑白马一身红袍来拜我的娘亲。
马踢起大路上的清尘,我的来处是一片雾,勒马蔓草间,一垂鞭,前尘往事,都到眼前。我不需有人讲给我听,只要溯著自己一身的血脉往前走,我总能遇见你,娘。
而今,我一身状元的红袍,有如十八年前,我是一个全身通红的赤子,娘,有谁能撕去这身红袍.重还我为赤子甫有,谁能抟我为无知的泥,重回你的无垠无限?
都说你是蛇,我不知道,而我总坚持我记得十月的相依,我是小渚,在你初暖的春水里被环护,我抵死也要告诉他们,我记得你乳汁的微温.他们总说我只是梦见,他们总说我只是猜想,可是,娘,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的血是温的,泪是烫的,我知道你的名字是“母亲”。
而万古乾坤,百年身世,我们母子就那样缘薄吗?才一月,他们就把你带走了。有母亲的孩子可怜母亲的音容,没母亲的孩子可依向母亲的坟头。而我呢,娘,我向何处破解恶狠的符咒?
有人将中国分成江南江北,有人把领域划成关内关外,但对我而言,娘,这世界被截成塔底和塔上。塔底是千年万世的黝黑混沌,塔外是荒凉的日光,无奈的春花和忍情的秋月...... 塔在前,往事在后、我将前去祭拜,但,娘,此刻我徘徊仁立,十八年,我重溯断了的脐带,一路向你泅去,春阳暖暖,有一种令人没顶的怯惧,一种令人没顶的幸福。塔牢牢地楔死在地里,象以往一样牢,我不敢相信它驮著你有十八年之久,我不能相信,它会永永远镇住你。
十八年不见,娘,你的脸会因长期的等待而萎缩干枯吗?有人说,你是美丽的,他们不说我也知道。

认取
你的身世似乎大家约好了不让我知道,而我是知道的,当我在井旁看一个女子汲水,当我在河畔看一个女子洗衣,当我在偶然的一瞥间看见当窗绣花的女孩,或在灯下纳鞋的老妇,我的眼眶便乍然湿了。娘,我知道你正化身千亿,向我絮絮地说起你的形象。娘,我每日不见你,却又每日见你,在凡间女子的颦眉瞬目间,将你一一认取。
而你,娘,你在何处认取我呢?在塔的沉重上吗?在雷峰夕照的一线酡红间吗?在寒来暑往的大地腹腔的脉动里吗?
是不是,娘,你一直就认识我,你在我无形体时早已知道我,你从茫茫大化中拼我成形,你从冥没空无处抟我成体。
而在峨嵋山,在竞绿赛青的千崖万壑间,娘,是否我已在你的胸臆中。当你吐纳朝霞夕露之际,是否我已被你所预见?我在你曾仰视的霓虹中舒昂,我在你曾倚以沉思的树干内缓缓引升,我在花,我在叶,当春天第一声小草冒地而生并欢呼时,你听见我。在秋后零落断雁的哀鸣里,你分辨我,娘,我们必然从一开头就是彼此认识的。娘,真的,在你第一次对人世有所感有所激的刹那,我潜在你无限的喜悦里,而在你有所怨有所歎的时分,我藏在你的无限凄凉里,娘,我们必然是从一开头就彼此认识的,你能记忆吗?娘。我在你的眼,你的胸臆,你的血,你的柔和如春浆的四肢。


娘,你来到西湖,从叠烟架翠的峨嵋到软红十丈的人间,人间对你而言是非走一趟不可的吗?但里湖、外湖、苏堤、白堤,娘,竟没有一处可堪容你,千年修持,抵不了人间一字相传的血脉姓氏,为什么人类只许自己修仙修道,却不许万物修得人身跟自己平起平坐呢?娘,我一页一页的翻圣贤书,一个一个地去阅人的脸,所谓圣贤书无非要我们做人,但为什么真的人都不想做人呢?娘啊!阅遍了人和书,我只想长哭,娘啊,世间原来并没有人跟你一样痴心地想做人啊!岁岁年年,大雁在头顶的青天上反复指示“人”字是怎么写的,但是,娘,没有一个人在看,更没有一个人看懂了啊! 南屏晚钟,三潭印月,曲院风荷,文人笔下西湖是可以有无限题咏的。冷泉一径冷著,飞来峰似乎想飞到哪里去,西湖的游人万千,来了又去了,谁是坐对大好风物想到人间种种就感激欲泣的人呢,娘,除了你,又有谁呢?


