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小野不由美(7)

      我喜欢的文 2007-3-15 11:18

华胥之幽梦 冬荣
当泰麒离开屋子的时候,他注意到整个宫殿看起来完全不同.

步履蹒跚地经过走廊,泰麒眨着眼,审视了四周几次.变化并不是来自建筑物本身.宫殿的高大建筑群排成横列,一直伸展到外面去的宫内庭院也毫无改变.洁白的墙壁,暗青的琉璃瓦,还有穿梭

忙碌的下官,这些景象全都跟从前一样.只不过所有东西都似乎在躲避一种微弱闪光.

柔和的光芒包围了每一样东西.白晃晃的太阳将少见的晴朗,冬日天空颜色减淡,宛如被薄纱笼罩一般.就连泰麒脚下的影子,也变得好象褪色的墨水.然而,周围的景物反而变得比早上更加明亮了.

那不是雾,而是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包围了四周.这样东西美好到了难以识别的地步,其中还包含了微弱的光亮—泰麒这么相信着.

“发生什么事了?”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那是跟在泰麒后面走出宫殿来的正赖.泰麒转身过去,指给他看异常的内廷.泰麒什么也没说,就好象正赖问的是“这是什么东西”似的.

“哎呀,真稀罕.是白阳!”抬头看着天空,正赖笑出来.

正赖是泰麒的傅相,也是瑞州的令尹;而戴国的首都就坐落于瑞州. 傅相的责任是教育年少的台甫. 傅相总是呆在台甫身边,小从生活琐事,大到政务学习,都由他照看.

“白阳?”

“我们这么形容这种天气.现在下界一定是晴天吧.”泰麒竖起脑袋.

“云海的云彩散开了,所以下界的雪能把阳光反射上来.”

“哦…”泰麒再一次凝视着被白光包围着的四周.看起来就好象太阳透过窗棱照下来呢,泰麒想.那个已经成为“另一个世界”的遥远故乡,如果我在天气最好的清晨醒来,景色会跟现在一模一样吧.带着乡愁,泰麒回忆起来.

“除非云彩全都被驱散,这种现象可不会发生.所以,我们都说能看到这样的天气就代表好运气.一年里可是看不到几次的.今天还真是幸运哪!”

“你说我们能去看看下界的景象吗?”

“为什么不去看看呢.”泰麒用力地点头.宫殿在云海中央,就像漂浮的岛屿.包围宫殿的云海晶莹剔透,越过它们能够看见下界.不过,冬天的时候就不可能了,因为云海下面的云封锁了视线.

正赖笑着伸出手.泰麒抓住这只温暖的手掌,抬起头看着他的傅相.

“不抓紧的话,云海又要出现了.”

正赖理解似的微笑道:“既然如此,干脆走捷径好了.”

泰麒快乐地点头.泰麒很喜爱那条正赖提到的捷径.用那种只有下级官员才走的小路跟岔道的话,他有时候可以溜出王宫去.“这个王宫里还有这种地方”的偶尔发现让泰麒深深地觉得有趣;每次有人过来都必须躲藏进树阴里这件事他也干得很是享受—他可不想吓到那些没防备的下级官员.

这天,被正赖的手牵引着,泰麒穿过那条秘密的小路,蹑手蹑脚地经过每一个转角.他们正想从塔的阳台下面溜出内廷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了几个正和骑兽一起离开旁边建筑物的人.

“----台甫.”

停下脚步,有人惊讶道.匆忙躲起来,泰麒和正赖看着对方.

“好象被逮了个正着阿.”

“就乖乖走出去吧…假装我们没有值得挨骂的地方.”

一起笑出来,泰麒和正赖从灌木丛中现身.旁边的石阶上,几个身披甲冑的人站在那里正等着他们.王师将军严赵和阿选,以及他们的骑兽.其中,唯一身着戎装的女性是李斋,瑞州州师的将军.还有大司徒, 宣角,以及他的骑兽;他的出现暗示着这不会是有关军事的什么会议.然后,人群的后面,是泰麒微笑着的主上.他浅灰白的头发和红玉一般的眸子,流露出独一无而又令人难以忘怀的光芒.

“台甫总是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阿.”

泰麒面前的李斋屈下膝盖,微笑着行了礼.

“我正要去看看这种罕见天气里的云海.说不定我能看见下面的景象…我能拍拍飞燕吗?”

“当然,请.”李斋和蔼地回答,“不过,台甫…下官以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您就算去了云海也什么都看不到.”

抚摩着飞燕的软毛,泰麒立起脑袋.

“那里不是没有云么?”

“是的.正因此,地面反射了所有的光,而您也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因为李斋的话而惊讶,泰麒向正赖看去.他正望向什么虚无的地方,恶作剧的笑容渐渐阴沉下来.突然,严赵晃动着巨大的身躯笑起来.这种豪爽的笑声非常适合他岩石一样的身子.

“上了正赖的当,对吧?”

飞燕低声嘶叫仿佛想安慰泰麒似的.抚摩着飞燕的脖子, 泰麒深深叹息.

“正赖真是坏心眼.有一次,我问他什么是暴君,他说那是个像保姆一样的人.我这么告诉了骁宗,结果被取笑了.”

“之后正赖当然也被殿下您斥责了吧?这不就扯平了么.”

阿选笑道,泰麒也暴出笑声来.正赖同样吃吃笑着.阿选是先王的王师将军,而新王骁宗同样曾经是王师将军.两人作为同僚的关系十分友好.李斋也从以前就把骁宗当作朋友,严赵和正赖则是骁宗先前的下属.只在亲密伙伴之间存在的友善气氛,笼罩住了人群.

正赖继续笑着,并且催促着泰麒.

“下官在被殿下您再次责罚之前就会跑走休假的.虽然很遗憾我们不能看下界的景色,不过闪闪发光的云海也是引人入胜且难得一见的.”

“我能从禁门出到下界去吗?”

他们已经一路走到了内宫.如果他们再走过李斋和其他人刚刚呆过的建筑,就能到达禁门了.

李斋抬起眉毛.

“下界现在寒冷彻骨.台甫还年幼,您会立刻被冻坏的.”

“就一下子嘛~”

泰麒请求着,而骁宗,戴王--也就是泰麒的主上,站出来.

“我带你去.”

泰麒也就轻松起来,不过还带着一点小小的罪恶感.刚登基的王肯定十分忙碌,他怎么会有那么空闲的时间陪泰麒玩呢.

“可是…政务怎么办?”

“李斋他们要把骑兽牵回厩舍不是吗.这段时间我就陪着你吧.”

看到主上微笑的面容,泰麒也忍不住笑了.骁宗是唯一的主上,所以泰麒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不知不觉开心起来.泰麒转向正赖.

“我在这里等.”正赖溺爱地看着泰麒.

“真抱歉打您你的回程了.”

我一点也不在意,骁宗微笑着转过来.正好转开的门后有一扇大窗户,窗外是向远处一直延伸过去的云海.对泰麒这个生在异世界的孩子来说,这种天空之上的海洋简直不可思议.

海上传来温柔的浪涛声.永远都保持阴暗灰色的海洋,今天是洁白的.海的表面变成珍珠白,淡淡的光芒好象是海底有火焰点燃.

泰麒兴奋地喊了一声,冲向窗户.厚重的棉袄被披在他肩上.

“把这个穿上.外面很冷.”

“可是您不冷吗,骁宗主上?”

“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依然有小小的罪恶感,不过骁宗的体贴更让泰麒快乐,所以他点点头.他追赶着刚走上台阶的骁宗,脚不小心踩在长袍上,差点绊到自己.看到这幅景象,骁宗抓住泰麒的领子,把他举了起来.

“你还是这么轻.”

“因为我是麒麟的缘故吧?”

泰麒其实并不是人类,而是名为麒麟的神兽.连泰麒自己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也震惊了.他的头发其实是他的鬃毛;和那些能飞的兽比起来,他确实算是轻的.

原来如此,骁宗简短地回答.抱着泰麒,骁宗走下方才转角的台阶.阶梯间的距离绝对不短,可是当他们走下来的时候速度比刚才快了十倍.[那不是魔法!是爱的力量!]像这样神秘的地方遍布了王宫.泰麒一开始觉得自己无法适应这么奇怪的事,不过他最终也渐渐习惯了.空中飞翔的妖兽,拥有奇怪的瞳孔颜色的人们…这是一个神秘的领域.

台阶的底端是巨大的厅堂.厅前有门.门两边的侍卫认出骁宗和泰麒,开了门.刺骨寒风和强烈的光线从门缝里涌进.

禁门位于云海的高处,凌云山的山坡上.它耸立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里.门前的广场三面环山.泰麒从骁宗的臂弯间滑下,紧紧握着骁宗的手,偷偷瞥着外面.他们之下,白雪覆盖的鸿基城蔓延开来,高耸入云的山丘顶着被雪掩埋的锐利边缘,银光闪烁.它们在苍天中刻画出突兀的曲线.

“…了不起.”

泰麒自言自语道,喉咙里温暖的空气跟外面的冷风相撞,使得泰麒控制不住咳嗽起来.只是从禁门走到广场边缘的短短距离,他的皮肤已经因为寒冷而失去知觉.眼睛因为冷气而刺疼.四周过分明亮的阳光和空气里的寒冷带来的眩晕,只能用疼痛形容.

“这可真冷阿.”

嘴巴变僵硬而不能冻,骁宗点点头.

“戴是极北之国.冬天一旦来临,雪就迅速地下起来并且完全覆盖了整个城市.像这样的晴天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居住在高高在上宫殿里的我们可能并没什么感觉,然而我们的人民都生活在这种寒冷艰苦的天气里.”

“真可怕…”

“如果有人无家可归,他就会立刻被冻僵.雪盖过了野外,而沙土被冻得太结实了,你连草根都挖不到.如果秋天贮存的粮食吃完,人们只能饿着等死,但是秋天的收成又完全取决于天气.过冬的准备,对人们来说意味着生或者死.—这就是戴国.”

泰麒注视着洁白冰冷而毫无生命的城市.

“这篇土地现在看起来也许美丽无暇,但是与此同时,它也可怕得毫不留情—永远不要忘记这点.”

是的,泰麒点头道.气氛变得严肃非常.

不久,泰麒肩膀上的手就催促他返回禁门了.即使冷风被挡在背后,这种冰天雪地的感觉也没有改变.短短的时间中,他的手脚已经冻僵,手指也正疼痛着.但是这些都不能解释,为何泰麒胸中有冷气凝结的感觉.

“很冷吧?”骁宗问着,语气明朗了一些,“恩,你想不想去什么暖和的地方呢?"

“暖和的地方?”泰麒抬起头.

“是个由盛开的繁花代替漫天飞雪的温暖地方.”骁宗回答.

“可是现在是冬天呀,不是吗?”泰麒疑惑道.

骁宗轻轻地倾低下来,把手放在泰麒的肩膀上,微笑着.

“我想请你帮个忙,蒿里.”

泰麒又一次抬起他的头.他不明白“温暖的地方”和“帮个忙”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我想要你去涟.”

“涟…涟国?在遥远南方的国家.”

骁宗点头.

“蒿里,你在蓬山的时候,欠了廉台甫不少情.我想你去代我转达谢意.而且,我也希望能告知他们,多亏涟的帮忙,戴终于安定了.不过,我没有空闲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是我?”

“其实加冕仪式之后我们本应送大使去,但是听说不久之前涟爆发了政变.加冕仪式的时候,政变刚刚被镇压,涟应该正忙着解决遗留问题,所以最后我们把访问延期了.现在,一切似乎都复归平静了.所以,我希望你能代替我访问廉王.

“我…单独去?”泰麒开始小声嘟囔起来.

“当然会有人陪你—这可能会是分量很沉重的任务,但是你能为我而做这件事么?”

离开骁宗,泰麒跑回正赖等待着的内廷.认出了泰麒,正赖走近他,并且立刻疑惑地抬起他的头.

“怎么了?”

“我被送去访问涟了.”

“哎呀,秘密终于被泄露了.”

“你已经知道了?

“陛下他一直在跟我们商量,这项任务对台甫来说会不会太重大了.我毫无疑问地确信,台甫能够顺利完成.”

这么说着,正赖凝视着泰麒的面庞.

“您不不介意下官问吧…您不喜欢去涟吗?”

“不是.”

泰麒用力摇头.他一点也不讨厌那个,而且他也不想给人他在讨厌着的印象.

“那么,您是没有勇气吗?”

泰麒摇着头,看着地方.

“…不是.”

“这件事责任重大,而骁宗没有跟您在一起.”

正赖曾经是骁宗军队的下属,所以有时候他可以省略“陛下”的尊称.

“涟非常遥远,所以旅途要花些时间,不是吗?”

“对.即使您乘坐骑兽并且走捷径,单程也要大概半个月.就算您在路上抓紧,您可能还是会错过新年祭典.”

“我不在也没关系吗?”

“其实,王和麒麟都应该在祭典上.不过,即使是陛下他也认为这正是您作为大使去访问的最佳时机.在这段准备新年祭典的时间,实际上并没有太多重要事情要解决.而且,如果您现在不去,那边也会被困扰吧.”

“我想是吧…”

“或许您是因为不能在骁宗身边而觉得寂寞?”

泰麒抬头看着正赖,而正赖理解似的点点头.

“因为骁宗今日正忙碌着阿.”

事实上,目前骁宗忙碌到了混乱的地步.冬至之前他就一直忙着,而冬至之后情况并无好转.正赖当上傅相之后,他们午后一起计划行政工作的时间也没有了.他们不经常一起进餐,也罕有时间在会议之前交谈.

“你们连闲聊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我亲爱的殿下您又被派去这么长途的旅行,您觉得绝望,是吗?”

“对…”

泰麒完全了解骁宗有多繁忙.但是,泰麒也觉得不安.我做了什么让他烦恼的事情吗?当泰麒还在他故乡的时候,他就常常有类似这样的想法.

泰麒曾是个永远无法完成他人期望的孩子.他知道身边的人在期望着,但是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他干什么.他作过的每件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结果都是让他的家庭失望.我的存在让每件事都不能好好进行下去,泰麒总是这么想着,而且他的这种想法一点也没有改变过.

“你觉得我在这里很烦人吗?所以我才被派到涟去,对吧?”
怎么可能,正赖忍不住笑出来.

“您这么沮丧吗?您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不是吗.您是唯一的台甫阿!”

“因为我是麒麟?”

“完全正确.”

“但是…”泰麒拖长了声音.正赖翘起头等着接下来的话,但是最后,泰麒闭上嘴摇着头.正赖温柔地苦笑着.

“所以您还是觉得如此绝望吗,殿下?其实,我认为您应该尽您所能,并且最后成功.如果那样的话,好事会在您身上发生.”

“好事?”

对呀,正赖笑着举起手.

“这是秘密.”

“喂!”

不假思索地,泰麒卷起正赖的袖子.

“告诉我啦,正赖!”

“不行,不行.台甫太擅长哄骗人了,要是告诉您哪怕一点我也会觉得上当的.再说,如果我告诉了您,骁宗一定会骂死我的.”

出使

那之后,戴和涟的国府频繁地讨论行程安排,并且最终定下了日程和随行人员.

泰麒是主使,之后是傅相正赖和侍卫潭翠.副使为瑞洲军左将军霜元,以及禁军右将军阿选.四位随从都带了自己的部下,一共是九人的团队.他们故意没有举起王使的旗帜,并且身着便装向涟出发.尽管出使被称作是官方的行动,看起来还是像泰麒自己派人去涟国的私人旅行.

涟国在世界的东西方,和戴国相似,同样被虚海与大陆割开.那是离戴国最远的国家.事实上,戴和涟无论如何都毫无关联.至今为止,两国之间没有任何外交关系.坦率地说,两国根本没有建立关系的必要.其实只是泰麒曾经受恩于涟的麒麟,廉麟.泰麒曾经被冲到异世界,而廉麟是把泰麒从“故乡”带会他的世界的人.

“你说廉台甫是什么样子?”

离开鸿基之后,泰麒立刻问正赖.他们使用了骑兽,不过泰麒当然无法驾御骑兽.所以,他就舒服地坐在一个由两匹像马一样的骑兽拉着的,笼子似的车厢里.正赖在泰麒身边伺候.

“天哪,”正赖惊奇地说,“泰麒也不知道她吗?”

“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我曾经看过她的脸,不过那是我刚被带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太害怕了以至于没办法清楚记得她的面孔.”

泰麒袒露出一点羞怯:“其实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还是哭了.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以后,廉台甫已经回去涟了.”

“是那样呀…下官自己并不知道廉台甫.在戴国,应该没有人知道涟的王和麒麟.”

“一共有十二位王和十二位麒麟,如果我们能成为朋友该多好.”

泰麒说着,正赖忍不住笑出来.

“的确如此…不过,台甫迟早会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这么轻易地成为朋友.

听到这句话,泰麒茫然地盯着正赖.不过,不久以后他的确明白了这个原因.

想要频繁联系的话,距离未免太远了.

就算使用飞毛腿的骑兽,走出戴的边境也要一天一夜.然后,渡海同样需要一天一夜.之后,从港口城市出发到了柳国,他们经过虚海的海岸线,到达了恭国.沿着范国的海岸线向南旅行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再次渡海,最终看见了涟的海岸.整个空中的旅程花了他们半个月.

“我现在完全知道了.”

在涟的首都重岭着陆的时候,泰麒嘟囔着.正赖竖起脑袋.

“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这可太远了,如果我们来这里玩玩再回去,我们就没有任何时间做其他事情了!”

您明白了,正赖笑道.

“这可真是个漫长的旅途,不是么.您累了吗?”

在重岭边界上的空地里,泰麒和其他人从骑兽背上下来.他们面前的重岭城,为了迎接新年而被华丽地装点着.

“一点也不.我们今天才飞了半日.”

“真的吗.”正赖似乎有点沮丧似的,叹气道,“多亏台甫您坚定不移的伟大精神,老人家觉得非常无聊呢.”

泰麒抬头,茫然地看着正赖.

“正赖,你觉得无聊?”

“当然了!我的职责是抓着调皮捣蛋小孩的脖子,不停地跟他唠叨.对这位老人来说,除了偶尔搞个恶作剧,生命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乐趣了呀!”

正赖淘气地做了个鬼脸,泰麒吃吃笑出来.

“我会试试的.”

“那下官就太荣幸了.”

正赖就这么笑着的时候,巨大的午门在他们身边打开,两个早前就被派来的下级官员立刻走出重岭来.另外两个官员一开始去了旅店,而且给使者团的日间逗留做了安排.

“阿,他们来接我们了.我可真是希望今天的旅馆能舒服呢.”

重岭不可思议地暖和.每个人都感觉到,从柳到范再到恭,渐渐热起来了.戴的冬天,填充得厚厚实实的羽绒衣和里面的毛线衣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使者团一进入南边的范,每个人就都把外套脱下来了.

因为实在太热,自打离开白圭宫后就身着正装的正赖,走进旅馆的时候看起来就好象中暑了.

“…这可真热.”

走出卧室,泰麒对正赖评论道.正赖狼狈地叹气.

“我听说涟很温暖,但是我料到会热到这个地步.这跟戴的春秋一模一样.”

“我同意.”

“无论如何,这是这个季节戴的正装,所以我们也没办法.我会去国府访问以交换问候,并且告知他们我们已经到达了.”

“我不用一起去么?”

“这只是我们到达的问候.台甫应该用这段时间来让自己凉快下来,因为您访问的时候也需要穿上正装.日落左右我会回来,我想.”

“那,在你回来之前,我可以搞很多恶作剧.”泰麒说,然后正赖笑出声来.

“那很好呀.把潭翠他们气疯吧.”

正赖回答着,把视线转向侍卫;他站在附近的转角处,宛如一个影子.潭翠,和平常一样,并未回应正赖的玩笑,只是继续沉默着,苦笑一闪而过.

“别让潭翠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我一直都希望能看见脸色煞白的潭翠,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我会恶作剧得让潭翠的头发都竖起来的!”[好暧昧的动词…奴家抹着鼻血评论道]

“尽您所能吧!然后老头子回来以后会迅速地将您绑在院子里的树上哇呀呀!”[我,我只是觉得这个老头子应该用这种语气说话而已…]

正赖离开之后,除去行装的霜元和阿选来了泰麒的房间.一道来的部下们,也穿上了正式的服装.

“您一定疲倦了,殿下.”

霜元是说话的人.霜元原本是骁宗军的指挥官,现在则是瑞州州军的左将军.虽然没有像严赵那样的魁梧体格,他依然算是高大而富有男子气概,同时谦和内敛.每当泰麒遇到霜元,他总是想起来在故乡时读过的故事里,“骑士”这个词.

“其实也不是…不管那个了,看!”

泰麒站在窗台旁边,指着外面的花园.两位将军高兴地走近窗户,朝泰麒指着的方向看去.

“院子里有花呢!”

骁宗曾经说过“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但是泰麒从来没有预想过,在这个季节,会有这么一个立刻就能看到花朵的国家存在.哪里也找不到雪.像这样靠着窗台并不会感觉寒冷.如果是在戴的话,冷风可是毫无疑问地能让人颤抖起来.

霜元眯着眼睛看向外面.

“多么引人入胜的花景!花朵从这里一直盛开着.现在这个时间还有毫无降雪的国家,这只能说是不可思议.”

我也这么想,泰麒把下巴贴到窗台上.

“戴无处不是一片雪白,所以我想这边的所有地方都应该也是一样的.”

“这边?”

“恩.我在蓬莱的家乡只会偶尔下雪.大部分时间根本没有雪.当然,那里也不那么暖和.可是戴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吗?所以,我以为这边的每个国家都像戴似的.你知道吧,这是我在这边度过的第一个冬季.不过,现在我知道只有戴是那么冷了.”

您是对的,霜元认真地点头道.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很大呢.”

“外面田地里的庄稼没有被收获哪.”

“看起来,在南方的国家,冬天里田地也不需要被闲置.”这次说话的是阿选.

“我听说他们种的是稻子和小麦之外的作物.”

是吗,泰麒眨眼道.

“所以,是冬天也能长的植物,对吧?就是说,即使在冬天中间,人们也可以去田地里耕作?”

“看起来是这样.”

“要是戴也能这样就好了.”泰麒叹气道,两位将军也深表同意.

“孩子们可以在外面四处奔跑,不是吗?说不定他们还能把家禽放在外面呢.”

这些温暖的国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泰麒盯着窗外看能否捕捉到他们生活的一瞥,然后阿选说道.

“那么,出去稍微散散步如何?如果您一点也不累的话,请让我陪您去.”

“我可以吗?真的吗?”

泰麒四处蹦来跳去, 阿选微笑着点点头.

听说在先王的统治时期,同为禁军将军的阿选和骁宗,曾被授予称号.阿选胆识过人,精通武术,人望也极高.大部分时间,他跟骁宗很相象.然而,有时候骁宗更为令人恐惧.他具有令人窒息的王者霸气,但阿选没有.所以,在阿选面前泰麒从来不会觉得胆怯.

泰麒用期望的目光看着霜元.霜元陷入进了到底是否应该答应的思索里,但是阿选打断道.

“看看重岭周围的景象也不坏呀,不是吗.我认为,让台甫开阔眼界对他有好处.”霜元同意地点着头.

“有我和潭翠在,不会出差错的.”

和鸿基一样,重岭从凌云山脚下延伸开来.正是冬季之中,但是到处都有人,整个城市也被一种自由的气氛包围着.多奇怪呀,泰麒想.

跟鸿基相差太多了.鸿基的房子是白雪覆盖的,人们为了能暖和而住在厚厚的墙壁里.外面除了雪什么都没有,所以人们不能把还期待着能找到食物的牲畜留在外面.除非确实必须,没有人会想出门的.就算他们这么做了,也要穿上厚实的衣服,把领子立起来,头上用布料或者毛皮裹着,肩膀耸起来,行色匆匆.就好象用尽一切方法来把东西塞进他们自己里面似的—这就是戴国.

涟正好相反.就算是隆冬,许多建筑物也是大敞四开的,泰麒沉思道.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建筑内部,无数居民在开着门的商店里游荡.人们站在街道上交谈,孩子们奔跑嬉戏,家畜在休眠中的农田上徘徊,吃着在地上遍布生长着的枯草.

“这是什么样的景象阿…”

泰麒沉吟道.“的确是.”带着微微的苦笑,阿选回答,“如果戴的冬天有这里一半的温和,戴国人民的生活将被带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阿.”

太正确了,泰麒想.国家看起来并不繁荣;相比之下,恭和范要富裕得多.然而,城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十分轻松.涟不久以前还应该陷入在内战之中,国土的任何地方却都感觉不到压力.泰麒和这里一点也不一样.就算在鸿基也有冻饿而死的穷人.也有城市因为物资耗尽,而陆续有居民死去.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在大雪中派成队列长途跋涉到最近的城市,对于未来需要面对的危险心知肚明.

土地的收成大概足够人们生活,金银珠宝则十分充裕.这些资源都被先王搜刮尽了,长时间内戴国的人民一直默默容忍着这种贫乏的日子.就算是新王已经登基的现在,情况也没有多大改善.

“要是神能让戴变温暖些该多好阿.”泰麒说,然后霜元微笑了.

“作为代替,天帝赐予了戴一位新王.”

是呀,霜元拉长声音,低下头.

“一位明君体恤民情,治世救国.没有任何上天给予的礼物比这更加弥足珍贵了,不是么?”

“…对.”

“什么事情困扰着您吗?”

没有,泰麒只是摇摇头,并不能给出回答.躲开霜元震惊的目光,泰麒将视线转向无边无际的草原;那里的人们用锄和犁愉快地工作着.

阿选和其他人回到旅馆之后,正赖也暂时地回来,然后又离开卧室去为明天作准备了.就算每个人都离开了,一个念头依然在泰麒脑海里回荡.

--如果戴能像这样的话.

如果戴能像恭和范那样富饶的话.

如果戴的气候能像涟这样温暖的话.

自从他和骁宗在禁门的那次游览后,泰麒的胸中就有冰冷的结晶存在着.有些人民生活在这样的严寒里.根据官员的报告,这些人的生活并不美好.听到人们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死去,泰麒觉得越来越冷.(许多人都被麻烦着.)

在那个残酷的洁白景色里.

但是,泰麒什么也做不了.

泰麒是麒麟.他是被天创造的民意的象征.晓天意,遵天命.他是天帝的孩子.然而,泰麒没有任何拯救人民的力量.他无法改变气候,无法创造奇迹.

麒麟要选择王—那就是全部了.骁宗是这样被泰麒选作新王的.这件事就耗尽了他所有曾经拥有过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泰麒这么觉得.(无论什么力量都没有留给他阿.)

没有什么事情再需要泰麒做了.理论上,泰麒应该作为台甫和州侯参与国政.然而,泰麒的年纪还不足以处理这些工作.实际上,所有的工作都是有正赖和骁宗完成的,而泰麒只需要在被教授的时候点头.当然,只是把泰麒解释成正赖的累赘,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

泰麒知道每个人在他身上寄托的厚望.正赖,阿选跟其他大人的举动让这件事显而易见.这些非常好的大人们对只是小孩子的泰麒表现出绝对的尊敬.正赖告诉泰麒,那是大人们在“独一无二的人”面前显示的谦卑.

但是,泰麒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地方?也许以前存在过.但是,将来,如果骁宗像先王一样失道了呢?当人们需要新王的时候,泰麒就不再是“独一无二”的了吧.但是,现在的泰麒只不过是个快满11岁的孩子而已.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也懂不了.他只是周围人身上的担子阿.

泰麒的不安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他知道人们都期待着,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除了旁观以外,也别无他法吧.对于他人来说,他要么就是废物,要么就是累赘—他不能控制这样的想法.

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吗?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吧?正赖?

----骁宗?

红嘉祥

次日傍晚,泰麒换上正装,走进重岭北面的宫门,皋門.王宫被称为雨潦宫,是廉王的住处.

来接待使节团的大行人领着他们依次走过五门.每次经过一扇门的时候,他们就要经过一个和重岭山内部相连的隧道.他们爬上了第三,第五,第七个隧道,雄伟的山脉直指云霄.攀上最后一个隧道之后,他们经过路门,到达了升于云海之上宛如岛屿的顶峰.那里耸立着燕朝, 雨潦宫的设计和白圭宫大同小异.

云海之上甚至比下界还要温暖.跟鸿基山相比,凌云山的丘陵要少些,取而代之的是并不陡峭的宽广山顶.散落在山顶的宫城,比白圭宫规模更大.虽然是严冬,宫殿依然一片郁郁葱葱.看到此情此情,乡愁涌上泰麒的胸膛.

宫殿将自己在茵茵绿草之上延展着;建筑物有许多开口,走廊和亭子也大部分都没有墙.宫殿和四周的绿色和谐地混合着,这让泰麒想起蓬山,那座他曾经短住过的山峦.

泰麒和其他人离开了路门,立即被带到了不远处的外厅.冷风在主殿之中环绕,大殿的正中是玉座.可是,玉座上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玉座震惊了泰麒,而正赖一行人也困惑不解;不过最吃惊的还是领路的涟的官员.[最近的王…一个两个都玩人间蒸发阿=_=]他们茫然地彼此对视,狼狈地环视正殿.最后,一名官员冲进这个空的大厅,向接待官员低语了什么.接待官员看起来十分惊讶,又问了另一人更多问题.最后,接待官员在泰麒面前跪下,一张脸上满满写着的全是莫名其妙.

“请允许我们为之前的无礼表示诚挚的歉意.恐有冒犯,有请各位进去内殿.”

“…去内殿?”

盯着阿选和霜元,正赖说道.一般来说, 接待外国宾客的掌客殿是位于外殿西方的.除了非常亲密的朋友,就连外国的王也不能那么轻易进入内殿的.

“是的.我们被告知要带您去王的寝宫.”

接待官员疑惑地说着,汗珠从前额流下.

马车被匆匆准备好了.泰麒等人安静地上车,经过宫墙,到达内殿—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在内殿里越行越深,他们看见比两层墙壁,比起先所见的更为高大坚固.

“正赖阿.”

泰麒偷偷对坐在他身边的傅相低语.

“…是?”

“我们之前看到的建筑,不是仁重殿么?”

对呀,正赖疑惑地点点头.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想.”

“如果那是仁重殿,这里肯定是路寝,对吧?”

“恩…应该是这样.”

“进了路寝的门的话,我们就进后宫了,不是吗?”

“对…是这样吧…不是么?”

说话间,正赖的面孔骤然一抽颤.额头密布汗珠,看起来并不是因为温度的缘故.

对那耸立在云海之颠的宫殿来说,最深之处被称作燕朝,它被大量的墙和门隔开.而这之中最深的地方又叫北宫,也就是王起居之处,旁边是小寝;而整个区域叫做后宫.

后宫的东面是东宫,由长明宫和嘉永宫组成,是皇亲国戚的住处.

后宫的西面是西宫.西宫的建筑包括梧桐宫—那里栖息着包括凤凰和白雉在内的五种神鸟.太庙是王祈祷的地方.里木生长在福寿殿.

后宫,东宫和西宫并称燕寝.因为后宫是燕寝的中心,所以有时燕寝也指代后宫.不过,现在戴的白圭宫里,除了西宫以外所有宫殿都关闭了.就算宫殿都开着,也不能进入西宫以外的地方.连泰麒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在那扇毫无疑问通向后宫的门前,接待官员止步了.他请使节团下车,在他们面前磕头道.

“我,我们为冒犯诚惶诚恐,可是还请入内去.我们是不能走在前面的.”

“阿,但是…”正赖疑惑地说着,但是接待官员打断道.

“要邀请大人们所有人,这是命令.门前应该有人将大人们介绍给王.所以,请.”

“所以只有我们进去么?”

我们深感抱歉,接待官员的头压得更低了.他本来已经通红的额头,汗水密得仿佛瀑布.感觉到了接待官员的痛苦,泰麒催促着正赖和其他人.

“我们是被诚挚邀请的,你不这么想么?”

“对,可是…”

正赖瞥着门里门外.“那么,”阿选平静地大声说道,“把部下们留在这里应该是明智的选择.带他们一起去的话就太无礼了.”

后宫安静荒芜.没有前来迎接的官员,就连使节团笔直地石子路并且达到了里面的门之后,视野里依然没有任何官员.应该负责守门的侍卫也缺席了.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能将他们引见给王的人.

“一个人也没有…”

泰麒望向开了一条小缝的门.一片青葱的前庭后面是小寝,不过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们该怎么办呢?”

泰麒转向周围的大人们—不过他们看起来是一群相当不知所措的人.

“正赖?”

“就算…您问下官该怎么办也…”

“我还从来没有进过后宫呢.你呢?”

“恩,如果您只是算进入的次数的话,下官进去过几次.就算白圭宫的后宫关闭了,下官也去过几次,不过那是后宫里很空的时候…而且,别的国家的后宫就没有了…”

霜元和阿选也露出相同的困惑表情,更不用提部下们了.

泰麒试探地走进门里.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任何人,除了穿过前庭到下一幢建筑物看看外,泰麒也无计可施.

“台甫.”

爬上台子,泰麒瞅着建筑里面和深处的中庭,安静地说道:“打扰了..”

“台…台甫!”

泰麒转过来.

“可是四周没人.我们也只能试着吸引注意力了,对吧?”

“但是…”

“对不起,有人在吗? 打扰了.”

正赖和其他人圆瞪眼睛盯着表现得意外大胆的麒麟看.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那只是泰麒在故乡时,去别人家里做客的习惯.

“看起来没人呢…我们怎么办?”

“您就算问下官也…”

“我们就粗鲁一点,直接走过去如何?”

“那是不是有点太…”

“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对吧?”

“我猜不行,但是…”

“只要我们不进去房间里就行了.那我走了.”

可是,那是…正赖嘟囔着,接着突然握紧拳头,“下官陪您一起去.霜元,你们在这里等.”

“可是…”

“无论如何,泰麒是一国的麒麟,他们无法严惩他.我准备好了.”

我也是,潭翠说,但是正赖阻止住他.

“既然门这么大敞四开,里面应该没有危险.再说,台甫还有使令.

所以我跟台甫去.”

和正赖手牵着手,泰麒走进去看看.穿过中庭,他们见到一处祠堂,但是里面依然没有人.不过,看起来不像是荒废了的;它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敬拜祖先的祭坛上也摆放着崭新的薰香和鲜花.

不知为何,泰麒径直朝北宫走去.他经过回廊,走过另一个中庭,环顾四周,在进入北宫庭院的时候停住脚步.在抬头看向正赖之前,泰麒茫然地望着面前的东西足足愣了一阵子.

“这里有田地.”

“对,这里有…”

“白圭宫里没有田地,对吧?所有后宫里面都有田地吗?”

“没有的话会比较正常一点,下官认为…”

“不久之前涟才爆发内战吧?情况坏到了连王宫里面也要种蔬菜的地步吗?”

“也…也许是那样吧…”

无论如何,泰麒牵着正赖的手走过了菜地之间的小路—正挨着华丽的灌木庭院.走过建筑物的拐角,分区规划的田地在他们脚下延伸开来.他们经过一排整齐的小道,到了矮树以完美的顺序排列着的转角处.这看起来就像果园里的景象.

“正赖.”

泰麒吸引了正赖的注意力.他们终于找到人了.是个正从不知名的树上,用大剪刀割下红果子的农夫.

“对不起.”

泰麒说.他松开正赖的手,在明亮阳光下吵闹地跑过果园.

“对不起打断您了.”

泰麒说着,穿袍子的人回过头来.他看着泰麒,又望向泰麒身后的正赖,温和地微笑.年轻的男人用袖子擦着脸,把刚剪下来的树枝放到身边的草堆上,弯下头.

“真是很抱歉,未经允许就进来了.我们想找人.门那里没有人,所以..”

哦,男人轻声感叹道,竖起脑袋.

“外面没人,是吧?那么,大家都在打瞌睡吧.”

“非常抱歉打扰了您的工作,但是有什么人能把我们引见给王吗?我…我是从戴国来的,名叫泰麒.”

恩,男人脸上露出友善的笑容.

“是吗,那您肯定是戴台甫了.听说台甫是个小孩子,我能看出来您真的很小.”

“可以请问您是谁么?”

“我姓鸭.鸭世卓.”

“真是个茂盛的菜园!”

泰麒感叹道,年轻男人明朗地微笑.

“你也这么想?”

“这些红果子是什么?”

“红嘉祥.试一个怎么样?”

鸭世卓自然地伸开胳膊,从树杈上摘了一个闪闪发光的果子.他把果子扔到身边的水桶里,然后用手绢擦干净.

“戴台甫,请尝尝吧.里面有核,请小心.”

“谢谢你.”

泰麒说着,看向鸭世卓.

“不过…我收下没关系么?这不是属于王的东西吗?”

“是我种的,所以没有任何其他人应该被困扰.”

“但是王不会责罚你么?”

鸭世卓流露出微微迷惑的表情.

“我就是王,所以不会被责罚阿.”

手里拿着红果子的泰麒茫然地凝视着鸭世卓.

“可…可否请问,您就是廉王陛下么?”

“对,我就是.”

泰麒转向正赖,狼狈地想要得到一个回答,但是正赖只是大睁着眼睛,动作凝固着.于是泰麒迷茫的视线回到鸭世卓正明朗微笑着的面孔上.泰麒曾经学习过在正殿上面对王时应有的礼仪,但是这种情况下他该如何反应?

对泰麒的疑惑不加在意, 鸭世卓伸手拿了另一个水果,转向正赖.

“你呢?吃一个吧!”

“…多谢您,但是…不用了…”

“哎呀!让大家都站着实在太失礼了!附近有个凉亭,咱们去那边吧!”

泰麒试探地点头.

鸭世卓把更多红嘉祥放进桶里,把桶搬到果园外面.几步之后,他们到达了有绚目假山的池塘边.复杂几何形状的池塘上桥梁星罗棋布,凉亭和阳台聚集着,就好象是被水吸引了似的.

鸭世卓到了其中之一,越过池塘向泰麒和正赖挥手.

“请坐,台甫.你的正装看起来还真热阿.怎么不把外套脱下来?”

“谢,谢谢您…但是…”

泰麒望向正赖.正赖正颤搐着微笑.

“我们真诚地接受您的建议.”

“…你呢?”

“阿,您不用为我担心.”

“不过挺热的,不是吗?”

“恩…确实是.我等等会遵从您的旨意的.”

正赖结巴着,显然是因为王的盛情好客而狼狈不堪.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正赖, 鸭世卓在池塘里洗了手和桶里的水果.然后他把果子放在池塘旁边的石桌上.

“要是台甫把自己的正装形容为简朴的话,毫无疑问我现在的穿着是很丢人的.我听说你们是因为私人原因来的而并非郑重国事,所以…”

“恩…不管怎么说我们才是应该道歉的一方.”

鸭世卓笑了.

“台甫没做错任何事.我是很粗线条的人.我听说这并非官方政事以后,就觉得这应该就像过来串门喝茶的邻居吧.我应该被台甫责罚呢.”

“…我?”

不是, 鸭世卓笑道.

“是这个国家的台甫…天哪,这可真够复杂的.我一直都这样,所以我一直被廉麟说教哪.”

这么说着, 鸭世卓宏声笑起来.

“这些红嘉祥太吸引人了,所以我想都没想就请你们过来了看起来我应该听廉麟的话,穿戴整齐在外殿等待才是.”

“您之前在干什么?”

“在修枝.剪掉那些应该不会再生长的果枝能够帮助其他的果子长的更大.”

“廉王对这些事情很熟悉呢.”

“因为我是农民阿.这些是农民的工作.”

泰麒茫然地看着他.

“那作为王的工作呢?”

鸭世卓的眼睛大睁开来,就像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然后他竖起脑袋.

“那是责任吧,我想.我觉得那大概不算工作.因为你不能靠那个填饱肚子.”

泰麒眨着眼睛想要明白他的意思. 鸭世卓笑了.

“农民的工作是种庄稼和喂牲口,对吗?”

“恩..对阿.”泰麒点头道.

“但是…那是履行某人责任的工作吗?”

“不是吧,我想.”

“工作和责任是不同的两样事情么?’

鸭世卓又笑了.

“工作是你自己选择的.而责任是上天给予的.”

泰麒茫然凝视着对方的时候,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正赖快速地看向来人.“霜元!”正赖喊道,就好象他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霜元身上似的.与此同时,一个温柔的女性声音传来.

“天哪…你这幅样子迎接台甫?”用惊讶口气说话的女子,有阳光一般灿烂的金发.

“而且,在这样的地方会面!就算是私人的来访,也有个限度吧.我这么跟你说过了,不是吗?”

“对对对,你说得对.台甫跟你说的完全一样.这是非常,非常失礼的.”

“你还让完全不知所措的随从们站在大门口.唉,你可真是个会惹麻烦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 鸭世卓好象小孩子似的道歉,不过脸上依然是喜气洋洋的微笑表情.看着鸭世卓,女子好象多少有点苦恼似的微笑着.她在泰麒面前蹲下,好让两人的眼睛能保持在同样高度.

“您就是戴台甫么?欢迎!请不要因此烦恼.”

“您是廉台甫吗?”

“对.能见到您真是万分荣幸.”

“我也是.恩…非常感谢您.”

“阿?”

“我听蓬山的玉叶大人说了.以前, 玉叶大人叫汕子带我回来的时候,廉台甫借了很重要的道具给我们.我说的对吧?”

“是说吴刚环蛇么?那只是王出于好意借出去的.还请您向王致谢,还是说王他应该先去换衣服呢…”

“是呀.” 察觉到廉麟的苦笑,鸭世卓嘟囔道.

“很抱歉我要走了.不会用很长时间的,所以请稍等片刻.”

鸭世卓回去了他的住处,而泰麒等人被带到外宫.最后,每件事情都按照正式的礼节重新开始了.

世话

泰麒本来是计划停留三天的.他们受到了官方的欢迎,也参加了各种正式的典礼,不过他们几乎是作为私人宾客出席的.他们被安排的住处并不在掌客殿里,而是在正寝的庭院里.只有上等官员和佣人被送来陪伴他们.此外,使节团可以在燕朝的任何地方参观,对这件事廉王似乎看待得令人膛目结舌的简单.

“安全防范一点也不严格,这样好么?”

霜元似乎难以理解.其他人也是相同程度地疑惑着.那对其他人来说可能很不舒服,不过泰麒反而因此能够享受他在宫中的日子.泰麒并不怎么明白花样繁多的礼仪和规矩.就算理论上知道,他也不能习惯,而他又总是尽量做到没有缺点.不过,在这个宫殿里,泰麒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放到一边,只要放松就好.

“我想这意味着这个宫殿非常安全吧…”阿选苦笑道,而正赖叹着气.

“是该说这里安全呢,还是应该说他们太马虎了呢?涟的人民对待什么事情都这么大意.”

“那不好吗?”泰麒问,正赖羞愧地垂下肩膀.

“无论如何也不是坏事.老夫只是不习惯,尽此而已.您知道,我原先是掌管军队藏书的.我很习惯被种种规矩束缚着然后打擦边球,然而相反地..”

霜元和阿选同意地点头.

“没有让我的身体感觉自在的地方…我们似乎不适合这个地方,所以台甫,请出去玩吧,您似乎渐渐喜欢上这里了呢.”

“我一点也不讨厌白圭宫!”

“我知道.对我来说,雨潦宫也完全不是什么让人不悦的场所.尤其是看见潭翠在两天之中迷路三回之后!”

