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戈不知所措。
回想年少岁月,他从不是自信满满的孩子,一点也不像如今展现在世人面前的他。人们视他为一位成功的商人,总是非常严肃固执,有时甚至是傲慢。
但是维戈知道这都是表面现象,他还是那个男孩。
长大成人,世事更迭,万物无常。他的人生中没有永恒不变。
只有在稳定中维戈才能找到自信。如果他对此足够诚实,他觉得自己其实胆小怯懦。
现在,尴尬地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口,他局促不安。
奥兰多还没有抬起头,还没有察觉维戈的出现。他哭泣的面孔埋在身后的床垫上,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这情形堪称离奇,维戈竭力想从眼前所见中理出些头绪。奥兰多的双手包扎到了手腕,可是为什么呢?
如果维戈真的想过这个问题(他是想过,只是为了在不安的话语说出口前拖延那不安的沉默),其实他们初见面时他没有注意奥兰多的双手。那时奥兰多也受伤了?他是身体受伤吗?
维戈与眼前情形同样焦虑,淡淡的不安情绪正缓缓渗透他努力营造的强硬外表,他觉得安慰奥兰多是义不容辞的。对,他知道他可以轻而易举走出房间,假装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可以在客厅里等待奥兰多,让年轻人有时间镇定自己,而后随他解释。
但是今晚,维戈感觉他宁愿冒险。
“奥兰多?”他慢慢说道,声音很轻,到了最后一个音才响起来。奥兰多猛地抬起头,立刻害羞地满面通红。
他发出少许哽咽的啜泣,紧紧收起双脚,睁大湿润的双眼,凝视着维戈。
“奥兰多,”维戈又低声说,发觉自己穿过房间,在奥兰多身边蹲下来。“怎么了?”他的双手直接搭到年轻人肩膀上,轻轻摩挲那里的肌腱。这个触碰让奥兰多蠕动起来,似乎从他几近痛苦的状态中镇定下来。
“没什么,”奥兰多轻轻地握住双手答道,“我很抱歉……我没想毁掉你的夜晚,我只是——”
维戈紧锁眉头,一只手柔和温暖地抚上奥兰多的脖颈。一开始奥兰多避开了这个触碰,但是马上他的脖颈又靠上维戈的手。
“不用道歉,告诉我。”维戈说,紧紧注视着奥兰多。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长项,”奥兰多不安地说,“我欠你一个道歉,我以为我能像个成年人一样处理好这一切。”
“嗨,”维戈柔声说,移动身子坐在奥兰多身边。“你为自己道歉太多了。”奥兰多大声抽泣着摇摇头,重新涌出的眼泪滚落面颊。
“不。”他低语着,举起包扎的双手。
维戈再也无法忍受对奥兰多的痛苦无动于衷,双手轻轻握住那纤细的手腕,拇指抚摸着柔软的肌肤。“告诉我怎么了?”
“我不好。”奥兰多让维戈握着他的手腕,感觉比这些年来任何时候都更加脆弱。这不只是身体接触,虽然轻微,但维戈眼中热切的眼神令奥兰多颤抖。
“出什么事了?”维戈感觉腹内翻搅。“你可以告诉我,没关系的。”维戈轻声说。
奥兰多短促地吸了口气,闭上眼。“我有一种罕见的皮肤病,叫大疱性表皮松解。”奥兰多有气无力地说。
“在你手上?”维戈问,目光从奥兰多绯红的面颊转向他修长的包扎着的手指。奥兰多点点头。
他承认道:“我脚上也有,有时候腿上、胳膊上也有。我十一岁起得了这个病。这……天啊,我很抱歉。”他最后低声说,“我该早点告诉你,我该这样做,但是我害怕你——”
维戈的一只手松开奥兰多的手腕,手指轻轻抚上奥兰多湿漉漉的面颊。他仍然对奥兰多的状况困惑不解,但是他一点也无法想象这个年轻人将离他而去。“奥兰多。”他擦去泪水,手指滑过奥兰多的下巴,抬起那低垂的双眼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把我当普通人对待,”奥兰多说,“我认识的每个人都溺爱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无用……软弱。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拥有一些正常的东西会感觉如何。”
维戈轻轻摇摇头,朝奥兰多淡淡一笑。“我喜欢你,”他低声说,手垂下来捏住奥兰多的肩膀。“我确实不知道你每天要应对什么状况,可是我对你不会有任何不同。”
奥兰多没有答话,只是靠在维戈身边,眼睛盯着地面。
