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回事?可爱的艾莉丝,你好心好意应了我的美事,怎么又愁眉不展了?我正在欢天喜地,看见你又在长吁短叹。说给我听,是不是你后悔不该把幸福给我?还是你当时见我痴情可怜,勉强应允婚约,如今又懊悔啦?”
舞台上,法赖尔正惴惴不安地安抚着情人,奥兰多现在的心情也正惴惴不安。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间划过对面的女主角,飘向观众席里他留给维戈的位子——直到现在,那个位子依旧空着。
几经周折,《吝啬鬼》终于在第二年的复活节前得以上演,奥兰多给维戈寄了票,维戈答应过一定会来看他在大剧院的首场演出。但是直到临开场,奥兰多也没有看见维戈的身影。
经历了布列塔尼半岛的那一晚后,奥兰多感觉他和维戈的关系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可以用战战兢兢来形容。这种战战兢兢里当然包含着他们对对方安危越来越多的牵挂,但更多的是他们之间似乎凭空多了某种屏障,那看不见的屏障里混合着维戈的愧疚、奥兰多的伤心,还有两个人的欲言又止。
左等右等等不到维戈,各种可怕的念头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奥兰多的脑海里闪现。他拼命压抑这种心绪,但是不安的感觉还是越积越厚,最后近乎变成了恐惧。
奥兰多忍不住要打电话去南特,可是他又想起,自己扮演的法赖尔是第一个上场的,他不能破坏大家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他心中喃喃地提醒自己:奥兰多,专业点!别跟个担惊受怕的小女人似的!深吸口气,平静好心绪,奥兰多登上舞台。
演出一结束,奥兰多顾不上卸装,就立刻跑去给画廊打电话。
不知为什么,今天电话铃等的时间特别长。电话那边凯特的声音刚一响起,奥兰多就脱口而出:“凯特,维戈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沉默了半天,凯特的话语才伴着杂音低低传来:“他被捕了。”奥兰多一下子无力地靠到墙上——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明天早上就过来!”他说完这句话就甩下了电话。
熬过一个漫长的无眠之夜,奥兰多给剧团团长留下字条,赶早上第一班火车抵达南特,约了凯特在大学校园里见面。
“维戈是两天前被捕的。”凯特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被关押在盖世太保南特分部,我们正在想办法营救他。”她神情忧郁,但目光坚定,这个女人越来越显示出她出色的领导和组织才能。
“我也要参加!”
“不!你不要来。维戈一直很保护你,除了我,小组里没有别的人知道你,连大卫都不知道。维戈绝不想看到你出事,尤其是你父亲牺牲后,他更希望能保护你的周全。”凯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奥兰多痛苦地闭了下眼睛。虽然他参与了一些抵抗组织的活动,但他从来也不算这个小组的正式成员。他无数次的抗议都被维戈一概以组织纪律为由予以驳回。父亲去世后,奥兰多就不再抗议了——他不是害怕,他只是不想再加深维戈的负疚感。他知道维戈是在多么费尽心力地保护他,即使小组完全被破获,也没有人会供出他。维戈当然是舍了性命也不会出卖他,而凯特——“你放心,我身上带着氰化钾药丸。”凯特有一次曾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这样跟他说。
药丸!