完全正确,泰麒笑道.“那么,我就走了.”

这么说了之后,泰麒去了占地面积巨大的建筑物.潭翠沉默地跟随着.泰麒径直去了北宫.无论何时,只要鸭世卓没有政事,他肯定会去田地里.泰麒这么相信着去了田地,并且如他所料,身穿袍子的鸭世卓正工作着.

“早上好.”鸭世卓明朗地微笑道.这种全然坦率的笑容让泰麒也高兴起来.有空闲的时候, 鸭世卓就会来田里,而泰麒总是陪伴着他并且帮他工作.

比起“帮忙”来,说成在鸭世卓身边闲逛更合适—他总是一次一次地被告诉该做什么.泰麒从来没有过耕作的经验.就要泰麒要求帮忙,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跟在戴国的处境没有任何区别:泰麒仍然是根据鸭世卓的指使跑来跑去.

“我…我对您来说是个累赘吧.”

把刚刚撞分散的树枝重新收集起来着,泰麒说道.一同收集着的鸭世卓,微笑着回避了这个话题.这位王永远都在微笑着哪,泰麒有如是的印象.

“我知道我在这里是个大麻烦,但是今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您不介意再多容忍我一小会吧?”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什么麻烦呀!小的时候,我就是呆在邻居农民的身边,通过帮忙学会这个职业的—给泰台甫现在做着的事情一样.”

“哦,” 鸭世卓微微感叹道,嘴角的笑容更宽了.“我知道了.就算台甫学会了怎么种地,对台甫来说也没有用.我强迫您做奇怪的事情了,是吗?”

“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恩…您允许我帮忙让我开心得不得了,但是…”

泰麒真的是这个意思.这是泰麒第一次亲眼看见农场的工作,对他来说新奇有趣.看着鸭世卓这么精神勃勃地干活也很让人高兴.更重要的是,环绕在鸭世卓身边的开朗气氛让泰麒觉得他十分亲近.对泰麒来说,这个世界和大人们都给他不熟悉的感觉,只要被大人包围着就已经是一件让泰麒紧张的大事.

“但是…如果我随便怎么样打搅您了,我还是应该到别的地方去,不是么?”

泰麒低声犹豫道, 鸭世卓抬起头.

“有什么事情不对吗?”

阿?泰麒问道,然后鸭世卓说着.

“我的意思是,帮忙的人反而变成麻烦,没有这种说法存在吧?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你之前还搬了那么多树枝吧? 而且你又提水又运稻草的.”

“我只是挪挪东西罢了…”

“那你就是帮忙了,不是么.可是台甫呀,我从你的字里行间听起来,你好象认为自己一无是处.”

面对着鸭世卓温暖明亮的视线,泰麒点头.

“…很高兴能听到您说我不是那样的…但是我的确这么想…”

“为什么哪?”

“我就是什么也不会做.不只是耕田,我连最简单的事情也不会…骁宗主上总是用我还小这句话安慰我.但是他肯定对我非常失望.

“真的吗?”

鸭世卓问道,泰麒低下头. 鸭世卓温柔地拍拍泰麒的背.

“我们休息一下如何?”

鸭世卓指着草堆建议道.

“不,请继续工作.”

“我也累了呀.喝点茶怎么样?”

鸭世卓笑着向田野的另一边喊道.

“陪着台甫的人,要喝茶吗?”

站在不远处的潭翠,摆出坚决否定的姿势.

“他肯定很辛苦,那么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呢.”

从大陶壶利倒着茶, 鸭世卓说道.

“大仆的工作相当辛困难,不过最困难的肯定还是根本就没有危险的时候.”

我猜是吧,泰麒微笑道,但是笑容迅速凋零. 鸭世卓把茶倒进他拿出来的杯子里.

“廉王,您曾经说过工作和职责是不同的.”

对, 鸭世卓点头.

“我听到您那么说的时候,告诉自己那是正确的.麒麟的责任就是选出王.之后,我的职责就结束了.所以我应该为自己的工作而努力.但是,我还是不能胜任身为台甫和州侯的工作,因为我还太小了.”

“…麒麟的工作不是以仁慈的心怜悯人民吗?”

“不是选出王么?”

“我是说,选王是那之中的一部分吧?就是要为人民选出最贤明的王.”

“所以说…我的职责已经完了,对吧?”

“我不这么想.”

“那麒麟的工作是什么?”

“你的工作,泰麒,就是长大.”

鸭世卓笑道.

“对小孩子来说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鸭世卓从头顶摇晃的树上摘下一枚红嘉祥,把水果放进泰麒的掌心.

“你将会有很多忧虑.但那是你的工作.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经常地欢笑和哭泣—这些都是你工作的部分.”

泰麒看着自己手心.那是鲜红美丽的果实.

“…只要长大就好了吗?人民正在承受痛苦.戴非常寒冷.很多人被风雪折磨着.我是台甫和州侯,可是我什么也干不了.除了长大以外什么也干不了…”

但是, 鸭世卓说.“就连我自己也不是在做着什么伟大的事情.我是个农民,对于政治一窍不通.廉麟更擅长那些事情,所以我都留给她去做.我能做的只是喂养牲畜,栽培庄稼,诸如此类.”

“即使您是王?”

对呀, 鸭世卓笑道.“正因为我只能做这些事,我弄了这样的田地来耕作.我想无论如何它们也有些用处吧.它们清理了花园的一部分,也能存下些生活费用.它们还帮助了预算.我相信这比从商人那里购买要更简单也更经济.”

“所以您向御厨出售食物?”

是的, 鸭世卓认真地点头.

“不卖东西的话,我就活不下去.我是个农民.需要履行的责任是国家给予的.薪水是给众多官员的.丝绸的正装.款待宾客的奢侈宴会.如果我不工作,没办法维持所有这些.但是廉麟说我不该为了补充预算而工作.国家会丢脸的,她说.”

“我猜…是这样.”

“所以我就一无是处啦.可是,天帝在上,他知道我只能做这么多.”

泰麒头昏脑胀地盯着鸭世卓.

“肯定是天意吧,我这样的农民竟然当上了王.所以我就什么也不做.我想什么也不做是可以的.照顾国家就跟照顾庄稼一样,这样没问题吧.”

“照顾一个国家…”

“一棵树根据自己的意愿长高.国家的兴隆也一样.树木知道最适合它们自己的方式.我只是它们的帮手.叶子干枯是树木需要水的标志.所以我浇灌它们.我相信王国也是这么运作的.天帝想要国家这么发展,所以他选了我这样的一个农民—我这么想.”

“那廉台甫呢?”泰麒看着鸭世卓低语道.

“廉麟根本不是个农民.她不能区别好树枝和坏树枝,也不能分辨浇水和不浇水的时期.”

“所以,他没办法帮忙.”应该说, 鸭世卓明朗地回答.

“看到果实良好生长的时候,她分享了喜悦.”

泰麒大吃一惊.“仅此而已?”

“那就很重要了!外面很冷的时候,或者我因为职责精疲力尽的时候,我累得不想到田地里来了.可是,一想到果实枯萎凋落的话廉麟会很伤心,我就会恢复干劲,到外面来.” 鸭世卓说着,抬头看着果园里的树.

“我正看着这个国家.有什么不良的征兆么?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么?我持续看着这些问题,因为这些是守护者的责任.但是台甫看着我这个守护者.我履行职责了么?有坏迹象么?她也坚持不懈地看着.我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对看着我的一双双眼睛心怀感激.”

看着吗,泰麒嘴里重复着这个短语.

“只要…只要我这么做就好了吗?”

“别把那看作微不足道的琐事.它本身是非常困难的工作.就好比你那边的侍卫.”

我想你是对的,望向潭翠的时候,泰麒说道.一直以来,潭翠就是这么纹丝不动地站着,注意着周遭的环境.

“跑来跑去并不困难,是吧.”

“…恩.”敬畏地看着鸭世卓,泰麒点头道.

“如果我看着骁宗主上,他会开心的,是吗?”

他当然会, 鸭世卓微笑着说.

“我对于政治和当麒麟一无所知,但是我知道怎么种庄稼和当一位王.我相信泰王也会想要台甫看着的.”

真的吗,泰麒自己想着.真不能想象哪,骁宗会要泰麒这样的小孩子帮忙.

“如果我是王国的保护者,那廉麟就是我的保护者.也许这才是麒麟真正的工作.”

在为期一个月的旅行之后,泰麒回到了鸿基,这座城市依然被埋葬在纯白的雪花里面.向下看着白色的风景,泰麒终于在禁门着陆了.

从骑兽背上下来的刹那,门卫突然走出来排成整齐的两列迎接他们,呼吸里喷出白雾.门卫将骑兽交给士兵,庄严地打开大门.

“又再次被提醒了呢,我们跟涟不同的地方不只是温度而已.泰麒说道,正赖则笑了.

“下官同意得无以复加.”

“正赖,你现在总算放心了,是吧?”

“一点点而已.”

他们笑着穿过禁门,走向内庭.很明显,使节团回归的消息不留遗漏地被告知了每个人.他们到达内殿的时候,两边的排列了官员,王端坐于玉座之上.

感觉到内殿里紧张不安的气愤,泰麒走到玉座前面,跪下表示尊敬.

“我安全回来了.”

骁宗点头,挥手示意泰麒到玉座上来.泰麒起身,走到玉座一边.他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放松—终于回家了.

“涟怎么样?”

“那里真的繁花盛开呢.”

是吗,骁宗微笑道.

“我等等再听细节.”

然后骁宗转过去对冢宰说:“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他们肯定非常疲倦,所以我们先让他们歇息吧.”

是, 冢宰咬字清晰地回答,向泰麒表示祝贺他完成了重大任务.霜元简短地给所有官员报告.惯例结束后,骁宗示意结束会议.

“你肯定累了.今天好好休息吧.我送你回房间.”

轻轻拍着泰麒的背催促着他,骁宗离开了内殿.

“不,我一点也不累…但是,恩,骁宗主上,您不用出席行政部署的会议么?”不过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您呢,泰麒一边说一边想着.

骁宗微笑着.“今天是泰麒回来的特殊日子,所以我放一天假也没关系吧.”

泰麒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

“涟的王和台甫怎么样?”

泰麒把骁宗的袖子拉得叮当作响,滔滔不绝地给骁宗讲着故事.他闯进后宫的故事.宫殿里田地的故事.廉麟一大早就叫醒泰麒和其他人,打开窗户,拿进水来让他们洗脸,煮茶并且让潭翠等人感觉十分不自在的故事.

“我也帮着种地了.廉王…”

说话间,骁宗突然一推泰麒的后背.

“这边,蒿里.”

哦,泰麒环顾四周.那应该是回仁重殿正确的路.

竖起脑袋,泰麒抬头看着骁宗.

骁宗微笑了.

“这边.”

“恩…好.”

骁宗走的路通向正寝.想着骁宗应该是想让他留在正寝,泰麒闲扯着雨潦宫和重岭的样子,还有途经的恭和范.一个月对泰麒来说太长了.想要说的东西好多好多.这么说着的话,泰麒觉得就好象可以掩埋他不在骁宗身边的那段时间.

“然后,正赖…”

泰麒继续着,但是突然停下脚步.他一直顺从着推着他后背的骁宗走着,但是现在他进入了一个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宫殿.环顾四周,他可以看到正寝的主殿就在附近.他正看着的建筑紧靠着主殿的西边.

“正赖怎么了?”

骁宗这么问着,穿过建筑到了一个舒适的小庭院.庭院的后面是主殿的门,潭翠站在这里.那是让泰麒震惊的原因.离开禁门之后,潭翠就回到仁重殿了.

怎么啦,骁宗微笑着问,而泰麒被匆匆催促着进了主楼.他看见熟悉的女侍和行李都被挪到那里了.

“为什么…?”

泰麒转去看着骁宗,接着,猛然回忆起来,在去涟之前,正赖说过,“回来以后可能会有好事发生”.

“这意味着我要搬来这里了吗?”

“如果你不想呆在仁重殿,就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泰麒知道自己的脸庞都被喜悦烧焦了.离骁宗所住的主殿实在太近了.泰麒也一直渴望跟骁宗交谈,可是对话依然很短.要行走的话,宫殿对泰麒来说太大了,而他的心愿一直被拒绝着.

“不过,这里离州府广德殿很远.”

“我完全没关系.我会尽快跑到那里的!”

“不过,你的腿能跑那么快吗?”

“不行的话,我就只是使劲跑!”

“每天都那么做的话很辛苦,不是吗?”

“我没关系!那对健康有好处,而且我现在想要长大,每天跑步的话肯定能成长得更快!而且…恩…”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轿子,我说得没错吧?”

骁宗微笑着这么问道,泰麒点头.泰麒永远都不习惯轿子.被大人们在肩膀上抬来抬去不知为何让泰麒有罪恶感而且不舒服.

“那么蒿里,你得给潭翠当一阵子学徒了.”

“潭翠?”

“有些小马.让潭翠教你骑马吧.”

真的?泰麒跳起来.

“我可以骑马? 我可以骑马?”

骁宗点头.

“能驾御骑兽的话会更有趣哪.不过,宫殿里禁止使用骑兽.而且骑兽对蒿里的身材来说可能太大了.我们可以像在旅途上那样放上轿子,不过那样你会觉得无聊吧.”

泰麒的头脑只是被幸福充满着.

“谢谢你坚持着完成了这么一次漫长的旅行.”

“但是…那一点也不辛苦呀,还有好多叫人高兴的片刻呢.不过,我值得您这么夸奖吗?”

你当然值得,骁宗微笑着,走上二楼.那里有间四周都被玻璃窗装饰着的温暖明亮房间.

“不但只是你.我也希望你能靠近我.”

泰麒圆瞪着眼睛.那一个瞬间,泰麒觉得骁宗的注意力只在他身上.泰麒一直以来都觉得孤独无助,所以骁宗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关心吧,泰麒想道.

“恩…但是..”

泰麒不想让骁宗觉得他不高兴.但是,泰麒因为骁宗难以承担的关注而心一沉.泰麒正摸索着词语来表达他的感受,骁宗苦笑道.

“我果然是太着急了吗.”

骁宗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并且指着另外一张椅子,泰麒顺从地坐下.

“有些人说我太残忍草率了,而我相信这些主张并不全是错误的.但是,我从很早以前就不擅长放开缰绳.因此我想看到蒿里的脸.”

“我的脸?”

“蒿里询问事情或者和我交谈的时候,我觉得很喜欢,比如我们刚来白圭宫的那时侯.我需要你当我的镇纸,来安抚我的卤莽.不然的话,我会把其他官吏甩在背后,独自奔跑.”

泰麒茫然地看向骁宗.

“…怎么了?”

没什么,泰麒摇头道.

“所以今天,我会就这么坐着,靠泰麒的游记放松自己.最近,卧信说我的情绪一直闷闷不乐,呆在我身边都变成可怕的事情了.”

“卧信?瑞州军的那个?”

卧信曾经在骁宗的军队里.他现在指挥着瑞州军右军.

“就像陪伴在饿虎身边.”

骁宗苦笑道,而泰麒不假思索地笑了.他想事情也许的确就是那样:泰麒是骁宗的守护者,照顾着他好让他不饥饿.

“那么,我就尽最大努力让骁宗主上总能填饱肚子吧.”

千万拜托了,骁宗笑道,突然抬起手.

“哦,你把那个从涟带来了.”

“恩?”

不知道骁宗提及的是什么,泰麒看着骁宗所指的方向.玻璃窗外面,高大的梅树满聚在栅栏之外.

靠近窗户的树枝上,有两枚小小的白色花朵.

戴的漫长冬季终于落下帷幕.

[完]
 
  华胥之幽梦 乘月
“恣意地操纵国家的政治,是有悖天意的。”
  这个男人站在国家权力的顶点玉座的下面。镶嵌着金银宝玉而成的四根大柱子支撑起来的圣坛上,四面都垂挂着珠帘,可是,上面的玉座却没有坐人。极尽奢侈的玉座的后面,耸立着雕刻着飞龙图案的白银做成的屏风,看上去白花花的十分晃眼。
  宽阔的外殿的平台上,照例是文武百官们双膝跪在褥垫上,行着礼。对着这个空空如也的玉座行礼,这份空虚,不单单是那些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就连站在玉座下面对着文武百官的那名男子,他们自己都十分清楚。
  “不管怎么说,我们脚下的这片国土,究竟都还是属于峰王陛下的。像我们这样,一意孤行地发动运动,都是不对的。”
  说着这话的这名男子,现在等于是掌握着芳国的实权,可他竟然公然在坛下设席,也绝对不踏上圣坛一步。
  这名男子名叫月溪。被先帝峰王陛下任命出任惠州州侯,四年前,他纠集发动诸侯,讨伐峰王陛下。
  “为了平定朝政的混乱,就算是越过权限引起反动,也是不得已才做的。本来这是自己造成的混乱,收拾这个残局,也是自己义务范围内的事情吧。四年过去了,朝廷终于平定了叛乱,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超越权限,再也不会肆意妄为,对于朝廷和国家,我们都必须尽可能地维持现状,老老实实地在新任王的统治下生活。”
  空空的玉座的正面,跪成一排的官吏之中,有几个人俯在前面。
  “决定一套法律,不管是颁布,还是废止,如果没有主上的许可,都是不可以的。肯定应该让主上觉得悲痛的是,那些只会给民众带来痛苦的残酷的法规,多数都还残留着,对于这些酷法,也没能够采取一些行之有效的措施,只能是听之任之。我们被允许做的事情,就是把废止这些残酷的法令的责任,委托到将来即将即位的王,这是他们肯定应该做的。轻易地就颁布或是废止一套法令,这些都肯定不应该是我们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说着这话的月溪,看了看跪在官吏们前面的一位老者。
  “小庸。”
  被这么叫的男人抬起头,回头看了看月溪。
  “同样的,在这以后,我们如果再次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的话,惩罚肯定应该会非常严厉吧。而且,我认为也没有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作出越权的事情的必要了。虽然主上在法令的颁布上过于残酷,可是,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心存不轨企图的官吏,这些法令也同样适用,那么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残酷的法令可能更能起到约束他们的作用。过于清廉洁白地行使权力的话也确实应该行不通,托芳国的福,由于用人不善,造成了国家的权利被滥用的事才得以圆满解决。虽然说数字有所减少,可是幸运的是,在朝廷里,德高望重的官吏还是占着大多数的,而且,他们都留了下来。那么所以就没有越权的必要了啊。治理国家,这是在国府里任职的官吏们的责任,而我被赋予的责任是管理惠州,不是管理国家。说到底,作为州侯的我在处理国政这件事情上指手画脚,这种行为本身就相当于逆天道而行事的行为。我想就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不被允许留在鹰隼宫的。难道不是吗?”
  小庸低下了自己的视线。
  “……一个国家不可以没有国君的。”
  “你们国家没有主上吗?”
  “文武百官们认为,设立王的事情迫在眉睫。如果没有一个人来领导文武百官、处理国政、颁布法令、治理国家、领导朝廷,那么国家就会一片混乱。”
  “芳国百官的主人,不是只有峰王陛下吗?”
  小庸仰头看了看月溪。
  “峰王陛下已经退位了,至于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正是因为我们起来造反。”
  “小庸。”
  “确切地说,臣下也没有什么以下犯上的罪恶,芳国现在肯定是应该被唾弃的逆贼的国家啊。虽然被恭国的供王所承认,可是,于公来说,是一个不存在的王朝。惠侯大人难道对成为芳国王的事情不感兴趣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
  “那么,您是后悔了讨伐仲鞑的是吗?”
  月溪的视线开始闪烁不定。
  “我们讨伐了峰王陛下仲鞑。和这里的有些官吏一起,都成为了承担大逆不道的罪名的逆臣。可是,即使是这样,我对此一点也不觉得羞愧。正是因为仲鞑颁布的法令太过于严厉,使得很多的人民都困苦不堪。不论是义愤,还是私怨,仲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坐这个王位的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惠侯大人才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弑逆的盟主的吧,难道不是吗?”
  对于小庸的问题,月溪没有做出回答。
  “没有天命的安排而即位,确实应该从字面上来说是篡夺王位。恐怕还会被说成是盗窃王位。就算是这样,可是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竟然还要大逆不道地做出这样的决断呢。如果说是对那些被王奴役而困苦不堪的人民的怜悯使得您依然举兵犯上的话,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不把这种慈悲施与到失去了国君的人民身上呢。正是因为您已经从人民那里夺去了他们的王,那么,即使惠侯大人是赝品,那也有对人民负责的义务啊。”
  就在对回答已经词穷的月溪低下了头的时候,有个下官走了进来。下关对月溪行了一个礼,然后靠到月溪旁边,用一种很小的声音趴在他的耳朵边说了一些什么话。
  “……庆国的?”
  月溪睁大了眼睛看着下官,然后有点慌张地把视线转移到小庸那边。接着,在下官的陪同下,小跑着退出了外殿。
  “……景王陛下的亲笔信?”
  月溪再问了下官一次。下官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肯定。
  “是给我的吗?”
  颠覆了天下的条理,弑杀了王抢夺了王位的逆贼,肯定应该没有道理会收到庆国的名正言顺的王的亲笔信的啊。再说了,芳和庆国也没有任何的关系。然而却是,不管怎么说,听说带着庆国王的亲笔信的使者来到了这里,并且指明是要交给月溪的。
  下官肯定应该也觉得非常的疑惑不解,带着一种不放心的表情点了一下头。月溪怀着十分迷惑的心情,下令说不管怎么样要在别殿迎接庆国来的信使。
  月溪官服都没换,就马上过去别殿,带着一种不能释然的心情靠在下座等候着信使的到来。在下官的引领下,来到别殿的使者也是一身简单朴素的官服,随从也是一身文官的打扮,自称是禁军的将军。
  “我来不是为了公事。是奉景王陛下之命给您带来一封密信。”
  将军这么说道,可是谢绝了坐上座。
  “我叫青辛。我奉主上的命令,给惠侯大人带来一封主上的亲笔信。”
  月溪对面的男子这么说着,然后拿出一封信件一样的东西。月溪看了看信,又看了看那位将军。
  “……这么问实在有点不合礼貌,可是我还是问一下,这封信确实应该是写给我的没错吗?”
  被月溪这么一问,青辛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抬起头来。
  “说是要交给惠侯大人的。”
  “是给我个人的吗?不是对小国有什么特别目的吗?”
  月溪再次这么问道,青辛听了之后脸上浮现出怪异的表情。
  “我们知道,现在统领贵国的是惠侯大人。那么所以,请您认为是国与国之间的一种双方面的交往。”
  月溪声音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也没有不接受的道理了。”
  说着,月溪吩咐下官去把小庸叫来。
  “请自便。我现在要去参见冢宰。”
  哦,青辛点了一下头,好像不知道做何反应似的。
  “……我只不过是惠州侯罢了。被叫做惠侯大人,有点过了。希望将军大人知道这一点。”
  “是的……那,说的是。”
  虽然这么回答着,可是青辛还是好像非常为难似的。月溪想,这肯定应该也不会很勉强吧。失去了王的朝廷,也需要国君。如果是单纯的失去天命的王,退了位之后,按照以往的惯例是要由余下的朝臣们选出暂时的代理王来暂时处理朝政。如果有冢宰的话,那就由冢宰来领导百官并继承王位。不只是语言上的,实际上冢宰要登上圣坛坐上王位。把王登基即位的一系列礼仪礼法都省略掉,真正意义地坐上王的宝座。先不管字面上的“玉座”,存在于现实中的玉座,不是王坐的地方,而是领导国家的施政者坐的地方。
  要不是王失去天命的话,那就要立一个伪王。是到如今,天命还没有失去的王国下台了,其实是对王位野心勃勃的人讨伐王所导致的。这其中,也有月溪他们这样的例子吧。
  未必就是盘算着篡夺王位,只是想除掉那已经不再顺应天意的王而已,像这样的大逆不道的例子肯定会有很多。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的盘算着谋反的人登上乐于做。本来大逆这种行为,就是讨伐王谋取王位这么一件事情。正是因为有了想代替已经失去天意的王,自己坐上王位的人,才会有讨伐王篡夺王位这样的大逆这种事情发生。
  那么,青辛好像不放心似地说道。
  “这么说,惠侯大人不会自立为代理国君了吧。”
  月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青辛的话让他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痛。
  “没有立代理王的道理。像我们这么一个小国,现在也不是暂时的朝廷。”
  正是因为篡位而登上玉座的人即使做了王,也不是顺应天意的。肯定应该在有了顺应天意的王的情况下取缔了没有天意的人。那么所以如果被称为位王的话,朝廷就要被称为伪王所率领的伪朝了。
  “要是一定要这么说的话,不是肯定应该叫做伪王吗。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取代别人成为王的。”
  啊,将军点了一下头道,说了句什么话打断了他,然后很慌张似的突然闭口了。
  “怎么样啊?有什么事情不明白的,就不用客气问吧。”
  “那么……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听说了现在芳国的王是惠侯大人,我们主上也是这么认为的。受主上之命送来的亲笔信,是要送来给芳国王惠侯大人您的,给冢宰看好还是不好,我无法做出判断。可是……这么一种事态真的是没有办法想象的。”
  月溪哑然失笑。
  “讨伐了王以后,篡夺王位是理所当然的吗?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青辛好像很狼狈似的欠了欠身。
  “不是这个,不是的。”
  “确实应该,我是鼓动了文武百官去讨伐了峰王陛下,然而却是,也不是恬不知耻地想篡夺王位。从而也更加清楚深刻地知道了自身的罪孽深重。当然,也非常清楚,如果以这个负有如此深重的罪孽的身子,去继承王位的话,就是玷污了这个神圣的宝座。”
  说到这里,就看到小庸小跑着过来了。
  “听说要参见冢宰……我失礼了,不好意思。”
  行了一个礼之后就退了出去的月溪,在大堂的入口处和小庸擦肩而过。刚被叫了过来的小庸,看了看表情木然地出去了的月溪,又看了看好像很困惑地杵在那里的从庆国来的客人。
  早就觉察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氛,正在往外走的月溪,加快了脚步,只留下一个背影,连留给小庸发问的机会都没有。
  “我是芳国的冢宰。让您从那么远特地过来,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
  小庸首先行过了一个礼,可是对方却好像一直在关注着刚才月溪出去的门口方向。随行的下官们在一旁站着。
  “请问……怎么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正是因为我的缘故,好像让惠侯大人很不高兴。”
  小庸一转头,全身都包裹在官服里的这名男子,再次屈膝,垂着头对着他跪拜起来。
  “不好意思。我市庆国禁军的将军,名字叫做青辛。”
  “请您快些起来。有什么事情让您觉得不好意思。”
  没有,青辛笑着说。
  “是我失礼了。而且,我还不得不让冢宰失礼了。其实,我是奉主上的命令把一封亲笔信送来的,而且,这封亲笔信是要给惠侯大人的。可是,刚才从惠侯大人那里得知,目前把持朝廷管理国家的人是冢宰您。如果是这样,这么一来,这封亲笔信就是肯定应该给冢宰的了,可是,信中又有有求于惠侯大人之处,因此,把信给冢宰还是不给,真的是让在下一时难以做出判断。”
  唉,小庸叹了一口气,伴着声音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总之,请您先随意吧,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就好了。随您一道来的兄弟们,也请让他们先好好休息吧。至于这个。”
  小庸叫来下官,命他带着随行的那些青辛的手下们到另外一处地方休息。至于用以招待将军的地方,则是殿堂的里面,树木的叶子刚刚开始吐露出嫩芽,笼罩在一片新鲜的新绿中的一所庭院,小庸示意让下官带着将军到那里去休息。
  “这边走,请吧。现在,芳国已经进入了一个很好的季节。请您入座。”
  是的,将军点了一下头,然后就由小庸带着,往庭院那个方向走去。院子里摆放着一些石头做的桌子和椅子,柔和的风声音轻轻地从人的脸上抚过,让人不由得心旷神怡。

“……好像是让将军大人您觉得失礼了吧。”
  “不不,是我不好意思。”
  “将军大人来拜访惠侯大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您……在这里,这个刚刚迎来新的王的贵殿里,发生了让您觉得不快的事情了吧。我们之所以那么想让惠侯大人当王,正是因为是惠侯大人带领大家推翻峰王陛下的政权的。”
  “……我也听说了。据说峰王陛下是一位对人民非常残酷的君王。”
  小庸点了一下头。
  “虽然这么说有点自报家丑,可是这是事实。自从峰王陛下登基以来,就已经有六十万  的芳国老百姓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罪名,而失去了性命了。”
  “六十万……”
  可以这么说:芳国的土地上埋葬了六十万老百姓的尸体。平均几个人之中,就有一个被杀了。
  “主上是一个非常憎恨犯罪的人。总之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罪行,全部都要被判处死刑,犯罪的人都要被杀死。偷东西是死罪,不干农活而去看戏也是死罪,芳国过去就是这么一个国家。”
  青辛点了一下头,看他的反应,他以前肯定应该就已经听说过这些事情了。
  “那么所以,惠侯大人才号召诸侯百官,铤而走险,弑杀了主上。惠侯大人就是这次弑杀事变的盟主。所以惠侯大人一定会从主上那里得到王位,你们庆国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就算是我们自己,也曾经这么想过。”
  四年前,月溪喊出仲鞑已经不再顺应天意了,应他的号召,余州八侯和小庸等国家官员,发动了兵变。弑杀了仲鞑,杀死了他的王后佳花,击毙了峰麟,就这样,他们推翻了仲鞑统治的王朝,结束了仲鞑统治的时代。
  人民的灾难终于消除了。可是,仲鞑毕竟是王啊。一个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啊,失去了王,国将不国啊。在仲鞑多年的暴政下的芳国,又再经历了小庸他们的兵变,已经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不管怎么说总得重新立一个王吧,芳国不能再继续这种国中无国君的情况了。本来,参加这场弑杀行动的人也是想自己称王的。可是,他们的责任毕竟只是推翻暴君的统治而不是谋取王位。
  可是,不管怎么说,兵变的盟主月溪,在结束了善后工作之后,就把剩余的事情留给了减少了一半的诸侯们,自己又重新回到了惠州。
  “……对于惠侯大人来说,是从来没有继承王的王位这个想法的。他只是想推翻暴君的统治,却不想代替那个暴君治理芳国。”
  “可是,我听说的却是,管理国家,主持朝中大事的人是惠侯大人啊。”
  “事实也确实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惠侯大人他自己说,他是一个以下犯上的罪人,这么一个罪人是不能领导国家的,可是,实际上,没有惠侯大人,就不可能有现在的芳国。而对于我们来说,惠侯大人是所谓盟主的王。既然已经戴上了王这个头衔,如果他不出来主持大局的话,朝廷将是一片混乱,无法正常运转啊。”
  就在这场兵变的最关键的时候,小庸他们曾经和惠侯大人失去过联系,那时他们简直就是茫然,完全找不到方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惠侯大人对于他们来说,是唯一的盟主。惠侯大人召集诸侯百官,发动弑杀行动,使他们的行动行之有序,指挥大局。突然间失去这么一位领袖,朝廷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来继续治理这个国家,可是由谁来就任好呢。围绕着这个问题,出现了各种意见,许多的思绪错综复杂,甚至出现了对立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小庸他们简直是无法分身。
  小庸他们去向月溪诉说了朝廷的情况,想请月溪回宫主持大局。肯定应该请月溪回宫,也许只有这种呼声,才是朝廷余下的人们的唯一意见相同的一个地方了。对于混杂着悲哀的请求声,月溪终于答应了他们的请求,重新又回到了皇宫里。从那以后,四年以来,在月溪的领导下,芳国终于渡过了难关,而且还有取得了进步。
  “尽管那样,惠侯还是不肯谋求国府里的任何一个职位,不管我们如何地苦苦相劝,他都还是拒绝了。惠侯说,治理国家,就是谋求国家官员的职务,而他自己,也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并没有在直接地处理国事。实际上,惠侯他至今都还是担任着惠州的州侯这个职务,自己还是经常返回惠州城,只有在正是因为国政需要,或者是我们有事去相求的时候,他才来鹰隼宫。而且,就算回来了,他还只是打算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在王宫里度过,其余的时间,他还是会回去惠州城的。而且,还……”
  小庸突然打住,不说话了。好像是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从庆国来的客人,一个和芳国没有任何关系的客人,甚至和自己也没有任何往来没有一点友谊的使者的面前,让自己的感情自然流露了,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了。为了阻止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他除了沉默,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而且什么?如果您不介意,请继续说下去。我是奉主上的命令带了亲笔信过来的。如果不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人,我是没有办法回去向主上复命的。”
  被青辛这么一说,小庸抓住了自己的双膝。
  “就这样,惠侯回惠州去了,那这里的一切都完全不管了。”
  “那么,你们大家都很苦恼吧。”
  “这是肯定的啊。除了惠侯,没有人能够率领芳国了。可是,即使是这样,惠侯还是说把这一切都交给我。”
  经过了四年的时间,芳国的混乱终于也平息了。大家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了,朝廷也总算重整朝纲,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为了拯救万民于水火而采取的措施也全部实施到位了。其余的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正常地运转着了。就好像是为了培养接班人似的,月溪也觉得,到了让至今为止一直都没有发挥出作用的冢宰出来主持大局的时候了。小庸他们也很高兴地接受了月溪的意见。到目前为止,月溪就是冢宰。是这个王的王位一直空着的国家的冢宰。这么做是最正确的。虽然朝廷里的诸位官员都认为让月溪当冢宰是最实至名归的,可是在这个时候,月溪却提出了让小庸出任冢宰。
  “惠侯大人命令,让我出任这个国家的冢宰。由惠侯大人决定的,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这样的人成为冢宰。虽然官员们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可是,我还是又惊又喜地接受了惠侯大人的这个任命。最终,我们还是不能让惠侯大人同意坐上王的位子,这个结果,和当初大家的决定是完全相反的。”
  一直到现在,小庸他们还是再三请求月溪作为代理的王,接受空着的王位。芳国的邻国恭国的王,供王,也几次三番地劝说月溪即位。然而却是,月溪还是一如既往地拒绝这些劝告。他说,最终的结果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的。
  “要是让冢宰治理国家,那正是因为惠侯大人是冢宰才会这样的啊。不管怎么样,我现在这样被推举为冢宰,然后,我们大家都认为,在这之后,惠侯大人就会同意坐上比冢宰更高的位子——王位了。可是,虽然我们都这么想,惠侯大人也没有表示反对,可是,今天惠侯大人却突然离开宫城,说要回惠州去了。”

  月溪肯定应该是知道的。月溪肯定应该是知道小庸他们误解了他的意思的。可是即使是那样,惠侯大人还是一次都没有对他们的误解进行过订正。现在想起来,其实月溪当时是十分清楚地知道的。他是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正是因为这样的误解的话,小庸肯定应该是不会同意出任冢宰的。正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那么所以他才没有去解释这个误会,而是任其继续误会下去。不,也许当初就不会让这种误会发生。
  “自己是州侯,不是国家官员。州侯的任务是管理一个州的事务,而不是治理国家。在国家遭遇暴政而陷入混乱的时候,做出超越权限的事情,这是逼不得已。当混乱的局势已经平定下来了,在这个时候要是还越过自己的权限去插手国家事务的话,可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惠侯大人到了现在还是这么说。”
  这时,小庸失意的泪水滴到了紧紧地抓住膝盖的手上。小庸知道,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完全掩盖掉月溪的痕迹的。对于这点,他自己深信不疑。对于弑杀了仲鞑,制止了仲鞑的暴政虐杀的月溪,不论是官员还是所有平民老百姓,大家对他的信任都是很深的。
  就算是月溪辞去州侯的职务,小庸坐上冢宰的位置,可是,不管是官员还是所有老百姓,都不会忘记月溪的。就算是失去了王,国家从此没有君主。
  大家都对月溪有种期待,都认为他可以对这个国家有所帮助。对于大家对月溪的这种依赖感,小庸是没有办法忽视的。小庸他们推翻仲鞑暴政的那年,仲鞑对峰麟失道的事情十分生气,而把三十万的人民送上了刑场残忍地杀死了。要不是这样,小庸他们发动兵变的事情也不可能成功。要不然,人民生活悲惨,国家有忧患,肯定应该推翻仲鞑的暴政统治这样的呼声也不可能会有。然而,面对当时国家的忧患,人民的惨状,提出讨伐仲鞑的口号并把它付诸现实的,只有月溪一个人。对于这样的月溪,对他有信任和期待,这是不容置疑的,也没什么不可以。官员们都认为,月溪在那个仲鞑实施暴政的时候,引导他们走了一条十分正确的,顺应天意的道路。而所有老百姓也都认为,是月溪把他们从仲鞑统治时期的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可是,月溪却对举国上下对他的信任和期待视而不见,就这么舍弃了一切,离开了他们。
  小庸对自己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到现在都那么痛苦那么后悔感到十分的疑惑。回过头去看当时,在推翻了仲鞑统治之后,月溪在那个时候退回到惠州城,他这么做,他的意图已经是十分明显的了。在顺应民意再次返回宫城的时候,月溪也都明确地表示过,他不谋求朝廷里的任何一个职位,他回来只是为了从一旁协助大家管理好这个国家。月溪也没有辞去惠州州侯的职务,也没有说出类似想找什么样的人来代替自己出任惠州州侯这样的话。回过头来想一想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月溪由始至终,都只是站在惠州侯的立场上的,这是确确实实应该的。
  可是,小庸他们却完全不去理会月溪这个坚定的意念,只是当作不知道。他们所期待的,只是不想阻止月溪这个念头的小庸等人的放弃。在他的头脑中,其实是可以这样理解的。即使是这样的。
  在小庸的心里,只有被背叛,被遗弃的想法。除了这些,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念头了。虽然他也清楚,让他觉得憎恨的,只是自己心中的怒气怎么也无法消除。有这么一种感觉的肯定应该不只是小庸。事实上,那天在朝议的时候,月溪说出那么一番话的时候,议场里就好像被冰冻住了一样一片寂静。下官来通报,月溪退出了外殿之后,殿堂内顿时一片哗然,充斥着各种叹息声和叫骂声。
  月溪回到了外殿了吧。余下的那些官员,肯定应该对月溪进行挽留吧。而月溪,在听到这样的声音之后,多少都会有点心动吧。
  小庸想着,然后突然抬起头。在他狼狈不堪的脸的前面,是来自庆国的将军大人静静地注视着庭院的身影。
  “……对不起。我失礼了。”
  听到小庸惊慌失措地这么说,青辛回过头来,对他笑了一下。
  “没有啦,您可别这么说。”
  没有,对着狼狈得有点结巴的小庸,将军大人点了一下头。
  “总之,在这种时候来打扰,给您添麻烦了。对于我给贵国带来的麻烦,我感到十分的抱歉。”
  “没有。我们才感到抱歉呢。”
  “那么,这个还是肯定应该交给冢宰才对吧。因为主上以为管理芳国的是惠侯大人,所以冢宰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也许会有让您觉得不快的个别地方,那么就请您多多原谅。”
  看着将军大人递上的信笺,小庸觉得十分狼狈。
  “可是……”
  “冢宰接受了这封信以后,是否要把它给惠侯大人看,是您的自由。我们住上,肯定应该不会介意的。”
  小庸斟酌了片刻,最后还是把将军大人递上来的信收了下来。
  “……确实应该是。”
  “还有,冒昧地问一句,这里是一通信件。而这封信,可能又是一封会给冢宰带来不快的信件,请问,您是否要接受呢?”
  “不好意思,这是?”
  “这是庆国的下官托我无论如何要带来的。大概也是要交给惠侯大人的吧,把这个也给冢宰其实也是很重要的。虽然我知道这么做很冒昧,也请您接受这封我们主上写的亲笔信,同时,也无论如何收下这封下官的信件吧,也想请您读一读这信。”
  小庸听得目瞪口呆。说起来原本就没打算接受这名庆国的将军带来的景王陛下的亲笔信,可是现在居然还要再接受一封庆国下官的信。
  “青辛将军大人,我……”
  青辛笑着打断了小庸的话,不让他往下说。
  “请叫那位下官做孙昭。”
  小庸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是指谁,对于这个,他还没有完全的把握。这是谁啊,他正打算这么问。就在那一瞬间,他猛地想起来这好像是被他们赶出王宫的峰王陛下的一个女儿,那个公主大人祥琼的名字。小庸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直起腰。
  “祥琼公主大人,在庆国。”
  是啊,将军大人笑着说,好像对这个事情十分了解似的。
  “一切正如冢宰所想的一样。这样做虽然有些无礼,可是,能为您效劳,我感到十分的荣幸。”
  青辛站着,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小庸双手接过那两封信,紧紧地握在手中。
  “将军大人要急着返回庆国吗?”
  “我奉命带着两封信笺来鹰隼宫,这是非正式的国事访问,现在主上的亲笔信我已经送到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可是,主上还交待了,让同行的下官们借这个机会好好参观一下贵国,所以,我们还会暂时在城下多待几天。”
  “如果您不是那么急着赶回去的话,请您稍候。无论如何,请您见见惠侯大人。”
  “可是……”
  “最关心祥琼公主大人的情况的人是惠侯大人。所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麻烦您见见惠侯大人。”
  将军大人答应了之后,小庸急急忙忙地叫起了下官。

  朝议早已经散会了。月溪这时正准备返回官邸,却看到来找自己的下官。下官说小庸请他无论如何都来见见。虽然月溪觉得,现在也没有去会见别国来的使者的必要了,可是,这样对庆国的使者,会不会太不礼貌了。而且,刚才见他的时候,自己的表现确实应该是有点不太礼貌,无可奈何之下,月溪还是回去了。
  刚一进入殿堂,就看到小庸和那位使者都在庭院里。小庸一看到月溪,就站起身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一个意外的名字。
  “惠侯大人,祥琼公主大人她……”
  出乎意料地听到小庸说出这么个名字,惠侯大人大吃了一惊。
  “祥琼公主大人他人现在在庆国呢。”
  我怎么不知道,月溪加快了脚步。他快速走到小庸的旁边,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使者再次行了个礼。
  “刚才真是太失礼了。”
  “没有关系,我才失礼了呢。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做了失礼的事情。”
  没有,月溪回答道。
  “可是,刚才说是祥琼公主大人现在在庆国。”
  月溪看了看小庸,又看了看使者。这时,小庸拿出信件递给月溪道。
  听说这封信是祥琼公主大人让使者带过来的。
  不要,月溪摇了摇手,意思是说他不能接受这封信。既然已经决定了冢宰的人选和任命,那么月溪就没有理由再去接受这封信,他也不能接受这封信。他只是直接问庆国的将军大人。
  “我之前听说,公主大人被恭国收留了,她跑到恭国去了。”
  “是啊。现在她人在庆国,担任着女史的工作。”
  女史,月溪小声地说。所谓的女史,就是在王宫里面,在王的旁边帮助整理一些执务,是职位最低下的文官。
  确切地说是这样的,青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虽然我们住上亲自把她招为女史,可是她现在还不是庆国的公民。祥琼公主大人的户籍,还在芳国。所以,她想请您允许她脱离芳国的户籍。她是这么说的。”
  祥琼,一说到祥琼公主大人,月溪的语气就变得十分温柔,他看着青辛。
  “青辛将军大人,您认识祥琼公主大人吗?”
  是啊,青辛爽朗地笑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庆国新王登基还没多长时间,到现在为止,国内还是不停地会有内乱发生。在平定内乱的那段时期里,祥琼公主大人帮了很大的忙。”
  “祥琼公主大人,帮了将军大人的忙?”
  “是啊。主上知道了以后,一定要对她论功行赏,无论如何都要把她封为女史。虽然公主大人已经入了庆国的仙籍,然而却是因为她和贵国还有恭国都有着一些微妙的关系,户籍所在还是不太明确,所以,暂时还不能作为正式的官吏来任用。”

