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卧着向窗外望,正好见到一株树的树冠,映在窗格正中,像素墙嵌了一大幅连框的油画。叶已经落尽了,枯褐的枝凭空四向伸张开来,像一双双向天乞援的手,无助极了。
才是深秋呵,倘在家乡,江滨公园的林荫道上多少还该有些落英缤纷的样子,并不至于这样萧瑟吧。
女孩看了一会,忽觉得无限凄凉起来,将头别过不看。
印象中,依山傍水的家乡总是一团深深浅浅的青绿,便是去年大雪,雪下还是探着“酸酸梅”——那种嚼在口中略带酸涩的三叶草,在天地的素白间依然绿得夺目,柔弱而坚定地维持生机。
静静的,偶尔一阵脚步轻击走廊上的水泥汀地面,一阵风似地过去,那是护士们在病房间穿巡。
一日三餐以外,唯一例常的动响是每天早上8点,轧轧的车轮声从走廊那头响起,各个病房的人们便都知道,手术室的护士们来接病人了。病人所在的病房中一番动作,其余各房的病人也有走出来关注的。病房和走廊上小小地骚动一阵,几分钟后,轧轧的车声伴随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空气中便又静了。日复一日。
这是住院的第几天了?如果不是手术告示牌提醒着每天的不同,这里真是可以忽略时间的。
吃过早餐,女孩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来。
异常肥硕的病号服内,那块青色的玉佩在胸前一荡一荡,如同钟摆。
她握住它,端在掌上细细端详。
玉是真正的缅甸翡翠。淡青的底子不是顶透亮,所以不算好,可是她喜欢它如云岚雾霭般的氲氤。略似卵形的底面上浮雕出一只昂首向天的羊——很少见到将温顺的羊塑成这种气宇轩昂的样子,但是真的,比只是温顺好。右上角一朵作云形舒卷的如意,合起来大约是吉祥如意的意思。然而假若没有这样固定的赋义,很不妨看作一只羊在如盖松荫下昂然自得的造型,或者也不妨联想洞庭浩渺边龙女牧下的湖羊的。
玉不贵。那时,她在网上告诉他,他的笑意从网络那端传过来,只要喜欢就好了。呵呵,是的,只要喜欢就好了。那以后,她便一直戴着这块玉了。
只是在网上无话不谈而已,却仿佛已进入彼此生命深处。
真奇怪,那时的一切都这么愉快,就像飘落前的秋叶,绚丽得让人吃惊。女孩想着,依稀看到那张已不十分记得的脸。初到这个城市的第一面已渐渐模糊。住院这些天,医院的素白象一盆水粉,记忆中的所有色彩都在其中渗淡。
可声音依然是清晰的,甚而,因为寂静和在四面坚壁上的回荡,如冬日山谷中的回响,历久弥清。
“有没有那么一首歌 会让你突然想起我 让你欢喜也让你忧 这么一个我 ……”听心中的声音缓缓响起,旋又淹没在城市的喧嚣中。庞大而陌生的都市的阴影像巨大无匹的怪兽,将一切可感觉的温暖都撕碎了吞掉,包括他。
吃过饭的下午,人和洒在床前地上的阳光一样懒懒的。
病房里的人们或坐或卧,或用带了各地口音的普遍话小声谈话,不用心轻易不能听清。
对面病床的两姐妹又在床上摆开扑克,有几个人围在旁边。女孩没有去看。这对姐妹自从来到这个病房,便整日用扑克消磨时光。不用看也知道,她们一定又在玩那种“顺龙”了,这种与空当接龙相似的游戏。说是算命,其实最后只能得出吉或凶的两种可能,尚且不如塔罗牌的内容丰富。
筮法上最经典的当数“以钱代蓍”,不是最古老却流传甚广,法以三个铜钱扣于掌心,合掌默祷,掷十八次而得出卦象,推断休咎。至于结果,“心诚则灵”。
明天却会是怎样的吉凶?明日此时正在手术台上,这一番大动作后,是沉疴得起,还是万劫不复?