奥兰多猛然惊惶起来:“凯特,你说维戈会不会已经……”
“不会,他身上没有带药丸。”凯特立刻明白了奥兰多的意思,“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把他救出来,他会被折磨死的。”
即便早就预想到这样的情况,听见这话奥兰多还是心口猛然一窒,冰冷的寒意沿着脊背贯穿全身。他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努力掩饰自己微微的颤抖。
“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做?”凯特明确拒绝他参加行动,不代表奥兰多就会袖手旁观。
凯特明白不可能瞒得了他,于是说道:“盖世太保占据的这栋楼是原先的南特档案馆,那里有非常坚固的地下室,现在被用作了监狱,我们已经搞到了那栋楼的建筑图纸,计划了一套营救方案。后天是周末,正好盖世太保的一个上校那天过生日,他准备晚上办一个小型聚会,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这些我都已经想清楚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想到解决办法,我们没办法通知维戈,让他做好准备等待我们去营救。”
凯特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们没有时间去炸开每一间牢房,虽然我们也很想救出所有被关押的同胞,但是不管从人数还是到武器,我们都不是德国人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在增援到来之前就成功撤离。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无论如何我们后天晚上一定行动。”
奥兰多没有接口。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那的确是非常冒险的举动,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终于看向凯特,平静地说道:“凯特,你能给我一个药丸吗?你知道,万一我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想出卖你。”
凯特端详了他一会儿,而后点点头,满足了他的要求。
回住处的路上,奥兰多随手买了份报纸。进屋后,他找来剪刀和胶水,而后仔细地开始裁剪、粘贴报纸,仿佛童年时做手工一般的专注。当他在一张信纸上用剪下来的字母拼出“奥兰多·布鲁姆”的名字时,他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坚定与镇静。半小时后,一封告发奥兰多·布鲁姆的匿名信被寄往了盖世太保在南特的所在。
“不,我不知道我父亲和抵抗活动的事情,我一直在巴黎排戏,难得回来也是住在市区的公寓里,我不喜欢他那个庄园,成天跟一帮农民在一起,一点也没意思。”
“我昨天回来是因为我乳母突然病了,自从庄园被你们占领后,她一直住在我的公寓里,她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打算等她病好就带她去巴黎跟我同住。”
“你们没理由抓我,我还要回巴黎演出呢。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跟抵抗组织联系上的。”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奥兰多被绑在椅子上审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用强烈的白炽灯照着他的脸,每当他疲惫困倦得低下头的时候,就会有个盖世太保过来抓住他的头发让他仰起脸来,或者冲着他的脸狠狠揍上一拳。奥兰多一直活泼好动,精力旺盛,总觉得睡觉是浪费时间的事情,而此时此刻,他第一次体会到睡眠是多么可爱,不让人睡觉真是对身体和精神的最大折磨。
现在他浑身血流不畅,头痛欲裂,脊背僵硬得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被白晃晃的灯光照了几个小时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他努力支撑着,在脑子里随意搜寻着可讲的“供词”,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讲他父亲在庄园里教他骑马,他跟村里的男孩们一起游泳爬树;讲小学的时候他跟同学一起到田里偷玉米、挖土豆,晚上不回家在外面生火野餐;中学的时候为了抢女孩子,跟班里跑得最快的男同学比赛跑步,跑不过就改比打架;大学的时候半夜从宿舍偷跑出去疯玩,用泥巴混了可可粉做成巧克力球捉弄同学,害得那个同学唱歌考试的时候哑了嗓子。他絮絮叨叨的,讲多姆如何惹事生非,讲丽芙如何漂亮迷人,讲肖恩如何老实勤奋……又讲他现在剧团里的那些同事们,从胖团长讲起。
又过了几个小时,奥兰多几乎要崩溃了。他开始机械地背台词,从他进戏剧学院后参演的第一出戏开始,一部戏一部戏地背下来。他不知道这样的审讯还会持续多久,那些台词如同无意义的呓语从唇间吐出,而他的心中只剩反反复复的默念:别放弃,别放弃,为了维戈,为了维戈。
一直折腾到天亮,审讯他的盖世太保换了一个又一个,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倒是每个人都被他的絮叨搞得不胜其烦。他们终于相信,奥兰多只是一个不关心时事的公子哥儿,全部心思就是在演戏和玩乐上。
当奥兰多昏昏沉沉地被拖进昏暗的牢房,摔在潮湿阴冷的水泥地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瞎了。
奥兰多就这样趴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到适应了房间的昏暗光线后,他慢慢抬起了头,他看到牢房角落里躺着一个人,即使眼睛真的瞎了,他也能认出——那是维戈。可是那个他在心里默念了千万遍名字的男人,却一点没有意识到奥兰多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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