“你不明白,”奥兰多终于开口。他把身子从维戈身上移开。
维戈蹙着眉,保持距离。“那么让我明白。”
“有时候我甚至无法写东西,”奥兰多垂着眼说,“我是说,我不笨,我知道怎么写。可是我的身体做不到。不伤害自己就做不到。”
“但是——”
“我没法打开一瓶牛奶,”他低声说,“最轻微的摩擦都会刺激我的皮肤。我长水泡。美好的一天,我却无法一路跑去甚至是走去上班。我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包扎我的手脚,这样会疼。非常疼,但是我必须忍受。我必须包扎,否则我会有更多的水泡要处理。”
维戈沉默了片刻,望着奥兰多剧烈喘息,而后他倾身靠近。“我很遗憾,”维戈说,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奥兰多叹口气。
“不,抱歉的是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瑟缩着,靠着床垫支撑自己。“我不认为我拥有任何你想要的,维戈。”
维戈看着奥兰多朝门口走了两步,而后他也站起来。“我没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你无法给我的东西,”维戈说,发觉自己的声音满含感情。“你可以告诉我的,对吗?我想了解。我想要知道一切,无论多么微不足道。”
奥兰多转过身,眼泪再次涌上来。“为什么?”
“因为你是地铁上唯一脸红的人,”维戈坦白。奥兰多扬起眉。“因为你把朋友藏在卫生间里,因为你的猫讨厌我,还有是因为,因为我打赌你是公众谈话史上最差劲的说话人。”
“我是一个说书人。”奥兰多轻声说。
“一个什么?”
“我在图书馆工作,我给孩子们讲故事。”
维戈花了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而后说:“你是公众谈话史上最差劲的说话人,而你的职业却要求你这么做。那让你变得勇敢。”
“不,我不勇敢。”奥兰多柔声说。
“我认识你总共就三天,可我能看出你的勇敢,”维戈答道,“你在这里,你告诉我所有这些,这对你似乎很艰难,但是你仍然告诉我了。你是不是很痛苦?我想你很痛苦,可是你在向我道歉。奥兰多。”
“我软弱无用。”奥兰多的声音破碎为低声的呜咽。“你以为我很坚强是为了……为了对付EB?我别无选择,不是我想做,而是必须。我是痛苦,没错,但是不像别人那么痛苦。EB对一些人是致命的。我得的是这种病最轻微的类型,我该谢天谢地。我不是英雄。我已经有朋友死了,他们是体内有这种病。我曾去参加过露营,看见一些人嘴里、喉咙里有这种病,他们没法吃东西。我很幸运,太幸运了……可是我看不到这点。我自怨自艾,还……,至少我可以每天早晨醒来,知道我只是必须包扎我的手脚。如果我小心,甚至我可以不用再包扎。”
奥兰多停下来,发现维戈目光严肃地看着他。
“至少我不必醒来后包裹我的整个身体。我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我不需要太多帮助,但是当我需要帮助时……它就压垮了我。我住在纽约四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帮助。”奥兰多身体颤抖,双手搂着胳膊肘。“地铁里的人知道,他们非常清楚要离我远点。也许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帮忙,也许他们是害怕。你正好坐在我旁边,我害怕了。”
“这不是脆弱,根本不是。”维戈坚定地说。
“你不明白,”奥兰多慢慢答道。“这不幸就是我的生活。”无边的悲伤盈满奥兰多的双眼,他再次举起双手。“我的皮肤就像蝴蝶翅膀那样的脆弱。他们叫我们‘蝴蝶的孩子’,我们如此轻易地失去了飞翔。”
某种绝望的东西撕扯着维戈的心,他愈发关爱地看着奥兰多。
“我会非常小心的,”维戈说,只靠近些许。奥兰多往后移了移脚后跟,但没有逃走。维戈的双手落到奥兰多的手腕上,只是握着,“每一件事。”
一阵奇怪的颤栗贯穿奥兰多的脊骨,他弯下身陷入那股颤栗。他愤怒又兴奋,一种异常古怪的混合情绪。
“我不需要另一个妈妈,维戈。”奥兰多低声说。
维戈露齿一笑,脸色明亮起来。“不会是那样的。”
颤栗又袭来。
“现在我拥有我人生中需要的一切。”奥兰多撒谎了,他声音平静,双眼干涸,依旧睁大了眼。
“什么是你想要的?”