无论如何,手术台,全身麻醉,开颅,倘占卦看来,必算得金刀相交的破身之灾了,或许是伏吟。女孩轻叹了一息。
起一卦应可知道结果的,可是今天不想卜算,不知为何。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的人声嘈杂起来。半掩的门外,渐有穿着护工服与病号服以外的人们匆匆经过。
是到探望时间了吧。。每周三次,下午二点到六点,只有这短暂的探视时间,走廊尽头的门开了,住院部才不是与世隔绝。
女孩自顾在床沿上,低目垂眉,只用眼角的余光注意虚掩的房门。门一直掩着,像是固定住在那里,没有探视者,也没有其他的人进来。
他不会出现在那里的,她相信。此刻,星期二的下午,他应该在这个汪洋般的城市一隅忙碌着,为他的事业奋斗。
不过他会为她祝福的,她同样相信——不是曾经说过的么。如果他也不可托信?女孩急急打住,不愿再想下去。唉,怎么会这样想。。。
“22床——”听到有人叫她的床号,女孩略一惊。抬眼,门后探出一位推着车的护士小姐,径将车推到她床前,抽出一个针管,往空气里试推了一段。毋庸多言,这些天的住院经验,女孩知道这是要抽血,于是配合地挽起衣袖。看针尖刺入肘上的肌肤,殷红的血流贯而出。今天的血抽得比往日多,殷红色在针管里涨满起来,渐渐充盈了小半截针管。并不觉得痛。
护士小姐推着车走了。
“明天是你手术了吧?”隔床的病友探身过来问。同病相怜,每天,每例手术都受到大家的共同关注。
“是呀。”
“手术效果怎么样?”
“不知道。”
“不会有生命危险吧?”是新来的病友,所以会这样问。这几日住院所见,并没有手术失败损害健康的先例。
“嗯,不会吧。。”话一出口,仿佛是为了反驳,不久前看到的一句话立刻从头脑中浮现出来:“只要是手术都会有风险的”。还有手术协议书上的那许多条款。那天签协议,她没有细看,可是心里知道那些条款的大致内容,也听病友说起过那上面写的许多个骇怖的“可能”:可能失语,可能半身不遂,可能昏迷不醒……每个可能都是极严重的后果,乃至生不如死。。
玉佩带着胸口的体温,在手里暖暖的。
进手术室什么都不能带,明天不能戴着这块护身符了。不再温润的玉却是何等样的清泠坚冷?一股怜惜从心里升起。
其实,此时他若来,也许可以把玉佩交给他的。明天他若为她祝福,可以把玉佩放在手心里,就象摇卦时把铜钱放在掌心,那么,冥冥中,他便可以用他的能量她的生命。
怎么可以?!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大胆得近于放肆。女孩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可又忍不住开始想象,他的掌心应该很温暖。。
或者,也有另一种可能,万一手术发生任何意外,这块玉佩可以让他记得,曾经认识过这个女孩?
女孩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房门,仿佛要将目光透过房门望到走廊上。时不时有些零碎的脚步在那里响起,随之掠过一二身影,有些向左,有些向右。他们都只是经过,没有人推开这扇门。
日头不紧不慢地,从床前地上移过,又移到对面女孩的床头上,从窗缝边消失了。油画似的树冠也在余晖里渐渐黯下去,隐在无边的幽暗中。远近零零落落地亮起几家灯火,从小方窗格里透出来,尤其显得弱不胜寒。
餐车轧轧地推了来。病人及家属同时从各个病房拥出来,与往常的每天一样排队打饭,舀汤。端着餐盘回到床边,女孩忽生出几分最后的晚餐的感觉。医生嘱咐,明天以前再不能进食了。然后,再等待下一次日出。可是,还能看到那样晴明的天空、那样和暖的日出阳阳吗?手起筷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郑重,有如祭礼前的仪式。
华灯初上,走廊内外亮起一片素白得隐隐泛紫的白炽灯。
走廊尽头的门已经闭了,一把硬锁重将住院部与外间隔绝得出入无隙,没有探访者的病房也重新疏冷而安静下来。
今天晚上可更应清静了,什么都不需要想。窗前只是不辨远近的一片黑影,竟没有月色。女孩轻轻哼起歌来,不知是为自己遣去寂寞,抑或壮胆。声音在白壁素穹间回荡,依稀悠扬:“也许我会一直孤单 孤单一辈子……”。唱了两句,忽然惊觉过来。并不很喜欢刘若英,才是入院前听到的歌,为何此刻想到的竟是这首。。
第二天,当一切开始静下来的时候,阳光投到女孩的床位上。收拾整齐的床上空荡荡的,床头的小灯下,一根绛红丝绦悬着那块吉祥如意的裴翠,钟摆似地一荡一荡。晨风吹拂,胸口的余热在凉润的风中渐渐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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