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类”的部族与肖像---邱华栋

      文学家园 2006-5-22 17:40
"新人类"是日本作家屋太一的发明。它指的是出生于六
十年代之后,成长于七八十年代的一代新人,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争、
饥饿和瘟疫,他们受到正常的教育,享受富裕的生活,感受飞速发展
的技术文明,他们以不同于父兄的方式成长,以自己的方式影响这个
时代。(作者手记)。

  

形象设计人
  我们需要对自身的形象设计,这是形象设计人对我们的忠告。形
象设计人的出现,使我们对变得更完美和更可爱有了可能。形象设计
人,指的是那些以承诺设计别人的美好形象而赚钱的人。形象设计人
大多数是美容师,但他们并不等于是美容师,形象设计是一个综合的
概念,它从个案出发,对一个人的气质、形貌、衣着、谈吐、发型、
整容与化妆提出了一揽子计划,从而达成了对一个人的改造与设计。
这,就是形象设计。

  在城市中,交往已随处可见,因而,在短时间内迅速地留给别人
以深刻的印象至关重要。同时,一些经常在电影中扮演不同角色的电
影演员们,也需要形象设计人的改造。所以,形象设计人的生意便越
来越兴旺。

  问题是,我们自身从一开始就是有缺陷的,无论形貌、气质,还
是衣着与化妆,都是与我们对自身的期待有一个距离,我们和明星们
一样,希望自己不要衰老,希望自己更能博得别人的喜爱,于是我们
便十分依赖形象设计人了。

  因而,形象设计人是一个中介,是一种虚构的存在。他们对人们
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与更好的方案,他使人们的形象有变化,有提高。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

  从这一点上看,形象设计人的综合素质便非常重要了。因为并不
是所有的人,对他的设计都是满意的,顾客有时候是非常挑剔的,形
象设计人自己提出的方案也未见得合适这个被改造者,这种情况也是
有的。当形象设计人必须具备很高的艺术修养,他(她)可以从一个
人的综合情况(身高、形象、受教育程度、谈话的声音、喜欢的颜色、
职业)也得出对一个人的印象,根据这个印象提出改造方案。

  我曾经认识一个形象设计人,他的名气已经很大了,请他设计形
象的除了节目主持人就是明星了。他本人的形象也非常独特:前卫青
年的所有特征他都有。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女性
化的气质。我把我的这个发现告诉了他。

  他承认了这一点,他说,形象设计人要给别人以可亲可近感,这
种女性化的气质便自然在他身上形成了。也许每一个男人身上都有某
种女性气质,这种气质的被焕发与被揭示可以使他变得更为容易亲近。


  按照他的意思,所有的形象设计人都是女性或者有女性化气质的
男人构成的,他们给人们以信赖,促使那些对自身形象不自信和对自
身形象有改变期待的人依赖形象设计人,相信他们的能力,相信他们
可以使自己的形象焕然一新。

  那么,形象设计师是魔法师吗?他们凭着什么有着改变人的形象
的能力的?他们为什么使一些人依赖他们,并信奉他们改变自己的方
案?他们真的设计了一些人的形象吗?人在被设计了之后,仍旧是他
自己,还是完全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这是我的疑问。我确信人是不可改变的,尽管一个人可以被毁容,
甚至可以改变声音,但他总有一部分东西是他独有的。他肯定地只能
是他自己。形象设计人的设计,是从人已经具有的一些基本素质出发,
变得更好的想法。首先,形象设计人不完全改变人,他们只做一些修
修补补的工作,对一个人进行润色、加工与包装,从骨子里,一个人
在被设计之前与被设计之后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与改变,他主要被改
变了一些形貌与衣着,化妆与包装,从而更好地展示与推销自己,在
城市的斑斓中获得自信。

  形象设计人当然是一种聪明人,他们善于发现一个人的缺陷,并
进行技术性的弥补。形象设计人也许对自己的设计并不突出,但他们
可以使人千人千面,百花争艳,在城市的大花园中,在城市的人海中,
使你一枝独秀,增加了生活的勇气,使你在其实毫无改变的情况下获
得了焕然一新的自信。从这种意义上看,形象设计人的存在简直好极
了。