月溪长叹了一口气。祥琼本是仲鞑的掌上明珠,从小就娇生惯养,倍受呵护。被仲鞑养在深宫之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点伤害都不曾让她受到过,她也完全不知道宫外仲鞑对百姓的残酷虐杀。仲鞑的暴政统治被推翻之后,祥琼也被剥夺了仙籍,被发放到了惠州的寒村。可是,周围的人知道了她的来历。所有老百姓对仲鞑的仇恨是何等的深切,以至于他们知道了她是仲鞑的公主之后,都忍不住对她进行报复以发泄心中的怨恨。没有办法之下,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只好把她送到恭国去。后来又听说祥琼公主大人带着对这种处境的怨恨,逃出了恭国。
  “我还听到传闻说公主大人逃出恭国的时候,还顺手牵羊地偷走了供王的什么东西。将军大人您知道这个事情的真相吗?”
  “……好像是真的。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没有得到供王的许可前,是不能把她作为正式的官员任用的。”
  “景王陛下虽然知道了这件事情,还是愿意让祥琼公主大人到朝廷里工作吗?”
  月溪在听说了祥琼出逃的消息之后,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是怎么都理解不了,祥琼这样的不顾自己的立场,把所有的责任都抛诸脑后的行为。那个帮助庆国评定内乱,而被景王陛下论功行赏招进宫当女史的祥琼,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月溪所知道的祥琼联系起来的。
  将军大人好像看透了月溪的困惑似的笑了一下。
  “人都是会变的嘛。这是万幸的事情啊。”
  是吗,月溪答道。而在他旁边,小庸还是捧着那封信。他还是对月溪能够收下这封信,存着一丝希望。
  “这封信,是要给芳国主上的,我接受怕是不好吧。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可是,小庸正要继续说下去,就被人打断了。而打断他的,正是青辛将军。
  “请冢宰收下吧。我想这样也是正确的。因为我就是要把信给冢宰的啊。”
  哦,小庸好像无意识地点了一下头,终于把手放了下来。看到这里,月溪又回头对将军大人说。
  “将军大人肯定应该暂时会在这里停留几天的吧。”
  “我们会在蒲酥落脚。虽然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是同行的其他人还有别的任务。”
  “那么,掌客的……”
  王宫里面为您准备房间比较好,正要对小庸这么说的月溪,被青辛将军的声音轻轻地打断了。
  “不用了。主上说芳国现在正是非常时期,主上命我们这个时候不能给芳国添任何麻烦。所以,我们还是不在王宫里面住了。您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这样啊,月溪小声说。可是,虽然说这不是正式的国事访问,让别国来的使者住王都的旅馆,这好像也太不礼貌了。虽然这么说,在峰王陛下死了之后,一直到现在,宽广的王宫里的绝大部分都被关闭着。在擦拭去了内乱的痕迹,重整朝纲之后,这座和政务没有任何关系的建筑物,还一次都没有使用过呢。如果是被一国之君派遣过来的使者的话,在招待宾客的掌客殿里接待他们,这也是符合礼节的。可是,关闭了那么长时间的宫殿,就算是急忙整理,恐怕也来不及。
  “那么……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就请当作是我个人的客人,到寒舍去住吧。这样您觉得怎么样?不管怎么说,将军大人是要来拜访我的。您奉景王陛下之命送了亲笔信过来,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确实应该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啊……虽然我们不能为您准备非常隆重的欢迎宴会来招待您。”
  “可是……”
  请您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月溪再次这么说道。将军大人声音轻轻地笑了。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可是,只是我一个人就好了。随行的其他人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就请让他们住在蒲酥吧。”
  月溪在鹰隼宫里的时候,为了找个地方落脚,就在燕朝的一个地方租了一处官邸。
  十分靠近云海的一处官邸,是小得不能再小了。可是,正是因为同行的下官人数也是很少,所以也不觉得很窄,一直就这么闲置着。
  “寒舍简陋,请您不要见笑,真是不好意思。”
  在夕阳中,月溪对青辛这么说道。这也不是什么谦逊的话。从大门到花厅,只是置备了必要的家具,至于书画,是一幅也没有。就像刚才告诉过客人那样,花厅里只是种了一些花,点了几盏灯准备着一些酒杯茶具等,看上去确实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寒碜。
  “听冢宰说,惠侯大人搬过来这边了。已经准备好了吗?”
  在面对着园林的露台上一边劝着酒,月溪一边点了一下头说,是啊。
  “这里也只是打算暂时住一段时间而已,所以都没有把什么私人的东西带过来。”
  “您在惠州和这里之间这样来回地两头奔波,真的是很辛苦吧。”
  不辛苦,月溪苦笑着,沏上茶。在露台上,能够感受到夹杂着海浪的咸咸的味道的海风。在被染成了淡蓝色的天空中,那轮明月像即将掠过花厅的屋檐升上天空似的。
  “骑着骑兽越过云海上空的话,也不是很远的一段距离。为了守卫国土,州宰和州六官都很辛苦吧。”
  “……即使是这样,您还是不想统领这个国家吗?”
  正在往茶杯里倒茶的手突然停在空中。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践踏天命的人,是不能够顺应天意登上王的宝座的。”
  “如果像您这么说的话,现在,管理者芳国的其他人不也都是一样的吗。如果惠侯大人可以拒绝王位离开朝廷的话,那么包括冢宰在内的其他官员们不也可以像您这么做吗?可是,那样的话,这个国家就没有办法继续存在了。”
  听着青辛这么说,月溪苦笑了一下。
  “将军大人也把我说成是篡夺者吗?”
  “也许这么做也可以被说成是篡夺……可是,我认为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啊,而且,现在冢宰好像很为难似的。冢宰老说自己不能够很好地担负起领导国家的任务,总觉得他这么说也有他的一定道理,确实应该是有点勉为其难。如果惠侯大人确实要以以下犯上的罪名退出朝政的话,那么其余的官员们不也就成了洗脱不了罪名的不逞之辈了吗。对于犯有同样的罪行的其他官吏,百姓们不也是不能接受吗。”
  是啊,月溪苦笑着,把茶杯递给青辛将军。
  “我还真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呢,说不定还真的是这样的。正是因为如此,官员们总不能一起离开朝廷吧。所以,作为罪魁祸首的我就一个人把罪名承担下来。说到底,我也确实应该是罪魁祸首啊。”
  “……是吗。”
  青辛轻声说道,一副纳闷儿的样子。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总觉得还是理解不了。如果说这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的话,总觉得有点不是很对味儿。”
  “大逆不道难道不是罪吗?将军大人难道对景王陛下也是这么说的吗?”
  怎么会呢,没有这回事。青辛摆摆手说道。
  “虽然也不能说不是罪,可是,原来的峰王陛下也……”
  月溪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主上确实是对我们很多的人民做出了许多惨无人道的事情。不管是多么微小的罪行都要处以残忍的刑罚,最终还有处以死刑。对于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事,完全不加以调查。而至于大赦之类的,是从来都没有的。可是,正是因为他一方有罪,就把他给杀了啊,这样毕竟不太好吧。”
  “主上是一位对理想十分顽固的人。即使是赌上自己的生命也要忠实于理想的,对以自己的人民,他也是这么要求的。他觉得,即使是犯了一些很小的错误,要是犯了罪,也要被夺去生命的,对于他来说,这么想是当然的啊。”
  说到这里,月溪笑了一下。
  “从主上登基之前开始,我就一直官居末席,当王的位子空出来以后,腐败的朝廷就不可思议地清廉起来。即使把宝剑刺到眼睛的前面,如果要追究起来的话,也是死罪一条。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个……真的是很厉害啊。”

  “如果得到了对方的信任的话,这件事情就可以算是没有罪,这个和这件事是一样的意思。对于有心的人来说,没有比得到对方的信任更高的荣誉。”
  在仲鞑登基的时候,仲鞑的支持者们十分高兴。他们认为,仲鞑是依照正义来管理这个国家的。顺应天意依照法令的条框来管理国家,也就是顺应天意来制造出一个国家。
  “他想制造出一个完全没有一点瑕疵的国家来。哪怕是那么一点点的细小的瑕疵都是不被国家允许的。至于肯定应该要施与慈悲的事情,充满了主上脑海里的所谓的正义,那不过是形式上的东西而已。”
  “……形式上的,是吗?”
  “是啊。不管主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心存邪念的官吏总是会有的吧。比如说吧,主上认为,如果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言论等都和正义相符合的话,那么这些人就是清白的。
  “自己本身是个表里如一的清白的人,那么其他的人如果外表是清白的,那么他的内在也会是清白的,主上始终都是这么想的,他认为这就是人的优秀之处。”
  这其中最矛盾的,那就是仲鞑的妻子王后佳花了。在仲鞑的眼中,她是那么的美,美得没有一点的瑕疵。可是,她的内心,其实是像蛇蝎一般的恶毒。
  “主上想把芳国建设成一个完全没有瑕疵的清白的国家。他把法令订得过于苛刻,刑罚也过于残酷。特别是自从台辅大人不能如他想象帮助他之后,他就更加想让国家一跃而起变得强大。”
  “想根据法令和刑罚来振兴国家?”
  是啊。月溪苦笑着,点了一下头道。
  “可是,最终主上还是因为失去了民心失去了正道,从而失去了王位,甚至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的话,他倒是个对自己信仰的正义没有任何私心的忠实的卫道士啊。”
  可是他把自己的国家卷进了死亡的阴影中去。虽然他没有为了自己保命的念头,他只有为了正义殉葬的想法,可是正是因为他的这些想法,使得事态更进一步地恶化了。他发起了骇人听闻的虐杀。
  “也就是说,他想让芳国的人民就这样死去。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当时的事态按照这种形势恶化下去的话,几乎所有的芳国人民肯定都会被杀死。当时就是这么一种形势,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那么所以,我并没有觊觎玉座。对于月溪自身来说,想要取代仲鞑,成为一国之君,这种想法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除了那么做,就没有其他阻止仲鞑的方法了。只是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用最恶毒的方式来阻止住上的所作所为,之后,自己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本来,肯定应该要被当成大逆不道的罪人被判刑的。或者是返上仙籍,这才是关键。可是,如果我这么做了的话,那就正如将军大人所说的,必须把所有的有关系的人都牵连进去。所以,只能暂且退回到轴承,这么做真的有那么奇怪吗?”
  月溪这么一说,庆国的将军大人突然很严肃地看着他。
  “……什么?”
  “没有。我从冢宰那里也听说了峰王陛下的事情,可是,好像觉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不一样?”
  “是啊。在听了冢宰说了峰王陛下的事情之后,我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他是一个如此残暴的暴君啊。可是,刚才在听惠侯大人说的时候,好像您都不会这么说。”
  说着,青辛好像有点明白了似的点了一下头。
  “这么说,惠侯大人不想只是说到峰王陛下的坏处吧。那是因为这么说的话,会让您有罪恶感吧?”
  “这个……是当然的啦。”
  即使说着这话的时候,月溪还是会觉得是说了一些意外的东西。虽然自己觉得是做了有罪的事情,可是,真要这么说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可是,如果要否定这个的话,自己总也会觉得是说了什么谎言似的。这么困惑着,青辛发出了一个很小的声音。
  “所谓的大逆不道的行为,这么说好像有点严重了呢……”
  说着,声音轻轻地笑了。
  “我是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十分单纯的人,总觉得,如果是为了人民的话,这么做也是好的。如果说是为了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而去讨伐王的话,这也是好的。王就是要帮助人民,拯救人民的。我们这些兵卒都是为了打仗而存在的。如果失去了作战能力的话,就要被赶出军队的。我要是没有这种想法的话,就会被辞退,就是这么一回事。即使是对于王来说,也是这么要求的。可是,王总不能自己把自己赶下台吧。”
  “我是一个非常小心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原来出生于庆国的麦州,事实上,我是个半兽来的。”
  月溪被这种突然的坦白的话语给吓得愣住了。
  “将军大人是?”
  “是啊。在庆国,先王的时代,半兽是不能够成为官吏的。那么肯定也不能成为将军或是什么的。虽然可以作为一般的士兵进入军队里面服役,可是,却不会得到任何的晋升,更不能担任任何的职位。可是,我还是被任命为麦州师的将军。”
  “即使不能得到任何的职位?”
  “麦侯说,没关系的。先王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国府里的官员为了自己的利益中饱私囊,忙得不得了,根本就没有时间管到各州的事情,所以,这都没关系的。”
  说着,青辛笑了一下。
  “只要稍微在户籍上做做手脚,就可以去掉半兽的记录了。反正也不会被查出来的,麦侯就是这么说的。万一国府那边的人要是查起来的话,就说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然后再花费点小钱疏通疏通就可以了。”
  “可是,这样……”
  “是啊。这么做是有点无视庄严的法律的意思。确实应该是犯罪啊,性质也十分恶劣。果然人就是会做一些坏事的啊。可是,这个买后,对于讨伐先王的事情深恶痛绝。只要不做到这样,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是这么说的。”
  青辛做出了一个生硬的表情,说道。
  “……觉得有点迷惑。尤其是,先王说要把女人赶出国门。而且,其他的人都要留在国内,如果违反了规定,被发现了的话,就要被处于死刑。先王说出这个话的时候,确实应该让人觉得十分迷惑。麦州面对着青海,所以就把那些要流放的女人们都聚集到哪里去。当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就这样离开自己的国家。可是,正是因为如果留下来的话,就会被杀死,所以,无可奈何之下,才打算出去到别的国家去的。对于这样的事情,麦侯十分地同情他们,所以就上报说什么船只出不了港啦,船只的树木不够啦之类的比较恰当的借口,然后就制造出大家都只想离开国家,可是由于客观原因走不了,让他们在那里按照顺序地等候船只的到来这么一种局面来。以这个作为幌子,把那些可怜的人保护在港口城市里。虽然这么做如果能通过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可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麦侯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不得已而为止的事,也许,是迫不得已他才出的手。”
  这么说了之后,青辛自己好像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错话似的歪了歪脑袋。
  “不是……虽然当时说这么做的话,就不得不考虑到讨伐的事情,可是,必须要出兵讨伐主上的事却一次也没有过。事到如今,再想起来,当时杀死保护的那些女人,这个到底是不是麦侯做的决定,都还是一个借不开的疑问。这么问起惠侯大人来的时候,才觉得,难道当时这个事情有点奇怪,恐怕不只是这么简单。”
  “……是吗。”
  “那个时候也有这么想过的,觉得弑杀这个事情,始终是件十分严重的事。可是,麦侯又想要拯救那些所有老百姓。可是,却也没有自己坐上玉座,自己称王这样的想法。我还记得,当时想的是,如果没有欲求的话,就什么事情都无法去做。”
  青辛这么说,而月溪只是笑了一下。
  “……可是,即使这样,会后大人还时,还是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月溪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算当时我被麦侯这么劝说了,可是我依然会发动起义讨伐先王的。是这样的,即使是那样。可我觉我也不会不等到麦侯的命令就自己独断独行地起兵的,这是肯定的。如果讨伐王的话,国家发动了内战,人民的生活一定也是困苦不堪的,这么想正是因为麦侯觉得肯定不应该发动兵变讨伐王。所以,就算是下达命令,也会十分犹豫。而且,即使是讨伐了王,之后也不会觉得这是一种罪行,也不会责备自己。那么所以,下达了这个命令的话,麦侯自己就会背负上一种犯罪感,可是,也不完全是那样的,我不像麦侯或是惠侯大人那样能说会道,所以大概也不会觉察到这个罪恶的重量吧。”
  “这么说的话……”
  青辛摇了一下头。
  “就是这么一回事的。而且,这样的话会更加罪孽深重。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也是没有这种想法的,那么所以也就不觉得是多么重大的事情,我们就是这么说的,正是因为不知道罪孽的深重这个事情本身,不就是一个罪名吗。要是不知道罪行的程度而犯罪的话,那也许就是罪加一等了。在充分了解这个罪行的严重性之后,还再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也是非常严重的行为。”

青辛这么说着,他那饱含着好意的眼光投向了月溪。
“这个……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
“这不肯定应该是能够这么美化而言之的事情。我发动兵变讨伐了有天命的国王陛下。暂且先不说台辅大人是不是不调,也暂且不说我没有从主上手中抢夺天命的野心。再说了,这两种可能性都是不存在的。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顾结果地断然发动兵变,轼杀了主上。”
青辛很为难地抬头看了看月溪。
“这是单纯意义上的大逆不道,不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情。不管是文武百官,还是将军大人甚至是供王,都劝说我,希望我继承王位,可是,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的说,我不就是真的是从先王手中盗取王位了吗?我并没有图谋篡位,也不是为了讨伐而讨伐。其他的什么”
月溪突然停下不说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慷慨激昂地说出的那一番说里,在什么地方好像被卡住了一样。
青辛则歪了歪头,一点想动的意思都没有。
“惠侯大人所做的事情,难道是单纯意义上的大逆不道吗?或者是,没有其他办法而采取的措施呢?”
真是啊,月溪说着,一边做下来,一边低下了头。
“真抱歉,……好像让您烦恼了。”
没有,青辛柔和地说,小声地说着,是吗。向着抬起头来的月溪,投去了一道好像要把他的痛楚看穿的视线。
“惠侯大人,您也非常尊敬峰王陛下吧。”
现在再重新想起来月溪回首四年前。他也不想看到仲鞑的没落的。可是,他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后来又做出了这么一件给自己脸上抹黑的事情呢,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后来他又不接受玉座和赞誉呢。
仲鞑对人民施与暴政的事情,确实应该是能够让人为之忿忿不平的,这已经是事实。颁布的法令太过于苛刻,刑罚太过于严厉残忍。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说,不是要失去天命的吗?月溪不得不考虑到这个问题,而且,事实上,台辅大人病了。虽然想让仲鞑改变这种做法,可是仲鞑却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加重法令和刑罚的暴烈程度。
“这么继续下去的话芳国的人民肯定都会死的。……”
露台的前面,向着小小的园林的云海,在月光的照射下,透着柔和地醉人的光。在云海的下面在遥远的下界上,芳国的国土辽阔无边。在这片土地上,埋葬了无数的尸骸,尸体的恶臭代替了花朵的芳香,悲哀的挽歌代替了风的歌声。
真是一个没有一点慈悲心肠的国王陛下啊,虽然感到愤慨,可是,那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实,虽然已经过去了,可是依然让人痛彻心扉。望着堆积成小山一样的人民的尸骨,月溪愤怒了。虽然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憎恨是啊,可是,月溪确实应该是无法对仲鞑自身感到憎恨啊。不管怎么样,在月溪心目中,仲鞑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人清正廉洁的官吏。
在这上极尽腐败的王朝里,是个决然的孤高的存在啊。
“……我想,也许,我是希望主上能够变回原来那样。可是,这中蛤我的期待而已,主上他却完全不顾这些,还是继续他的暴政。我甚至还会想,如果他是一个贪恋权势,甚至是腐败的人,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他还是依然那样一个无欲无私的人,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那么所以,对于惠侯大人来证券交易,所谓的大逆不道,就是没有其他解决办法的时候犯下的大罪吗?”
对于青辛的说,月溪点了一下头。
“我想,所谓的为了人民才这样做,也许这只不过是对我自己的一个借口而已。做出那个决定,就好像是憎恨一个原来不肯定应该被憎恨的人一样,那种痛苦是一样的。不是义愤。是似怨。那么所以,这就是单纯的有罪,不值得为它冠上什么样的美名。……”

“可是,到那个时候为止,使您不得不憎恨峰王陛下的,是他让万民陷入水深火热的生活中,不是吗?既然您可怜那些人民,就不得不去憎恨峰王陛下难道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月溪摇摇头说道。
“我想那是不一样的。……不,其实也不能说当时在自己的脑海里完全没有考虑到人民的处境。看到那些正是因为一些根本就不能称得上犯罪的罪名被拉上刑受死的时候,那种感觉是非常痛苦的。可是,接下来要应对的是,那些被送上刑场被处死了的人民,他们的亲人对主上对那种怨恨。他们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也是非常痛苦的。”
“对于人民对他的这种愤怒,峰王陛下会不会觉得很痛苦?”
“是啊,那么所以,我这样地被官员和所有老百姓信任,其实不是人民心里的想法。”
“可是,那不是为了人民才做的吗?难道这不是一个意思的吗?”
对于青辛所说的话,月溪表现出一点的心虑。
“而且,惠侯大人为了所有老百姓,不也希望峰王陛下能够变好吗?心怀慈悲,恩泽天下,让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许多的人民都会抑慕峰王陛下。您希望的是这样的吧。”
“……这个,是这样的。”
“您不就是想和人民一起,对峰王陛下表示赞美的吗。也就是说,惠侯大人一直都和所有老百姓站在一起。人民的安宁就是自身的安宁,人民的幸福就是自身的幸福,不是吗。对于惠侯大人来说,一个好的国王陛下,就是为了人民的幸福而成为国王陛下的。您不是曾经对峰王陛下说过这样的话吗?”
对于青辛据说的,月溪哑口无言,只是微笑了一下。
“那么,这和为了人民,不是同一个意思的吗。”
月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只是低着头。
“……可是,如果我要是继承了王位,不就是从主上手中盗取了王位了吗?”
仲鞑从来都不肯接受谏言。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终于让主人走上了错俣的道路。然后,更加变本加厉地,把主人的东西他唯一拥有的最大的东西,偷窃了。
“这只是字面意思上的篡夺王位。而且,已经不能在允许有任何的借口了……”
“借口?这是对谁说的借口啊?”
被青辛这么一问,月溪无话可说了。
“这么说,我肯定就是那个,让惠侯大人编出一个借口来应对的人了。”
这么说了之后,青辛好像有点慌张地竦竦身子。
“真不好意思我尽说了一些过分的话,不肯定应该说的话。”
不,月溪摇摇头说。然后他声音轻轻地抚摩了一下额头。
“将军大人所说的是正确的。是的确实应该,我是想对主上说些借口。绝对不是存有恶意的讨伐。就算是心里怀有憎恨,就算是轻视他,可是,也绝对不是想要谋取他的王位的。我是想这么解释的。可是,这也确实应该是找错了对手……”
如果是借口的说,不管是对上天,还是对所有老百姓,也许都是肯实应该的。践踏天意讨伐国王陛下这件事情,就算是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从芳国把上天赐予的恩宠给剥夺了,那也肯定应该要说出一个借口来啊。在心里是可以这么理解的。
“不管怎么道歉,需要借口的,主上是不会原谅我的。即使是知道了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还想对自己开脱。这么这样的借口,也许是自己自身所做的事。这样地窃取主上的王位,不管用怎么样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都是没有用的。我想,祥琼公主大人肯定应该也不会原谅我的。”
公主大人会对我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的。曾经,祥琼公主大人就称我为篡夺者。断言我是嫉妒国王陛下,想偷国王陛下的东西。对于我讨伐国王陛下这件事情,她认为是果然不出所料。果然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青辛好像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祥琼公主大人如果原谅了惠侯大人,也不是什么有其他意义的事情。惠侯大人要是会介意的话,就想起让我来芳国拜访惠侯大人。公主大人说了,惠侯大人是芳国的国王陛下。自己还在芳国的时候,虽然还没有做为代理国王陛下即位,可是,现在肯定应该已经登上王位了吧。公主大人是这么说的。正正是因为连公主大人都这么说了,我们主上才给惠侯大人写了这么一封亲笑信的。”
如果不是惠侯大人带领芳国走出那段阴霾的话,芳国现在都还是一片荒凉的,公主大人是这么说的,公主大人还说,现在您肯定应该有接待使者的时间了,那么所以就派我来出使贵国。
月溪吃惊地看着青辛。
“正正是因为如此,那么所以主上才说,让我来芳国看一看。让我来学习一下,看看惠侯大人为了芳国做出了怎么的贡献。”
青辛微笑地看着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月溪。
“我知道回后讨伐了自己崇敬的峰王陛下之后,很讨厌自己。确实应该有罪也就是有罪。可是,远离犯罪也是道,对于自己的罪行悔过自新也是道,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说着,青辛仰头看着在园林上方高高悬挂着的月亮。
“太阳落山之后,黑暗会使人迷失道路,于是月亮就会升到天空中,去照亮前进的道路。”
月亮被阴影挡住了,月光暗淡了下来。好像带着点阴冷忧郁的味道,和正年的太阳光真的没法比。可是确实应该也是,即使只有这么一点亮光,虽然没有正午的太阳光明亮,可是,还是会为在黑夜里赶的人们照亮前进的道路。
看着前方,青辛说道,是啊。
“是芳国现在的朝廷比做是被乌云挡住的月亮,您觉得怎么样?”
对着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的月溪,青辛笑了。
“代理的朝廷和伪朝廷,也只是两个在称呼上不同的名字而已。国王陛下坐上了玉座,朝廷就是如日中天的朝廷,而没有国王陛下的朝廷,就是被乌云遮住了的月亮。乘上月亮,等待黎明的破晓时分吧。”
原来如此,月溪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说。

溪谷里,薄雾静静地散去。大大小小的山峰从云雾弥漫中探出头来,断断续续流淌着的小溪,顺着路往下流,沿着一个小亭子,在那里,形成了一个深渊。
月溪,一个人对着书房里的一张书桌,出神地看着从箱子里显露出来的风景。
这是一快可以用两个手掌捧着的砚石。这种砚石是舜国的名产,产自舜国的彰明。带着碧绿的石头上,有一种斑纹,这种斑纹总能让人联想起雾霭。这个好像画中雕刻的风景一样的坐落在弥漫着云烟中的溪谷里,矗立着一个小亭子,从亭子上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月亮沉没在墨池的底部。这个砚石的里偶砚背上,雕刻着歌颂功德的待句,沿着这些诗句,把岩石分成了两半。
月溪仔细地观察着岩石上裂开的龟裂。耳边,还残留着切割这些的时候那种动听的不可思议的美妙的声音。
这块砚是峰王陛下仲鞑送给他的。是任命月溪当惠州州侯的时候赏赐给他的东西。十余年之后,月溪在惠州把砚割成两半。被切割了的砚,早已经不能在用了。捧着这样的破片,当初的光荣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就像已经失去了它一样,没有任何的方法可以修复它了,虽然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把砚割开了,正是因为,他被告知有百余名罪人,在宫城门前被处以了死刑。几乎所有的罪犯,都是正是因为没有干活,没有去务农这样的偷懒的罪名,而被处死的。至于个中原因,也没有——去调查,是不是正是因为身体不舒啊,还是正是因为自己的亲人朋友遭遇了什么不幸啊或者是正是因为基他什么原因。那些没有犯罪的,住在王都里的人,被迫向那些罪人身上扔掷石头,正是因为国王陛下非常痛恨别人犯罪。那些罪人就要被石头这么砸。很多人就是这样忍受着被石头砸的痛苦,一直到被砸死。然后,罪人的尸体就在那个地方被砍头,在那里被阳光曝晒。
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月溪愤怒地把砚一割两半。一边用他那清澈的声音呼喊着,月溪决定踏上一条没有归途的道路。
对于举兵讨伐峰王陛下的事情,他没有后悔,可是,对自己不得不这么做,他觉得十分的后悔。
在推翻王朝之前,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不尽量去制止仲鞑呢。
他恨自己,自己被峰王陛下重用,被任命为惠州州侯,可是自己却对这个对自己恩深义重的国王陛下作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对自己这么做,他深恶痛绝。仲鞑是芳国的国王陛下,确实应该是芳国的国王陛下。芳国的玉座是仲鞑的东西。对于国王陛下失去天道而不加以制止,不顾大义而轼杀了国王陛下,他自己都不能原应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掠夺了属于仲鞑的东西。他是这么想的。
轼杀国王陛下是天大的罪孽,是无法弥补的,切割了砚就是象征。就像已经没有办法再把砚恢复到复来的形状一样,月溪的行为也是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违背了天意的罪行。虽然是以为了人民,为了国家借口,可是还是破坏了一切,这些只不过是丑恶的罪行而已,看了砚石上残留的难看的龟裂就完全明白了。
看着砚上的龟裂的时候,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书房的门口,出现了小庸的身影。
“我听说您找我。我刚从府第回来,就听说官邸要移做也用。”
小庸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书房。灯光通明的书房内,个人收藏全都被搬了下来,堆在一个角落里。看来已经做好了从官邸里搬出来的准备了,从这里,也看出了月溪的坚持,小庸觉得十分的忧郁。
回过头来的书房的主人,静静地笑着说。
“你就是正是因为这个特地赶过来的啊。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小庸小声说道,这时他注意到了月溪的手里的东西。
“这人是。”
“主上赏赐给我的东西。”
啊,小庸说道。
“我被任命为天官长的时候,主上也赏赐给我一块砚。”
“那块砚,现在呢?”
被月溪这么一问,小庸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笑了一下。
“还在啊。虽然有好几次都想把它扔掉,可是每次都做不到。”
我也是啊,月溪笑道。还在装砚的箱子里安了一个盖子,小心地放在书桌上。
“主上给臣下赏赐东西的时候,肯定是文房四宝中的一件。”
“是啊……”
回想起来,很奇妙地觉得有点怀念。看着陷入沉思的小庸,月溪把酒杯递给了他。
“小庸,你能帮我吗?”
“如果我能够帮得上忙的话。”
就是这个,月溪说着对小庸举起了酒杯。
“那么,我非常感谢。青辛将军大人呢?”
“在休息呢。说了一阵子话之后,也说觉得很累,要去休息一下,于是,早饭都没有吃就回到卧室了。……总觉得有点让人担心。”
小庸纳闷着。他不是很明白青辛将军大人早早回去就寝和“担心”之间的关系。好像没有注意到小庸的怪讶,又好像已经注意到了,月溪平静地注视着手里的酒杯。
“主上既不觉迷于喝酒,也不喜欢收集那些很贵的东西,每次我们进贡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对于金银玉器这类东西,他都觉得讨厌。”
“……是啊。彰明产的砚,和玉器相比,绝对不会便宜。”
这么回答道,小庸微微地笑了。
“是啊。还曾经有个禁军的将军大人,放弃了主上赏给他的砚。我想,是正是因为将军大人不知道彰明砚的价值。即使他知道,他也许也会对把高价的砚赏赐给武官感到惊讶吧。”
真是的,他们边笑着说,月溪望小庸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不只是高价的砚和墨,还曾经赏赐过高价的纸和笔。主上喜欢的,只是一些文具和书物,对装饰身体或是装饰身边的东西,他都完全没有兴趣。……不过,后妃们好像就不是这样的了。”
是啊,小庸点了一下头道。仲鞑很讨厌华丽的东西,因此,王后佳花也装出一副朴素的样子。可是,佳花身上佩带的东西,都是一些奢侈至极的十分贵重的东西。
“主上挑选妃子的时候到底是以怎么样的标准来挑选的,我们都不知道吧。要不然的话,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责骂起后妃来。我想,肯定应该不是华美的,而是朴素的吧。”
月溪点了一下头。
“主上就是这么一个好人……”
小佣怪讶地看着月溪。月溪看上去好像十分怀念仲鞑似的。是的,好像觉得十分可惜。好像注意到了小庸的惊讶,月溪抬头对他笑了一下。
“对于小庸来说,到现在为止,主上只是一个只会让人憎恨的国王陛下吗?”
小庸心里剧烈地跳动着。突然间,曾经仲鞑刚登基的时候的情景涌上心头。
“我到现在,都不觉得我恨主上。……发生兵变的时候,虽然没有后悔,可是,对于不得不这么做,我感到非常的后悔。”
“……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句老实话,现在还是觉得非常地无念。”
“为了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每次一想到主上的脸,就觉得无地自容。正是因为,那个时候想起来的,全都是好的时候的事情……”
想起来不单单感觉很怀念,还觉得非常仰慕他。正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办法把仲鞑赏赐给自己的那块砚扔掉。虽然好几次都在盛怒之下,想要扔掉它。
“真是奇怪。……我不觉得我对后妃们,像主上那么憎恨。后妃制造谗言,捏造出莫须有的罪名,这些事情虽然都知道,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不可原谅的。我想如果要是说到恶毒,后妃反而恶毒数倍。可是,却不会像对主上毫无慈悲那么生气。”

“是吗?我却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我是这么想的。后妃教唆主上,对于这点,我觉得十分生气。老实说吧,惠侯大人把公主大人送到惠州,这也是手下留情的吧。虽然惠侯大人您说,身居后宫深处的公主大人,是没有什么积极的罪的,虽然心里能够理解这话的意思,可是,心情上还是觉得有点不高兴,还是有点恨她。这就好象是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当时没有阻止主上,这肯定应该是对谁都乱发脾气的事吧。”
“……乱发脾气?”
“是啊,我是这么想的。是啊,我也想过制止主上啊。他也想成为一个好的国王陛下啊。而且,主上也不想玷污自己啊。虽然想制止,可是对于我来说,很难做到。刑罚过于残酷,是正是因为法令过于苛刻,当我这么对主上说的时候,我就好象是接受了所有的罪行一样。说我堕进了邪恶中。”
“我也曾经被这么说过啊……”
小庸点了一下头。刚才还觉得有点怀念呢,可是好象觉得像是说了什么谎言似的,心中充满了痛苦的回忆。
“如果是我的话,我也想成为一位有心的官员,对于人民的堕落,我会很用心地去了解并处理。可是峰王陛下却只是一味地把法令修订得更加严厉,把刑罚规定得更加残忍。对于官员们的谏言,他都一概不加以理会,谏言说得越多,反而会让事态更加恶化,根本就对整个事情没有任何帮助。看到那种情况,我也想进谏劝说国五陛下,可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用,我的进谏也没有任何用处。那么所以,我能做的只有乞求看看有那么一个什么人,能够劝说峰王陛下,反正我们是做不到了。”
“那么所以,才会乱发脾气,对谁都发脾气。对后妃和公主大人们都怀有这样的期待。”
是啊,小庸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事实上,即使后妃和公主大人她们也去进谏劝说峰王陛下的话,结果不也是没有任何改变吗。而且,正是因为她们都是峰王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们的谏言说不定不但不能有任何的帮助反而引起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呢。一定会是那样的结果不是吗。台辅大人也曾经劝说了峰王陛下。可是,结果就是法令变得更加苛刻和残酷。台辅大人的失道,不就是最大的谏言吗。可是,即使是台辅大人的失道,最终也没有能够起到任何阻止主上的作用。”
“是啊,当时就是这样的……”
“虽然当时我也知道自己老是在乱发脾气,然而却还是忍不住地对后妃们和公主大人们产生了一种恨意。是啊,可是,这样样的一种恨意,还是让我自己觉得非常的痛苦。憎恨主上,那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感觉,没有什么比这种感觉更加痛苦的了。当痛苦到了极点,就会问自己,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当时的我会产生这么一种感觉呢。可是,那样会让自己更加痛苦,也更加痛恨。就这样,那时的我,纠缠在这样的一种痛苦的境界里面,痛苦使得我更加痛恨他,可是这样的痛恨,又让我觉得更加的痛苦。……是啊,相比起这个,对于后妃和公主大人她们的那种恨言,就会显得无足轻重了,也就觉得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恨她们了。”
“是啊,真是的。”
月溪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好象觉得什么地方回响着痛苦的回音一样的。这种声音,让小庸觉得,他似乎开始有点理解了月溪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会那么顽固地抗拒着接受这个国家的国权。
“……惠侯大人,您很的是受苦了。”
不管是不得不讨伐仲鞑,还是最终讨伐了仲鞑,这些事情。还有,在此之上,又盗取了属于仲鞑的东西,所有的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更加让他觉得自己对主上的不忠。
“我觉得,现在我好象有点理解惠侯大人的心情了。可是,也请您无论如何理解一下我们的心情。对于我们来说,惠侯大人确实应该是制止了主上的暴政,而且,是唯一一个制止了主上暴政的人。不论是对于诸官来说,还是对于所有老百姓来说,您都是那位结束了大家的痛苦,把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人。当大家一听说惠侯大人要回去惠州的消息,满朝文武都在叹息悲伤。有人还哭了,还有人生气了。”
月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小庸。
“求您了,求您无论如何都和我们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吧。”
说着小庸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两封信件。
“怎么样,这个要怎么办。”
“……小庸。”
“我已经拜读过这两封信了。青辛将军大人也说了,信交给我之后,然后再交给惠侯大人也没有关系的。无论如何请您看看吧。这个东西交给我不太好,它是肯定应该交到惠侯大人手上的东西。”
请无论如何看看吧,小庸又再说了一次,然后把那两封信放到了书桌上,放到了那个盖着盖子的箱子旁边。小庸对着惠侯大人行了一个礼之后,就留下惠侯大人一个人在房间里,他就退出了书房。
看着那两封被小庸留下的信件,在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月溪最后还是打开了它。
景王陛下的信里,在简单的问候语之后,说明了祥琼的现状,然后,希望月溪能读一下祥琼的信,还有,就是对他能够抛弃遗恨感到无比高兴。还说着,庆国国内现在也处于社会动乱之中,对于庆国想对芳国伸出援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感到抱歉,同时,真心希望芳国能够安逸。
一个国家的统治,即使有了天命作为后盾,可是仍然困难重重,对于安排国土和户藉的不安,总是无法抹去。而且,在一个没有国王陛下的国家,这个安排国土和户藉的问题则更加困难痛苦。自己作为一个小辈,没有什么有力的言辞,也没有什么有益的力量能够帮助他,而且,如果,庆国如果能够对自己尽一点微力的话,他也想派使者去看看。
“……能帮上什么忙吗?”
没有责备的语气。说的也不是一些皮毛的话。在那份真挚的书简中,处处都流露出对月溪的宽容。有的只是名字的不同。正文到底是谁写的呢,一丝不苟的措辞,对对方恭恭敬敬的笔致,好象满纸都流露着对象征着新国王陛下的年轻有为的赞许。
带着这种被安慰的心情,月溪接下来,展开了厚厚的祥琼公主大人写来的信。
在那封信里,祥琼公主大人的悔恨,率直地在纸面上一览无余。
身为父王最宠爱的女儿,身为了位公主大人,自己却不能对父王进谏的后悔;对于自己身为公主大人却对公主大人的责任和义务不了解;因此,父王的统治被推翻,自己不能够再对父母尽孝道,不能为人民做点事情的无奈和叹息;对于月溪他们的大罪给自己带来的痛苦,等等。而且,正是因为这些被赶下了公主大人的宝座,本来跟着父母的话是入了鬼籍的,自己对月溪的救命之恩完全不加理会,完全正是因为自己的私怨,从恭国逃跑出去,而且,还对月溪心怀怨恨,对于所有的这些,祥琼都表示深深的歉意……
“是吗……公主大人都明白过来了。”
原来如此,庆国的将军大人所说的人都是会变的,就是这么个意思。正如将军大人所说的,公主大人也变了。
对别人说真话是很困难的,忠言逆耳。对于仲鞑的谏言更是完全没有用处。不单单如此,还表现出了对他们的不信任,就这样,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仲鞑一步步走进了暴虐的深渊,却无法伸手拉他一把。可是,也不能够认为谏言没有任何意义。为了进谏而说的话语,是完全不包含对进谏对手的期待和情爱的语言。
这封信的最后,还说了祥琼从恭国逃跑的时候所犯下的罪行,而且,自己却没有赎罪,在景王陛下朝的最末席就职的事情。首先,自己在恭王的许可下,难以受罚。如果这样的话,自己该怎么办,她也不明白。有些话想面对面和月溪说,那么所以,就托将军大人带来这封信,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在上面。还说,这封信交到月溪手里的时候,就是尧天出发的时间了吧。
“……到恭国”
月溪大吃一惊,小声地自言自语道,然后又把这封信快速地浏览了好几遍,接着他站起身来,对着书房外面说。
“……是谁啊。”
假设说在王宫里,手碰了国王陛下的东西的话。那么,这种事情要是解释起来,就相当于用手碰了国王陛下的玉体是一样的。这和单纯的盗窃当然是不一样的。如果要是断定为是对国王陛下的造反的话,那这个罪行大致上就可以和大逆不道相匹敌了。实际上,要怎么判定,可以说就是根据国王陛下和秋官的心情而定的。“那么所以才托人带来一封信”,如果这么说的话,那肯定应该也是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严重后果,不管是怎样的悔过自新,不管是景王陛下如何地信任自己,如果终生被关在大牢里的话,那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是徒劳而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谁,到这里来。”
月溪这么说着,回廊的对面有个下官走了出来。那个下官说,他是想来这里找一名官吏的,听他这么说,月溪有点踌躇起来。
自己只不过时个惠州的州侯而已。自己甚至都没有对国家官员下达命令的权利。
哦,是自己把这些权利拒之门外的。
这个时候,月溪才突然知道,被自己拒绝的东西的分量。如果没有那份权利,不管是为了谁,什么事情都无法做到。就算是觉得悲哀,可是还是无法解救别人。作为一名州侯,自己就是这样。可是,月溪的权利能够到达的地方,只是惠州,通过他的手,能够解救的只有惠州的所有老百姓,如果要贯彻到全国的方针,却是他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事实上,仲鞑所颁布的法令,即使是在惠州,也是王法,也是不可违抗的。月溪不可能废除这些法令。即使是一条也不可以,更不能无视它们的存在,这也是不允许的。虽然月溪尽可能地把这些罪名不当成犯罪来处置,可是,惠州的所有老百姓还是无法逃脱仲鞑的虐杀。也就是说,在惠州以外的地区,能够通过月溪的双手解救下来的人,一个也没有。
找借口开脱的对象错了。
确实应该是这样的。道歉的对象以及注意的对象都完全搞错了。
好象被唐突的沉默给吓住了。下官问道,您怎么了。
回头看了看那双眼睛,月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去把司公叫到这里来。我要给供王写一封新笔信。去叫人准备笔墨。”
是的,下官清清楚楚地说道。然后磕了个头,退下去了。
月溪看着退出去的下官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帮祥琼公主大人减刑。”