奥兰多有点冷冰冰地答道:“我想要早上醒来,不会看见我的双手发红、有水泡。那么我就会觉得是奢侈的享受了。”
维戈皱起眉头,握紧奥兰多的手腕。
“我想要帮忙。”维戈只能答道。
奥兰多重重叹口气,最后从维戈手中抽回双手。
“你甚至不了解我……”
“我想要了解,我想要了解更多。”维戈坚定地说。
“为什么?”奥兰多问道,避开维戈的目光。
维戈笑了,他确定奥兰多完全不了解他自己。“我太喜欢你了。”
“这不是一个好理由。”奥兰多轻声说,眉头皱在一起。
“你可没问我要一个好理由。”维戈微微笑笑,反驳道。“不过如果你问,我会告诉你,因为你认出了客厅里的那些画?”
奥兰多点点头。他记得手上那种粗砺的触感。
“它们是我的,我画的,”维戈说,“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上艺术学校,一直以为我会成为一个画家。其有趣之处在于,我们最终会走到哪里,我们可能会取得怎样无趣的成就。”
而后奥兰多的双眼迎上维戈的目光。
“我不想再画画了。”
奥兰多点了点头,茫然不解。
“但是现在我想看看它们。”
奥兰多依然困惑,咬着嘴唇。“我不明白……”
“你愿意看看它们吗?”
“我……想是的,”奥兰多不自在地答道。维戈只是笑笑,朝门的方向点点头。奥兰多把毛衣放在床上,内心里责备自己的行为。他还得再走回去,耗费更多的时间做心理斗争。
他必须离开。
但是就先让他看上一眼。
奥兰多被领着走向宽敞的客厅,维戈迅速打开几盏灯。这地方干净中潜藏着混乱。
在一个架子上,混放着书和电影,完全颠倒,顺序混乱。奥兰多注意到虽然架子清洁干净,但是那些书碟上落着灰尘。维戈的沙发下有一张纸露出来,奥兰多可以轻易相象出那下面掩藏着一堆凌乱。
从外表看,维戈自制、平和、职业。
但内在……
奥兰多颤抖了一下,将目光转到画作上。现在他可没法说它们不丑。那种构图绝不是平静,画中没有他所能把握的,真的没有。
奥兰多喜欢这样,他的双手绞在一起。
还有那些色彩,那些色彩将画作从丑陋中拯救出来。它们明亮又晦暗,某些地方又介于二者之间。
“你在想什么?”维戈咬着自己的拇指关节问道。
奥兰多耸耸肩,不过小声咕哝:“它们一片凌乱。”
“不错,”维戈低声吃笑,应道,“你还饿吗?”
“维戈,我想——”
“因为我可以弄些东西。嗯,我们可以叫外卖,我这里真的没什么食物,没什么可吃的。”
奥兰多垂下眼睛,转着脚。“维戈——”
“我觉得那种论调我够清楚了,我真的不需要听你接下来要说的。”维戈说。
“对不起。”
“不,太晚了。这是艰难的一夜,还有……我能再见你吗?”
“我不知道。”奥兰多老实回答。他想要再见维戈,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能否应对。
“不必这么认真,”维戈迅速说,“我们可以再一起喝咖啡,或者一起吃午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带你去晚餐,不过我猜是我不想……”
“好吧,喝咖啡也许可以。”奥兰多说。
“确定?”
“确定。”
维戈舒展笑容,奥兰多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我想我该送你回家。”
在奥兰多听来,这既是个好主意,也是个烂主意。
“好的。”
维戈望着奥兰多在衬衫袖口下蜷起的双手,说道:“如果你愿意,可以借穿这件衬衫。”
“噢,我没那么想。”奥兰多的脸又红了。“我可以马上换。”
“你可以吗?”