  

领舞小姐
  领舞小姐,我指的是那种在迪厅里领舞的小姐。在那些电光闪动
的黑暗洞穴中,她们像是蛇女一样在高台上舞动,随着音乐节奏的加
快而再一次将舞厅里的气氛引向高潮,并不是所有的时候,迪厅里的
气氛都是热烈而疯狂的,它有松弛,有间歇,如同每个人都要在加速
工作时喘一口气,狂舞的人们也要暂时休息,但是不,DJ调音师不
想让场面和气氛冷凝下来,他必须要保持场内的气氛从始至终热闹如
初,于是他调整节奏,那些领舞小姐则上场了。

  在我看来,迪斯科舞厅是某种人类古老的狂欢传统的祭坛。在过
去,在面对月亮时,古人一定会在月光下搭台狂舞,伴随着一种热烈
而简单的鼓声,表达他们对大地的膜拜、对丰收的满足、对夜空的凝
视以及对月亮的恐惧。也许他们同样也在太阳升起时狂舞,但夜晚不
一样,夜晚类似于某种酒精,它会使人们的血液飘荡起来,人类有某
种夜晚属性,这种夜晚属性一定与白昼属性不一样,在夜晚,人体内
的某种元素会使人更敏感、更疯狂,也更容易受伤,在夜晚,人们害
怕孤独,因此,夜晚中跟爱的人要睡到一起,所有的亲人都要回到他
们的居所,而那些将孤独当酒的人们,则来到了迪斯科舞厅,来到很
多人的中间,他们互相并不认识,但这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有一群人
聚在一起,那种孤独感就会消失。他们在一种简单的节奏中寻找到身
体的某种速度,并以这种速度让体内的每一个器官加速运行。这与远
古时代人们对着月亮的狂舞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迪厅如同黎明前的
一个山洞,在这里,人们相聚是为了一起尽快逃离黑夜。

  每一次我置身于这些狂舞的人群当中,我都感到每一个人都是孤
独的。这些孤独的城市年轻人为了摆脱孤独和肉体的劳累困顿而聚在
这电光闪动的地方,扭动肢体,而当一切都结束时,DJ也都要去休
息了,午夜三点,大灯关闭了,音符还在一些人的耳朵里跳跃,酒精
也还在人体内留存,夜又静了,疲惫的人们回家,大街上出租车上的
灯明亮如星,他们依旧是疲惫的,他们依旧是孤独的,他们回到家中,
依旧只能和睡梦拥抱。

  而在狂欢的一刻,我将目光投向了那些领舞小姐,当然,还有几
个领舞先生,他们在高台上跳舞。只是我一般不把目光聚在领舞先生
的脸上,因为他们太年轻、太痞、太灵活、太女气,而我喜欢看到领
舞小姐,她们的装束往往是紧身衣裙或是紧绷的牛仔衣裤,她们的身
材轻灵动人,她们的目光撩人心魂,她们像蛇或是某种水草一样,在
舞台上舞动,随着一阵阵白雾升腾,她们在其中跳跃。这个时候,冷
却下去的场面重新被激活了,那些聚在台下的人,在大探照灯和镭射
灯的反射下,每一张脸都是瞬间闪现,又瞬间消失的。他们由对音乐
节奏的麻木和对这种狂欢的疑惧,在领舞小姐(当然还有领舞先生)
的带领下,重新找到了对自己身体内部节奏的一种肯定,一种确信,
一种着迷,一种催发。他们于是更加起劲地狂舞,使得整个场面和气
氛迅速地活跃起来了。

  领舞小姐是巫女,是古代祈雨舞蹈的领舞者,她们是每一个在迪
厅跳舞的人对自己的期待与设计:敢于在成百上千人面前领舞,有着
姣好的容貌和身材,像某种半人半妖的族类,活跃并滋生在夜晚的培
养基上。从某种程度上讲,领舞小姐是虚的,因为她们总是在舞蹈者
疲惫的时候出现,她们在他们重新找到了一种节奏,并把自己重新放
进疯狂的奔跑速度中之后又消失了。她们真的存在吗?