月溪就这样,走出了园林,来到了花厅。刚才说正是因为疲倦想休息的客人,这会儿却点了灯,在书桌前面看书呢。
“……您还没有休息吗?”
在回廓上敲了敲窗,只见青辛把笔搁下,抬起头来对着月溪灿烂地笑了一下。
“哈。……本来是想躺下来体息一下了,可是不知道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都没有丝毫的困意。”
说着,青辛把窗打开了。招呼惠侯大人进来。惠侯大人一跨进花厅,就扑通一声对着使者拜了起来。
“……惠侯大人您这是?”
“我已经把景王陛下的亲笔信,认真的拜读了。”
说着他抬起了头,看到青辛会心地笑了。
“请原谅我的唐突,对于我们对您的失礼,请您千万要见谅。您这么大老远把亲笔信送来,我真是打心眼里感谢您。”
“而且,我也认真地看了祥琼公主大人的信。如果不会给您造成太大的麻烦的话,我想给祥琼公主大人回一封信,可不可以麻烦青辛将军大人帮忙带回去,真的是太麻烦您了,不好意思。”
“当然可以啦。”
“如果不会让您觉得不高兴的话,可不可以也请帮我带一封信给景王陛下。”
“主上一定会很高兴收到您的信的。”
月溪对青辛行了一个礼。再次看着青辛说。
曾经听说过庆国的新的国王陛下是一个还非常年幼的小姑娘。经过这次之后,这样的传闻再也不会有了。从使者的品行完全就可以看得出新王的品行了,从青辛将军大人的一言一行,都足以看得出他对新王的信任。
“青辛将军大人真是个善良的人。景王陛下殿下一定也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君主。”
听了月溪的话,青辛笑的很开心。
“我还不是啦,不过主上真的是一位十分好的人。”
是啊,月溪点了一下头道。
“如果将军大人现在还不想休息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喝杯酒吧。怎么样。您还没有用过午饭呢,不如干脆就和晚饭一起吃了吧,好吗。”
青辛笑了一下,说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点了一下头,月溪叫来下官,命他去准备酒菜。然后,回头看着青辛说。
“如果庆国的兄弟们不介意的话,不嫌弃我们的被褥不够暖的话,就请大家还是住到掌客殿里去吧。那里已经关闭了四年了,虽然也许那里不是很好。”
“不用了,不是正是因为这个。”
“在这之前,自从兵变之后,我们芳国就很少迎接别国来的宾客了。这一次,我想依照接待国宾的仪式和殊途同归矩来接待随行的各位,希望你们能在芳国多留几天,然后还想让冢宰以下的其他六官都见见你们。如果让官员们会见一下庆国来的使节,对他们也是一种鼓励啊。”
芳国正是因为失去了国王陛下,在那以后,一直都是作为一个孤立的国家存在的。庆国作为一个朝廷能够承认芳国,这个消息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安慰。
“……可是。”
“而且,我也想搬家了。搬到王宫的北边去。”
月溪说着,青辛开怀地笑了,然后声音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大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不客气了。”

月溪写给供王的亲笔信,由使者飞马传书送到恭国去了。使者来回只是用了三天的时间,一回到芳国,使者就马上到内殿来进见了。
关闭了很久的内殿科于开了,月溪带着他的私人物品,住了进来。王宫里没有人不知道,惠州州侯同意即位了。官员们兴高采烈地表示赞同。明后天,就将正式登基。
“怎么样了?”
月溪欢迎了使者的归来,按着书卷,站着问道。在月溪的询问下,使者对着站在一旁的官吏们深深地磕了个头。
“这上嘛……我见到了供王,可是供王说绝对不可以减刑。虽然我对供王把所有的事情经过者解释了一遍,可是他还是非常地生气。”
“我想也会是这样……”
“于是,我就说,景王陛下也送来一封亲笔信,希望能够为公主大人减刑。”
可是,供王对于月溪和景王陛下对他们国事的干涉,好象十分的生气。
“据说,恭国对罪人的审判,是由恭国的秋官,已经供王的权力来决定的,从来没有正是因为其他国家的干涉而改变的,这是恭国的法律规定的。”
是这样吗?月溪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清楚知道这个减刑的要求,确实应该是有点过分,有点越权。供王会生气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可是即使是这样,在感情上,他还是想为祥琼公主大人做点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救她。
只有这么做,才能回报对自己有恩的仲鞑,才能为自己对仲鞑的不忠表达歉意,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为仲鞑的女儿做点什么事情,或者说,这也许是对一个同样有着罪行的人的同情吧。已经犯下的罪行已经没有办法抹去了,可是,还是希望能够正是因为本人的自觉和后悔而得到别人的原谅。
那名官吏好象感觉到了月溪的灰心气馁似的,深深地埋下了头。
“不管是庆国还是芳国,现在者处于大事之秋,可是即使是处于这么一种境况下,两国者不顾这些,而为了这么一介女子,为了一个有着明确犯罪行为的女子。而歪曲道理去干涉别的国家的国事,这样,让自己陷入一种被人唾骂的境界。”
“是啊,……真的是十分的抱歉。”
那名使者好象不再说话了,好象要把头埋下来似的,继续他的说。
“对公主大人的惩罚是被流放到国外,以后,不管什么时候,者不能再踏上恭国的国土了,要是被发现现在她在恭国,那么后果就……那个”
月溪瞪大了眼睛,催促着使者赶紧说下去。
“就怎么样?”
“被赶出去……肯定应该是这样的。”
看着好象十分困惑地不再说话的使者,月溪微微地笑了。
“是吗?是这么说的吗?”
“我没有办法帮上忙,真的是十分的对不起。”
使者把头低得更低了,月溪安慰他道。
“那倒也不是。供王对祥琼公主大人说,不用去谢罪了。”
“可是。”
“说是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不许再回来了。”
正是因为说了不许别国干涉,那么所以,肯定应该也就不用在去谢罪了吧。这其实也不是容忍景王陛下和月溪的叹愿的温情,只不过是所谓的刑罚,也许也是作为一国之君的矜持吧,而所谓的对被称为干涉的斥责,或许是让他们不要关一些其他的杂事,专心于自己国家的事务的谏言吧。认为是后者的可能情更高一些。对于月溪轼杀了峰王陛下的事情,不但没有责骂,反而是惟恐他惹上别的麻烦,而劝他掌握国家权力,希望他能够成为制止国家荒废的一根顶梁柱,这就是供王的用心良苦。
“对供王,还是觉得很抱歉……”
说着,月溪再次安慰了使者,然后就让他退下了。月溪回到书桌旁边,看着刚才正是因为使者来报而只写到了半的书简,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月溪又再拿起笔,把刚才没有写完的继续写完了。再次回头看的时候,才觉得这满纸写着的,都是对那场在国内掀起轩然大波的兵变的自身心境的一个赤裸裸的剖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月溪不由自主地哑然失笑,拿起书桌上自己刚才写的东西,揉成了一团。
“……到了现在,您还是觉得对主上有歉意吗?”
正是因为希望能够得到祥琼公主大人的理解,也希望能够得到仲鞑的理解。如果能够为祥琼公主大人做点事情的话,就觉得好象是能够对仲鞑做出一点补偿似的,同样,如果能让祥琼公主大人理解自己的心情的话,就好象也能让仲鞑理解自己心情一样。可是,做出来让祥琼公主大人看的话,其实是希望她能够对自己的父亲大人说。如果要道歉的话,不是对仲鞑,而是想对祥琼公主大人说抱歉。
月溪对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向窗外。建在崇山峻岭的斜面上的内殿,对着它的窗口的,是鹰隼宫和波澜壮阔的云海。云海看上去好象有点暗淡浑浊,那是正是因为下界厚重的云朵层层叠叠。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可是下界还是经常下雨,这和往年完全不同。
是啊,确实应该是的,对于已经离开了国土的公主大人的去向,能够考虑这个问题的,已经不再是芳国了。就像是举国上下想要一起努力,制止国家的荒废一样,对于失去了国王陛下的国家来说,就像是窥探蚂蚁的一个洞穴似的,就这样静静地荒废着。
芳国也不会从此一直这么停止不前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百废具兴。
没有这样的产物,国家的生活还是倚赖着林业和畜牧业的。可是,今年的雨水尤其的多。由于日照不足,那么所以种子都无法发芽。由于饲养家畜的叶子生长不足,家畜都很瘦,人民生活不下去了。夏天遇到干旱,冬天连降大雪,对于践踏天命的王朝,上天是不会轻易饶恕的。
月溪弑杀了国王陛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此都要担负起照顾芳国人民的责任,分担他们的苦难。对于月溪来说,无论如何都要担负起还他们一个国王陛下的义务的。从此,他就是那位管理这个国家,守护这个国家的国民的施政者了。
“真想去看看祥琼公主大人啊。……”
正是因为她有着到供王面前负荆请罪的勇气,可以证明她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自己也必须像祥琼公主大人那样,背负起自己的罪行,带领着芳国继续向前走。
那么,月溪肯定应该对祥琼说抱歉的,只有一件事了。
“我偷了你父亲大人的东西。真的是十分抱歉,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吧……”
他对着明在就要出发前往东边的国家的青辛说,祥琼的旅途是无为的。如果有可以见面的可能的话,请这样说给她听。对于祥琼公主大人来说,这是最后的思岸,到现在为止,就要忘记她自己是个公主大人的事情了。
正是因为在国土上,等到祥琼救济的人,还是很多的。


(完)

  华胥之幽梦 书简
《华胥之幽梦 书简》

1

那座王宫,仿佛从高高突出的断崖边缘窥视着下界一般,浮于云海之上。

——庆国的首都,尧天山。金波宫临于山顶,在山的第九段(十分之九),云海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高窗。穿透了白色岸壁的小窗敞开着,一只鸟向西北方向飞起。

  这只鸟有着类似凤凰的鲜艳毛色,一路飞向云海之下,直指关弓。横跨庆的国土,翻越高岫山(国境),耗时三天抵达雁国首都·关弓山的山麓。
  
关弓山的山麓上,铺陈着面积宽广的城镇。鸟横越城镇上空,掠过巨大山体的底部、绵延至比城镇稍高一些地方的整片屋顶,向着深处、穿越山腹的一扇窗户落下去。
  
窗子内,是切削岩盘形成的房间。关弓山这座山本身,既是王宫的一部分也是国府的一部分。但是这个房间并不宽敞,构造简朴。房间里只有用凿子从岩石中凿出来的墙壁和窗户,屋里的家具只有虽然精工细作质量上乘,但是由于古旧而变成米黄色的书桌和椅子。书架和床榻都是在岩壁上剜出来的,夕阳落在覆盖着床榻的帷帐上,让褪了色的锦缎看起来更有古色。

鸟用喙敲敲敞开的窗户玻璃。听到声音,房间里面朝书桌的人影抬起头来。——不,有着灰茶色的毛以及从椅子一边垂下来的尾巴的,不是人而是老鼠。他回头看向窗子,发现鸟的身影后微微地摇了摇银色的胡须。

  “——哟”
  
他这一招呼,鸟从敞开的窗户飞到书本成堆的书桌上,停在桌子边缘。他摸了摸鸟歪着的脑袋,于是鸟用一个清冽的女声开始说起话来。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他笑着点点头。虽然这样做,声音的主人是看不见的。

  ——我,鸟说。

我现在很好。也正在努力。

……对着鸟说话,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还是会不好意思。这边的人,大概都不会这么想吧。

总之——怎么说呢,我终于开始习惯金波宫了。至少是从正寝到外殿,不用找人问路自己摸索着也能找到地方。总算是弄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听从乐俊的建议去探险,好像结果还不错。虽然是花了两天工夫的一个大工程,而且还给为我带路的景麒添了不少麻烦。

像这样走了两天,仍然没有逛到所有的地方,王宫还真是宽广啊。不管怎么说,光是我起居的正寝,就能数出三十二座建筑物。还有那些短桥——有的桥真的是浮在空中,过桥后再往里走居然还有后宫这种地方,真好笑。后宫就没有探险了。后宫,以及东宫。然后是府第。真的是,只是和自己有关的地方,整个儿转一圈就要花两天。——这么宽阔的建筑物,我一个人要怎么用才好呢?

用来玩的话未免太浪费了,本来是想租给别人来填补国库啦,拿来做荒民(难民)的设施啦,或者国立医院什么的,但是一跟景麒说就会被否决。说什么不能这样做什么什么的。我想,那还不如拆掉,还可以省下维护费用,但是听说也不能这样做。庆还很贫困。我觉得贫困国家的王更应该住在和自己相符的地方,但是所给景麒听,他又会说国家是需要威仪的。还有历代的王传下来的很多衣服和首饰,这种东西要是能全都卖掉的话,至少也可以填补国库呢。

我实在是不清楚国家的威仪,还有王的威信这些东西。

前段时间,我对替我打扫房间的奚(女仆)说了声谢谢,就被景麒骂。说什么太过随便会让对方觉得受到了侮辱。真的是这样吗。——对了对了,连笔记本都不让我用。因为都是些没听说过也没见过的事情,虽然不至于太吃力,但是不写下来的话是记不住的。所以我就随身带着笔记本,把学到的东西都写下来,这样也会被景麒骂。说什么看到我这个样子,官会不安的。总之是说,王如果不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来是不行的。结果是没办法,一旦有不知道的东西,只好在问过之后,赶紧躲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偷偷地写下来。说起来确实是满笨的。

  就这样,景麒始终是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麒麟都是这么罗嗦的吗?性向为仁——说是这么说,但是实际上我见过的麒麟也就只有景麒和延麒,所以,总觉得怪怪的。就因为这样,常常会吵得很凶,让周围的官乱担一把心。
 
 是啊——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周围的人如果对我太亲切的话,我反而会骄傲起来,所以景麒这个样子,对于我来说也许是刚刚好呢。就算不是这样,还有那么多的人对我低头。唔,我是不是做得稍微好一点了呢。只不过,如果景麒不是那么一板正经的话,我想我能够做得更好一些的。

  和景麒以外的官,就一直没有吵过架。只不过,也许是因为还没有相互熟悉到会发生冲突的地步吧。因为现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一旦六官说了什么,我就只能认为“是那个样子的吧”。对于各种事情的了解再多一些的话,也许就会发生冲突了。

  和身边照顾我的女官,相处得就比较好一些。也可以闲扯一些无聊的话题。这样说来,景麒也板着脸说过和侧近的人太过亲密是太好的,但是对早晨晚上都要照面的人,总还是板不下脸来。

  有个叫玉叶的人,是个很好的人,我非常中意。虽然现在是在照顾我,但是原来好像是春官,做的是和学校有关的事情。——啊,在这种时候,脑子里一下子不能反应出官职的名称来,真是丢脸哪。嗯,说是整备学校的官吏的下官。因此,可以和她聊聊这边的学校,还有蓬莱的学校。如果什么时候能让她重新做回春官就好了。每次说起来的时候,就会这么想。因为她辞去下官的职务并不是因为有什么过错,只是因为予王的放逐令而被赶出了庆国。离开庆之后,似乎辗转过很多地方。还认为是个好机会,所以想参观一下各地学校。——这样,是个非常有上进心的人呢。

  ——这样说来,以前在巧也遇到一个叫玉叶的女孩子呢,这是很常见的名字吗?女官玉叶,给我讲了各个国家的事情。听了她说的之后,就想出去旅行看看。不是逃避,而是能好好见识各种事物的旅行。想要转转整个庆国,想要拜访各国。

  可惜的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能去巧国看看情况就已经是极限了。

  ——乐俊大概也已经听说了吧,塙麟好像已经过世了。听说前些时候蓬山结出了塙果。塙王也是命之将尽。此后,巧国会荒废下去。乐俊也很担心吧。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会去做。说是这么说,我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只有那么多。总之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很严重,这一点可以放心。

  ——对,我去看了看,去巧。

  听说巧越来越危险,所以我在再三恳求景麒之后悄悄地到巧去了一趟。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所以,虽然只呆了两天,我还是非常在意巧的情形——总觉得不去看看的话,对很多事情就下不了决心。而且也想到,在往返途中可以看到庆的样子。

  当时的感觉,是变化还没有明显到可以看得出来的地步。街上的人们,虽然好像很担心,但是和以前似乎也没什么变化。进入收获期的农地很漂亮。庆如果也能尽快变成那种样子就好了。

  途中,我去拜访了乐俊的母亲。她过得很好。

  虽然我是突然跑去的,但她非常欢迎我,还蒸了馒头给我吃。我觉得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乐俊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吗?应该不会吧,明明有从关弓写信回去。乐俊的母亲,以一种很久不见的熟人来访的态度接待我,所以到最后,我也没能说出我变成王的事情。只是告诉她我和乐俊一起去了雁,然后乐俊在雁过得怎么样。乐俊的母亲,一点都没有变。说是周边既没有灾害也没有妖魔出没,今年的小麦比去年长得好,所以多赚了很多钱。还笑着说虽然知道塙麟已经过世了,但是自己一个人怎么都还是过得下去的。反而是对乐俊有没有好好吃饭啦,生活过得怎么样啦,有没有习惯大学啦,这些事情比较担心。——总之,很久没有和不平伏的人见面,所以很快乐。真是个好人。馒头也很好吃。

  在拜访乐俊母亲的时候,顺路到槙县的周围转了一圈。也远远地看了一下最初流落到的里。觉得很怀念。而对觉得怀念的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议。不觉得讨厌。反而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以前那是被自己厌恶所驱使的呢。觉得去看了看真好。这样一来自己就能接受了。也激励了自己。看过巧之后穿越庆回去的时候,就在想自己不老老实实地努力是不行的。至少不能在收获期的这个时候,还有荒废着的田地存在。

  ——努力这东西,嘴巴上说说是很简单的。但是在这之前不能不做的事情,不能不学的东西,堆得跟山一样。老实说,有时候我会觉得束手无策。所以会想,寿命长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然的话,光是学会运营国家所必须的知识,我就要变成老太婆了。

  关于国家的事情,就是这些,没有什么可报告的内容。前些天举行了镇国的仪式。说是这样一来,妖魔就不会再出没了,实际情况怎么样呢?只是到巧之间的那一段路是看不出来的。想不到在王宫中是听不到民众的情形的。如果能更轻松地到民间去就好了。可是王却是意外地不自由。其他的王我也只知道认识延王,说不定也或有这种感觉。其他国家的王,是怎么得知民众的情况的呢。既然不能跑到民间去看,我想至少需要建立一个能够告诉我民众的情形如何,国家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样的组织。

  ——所有的事情都是才刚刚开始。现在我连官职的名称和职责,主要官吏的面孔和名字,都还没有完全记清楚。这样子一开口,就对于自己是不是真的尽到了王的职责,感到非常非常不安。虽然景麒对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不需要着急。……景麒偶尔也会安慰我、鼓励我。不过,真的是偶尔呢。

  啊,对了。

  一直拖延着的即位仪式,终于决定在下个月了。学习那些仪式上的礼仪作法也很要命。如果乐俊能来就好了。……念大学的话,还是不可能吧。景麒说招待就是,所以也安排下去了,但是因为私情打扰乐俊的学业总还是不好,所以不用勉强来的。

  唔,以及,既然即位时改元是定例,元号也已经定下来了。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从乐俊的名字里取一个字。如果没有遇到乐俊的话,我就一定死在山里了。所以虽然是搀杂了私情的命名,但是我想,乐俊对国家来说也算是恩人,所以应该不会遭到反对吧。景麒也没有反对。因此,和景麒商量之后,就定为赤乐。

  啊,好像可以看到乐俊不高兴的表情呢。

  ——真是的,只顾着说自己的事情。乐俊过得怎么样?

  其实,刚才还在和住在雁的庆国人谈话,六太就来了。所以我问了问乐俊入学考试的成绩。听说是第一名?还是说乐俊自己还不知道呢?——总之,恭喜了。我也非常高兴。很值得骄傲啊。

  这么说来,雁的大学,是怎样的地方呢?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会教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六太说,想把乐俊抽调到雁。我就说如果要让乐俊在雁国就职的话,那庆也想要过来。不过乐俊还是要回巧的把。不管怎么说,好好努力吧。

  下次如果能报告得更有内容一些就好了,我想。虽然我不认为重建一个国家,会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啊?

  ——刚才,景麒来叫我了。说是要向乐俊问好。

  那么,我又要去被景麒整治了。

  净是一些听不惯的说法,有时都自暴自弃地想索性把所有的说话方式都改掉算了。于是,就让景麒随身带着笔记本。我觉得脖子上挂着笔记本、总是写着什么的景麒,很可爱,很不错呢。

  啊,景麒在瞪我了。我要去学习了。

  ——那么,下次再见。

 鸟“哔”地叫了一声后沉默下来,歪着脑袋看着乐俊。

  “……阳子好像精神不错啊。”

  对着鸟这样嘟哝,青色鸟也只是把脑袋歪向另一边而已。

  “感觉有点王的样子了呢。”

  好像是回答一般,鸟“啾”地叫了一声。乐俊笑了笑,取下架子上的壶,从里面拿出银粒喂给鸟吃。

  只吃银粒的鸟。乐俊连鸟的名字都不知道。这种鸟本来在贵人之间做传话用,是不会亲近乐俊这种人的。有青色纹路的羽毛,浓青色中有着白斑的长长尾羽,只有嘴和脚是红色。那张红色的嘴啄食沙粒一样的银粒,鸟就会像唱歌一样鸣叫。乐俊正看着的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鸟受惊似的从书桌上飞起,从窗户飞了出去。

2

 在乐俊回应之前,门就打开了。穿透关弓山山腹的这一带,是雁国大学的学寮。有大学的府第,住在这里的有教师、官吏,以及一半以上的学生。门口出现的,是和乐俊就读于同一所大学的鸣贤。

  “文张,有东西给你。”

  鸣贤说着,抱着书走了进来。

  “我都说过了,那个文张什么的……”

  好了好了,鸣贤说着把书放在了书桌上。

  “这些给文张,是蛛枕拜托我的。”


  鸣贤这么一说,灰茶色的老鼠垂下胡子,很复杂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鸣贤看到这副样子笑了。所谓“文张”,是指“文章之张”的意思。曾有一位老师称赞过乐俊的文章。这件事在学生中传开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乐俊就有了这么一个称号。

  “既然是在表扬你,接下来不就好了。——当然,我也不否定这里面含有偏见和揶揄的成分。”

  “我并不是说讨厌这个名字……”

  “那不就好了。总比蛛枕强吧。”

  鸣贤说着笑了。在鸣贤的记忆里,蛛枕原本的字应该是进达。可是,连教师里都没有人用字称呼他。据说是热衷学习而废寝忘食,有一天,有个朋友到他的房间里去探望他的时候,发现枕头上有蜘蛛张了网。这个名字就是由这则逸事得来的。——总的说来,流传在大学里的外号就是这个样子。这个鸣贤也是别字。鸣贤是十九岁进入大学的。十九岁入学算是破格,由此而的来的别名。大概也有头重脚轻(理论脱离实际),自作聪明这样的含义。毕竟本人也不是很清楚。

  “——这些,什么时候要还回去?”

  “啊。送给你了。”

  鸣贤说着,自作主张地从房间角落里拖出搁脚台来坐下。乐俊吃惊地回头看鸣贤。

  “我说的可是要借这些书啊。”

  “嗯。没关系的。蛛枕说他已经不需要了。”

  哎,乐俊叫出了声。鸣贤苦笑。

  “他辞学了。——那家伙,今年也没拿到允许。”

  八年啊,鸣贤喃喃地说。

  学生大多会花上数年来毕业。要想毕业,就必须在规定的教科中,从各自的教师那里取得允许。允许不集齐,是不能毕业的。在止步不前的情况下耗尽学资而辞学的人不在少数。

  “蛛枕他还有老婆孩子哪。”

  “是吗……”

  乐俊五味杂陈地看着蛛枕转让给他的书。大学的学生差不多在三百人左右,从全国选拔出来的人不过这么多。而且有很多是一次两次的考试没有被录取,到了三十、四十才终于得以入学的。学生中有一部分,在入学之前就已经娶妻生子,学费和生活费都要仰仗妻子的工作。确实是有听说过蛛枕快要到四十岁了。因为入学年龄和毕业年龄都没有限制,所以学生的年龄范围很广,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都有。

  “下次就轮到我了。我今年也是,一个允许都没拿到呢。”

  鸣贤二十六岁,虽然是以破格的年轻入学,且被冠以“鸣贤”的称号,但是在三年中明显地掉队了。渐渐地连讲义都跟不上。第一年一口气拿到六个允许,以逸材之称轰动一时。第二年、第三年渐渐减少,前年只拿到一个,去年终于是连一个允许都没拿到。如果在三年中一个允许都拿不到的话,就要被除籍。所以像蛛枕这样,在关键的第三年来临之前自动请辞的人不在少数。在外面说起来总要比除籍来得好听。自动请辞的话,还可以有学资耗尽,担心家里,看不下妻子的辛劳,这样勉而为之的借口。虽然念大学的经历到此为止,但是还可以找工作,复学的路也还留着。

  “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啊。”

  听到乐俊这么说,鸣贤把视线投向窗外,嘴里应着“是啊”,皱起了眉头。只要努力就能做到,能这么想的也只有开始的时候。大学不是那种废寝忘食死命念书就能毕业的轻省地方。只要从大学毕业,就无条件录用为官吏——而且还是国官,具有相当的地位——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的。过上一年,这只老鼠就会知道大学的严峻了——鸣贤这么想着,突然,回头对着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的乐俊说道:

  “……喂,你真的没有上过少学吗?”

  “嗯,在巧半兽是不能进入少学的。”

  “是吗——确实有传闻说巧是对半兽特别苛刻的国家呢。”

  在雁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只因为是半兽就不能进入学校的事情。像乐俊这样,只要考试合格,连大学也一样能进;只要能平安毕业,且本人希望的话,就可以录用为官吏。——但是,有很多国家都不是这样的。

  “听说在巧,半兽连户籍都不给上,这可是真的?”

  “不是。会好好地记在户籍上。但只写上是半兽,成人之后也不会盖正丁的印。”

  “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有户籍也拿不到给田吗。”

  嗯,乐俊点了点头。

  “是拿不到。既得不到田圃,也不能找工作。”

  “工作?真的吗。”

是真的,呆在那里什么都不是,乐俊这样笑了起来。鸣贤吃
惊不小。即使是没有户籍的荒民和浮民,也可以得到工作。虽然工资被压到最低限度,有时候会成为家生遭到和奴隶同样的待遇,但即使是这样,也不会得不到工作。

  “如果雇佣了半兽,就会被课以相应分量的税金。因此,没有人肯雇佣半兽的。”

  “那么——巧的半兽都是靠什么过活呢?”

  “只能靠双亲养着。”

  “如果双亲死了呢?”

  “大多会被安置到里家去。在那里打杂。”

  “……真是吃惊。居然有那样的国家啊。”

  说着,鸣贤想起了巧很危险的流言。听说宰辅的麒麟已经死了。因为是那样的国家,所以维持不下去——大概是这样的吧。

  “但是,你不是念到上庠了吗?”

  “本来是不能去的。但是给我了特别待遇,允许我站在角落里听讲。”

  “那么,其后呢?塾吗?”

  “没有。因为我家很穷,没有那么多钱去念塾。和雁不一样,巧是不会在学资方面给予援助的。”

  鸣贤呆掉了。

  “少学——塾都没有念过?”

  鸣贤这么反问,眼前的老鼠点点头说,嗯。

  “……那,你是怎么学习的啊?”

  鸣贤从心底感到震惊。一般是在少学毕业之后进入大学的。进入大学,本身就需要有少学学头的推举,或者与之相当的人物的推举。而进入少学则需要上庠的推举,要得到推举首先就必须要拿到优秀的成绩成为选士。要达到进入上庠的水平,就不能不去念塾,或者是像鸣贤这种情况,家里请来教师。

  “考试前差不多有一个月时间,我都跟着老师。”

  “那完全不够吧。”

  学校这种东西,不是为了进入上一级学校而进行准备的地方。上庠自有上庠的目标水准,这种水准对于升入少学来说是不够的。其间的差距就必须由学生以自己的力量来填补。在雁,确实是只要成为选士,国家就会补给塾费,也有公立的少塾。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家里不够富裕的人,就会连塾都念不成。

  “……因为我有书啊。”

  “书?”

  书也有其相应的昂贵价格。连去念塾的宽裕都没有,却有买书的余裕,实在是很奇特的事情。

  “父亲留给我一大堆书。因为母亲再怎么贫困都不肯放手把书卖出去。所以,多念几遍多写几遍,就能记进脑子里。然后,那些书就可以拿去卖掉了。”

  说着,乐俊松松地笑了。

  “对了,父亲就好像是老师一样的存在。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是给我留下了很多笔记。”

  说着,乐俊指了指书桌上。鸣贤站起来一看,桌子上摊着一本已经被手磨得相当残旧的书。恐怕是将笔记归总后由外行人订缀的吧,样子很粗糙,手迹却很漂亮。内容是关于礼仪,似乎是零零杂杂的随想写了下来,但是不仅是文字,文章也做得很漂亮。

  “原来如此。……你是以这个为范本,所以文章写得那么好。”

  “和父亲比起来的话,还完全不成样子。——唔,这些也是极好的学习。光是父亲留下来的笔记,就一本都不能释手。”

  乐俊这样说着,笑了笑。他身边的书架上,排着5个书套,用的是和书同样的封皮。每一本都是可以容下七、八本书的大小,所以总计有将近四十本的份量。——不对,鸣贤在心里订正。有一个书套正摊开在书桌上,所以将近有五十本。

  “这可真是了不得。你的父亲,是教师吗?”

  刚才粗粗瞟到的内容,写的内容也是有着相当高度的。

  “不是。年轻的时候,好像做过县里或是哪里的小官吏。”

  “哎。”

  “有这个,也有书。而且,除了学习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事情。如果有自己的田圃的话,至少还可以种种米什么的,但是我既得不到土地也得不到房屋,而母亲为了生活,为了我的学费,什么东西都撒手了。”

  是吗,鸣贤看回笑得安闲自在的老鼠。

  “……做半兽也很辛苦呢。”

  “就算不是半兽,还不是差不多。”

  也许吧,面对笑脸以对的乐俊,鸣贤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应地笑了笑。——可是,“文张”这个字有一半以上是在揶揄。“明明是只半兽”,内里隐藏着这种冷冷的嘲笑。乐俊迫不得已向蛛枕借书,也是因为不喜欢到大学的图书馆去借课程所必须的书之故。只有乐俊被要求写下字据,一定会在期限之前完好无损地归还图书。这是由于认为他会像一部分学生所说的那样“啃咬书籍”呢,还是认为他会把书“卖掉”呢,鸣贤也不知道。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只不过是从老鼠的外型联想到的可笑偏见而已;如果是后者的话,也只不过是对于逃离本国的荒民身份产生的偏见而已。

  蛛枕把书转让给他真是太好了——这么想着的同时,鸣贤不能不注意到一个事实,集中在乐俊身边的,就只有像自己和蛛枕这样,到底还是会从大学落伍的家伙。教师也不例外。鸣贤知道,曾经有一个教师,曾经断言过,如果乐俊不变成人形就不能进入讲堂。
3

 

  可是,这只半兽是俊英。特别是关于法令方面,连教师都要为之咋舌——学生中流传着这种说法。

  正因为如此,鸣贤才会担心。听说入学时被称为俊英的人,后来就很难有所长进,因此而退学的人不在少数。就好像鸣贤自己。大概是因为学习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进入大学,从而导致知识面狭窄。因此即使进了大学,也会因为基础知识的广度和深度不足而挫折重重。有不少人在入学的同时丧失了目标。而坏心眼的人就提出这样的事例来等着乐俊掉队。

  “来到雁觉得很失望吧。”

  听到鸣贤这么说,乐俊瞪圆了眼睛。

  “为什么啊?”

  “不,……你不觉得和巧差得很远吗?”

  “当然会差得很远吧?在巧的话,是绝对进不了大学的。”

  “那倒也是。”

  乐俊很高兴似的眯缝起眼睛。

  “巧和雁,完全不一样。真的,完全是不同的。”

  “……是吗。”

  嗯,老鼠笑道。这是真心话把,鸣贤想。乐俊是不容分说的老实人——胡子和尾巴都拒绝说谎。

  “那么,要努力啊,为了能顺利毕业。……不过,你也许会前途多难哪。”

  “不要说这种讨厌的话。”

  “第一名入学的家伙,没有能毕业的呢。”

  “那纯粹只是传说而已,丰老师说过的吧。”

  是这样就好了,鸣贤夸张地叹了口气,指着乐俊。

  “呐,你来到这个和巧天差地远的国家,正沉浸在解放感之中吧?”

  “啊?”

  “因为你总是这个样子。”

  啊,乐俊低头看了看灰茶色的毛。

  “并不是来到雁之后才怎么样。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在半兽被差别对待的国家?”

  “就算是改变外形,户籍上写的也还是半兽啊。而且,我家很穷,这个样子就不需要穿的东西了。”

  原来如此,鸣贤失笑道。

  “可是,这个,如果你不想想办法的话,真的会前途多难哦。肯定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人类的形态,所以弓射也蹩脚得很。”

  弓射在仪礼中也会用到,是礼节的一种。大学里必须学习,虽然要求的是礼节性的做法,不必命中标的,但是也要求具备相当的技巧,射前射后的举止动作也有所规定。

  “啊……嗯。”

  “马术也是这样吧。如果你不尽量习惯人类形态的话,会拿不到弓射和马术的允许的。”

  “果然,是这个样子吗。”

  乐俊可怜兮兮地垂下胡子。

  “……其实我也想过,该不会真的是这样吧。”

在弓射和马术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在到处乱撞。似乎很难把
握自己的身体,鸣贤他们是这么想的。而实际上呢,鸣贤看看自己坐着的踏脚台。乐俊在是老鼠的时候,连开个窗子都需要踏脚台。只有这么高的个子。是人的时候和是老鼠的时候,在体格上是有差异的。这一点连他本人都还没有充分领会到。
  
“总之你要习惯。弓和马不能运用自如的话,是无法毕业的。”

  “……嗯。”
  
“呐,努力一点,把传说给颠覆掉。”

  鸣贤笑得龇牙咧嘴的,乐俊也笑成这个样子。

  “鸣贤也是啊。——也有传说是说,二十岁以前入学的家伙没有能毕业的吧?”

  切,鸣贤咂咂嘴站了起来。

  “那也纯粹只是传说。混帐,看我颠覆了它。”

  兴冲冲地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手指点着房间的主人。

  “今天晚上,吃完饭之后。”

  被指到的人瞪大了眼睛。

  “吃完饭之后——干什么啊?”

  “笨蛋。当然是弓射的练习啊。”

  鸣贤说道,笑着走出了房间。乐俊想要挽留鸣贤,又放弃了,挠了挠头。

  “……明明就没有有余力照顾别人啊。”

  房间里只剩一个人之后,就听到“啾”的一声。回头一看,青色鸟从窗户处看过来。

  “吓了你一跳吧?不好意思。”

  这样一招呼,鸟歪了歪脑袋,再次飞到书桌上。乐俊重新从壶里拿银粒出来喂鸟。看着啄食昂贵银子的鸟儿,乐俊恳切地说出声来。

  “我的运气好……全都是拜阳子所赐。”

  巧确实是一个对半兽很苛刻的国家。乐俊从巧来到雁,就像是荒民抛弃了荒芜的国家一般,是逃出来的。听说在雁半兽也可以进入学校。可以得到工作,甚至可以成为官吏。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得到户籍,也能得到给田。可以被当作一个像样的人来对待,所以才会憧憬着来到雁。

  “……反正,也不可能是什么情况都和理想中的一样。”

  实际来看看的话,也会有各种情况的。一定是这样的吧。

  “不过,也有像鸣贤这样对我很好的家伙。也有我很好的老师。光是进入大学,对于我来说就已经不是能存得到的钱了。……问题是,能不能好好学下去,能不能毕业。”

  乐俊嘟哝着,呆呆地把下巴搁在书桌上。

  “连学费能不能维持下去都是个问题哪……”

  因为想着总有一天要去雁的,所以存了一点钱,但是到毕业为止的学费,终究还是不够。

  “虽然今年是一切费用都免了,但如果成绩下降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能顺利毕业吗。在那之前能留在雁吗。就算是能够毕业,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即使是这样,和在巧的时候相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虽然母亲把豁出留到最后的东西让自己进了上庠,但是之后的道路,对于乐俊来说是不存在的。只要在巧,就一定无法向前走。明年的自己,以后的自己——没有必要为这些事情烦恼。甚至连烦恼本身,都是不可能的。

  “嗯……真的是,雁和巧,完全是不一样的。”

这是很了不起的呀,他摸了摸青色鸟的喉咙。鸟再次张开了
嘴,用那怀念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言语。

  成为庆国之王的她。即使是收到了这样的信息,对于乐俊来说,阳子也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实际上,入了神籍的阳子,会一直保持离别时的样子,永远不会变老。而对于只是一介下界居民的乐俊来说,只会离那个年龄越来越远。现在刚刚才登极,在朝廷中没有亲近的人,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景麒,所以才会这样记挂乐俊。但是渐渐地,这种情况会改变的吧,他这么想着。——如果不是这样就麻烦了。因为阳子的肩上扛着庆的前途和几百万的民众。

  “只不过是在路上捡到了她而已。”

  倒在路上的时候捡到了她。并不是什么值得褒奖的事情,乐俊想。只要是正常人的话,看到倒在地上的人都不会弃之不理的。捡回去,看病,这些事谁都会去做。自己被给予的,却是超出了自己所做份额的报答。

即使没有遇到阳子,乐俊也总有一天会到雁来吧。但是,这个社会还没有轻省到,没有任何门路的人,只是来到雁就能打开出路的地步。幸运的是,乐俊拜阳子之赐得到了破格的门路。虽然对任何人都不能说——是这个雁的王。

  由于延王的照顾,连少学都没有念过就被允许参加大学的考试。还为自己找了考试之前寄住的地方。照顾自己,让自己想读什么书都能读到,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还为自己找了教师来准备考试。正因为有这些,才有现在。

  从今往后的路,必须由自己来开拓。而自己得到了能做到这些的基础。想起无法开拓前路时的事情,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幸运。

  一边反复咀嚼着这些事情,一边听着那个声音。说了声“没什么特别的”之后,乐俊又拿了一颗银粒喂给青色鸟。

连这样拿来喂食的银粒,都是延王特别赐予的。乐俊只是一个承了延王好意的人而已。不管怎么说都是银子,哪怕只是一点碎屑,乐俊没可能拿出来。

  鸟很高兴地啄着饵食,啾啾地叫着。乐俊伸出手,让它停在自己的头上。停留在身体上的时候,鸟就能记住言语。是调教成这样的,还是本来就具有这种性质,乐俊连这这一点都无从得知。

  “哟。阳子。——看来你很有精神哪。”

  火红的头发。翠绿的眼瞳。乐俊所知道的阳子,除此之外身上别无装饰之物。现在一定是穿着昂贵的绢服,佩带着玉饰吧。乐俊无法想象这样的阳子。

  “我也过得很好——”

  鸟用三天时间飞越国度。靠一颗银粒就能飞越一个国家。

4

从关弓到尧天,靠着翅膀的传递交换信息。如果是经由陆路来送信的话,是需要花上两个月时间的距离。

  飞进尧天山高窗里的鸟儿,被等在窗边的官捉住。鸟被放进鸟笼,静悄悄地运到尧天山之上,位于云海上的金波宫。这种鸟凭自身的力量是无法越过云海的。在云海下放出的鸟,只能到达云海之下。

  笼子从外宫送到内宫的官手中。再由官一手一手地交接,送到燕寝的中心,他们的王居宫的正寝。放在就寝前写有留言的王的旁边。

  阳子把鸟放在书桌边的架子上,轻轻地摸着翅膀。

  鸟开口说话。在这个世界上最初得到的朋友的言语。——用他的声音。

  ——我也过得很好。总算是习惯大学了。宿舍也住得很舒服。课程虽然很吃力,但,总还能对付过去。也不是那么奇怪的课程。虽然也不是没有风格特异的课程呢。雁的饭很好吃,唔。

  是吗,你和母亲见过面了吗。没有平伏还真是丢脸。我可是有好好交待她的。不过,她就是那样的人。有种种的不恭敬之处,就请谅解啦。虽然我不认为阳子会为这种事情生气。

  可是,如果说没有平伏的话,难道是景台辅没有在一起?该不会又是一个人溜溜达达地跑出去了吧。这可不行啊,不要好好带上护卫可不行呢。

  呐,想去巧看看的心情,还是可以理解的。能够下定决心真是太好了。巧是什么情况,我有点担心,谢谢你讲给我听。母亲她自己是个能干的人,一般的生活还用不着担心,但还是会在意灾害和妖魔的情况。总之,似乎是还没有什么异常,这就好了。稍微安心了一点。谢谢你去看她。

  嗯,塙台辅已经亡故的事情,我从延台辅那里听说了。

  那个人常常跑到大学来玩。延王也是。——到底什么时候在工作呀?本来,雁的官吏是出了名的有能力,说不定他们反而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呢。

  说是来的时候会偷偷来,到了夜里果然就如字面上所说的,从窗子那边偷偷跑来了。听到敲窗子的声音时往外一看,人就浮在空中。就算是经历几次还是对心脏不好,那种做法。

  啊,可是,关于成绩的事情,什么都没跟我说。我是最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果然我还是优秀的啊,连我都会这么感叹。在考试的时候,倒是感觉考得很顺利。不过,也有传言说,以第一名考入雁的大学的人,没有一个能顺利毕业的。怎么说呢,这种奇怪的传说要多少有多少。大学也很有趣呢。

  算了,只是根据传说就决定能不能毕业也未免太可笑了,这种事情,延台辅也是知道的吧。雁有很多很有能力的官,所以虽然知道说想让我做官什么的只是客套话,但是被人这样说,还是很高兴。在这里不努力地毕业可不行。而以后的事情,就从顺利颠覆传说来开始考虑吧。

  说得也是,巧以后就要荒废下去了。虽然也想帮点什么忙,但是我毕业的时候,巧可能就不会录用官了。空位的时候想都不要想能碰到这种事。虽然认为塙王是个有很多问题的王,但是他不在的话,还是很够戗的。

  嗯,王对于国家来说,是必需不可欠缺的存在。这样说的话,阳子可能会觉得心情沉重。太随便地往外跑可不行啊。就算武技再怎么厉害,跑到妖魔出没的地方去会怎么样?真是的,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哟。因为阳子在,还是不在,这可是非常重大的事情。

  ——呃,说的都是些教训人的话,会被说成怎么好像景台辅一样吧。不过,我认为景台辅所说也有道理。因为以前阳子生活过的地方没有王,所以不明白这些事也不奇怪。国家的威仪和王的威信是很重要的。对于装出了不起的样子有抵触感是好的,但是如果王如果不在某种程度上摆出了不起的样子,民众对于跟着这样的王就会觉得不放心,官也不愿意服从命令。这边有所谓身份的这种东西,轻视这一点是纠纷的根源。王看起来了不起是当然的,只有摆出很了不起的样子,才会担负相应分量的重任。身份是伴随着与身份相应的权利与义务的。显得不怎么了不起的王,看起来就是在轻视责任。会常常被认为是在逃避负责任。所以,要适当地装出了不起的样子。适当就好了。

  因为以前既不是王也没有身份,所以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大概会听不进去吧。然后回答说“哦,哦,明白了”。被景台辅批评了吗。认真听景台辅的话,一定不会有错的。王能够幸福的道路,我想就是成为好的王。从巧来到雁,我真的是打心底里这么想的。但是所谓好的王,也就是为民着想的王。景台辅所说的,不会有不为民着想的事情。所以,有好好听进去的价值。

  看来和景台辅处得不错,这就好了。和官吏之间没有争执也是件好事。虽然可能还有些东西不太习惯,但是急急忙忙想要做好的话,反而会欲速而不达。阳子的身边,好像也都是一些好人。

  ——啊,玉叶是蓬山女神的名字。是统率蓬山女仙的神明。听说是很漂亮的人哦。所以姿容秀丽的人,大多会被称作玉叶。因为有不逊之嫌,所以不用作姓名。差不多都是用作字。我母亲的妹妹也曾经叫玉叶。在母亲遇到父亲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所以我没有见过本人。

  如果阳子成为好的王的话,庆国一定会增加很多叫阳子的女孩子吧。想了想,觉得有点怪怪的。

  嗯。字,真的是很有分量的。有不少时候是别人随便叫出来的,然后就变成通称,然后知道通称的人反而比较多,最后就变成正式的字了。所谓通称,意外地缺乏独创性,所以会出现相似的情形。对,很让人吃惊哦。在大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有了通称,而且和父亲是一样的。虽然不会觉得不喜欢,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名字就不谈了。——元号定为赤乐?我不知道呀,完全没有听说过。所谓的元号,是王朝更新的时候,王为了祈祷万民的幸福和国家的安康,为了高歌新时代而起的严肃的东西。可不能偏向私情做无意义的命名呀。绝不能再做这种事了,这一点我一定要忠告你。

  ……呃,哪,就是这么回事。我都忘了我打算说什么了。

  学校是个好地方。老师里有很多能理解我的人。寮生也有很多很好的人。寮的设施很好,藏书也丰富,还有很多老师住在这里,有问题随时都可以去问。饭也很好吃——这个的话,刚才说过了吧。

  延王在各方面都很照顾我,让我在王宫里寄住,还要给我房屋,好像很难拒绝的样子。

  虽然是很感谢,但还是算了。在其他的学生和老师面前还是不好。就算不是这样,我也只是阳子附带的、好象随从一样的人。只是这样却要受到那么多的照顾,虽然很抱歉,但是也没有办法。有机会的话,麻烦你替我向延王婉转地说一声吧。

  ——想想看的话,我说的大概也都是些不逊的话。所谓的王,是在云端之上还要上面的上面的人,托阳子的福,我好像也习惯了。这可不行哪。……啊,算了吧。

  就是这样,我生活得很开心。老师替我推荐了奖学金,所以学费和寮费都免了。如果巧国就这样荒废下去的话,我在想是不是要把母亲接来。反正都是要受人雇佣的生活,在哪里工作都是一样的。其实老师跟我说可以雇来管寮的伙食。各种人都对我很好,真的是很感激。自从遇到阳子以来,感觉运气就一直就在变好。真的是很感谢。谢谢了。

  即位仪式已经定下来的事情,我从延台辅那里听说了。说是要带我去,总觉得自己有点厚脸皮地在利用别人。因为我很想看看阳子做王的样子哪。自己认识的人变成王,可不是经常都会有的事情。

  ——所以说,要去旅行的份,不先好好学习是不行的。我会尽量努力的。阳子也要努力呀。

  那么,下次再聊。

  鸟沉默了下来。阳子用指尖碰了碰它,就把同样的话语重复了一遍。

  ——令人怀念的声音。自从两个人一起旅行以来,虽然并没有过太长时间,但是经历了太多事情,想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灰茶色蓬蓬松松的毛,有节奏地晃动着的尾巴,轻轻摇摆的银色的胡须。

  才抿嘴一笑,就听到轻轻地传来叮玲一声。阳子吃惊地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一名女官在桌子上摆开了茶具。

  “玉叶——”

  她抬起头,笑了。

  “刚才我打过招呼,但是您好像没有听见呢。”

  “啊,抱歉。”

  “是乐俊先生传来的吗?好像很有精神的样子呢。——对不起,我听到了。”

  没关系的,阳子笑着,拿银粒喂给鸟。

  “是我没有注意到。——说玉叶是姿容秀丽的女孩子用的字呢。”

  玉叶笑出声来。

  “被这样说的话,我可就千万不能让乐俊先生看到啊。虽然一直期待着总有一天能见到的吧,这下可失望了。”

  “但是,玉叶被别人说过是姿容秀丽的吧?”