“当然。”奥兰多发觉自己又撒谎了。只是想到要再次面对衬衫纽扣,就让他汗流浃背。
维戈似乎马上明白过来。
“嘿,”维戈慢慢说,走上前,放胆靠近。奥兰多浑身发热,维戈的手指落在他胸口,双手抚平。“即使我做这个也挺麻烦。”他展颜微笑,却发现自己呼吸急促。奥兰多散发着独特的味道,清爽,干净,他知道年轻人脱下衬衫后,衬衫也会带有那种味道。
他多傻啊,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痴想着这种事。
维戈解开第一颗纽扣,他的拇指触到了光滑裸露的肌肤。美妙的颤栗掌控了奥兰多,他忍不住颤抖。他往后退,但是维戈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别动,”他说。
奥兰多没有动。
维戈一个又一个地解开纽扣,忍不住看着映入眼帘的奥兰多的肌肤。奥兰多苗条而苍白,不过绝不是不健康的那种。他看起来纤细又保持良好。
维戈解开了最后一颗扣子,他的指节擦过奥兰多平坦的腹部。
“看,还不算太糟,是不是?”维戈问道,寻觅奥兰多的目光。
“维戈,”奥兰多声音粗哑,目光暗沉。奥兰多的双臂交叉在身前,裹着绷带的修长手指优美的蜷曲着。
维戈从来都不太擅长画人物肖像(他把他们画得失衡又晦暗),但是此刻他希望有一个色彩热烈的调色板。
奥兰多周身苍白的肌肤泛起了玫瑰红,他的双眼变成了浓烈的棕金色。
“我去拿我的毛衣,”奥兰多喃喃说道,发觉自己在维戈的凝视下几近颤抖。他从未如此暴露,如此袒露于某人热切的仔细端详的目光下。他感觉……感觉不安。
维戈望着奥兰多走回卧室,叹了口气。
对,所有要做的就是控制与忍耐。
***
维戈把车停在奥兰多的公寓前,问道:“你要我和你一起上楼吗?”
这一路很安静,很像去维戈公寓的那段行程,不过这一次的紧张感有所不同。
奥兰多套上手套说:“没关系,我可以应付。”
“我想说这是个美好的夜晚,不过……该死,这就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我想我对美好夜晚的定义可不包括我让自己出尽了丑。”奥兰多望着窗外答道。开始下雪了,雪片看起来又灰又脏。
“奥兰多。”
奥兰多转过头看着维戈,再次感觉到那热度,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
维戈说:“我很高兴你告诉了我。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我真的……”
“请别说你明白。”
刺耳的话语让维戈吃了一惊,不过他没被吓住。
“我希望你能感觉好些。”奥兰多又看着他。‘天啊,他真美,’这念头在维戈脑子里一闪而过。只是看着他几乎就会受伤,特别是当他眼中蕴含着那么多悲哀。
“谢谢你的贴心,”奥兰多答道,“我不想无礼,可是这几天真是非同寻常。”
“非同寻常的好?”
奥兰多歪着脑袋,咬着嘴唇。是吗?这个话题让他五味杂陈。维戈让他紧张,愤怒,迷惑,兴奋……还有渴望。
这最后一种感觉是如此可怕隐秘,奥兰多甚至无法想着它而不全身泛红。
反正他总是会泛红。
目光对上维戈,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不知道。小心开车。”
奥兰多砰地打开门,维戈看着他下了车。奥兰多绕过车时他一言不发,但在奥兰多经过车窗时他降下了车窗。
“嗨!”他喊起来,奥兰多停下脚步。
这个疯狂的男人现在要干嘛?
“怎么了?”奥兰多迎风高喊,雪花落上他的睫毛。
“我还拿着你的笔!”
“混蛋!”奥兰多发觉自己在大叫。
“那么改天吧。”维戈说,奥兰多迎着风摇摇头。
“什么?”
“晚安!”维戈喊,摇上车窗开走了。
确实只能改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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