  在迪厅里,我经常盼望着领舞小姐的出现,如果说迪厅是某种宗
教仪式的场所,那么司仪与巫女是必要的。我期待领舞小姐的出现如
同期待祭司的出现:只有祭司的出现,那供献给神的人头才会在欢呼
中被砍下,于是在鲜血迸溅的同时整个种群便在一种高潮来临的狂欢
中得到了升华。人是需要被催发与不断提升的。

  

玩车族
  有没有玩车一族呢?当然有。在一些大城市中,北京、上海、广
州、深圳中,已经出现了一批私车拥有者,特别是在北京,全国约四
分之一的私人轿车拥有者在这座城市,而私人轿车以每年十万辆左右
的增长还在这座城市中增加着,学驾驶与学电脑和学外语一样,仍旧
是都市青年的时尚。

  在北京,如果有一辆汽车,你的确会很方便。因为北京非常大,
四环内的城市面积已近四百平方公里,远期规划一共有七环,城市面
积近二千平方公里,这肯定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在这么大的城
市中,居住、工作、走亲访友的路途都不会太近,因而在公共交通比
较发达,但仍旧无法应付局面的北京,私车拥有者就多了起来。

  拥有轿车,对发达国家来说是一件常事,但对发展中国家的中国
来说,则刚刚起步。现在,在城市中,万元级的消费大件已是大多数
市民可以承受得了。而十万元级的消费品则大约只剩下住房和汽车了。
住房和汽车的消费,肯定会是未来十年中国经济增长点和消费热点,
与金融保险业一样会成为三大国民经济热点。

  话题扯远了。有车人可以被称为是玩车一族,他们中大多数人,
除了认为有一辆车会很方便以外,一定大都喜欢汽车。对这种机械物
件的喜好,当然是玩车族他们中的细心人会从发动机的声响中听出汽
车的工作状况,会了解一辆汽车的脾气。有的人把他的车弄得比卧室
干净,里面还放了小型吸尘器和拖鞋有了汽车,在城市中,生活范围
和生活空间会进一步地扩大,去远郊旅行变成了寻常事。

  但是,玩车一族也有玩车一族的烦恼,比如害怕车丢了就加上一
个十分敏感的汽车防盗器,但一旦刮风下雨,或是有人不小心碰了一
下,那防盗器就哇哇大叫,影响了周围居民的生活。而有了一辆车,
汽油费、保险费、交际费也在逐渐增加,并促使人进入到一种拼命挣
钱、拼命玩儿的快节奏地步。

  实际上,当人进入了四轮世界之上时,这种快节奏已使人们的生
活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人们似乎很难再缓慢下来。人们认为这就是
现代生活,但这种快节奏的生活中有一种疯狂的节奏是人所很难把握
的。我们由此进入了一个更为快速,也更为疯狂的时代。

  玩车一族是速度与效率的信奉者。玩车一族首先是物质主义者,
他们认为对物的占有,尤其是对汽车,这种人类最好的个人驾驶交通
工具的占有有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在今天的中国城市中,拥有汽车
是拥有财富的象征,虽然这种象征很快会过时。我的一位同事买了一
辆汽车之后,他发现他对物的占有的喜悦只维持了几天,便消失了。
"在过去,我从来也不敢想象我会拥有一辆汽车,但当我现在有了,
那种欢欣却持续时间很短。"

  对物的占有是人类的固有欲望之一,汽车只是众多的物中之一种。
对汽车的拥有,除了改变生活状况与节奏,它还能带来什么?当物在
你占有了它的同时它也占有了你呢?它从此也把你束缚了呢?从这一
点上看,玩车一族也有痛心之处,因为你一旦坐上了四轮之车,你就
很难再下车了。

  归根结底,在今天的时代里,心为物役仍是活得比较累的,玩车
人没有几个人是生活得非常闲适的,他们大都是大忙人,是事业有成
却又在加速地追求更加有成的人。

  我倒希望世界的速度能慢一些,世界能更安静祥和一些。人类的
一切发明都是双刃剑,比如汽车,比如核武器,比如克隆技术,在一
种速度中人正在变得机械,丧失了静思,丧失了诗意。如果你说汽车
里有诗意,它与吸尘器和拖鞋一定不相容。

  慢一点吧,人们!我是爱你们的!