  “做女孩子的时候,倒确实是有人这么说过呢。”

  她年老的面孔上浮现出美丽的笑容。

  “——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要,阳子说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到躺椅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脚和腰都酸了。一直坐着。”

  “因为您很努力啊。”

  “完全记不住官名啊。”

  “一遍是不可能全都记住的。”

  “玉叶也用了很长时间吗?”

  是用了很长时间的,玉叶点了点头。

“现在我都觉得我还没有全部记住。从结果来看,如果记不住人的话,就记不住官名。如果能记住人的脸,那他担任什么职务,在谁的手下工作,使役的下官是谁,做的是什么工作,不知不觉就能记住了呢。”

  “可能是这样吧。”

  阳子说着叹了口气。

  “我想尽早记住官的脸。但是官又不喜欢我到他们的府第去……”

  某种程度以上的官,在朝议中能见到,因此记得住;但是其下的人,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虽然去到府第就可以见得到,但是无论哪个官府之长,都不喜欢阳子去拜访他们的府第。

  “……因为王是不应该到府第去的呢。”

  “嗯,大家都这么说。说什么没有前例。可是,听起来就像是单纯地在说‘不要来打扰’一样……”

  是吗,玉叶只回答了这么一句。——她知道,实际情况是,无论哪一个官吏,都不希望自己的地盘被探知。官府里有各种各样不愿意拿给王看的东西。庆是波乱之国。先王在位的时间很短。而之前的王也是频繁更替的。很多官吏都不止经历过先王的时代,还经历过更前面的朝廷。其中也有经历了三朝的官吏。官吏已经习惯专横了——认为王在也好不在也好,把自己的官府当作私有物品而加以支配是理所当然的。

5


啊,对了,阳子说。

  “对不起,玉叶。还是被春官长拒绝了。让玉叶进春官的事情。”

  “哎呀——真的是,您去说了这种事情吗?”

  “可是玉叶真的是对学制知道得很清楚啊。所以,我问了问有没有这种职务的官——哪怕是作为下官进入春官也好的。结果,就被笑了。”

  阳子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上来就笑,大家都这样。说什么看起来您对女官很中意的样子,但是不能因为私情而变动官位。简直是在教导小孩子的态度,完全不把我当回事。”

  “我对于侍奉在主上身边的工作很喜欢呢。”

  “我有玉叶在身边也觉得很高兴。但是,有适才适用一说吧?”

  “那么,我只要成为适合做侧近的人不就好了?虽然和以前的工作不在一个范围内,但是相应地也有很多新的东西,我是乐在其中呢。”

  “玉叶真是积极啊……”

  “我本质上是喜欢热闹的人。”

  原来如此,阳子苦笑道。

  “……可是,您对乐俊先生说没发生什么争执吧。”

  听到玉叶这么说,阳子目不转睛地盯住玉叶。

  “请您原谅。我并没有打算偷听,但是不小心听到了。”

“嗯,那也没什么。——确实是没有发生过争执。因为还没有正面和官起过冲突。无论是哪个官,都不肯认真听取我说的话。”

  “是吗,那就这样说不好吗?”

  “我也并没有撒谎。我并没有说我和官之间处得一团和气的。那样说的话,就真的是在撒谎了。”

  可是,玉叶刚开口,又把话吞了回去。——庆国的王是孤立的。被恣意分割朝廷,划分势力范围并私人化的官吏们孤立。他们甚至都不怕新王。一开始就瞧不起她,当她是玉座附属的装饰物来对待。

  “官都很冷淡,根本就不把我当对手看,连发生争执都不可能。——这些事情,就算是告诉乐俊也是没办法的吧?”

  “可是……您说过他是朋友吧?可能正因为是朋友,才不肯把弱点显示出来,但是坦率一些也很好啊。”

  是这样吧,阳子抬头看向天花板。

  “也许是这样。也许是我不够坦率。真要老实说的话,也许该说官不把我当回事,完全被排斥开了。……可是,我并不想这种做。并不是说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弱点。对了,是不希望自己太没用,太难堪的样子被看到。因为我不想被讨厌,不想被轻蔑。但是,乐俊是那种在讨厌和轻蔑之前,会先好好提出建议和谏言的人……”

  “是不想让他担心吗?”

  “也许是呢。——唔,确实是不想让他担心。但是,也不是因为这个。对了,一定是我想逞逞强呢。”

  “逞强……吗?虽然是朋友?”

  “说是这么说,我也并不是想装样子。”

  阳子说着笑了,伸手去拿茶杯。有一会儿,带着一副很复杂的样子噤口不言。

  “……乐俊他,我也不认为是事事顺利的。”

  玉叶偏过头去,阳子抬起脸笑了。

  “虽然他说,他过得很好,但是,我不认为这是真正的情形。他的母亲还留在巧。巧要荒废下去的话,他没理由不担心的。这里也没有电话,又不能轻巧地问到情况。生活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事,连这些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去过大学生活?”

  “那也……确实是会担心的吧。”

  “虽然我告诉他是什么情况,说你放心吧。但是不可能真正放心的。想着好歹也要把母亲接到雁。接到雁之后,也还是很头痛吧。结果还是变成了舍弃国家逃走的荒民。就算母亲不在那里,也仍然是生养自己的国家,听说要荒废下去就会觉得心情复杂吧。不是这样的吗?”

  “是吧——嗯,我也是这样的。”

  “是吧?我想大学本身也很辛苦。乐俊绝对不能说是受过充分教育的,好像差不多都是靠自学。”

  “可是,听延台辅说成绩很好。”

  “这个是没错。可是,因为一直是自学下来的,所以对学校本身就不熟悉,不是吗?还有和同学和老师的人际关系。雁既然是那样出色的国家,大学本身的水准一定也很高。只知道巧的上庠的学生,突然被扔进雁的大学,不可能不觉得迷惑的吧?”

  “确实——是呢。”

  “在不认识的国家,不认识的城市,完全不同的环境下生活是很辛苦的。而且,乐俊是半兽。”

  “雁和巧还有庆不一样呢。”

  “在制度上是这样。”

  阳子点点头。在雁,即使是半兽也可以进入大学。可以就职,甚至可以录用为官吏。但是,最初到访玄英宫的时候,玄英宫的天官,拿出衣服来给乐俊。

  “并不是说在制度上是平等的,感情上就能照此办理。玄英宫的天官,会拿出成人的衣服给乐俊,叫他穿上,意思就是你不可以那副样子。可能是不恭敬的行为,可能是没礼貌的行为。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在说,不能以老鼠的样子在宫里转来转去的,对吧。”

  “嗯……确实是。”

  “所以,大学里不也是一样的吗?因为是集合了整个国家精英的最高学府。只要大学毕业就会成为国官对吧?那不就是与国家威仪直接关联的国官的培养机关吗?以老鼠的样子转来转去是绝对不会受欢迎的。就算是没有偏见和蔑视,乐俊那个样子也会被当成是小孩子来看待……果然还是很辛苦,在各种意义上。”

  “也许是呢。”

  “但是,乐俊对于这些事,一句也没有说过。——我不认为是他没有感觉到。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受到了不讲理的对待,都会有很多想法的。所谓的人类,终究是被打了就会痛,被搔痒就会笑的生物。不是这样的人类,我想是没有的。”

  有辛苦的事,委屈的事是当然的。但是,乐俊不会一一述诸言辞,求得他人的同情。

  “不会毫不介意的——绝对不会。我想,是不可能习惯的。因为习惯痛苦的人,我想是不存在的。口头上问的话会说已经习惯了所以不介意,但是不可能是介意的。并不是不觉得痛苦,只是知道超越痛苦的方法而已。”

  “是吗。”

  就是这样的,阳子支起了下巴。

  “所以觉得,真是了不起啊。“

  说着,阳子朝玉叶笑了笑。

  “玉叶也是呢。被人不讲理地从国家赶出去却不觉得辛苦的民众是不存在的。但是,认为是个好机会所以去参观各种各样的学校——玉叶却能够这样说。能够超越痛苦,推动自己向前走,是很了不起的。”

  “我从本质上来说是乐天派呢。”

  也许吧,阳子笑了。

  “但是,我看到玉叶向前看的样子,就觉得很了不起。听到乐俊说很顺利的时候,就会想,是吗,那我也不能不努力呢。正因为知道不可能是真正一帆风顺的,所以看到他说没关系、挺直腰板的样子,我就会觉得,我也要挺直腰板,拿出精神来努力。”

  玉叶微笑着。

  “他的精神传染给您了呢。

  “好像真是这样。所以才能向前看。确实和官处得不是很好,但是也没有发生什么争执,所以说离最恶劣的情况还远着呢,我想。没关系的——至少是没关系的,说这样的话还不至于有问题。所以我对他说没关系,这样说了之后,感觉自己似乎也能跨越过去了。”

  “……我明白了。”

  “虽然这肯定只是强打起精神来,但是强打精神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又不是因为被强迫才勉强装成这个样子。好强也好逞能也好,就是因为想打起精神来啊。”

  是啊,玉叶说,然后笑了。

  “不过,乐俊先生该不会是看穿了主上的强打精神吧?。”

  “那种事,知道的啊。双方都是这样的。——所以,这样就好了。”

  原来如此,玉叶微微笑了。阳子也笑着回应的时候,另一个女官跑了过来。

  “您休息的时候,失礼了。”

  “怎么了。”

  “台辅说有火急奏上的事情。”

  看了一眼平伏的女官,玉叶站了起来。

  “那么,我去拿点心来。”

  阳子点点头,回头对平伏着的女官说:“我马上就去。”

  这种夜晚的时候景麒会来,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是伪王的残党发动骚乱了呢,还是诸官诸侯有不稳的举动呢。不管是什么,既然是不能等到明天,也不让其他官吏介入的事情,就一定是相当大的事件了。阳子正皱着眉头思考的时候,旗袍递到了眼前。

  “到底是什么事,在听到之前烦恼,也只能是无益的努力呢。”

  “啊——没错。”

  “这种时候就请强打起精神,伸直腰板吧。”

  是啊,阳子把手穿过旗袍的袖子,笑了。

  庆还远非安宁。问题堆积如山。因为连左右都还分不清楚,所以也只好先一门心思把一股脑塞给自己的东西消化掉。但这决不是痛苦的事情。因为支撑着自己,守望着自己的,有好几双手。

  “我去了。谢谢你的茶。”

  “回来的时候,我会准备好甜的点心。一定会很疲倦的。”

  “嗯,拜托了。”

  鸟看着阳子言毕,走了出去。

(完)
  华胥之幽梦 华胥
华胥之幽梦-华胥

1(上)

“我会让你见到华胥之梦。”

男人抱着年仅八岁的采麟,从揖宁的长闲宫指着下界说道。

夕阳斜照,映着被夕阳渲染成赤铜色的云海的反光,刚刚登基的年轻的王侧脸上也洋溢着光辉。尽管新王砥尚之前的扶王,应其横殓暴政使得举国荒凉,但采麟对主人的话没有半点疑惑。既然他说了让自己见到梦,就一定会见到。

才国拥有称为华胥华朵的宝重,样子如同宝玉制成的树枝。据说睡觉时把它插在枕边,夜里花开,就会让人见到华胥之梦。传说在古代,黄帝对治世感到迷茫时,在梦境中到了华胥氏的国家游玩,在那里见到了理想的社会后,领悟到了治国的真谛——就是这样,这个不可思议的花朵可以通过梦境,把国家应有的姿态传达给做梦者。砥尚说让采麟见到华胥之梦,就是说要创造出一个华胥之国给她。

作为凭证,砥尚把一个如同翡翠的树枝放到采麟手里,让她握住。

“这个交给你,这样你每晚都可以见到梦想逐渐接近的样子了。”

采麟点着头把宝重紧抱在怀里。采麟眼中的砥尚,浑身上下洋溢着希望而且充满自信,怀抱着采麟的臂弯那么坚实有力、侧脸的表情那么刚毅凛然,意志坚定的双眸就像在凝视着灿烂的未来。采麟胸中充满了自豪,甚至希望眼前着既有白日般灿烂又有夜晚般平静的瞬间可以永远停留下来。

——我会让你见到华胥之梦。

把怀中的花朵挨向脸颊,这样切肤的苦痛究竟因为什么。只要闭上眼睛,仿佛现在也能清晰的看到宁立在金黄色岸边的砥尚和自己的身姿,即使在记忆中那样耀眼鲜明。泪水不停地滴落下来。

——让你见到华胥之梦……

景象隐约在光亮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因为约定好了的。

“什么也不用担心……是这样吧,朱夏?”

被采麟问到,朱夏勉强做出笑容。

少女盖着锦缎的被子,靠坐在雍容华贵的床塌上,微倾着带着病容的白皙脸庞望向朱夏,像在恳求回答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消瘦的脸颊上留着几道树枝划过一样的伤痕。

“……当然是这样,台辅。”

少女像是安心了似的露出微笑,用手里握着的树枝擦拭脸颊,于是脸颊上又留下一道令观者心痛的伤痕。

在脸上划出伤痕的是不知何物的枯树枝,如果是用宝玉制成的花枝当然不会干枯。华胥华朵有采麟传到了王弟驯行手中,驯行向采麟求得华胥华朵后,又献给了与黄帝同样迷茫于治世的兄王。

(台辅连这个,都忘记了……)

朱夏的视线落到自己放在膝头紧握的双手上,自己的双手微微颤抖着。

早听说了台辅身体不适。因为这个原因,台辅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然后近半个月来甚至未见身影。宫中开始出现不稳的流言——本来,身为麒麟的宰辅身体不可能会有太大不适,那么长时间卧病在床的病名就只有一个。

麒麟选择王。被选中的王如果失去正道,令百姓疾苦、使国土荒废,其责任就要由选择了王的麒麟承担。介由麒麟选择了王的天,通过剥夺麒麟的生命,把王赶下玉座。这种因为王失去正道而得的病称为失道。

宰辅失道意味着王朝的终焉。采麟身体不适到底是因为什么,诸官为了知道原因开始奔走。但是官员们没有办法了解关在居宫不出来的采麟的情况。向宰辅的近随请求探望也不被允许,宰辅主治医的黄医也对病情闭口无言。束手无策的冢宰和六官长只好凑到一起硬着头皮造访宰赋居住的任重殿,然后终于只有朱夏一人被允许了面会。

把其他六官长和冢宰放在一边只允许自己面会,对此朱夏本来心存疑问。但实际上采麟的病状已经到了无法下床的地步,因为需要直接来到病榻上才行,所以只对唯一是女性的朱夏允许了面会。朱夏在进入卧室后,终于明白了理由。

(宰辅病着……)

砥尚的王朝开始崩坏。这一点,看到采麟的样子就非常清楚了。

“——大司徒。”

女官催促一直俯首不语的朱夏,告之她到了该退出的时间。

朱夏点了头,把手轻轻放在依然紧抱着枯枝的采麟手上。

“台辅,微臣就此告退,请您好好休息。”

采麟像是收了惊似的抬起头。

“朱夏也要弃我不顾吗……?”

“才国里怎么可能有人弃台辅不顾。”

“但是,主上舍弃了,舍弃了我、才、还有百姓。”

“怎么可能,不会是这样的。主上只是暂时陷入迷茫而已,很快就会恢复原来的样子的。”

采麟朝苦笑的朱夏用力地摇着头。

“撒谎。一切都是在撒谎……明明说过要让我看到像梦境中一样美好的华胥之国的。”

“主上会让您见到的。长久治世的中途总会遇到曲折崎岖,现在也只是那样而已的。”

“撒谎!”

采麟喊着,消瘦而缺乏生气的脸上,只有目光中闪着绝望的色彩。这表情看起来简直像在憎恨。与慈悲等意的少女竟然会显露出这样的表情,朱夏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华胥之国……”

沙哑的声音像在诅咒。尽管如此,采麟仍紧紧把树枝抱在怀里不放,就像紧抓着最后的希望一样。

“台辅,请您休息吧。”

“从一开始就全部是梦,一直都在背道而驰!”

采麟像是想留住朱夏似的握住她的手臂。

“……救救我,好痛苦,身体就像被四分五裂一样!”

这些没有能够回复的语言,采麟因病消瘦的手像要嵌入手臂似的紧紧抓住她。

“台辅,请您休息。”

这时女官插了进来,望望朱夏使眼色催促她退出。

“大司徒也到此为止吧,不能更久了。”

朱夏点点头,转身离开病榻。身后传来的唉嚎如同针扎般刺痛着她的背脊。

“撒谎、撒谎!梦境和才重叠的时候连一次也没有过!”


朱夏带着被唉嚎鞭打般的心情走出堂室。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本来砥尚是被周围所有人称颂的人杰。以破格的速度升如大学,只用两年便从所以教师那里得到了修了的允许。出了大学的人,照惯例一般被登用为下士直接进入国府,由府吏或胥徒这样的下官开始做起。

砥尚被众目瞩目,前途光明——但是,他厌恶现王,不愿参与国政而直接下了野。

当时的才正值扶王治时末期,国家日趋衰败。愚政持续,法律改革越改越糟糕。受到官民指弹的扶王开始自暴自弃,沉溺酒色,乃至后来放弃政务。对王进谏的高官多数被冷落更迭。砥尚成为这样下野的官吏的食客,靠其庇护支持在揖宁聚集同志,提出纠弹扶王的主张,众多同样愤满于扶王失政的年轻人开始集结在砥尚身边。朱夏也是其中一人。

以砥尚为首的年轻人集团得到民众的支持自称高斗,在扶王在位时期立于民众先头与国家的昏庸无道对抗,扶王倒毙后又与荒芜斗争。待里祠刚一揭起黄旗,砥尚便前往升山,然后众望所归地得到了采麟的选定。

砥尚的登基在每个人看来都理所当然的结果。不光采麟,所有认识砥尚的人都对新王深信不疑。可是——其王朝在仅仅度过二十年后竟然就要沦亡。

朱夏像逃走似的穿过庭院回到前殿。六官长脸上都带着紧张不安的神气等待着朱夏的归来,几人看到她后站起身形,朱夏禁不住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六官长皆为高斗出身。大都与朱夏同样,年纪轻轻就进入了朝廷。对这些曾经一同讴歌过理想、共同与荒芜斗争过的同伴,朱夏熟知他们每一个的为人,了解他们对新王的信赖、对新王的期待,如同对自己的是一样清楚,对这样的他们,朱夏无法把眼下最险恶的事态已经发生的事实说出口。

也许是从朱夏的表情上悟到了事态,众人的神情变的充满苦涩。站着的人像用尽了力气一样颓然坐了下来。

沉默与过于沉重的叹息。过了良久,一个人站起来催促众人退出,是朱夏的丈夫、冢宰的荣祝。

“呆坐在这里事态也不会改变。想确认的事情确认过了,既然疑念得到了证实,那只有正式地考虑对处。”

荣祝环视着垂头丧气的六官长,抬高嗓音接着说道:

“现在就这样消沉怎么行,从现在开始不正需要我们这些作臣下的来努力吗?”

听到荣祝的呵斥,六官长沉痛地点着头站了起来。他们退出后,只有朱夏和荣祝留在原地。然后荣祝也走出堂室,朱夏并肩追上。这时荣祝低声说道:

“……你觉得会痊愈吗?”

“当然……会……”

当然会痊愈,朱夏想这样回答,但没能说出口。因为她听说过,以前已经失道的宰辅中又治愈的例子极其稀少。

砥尚是代表国家命运的王。不仅如此,对荣祝来讲也是表兄弟、是数十年来的朋友,他们像兄弟一样长大,砥尚离开关厢后荣祝也一直是他最好的友人。砥尚在揖宁举起高斗的旗帜时,荣祝第一个前去投奔。此后一起追求理想、一起与荒废奋斗至今。面对这样的荣祝,朱夏无法说出砥尚天命已尽,更无法敷衍着说出只能安慰一时的话语。

仿佛看透了朱夏的踌躇,荣祝在回廊中停住脚步,短短呻吟着把手抵在额头上。朱夏无言的把手贴在因苦闷而低垂着头的荣祝背上。回廊上,园林里一面的桃花齐齐开放,无数花瓣随着风吹飘舞降落。如同梦幻乡一样美丽,也引发人无限的忧伤。

(华胥之梦……)

也许的确是像梦一样的存在。

三十年前,朱夏只是一个对扶王的治世不满的少学学生。为了上少学,她离开故乡来到揖宁,然后加入高斗,与荣祝相遇,与砥尚相遇。朱夏他们那时抱负着一个梦想,一个国家应该如何如何的美丽的梦。每个人都相信着这个梦想,相信只要实现它,国家就会美好的如同华胥之国。他们彻夜畅谈未来,讨论立于国民先头的扶王的堕落和——之后他们与荒废斗争的辉煌过去。在那个高昂的时代中,朱夏与荣祝誓约共同支持砥尚下去。朱夏二十二,荣祝二十六,砥尚二十五。之后仅过三年,砥尚登上了玉座。

回顾过去,那个时代才仿佛身在梦中,令人心疼般的耀眼——年轻时的自己。

过了良久,荣祝抬起头。

“你觉得这样做好,朱夏?”

“台辅能否治愈取决于砥尚是否能回到正道。我们只有尽力进谏……”

“进谏什么,怎样做?”

被荣祝诘问,朱夏穷于回答。

“如果有应该进谏的地方请告诉我,砥尚到底哪里有问题?”

朱夏摇摇头。

——如果知道这一点就好了。

“需要进谏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我对那个砥尚谏言?”

对这句话朱夏也没有能回答。如果砥尚像扶王一样搁置政务不顾整日玩乐,或者对人民横暴惨虐。这样导致失道可以理解,也知道怎样进谏。可是,砥尚自登基以来,一直都诚心地竭心尽力。在朱夏看来,砥尚从登基至今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以国家应有的姿态为目标,贯彻着正道。

只看砥尚的样子,根本没有可能会失道。可一旦把视线转向国土,就会明白采麟的失道实在理所当然。朝歌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得到整治,国土荒废,国民身陷穷困,到处能听到百姓对在位只有二十余年的王谴责的骂声。听到采麟身体不适后马上就和失道的流言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就是因此。才很明显的走向衰败了。

砥尚也明白这一点,去年已经在面露焦色,新年一过,采麟开始频频述说身体不适后更是显露慌张。但不久之后,砥尚把这些状况看作天给他的试炼,突然变的能够接受了,激励众官说这是天在试炼我们是否拥有克服坎坷的力量,明言只要更加遵循正道加倍努力,采麟的不适总会痊愈,国家也能恢复正轨——但是。

避开荣祝的目光,朱夏望向如梦幻般飘落的花瓣。梦在逝去,就像眼前这个园林的春天一边凋零一边逝去一样。


翌日的六朝议在沉重的空气中开始了。聚集在朝堂的六官相互回避彼此的视线沉默着。尽管颁布了箝口令,采麟失道的消息还是悄悄传播开来。从四周不时投向唯一与采麟面会过的朱夏的视线,证明着这一点。

1(下)

荣祝昨晚直到最后也没有回官邸。是因为执务繁忙还是去见了砥尚,朱夏环视朝堂寻找他的身影,然后在角落看到了受到打击一样低垂着头望着地面的荣祝。

全员聚齐的铜锣敲响了,整列好的官吏们静静由朝堂向外殿走去。这段距离并不短,但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随着接近外殿,笼罩在队列上的紧张感也越发变的强烈。进入外殿,诸官整列坐下来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甚至足以刺痛人的皮肤。

每个人都避开眼神不去往玉座的方向看。铜锣声一变珠帘垂下了。官吏们都不知不觉地感到窒息,珠帘后即将出现被天意放弃的王的身影。在微微动弹身体引起的衣服摩擦音都会扎人般回响的静寂中,铜锣再一次打响,平伏着的众官前面的珠帘拉了起来。现在看到砥尚的表情比任何事都使人难过。

但从太宰那里还是传来了仰起头来的号令。号令之后,朱夏他们必须抬起头面对玉座上的王。艰难地抬起头,视线的前方,端坐在漆黑玉座上的正是砥尚的身姿。

朱夏的胸口像是受到了撞击。身着玄黑的大裘,端坐在背靠金色屏风、饰满螺钿宝石的玉座上的砥尚,一如既往的威风堂堂。身形挺拔威武,容貌显露英知,俯视诸官的双眸依然涨满着强烈的霸气、散发着夺目的威严。

按照太宰的号令行毕三叩之礼,荣祝站起身形准备秉奏议事。这时砥尚举起手制止了荣祝,环视诸官,用浑厚有力的声音说道:

“台辅由于近来身体不适,今天也不能参加朝议。”

说完,砥尚把自高斗时代起丝毫未变的面孔朝向诸官。

“对台辅身体的不适,我听到了不稳的流言。朝歌止步不前的状况也许让诸官有所 不安,但正如我多次将过的那样,我不认为这是停滞或是后退。”

众官的视线齐齐集中到砥尚身上。

“治理国家不可能容易到一帆风顺,有辛苦有不安理所应当。自然也会有止步不前的时候,没有反而奇怪。之后朝着理想施政至今。失去了理想或许就会失道,但是我很清楚国家应有的姿态是什么,而且毫无差错的在朝着那个方向施政治国。不论现在的道路看起来多么难以攀登,我都有绝对的确信说这就是正道。如果有人对我感到不信,那不是因为我迷失了正道,而是你们的理想,因为不堪攀登险途的艰苦产生了动摇。”

朱夏惊呆了,她的确在对理想感到迷惑。因为现实情况实在已经严峻到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步,不论怎样奋斗都无法改观国家状况的原因,难道不正是因为理想本身有问题吗。对这一点朱夏的确在怀疑。

就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砥尚把视线停在朱夏身上,微微露出笑容。

“我没有丝毫动摇。我依然看得见,你们也应该看得到。”

这样说完,砥尚环视排列着跪在外殿的臣下。

“不可因为失望与困难就挫折迷茫。”

像被砥尚充满自信并且坚强有力的声音折服了一样,朱夏身边的大司寇深深伏拜了下去,接着左右传来众人纷纷伏首扣头的声响。朱夏困惑的抬眼望去,只看到荣祝一个人带着疲惫的恋上流露出强烈的失意。荣祝被着脸伸伸叹息着向诸官的方向望去,然后视线停在朱夏脸上,无力的摇了摇头。朱夏悲痛的垂下了头。

果然,荣祝昨夜果然去拜访了砥尚。他们一定用了一整夜来谈论才的现状、采麟的状况。经过一夜的交谈,砥尚得到的结论就是这个。朱夏带着绝望的心情明白了这一点。

对砥尚的疑念、对理想的疑惑,的确是由于失望和困苦产生的。

(但是……)

朱夏见到了采麟。那个样子不是失道是什么。等同于慈悲的少女,在病床上诅咒着砥尚——那个眼神简直就像在憎恨。


超议过程中,朱夏一直忍耐着内心有如乌黑的泥浆在不停翻涌的苦闷,待在砥尚面前让她感觉无比辛苦。但结束朝议,看不见砥尚后,内心又会充满不安和悲伤。朱夏带着忧郁无比的心情回到了官邸。

“您回来啦——怎么了,不要紧吗?”

朱夏回到主楼,出来迎接的青喜没等露面就这样问道。大概是从门卫那里听说了朱夏回来的消息,青喜手里拿着茶器,微微弯下腰担心地看这朱夏。

“您脸色比出去时还糟糕啊。”

“不要紧,只是有一点疲劳。”

“是这样吗?”

青喜语气里带着怀疑,把茶器放在桌子上,又唠叨着空气不好、灯光太强,然后前前后后忙着整理起房间——打开窗户、捻小烛台的灯火、移动屏风。

身材短小地青喜跑来跑去忙碌的样子简直就像燕子。朱夏终于松了一口气,青喜总是不可思议地能让她平静下来。

“所以我不是总跟您说不可以熬夜的嘛。昨晚也到很晚都没睡使吧,我可是眼睁睁看到您房间的灯火亮着哦。”

“这样说来,青喜也熬夜了,对吧?”

“我不要紧。姐姐工作出去后,我扔下手里的活想睡多久午觉都可以。”

朱夏轻轻笑了。虽然青喜叫朱夏姐姐,但他并不是朱夏和荣祝的弟弟。青喜本来是在扶王殁身后的混乱中失去双亲的孤儿。收养了父母双亡的青喜,并把他放在身边抚养长大的是荣祝的母亲慎思。慎思同时也是砥尚的叔母,为人柔和慈祥、人品出众。她代替侄子早早去世的母亲,给了砥尚不少影响。为了报答养育之恩,砥尚登基后,封任慎思为三公中次席的太傅。受到慎思熏陶的青喜,从少年时代起就出入高斗照顾服侍荣祝。称荣祝兄长,称朱夏姐姐,十九岁后毫不计较的自愿成为荣祝身边的胥,加入仙籍,之后一直照顾官邸的事物。

“兄长会回来吧?”青喜担心的望着大门。

“不一定……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

“今天情况怎么样?”

“朝议开始前气氛很紧张……不过,砥尚让众官完全平静下来了。”

朱夏说着,难过的笑了笑。听朱夏说完朝议的情况。青喜皱起眉头。

“主上现在还那么有自信啊……”

“有自信反而更糟……”

受到砥尚锐气的影响恢复生气的诸官中,只有朱夏仍然意志消沉。砥尚充满霸气的样子和信赖砥尚百官的样子让她感到心头无比沉重。

砥尚是所谓的飘风之王。据说飘风之王要么是杰出人物要么相反,但是至少朱夏他们、高斗的同伴们对砥尚无比杰出这一点深信不疑。最先去升山是当然,得到选定也是当然,砥尚如同疾风般的登基对朱夏他们来说是毫无疑问的事。民众也对高斗——砥尚给予支持。砥尚满心欢喜的迎来了玉座;新朝廷迅速整备就绪了;高斗里聚集了足以支撑新政府的人才,抱负着同样理想的同伴。应该前进的道路十分明确,整个朝廷步调完全一致。空位造成的荒废控制在最小限度,新朝廷转眼间整顿完毕开始了行进。这是新王朝辉煌的开幕,每个人都这么想。

可是,实际中的才没有像朱夏他们想象的那样改变,王朝从一开始就遇到了无数挫折。

砥尚首先考虑一扫放弃政务的扶王治世下滥用国权蛀空国库的恶吏。众多官吏被罢免,但这样一来国家变的无法运行下去了——这个大概不是砥尚的过错,朱夏这样认为。

“明明需要改正错误……仍坚持说有自信,这就是说不会反思啊。”

“是啊……不过怎么说呢,也许该说真不愧是砥尚大人吧,那种情况下还能稳住百官,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对对方感到不信时其实是因为自己在迷茫,原来如此。”青喜自己感慨地点着头,在圆圆的脸上做出酒窝笑着说道,“果然是跟凡人不一样啊。砥尚大人不会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失道的,一定不会的。”

“是啊,”朱夏无力地笑着回答。

2(上)

和朱夏的担心相反,官吏的多数被砥尚充满直线的言论感召,好象从迷茫中重新站了起来。采麟失道的消息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即便确有其事,只要加倍努力就一定能让才好转,采麟的病也一定会痊愈。朝廷整体充满了这样乐观的气氛。国府恢复了生机,但对朱夏来讲这样反而让她难过。

砥尚对国府的指导也比以往更加投入。可是尽管热情高涨,国府仍然变得更加混乱。砥尚的言行并没有像他本人讲的那样有确信,反而急速地变得迷乱。中午这样说的事,到了傍晚又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这种情况变得再三出现。在朱夏看来,砥尚听到采麟失道后果然产生了动摇,反复无常的政令就是他开始失去自我的体现。

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砥尚的行动看起来对自己处境窘迫的现实依然毫无自觉。只要有谁指责砥尚混乱迷失就一定会遭到斥责。当被忽左忽右的政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司寇向砥尚谏言、反被激昂的砥尚猛烈的责骂既而被更迭后,官吏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闭而不视的事实,砥尚到底还是在失去正道——。

官吏们再次开始意志消沉。晨钟正待敲响的时刻,朱夏被青喜摇醒。

“……青喜?”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请赶快起来,小宰前来探访了。”

朱夏吃惊地从卧床中坐了起来,很意外天官长次官在这个天色未明的时间突然特意来访。

“……是什么事情?”

“好象有什么很保密的事,小宰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我尽量劝他冷静,请您尽快赶来。我先请他在客厅等候了。”

“荣祝呢。”

“姐姐睡过后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待在书房。因为姐姐这边起身要花些时间,我稍后在去唤他起来。真难为他了。”

好吧。朱夏点点头,赶忙开始起身穿衣。整理衣衫的手颤抖着,马上在念头中出现的,是采麟的事情。难道——已经。

朱夏带着微微的眩晕走出卧室,赶到客厅,看到小宰苍白的脸色,正打算询问的时候,荣祝也赶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小宰带着明显的颤抖俯身跪拜下来。

“请冢宰至急移步至左内府。”

“台辅……发生了什么?”

荣祝看来也想到了这个。但是小宰摇摇头。

“不是台辅,是太师——太师去世了。”

朱夏吃惊地和荣祝对望了望。

砥尚登基的同时,把亲兄弟、两亲都加入仙籍,招入王宫授予了官位。其父大昌原本就因其人品高尚很有名望,大昌的弟妹中也以慎四为代表人人德高望重。其弟驯行也从高斗时代开始支持着砥尚。砥尚封与其亲族官位,迎父亲大昌为三公之首太师,慎思位具其次的太傅,驯行为末席的太保。照惯例他们居住在专用来让王的亲族居住的东宫,深具在东宫的大昌身上绝对没有道理会突降如此奇祸。一旦加入仙籍,不可能会突然身染急病。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是……有什么人把太师的头颅……”

朱夏禁不住惊呼出来,荣祝则弹立起来逼近小宰追问。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是说太师被人杀害了?”

“是的,”小宰平伏着回答。

事件在天未明时发生了。王宫深部的长明宫内负责宿卫的下官的地方,慎思闯了进来,带着从未见过的慌乱,向下官述说正殿的样子不对。

慎思和砥尚的父亲大昌同住在长明宫。大昌在正殿,慎思在别殿。夜里慎思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唤醒。也许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某种预感,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的醒来,总觉得正殿的方向有什么不对,然后就去了长明殿。进到堂室就见到了这个情景,慎思指着前面对自己带来的下官如此说道。

下官向堂室望去,惊呆了。家具散落着倒下的室内四处飞溅着血迹,地上留下了大片的血滩。头颅几乎完全被切断的大昌的尸体横卧在血滩上。

“……是母亲发现的吗?母亲她……”

“受到了些惊吓,但还保持着理智。”

下官叫醒同僚,把慎思交与其看护,然后去召唤在东宫门殿守卫的夏官,但发现长明宫的大门敞开着,而在门殿负责夜勤的两名门卫也同大昌一样被杀害了。

“……那么,都有谁出入不知道吗,住在东宫的其他人吗?”

“都在自己的宫殿里。只是,太保现在不在。”

“胎保——驯行?”

“是的,”小宰抬起褪去血色的脸接着说道,“下官们正在到处寻找,现在还没有发现。问过太保居所嘉永宫的下官,说是太保说要去拜访太师就出了宫,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

意味深长的沉默。王父的死、然后是王弟的失踪——这在意味着什么吗。

“……难道。”

朱夏呢喃着望向荣祝,然后很快的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驯行和兄长砥尚相反,为人木纳谨慎。这样的驯行不可能对人做出暴行,更不用说大昌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决不可能下毒手杀害。

像是看透了朱夏的想法一样,荣祝点了点头。

“总之要先找到他才行——还有,主上那边呢?”

“已经禀报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眼下只安排人传达给主上——还有六官长。主上和太傅、太宰在左内府等候冢宰,说是想尽早当面商谈。”

“我马上去。”

荣祝说完,迅速整理好着装便向内殿的左府赶去。朱夏送出荣祝后,颓然坐到主楼的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2(下)

在王朝不稳、百官惶惶的这个时期,遇到这样悲惨的事件。而且偏偏是王父被杀害,而王弟又下落不明。他们居住的东宫,位于守备森严的王宫的最深部。是除了王、在宫中居住的人和服侍在这些人侧近的天官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入的禁域。慎思是荣祝的生母,但即使是荣祝也一次都没能造访住在东宫的母亲。负责护卫的夏官守卫也只能到东宫门为止。因为东宫所处王宫的最深处,所以只需要守住门就足够了。

(为什么……)

在朱夏蹲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时,一盏茶器带着芳香一起被送到了眼前。

“今晚你一直呆在很低的地方啊。”

“……青喜。”

“放低腰身(译注:指为人谦逊)虽然是好事,不过这样子会让身体着凉哦。”

青喜笑着露出酒窝,拉着朱夏的手,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好了,冷静下来。看起来应该不是谋反。”

“不是……谋反?”

“如果有人想谋反,杀害太师又有什么意义?”

“是……是啊。”

呢喃着,朱夏拿起茶器,手掌中传来茶器的温暖。

“这的确不是谋反。这样说来是什么人……基于私怨的行为。但会是谁?”

“想象不到。不过基本能出入东宫的除了住在那里的人,就只有负责勤务的天官和守卫东宫门的夏官、兵卒了。”

“你是说这其中的人?”

“应该是吧,虽然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会有这种事。太师根本不是会招人怨恨的人……而且想一想,东宫内是不允许带刀刃进来的。守卫东宫门的夏官虽然带着兵器,但也不允许在佩刀的情况下进入门的内侧。就算主上也不能带剑入内——出来住在东宫内的人。”

朱夏几乎把手中的茶器弄掉在地上。

“青喜——难道……!”

“不过不可能是东宫内的各位大人——话不听到最后可不行哦。”

“啊……嗯,是啊。”

“长明宫的门卫被杀说明有什么人来访过,因为门卫整夜在门殿负责守卫。不过如果不是住在东宫的人,在访问长明宫之前首先要通过东宫的门是吧?但既然在东宫门被看到了,那么就算被长明宫的门卫看到也应该不要紧才对是吧?”

“青喜,如果这样说那凶手只能还是东宫里的人了。”

“所以啊,”青喜笑了一笑说道,“我不是说了,话要听到最后才行——如果是东宫外的人,必须通过东宫门。而那里当然有门卫昼夜守卫,想不被发现的通过根本不可能,而且夜里本来只有拜托门卒开门才能通过。这样就意味着是居住在东宫内的人。东宫的各个宫之间相互独立是吧,宫与宫之间各筑有门扉,每道门都有门卫,而夜晚则会把门锁上再加以夜勤看守。那么东宫的什么人为了访问长明宫,必须首先从自己住处的宫门出去才行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

“对吧?但是做出罪行的这个人要怎么封住自己住处的门卫的口呢?”

“这个……大概会像对长明宫的门卫那样……”

“杀掉不就好了是吧?当然杀掉的话门卫们自然永远不能开口了,但门卫被杀本身就会成为住在那里的人外出过的证据。”

“那……是谁?不是东宫的人,也不是东宫外面的人。”

“一般的去考虑的话,不见行踪的太保恐怕最可疑。但我也认为不会是驯行大人。”

这样说着,青喜突然歪了歪头。脸上显露出奇妙的表情。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偶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但肯定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

“什么事?”

“不敢说,我想到了还有一个门。”

“还有一个?”