西湖上的雨就这样来了,在春天。是不是从一开头你就知道和父亲注定不能天长日火做夫妻呢?茫茫天地,你只死心踏地眷著伞下的那一刹那的温情。湖色千顷,水波是冷的,光阴百代,时间是冷的,然而一把伞,一把紫竹为柄的八十四骨的油纸伞下,有人跟人的聚首,伞下有人世的芳馨,千年修持是一张没有记忆的空白,而伞下的片刻却足以传诵千年。娘,从峨嵋到西湖,万里的风雨雷雹何尝在你意中,你所以恋眷于那把伞,只是爱与那把伞下的人同行,而你心悦那人,只是因为你爱人世,爱这个温柔绵缠的人世。 而人问聚散无常,娘,伞是聚,伞也是散,八十四支骨架,每一支都可能骨肉撕离。娘啊!也许一开头你就是都知道的,知道又怎样,上天下地,你都敢去较量,你不知道什么叫生死、你强扯一根天上的仙草而硬把人间的死亡扭成生命,金山寺一斗,胜利的究竟是谁呢?法海做了一场灵验的法事,而你.娘,你传下了一则喧腾人口的故事。人世的荒原里谁需要法事?我们要的是可以流传百世的故事,可以乳养生民的故事,可以辉耀童年的梦寐和老年的记忆的故事。 而终于,娘绕著一湖无情的寒碧.你来到断桥,斩断情缘的断桥。故事从一湖水开始、也向一湖水结束,娘,峨嵋是再也回不去了。在断桥,一场惊天动地的婴啼,我们在彼此的眼泪中相逢,然后,分离。

合钵
一只钵,将作罩住.小小的一片黑暗竟是你而今而后头上的苍穹。娘,我在恶梦中惊醒千回,在那份窒息中挣紮。都说雷峰塔会在夕照里.千年万世,只专为镇一个女子的情痴,娘,镇得住吗?我是不信的.世间男子总以为女子一片痴情,是在他们身上,其实女子所爱的哪里是他们,女子所爱的岂不也是春天的湖山,山间的情岚.岚中的万紫千红,女子所爱的是一切好气象,好情怀,是她自己一寸心头万顷清澈的爱意,是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尽的满腔柔情。象一朵菊花的“抱香技头死”,一个女子紧紧怀抱的是她自己亮烈美丽的情操,而一只法海的钵能罩得住什么?娘,被收去的是那桩婚姻收不去的是属于那婚姻中的恩怨牵挂,被镇住的是你的身体,不是你的着意飘散如暮春飞絮的深情。
而即使身体。娘,他们也只能镇住少部分的你。而大 部分的你却在我身上活著。是你的傲气塑成我的骨,是你的柔情流成我的血。当我呼吸,娘,我能感到属于你的肺纳,当我走路,我能寻到你在这世上的行踪。娘,法海他始终没有料到,你仍在西湖,在千山万水间自在的观风望月,并且读著圣贤书。想天下事,同万千世人摩肩接踵——借一个你的骨血揉成的男孩,借你的儿子。
不管我曾怎样凄伤,但一想起这件事,我就要好好活著,不仅为争一口气。而是为赌一口气!娘。你会赢的,世世代代,你会在我和我的孩子身上活下去。

祭塔
娘,塔在前,往事在后,十八年乖隔。我来此只求一拜——人间的新科状元,头簪宫花,身著红袍。要把千种委屈,万种凄凉,都并作纳头一拜。
娘!
那豁然撕裂的是土地吗?
那倏然崩响的是暮云吗?
那颓然而倾斜的是雷峰塔吗?
那哽咽垂泣的是娘,你吗?
是你吗?娘,受孩儿这一拜吧!
你认识这一身通红吗?十八年前是红通通的赤子,而今是宫花红袍的新科状元许士林。我多想扯碎这一身红袍,如果我能重还为你当年怀中的赤子,可是,娘,能吗?
当我读人间的圣贤书,娘,当我提笔为文论人间事,我只想到,我是你的儿,满腔是温柔激荡的爱人世的痴情。而此刻,当我纳头而拜,我是我父之子,来将十八年的负疚无奈并作惊天动地的一叩首。
且将我的额血留在塔前,作一朵长红的桃花:笑做朝霞夕照,且将那崩然有声的头颅击打大地的声音化作永恒的暮鼓,留给法海听,留给一骇而倾的塔听。
人间永远有秦火焚不尽的诗书,法钵罩不住的柔情,娘,唯将今夕的一凝目,抵十八年数不尽的骨中的酸楚,血中的辣辛,娘!
终有一天雷峰会倒,终有一天尖耸的塔会化成飞散的泥生,长存的是你对人间那一点执拗的痴!
当我驰马而去,当我在天涯地角,当我歌,当我哭,娘,我忽然明白,你无所不在的临视我,熟知我,我的每一举措于你仍是当年的胎动,扯你,牵你,令你惊喜错愕,令你隔著大地的抚摸我.并且说:“他正在动,他正在动,他要干什么呀?”
让塔骤然而动,娘,且受孩儿这一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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