  

电话人
  我们每一个城市人都离不开电话,也许我们大多数的城市人每天
都要打电话,这种连着电线的方便玩艺儿使我们变得懒惰,使登门拜
访和用书信联系都变得古老了。每一个城市人难道不是电话人吗?如
果设想城市中没有了电话,我们该如何地生活呢?

  这是我们无法去想象的,如同一个富有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
贫穷。电话使我们远距离说话方便了,但我们因为有了电话而丧失了
什么呢?由于是出公差的原因,我必须在几个月中每天都给恋人打电
话。我们就靠着电话维系着感情,倾诉着我们对彼此的思念与爱恋。
到后来,我们觉得电话方便极了,只要拿起电话,我们就能听到对方
的声音,女友说:"我们已经变成电话人了。"

  是的,我们早已变成了电话人。我放下电话想,经过了几个月的
分离,我再见到女友的时候,也许我们会突然地觉得对方是那么的陌
生,而经过电话处理的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的虚假,我们的表情是那
么的可疑,目光也是闪烁不定的,我们形同陌路。当然,我们照样会
相认,我们可能还会躺到一张床上去,但我们已无心说话,只是抱着
床头的电话,背对背用电话交谈……这是我所想象的一幅可怕的场景。
我想如果我与女友到了这一步,也许我们的关系就完结了,因为我们
丧失了面对面说话的勇气和兴趣,我们彻底地变成了电话人,即使是
在一间屋子里,我们也要用电话一诉衷肠。

  这当然是一种极端的想象,实际上,这种人被电话主宰的可怕情
景还有如此严峻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但是,电话的出现,已经给
我们带来了什么,或者已经使我们改变了多少呢?

  电话给我们带来了通讯的快捷与方便,带来了不必事事都要去跑
腿的麻烦。电话使我们回避有时候必须要当面交待的尴尬,电话使我
们不必再为远方的亲人写信,只须打个电话便可以了。

  但我却格外地怀念没有电话的时代,我怀念写信的尺牍时代,写
信,是一种美好和庄严的事,它如同某种仪式,带有着一定的神圣性,
但电话,极大地破坏了写信的严肃与庄重,因为人们打电话可以非常
地随便,而没有了写信的格式。我当然会怀念写信之前的焚香净手,
以及在灯下沉默与静思的那种气氛的感觉。可现在,这种情绪与情调
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啊!

  而不预先告知即登门拜访,访客把门敲开时双方一刹那的表情是
非常丰富的,可现在,我们与其他人见面必须得电话预约,否则便是
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而实际上,跑很远的路,不经预定去见一个人,
那种感受与体会却充满了不可预见性与不可规定性。而现在,由于有
了电话,一切都在一种既定的游戏规则之中进行,使各种会见变得目
的明确,了无生趣。

  我怀念混沌的时代、模糊的时代、恍惚不清的时代,我不喜欢电
话的明晰与确定性,这在今天来说已成为一种妄想。我突然觉得,今
天,人们的生活已经进入了一种加速度,在各种快速的交通工具和资
讯工具的使用下,人们已由一种慢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加速的生活。

  但是,这种加速度的生活质量是否提高了呢?当整个社会、整座
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工具和机器在运转,那么作为零部件的个人是否生
活惬意与幸福呢?我看不见得,人们经常说快节奏是现代生活的特征,
但我们却对这种快节奏失去了反思与批判。正是一种机器般的快节奏
生活,使城市中出现了那么多精神焦虑者、精神病人、孤独症患者、
自恋的人、窥视狂和娼妓。再也没有风车下躺着睡觉的漫游者了,再
也没有畅游之下的山水诗人了。我们在一种自诩为快节奏的生活中使
环境变坏、使城市变成垃圾城市、使居住空间狭窄,使人自己更为疯
狂。

  这当然不是电话的错,是人发明了电话,也是人选择了快节奏的
生活,而人却正被这种安乐死一般的"现代生活"悄悄地吃掉。

  (摘自《酷的一代》,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8月版,定价:
19.80元。北京北三环路大钟寺南村甲81号,100086,
ISBN7-104-0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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