“对,在东宫的深处。”

朱夏睁大了眼睛——的确有,是后宫至东宫的后门,通过那道门就可以不必通过东宫门就进入东宫。

“……砥尚。”

确实,只有砥尚可能。砥尚夜间在王居宫的正殿休息,正殿的里面是后宫。砥尚因为没有妻妾,所以后宫完全无人,而这个后宫的背面的确通往东宫的后门。没有被使用的后宫现在彻底关闭着,因为其他出入口的门也关着所以那里应该没有门卫。也就是说只要在正寝的人,取下闺门的门闩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到地进入东宫。

“啊啊,不要那样吓的脸色发白的。不可以瞎猜哦,一定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

朱夏脑海里划过一道思绪。对大司寇的谏言表现地激昂,叱骂之后又撤其职位的砥尚。最近的砥尚和他意气轩昂的态度,明显地失去着尺度。万一是大昌对砥尚谏言,最后变成了争执——

“不行不行。其实不管是东宫还是后宫,区划开的只不过是隔壁而已。虽然规则上在王宫里不可以乘坐会飞的骑兽,但这也只是按照惯例如此,并不是真的乘坐不了。只要有能飞的骑兽,隔壁根本不算问题。穿过围绕王宫的云海,就是从他国一样可以进入东宫。隔壁和门只是在观念上隔开了东宫,实际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

“是……是啊。”

青喜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又微微泛起愁色。

“倒是台辅更让人担心啊,在王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2

和朱夏的担心相反,官吏的多数被砥尚充满直线的言论感召,好象从迷茫中重新站了起来。采麟失道的消息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即便确有其事,只要加倍努力就一定能让才好转,采麟的病也一定会痊愈。朝廷整体充满了这样乐观的气氛。国府恢复了生机,但对朱夏来讲这样反而让她难过。

砥尚对国府的指导也比以往更加投入。可是尽管热情高涨,国府仍然变得更加混乱。砥尚的言行并没有像他本人讲的那样有确信,反而急速地变得迷乱。中午这样说的事,到了傍晚又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这种情况变得再三出现。在朱夏看来,砥尚听到采麟失道后果然产生了动摇,反复无常的政令就是他开始失去自我的体现。

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砥尚的行动看起来对自己处境窘迫的现实依然毫无自觉。只要有谁指责砥尚混乱迷失就一定会遭到斥责。当被忽左忽右的政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司寇向砥尚谏言、反被激昂的砥尚猛烈的责骂既而被更迭后,官吏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闭而不视的事实,砥尚到底还是在失去正道——。

官吏们再次开始意志消沉。晨钟正待敲响的时刻,朱夏被青喜摇醒。

“……青喜?”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请赶快起来,小宰前来探访了。”

朱夏吃惊地从卧床中坐了起来,很意外天官长次官在这个天色未明的时间突然特意来访。

“……是什么事情?”

“好象有什么很保密的事,小宰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我尽量劝他冷静,请您尽快赶来。我先请他在客厅等候了。”

“荣祝呢。”

“姐姐睡过后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待在书房。因为姐姐这边起身要花些时间,我稍后在去唤他起来。真难为他了。”

好吧。朱夏点点头,赶忙开始起身穿衣。整理衣衫的手颤抖着,马上在念头中出现的,是采麟的事情。难道——已经。

朱夏带着微微的眩晕走出卧室,赶到客厅,看到小宰苍白的脸色,正打算询问的时候,荣祝也赶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小宰带着明显的颤抖俯身跪拜下来。

“请冢宰至急移步至左内府。”

“台辅……发生了什么?”

荣祝看来也想到了这个。但是小宰摇摇头。

“不是台辅,是太师——太师去世了。”

朱夏吃惊地和荣祝对望了望。

砥尚登基的同时,把亲兄弟、两亲都加入仙籍,招入王宫授予了官位。其父大昌原本就因其人品高尚很有名望,大昌的弟妹中也以慎四为代表人人德高望重。其弟驯行也从高斗时代开始支持着砥尚。砥尚封与其亲族官位,迎父亲大昌为三公之首太师,慎思位具其次的太傅,驯行为末席的太保。照惯例他们居住在专用来让王的亲族居住的东宫,深具在东宫的大昌身上绝对没有道理会突降如此奇祸。一旦加入仙籍,不可能会突然身染急病。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是……有什么人把太师的头颅……”

朱夏禁不住惊呼出来,荣祝则弹立起来逼近小宰追问。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是说太师被人杀害了?”

“是的,”小宰平伏着回答。

事件在天未明时发生了。王宫深部的长明宫内负责宿卫的下官的地方,慎思闯了进来,带着从未见过的慌乱,向下官述说正殿的样子不对。

慎思和砥尚的父亲大昌同住在长明宫。大昌在正殿,慎思在别殿。夜里慎思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唤醒。也许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某种预感,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的醒来,总觉得正殿的方向有什么不对,然后就去了长明殿。进到堂室就见到了这个情景,慎思指着前面对自己带来的下官如此说道。

下官向堂室望去,惊呆了。家具散落着倒下的室内四处飞溅着血迹,地上留下了大片的血滩。头颅几乎完全被切断的大昌的尸体横卧在血滩上。

“……是母亲发现的吗?母亲她……”

“受到了些惊吓,但还保持着理智。”

下官叫醒同僚,把慎思交与其看护,然后去召唤在东宫门殿守卫的夏官,但发现长明宫的大门敞开着,而在门殿负责夜勤的两名门卫也同大昌一样被杀害了。

“……那么,都有谁出入不知道吗,住在东宫的其他人吗?”

“都在自己的宫殿里。只是,太保现在不在。”

“胎保——驯行?”

“是的,”小宰抬起褪去血色的脸接着说道,“下官们正在到处寻找,现在还没有发现。问过太保居所嘉永宫的下官,说是太保说要去拜访太师就出了宫,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

意味深长的沉默。王父的死、然后是王弟的失踪——这在意味着什么吗。

“……难道。”

朱夏呢喃着望向荣祝,然后很快的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驯行和兄长砥尚相反,为人木纳谨慎。这样的驯行不可能对人做出暴行,更不用说大昌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决不可能下毒手杀害。

像是看透了朱夏的想法一样,荣祝点了点头。

“总之要先找到他才行——还有,主上那边呢?”

“已经禀报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眼下只安排人传达给主上——还有六官长。主上和太傅、太宰在左内府等候冢宰,说是想尽早当面商谈。”

“我马上去。”

荣祝说完,迅速整理好着装便向内殿的左府赶去。朱夏送出荣祝后,颓然坐到主楼的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王朝不稳、百官惶惶的这个时期,遇到这样悲惨的事件。而且偏偏是王父被杀害,而王弟又下落不明。他们居住的东宫,位于守备森严的王宫的最深部。是除了王、在宫中居住的人和服侍在这些人侧近的天官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入的禁域。慎思是荣祝的生母,但即使是荣祝也一次都没能造访住在东宫的母亲。负责护卫的夏官守卫也只能到东宫门为止。因为东宫所处王宫的最深处,所以只需要守住门就足够了。

(为什么……)

在朱夏蹲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时,一盏茶器带着芳香一起被送到了眼前。

“今晚你一直呆在很低的地方啊。”

“……青喜。”

“放低腰身(译注:指为人谦逊)虽然是好事,不过这样子会让身体着凉哦。”

青喜笑着露出酒窝,拉着朱夏的手,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好了,冷静下来。看起来应该不是谋反。”

“不是……谋反?”

“如果有人想谋反,杀害太师又有什么意义?”

“是……是啊。”

呢喃着,朱夏拿起茶器,手掌中传来茶器的温暖。

“这的确不是谋反。这样说来是什么人……基于私怨的行为。但会是谁?”

“想象不到。不过基本能出入东宫的除了住在那里的人,就只有负责勤务的天官和守卫东宫门的夏官、兵卒了。”

“你是说这其中的人?”

“应该是吧,虽然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会有这种事。太师根本不是会招人怨恨的人……而且想一想,东宫内是不允许带刀刃进来的。守卫东宫门的夏官虽然带着兵器,但也不允许在佩刀的情况下进入门的内侧。就算主上也不能带剑入内——出来住在东宫内的人。”

朱夏几乎把手中的茶器弄掉在地上。

“青喜——难道……!”

“不过不可能是东宫内的各位大人——话不听到最后可不行哦。”

“啊……嗯,是啊。”

“长明宫的门卫被杀说明有什么人来访过,因为门卫整夜在门殿负责守卫。不过如果不是住在东宫的人,在访问长明宫之前首先要通过东宫的门是吧?但既然在东宫门被看到了,那么就算被长明宫的门卫看到也应该不要紧才对是吧?”

“青喜,如果这样说那凶手只能还是东宫里的人了。”

“所以啊,”青喜笑了一笑说道,“我不是说了,话要听到最后才行——如果是东宫外的人,必须通过东宫门。而那里当然有门卫昼夜守卫,想不被发现的通过根本不可能,而且夜里本来只有拜托门卒开门才能通过。这样就意味着是居住在东宫内的人。东宫的各个宫之间相互独立是吧,宫与宫之间各筑有门扉,每道门都有门卫,而夜晚则会把门锁上再加以夜勤看守。那么东宫的什么人为了访问长明宫,必须首先从自己住处的宫门出去才行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

“对吧?但是做出罪行的这个人要怎么封住自己住处的门卫的口呢?”

“这个……大概会像对长明宫的门卫那样……”

“杀掉不就好了是吧?当然杀掉的话门卫们自然永远不能开口了,但门卫被杀本身就会成为住在那里的人外出过的证据。”

“那……是谁?不是东宫的人,也不是东宫外面的人。”

“一般的去考虑的话,不见行踪的太保恐怕最可疑。但我也认为不会是驯行大人。”

这样说着,青喜突然歪了歪头。脸上显露出奇妙的表情。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偶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但肯定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

“什么事?”

“不敢说,我想到了还有一个门。”

“还有一个?”

“对,在东宫的深处。”

朱夏睁大了眼睛——的确有,是后宫至东宫的后门,通过那道门就可以不必通过东宫门就进入东宫。

“……砥尚。”

确实,只有砥尚可能。砥尚夜间在王居宫的正殿休息,正殿的里面是后宫。砥尚因为没有妻妾,所以后宫完全无人,而这个后宫的背面的确通往东宫的后门。没有被使用的后宫现在彻底关闭着,因为其他出入口的门也关着所以那里应该没有门卫。也就是说只要在正寝的人,取下闺门的门闩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到地进入东宫。

“啊啊,不要那样吓的脸色发白的。不可以瞎猜哦,一定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

朱夏脑海里划过一道思绪。对大司寇的谏言表现地激昂,叱骂之后又撤其职位的砥尚。最近的砥尚和他意气轩昂的态度,明显地失去着尺度。万一是大昌对砥尚谏言,最后变成了争执——

“不行不行。其实不管是东宫还是后宫,区划开的只不过是隔壁而已。虽然规则上在王宫里不可以乘坐会飞的骑兽,但这也只是按照惯例如此,并不是真的乘坐不了。只要有能飞的骑兽,隔壁根本不算问题。穿过围绕王宫的云海,就是从他国一样可以进入东宫。隔壁和门只是在观念上隔开了东宫,实际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

“是……是啊。”

青喜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又微微泛起愁色。

“倒是台辅更让人担心啊,在王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2

和朱夏的担心相反,官吏的多数被砥尚充满直线的言论感召,好象从迷茫中重新站了起来。采麟失道的消息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即便确有其事,只要加倍努力就一定能让才好转,采麟的病也一定会痊愈。朝廷整体充满了这样乐观的气氛。国府恢复了生机,但对朱夏来讲这样反而让她难过。

砥尚对国府的指导也比以往更加投入。可是尽管热情高涨,国府仍然变得更加混乱。砥尚的言行并没有像他本人讲的那样有确信,反而急速地变得迷乱。中午这样说的事,到了傍晚又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这种情况变得再三出现。在朱夏看来,砥尚听到采麟失道后果然产生了动摇,反复无常的政令就是他开始失去自我的体现。

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砥尚的行动看起来对自己处境窘迫的现实依然毫无自觉。只要有谁指责砥尚混乱迷失就一定会遭到斥责。当被忽左忽右的政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司寇向砥尚谏言、反被激昂的砥尚猛烈的责骂既而被更迭后,官吏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闭而不视的事实,砥尚到底还是在失去正道——。

官吏们再次开始意志消沉。晨钟正待敲响的时刻,朱夏被青喜摇醒。

“……青喜?”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请赶快起来,小宰前来探访了。”

朱夏吃惊地从卧床中坐了起来,很意外天官长次官在这个天色未明的时间突然特意来访。

“……是什么事情?”

“好象有什么很保密的事,小宰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我尽量劝他冷静,请您尽快赶来。我先请他在客厅等候了。”

“荣祝呢。”

“姐姐睡过后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待在书房。因为姐姐这边起身要花些时间,我稍后在去唤他起来。真难为他了。”

好吧。朱夏点点头,赶忙开始起身穿衣。整理衣衫的手颤抖着,马上在念头中出现的,是采麟的事情。难道——已经。

朱夏带着微微的眩晕走出卧室,赶到客厅,看到小宰苍白的脸色,正打算询问的时候,荣祝也赶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小宰带着明显的颤抖俯身跪拜下来。

“请冢宰至急移步至左内府。”

“台辅……发生了什么?”

荣祝看来也想到了这个。但是小宰摇摇头。

“不是台辅,是太师——太师去世了。”

朱夏吃惊地和荣祝对望了望。

砥尚登基的同时,把亲兄弟、两亲都加入仙籍,招入王宫授予了官位。其父大昌原本就因其人品高尚很有名望,大昌的弟妹中也以慎四为代表人人德高望重。其弟驯行也从高斗时代开始支持着砥尚。砥尚封与其亲族官位,迎父亲大昌为三公之首太师,慎思位具其次的太傅,驯行为末席的太保。照惯例他们居住在专用来让王的亲族居住的东宫,深具在东宫的大昌身上绝对没有道理会突降如此奇祸。一旦加入仙籍,不可能会突然身染急病。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是……有什么人把太师的头颅……”

朱夏禁不住惊呼出来,荣祝则弹立起来逼近小宰追问。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是说太师被人杀害了?”

“是的,”小宰平伏着回答。

事件在天未明时发生了。王宫深部的长明宫内负责宿卫的下官的地方,慎思闯了进来,带着从未见过的慌乱,向下官述说正殿的样子不对。

慎思和砥尚的父亲大昌同住在长明宫。大昌在正殿,慎思在别殿。夜里慎思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唤醒。也许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某种预感,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的醒来,总觉得正殿的方向有什么不对,然后就去了长明殿。进到堂室就见到了这个情景,慎思指着前面对自己带来的下官如此说道。

下官向堂室望去,惊呆了。家具散落着倒下的室内四处飞溅着血迹,地上留下了大片的血滩。头颅几乎完全被切断的大昌的尸体横卧在血滩上。

“……是母亲发现的吗?母亲她……”

“受到了些惊吓,但还保持着理智。”

下官叫醒同僚,把慎思交与其看护,然后去召唤在东宫门殿守卫的夏官,但发现长明宫的大门敞开着,而在门殿负责夜勤的两名门卫也同大昌一样被杀害了。

“……那么,都有谁出入不知道吗,住在东宫的其他人吗?”

“都在自己的宫殿里。只是,太保现在不在。”

“胎保——驯行?”

“是的,”小宰抬起褪去血色的脸接着说道,“下官们正在到处寻找,现在还没有发现。问过太保居所嘉永宫的下官,说是太保说要去拜访太师就出了宫,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

意味深长的沉默。王父的死、然后是王弟的失踪——这在意味着什么吗。

“……难道。”

朱夏呢喃着望向荣祝,然后很快的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驯行和兄长砥尚相反,为人木纳谨慎。这样的驯行不可能对人做出暴行,更不用说大昌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决不可能下毒手杀害。

像是看透了朱夏的想法一样,荣祝点了点头。

“总之要先找到他才行——还有,主上那边呢?”

“已经禀报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眼下只安排人传达给主上——还有六官长。主上和太傅、太宰在左内府等候冢宰,说是想尽早当面商谈。”

“我马上去。”

荣祝说完,迅速整理好着装便向内殿的左府赶去。朱夏送出荣祝后,颓然坐到主楼的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王朝不稳、百官惶惶的这个时期,遇到这样悲惨的事件。而且偏偏是王父被杀害,而王弟又下落不明。他们居住的东宫,位于守备森严的王宫的最深部。是除了王、在宫中居住的人和服侍在这些人侧近的天官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入的禁域。慎思是荣祝的生母,但即使是荣祝也一次都没能造访住在东宫的母亲。负责护卫的夏官守卫也只能到东宫门为止。因为东宫所处王宫的最深处,所以只需要守住门就足够了。

(为什么……)

在朱夏蹲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时,一盏茶器带着芳香一起被送到了眼前。

“今晚你一直呆在很低的地方啊。”

“……青喜。”

“放低腰身(译注:指为人谦逊)虽然是好事,不过这样子会让身体着凉哦。”

青喜笑着露出酒窝,拉着朱夏的手,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好了,冷静下来。看起来应该不是谋反。”

“不是……谋反?”

“如果有人想谋反,杀害太师又有什么意义?”

“是……是啊。”

呢喃着,朱夏拿起茶器,手掌中传来茶器的温暖。

“这的确不是谋反。这样说来是什么人……基于私怨的行为。但会是谁?”

“想象不到。不过基本能出入东宫的除了住在那里的人,就只有负责勤务的天官和守卫东宫门的夏官、兵卒了。”

“你是说这其中的人?”

“应该是吧,虽然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会有这种事。太师根本不是会招人怨恨的人……而且想一想,东宫内是不允许带刀刃进来的。守卫东宫门的夏官虽然带着兵器,但也不允许在佩刀的情况下进入门的内侧。就算主上也不能带剑入内——出来住在东宫内的人。”

朱夏几乎把手中的茶器弄掉在地上。

“青喜——难道……!”

“不过不可能是东宫内的各位大人——话不听到最后可不行哦。”

“啊……嗯,是啊。”

“长明宫的门卫被杀说明有什么人来访过,因为门卫整夜在门殿负责守卫。不过如果不是住在东宫的人,在访问长明宫之前首先要通过东宫的门是吧?但既然在东宫门被看到了,那么就算被长明宫的门卫看到也应该不要紧才对是吧?”

“青喜,如果这样说那凶手只能还是东宫里的人了。”

“所以啊,”青喜笑了一笑说道,“我不是说了,话要听到最后才行——如果是东宫外的人,必须通过东宫门。而那里当然有门卫昼夜守卫,想不被发现的通过根本不可能,而且夜里本来只有拜托门卒开门才能通过。这样就意味着是居住在东宫内的人。东宫的各个宫之间相互独立是吧,宫与宫之间各筑有门扉,每道门都有门卫,而夜晚则会把门锁上再加以夜勤看守。那么东宫的什么人为了访问长明宫,必须首先从自己住处的宫门出去才行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

“对吧?但是做出罪行的这个人要怎么封住自己住处的门卫的口呢?”

“这个……大概会像对长明宫的门卫那样……”

“杀掉不就好了是吧?当然杀掉的话门卫们自然永远不能开口了,但门卫被杀本身就会成为住在那里的人外出过的证据。”

“那……是谁?不是东宫的人,也不是东宫外面的人。”

“一般的去考虑的话,不见行踪的太保恐怕最可疑。但我也认为不会是驯行大人。”

这样说着,青喜突然歪了歪头。脸上显露出奇妙的表情。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偶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但肯定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

“什么事?”

“不敢说,我想到了还有一个门。”

“还有一个?”

“对,在东宫的深处。”

朱夏睁大了眼睛——的确有,是后宫至东宫的后门,通过那道门就可以不必通过东宫门就进入东宫。

“……砥尚。”

确实,只有砥尚可能。砥尚夜间在王居宫的正殿休息,正殿的里面是后宫。砥尚因为没有妻妾,所以后宫完全无人,而这个后宫的背面的确通往东宫的后门。没有被使用的后宫现在彻底关闭着,因为其他出入口的门也关着所以那里应该没有门卫。也就是说只要在正寝的人,取下闺门的门闩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到地进入东宫。

“啊啊,不要那样吓的脸色发白的。不可以瞎猜哦,一定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

朱夏脑海里划过一道思绪。对大司寇的谏言表现地激昂,叱骂之后又撤其职位的砥尚。最近的砥尚和他意气轩昂的态度,明显地失去着尺度。万一是大昌对砥尚谏言,最后变成了争执——

“不行不行。其实不管是东宫还是后宫,区划开的只不过是隔壁而已。虽然规则上在王宫里不可以乘坐会飞的骑兽,但这也只是按照惯例如此,并不是真的乘坐不了。只要有能飞的骑兽,隔壁根本不算问题。穿过围绕王宫的云海,就是从他国一样可以进入东宫。隔壁和门只是在观念上隔开了东宫,实际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

“是……是啊。”

青喜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又微微泛起愁色。

“倒是台辅更让人担心啊,在王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2

和朱夏的担心相反,官吏的多数被砥尚充满直线的言论感召,好象从迷茫中重新站了起来。采麟失道的消息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即便确有其事,只要加倍努力就一定能让才好转,采麟的病也一定会痊愈。朝廷整体充满了这样乐观的气氛。国府恢复了生机,但对朱夏来讲这样反而让她难过。

砥尚对国府的指导也比以往更加投入。可是尽管热情高涨,国府仍然变得更加混乱。砥尚的言行并没有像他本人讲的那样有确信,反而急速地变得迷乱。中午这样说的事,到了傍晚又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这种情况变得再三出现。在朱夏看来,砥尚听到采麟失道后果然产生了动摇,反复无常的政令就是他开始失去自我的体现。

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砥尚的行动看起来对自己处境窘迫的现实依然毫无自觉。只要有谁指责砥尚混乱迷失就一定会遭到斥责。当被忽左忽右的政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司寇向砥尚谏言、反被激昂的砥尚猛烈的责骂既而被更迭后,官吏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闭而不视的事实,砥尚到底还是在失去正道——。

官吏们再次开始意志消沉。晨钟正待敲响的时刻,朱夏被青喜摇醒。

“……青喜?”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请赶快起来,小宰前来探访了。”

朱夏吃惊地从卧床中坐了起来,很意外天官长次官在这个天色未明的时间突然特意来访。

“……是什么事情?”

“好象有什么很保密的事,小宰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我尽量劝他冷静,请您尽快赶来。我先请他在客厅等候了。”

“荣祝呢。”

“姐姐睡过后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待在书房。因为姐姐这边起身要花些时间,我稍后在去唤他起来。真难为他了。”

好吧。朱夏点点头,赶忙开始起身穿衣。整理衣衫的手颤抖着,马上在念头中出现的,是采麟的事情。难道——已经。

朱夏带着微微的眩晕走出卧室,赶到客厅,看到小宰苍白的脸色,正打算询问的时候,荣祝也赶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小宰带着明显的颤抖俯身跪拜下来。

“请冢宰至急移步至左内府。”

“台辅……发生了什么?”

荣祝看来也想到了这个。但是小宰摇摇头。

“不是台辅,是太师——太师去世了。”

朱夏吃惊地和荣祝对望了望。

砥尚登基的同时,把亲兄弟、两亲都加入仙籍,招入王宫授予了官位。其父大昌原本就因其人品高尚很有名望,大昌的弟妹中也以慎四为代表人人德高望重。其弟驯行也从高斗时代开始支持着砥尚。砥尚封与其亲族官位,迎父亲大昌为三公之首太师,慎思位具其次的太傅,驯行为末席的太保。照惯例他们居住在专用来让王的亲族居住的东宫,深具在东宫的大昌身上绝对没有道理会突降如此奇祸。一旦加入仙籍,不可能会突然身染急病。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是……有什么人把太师的头颅……”

朱夏禁不住惊呼出来,荣祝则弹立起来逼近小宰追问。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是说太师被人杀害了?”

“是的,”小宰平伏着回答。

事件在天未明时发生了。王宫深部的长明宫内负责宿卫的下官的地方,慎思闯了进来,带着从未见过的慌乱,向下官述说正殿的样子不对。

慎思和砥尚的父亲大昌同住在长明宫。大昌在正殿,慎思在别殿。夜里慎思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唤醒。也许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某种预感,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的醒来,总觉得正殿的方向有什么不对,然后就去了长明殿。进到堂室就见到了这个情景,慎思指着前面对自己带来的下官如此说道。

下官向堂室望去,惊呆了。家具散落着倒下的室内四处飞溅着血迹,地上留下了大片的血滩。头颅几乎完全被切断的大昌的尸体横卧在血滩上。

“……是母亲发现的吗?母亲她……”

“受到了些惊吓,但还保持着理智。”

下官叫醒同僚,把慎思交与其看护,然后去召唤在东宫门殿守卫的夏官,但发现长明宫的大门敞开着,而在门殿负责夜勤的两名门卫也同大昌一样被杀害了。

“……那么,都有谁出入不知道吗,住在东宫的其他人吗?”

“都在自己的宫殿里。只是,太保现在不在。”

“胎保——驯行?”

“是的,”小宰抬起褪去血色的脸接着说道,“下官们正在到处寻找,现在还没有发现。问过太保居所嘉永宫的下官,说是太保说要去拜访太师就出了宫,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

意味深长的沉默。王父的死、然后是王弟的失踪——这在意味着什么吗。

“……难道。”

朱夏呢喃着望向荣祝,然后很快的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驯行和兄长砥尚相反,为人木纳谨慎。这样的驯行不可能对人做出暴行,更不用说大昌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决不可能下毒手杀害。

像是看透了朱夏的想法一样,荣祝点了点头。

“总之要先找到他才行——还有,主上那边呢?”

“已经禀报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眼下只安排人传达给主上——还有六官长。主上和太傅、太宰在左内府等候冢宰,说是想尽早当面商谈。”

“我马上去。”

荣祝说完,迅速整理好着装便向内殿的左府赶去。朱夏送出荣祝后,颓然坐到主楼的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王朝不稳、百官惶惶的这个时期,遇到这样悲惨的事件。而且偏偏是王父被杀害,而王弟又下落不明。他们居住的东宫,位于守备森严的王宫的最深部。是除了王、在宫中居住的人和服侍在这些人侧近的天官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入的禁域。慎思是荣祝的生母,但即使是荣祝也一次都没能造访住在东宫的母亲。负责护卫的夏官守卫也只能到东宫门为止。因为东宫所处王宫的最深处,所以只需要守住门就足够了。

(为什么……)

在朱夏蹲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时,一盏茶器带着芳香一起被送到了眼前。

“今晚你一直呆在很低的地方啊。”

“……青喜。”

“放低腰身(译注:指为人谦逊)虽然是好事,不过这样子会让身体着凉哦。”

青喜笑着露出酒窝,拉着朱夏的手,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好了,冷静下来。看起来应该不是谋反。”

“不是……谋反?”

“如果有人想谋反,杀害太师又有什么意义?”

“是……是啊。”

呢喃着,朱夏拿起茶器,手掌中传来茶器的温暖。

“这的确不是谋反。这样说来是什么人……基于私怨的行为。但会是谁?”

“想象不到。不过基本能出入东宫的除了住在那里的人,就只有负责勤务的天官和守卫东宫门的夏官、兵卒了。”

“你是说这其中的人?”

“应该是吧,虽然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会有这种事。太师根本不是会招人怨恨的人……而且想一想,东宫内是不允许带刀刃进来的。守卫东宫门的夏官虽然带着兵器,但也不允许在佩刀的情况下进入门的内侧。就算主上也不能带剑入内——出来住在东宫内的人。”

朱夏几乎把手中的茶器弄掉在地上。

“青喜——难道……!”

“不过不可能是东宫内的各位大人——话不听到最后可不行哦。”

“啊……嗯,是啊。”

“长明宫的门卫被杀说明有什么人来访过,因为门卫整夜在门殿负责守卫。不过如果不是住在东宫的人,在访问长明宫之前首先要通过东宫的门是吧?但既然在东宫门被看到了,那么就算被长明宫的门卫看到也应该不要紧才对是吧?”

“青喜,如果这样说那凶手只能还是东宫里的人了。”

“所以啊,”青喜笑了一笑说道,“我不是说了,话要听到最后才行——如果是东宫外的人,必须通过东宫门。而那里当然有门卫昼夜守卫,想不被发现的通过根本不可能,而且夜里本来只有拜托门卒开门才能通过。这样就意味着是居住在东宫内的人。东宫的各个宫之间相互独立是吧,宫与宫之间各筑有门扉,每道门都有门卫,而夜晚则会把门锁上再加以夜勤看守。那么东宫的什么人为了访问长明宫,必须首先从自己住处的宫门出去才行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

“对吧?但是做出罪行的这个人要怎么封住自己住处的门卫的口呢?”

“这个……大概会像对长明宫的门卫那样……”

“杀掉不就好了是吧?当然杀掉的话门卫们自然永远不能开口了,但门卫被杀本身就会成为住在那里的人外出过的证据。”

“那……是谁?不是东宫的人,也不是东宫外面的人。”

“一般的去考虑的话,不见行踪的太保恐怕最可疑。但我也认为不会是驯行大人。”

这样说着,青喜突然歪了歪头。脸上显露出奇妙的表情。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偶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但肯定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

“什么事?”

“不敢说,我想到了还有一个门。”

“还有一个?”

“对,在东宫的深处。”

朱夏睁大了眼睛——的确有,是后宫至东宫的后门,通过那道门就可以不必通过东宫门就进入东宫。

“……砥尚。”

确实,只有砥尚可能。砥尚夜间在王居宫的正殿休息,正殿的里面是后宫。砥尚因为没有妻妾,所以后宫完全无人,而这个后宫的背面的确通往东宫的后门。没有被使用的后宫现在彻底关闭着,因为其他出入口的门也关着所以那里应该没有门卫。也就是说只要在正寝的人,取下闺门的门闩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到地进入东宫。

“啊啊,不要那样吓的脸色发白的。不可以瞎猜哦,一定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

朱夏脑海里划过一道思绪。对大司寇的谏言表现地激昂,叱骂之后又撤其职位的砥尚。最近的砥尚和他意气轩昂的态度,明显地失去着尺度。万一是大昌对砥尚谏言,最后变成了争执——

“不行不行。其实不管是东宫还是后宫,区划开的只不过是隔壁而已。虽然规则上在王宫里不可以乘坐会飞的骑兽,但这也只是按照惯例如此,并不是真的乘坐不了。只要有能飞的骑兽,隔壁根本不算问题。穿过围绕王宫的云海,就是从他国一样可以进入东宫。隔壁和门只是在观念上隔开了东宫,实际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

“是……是啊。”

青喜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又微微泛起愁色。

“倒是台辅更让人担心啊,在王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2

和朱夏的担心相反,官吏的多数被砥尚充满直线的言论感召,好象从迷茫中重新站了起来。采麟失道的消息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即便确有其事,只要加倍努力就一定能让才好转,采麟的病也一定会痊愈。朝廷整体充满了这样乐观的气氛。国府恢复了生机,但对朱夏来讲这样反而让她难过。

砥尚对国府的指导也比以往更加投入。可是尽管热情高涨,国府仍然变得更加混乱。砥尚的言行并没有像他本人讲的那样有确信,反而急速地变得迷乱。中午这样说的事,到了傍晚又做出完全相反的决定,这种情况变得再三出现。在朱夏看来,砥尚听到采麟失道后果然产生了动摇,反复无常的政令就是他开始失去自我的体现。

但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砥尚的行动看起来对自己处境窘迫的现实依然毫无自觉。只要有谁指责砥尚混乱迷失就一定会遭到斥责。当被忽左忽右的政令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司寇向砥尚谏言、反被激昂的砥尚猛烈的责骂既而被更迭后,官吏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闭而不视的事实,砥尚到底还是在失去正道——。

官吏们再次开始意志消沉。晨钟正待敲响的时刻,朱夏被青喜摇醒。

“……青喜?”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请赶快起来,小宰前来探访了。”

朱夏吃惊地从卧床中坐了起来,很意外天官长次官在这个天色未明的时间突然特意来访。

“……是什么事情?”

“好象有什么很保密的事,小宰看起来很慌张的样子。我尽量劝他冷静,请您尽快赶来。我先请他在客厅等候了。”

“荣祝呢。”

“姐姐睡过后回来了,然后就一直待在书房。因为姐姐这边起身要花些时间,我稍后在去唤他起来。真难为他了。”

好吧。朱夏点点头,赶忙开始起身穿衣。整理衣衫的手颤抖着,马上在念头中出现的,是采麟的事情。难道——已经。

朱夏带着微微的眩晕走出卧室,赶到客厅,看到小宰苍白的脸色,正打算询问的时候,荣祝也赶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小宰带着明显的颤抖俯身跪拜下来。

“请冢宰至急移步至左内府。”

“台辅……发生了什么?”

荣祝看来也想到了这个。但是小宰摇摇头。

“不是台辅,是太师——太师去世了。”

朱夏吃惊地和荣祝对望了望。

砥尚登基的同时,把亲兄弟、两亲都加入仙籍,招入王宫授予了官位。其父大昌原本就因其人品高尚很有名望,大昌的弟妹中也以慎四为代表人人德高望重。其弟驯行也从高斗时代开始支持着砥尚。砥尚封与其亲族官位,迎父亲大昌为三公之首太师,慎思位具其次的太傅,驯行为末席的太保。照惯例他们居住在专用来让王的亲族居住的东宫,深具在东宫的大昌身上绝对没有道理会突降如此奇祸。一旦加入仙籍,不可能会突然身染急病。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是……有什么人把太师的头颅……”

朱夏禁不住惊呼出来,荣祝则弹立起来逼近小宰追问。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是说太师被人杀害了?”

“是的,”小宰平伏着回答。

事件在天未明时发生了。王宫深部的长明宫内负责宿卫的下官的地方,慎思闯了进来,带着从未见过的慌乱,向下官述说正殿的样子不对。

慎思和砥尚的父亲大昌同住在长明宫。大昌在正殿,慎思在别殿。夜里慎思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唤醒。也许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某种预感,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的醒来,总觉得正殿的方向有什么不对,然后就去了长明殿。进到堂室就见到了这个情景,慎思指着前面对自己带来的下官如此说道。

下官向堂室望去,惊呆了。家具散落着倒下的室内四处飞溅着血迹,地上留下了大片的血滩。头颅几乎完全被切断的大昌的尸体横卧在血滩上。

“……是母亲发现的吗?母亲她……”

“受到了些惊吓,但还保持着理智。”

下官叫醒同僚,把慎思交与其看护,然后去召唤在东宫门殿守卫的夏官,但发现长明宫的大门敞开着,而在门殿负责夜勤的两名门卫也同大昌一样被杀害了。

“……那么,都有谁出入不知道吗,住在东宫的其他人吗?”

“都在自己的宫殿里。只是,太保现在不在。”

“胎保——驯行?”

“是的,”小宰抬起褪去血色的脸接着说道,“下官们正在到处寻找,现在还没有发现。问过太保居所嘉永宫的下官,说是太保说要去拜访太师就出了宫,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

意味深长的沉默。王父的死、然后是王弟的失踪——这在意味着什么吗。

“……难道。”

朱夏呢喃着望向荣祝,然后很快的摇了摇头,那不可能。驯行和兄长砥尚相反,为人木纳谨慎。这样的驯行不可能对人做出暴行,更不用说大昌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决不可能下毒手杀害。

像是看透了朱夏的想法一样,荣祝点了点头。

“总之要先找到他才行——还有,主上那边呢?”

“已经禀报了。因为事关重大,所以眼下只安排人传达给主上——还有六官长。主上和太傅、太宰在左内府等候冢宰,说是想尽早当面商谈。”

“我马上去。”

荣祝说完,迅速整理好着装便向内殿的左府赶去。朱夏送出荣祝后,颓然坐到主楼的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王朝不稳、百官惶惶的这个时期,遇到这样悲惨的事件。而且偏偏是王父被杀害,而王弟又下落不明。他们居住的东宫,位于守备森严的王宫的最深部。是除了王、在宫中居住的人和服侍在这些人侧近的天官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出入的禁域。慎思是荣祝的生母,但即使是荣祝也一次都没能造访住在东宫的母亲。负责护卫的夏官守卫也只能到东宫门为止。因为东宫所处王宫的最深处,所以只需要守住门就足够了。

(为什么……)

在朱夏蹲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时,一盏茶器带着芳香一起被送到了眼前。

“今晚你一直呆在很低的地方啊。”

“……青喜。”

“放低腰身(译注:指为人谦逊)虽然是好事,不过这样子会让身体着凉哦。”

青喜笑着露出酒窝,拉着朱夏的手,让她坐到了椅子上。

“好了,冷静下来。看起来应该不是谋反。”

“不是……谋反?”

“如果有人想谋反,杀害太师又有什么意义?”

“是……是啊。”

呢喃着,朱夏拿起茶器,手掌中传来茶器的温暖。

“这的确不是谋反。这样说来是什么人……基于私怨的行为。但会是谁?”

“想象不到。不过基本能出入东宫的除了住在那里的人,就只有负责勤务的天官和守卫东宫门的夏官、兵卒了。”

“你是说这其中的人?”

“应该是吧,虽然我也怀疑是不是真的会有这种事。太师根本不是会招人怨恨的人……而且想一想,东宫内是不允许带刀刃进来的。守卫东宫门的夏官虽然带着兵器,但也不允许在佩刀的情况下进入门的内侧。就算主上也不能带剑入内——出来住在东宫内的人。”

朱夏几乎把手中的茶器弄掉在地上。

“青喜——难道……!”

“不过不可能是东宫内的各位大人——话不听到最后可不行哦。”

“啊……嗯,是啊。”

“长明宫的门卫被杀说明有什么人来访过,因为门卫整夜在门殿负责守卫。不过如果不是住在东宫的人,在访问长明宫之前首先要通过东宫的门是吧?但既然在东宫门被看到了,那么就算被长明宫的门卫看到也应该不要紧才对是吧?”

“青喜,如果这样说那凶手只能还是东宫里的人了。”

“所以啊,”青喜笑了一笑说道,“我不是说了,话要听到最后才行——如果是东宫外的人,必须通过东宫门。而那里当然有门卫昼夜守卫,想不被发现的通过根本不可能,而且夜里本来只有拜托门卒开门才能通过。这样就意味着是居住在东宫内的人。东宫的各个宫之间相互独立是吧,宫与宫之间各筑有门扉,每道门都有门卫,而夜晚则会把门锁上再加以夜勤看守。那么东宫的什么人为了访问长明宫,必须首先从自己住处的宫门出去才行是吧?”

“应该是这样吧……”

“对吧?但是做出罪行的这个人要怎么封住自己住处的门卫的口呢?”

“这个……大概会像对长明宫的门卫那样……”

“杀掉不就好了是吧?当然杀掉的话门卫们自然永远不能开口了,但门卫被杀本身就会成为住在那里的人外出过的证据。”

“那……是谁?不是东宫的人,也不是东宫外面的人。”

“一般的去考虑的话,不见行踪的太保恐怕最可疑。但我也认为不会是驯行大人。”

这样说着,青喜突然歪了歪头。脸上显露出奇妙的表情。

“……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偶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但肯定和这件事完全无关的。”

“什么事?”

“不敢说,我想到了还有一个门。”

“还有一个?”

“对,在东宫的深处。”

朱夏睁大了眼睛——的确有,是后宫至东宫的后门,通过那道门就可以不必通过东宫门就进入东宫。

“……砥尚。”

确实,只有砥尚可能。砥尚夜间在王居宫的正殿休息,正殿的里面是后宫。砥尚因为没有妻妾,所以后宫完全无人,而这个后宫的背面的确通往东宫的后门。没有被使用的后宫现在彻底关闭着,因为其他出入口的门也关着所以那里应该没有门卫。也就是说只要在正寝的人,取下闺门的门闩就可以不被任何人看到地进入东宫。

“啊啊,不要那样吓的脸色发白的。不可以瞎猜哦,一定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

朱夏脑海里划过一道思绪。对大司寇的谏言表现地激昂,叱骂之后又撤其职位的砥尚。最近的砥尚和他意气轩昂的态度,明显地失去着尺度。万一是大昌对砥尚谏言,最后变成了争执——

“不行不行。其实不管是东宫还是后宫,区划开的只不过是隔壁而已。虽然规则上在王宫里不可以乘坐会飞的骑兽,但这也只是按照惯例如此,并不是真的乘坐不了。只要有能飞的骑兽,隔壁根本不算问题。穿过围绕王宫的云海,就是从他国一样可以进入东宫。隔壁和门只是在观念上隔开了东宫,实际根本算不上什么障碍。”

“是……是啊。”

青喜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又微微泛起愁色。

“倒是台辅更让人担心啊,在王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不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行下去了,不得已又让他们复职。结果的确导致了失败。但是,这是朱夏他们——是砥尚的罪过吗。

对待走上邪道的官吏,只要查明他们的罪责、给予惩罚,他们就会醒悟吧,他们就会对沉溺罪行的自己反省而且感到羞耻吧。看到被处罚的人,犯有同样罪过的人也大概会知错悔改吧。朱夏他们有意无意的都这样认为着。根本无法相信会有即使被问罪也不只羞耻、被处罚也不只悔改的人存在。这是现实,朱夏他们对现实认识不足,所以失败了。这样来看的话,也许的确如此。

“……可是,这是我们的罪过吗?像太保讲的那样,难道我们做出了牢狱?我们并没有对百姓强求正道,并没有对不遵从者就加以虐杀。”

即使对待专横的官吏,也只是免职而没有处以极刑。裁决罪责时都怀着温情,决没有做出违背仁道的事。但是国家却依旧走向荒废——和采麟的荒废一样。

这样旅途的中途,不愿意也会看在眼里,百姓的生活明显的处于贫困。贫困的原因一半在地方官吏的榨取,剩下的一半则是朱夏的责任。虽然被委任治理土地,但朱夏没能给百姓带来恩惠。扶王的时代,大多数官吏都专注于中饱私囊,根本没有顾及治理。到处是没人照看荒芜了的农地、没有得到修补而被添埋的水路、损坏放置的堤坝、由于官吏的榨取变的荒凉的市井街道。朱夏本来必须整治这些,让它们发挥应有的作用。该做的事非常明白,但国库没有把这个目标加以实现的富裕。不能对被奸吏榨取的穷困不堪的民众再课以重税,砥尚这样怜悯百姓减轻了赋税,但如此一来国库里就没有了充分治理土地的余地。

采麟的病、国土的荒废、百姓的穷困——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就像在不停的印证着朱夏自己犯下的过失。这样,到了看到高岫山时,朱夏终于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5

奉贺是位于才国东面高岫山的城市。由才通往奏的关门前,奏的官吏兵卒正在等待。朱夏一行在此处下了马车,在才国兵卒看护中通过关门,越过了高岫。立于奏国一团先头的少女礼貌地施一礼。

“见到诸位大人平安抵达,深感喜悦。我是宗王公主文姬,恭迎才台辅一行。”

“感谢,”荣祝首先回答道。接着表明了自己和朱夏的身份,对文姬的出迎表达了回礼。文姬点头说道:

“冢宰一行长途跋涉,一定很劳累了,才台辅看来也很疲劳的样子,我们准备好了奉贺近旁沙明山的宫殿——请。”

文姬指引的前面,是准备妥当的骑兽和由骑兽担乘的轿子。从奉贺到沙明乘骑兽很快便就到达,呈现在眼前的沙明山是贯穿云海的凌云山。进入山脚的城门,穿过隧道便到了云海之上,那里坐落着规模不大但规模完备的离宫,离宫周围则是广阔的园林。

“这里是用来避暑的离宫。也许稍微有点冷,但考虑到台辅的身体,我们想离奉贺较近的这里大概会好一些。”

把采麟送往正殿,交给女官后,文姬这样向朱夏等人说明道。

“十分感谢您。”

听到朱夏道谢,文姬微微一笑。

“能帮到一点忙我们倍感荣幸。如果有什么不足或是不方便的地方,请不要客气的告诉我。考虑到才台辅对这里还很生疏,安排冢宰夫妇在正殿旁边的厢殿,这样可以吗?”

“当然的。有劳您如此周到,感激不尽。”

事实上,离宫的每处地方的确都经过细心调整。到处装饰着鲜花,众多的下官侍立待命,为除了身上的穿着别无他物的朱夏他们,不光是衣物,连身边需要的小物件一应俱全地准备好了。

“请先慢慢适应这里,我尽量不起眼地在旁边照看,暂时请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好好休息吧。”

朱夏叩首表示了感谢。


实际上,不论朱夏还是荣祝,身心上都需要休息。对这样的朱夏他们,文姬尽心竭力地给予了关照。这给了朱夏绷紧的内心难以形容的安慰,同时也让她深深感伤。被给予如此之多,让朱夏切身体会到他国的奏坚如磐石的富余,这让她不得不感到心痛。

——仅仅二十余年。

“只经过这么短时间,王朝就要沉没……”

朱夏透过被赋予的堂室格窗向园林眺望,落寞地呢喃者。

“在奏国人看来,才一定很可怜吧。”

文姬端来竭尽心意准备的水果,略显为难的微笑道。

“没有您说的那种事。治国安邦原本就很困难,特别是刚刚革命后,时日越短越艰难。”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文姬干脆地回答,接着笑道,“朱夏大人和荣祝大人今后怎么打算?据说两位都是非常有才能的官吏。主上说如果可以,希望两位大人能在奏国施展才华。”

啊,一瞬间,朱夏心头掠过一阵喜悦。在才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作为官吏的朱夏已经死了。从此往后该怎么办——她心头抱着这样的不安,同时也对自己作为官吏没能充分尽到职责感到懊悔。如果能在奏这样富饶有余力的国家,再次作为官吏从头来过该有多好,朱夏这样想着。

但是,荣祝冷冷地张口说道:

“多谢您一片好意,但恕我们不能蒙受如此厚爱。我们身负着让才衰亡的责任,不能不知羞耻的受惠于贵国。”

“但是,荣祝。”

荣祝决然地摇了摇头。

“朱夏,那样不行的——我考虑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

“可是……”朱夏说道,“砥尚说过不许回去。”

“的确是这样,但不能因此就这样甘受着别人的温情,弃才于不顾。我明白如果回去一定会被以大逆问处,但不见得肯定被赐死。砥尚既然说了要我们离开,也许会饶我们一命。”

“但是……”

“就算被赐死,那也是我们犯下的罪过的应有报偿。”

“我们没有做出大逆——”

“敢说我们没有吗?我们从革命开始就被赋予高位,却没能帮助到砥尚、没能挽救朝歌。眼睁睁让百姓陷入困窘,未能尽义于民,未能尽忠与主上。所以被责难为大逆决非不当,以大逆被赐死也没有办法。”

“……荣祝。”

“万一,砥尚怜惜我们的性命,说不定还能为他做点什么。恢复正道很艰难,但决非不可能办到,我们为此尽力便可。即使结果没能如此,如果能活着,砥尚破灭后,也需要有人守护百姓的生活才行,支持空位的才也多多少少可以作为我们对百姓不义的报偿。不是这样吗?”

朱夏沉默了。

“砥尚说了要我们送完台辅后回来,至少宣旨上这样说了。那么我们必须回去——是这样吧,青喜?”

荣祝回头望向静静站在堂室一边的青喜。青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到兄长大概会这样说。”

“你留在这里也行。”

“别开玩笑了。就算只有兄长自己回去,我也绝对要跟您一起走。我不在的话,兄长就是上刑场肯定也要睡过头的。”

荣祝笑了笑,转向朱夏。文姬说道这怎么好,但朱夏也点了点头。

荣祝说的没错,是朱夏他们让才荒废了。这也许正是朱夏他们一味拘泥理想、过于轻视现实导致的。所以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贪生怕死,把以牺牲百姓为代价贯彻至今的东西舍弃不顾。

——我们有为正道殉职的义务。


文姬一再挽留,但朱夏等人整顿好采麟身边的事情后还是告辞了沙明宫,只留下了服侍采麟的女官和下官。仔细托付完采麟的事,朱夏、荣祝和青喜三人下了沙明山。文姬迫于无奈,只得为三人准备了骑兽。乘上由三名随从把缰的骑兽,朱夏等人只用了两天便回到了揖宁。随从们在进入揖宁的城门前放下朱夏等人后,道一声保重便立即起程返回了。然后朱夏他们径直通过城门,回到王官。原来——他们就是送完采麟回来了而已。

朱夏等人穿过五门回到燕朝,向内殿施礼问候。看到他们回来,砥尚显露出极不高兴的态度。

“冢宰、大司徒,为什么……”带着哽咽这样问的,正是送走朱夏等人的小司寇。他带着朱夏等人回官邸,悲痛地说道,“诸位大人就打算这样甘受处罚吗?”

“那是主上决定的事,如果变成那样也没有办法。”

荣祝说完,小司寇垂下了头。

“……太宰和小宰怎样了?”

“在等待秋官的裁定。秋官在尽量推迟结论,寻找各种理由延长审议。因为主上也没有说要赶紧……”

“主上情况怎么样?”

小司寇无言地摇了摇头。

“看起来好象脸色很不好。”

“好象是饮酒过度所致。朝议上也多次酩酊大醉……朝议进行中也好象毫无心思的样子,时而说出些意义不明的话,甚至有时唐突地叫喊出来,朝议基本都无法进行。”

“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朱夏禁不住叹息道。砥尚也病了,砥尚的朝歌正以惊人的速度走向崩溃。

朱夏等人在小司寇护送下久违的回到了官邸。官邸内像是在他们不在的期间遭到了洗劫一样,几乎所以匆忙离开时留下的稍有价值的物品都消失了。

“这实在是……”

对着失去言语的小司寇,荣祝劝道:

“不必在意。比起这个,倒是官吏中好象有人也开始出现不稳的举动。我们的这点私财不管怎样都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要小心不能让王官的宝物受到损失,那些是以后拯救才的新王的东西。”

荣祝说完,小司寇表情扭曲着深深施了一礼。

6(上)

朱夏等人在自邸静静地等待裁决。从主楼抬眼眺望,面前的园林已经完全呈现出一片初夏的景色。被登用入朝受赐官邸以来,朱夏直到此刻都没有过好好眺望这片园林的清闲。忘我地奔驰了二十年,与荣祝见面也顶多是在朝议上,一直都是这样的日子在延延的持续着。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感觉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了。和青喜三人平心静气地眺望园林的事,可以说从未有过——就像完全觉悟了一样,朱夏现在可以平静地考虑着这样的事情。

这样等待着过了两日,刚过正午的时候,小司寇跑了进来。

“冢宰,如果不介意,能不能请您换上这个?”

小司寇拿出的是下男下女穿着的袍子。

“……怎么了?”

“太保找到了。”

“什么!”朱夏禁不住喊出声来。

“驯行找到了,在哪里?”

“在水阳殿……死去了。”

朱夏震惊地停住了呼吸。小司寇这样说明——收到朱夏等人笛宅被洗劫报告的天官,听从荣祝的建议,检查确认了王官的御用物品。调查中发觉最近一段时间,宫中的奸吏看出了砥尚的王朝到了末路,开始放手掠夺王官的财物。虽然这种行为还没有波及到王官深部——路寝和燕寝,但天官和秋官经过协商,还是决定了加强巡逻。然后,在后宫的里面——北宫主殿的水阳殿巡回检查的天官,因为闻到强烈的腐臭,发现了太保的尸体。

驯行的遗体被地毯包裹着塞在水阳殿的小屋中。看起来死后经过了相当长时间,尸体腐败到看不出原型,但从衣着判断,知道就是驯行。

“那正好是长明殿不见了的地毯。从遗体的样子来看,太保果然实在太师被害前后被什么人杀害了。地毯里面,有华胥华朵和尸体包在一起。”

“华胥华朵?”

“是的。而且花枝折断缺掉了一段,也许是放在怀里受到斩击时折断的。不管这样,北宫基本上没有人可以进入,可以进入的……”

“……主上。”

小司寇无言地点了点头。

“因为事情如此,难以向主上禀报,太宰、小宰也不在,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没人指挥一下大局的话……”

“我母亲——太傅那里呢?”

“已经通知了。太傅说稍稍请冢宰来指挥一下怎么样。”

“是吗,”荣祝呢喃地回答道,然后从小司寇手里接过袍子,说道,“……我去吧,稍等。”

荣祝走向卧室后,站在堂室一边的青喜开了口。

“小司寇……可以请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华胥华朵折断缺掉的部分找到了吗?”

“没有,”小司寇有些惊讶地回答。青喜做出思考的样子,叫住扮成下男的荣祝。

“兄长,请好好检查太保的身体,说不定者断的花枝在胎保的身体里面——请您走好,路上小心。”


“……为什么那么说?”送走荣祝后,朱夏问道。

“偶然想到的,嗯,只是感觉而已。”

“不行,青喜。你坐下来,告诉我为什么。”

青喜不情愿的坐到椅子上,像是挨责备的孩子一样蜷缩起身体。

“……太保的身体受了许多伤。太师被杀害时,太保也可能同时被害了是吧。不是说当时地面的血迹看起来不止一个人的吗。所以,我想果然还是有太保的血在里面。”

“嗯……也许是这样。这能说明什么?”

“似的,杀害太保的人为什么把太师的遗体留在原地,只搬走了太保的遗体呢?当然多少理由都可能想到,但华胥华朵在一起、而且折断了,我想这就是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什么原因华胥华朵刺中了太保,这个时候花枝折断了然后留在了驯行大人的身体里。所以不得不把驯行大人的遗体隐藏起来。”

“……为什么?可以拔出折断的花枝的,不行的话,把华胥华朵和尸体一起放下离开不就行了吗?”

“的确是这样。所以……我想把太保的遗体隐藏起来,就是因为犯人不想被人知道华胥华朵在那里……”

“为什么?”

青喜沮丧地垂下了头。

“华胥华朵本来是台辅的东西,而驯行大人把它献给了砥尚陛下,所以持有华胥华朵的应该是砥尚陛下。”

“是啊……”

“我那天见到了驯行大人。驯行大人那时说了把华胥华朵献给了砥尚陛下,而且看样子献上后就不知道华胥华朵怎样了。那么,华胥华朵什么社会从砥尚陛下那里到了驯行大人身上?”

“那天夜里,砥尚拿着它探访了东宫……?”

“我想是这样,不过没有确信。因为也有可能是砥尚陛下命令下官送去的。不过,那天如果是砥尚陛下自己拿着华胥华朵去了东宫,那么我想砥尚陛下绝对不希望华胥华朵在那里的事被人知道,因为只有砥尚陛下明白是自己把华胥华朵拿去的。”

“那么……真的是砥尚?”

“也许,”青喜带着悲痛的表情回答道。

“为什么,砥尚要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砥尚陛下为什么不挺起胸说是自己做的。”

“啊?”朱夏抬起了头。

“砥尚陛下可是这个国家的王。就算砥尚陛下真的杀死了太师太保,又有什么人能制裁主上?”

“这是……一定是砥尚的洁癖吧。砥尚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做出了那样残虐的行为。就是不是这样,在朝廷走向衰败的这个时期……”

“即使这样也不一定有隐藏的必要。驯行大人本来也有谋反的流言。就算没有,砥尚陛下只要说驯行大人谋反了,所以杀之以示惩处就行了。”

“如果有谋反,百姓和官吏会对砥尚身为王的资格产生怀疑的。”

“可是主上已经说了驯行大人心怀反意杀了太师,姐姐和兄长也与其共谋试图谋反,而且准备以这个罪名制裁我们。”

“……虽然是这样。”

“没能断言谋反——我想不是这个问题。如果是因为畏惧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想把事情当作没有发生,那么不会隐藏尸体,而是说驯行谋反。因为就算隐藏尸体,砥尚陛下还是知道自己的罪行。不怪自己,是驯行大人错了,这样说的话,就可以避而不视自己的罪过。”

“的确是这样,”朱夏点了点头。“那么……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对华胥华朵很在意。砥尚陛下不管太师的遗体,却藏起了华胥华朵。就像比起杀人的罪过,更惧怕华胥华朵一样——到底为什么砥尚陛下把华胥华朵拿到了东宫去?不,不光是华胥华朵……”

朱夏眨了眨眼睛,“不止?”


“当然是这样。砥尚陛下拿着华胥华朵和剑去了东宫。在路寝燕寝按惯例除了门卒和护卫,原本不可携带刀剑,就是主上,能够配剑的地方也只有他自己居宫的正寝。在仁重殿和东宫,就算是主上也不能带剑进入。”


朱夏心里一惊。

6(下)

“砥尚下定了决心去东宫,带上剑,拿上华胥华朵。这不见得一定是杀意的表露,但这大概至少会是怒意的表露。去什么地方要带上剑的话,要么是因为惧怕、要么是因为怒气。但没有惧怕的理由,至少在那个晚上,长明殿只有消瘦的老人和软弱无力的男人,都是连剑也没有、对砥尚构成不了任何威胁的人。”

“砥尚一定是发怒了……顺着怒气、握着剑和华胥华朵去的东宫……”

“我想是这样。问题是为什么华胥华朵和砥尚陛下发怒之间有关联。”

“砥尚大概是在对驯行发怒吧,认为驯行拿了台辅的东西,让他蒙受了耻辱。”

“那是驯行大人献上华胥华朵的事。那个时候发怒可以理解,为什么时至今日才发怒?”

朱夏思考着,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说道:

“砥尚是不是用了华胥华朵?然后知道了自己理想的才根本不是什么理想之国。所以——”

青喜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这样……不是很清楚。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应该和华胥华朵有什么关系。大概从驯行大人献上华胥华朵时就开始了。”

“也许吧,”朱夏按住胸口。“……是这样的话,那同时也是荣祝的罪过……”

“兄长的?为什么?”

“因为本来劝驯行献上华胥华朵的就是荣祝啊。”

听到朱夏的话,青喜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兄长?是兄长这样劝的?”

“我想……是的。我偶然听到荣祝和驯行的对话。那时侯,驯行正在为没能对砥尚提出有益的助言、没能起到任何帮助而烦恼。他说自己是没有用的弟弟,说自己大概会被砥尚看不起。我想荣祝因此才劝他献上华胥华朵。”

朱夏只是偶然穿过园林的树林,因为是顺路经过,并没有听到全部的对话。但是荣祝说献上华胥华朵或许可以多多少少起到些帮助,这件事他会保密,这样就算是驯行的提案了,只有这几句话听到了。

“……怎么会这样,”青喜表情突然变的僵硬起来。

朱夏皱了皱眉。

“这样怎么了?”

“啊……不,没事。只是有点吃惊……”

“你这个表情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怎么了,青喜?”

青喜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几次像是要找地方逃走一样扫视着堂室、观察朱夏的表情。


“告诉我,现在可是非常时期。”

“是……因为驯行大人非常干脆地否定了……”

“什么事?”

“所以啊,”青喜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见到驯行大人时,我说可能砥尚陛下用华胥华朵确认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确的,但是驯行大人非常干脆地否定说那不可能。我觉得这一点很奇妙。”

“为什么?”

“因为驯行大人从来都很重视兄长的意见对吧。砥尚陛下说白就是白,就是这样的人,不论什么时候和兄长比都觉得自己不如兄长……这样的人,竟然那样干脆地断言,所以我觉得奇怪。”

“也许……是这样。”

“所以——虽然没有根据,我想说不定是驯行大人使用了华胥华朵。”

朱夏张开了口——有可能。驯行因为自己没能提出助言而消沉,他把从采麟下赐给他的华胥华朵献给砥尚前,完全有可能使用过。因为如果能知道华胥之国是怎样的国家,也许就能提出有效的助言。华胥华朵只有拥有国氏的人才能使用,驯行是王弟,当然拥有国氏。

“那么……驯行看到了华胥之国,知道了那和才——砥尚追求的才完全不同?”

“我想是这样。因此才会那样干脆的否定。不过,所以有些奇怪。”

“奇怪?”

“对。如果驯行大人看到华胥之国,认为那不是才,那么砥尚陛下使用了华胥华朵后,更不可能满足。。这样考虑的话,那也许是砥尚陛下并没有使用华胥华朵吗?”

“这个……”

“砥尚陛下当时真的很迷茫,所以连日地探访东宫,找太师和母亲进行商谈。砥尚陛下也应该明白自己座下的椅子就要坏掉了的状况。明白如果不趁现在矫正道路,这样下去迟早走到尽头。在这个关头,有人送上了可以告诉他答案的宝重,他能做到不使用它吗?”

“……也许很困难吧……”

“是这样吗?使用华胥华朵的话,我想砥尚陛下要么会非常绝望,要么会急速的改变施政方式。可是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砥尚陛下唐突地变得非常有自信。根据驯行大人的记忆,正好是他向砥尚陛下献上华胥华朵的时候开始。”

“那么砥尚使用了华胥华朵?所以获得了自信——不,不可能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但是……另外还有台辅。台辅多少次的说过,梦中的才没有一次和现实中的才重叠过,一直都在远离,这就是说才没有一点向在她在华胥华朵的梦中见到的华胥之国靠近。”

“大概是这样吧,”朱夏垂下头。想到过错得竟如此深重,就感到十分耻辱、悲伤。

“但是,真的可能是连一次也没有么?”

朱夏仰头望向青喜。

“至少刚刚登基时,砥尚陛下得到了天意是吧?王朝从最初第一步开始就完全踏错了方向这样的事——如果真的错到这种地步,就算只有二十余年,可能保持玉座这么久,从一开始可能会有天命下达吗?”

“……应该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我们的确在许多事上失败了,但也有看起来顺利的时期,而且也有一点点没有失败顺利完成的事。虽然也许只是我自以为是那样。”

“是这样吧……华胥华朵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传说华胥华朵能在梦中让人看到华胥之国,是不是这个说法原本就错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说不定,华胥华朵根据使用者不同而让人见到不同的梦。”

“怎么可能?”朱夏吃惊地张开了口。

“但是,这样想的话就可以说的通了。台辅使用了华胥华朵,但是台辅见到的华胥之国只是台辅的东西,所以那和砥尚陛下追求的理想没有重叠过。驯行大人也使用了,然后驯行大人见到的华胥之国也只是驯行大人自己的东西,跟台辅见到的华胥之国不一样,和才的现状也不一样。”

“怎么可能……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砥尚也用了?砥尚见到了砥尚的华胥之国,这与他追求的目标一致。所以砥尚突然变的很有自信了……?”

青喜点了点头,“我想华胥华朵让人见到的华胥之国,并不是理想之国的名字,不是让人见到国家应有的姿态。砥尚陛下见到的华胥之国是砥尚陛下理想中的国家。台辅在梦中间到了台辅理想中的国家,大概那一定是充满慈悲的国度吧,因为是麒麟的梦啊,那里面连一丝一毫的无慈悲都不包含。所以那根本不可能和消失的才相重叠——我想应该是这样。华胥华朵并不指明正道,只是通过梦把使用者的理想展现出来。”

“但是,那样的宝重有什么意义?”

“意义当然有,因为人意外地对自己真正渴望着什么并不清楚。”

“怎么会,”朱夏失声笑道。

青喜有点为难地皱起眉梢。“姐姐不会迷茫吗?自己觉得看不清自己的时候呢?”

“这个……”

“比如说,姐姐从奏回到了才。可是姐姐被奏的公主问到能不能留在奏效力时,看起来很高兴。那是因为您有心想留在奏是吧?但是像这样,您还是回到了才。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想荣祝讲的也有道理。我确实一瞬间想过要留在奏。但是正如荣祝说的,我身上也有让才如此荒废的责任。我们曾经打着正道的旗号反抗扶王,和砥尚一起共同构造起王朝。既然这样,又怎么能在这时抛开正道。”

“这是意味着您在要求自己这样做不行,还是说无法舍弃?”

朱夏困惑了,青喜的提问实在很微妙。

“要说是我要求自己这样做不行,也许是这样。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做出舍弃正道的事。我想自己不可能这样做。”

“不可以这样做,这是您针对自己的禁止是吧?正因为您对舍弃正道这个行为感到有诱惑,所以必须要加以禁止是吧?”

“不是这样。是因为我想做一个不会舍弃理想的人。舍弃的话绝对会后悔,我想一定会变得很讨厌自己。我不想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即使这样,也还是能感到诱惑,对吧?”

朱夏沉默了。好象感到自己是种很可耻的生物,无地自容。青喜微笑道:

“啊,请您不要做出那样的表情,我不是在轻蔑姐姐。扔掉什么正道,想在奏从新来过的心情,谁都会有。不可能不感到诱惑。您能够压抑住诱惑坚守正道,所以我认为姐姐很了不起。一开始就没感到诱惑的人能守住正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谈不上什么了不起。对罪行感到诱惑的人,却能以断然的态度远离罪行,能做到这样的人比从没有感到过诱惑而做到的人了不起的多——是这样吧?”

“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不过,就像您这样,人往往并不很了解自己的真正的想法,我的确这样认为。本来渴望那样做,但会感到那样做不行;或者想到自己如果那样追求大概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感到不安,但因为对心里感到不安的自己感到不快,所以故意做出没有什么不安的样子;或者表面毫不怀疑的认为这样希望理所当然,但在内心深处又无法认同。人就是这样复杂,各种各样想法交织在一起,或掩饰或扭曲着,却把真正的想法掩盖了起来。”

“……也许是这样。”

“这样的话,有华胥华朵就能起到帮助了。能把迷茫或混乱都去掉,让人看到自己真正向往的国家姿态,就不必因其他杂念而迷茫了。我觉得华胥华朵就是那样的东西,能过滤理想把不纯的杂念去掉。”

朱夏点点头。青喜露出微笑,然后脸上很快又蒙上阴影。

“问题是兄长有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荣祝不可能知道,大家一直都以为华胥华朵能让人见到国家应有的姿态。”

“是这样的话就好……”青喜避开了视线。“如果兄长明知道华胥华朵的真正含义,还特意劝诱驯行大人那样做,那就是很严重的罪过了……”

罪,朱夏呢喃着,发觉到这一点的同时,感觉到内心像血液褪去了一样开始变的冰冷。

华胥华朵并不能让人见到国家应有的姿态,只是明确做梦者的理想。明白这一点,还特意给了砥尚的话。砥尚什么也不知道的使用了华胥华朵,然后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理想是正确的——这意味着眼睁睁地把砥尚推上了失道之路。砥尚使用了华胥华朵,这等于他白白失去了修正自己前进方向的机会——

7(上)

朱夏这天没能睡着。躺在床上听到荣祝回来的声音,但装作睡着的样子没有出去迎接。现在没法去看荣祝的脸。

荣祝知道华胥华朵是什么样的东西吗?虽然认为他不会知道,但也觉得即使知道也不奇怪。采麟见到的华胥之国,连一次也没有和现实的才重叠过,一点也没有接近过——只要听到过这个,就可能会对华胥华朵产生怀疑,只要产生怀疑就有可能发觉其真正用处。

如果已经知道,还那样劝诱了驯行。如果是为了隐藏自己劝诱驯行的事实而保持了这件事的隐秘。那么就意味着,荣祝明知道砥尚的梦不可能会端正他的前进道路——明知道砥尚会因此走向失道,而这样劝诱了。就是说,荣祝导致了砥尚失道。


不可能是这样。荣祝是砥尚的朋友,是和兄弟一样的存在。砥尚失道的话,支持他的荣祝也会有罪。担心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去特意促成那样。

一面这样想,一面又不仅想到是不是砥尚因此才会发怒。驯行献上了华胥华朵,砥尚使用了它,然后获得了对自己理想的确信,往错误的道路上突进了。砥尚端正自己的最后机会,因为华胥华朵失去了。砥尚知道了华胥华朵真正的意义——误解驯行明白一切却仍然献上的话,那么拿起宝剑和华胥华朵冲去东宫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对,本来就有驯行有反意的流言。把这一点和华胥华朵的真正意义结合起来考虑,砥尚会认为被驯行欺骗也合情合理。

(但是……这个流言究竟什么时候出现的)

至少朱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流言,这个说服究竟从哪里出现的呢。如果是什么人故意传播出这样的流言,然后这个什么人又把华胥华朵的真意悄悄告诉砥尚——

(不可能会有那样的事……)

怎么可能是荣祝。朱夏选择为伴侣、毫不吝惜地倾注了敬爱的对象。这样的荣祝,怎么可能,好可怕——

(不可能)

荣祝怎么会让砥尚陷入罪孽,他不是这种人。而且荣祝现在回到了才,如果是荣祝想从砥尚手里夺走玉座自己坐上去,怎么可能会冒着被大逆的罪名处死的危险回到才。

(绝对不可能……)


直到接近天明,朱夏才浅浅地睡着,然后听到堂室传来的嘈杂醒来,为了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要起身的时候,青喜走了进来。

“啊,您醒了吗?”

“发生了……什么吗?”

“听说是主上不见了。”

“啊!”朱夏下意识叫出了声。好象砥尚陛下的骑兽也不在了,官吏们都看起来相当慌乱,说主上也许是去见台辅了。

“砥尚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去见台辅?……青喜,驯行的事……”

“结果,大家还是在商量之后一起去跟主上说了。听说砥尚陛下听到消息后脸色变的铁青,瘫坐了下去。后来粗暴地分开众人冲了出去,那之后人就不见了。所以大家都十分担心。”

“是吗,”朱夏呢喃着握紧了双手。“……荣祝呢?”

“昨夜很晚回来了,照例进了书房再没出来。刚才去通知后起来了,然后说为了暂时指挥众官去了朝堂,说不用叫姐姐也行,您要起来吗?”

朱夏答应后,起身去了堂室,在那里等待消息。但直到晚上也没有任何消息,这时官邸外面传来一阵喧嚣。

“外面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但朱夏没法出去。本来朱夏荣祝都不能走出官邸,门口有门卫看守。荣祝既然已经再三出入过了,对朱夏也有可能通融,但也不能就为了看看外面的样子轻易请门卫让她出去。

青喜像是明白了朱夏的心意似的点点头,从堂室出去后,又很快返了回来,告诉朱夏外面没有什么。

“我给了门卫一点东西打听了一下。”

“青喜……”

“非常时期,您就原谅我吧。主上不在的事传开了,官吏们好象都彻底慌张起来了。有人趁现在出了王宫,也有人趁机物色值钱的东西,一片混乱,不过也只是这样。”

“是吗……”这样呢喃着,朱夏无力地坐回椅子上。

“……青喜,我很不安……心里虽然明白不会发生那种事,但砥尚真的是出门了吗?难道……”

“不可以说,”青喜断然地回答道,“现在谁也不能确定。”


这天晚上,荣祝没有回来。翌日黎明,直到晚上还是没有回来。外面的嘈杂也停息下来,周围恢复气氛紧张的寂静。

到了天色转亮,朱夏忍耐不住站了起来,说道,“……我出去。”

必须去见荣祝——朱夏颤抖着,无法再这样只抱着不安地忍耐下去了。砥尚去了哪里,真的是消失到了什么地方也好,但如果不是那样——

青喜叹了口气,从衣橱中取出一件衣服。

“姐姐现在是蛰居中,所以请你尽量穿着得不起眼一些,就穿这件下女穿的衣服吧。”

朱夏点了点头,接过了衣服。在卧室更衣出了堂室后,看到青喜也换上了同样的短袍站在那里。

“青喜,你这是……”

“当然是和姐姐同行了。被人知道蛰居中的姐姐出去了,可就大事不好了。如果被人发觉,就由我来挡着,到时姐姐什么也不要管,只管赶回来就是。门卒那里我打点好了——知道了吗?”

“但是,青喜。”

“不用说理。好了,赶快走吧,等天亮了就麻烦了。”

朱夏踌躇地点了点头,通过故意把视线转向他处的门卒身边出了官邸。天亮了,宫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为了防止万一遇到认识的人,朱夏低着头,沿着青喜挑选的小路急急忙忙的向位于外殿的朝堂赶去。

一边担心被看到,一边登上基坛。大门处有兵卒彷徨不安地守卫着,他们熟识朱夏的相貌,但到底还是没有阻拦。

7(下)

“——朱夏!”

朱夏静静走入堂内,荣祝惊讶地抬起来头。大堂里面,不仅有小司寇、夏官长大司马,还有本该在蛰居中的太宰小宰,甚至包括被撤职左迁的大司寇。

“……主上情况这样?”

“还没有找到,”说着荣祝走近朱夏,“怎么可以随便走出宅邸,而且是两个人一起都跑出来……”

“荣祝,我有话想跟你说。”

听到朱夏这么说,荣祝微微皱起眉头,望了望身后的官吏,然后点点头,说道,“到这边来。”荣祝指的是设在朝堂两侧的夹室。朱夏进去后,荣祝也随后走了进去,然后青喜留在外面关上了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着向自己问话的荣祝,朱夏握紧了双手。“荣祝……砥尚去了哪里?”

“不知道。骑兽不见了,有人说可能是去了台辅那里。姑且向沙明山放飞了青鸟,告诉那边如果见到砥尚请告之我们,单至今没有消息。”

“你真的不知道砥尚的去向吗?”

荣祝吃惊地睁大眼睛,“我当然不可能知道。”

“是吗,”朱夏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有件事想问你。驯行心有反意这个流言,你从哪里听到的?”

荣祝的表情微微变的僵硬,说道,“……是啊,是从哪里来着。这怎么了?”

“是非常重要的事,请你好好想想。”

荣祝躲开了视线。

“这个嘛……好象是有谁悄悄告诉我的,也好象是在下官聊天时偶然听到的……”

谎言,朱夏直觉到荣祝在说谎。这是她与荣祝长期共同度过人生后获得的直觉。

“请查清流言的出处——不,我想调查。让我去调查没问题吗?”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间?当然,你那么想知道的话,我会让人去调查,总之在找到砥尚、我们的处分决定之前先静下心来。”

“还是说,传出这个流言的……是你?”

荣祝一瞬间流露出畏惧的神情,但立即回答道那怎么会。表现得似乎平静,朱夏却已经明白他在心慌了——他们一起步履过的时间,足够让朱夏能够看透他的这个心情。

“你为什么劝驯行献上华胥华朵?”

“什么事情?”

“是你劝的吧?那时我正好路过你们旁边。”

荣祝睁大了眼睛,流露出明显的慌乱,“……嗯,我的确有那么劝过。”

“明知道华胥华朵其实是什么样的东西?”

“朱夏,”荣祝看着朱夏,眼光中流露出被迫入窘地的神情。“你——想说什么,从刚才开始就像在谴责我一样。”

“……为什么?”朱夏感到泪水在奔涌出来。果然,一切都是荣祝。“为什么,要把砥尚逼到失道的路上,为什么唆使他犯下罪孽?”

荣祝背过了脸,然后决然地转过来,望向朱夏。

“不是我劝他犯罪。犯罪的不是别人,是砥尚自己的选择。”

“是你那样设计的!”

“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你能证明你的想法吗?”

“不能,也不想去证明。我知道了你的罪,这就够了。”

“不是我的罪,是砥尚的罪。”荣祝说着,握住了朱夏的肩头。

“不是吗,一切都因为砥尚不是王的器量。”

“……荣祝。”

“我们犯下什么过错了,何时背逆过正道了?可是不管这样粉身碎骨地尽力,国家依旧毫无起色,为什么?”

“这……”

“我多少次可怜过,但想不到是高斗的人有问题。他们都忠于职守不遗余力地工作着,遵循正道,为国家竭尽了全力。可才仍然走向衰败,这究竟为什么?”

“……可是砥尚也是这样啊,砥尚也……

“砥尚是王,和我们不同。要求我们的是作为官吏的器量,但对砥尚来说,是需要身为王者的器量。不正是因为砥尚有值得被下达天命的器量,天才把砥尚推举为王吗?然而他的天命尽了,砥尚不再具有为王的器量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理由吗?”

“实际上,”荣祝压低了声音,“我说驯行或许有反意的时候,砥尚连调查也没有就信以为真。明白吗?我绝没有断言驯行有反意,只是提示出有这种可能性。但砥尚不仅没能一笑了之,对驯行连询问也没有询问过,也没有调查过就相信了。不能相信驯行,对他产生怀疑的是砥尚自己。不仅如此,砥尚连我们也怀疑了。不是我引发了他的疑念,是砥尚自己产生了怀疑。”

“荣祝,这称不上理由。”

“为什么?并不是我对驯行做了什么?对驯行恼怒,提剑行凶的是砥尚自身。砥尚变得为了梦想就漠视国家现实的荒废、即使这样还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傲慢。对人充满猜疑、无法控制感情、被激情驱使犯下最深重的罪行——变成这样的人了。所以,是天放弃了砥尚。”

朱夏挣脱了荣祝的手,“是你想把罪过推到砥尚身上吧。”

“并不是我对太师和驯行下了毒手!”

“但是你把让国家衰败的罪过推到砥尚身上。嘴里说着我们自己也有责任,你却毫不认为自己也有错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过错、所以的责任都在砥尚,你故意把砥尚推上了犯罪。”

“我——”

“你只是认为失道的不是自己就满足了是吗?即使自己被砥尚怀疑为大逆,被拉上刑场杀头,这样就没有人相信失道的砥尚还是正义的了吧。罪过都是砥尚的,你就算死也是正义的……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这是事实。”

“不是!”朱夏摇着头,“砥尚对你来说,应该是相当于弟弟一样的存在,同时也是朋友。是君主。是你背叛了这样的砥尚、不去挽救还怂恿罪行,为了你自己被人称颂为正义,让他背负所有的罪过。这不是罪是什么!”

荣祝脸色变了。

“你的这种行为哪里有正义,哪里是正道?”

荣祝无语沉默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失礼,”青喜急促地说道,打开了门。

“怎么了?”

“——主上他……”

“找到了?”朱夏急向外赶去。紧跟着青喜后面,表情歪曲着的官吏们一齐涌了过来。

“禅让了!”

朱夏停住了脚步,“刚才,你说什么?”

“白雉鸣叫了末声。主上自己降下王位,禅让了。”

“……砥尚。”

青喜扶住站立不稳的朱夏。大概是得知消息后马上赶来了吧,衣冠不整的春官长大宗伯用手遮住脸说道,“因为是禅让,所以留有遗言。”

白雉在王即位的同时鸣叫一声,退位时鸣叫末声。只有在禅让的场合,会留下退位之王的遗言。

“遗言……?”

“遗言说——责难无以成事。”大宗伯说完,哭倒在当场。

8(上)

一时间,朝堂里充满了号泣和呜咽的声音。想到官吏们至今仍如此仰慕着砥尚,朱夏就感到胸口被苦涩塞满了般的痛苦。

“……砥尚。”

朱夏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是一半处于呆滞状态的荣祝的呢喃。

“砥尚没有从自身的罪过中逃走……做出了改正过错的选择……”

朱夏这样说完,背后传来小小的呻吟声。紧接着荣祝从朱夏身边走过,退出了朝堂。官吏们也随之而去似的,纷纷站起,走出朝堂,大概是为了转告这个讣告吧。和向着朝堂东面的府第走去的官吏们相反,只有荣祝的背影笔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

“责难无以成事。”

听到带着伤感的声音,朱夏回过头,青喜露出笑容,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果然是砥尚陛下啊。”

“砥尚想说的是什么……?”

“一定就是这句话本身的意思——谴责别人、非难对方无法做到任何事情。”

“是什么意思?我决没有做出谴责非难砥尚的事啊。”

“不是的,”青喜摇了摇头。“我想砥尚陛下是在说自己。然后,也想把自己得到的这个结论,作为教训留给众官们。”

“砥尚在说自己?指什么?我不懂,他责难了什么?”

“扶王。”

啊,朱夏吃了一惊。

“我想一定是这样。我想起自己也曾被母亲这样说过。很久以前——还在高斗的时候,砥尚陛下举起高斗的旗帜,兄长去参加了,我当然也很想一起去。所以我就劝说母亲,说母亲您也一起去吧,参加高斗吧。然后母亲当时就说了类似的话。”

“慎思大人?”

“她说责难别人容易,但不会因此改正什么事情。”


“我信赖砥尚。”

——慎思这样说道。

“但是,我不能赞同那个称为高斗的什么组织。我也对砥尚这样说了。”

“为什么?”青喜向义母问道。

“你自己动脑思考。我不喜欢责备人。该说的话我已经对砥尚说过了,之后要靠砥尚自己考虑,然后做出选择。”

“怎么这样啊”

青喜说完,养母微笑道,“不可以吝啬思考。”

“嗯……那么,请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母亲不喜欢责难呢?”

“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当然,如果仅仅是责备人,想说多少都能说出来。我对砥尚正在做的事情感到怀疑,嘴上说你做的不对容易,但无法对他说出这样做才是对的。”

“……我完全不明白。”

“青喜认为这个国家怎么样,王怎么样?”

“我觉得主上已经背离了正道,因为国家的情形真的很糟糕。”

“那么,如果主上和台辅死去,青喜准备升山吗?”

啊,青喜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慌忙摇了摇手,“我——你指我?怎么可能。”

“为什么?”

“我这种低微的人怎么可能统治得了国家,砥尚大人或兄长的话也许可能。”

“哎呀?青喜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却因为别人也做不到就谴责吗?”

“嗯 ……不是,那个……”

“有资格谴责主上的,难道不应该是能比主上更好地统治国家的人吗?”

“……也许是这样。”

“我想对砥尚来说也是一样。我也觉得才的现状非常严重,也许可以说一切都是主上的责任。所以有人对主上提出非难也许是当然的事,结社组党高声呐喊或许可以把这份心情传到主上那里。砥尚正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吧。但是,在我来看不是这样。谴责砥尚你这样做不对也许很容易,但如果问我该怎样做,我回答不出。想让国家复兴,的确需要让主上改正。但我不知道为了实现这个该这样做。只是,认为砥尚正在做的事不对——但可以只因为这样就谴责砥尚吗?”

“……虽然是这样。”

“所谓改正,就是这样的事吧。能够向对方说出不是那边、是这边时,才能称之为改正是吧?”

“但砥尚大人不正因为知道是什么才聚众高呼的吗?”

“也许是这样。我首先告诉了他这不对。虽然我不能指出这样才是对的,但我跟他说我不能赞同你现在做的事情。不过既然他听完我的话,还对自己要走的道路有自信,那么就照砥尚自己希望的那样去尝试也好。”

“去尝试也好……想不到母亲还真是冷漠的人呢。”

“如果砥尚大人错了呢?”

“如果明白自己错了,砥尚是能够接受并且能勇于改正的人,我相信他。”

慎思说完,露出一丝微笑。

“我并非知道砥尚在做的是是错的,只是感到不适宜。既然感到了不适宜,就不能伸手帮他。但我无法对他说出怎样做的才是对的,所以没有谴责他的资格,也没有想过去谴责他。所以青喜也可以按照自己希望的去做。你如果觉得砥尚做得对,就去他那里援助他。”

“但是……”

那样的话,等于青喜认为慎思的作法是错的。青喜苦恼地抬头望向慎思,养母笑了一笑。

“不用担心我的想法。如果是我错了而砥尚正确,那国家会因此朝好的方向扭转。最重要的事在这一点。”


“我……直到现在才感到稍稍明白了一点母亲讲的事。责难人容易,谁都能做到。但是,单纯责难却不能告诉对方正确道路的话,从中产生不出任何结果。改正意味着要成就什么事情,而责难什么也成就不了。”

“我不懂,青喜。”

青喜稍稍遗憾地微笑道,“姐姐——姐姐不是也说过吗?说我们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能做到,从扶王时代起一步也没有进步。”

“是啊……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那是为什么?”

“如果知道就好了。”

“这样考虑怎么样?想一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促使国家前进的能力。”

朱夏脸色一下子变的苍白,不知不觉抬高了嗓音,“这……你在说我们很无能,说我和砥尚他们无能?”

青喜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能力并不是坏事对吧?我不能做到的事也有很多。比如,我完全不会用剑。要是被人说‘你不会就是不对的’,那我就犯愁了。每个人都有适合和不适合的事。”

“那你想说是我们不适合?说我们不适合参与朝歌,没有施政治国的能力?”朱夏紧接着说道,“既然这样,为什么天要给这样的砥尚下达天命?”

“我不是天帝,所以不知道。但是,是不是天帝看中了砥尚陛下追求高尚理想的那份真挚呢。”

“那你就是说……理想很高,但没有实现他的能力是吧?”

“只是不适合而已。”

“不适合的人掌握着国权就是罪过。的确,人无能不是罪过。但王和治国不是这样,玉座上不能坐上无能的王!”

“所以说啊。”青喜话说到中途停住、低下了头。朱夏也察觉到了——是的,只有王不允许是无能的。不适合治国就不能被原谅。

“所以……砥尚失去了天命是吧……”朱夏呆然地在原地蹲了下去。

“姐姐,”青喜轻柔地说道,“这只是因为有砥尚陛下的遗言才这么想的……说不定,是砥尚陛下从根本上误解了什么东西。”

“从根本上……?”

“责难无法成就任何事情。我觉得正是因为砥尚陛下从最开始就误解了这一点,所以察觉到之后特意留下了遗言。”

“我不懂。”

看到朱夏摇头,青喜微笑着蹲坐在她面前。

“治国意味着要去施政对吧。对砥尚陛下来讲,就是必须要考虑应该怎样去做。必须考虑着应该怎样施政、怎样治理国家,然后去追求国家应有的姿态。可是,砥尚陛下真的有考虑过这些吗?”

“当然了!砥尚从高斗时代就……”
.
青喜点了点头。

8(下)


“砥尚陛下一直在讴歌国家应该这样那样,我每次听到时也总会感到陶醉。但是,到了现在才想到,那真的是砥尚陛下的理想吗?……不,一定曾经是理想。但是,那个所谓的理想,是不是只建立在一味与扶王相反的基础上呢。”

朱夏呆呆听着。

“扶王的课税重了。所以砥尚陛下就可怜到应该减轻。可这样一来国库就变得空虚,连座堤坝也建不成了。发生饥荒时也没有粮食储备,无法施米救民——对不对?”

“……是啊。”

“砥尚陛下对税为何物,为了什么存在、加重为什么是罪、减轻又为什么是善,真的有好好想过吗。是不是只为了不像扶王一样才减轻的呢。减轻赋税会发生什么,是考虑到这些后再得出的结论吗……”

朱夏没有可以回复的话语沉默着。

“母亲说得很对,谴责人很容易。特别是像我们这样,高举着理想谴责人真的很容易。但是我现在觉得我们没有静下心来好好想过,那些理想是否真的能够实现,是否真的是国家应该的姿态。看到扶王课的税重,就那么单纯地认为减轻为好……”

说着,青喜叹了一口气。

“税轻些为好,这的确是理想。但是,真的减轻税后,就无法做到润泽人民了。课税重了人民艰苦,减了人民依然艰苦。把这些考虑在内,经过充分的思考再得出结论,大概必须这样找到答案才行。而我们没有经过这样的摸索。”

朱夏终于明白了青喜说的话。所以,慎思也多少次对砥尚说过,要决定税收就要看清民情,然后决定出适当的税制才是正道。被反问那应该是多少时,慎思沉默了。是的——对慎思来讲,也一定无法指出多少才是正确的税率吧。慎思提议尝试一下怎么样的时候,砥尚拒绝了。砥尚说不能在被重税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百姓身上再加重负担了。

“对砥尚陛下来说,国家的应有姿态是独一无二而且绝对的存在。遵循正道的理想前方就是答案,不可能存在这以外的答案。在砥尚陛下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尝试或者暂时的答案存在。砥尚陛下对自己的华胥之梦持以决定的确信,无法接受妥协。但是这个确信却是通过谴责扶王培养起来的梦幻。”

“你说得对,”朱夏喃喃地说道。

朱夏他们的眼前是衰败的王朝。朱夏他们只是满足于非难扶王。朱夏对扶王的重税提出谴责,但那并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仅仅是看到百姓在眼前被重税压迫的呻吟而单纯的感到义愤。谴责扶王为什么课税苛刻、不体恤民情,坚信应该减轻赋税,但朱夏他们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税减的太轻人民竟然也会艰苦。

是的——他们以为自己对正道自知之明。因为扶王失道了,扶王的行为属于恶行是很明显的事实。朱夏他们彻夜地聚会商讨,谴责扶王、畅谈国家应有的姿态、描绘出了华胥之梦。这的确是通过谴责扶王才孕育出的梦想。最开始暧昧的东西,随着不断找到扶王施政上的错误,逐渐变得具体。扶王做的事,只要不去做就好——这样短路地去考虑,的确很容易就找到正道。

这种廉价的确信,仅仅维持了二十余年。和砥尚一起构筑起的王朝比扶王的王朝还脆弱。

“……我们,的确很无能……”

国家是怎样的存在,一点也没有明白。治理国家需要的知识、思考和方针都没有。

“没错……我们真的只是外行。施政是什么,我们一点也没搞明白。没有明白却满以为自己明白了。因为自己既然能够谴责扶王,就当然比扶王更懂得什么才是施政……”

朱夏捂着胸口呆坐在原地,不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跑进堂室的是脸色苍白的慎思。

“朱夏——青喜——,砥尚他……”

朱夏点了点头。

“白雉鸣叫了末声。因为是禅让,所以留有遗言……责难无以成事。”

慎思睁大了眼睛,然后低下头,遮住了脸。

“是这样……砥尚自己改正了……”慎思呢喃者,然后抬起了头,“他是了不起的孩子,真的很了不起。”

慎思的表情声音中带着理解了一切的彻悟。是的——既然慎思教诲过青喜责难不等于改正,那么对砥尚犯下的过错,从一开始就应该非常明白。也正是因此,慎思当时就没有参加高斗。

“……慎思大人一直都明白是吧,我们没有资格掌握朝政的无能。轻易得非难扶王,满以为这样就懂得了一切……”

朱夏说完,慎思吃惊地转向朱夏。

“在您眼中,我们一定很愚蠢、很令人恼火吧。”

“别这样想,”慎思说着,轻轻跪在朱夏面前。“我怎么可能会这样看你们。”

“但是……”朱夏强忍住哽咽。现在朱夏既感觉无地自容又对自己愤怒。自己不仅无能,而且对自己的无能居然毫无自觉。

“不可以这样责备自己。那么朱夏现在明白了应该这样做吗?”

“我们不应该掌握朝政,应该把它交给有资格的人去施行。”

“那是谁?对于空位的才来说,王和官吏是必要的,而且必须尽快。”

“这个……”

“不可以这样的自责。对别人、自己都一样,砥尚留下的话很对,不知道答案,只是谴责成就不了任何事情。”

“但是,”朱夏失声痛哭起来。对无能的自己懊悔,更对毫无自知之明的自己懊悔。像是失去了居所般的痛苦——自己对不起百姓。

“我也参与了朝政。而且什么才是正确的,到最后还是没有明白。明知自己对朝政这样无知无能,仍然接受了太傅的官位。但是——不管什么样的王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吗?”

朱夏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就是宗王,听说以前也不过是市井里一处舍馆的掌柜。对那样的宗王来说,会懂得何谓施政吗?不管是朱夏还是砥尚——包括我,就是没有回忆过自己的确信。”

“我们……”

“但是现在已经对它产生怀疑了是吧?明白了自己并非不是无知、并非没有错误对吧?那么,就可以把它改正——像砥尚一样。”

“慎思大人……”

“砥尚是王。改正这个过错的方法只有两个。从现在开始反思自己的不足不明逐步改正,或者断定自己没有足以胜任的器量退位。砥尚选择了后者。从感情上很想说只要从头来过就够了。但是砥尚选择了后者,贯彻了自己追求正道的理想。砥尚没能原谅自己坐上了玉座。”

“因为自己的无能……?”

“因为下手杀害了他父亲和弟弟。”

啊啊,朱夏呻吟着捂住了脸。“……您已经知道了吗?”

“稍微想一想就明白了。劝诱砥尚的人也……”

朱夏吃惊地望着慎思,慎思露出痛苦的表情。

“……虽然是出于窘迫,但荣祝的行为不能被原谅。作为母亲,我觉得很可惜。对自己没来得及在他变成那样之前加以纠正感到懊悔,我对不起荣祝……”

“母亲大人。”

“所以,至少让我们来祈祷那孩子能自己改正吧。祈祷他不再罪上加罪增加耻辱,不会永远背离他即使做出那种行为也仍要坚持的正道。”

领会了慎思想说的话,朱夏禁不住痛苦地喊道,“可是,那是……!”

荣祝出来堂室,笔直地朝南面向下走去——独自一人。

慎思抓住慌慌张张要站起来的朱夏的手腕。

“坚强些。我们现在不能忘记真正需要怜悯的对象,我们肩上仍然担负着百姓,刚刚失去王的百姓。”

慎思眼中浮动着泪水,但比起这个更显露出一股决然的神情。

“砥尚为才留下台辅,空位应该不会持续很长。砥尚直到最后没能忘记自己肩上担负着的东西。如果同情砥尚,我们更加不能忘记这一点。怜惜砥尚、荣祝的话,我们就必须背负起他们两人的罪过争取赎罪。”

说着,慎思转向青喜。

“你也是,青喜。从现在开始,不允许你只想陪在朱夏身边做个无位无责小人物的任性。”

“是,”青喜神妙地点了点头,“遵照您说的做——黄姑。”

青喜对养母端正地施了一礼。王的姑母,熏陶出成为飘风之王的砥尚,给以他极大影响,一部分大臣把慎思的人品比做麒麟的贵色——黄色,所以这样敬称慎思为黄姑。

慎思毅然地点了点头,望向朱夏的脸,然后终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跪了下来,抱着朱夏痛哭出来。朱夏紧紧地扶住慎思后背,忍受着慎思紧咬领口压抑着的呜咽,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呼叫朱夏和慎思的是小宰,声音里带着颤抖。

心里明白那消息会是什么,一定是讣报——朱夏相信丈夫。

青喜默默地站起来,迅速走出堂室、关上了门。

(全文完)
 
 华胥之幽梦 归山
华胥之幽梦-归山

充盈着碧色的湖畔,街市扩展开来。波澜不起的湖面映出白石造就的街市,以及耸立其后灰白色的凌云山。

专心攀登街道坡路的旅人越过峰顶的一瞬,群山包围的广阔的绿野,闪光的湖面,高耸出云的山峰,山脚下白色的街市,一齐呈现在眼前。

“真是值得一观的景象啊……”说话的男子拭去额上的汗水,转向身旁停下脚步的旅人。

“芝草是个漂亮的地方呢。”

正在从狭窄的峰顶向下眺望风景的旅人吃了一惊似的望向搭话的男子。坦然的接受投来的视线,男子微笑着。

“一直走在我前面,带着那样出色的骑兽却老老实实的走山道,本来以为是怪癖,那才是你特地一路走来的原因吧。”

是吧,男子抚摸着类似虎的骑兽,明朗的笑着。从表面看年纪大约二十出头,不仅带着高价的骑兽,穿着也不错。

“这么说来,你是芝草人吗?”

“不是。”

这样啊,男子点点头,又拭去额头的汗水,一直都是上坡,累得脸上也浮出珍珠般的汗水。初夏的阳光晴朗的照射着,坡顶倒有清风吹过。把散开的衣襟收好以便凉气进到袍子里,旅人深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不错嘛”,开始向峰下走去。带骑兽的男子目送他远去,一面眺望着景色。不久他也牵起骑兽的缰绳下山了。眼下看到的白色的城镇是柳国的王都,白色的山顶上从云雾中淡淡浮现出的森林般的影子,是刘王的居所——芬华宫。

弯曲的街道缓缓通向山下。绿色的原野横在跟前。远望着左右远近散布的村庄,终于来到了白色的隔壁。隔壁中有白色的街路。形成街市的房屋中最简陋的也是由切割过的白色石块和泥灰砌成的。芝草周围缺乏树木,比起从远方运来木材,切取撑天支柱般的凌云山更方便些。半山腰切割山石形成的白色的城镇,看上去像是山的一部分。只有房顶用木材支撑,木材是柳中央特产的墨色,瓦也是同样浓浓的墨色。以白色和黑色为基调的整齐的街市,街上的铺路石也是白色的,其中鲜艳多彩的,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从午门进入城镇,悠闲的眺望门前的人群。路上行走的人们步调轻快,表情也很开朗。——似乎没有什么不安和问题。

他轻轻的皱了皱眉。

“不怎么好啊……”

“什么不好?”

突然被提问,他反射的回头去看。认出近处人影的瞬间,破颜而笑。

“在这种地方遇到了啊。”

“正因为是这种地方才会遇到。——好久不见呐,利广。”

利广不由自主的笑了。上次见面以来到底也过了三十年,的确“好久不见”。

“的确。风汉还是老样子,来回奔走啊。”

“你也一样嘛。”

“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前两天,风汉这么说着,指向城镇的东边。

“住在那边。饭食很糟糕,但是厩舍不错。”

“那我也住那里好了。”

利广在罕见拥挤的人群中向风汉说道。带着稀有的骑兽,不得不选择舍馆。细心的比较兽厩,挑选合适的住宿地,是很得花一番功夫的。

最初和这个人相遇是什么时候呢?怎么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记不清在哪里见面的,也不记得相遇和分手的原因。才开始一定只觉得他是个奇怪的男人吧,分手了也不认为会再见,经过了一段时间,竟然在别的国家再会。这样一来,本人自称的风来坊之外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怎么说那之间经过了六十年,单是“人”的话已经死了,即便不死,也应该老到认不出来了。

之后,在种种的场合相遇。终于也知道了他的身份,虽然没有正面确认过也可以明白,有足以和利广匹敌的时间旅行的人是有限的。

相遇的场所总是“这种地方”,即开始崩坏的国家的王都,或者类似的地方。利广听到了柳正处于危机中的传闻,现今刘王的治世一百二十年,国家开始倾覆。为了确认传闻来到柳国,结果又相遇了。

“这么说来,哪里不好了呢?”走在前边的风汉回头问道。

“城镇的样子……”

虽说国家正在倾覆中,住民的样子却很开朗,这正是国家处于危险状态的证据。利广从长年的经验得出这样的心得。人民总是开玩笑自己的国家开始毁灭了吧:哪里感到不安了,谈话的时候就笑着说王和施政的坏话。随着倾斜深刻化,人民变得不安忧郁,倾斜进一步加深,崩坏逼近的时候,突然奇怪的变得开朗起来。刹那间开始享乐,情绪浮动,脱离现实。这种病态的开朗一旦出现裂痕,国家就一口气崩坏了。

别的国家很难知道那时那个国家实际的情况。国家真的开始荒芜的话,他国的人也是一目了然,但国家正积蓄着崩坏的势头时,他国的人很难看到那种趋势。但是,人民是知道的,即使看不到,也能切身感觉到。因此看到人民的样子就知道了国家的状态,肯定能知道的,利广至今为止学到了这一点。危机的传言散播到了别的国家,本国王都的住人却很开朗。这正是进入危险区的征兆。

“在忧郁的期间,还是会想要纠正的呐。”

这么说着,风汉指出舍馆所在。结构很好的舍馆,白色的石壁上镶嵌着无数彩色的装饰,尽管还是白天,环绕建筑物的高墙深处传出了醉汉们的欢声。

“柳的情况已经那么严峻了吗?”

利广把行李放置在租来的房里,从背后问道。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而跟过来的风汉打开窗子,热闹的人群的喧闹声飘了进来。

“不清楚。没有听到国家特别虐待人民的传闻,也没有听说朝廷极端奢侈而开始崩坏,尽管地方官已经相当松懈了。即使在相当边远的地方也没有那种事情,传言是这样的。”

“只有那些?”

“目前是这样。”

是吗,利广陷坐进椅子里自言自语道。——那种事情也是有的。表面上看来没有任何问题,深处却有无数的裂痕。人民感到自己的面前出现了数不清的裂痕而感到不安,不安感化成“危机”的传闻流传,局外人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这样的情况下,崩坏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

“意外的早啊……”

利广自语道。风汉嘲弄的笑着说:“不愧是奏的人,说法与众不同。一百二十年也算早吗?”

说的也是,利广笑着。利广是世界南方奏国的住人。奏国之主宗王治世已达六百年,只要再坚持八十年,就可以成为有史以来治世最长的国家。现在则是十二个国家中存在时间最长的,继之是仅仅晚了一百年的北东大国,雁。

“本来觉得柳可以保持更长时间的。”

“哦~”

现在统治柳国的是刘王助露峰。在什么样的背景下登基的,利广也不知道。南方的奏和北方的柳处于世界的两极,不可能那么详细的知道柳的情况。即便来到这个国家,也不一定打听得到王宫内部的事情。本来的话,大多连王的名字都传不到,利广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可以知道的立场上。

这个暂且不论,露峰本来并非柳的高官,也不是为了成为王往世界中央的蓬山去寻访麒麟的升山者,也不是出身于平凡的农民或商人。也就是说,没有足以被人们传说的戏剧性的登基。而且,从先王的时代到露峰登基经过了二十多年,刘麒挑选新王似乎相当费了一番功夫。普通的情况下,先麒麟死后舍身木上就会结出卵果,不到一年新的麒麟就会出生。成长到可以听取天命选择新王,就会尽快选定下一任的王,所费不过数年时间。

虽然旧王驾崩到新王登基所花的时间,和作为王的力量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露峰前身必定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因此刚登基时关于露峰的风闻也没有听到多少,渐渐露峰的名声才高了起来。现在的柳是有名的法治国家。但是那样的柳正在败落中——利广只能觉得意外。

“虽然也觉得意外,我和利广的想法却相反。露峰刚登基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转变。以前好像是地方的县正或乡长,地方上的评价不错,却还不到为中央所知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像什么杰出的人物啊。”

风汉也知道露峰的名字,看来和利广处于相似的地位。

“到底是雁国人,了解得详细。因为是邻居?”

“算是吧。刚登基时来过这里,觉得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一山也越不过就会垮掉的样子。”

一山啊,利广斟酌着。统治国家的王是没有寿命的。只要适合天意,王朝就能延续。但是,要维持王朝的延续意外的艰难。之所以会觉得“意外”,是因为天会降天命给有治理一国器量的人——即有明君资质的人,麒麟正是听取天命选择自己的主君,但是王国的寿命一般都很短。奏的六百年、雁的五百年已是破格。之后是西方大国范,氾王治世将到三百年;再其次是九十年的恭。

在王朝的存续过程中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节。某种——看过了六百年的王朝兴亡的利广想到,最初的关节是十年,可以过关的话王朝可以保持三十到五十年。这时到了第二个关节,此处存在一座大山。这第二个神秘的关节就是那个王的“死期”。

王登基后便入了神籍不老不死,三十岁登基的人,三十年以后——假如没有加入神籍生命接近尽头的时候——很危险。实际上那个时期,不管是王还是高官们,都暗自计算毫无意义的年龄,然后注意到自己已经到了即使死去也不奇怪的年岁,强烈的意识到如果没有加入神籍或仙籍,早就用尽了自己的一生。同时,自己在下界的熟人也逐渐死去。

实际上是不可能看见那种事情的。加入神仙籍之时,和下界的熟人的缘分也就切断了。升到云海之上后,出身地不过是国家中的一个都市。听不到相关的传闻,也不可能前去拜访。但是,还是会想象着,这个人已经故去了吧,那个人也危险了吧——一个个渐渐飘零的样子。只有自己还在不知止境的活着,花费了“一生”的岁月,终于做到的事和没有完成的事。此时,或回忆过去涌起强烈的虚无感,或遥望未来感到恐惧。入了仙籍的官吏,在这个关节突然辞职的也很多。但是,王自己想要辞职是很难的,辞职就意味着自身的死亡。即使面对冷漠的空虚和恐惧,还是不能自己降位给生命一个了结。也许正因为此,想要让天来做出决断,开始荒废国政。这算是一种消极的辞任吧,利广等人这么认为。

然后,过了远超过自己一生的时间之后,渐渐可以端正这种态度。越过这座山,王朝的寿命就格外的长。下一座山在三百年左右。为什么这里存在着危险的关节呢?利广并不清楚。但是,此时倒坏的王朝,大都倒坏得极为悲惨。至此为止为人称颂的明君,突然豹变成暴君,虐杀人民,使国土荒芜。

“越过了一山才一百二十年——怎么说刚到一半啊……”

一半啊,风汉笑了。

“原来如此,越过一山的王,多可在位三百年。但不是那样的例子也很多吧。”

“嗯,算是那样吧。”

利广“一山”期间曾来过柳国。在柳的各处漫游,那时的情况,

简要的说,感觉是很好的越过了一山。

是啊,确实越过一山,却在距三百年尚远的时候倒下的王朝很多。

能保持到三百年的王朝很少,但是能否存续三百年,在越过一山的时候就大抵可以看出了。即使越过了,问题却很多。怎么说也可以预测得到这些问题积攒下去产生破绽得样子。但是,柳并非如此。柳看起来在毫无问题的前进。

利广这么说了,风汉轻轻皱起眉头。

“是吗——我也那么认为。

但是记得有‘柳不得道’的感觉。”

“柳不得道?”

“觉得是从未见过的情况呢。虽说是一山,但其实最大的山在王朝的开始。新王登基十年前后,能否整备好朝廷的形态是最大的关卡。但是,据我所见,露峰在这一点上失败了。”

“最初不管哪里不能具备良好的形态的话,就不能成为长久的王朝啊。“

说了这话,利广看着风汉的脸,不由笑了出来。

“但是,罕见的,也有支离破碎得根本无从称为良好的形态,却存在了五百多年得怪物啊。”

风汉只是大笑,利广也轻轻笑了。

“但是,普通的情况没有好的开端,保持不了一百二十年的吧?”

“必然。但是露峰保持了。正当一山时来看,柳国正在发生变化。特别显著的是法律的整备。即使王在玉座上睡觉,国家还是会径自向前进——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是吗……是啊。我也觉得做的很出色。那个阶段把国的基础整备到那种地步的话,应该轻易就可以保持三百年。”

“我觉得那种转变不太好啊。很好的进入轨道却转变而灭亡的王的例子很多。但是,相反的例子还是第一次见到。”

“雁那种啊。雁好像十年也保持不了的样子,一山之际,突然转变了。”利广说着,双手交握。

“但是如果露峰能延袭以前的形式,应该不会这种程度就倒坏。确实是没有见过的情况啊……”

经过了三百年的王朝,奏和雁两国。也就是说仅此而已,别的国家都很脆弱。七成的王朝都没有越过第一座山。王朝生存几十年然后死去。因此利广才看过了无数王朝的兴衰。

“这种倒坏的方式,怎么也看不惯啊。”风汉自语般的说道,利广微微侧头。

“看不惯?”

“确实我也不清楚柳为什么开始倾覆,不,连是否开始倾覆了也不能确定。明确的说,露峰正在再次转变。”

“这个时期?”

“这个时期。露峰越来越忽视滥行自己发布的法律的情况。岂止如此,近来,已经开始在自己筑起的坚固的城池上造出漏洞了。”

“漏洞?”

“所谓法律,要三部分共同协作才能发挥作用。单禁止做什么是不能好好的生效的。”

“发行禁令的时候,要有监视组织以使其诚实的被运用,否则法律就只是装饰。——还有一个是?”

“反面的肯定。禁止恶吏专横的法律要和奖励重用能吏的法令必须组合起来,缺少任何一方,不能成为好的法律。”

“原来如此啊……”

“估计柳这一点做得不错,但是露峰开始破坏这些。漫不经心的改变其中之一,却不理会其他。要做的事情不能始终如一,因此渐生龃龉。”

“很奇特哪~”

利广想了一下:“说不定,露峰已经不在玉座上了。……”

“不在了?”

利广颔首:“也许露峰对玉座已经厌倦了,所以把实权放出。”

“大致是不可能的吧。”

风汉站起来,走到窗边。初夏的阳光开始倾斜,从路上传来的喧哗声更热闹了。抛开了束缚似的扬起的醉汉的声音,慌乱了调子的乐器般的娇声,仿佛整个城市都沉浸在宴会中了。

“露峰做成的体制是强固的,所以即使那家伙放出实权,也能维持到现在。国家真正开始荒芜是从此时起,或许正是露峰使之荒芜的。荒芜到失去天意的程度。”

利广皱起了眉。

“那是什么意思?”

“柳的虚海沿岸已经出现了妖魔的样子。”

利广吃了一惊。那差不多意味着王朝的崩坏已经到了末期,虽然还没崩坏到利广等局外者能明朗看到的程度。

“少雪的地方降下大雪,天气已经狂乱了。政治荒废之前,国家先开始了荒废。普通是相反的。”

“表面上看不出来,已经到那种地步了吗?”

“是啊。雁也在国境布置警备了。”

看着一副在说别人的事的样子的风汉,利广点点头。

“怎么说柳余下的寿命不多了啊。”利广自语道。——王朝如此脆弱。

窗外传来刺耳的喧哗声。他们的脚下正产生深刻的裂痕。不知何时,筵席之下地狱的盖子将打开,谁也制止不了。——王若失道麒麟就会生病,麒麟生病的话不管是哪个王都能知道自己已经失道了。如果王改正自己的行为,麒麟就能痊愈,国家也会恢复。尽管如此,利广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例子。注意到自己的衰落的王是有过的,但是,从此悔改,使国家走上正道的成功例子极端稀少。国家一旦开始倾覆就止不住,王的悲壮的努力等等都没有用。

正陷入沉思中,怎么了,风汉从窗边回头问道。“虽然和预想的不同,至于如此失落吗?”

“和我的预想不一样倒没什么……”利广叹了口气。

“的确,有点失落啊。本来像是要成为大王朝的。”

柳拥有使人那么想的光辉。但是,——至少对利广来说——仅仅一百二十年的时间它就要沉没了。

“那样的王朝也会突然消亡啊。”

“现在还说这个?奏国的您。消亡的例子看都看烦了吧。”利广失笑了。

“正因为是奏国人才会这么想啊。也许风汉不清楚。——明明还年幼。”

风汉意外似的轻轻扬眉。

“因为奏是十二国中存在最长的啊。”

那个原因啊,风汉苦笑着,看向窗外。“是那个原因啊。——雁国人不会明白这种苦衷。即使少,之间也有多活了一百年的实例在。”

“每有王朝消失都会这么想,真正的,不死的王朝是没有的吧。”
也许,奏和雁都不会例外。

“想到这点,就屏住了呼吸。没有不死的王朝,我是知道的。不会有永远的王朝这类东西。因为没有不死的王朝,所以必然有一天奏会灭亡。”

风汉看着窗外说:“没有永远的东西吧。”

是啊,利广笑笑。

“是那么说没错,什么都是。虽然明白,我还是不能想象奏的终结。”

“当然。没有能想出自己死相的家伙。”

“是吗?我倒是可以想出自己的死期呢。被卷入无聊的小争斗丢了命,四处放浪被妖魔吃掉之类。”

风汉笑着回过头:“可以想象出可能性的事情和可以想象的事情是不同的吧。”

“啊,可能是吧。”利广说完,陷入小小的沉思。

“但是——还是不行啊。放开可能性,还是想不出来。”

对利广来说,很难想象宗王误入歧途的情景。臣下谋反是宗王所不能控制的,想象起这个脑中浮现出各位大臣的脸。可是宗王的百官诸侯,哪个都像是跟谋反无缘的样子。

“不过要是雁的话倒想象得出。”利广自语道,风汉露出有趣的表情。

“哦~?”

利广笑道:“可以确信的想出来。——从延王的气性来看,不可能误入歧途。虽然本人不一定知道正道,前边清楚的有铺好的路,不可能不留神走错路吧。即使某处有恶党作乱,延王也不是老实的让人讨伐的人。雁国的沉没,必定是延王有了那个念头。”

“原来如此……”

“而且毫无原因的这么做,绝对是。没有什么理由,某天突然想,那样也不错啊。但是以那个执拗,即断即决也是不可能的。——是啊,大概会打赌。”

风汉露出怪讶的表情。

“打赌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的意思。以天为对手打一场赌。比如任性的赌和不常见面的人遇上一百次。命不好没有遇到的话就是天的胜利。遇到的话天就输了。”

是这么回事啊,风汉扬声笑了出来。

“要干的话就会做到底。也许雁就什么都不剩了,不管是官是民还是台辅,也不管是王宫还是都市。雁就干净痛快地变成荒地了。”

“杀了麒麟王的寿命就尽了吧?”

“不会立刻就死的。杀了台辅,然后和天竞争,看天做出决断和延王把雁变成荒地谁更快些。那个人肯定喜欢那么干。”

“那么,哪一方会快一些呢?”

“做的话就要做完啊。……那么,突然后悔了,留下少许村庄,然后自嘲的死去怎么样?”

不错,风汉笑道。

“我也不是想不出奏的结局.”

“诶~”

“风来坊的太子厌倦了尘世的羁绊,讨伐宗王。”

利广愣了一下,失笑出来。

“不好,觉得是可能的事情了。”

风汉大大的笑了,看向窗外。

“……想象范畴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虽然是那么说——利广也看向夜幕初降的芝草天空。

“那种事情,大概是可以回避的。”

也许吧,简单的回答后利广闭上嘴。夜色浮起的房间里渗入喧哗声。

所谓想象范畴的事情,是大多数王朝发生过的事情。那种情况就溃败的话,不可能存活到破格的程度,可能有的危机都越过了。所以多余的看不到前景。

——为什么王朝为死亡呢?利广考虑到。得到天意登基的王为什么会失道呢?王真的没有注意到自己走错了路吗?没有注意到的话,最初会知道正道吗?那样的人会得到天意吗?有一瞬间明知错了,还是走入歧途。

从过去的事例来看可以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入错路。但是,如同想不出自己的死期,也很难想象走入错路时的心情。那个为什么会发生,怎样才能阻止呢?

正想着,突然风汉发出明朗的声音,说:“你要在芝草待一段时间吗?”

“是那么打算。但也不一定。”

不是单纯的传闻,柳真的危险了,利广必须通知这个消息。

“但是怎么也要待两三天吧,想自己确认一下。风汉呢?”

“我明天出发。本不过是从雁边境到芝草的小小巡游。”

“还是一样随意的活着啊。”

“可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和风汉的立场不同。——利广想这么揶揄他,还是忍住了。同为怪癖的风来坊,在不知何时的正式会面之前,就这样子也不错。之前虽然在世界各地奇遇的相会,却没有什么必须相会的时候。以后也会如此吧。

“那么,把巡游的事说给我听吧。晚饭奢侈些也可以。”
利广笑着说。就着正如风汉所说的难吃的饭菜喝酒,过了半夜才结束。在楼梯前左右分开,风汉走上楼去。利广没想过送风汉出发,明天就睡到中午吧。奏和雁走运的话,不知何时又会见面了。

“总之,我先说了‘路上小心’哦。”

利广说着走向房间。背后传来风汉的声音:“对了,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

利广回过头,风汉凭着栏杆,笑着。

“我棋艺很差。但偶尔也会赢。赢了就一定偷一个棋子。已经收集了八十多个了吧。”

利广站直身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确实数到八十三来着。然后就糊涂了。”利广不由笑出来。

“现在怎样了?”

“谁知道呢。没人收拾的话,还在卧室的某处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两百年前吧。”

风汉笑着回答,转身继续往房间走去。“那么”,越过肩头,利广悠闲的笑着回答,“去死吧。”

南方大国奏,首都隆洽。隆洽山顶是广阔的清汉宫——筑起六百年大王朝的宗王的居宫。

王宫通常以王的居所正寝为中心,但是奏国的这个中心却有些偏,奏的中心是后宫的典章殿,即位至今六百年没有改变过。

清汉宫看起来不像是建在山顶,而像是浮在云海之上的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的。大部分建筑从岛上向澄澈的海面延伸,其间以无数的桥相连。把正寝自身视为一个岛的话,后宫也可算作一个岛;从正寝渡桥,经过楼门,穿过眼前的小峰半腰的隧道,稍稍登上山峰内侧的石阶,高台之上就是后宫的正殿,典章殿。从典章殿眺望,小小的海湾一览无余。海湾周围的断崖架设着左右延向空中的阁道,通向后宫更深处的北宫和东宫。

透明而风平浪静的云海上出现骑兽的身姿是夜幕初降之时。影子般的骑兽浴着半月的光辉,横越海湾直奔典章殿。紧贴崖壁曲折前进,飞越海面上的露台,降落在里窗外狭小的岩场上。

窗内点着灯。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宽阔的堂内。大圆桌占据了屋子中央,可能是刚刚用完餐,桌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食器,五个捧着茶杯的身影围坐在桌子周围。

“——和往常一样,大家都聚在一起啊。”

利广边笑边从窗子进入,圆桌边的人们一齐看过来,完全的受了惊一般发出无意识的叹声。年长的女子缓缓停下手,深深的叹气:“……你这个孩子,完全没有记住哪里才是出入口的意思啊。”

她是宗后妃明嬉。本来王后应该住在北宫,而现在这位王后不但不在后宫,还把高级襦裙的袖子卷起,剥着堆成小山的桃子皮,这恐怕是奏以外不能见到的景象吧。

“还有,说过不要骑着骑兽在王宫兜风的吧?要说多少次你才肯记住呢,我的放荡儿?”

“刚记住就忘了,怎么说也是老人了嘛。”

利广傻呵呵的笑着。明嬉又叹了回气,轻轻的摇头。

“呆脑袋终于想起家来了吗。这次跑到哪里去了?”

“啊”,利广笑着坐在圆桌边唯一的空座上。“这里那里。”

“就是又兜了一圈啊。真是的,被你气到说不出话来。”

“那么现在母亲口中的是什么?”

“这叫做责备,好好的给我记住啊。”

“能不能记住呢~”

“母亲”,发出更重叹息声的是利广的兄长——英清君利达。

“请把傻瓜放在一边不要管他,那么照顾他会得意忘形的。”

“真过分啊。”

利广的妹妹文姬——称号文公主——在一旁窃笑:“哥哥是想听母亲的责备才回来的呢。因为是被宠坏的孩子。”

“喂、喂——”

“因为哥哥现在很高兴的样子嘛,每次都是这样。要不要照照镜子看?”

“是那样吗”,利广抚着脸,金发的女子柔和的微笑着:“无论如何,贵体无恙就好。欢迎回来。”

这位是宗麟昭彰。利广夸张的颔首应答:“只有昭彰担心我的身体啊。”

“因为昭彰是麒麟。”

文姬说道,利达也点头赞同:“麒麟是慈悲的生物啊。“

“昭彰连世界第一的恶党也要担心哪。”

明嬉也接口说道。利广苦笑着紧抵椅背。

“那么”,稳健的开口催促利广的是一家之主,宗王先新,他停止收拾小桌上的食器,斟上一杯茶放在儿子跟前。恐怕这也是奏以外不能见到的光景。

“怎么样呢,这里那里?”

“……柳感觉很糟。”

当的一声,先新放下茶杯。

“柳——”

利达皱起眉放下笔,把书信放在一边。

“还是吗。……持续一段时间了啊。”

“确定吗?”

利广颔首回应先新的疑问。

“恐怕是。就我所见是确实的。柳的虚海沿岸似乎出现了妖魔。虽然是在面向戴的一方,因而人们都猜测是从戴过来的,不是失去了天意,不可能接近岸边吧。雁也编成警备派往与柳交界。”

嗯,利达轻声说:“那位智者动用了夏官的话应该不会有错。”

文姬叹息道:“延王也很麻烦吧。戴国不稳妖魔徘徊,近邻的庆也经常不安定。连柳也……”

“巧也是。相当数量的荒民渡过青海流入雁。”

“巧怎样了?”

“还是一样糟糕。从赤海到青海航路完全封闭了,妖魔多到连巽海门也不能通过。到底塙王做了什么,白雉落下还没有多长时间,就有那么多妖魔徘徊。”

“承蒙照顾”,利达恨恨的望向搁在一边的书信。

“到我们这里来的荒民也多到了目眩的程度。你,不能暂时克制私心,指挥荒民救济的事情吗?”

“文姬不是更适合吗?”

“我有保翠院的事情。”

奏全土有为荒民、浮民而设的救济设施,那就是保翠院。文姬很久以来担任保翠院的首长大翠一职。

举国兴办未曾有过的事业之际,必然以家内的一员为首长。比起让单纯的官吏担任首长,即使只有名号,以太子或公主为首长成立的组织里官员更勤奋,更能令百姓安心信赖。

即使知道文姬只是当上大翠,做名义上的首长,百姓也觉得这项事业得到了王直接的关注,以公主为首正是决意的表现。虽然因此得到了信赖,但实际上不是得到了王的关注这回事,文姬做大翠就等同于王直接指挥。形式上,文姬听取官吏的意见上奏先新,先新下达处断;其实文姬不需先新的指示,文姬自有如山的盖过御玺的白纸。——顺便一提,一家人可以用同一笔迹书写,这正是六百年间磨练出来的特技。

“保翠院就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利达叹息的说道,“荒民连家当也来不及拿逃过来,越过国境已经筋疲力尽了。担心国家的情况,想等国家一安定就回去,因而不想离开国境。虽然聚起的荒民在高岫山近旁形成了集落,但是,相当于被弃置不顾了。”

“保翠院发出邀请的话……”

“正在做。但是总有些来不及。”

明嬉也点头同意文姬的话。

“总之必须先把荒民以客人的身份组织起来,最低限也要将集落整治成村镇的体裁。”

“现在只有你没有担着重任,老实帮忙吧。”听了利达的话,利广呼了口气。

“……好像不能拒绝呢。”

“敢发牢骚就把你踢出去。拜托你了。”

“我出手的话,国库就如流水般使用了。”

“那种事不用说也知道。”

“物资的筹措和输送?”

“姑且做好连县城的义仓都被淘空的打算。”

“那么,试试看吧。”

“草案也好,尽快拿出方针来。”

“……明白了。”

唉,先新松了口气。

“延王一个人做这些事吗,实话说不得不服气啊。”

“雁的官吏里能人多,机动力也高。”利达说着,皱起眉。

“——这方面,我们的官吏总是很悠闲啊。”

明嬉苦笑着,一圈人发出夹杂着叹息的笑声。

“嗯”,先新笑着,“我们有我们的作风。——其它地方情况如何?”

利广耸耸肩:“戴的情况也不好。虚海边上妖魔很多,想靠近去看看都不行。”

文姬侧着头:“但是白雉没有落下,即是说泰王没有发生意外不是吗。”

“不很清楚。综合各处的消息来看,是立了伪王的样子。”

“泰王还健在的情况下?”

“是很奇怪,也没听说泰麒失道。泰王没有驾崩,泰麒没有失道,因此只能认为是内乱,仅仅内乱就使妖魔如此跋扈也是很奇怪的事情啊。”

“……很相像。”说话的是昭彰。

“相像?”

“是,和巧国。塙麟失道,接着塙王驾崩,虽然不是稀奇的事情,但是不记得有过这么短的时间内荒废到那种程度的例子。”

“确实”,明嬉把剥皮切好的桃子分盛在人数份的碟子里。

“不是妖魔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就好啊。”

“妖魔那边?”

“已经是很奇怪的事情了嘛。戴和巧奇怪呢,还是出没在那里的妖魔奇怪呢,不仔细确认可不行啊。”

“不行啊,母亲。”利达反对道,恼怒的看着利广,“说了那种话,某人就会想去调查了。——利广,你又心神不定吧?”

“接了个大任务,可不能总心神不宁啊。”

“不要忘了这些话啊。”

利广苦笑自己没信用,先新问:“还有一个危难中的国家吧,芳的情况如何?”

“那边没有特别的异常,正在迅速沉静下来,似乎已经稳定住了。那个假朝很有出色之处呢。”

“其他的呢?”

“别的大概没什么问题。舜还不是很安定,但新王登基刚四十年,情有可原。虽然不知进展如何了,感觉上是在向着稳定的方向前进。范正当重要关头,感觉也正安稳的进行。”

“庆怎样了?稳定下来了吗?”

啊,利广笑了:“是啊,庆。那边的情形变得有趣了。”

“哦?”

文姬侧着头,“是位女王吧?”

“是啊。——嗯,虽然庆国和女王不是很合,这次说不定会出现不同的结果。近来颁布初勅,废除伏礼。”

哎,在场的众人都睁大了眼,明嬉愣住了。

“废除伏礼——之后怎么办呢?”

“难道全员只行跪礼,像麒麟一样?”

利广向这么说的文姬点点头,“似乎如此。”

“可是废除伏礼的原因是什么?”

“虽然觉不出有什么实用,但是怎么说——可以感觉到女王的意气。对百姓说不要叩拜的王还是第一个呢。”

“这么说也是啊。”

“做出初勅之前,庆中部发生动乱,景王亲自出马平定了叛乱。”

哦,文姬捧住腮。

“朝廷长期为X纵朝政的大臣束缚,官吏的整理都无法进行。对景王来说是少见的有行动力呢。”

“哎……”

“初勅以来,改革也在进行中,以勅令决然的把有关半兽、海客的规定制度都废除了。听说禁军左军将军就是半兽。”

“哎呀,了不起。”

“是不是应该说总算如此了呢。”

“景王发布勅令做这件事,很了不起吧?庆国本来一点没有那种气势的。”

“确实,如今的庆很有气势哪。不错。”

利广微笑着。庆的各处还残留着对强势的王的不信任感。但是,越是靠近王都的地方,百姓的脸上就越有生气,证明希望正从王膝下散播开去。饱经动乱的国家,像岩石一样固执的臣下,起码感受到了改变一切的气势。也许庆可以以很好的形态越过最初的十年。

利达松了口气。

“难得庆安定下来,不然到处都在骚动,睡觉都不安稳。我们也该去庆见习,向好的方向改进啊。”

“这是在暗示我吗?”

“要是听取本人的申请,就像个傻瓜了。”

利广苦笑着称是。围坐在桌子周围的人沉默下来,陷入了各自的思索中。

打破沉默的是先新。

“实际看来,柳有多少可能保得住呢?”

利广稍稍思考了一下,“不清楚,虽然一旦开始很快就会见分晓。妖魔出没,相当的违背了天意哪。说不定近期台辅就会失道。”

“柳的荒民和我们就没什么关系了,要依赖也是雁和恭吧。”

“雁好像已经把握局势的样子,应该没有问题。”

“但是,戴、庆、巧的荒民也要负责啊。虽然庆已经在重振中,援助还是必要的。戴已经完全不行了,再加上巧北方的难民,穿越妖魔跋扈的土地逃到奏来几乎不可能,雁是他们必然的选择。但是,接受巧的难民,柳也荒废了,雁的负担很重啊。出手援助的话又很失礼。”

“这样如何呢,”利广笑道:“尽可能引入巧的荒民。现在荒民甚至流入庆国,但庆国还没有支持他们的力量。”

嗯,先新沉吟道:“问题是怎样吸引巧民来奏呢?”

“出船可以吧?”利达一边飞笔在纸上记下心得,一边举手说道。

“从赤海到青海好像比较困难,暂时尽可能增加赤海沿岸港口的船只,然后巧北方虚海沿岸派出荒民专用的船只的话……”

“虚海沿岸好像没有像样的港口啊?”

先新询问似的看向利广,利广点点头:“能容纳大型船只的港口有两个,渔港大小有那么一些。”

“那么就用小型船只吧,渔港也能进入了。大型船只要凑齐必须临时建造,时间上来不及。渔船虽然承载的人数少,可以组成船团,增加船只数量。”

“嗯,还有这么一招啊。”明嬉表示赞同。

“就那么做吧。慌慌张张的建造大型船只,就算能派上用场也没有可使用的途径,小型船还可以卖给渔民。把巧北方虚海沿岸的难民引入奏,可以相当减少庆的负担嘛。”

“是啊。——恭怎么样?”利达抬头看向利广。

“回来的时候经过恭,告诉他们要做好准备。”

“恭的物资如何?”

“因为芳已经相当稳定,援助芳的义仓当前可以挪用来救济柳的荒民。但是怎么说芳也需要物资支援,长此以往也是很严峻的问题。”

文姬叹声道:“要负担芳和柳两个呢。特别是芳,地理上也要依赖恭。恭和近邻的范有国交吗?”

“我认为没有。”

“那么,我们也帮帮恭的忙,起码确保芳的食粮供应吧。”

“那可不行啊,文姬。”

明嬉轻笑道。“考虑一下运送的手续和花销看,与其我们援助,用恭的国库援助岂不更便捷。巧的荒民流入,我们也要开义仓,再为恭搜购粮食的话粮食的价格就不得了了。”

“那个……确实如此。”

“不如忠告供王监视谷物的价格,还有木材,北方木材出产以恭、芳、柳为主,其中两国倾覆了,价格一定会暴涨。把这边的谷物和木材降价运往北方吧。”

“但是——”先新打断文姬的话。

“母亲说的对。赠送物品并不好,会挫伤独立不羁的心。荒民最重要的是耐心和希望,我们正是为了这一点援助他们。”

“……啊,是。”

“伸出援手是必要的,但是他人可以自立时一定要放手。援助恭也可以,我赞成支援他们的国库帮助救济难民。但是必须是恭施以救济,有邻国的帮助,柳的百姓也可以安心一些,感受到恩义。虽然和奏救助是一样的,但是恭的话因为是邻居,可以报答恩义,奏给予的恩义却不能报答。无需回报的恩义如同上天施与的,习惯于此的难民会损伤最重要的东西。”

微笑着看看点头称是的文姬,先新回头对利广说:“你也一样。为了巧的百姓花光国库没关系,不要给得过头了。”

“记住了。”先新点点头,叹了口气。

“嗯,你从各方带回消息帮了忙啊。”

“不能夸他,父亲。”

利达啧啧道,“利广得有一点自觉。”

“不用唠叨那么多次,我也会接下关于荒民的任务。”

“说得好,约定下了哦。总是糊里糊涂的很过分啊。”

“知道了。”

“接下来,”

利达瞪住利广,“快去把骑兽放回厩里,想让它在外边待多久?”

向缩着头的利广微微笑笑,昭彰站起身。

“我去。”

“慢着,昭彰。”

明嬉制止住昭彰。

“拿出来的东西要收拾好,这一点都做不到可不行,怎么说都不是小孩子了。”

大家一起笑出来。

“的确如此哪。”

“是啊,哥哥,老老实实作个大人吧。”

“六百多岁的小孩子没什么可神气的。”

利广自己也笑着,是是,站起身。

这里一点都没变——利广一边从窗子钻到外边的岩场一边想。住所没变,面孔也没变,什么时候窗子里都亮着灯,开朗的人们和乐的聚在一起。

旅行归来看到这样的景象心底就安稳下来。还没有厌倦这种安逸是幸还是不幸呢。不,或许利广如此频繁奔出王宫,明知危险在诸国放浪,就是因为已经厌倦了。这么说来,每次出去的时候都没有想着回来,念头里只有前方,奏和清汉宫,以及住在那里的家人都在意识之外了。也许利广自身都没有意识到的心的深处,在想着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即使那样,结果不管什么时候利广都会回到这里。

看着他国感到寒心,国家脆弱,百姓如履薄冰。十分明白不死的王朝是没有的。——但是这里没有问题,至少大家相互支持就好。

利广回头望向窗内。

——也许,自己正是为了确定这一点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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